本卷大部分内容都是孟子对于舜、伊尹、孔子、百里奚等古代先贤的赞美。舜拥有地位、财富、美女、民心,但仍然为天下担忧,而且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伊尹以“仁义”为准则,先是“独善其身”,后来又辅佐商汤匡定天下,成为一代圣人;孔子是在各方面都很完美的圣人;百里奚出身低微却建有大功,他们都是君子学习的榜样。
本卷还涉及孟子对于人伦的看法,对于禅让制度的推崇等等。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1]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2]问于公明高[3]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4]: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5],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6];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7]。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注释】
[1]慕:爱慕,依恋。
[2]长息:公明高的弟子。
[3]公明高:曾参的弟子。
[4]恝:无忧无愁的样子。
[5]妻帝之二女:传说尧把自己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嫁给了舜。
[6]少艾:指年轻美貌的人。
[7]热中:焦急得心中发热。
【译文】
万章问孟子道:“舜去田里耕地,看着秋高气爽的天空却哭了起来,他为什么要哭泣呢?”
孟子回答说:“这是由于舜对父亲和母亲有一种既怨恨又怀念的感情。”
万章说道:“曾子从前曾经说过:‘父母如果喜爱自己,自己就算心里很高兴,也不能忘了自己做儿子的职责;父母如果不喜爱自己,就算心里难免产生忧愁,也不能去埋怨父母。’既然如此,舜是不是怨恨自己的父母呢?”
孟子说道:“长息曾经向公明高询问:‘舜到田里去耕地,这一点我是能够理解的;可是他一边抬头望着上天,一面又喊着父母哭诉,我就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公明高说道:‘这一点并非你可以理解的。’对于公明高而言,一个孝子在心里对父母的爱恶是绝不会这样无动于衷的:我努力地耕田,恭敬地做着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情,假如父母不喜爱我,与我有什么样的关系呢?尧帝让他的九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百官带领着牛羊,拉着囤积的粮食,到田野中去侍奉舜帝,天下的士人也有很多去投奔他的,尧帝还把天下让给了舜。由于无法让父母顺心,自己感觉就像一个穷困的人找不到归宿似的。天下的士人都敬重自己,这原本是每个人的希望,可是却无法让舜摆脱忧愁;美色原本也是每个人的愿望,可是舜娶了尧帝的两个女儿,却仍然无法排解内心忧愁;富有原本也是每个人的希望,可是舜在拥有了天下所有的财富之后,也仍然无法解除内心的忧愁;获得尊贵的地位,原本也是每个人的希望,可是舜在得到身为天子的尊贵之后,依然无法排解内心的忧愁。对舜帝来说,每个士人都敬重自己、拥有美色、拥有财富、拥有地位,却没有一样能够让他解除忧愁的,只有让父母顺心遂意才能够解除他的忧愁。人在幼年时,只知道依恋自己的父母;明白欣赏美色之后,便喜欢年轻又漂亮的女子;有了妻子之后,就宠爱自己的妻子;做了官,便把心思放在君主身上,如果无法得到君主的信任和重用,心里便觉得焦急烦躁。只有像舜那样孝顺的人才会一生都依恋父母。到五十岁还依恋父母的,我从大舜的身上看见了。”
【原文】
万章问曰:“《诗》[1]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掩之。象[2]曰:‘谟盖都君[3]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4]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注释】
[1]《诗》云:《诗经·齐风·南山》。
[2]象:人名,相传是舜的同父异母弟。
[3]都君:指舜。
[4]郁陶:思念之状。
【译文】
万章问孟子:“《诗》中说:‘娶妻子应该怎样做呢?必须要告诉父母。’对这句古训坚信的人没有像舜一样了,但是舜却在没有禀告父母的情况下娶了妻子,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如果禀告父母就无法娶到妻子。男女结婚成家,是人生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假如禀告了父母,就会无法实现这件人生的正常事情,使自己断绝后代,最终难免让父母怨恨自己,因此没有禀告父母。”
万章又说:“舜在没有禀告父母的情况下就娶妻子的道理,我已经明白了;那么,尧帝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舜,却没有告诉舜的父母,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说:“尧帝也明白一旦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女儿就嫁不成了。”
万章又问道:“舜的父母让舜去修葺粮仓,却把登上粮仓的梯子拿走,然后舜的父亲瞽瞍就放火焚烧粮仓。不过舜非常机智地逃走了,瞽瞍又让他去把水井挖得深一些,瞽瞍从井口出来之后,便用泥土去堵塞井口,想要将舜活埋。舜的弟弟象认为舜已经死,就说道:‘杀死舜都是我的功劳。牛羊归父母管理,粮仓也归父母掌管,兵器归我掌管,琴归我所有,弤弓归我所有。两位嫂子也让她们为我铺床叠被。’于是象就走到舜的住所里面去,但是舜此时却在床上坐着弹琴。象只能撒谎说道:‘我十分想念你啊。”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现出了非常尴尬的样子。舜说道:‘我的心里总是惦记我手下的大臣和百姓,你帮我管理他们吧!’难道舜当时不知道象想要杀死自己吗?”
【原文】
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1]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2]焉,少则洋洋[3]焉,攸然[4]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注释】
[1]校人:管理池塘的小官。
[2]圉圉:疲惫的样子。
[3]洋洋:舒缓摇摆的样子。
[4]攸然:迅速的样子。
【译文】
孟子回答道:“舜怎么会不知道象的意思呢?舜对弟弟的态度是这样的:象发愁他也发愁,象高兴他也高兴。”
万章接着问道:“这么说,舜的高兴是装出来的吗?”
孟子解释道:“不是。以前有人给郑国的大夫子产送了一条活鱼,子产让负责池沼的人把它放到水池里去喂养。负责池沼的人就把鱼给煮着吃了,但在向子产汇报的时候却说道:‘刚刚放到水里去的时候,它还有点不适应,没过多久就摇头摆尾地开始尝试着游泳,突然加快了速度,一下就无拘无束地潜到深水中,没有影踪了。’子产听了之后,高兴地说道:‘它到了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啦!它到了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啦!’负责池沼的人离开以后对别人说道:‘谁说子产是个聪明人啊?我已经把鱼给煮熟吃到肚子里去了,他却在那儿说:鱼儿到了自己应该去的地方,鱼儿到了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因此一个非常诚实的君子,可以被别人用合乎常理的方法欺骗,却无法用不合常理的骗术去蒙骗他。象既然说自己敬爱兄长才来见舜的,那么舜宁愿这是真的才觉得高兴,怎能说他是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来呢?”
【原文】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万章曰:“舜流共工[1]于幽州,放驩兜[2]于崇山,杀三苗[3]于三危,殛鲧[4]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5]。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6]。’此之谓也。”
【注释】
[1]共工:相传为尧的大臣。
[2]驩兜:相传是尧、舜时的大臣。
[3]三苗:国名。
[4]鲧:传说是禹的父亲,尧曾派他治水,但没有治成功。
[5]有庳:传说是象的封地。
[6]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这两句可能是《尚书》逸文。
【译文】
万章问道:“象每天都把杀害舜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做,但是舜在被拥立为天子之后只是把他流放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孟子说道:“事实是把他封为诸侯,可是也有些人说是舜放逐了他。”
万章说道:“舜将共工流放到了幽州,将驩兜流放到了崇山,将三苗的国君流放到了三危这个地方,将鲧流放到了羽山,惩罚完这四个有罪的人之后,全天下的人都心悦诚服,那是因为他惩罚了心地不仁的恶人。象这个人最是不仁,却把他封到了有庳国。有庳的百姓有什么样的罪过啊,为什么非要让象这样的恶人来统治?一个心存仁爱的人在做事的时候难道应该这个样子吗?如果是别人犯了罪就治罪,如果是自己的弟弟就给他封地?”
孟子说:“一个心存仁爱的人对于自己的弟弟,不会将怒气埋藏在自己的胸中,不会把怨恨埋藏在自己的心底,只会亲爱弟弟而已。亲近他,是想让他有地位;爱护他,是想让他变得富有。封他做有庳国的国君,这就是想让他拥有财富和地位。如果一个人自己身为天子,可他的弟弟却是一介平民,怎么能说是亲爱弟弟呢?”
万章又问道:“那么为什么还有人说是舜放逐了象呢?”
孟子说道:“象无法在自己的封国内有什么作为,因此天子就派遣官员到他的封国去帮助他治理国家并且为他缴纳贡税,从这一角度来说,有人认为这是放逐。难道象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对手下的百姓肆意施行暴政吗?尽管如此,舜还是想能够经常看见弟弟,因此让他不断地到京城里来,《尚书》中有这样两句:‘等不到朝贡的日子,经常借口询问政事来接见有痹国的国君。’说的就是这个。”
【原文】
咸丘蒙[1]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虑,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2]。’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3]:‘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注释】
[1]咸丘蒙:姓咸丘,名蒙,孟子弟子。
[2]八音:中国古代对乐器的统称。指金、石、土、革、丝、木、匏、竹等八种材料制成的乐器。这里指代音乐。
[3]《诗》云:出自《诗经·小雅·北山》。
【译文】
咸丘蒙问孟子说:“人们说,‘道德高尚的君子,国君不能将他看作自己的臣子,父亲不能将他看作自己的儿子。’舜成为天子之后,尧率领诸侯面向北方朝见他,瞽瞍也面向北方朝见他。舜见到瞽瞍之后,脸上露出了局促不安的神情。孔子说:‘在这一时期,天下真的是非常危险啊!’不知道这些话真的是这样的吗?”
孟子说道:“不,这并非君子所说的,而是齐国东部那些地方的乡下人所说的野话。实际的情况是,尧觉得自己年老,就让舜代替自己执政。《尧典》上说:‘舜代替尧执政二十八年以后,尧才死去,朝中的百官就像死了父母似的,为他服孝三年,在此期间,民间停止了所有的音乐。’孔子曾说:‘天上不能同时有两个太阳,老百姓之上不能同时有两个天子。’既然舜已经成为天子,那么他率领天下诸侯为尧守孝三年,那就等于出现两个天子了。”
咸丘蒙说道:“舜没有将尧当成手下的大臣,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诗》中说:‘全天下的土地没有不属于天子的;从土地一直走到大海边上,没有一个人不是天子手下的大臣。’如今舜已经做了天子,瞽瞍却不向他称臣,请问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原文】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1]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2]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3]孑遗[4]。’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5]:‘永言孝思,孝思惟则。’此之谓也。《书》曰[6]:‘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注释】
[1]逆:揣测。
[2]《云汉》:《诗经·大雅》中的一篇。
[3]靡有:没有。
[4]孑遗:二字同义,都是“余”的意思。
[5]《诗》曰:出自《诗经·大雅·下武》。
[6]《书》曰:以下三句是《尚书》逸文。
【译文】
孟子说:“《诗》中的这一首,所说的并不是针对这一点而言的,而是指这首诗的作者本人为了国家大事而奔忙,以至无法奉养父母。大概意思是说:‘这些事情没有一件不是为王家所做的,别人享受安逸,但唯独我受苦受累。’因此解说《诗》的人,不能过分地拘泥于文字,那会妨碍人们对它的理解。应该用自己的思想去感悟作者写诗时想要表达的情绪,这样才能体会到诗中的真谛。如果仅限于对诗句表面的理解,那么《云汉》这首诗中所说的‘周朝剩下的百姓,没有一个存活下来。’真要相信了这句话,就是说周朝没有一个人生存下来了。孝子孝顺父母到了顶点,没有比尊敬自己的父母再大的了;尊敬自己的父母到了顶点,没有比用整个天下来供养他们再大的了。成为天子的父亲,这就是让尊敬达到顶点;用天下来供养父母,这就是让奉养达到顶点。《诗》中说:‘我们永远都无法忘却孝敬父母的想法,那孝敬父母的想法就是身为人子需要遵守的法则啊。’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尚书》中说‘舜非常恭敬地去拜见瞽瞍,甚至因为谨慎而战栗,瞽瞍也便相信舜是诚心诚意地要孝顺自己,所以也就遂了儿子的心愿。’这怎么能说是瞽瞍不把舜当成儿子来看待呢?”
【原文】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1]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2]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3]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4],践天子位焉。而[5]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6]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注释】
[1]谆谆:反复叮咛。
[2]暴:显露,公开。
[3]南河:即漯河,舜避居处,在今山东濮县东二十五里,因在尧都濮州的南面,故称南河。
[4]中国:这里指帝都。
[5]而:如。
[6]《太誓》:即《泰誓》,《尚书》篇名。下引两句是《泰誓》逸文。
【译文】
万章问孟子:“尧把天下给了舜,有没有这回事?”
孟子回答说:“没有。天子是不能把天下送给别人的。”
万章说:“既然这样,那么舜所得到的天下,是什么人给他的?”
孟子说:“是上天给他的。”
万章接着问道:“那么您所说的上天给他,是不是上天诚恳地让他接受整个天下呢?”
孟子说:“不是的。上天是不会说话的,它只是用自己的行动和事实来表示自己的旨意而已。”
万章说:“上天是怎样用行动和事实来表示自己的旨意的呢?”
孟子说:“天子可以把人才推荐给上天,却无法让上天把天下送给他;诸侯可以把人才推荐给天子,却无法让天子封自己做诸侯;大夫可以把人才推荐给诸侯,却无法让诸侯封自己做大夫。以前,尧把舜推荐给上天,上天接受了;又把他介绍给老百姓,老百姓也同意了。因此,上天是不会说话的,只是用行动和事实向人们表达自己的旨意而已。”
万章又问道:“请问您所说的尧把舜推荐给上天,上天接受了;又把他介绍给老百姓,老百姓也同意了,怎么能看出是这个样子的呢?”
孟子说道:“尧派舜去主持祭祀典礼,所有的神灵都前来享用,这便是上天接受了尧的推荐;尧又派舜去管理政事,政事被处理得井井有条,老百姓生活安定快乐,这便是老百姓同意舜做他们的天子。上天把天下给他,老百姓把愿意让他统治,因此,天子不可以把天下给人。舜辅佐尧治理天下有二十八年的时间,这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事情,而是天意。尧去世以后,守了三年孝,舜前往南河以南的地方躲避尧的儿子,目的是希望尧的儿子继承帝位,可是那些朝见天下的诸侯,不是前往尧的儿子那里,而是到舜所在的地方;有要诉讼的,也不到尧的儿子那里,而是到舜那里;人们想要歌功颂德,不去歌颂尧的儿子,而是歌颂舜,这就是上天的旨意。在这种情况下,舜才回到了都城,当上了天子。假如舜在尧的宫殿居住,逼着尧的儿子把天子之位让给自己,这几乎就是篡位,不能说是上天给予的。《太誓》中说,‘上天观察事物是通过老百姓的眼睛来观察的,上天聆听人们的心声是通过老百姓的耳朵来聆听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1]避禹之子于箕山[2]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3],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4]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大丁[5]未立,外丙[6]二年,仲壬四年,大甲[7]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8]。三年,大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9]。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10]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注释】
[1]益:古代嬴姓各族的祖先,因助禹治水有功,被选为继承人。
[2]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县东南。
[3]启:禹的儿子。禹死后,他即继位,从此确立了传子制度。
[4]丹朱:传说中尧之子,名朱,因居丹水,名为丹朱。传说他傲慢荒淫,尧因此禅位给舜。
[5]大丁:即太丁,汤的长子。
[6]外丙:太丁的弟弟。下句仲壬,外丙的弟弟。
[7]大甲:即太甲,汤的嫡长孙,太丁之子。
[8]桐:地名,在今河南虞城县南,一说在山西荣河县。
[9]亳:地名,商汤的国都,故址在今河南商丘县北。
[10]唐虞:相传尧建立的朝代叫“唐”,舜建立的朝代叫“虞”。
【译文】
万章问孟子:“人们曾经这样说,‘到禹做帝王时,道德就衰微了,不愿意把天下让给贤人,而是传给自己的儿子。’真的是这样吗?”
孟子说道:“不是,不是这个样子的。上天的旨意是把天下给贤人,那么天下就是贤人的;上天的旨意是要把天下给天子的儿子,那么天下就是天子的儿子的。以前,舜将禹推荐给上天,十七年以后,舜去世了,禹和百姓守了三年孝之后,禹就到阳城去躲避舜的儿子,可是天下的百姓却全都追随禹,就如同尧去世以后人们不追随尧的儿子却追随舜一样。禹后来也把益推荐给上天,七年之后禹去世,守孝三年之后,益来到箕山以北的地方来回避禹的儿子。那些想要朝见天子和诉讼的人都不肯到益那里,而是到了启那里,还说‘他是我们天子的儿子。’那些想要歌功颂德的人也不歌颂益,而是歌颂启,还说‘他是我们天子的儿子。’尧的儿子丹朱没有才能,舜的儿子也没有才能。舜辅佐尧、禹辅佐舜,中间经历的时间比较长,施加在老百姓身上的恩泽也多。而禹的儿子启非常贤能,可以虔诚地从禹那里继承很多好的传统。而益辅佐禹的时间很短,也没有给老百姓施加多少恩泽。舜、禹、益辅佐天子的时间的长短,他们的儿子是否贤明,全都是上天的旨意,并非人力能够办到。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不是人力能够做到却自然而然的做到了,那就是天意;并非人力能够招来却自然而然地招来了,那就是命运。一个人很普通却能够享有整个天下,必须要具备舜和禹那样的美德,而且还要有天子的推荐,因此孔子就不能得到天下。通过继承父辈的事业来享有整个天下的人,但天意却要废止的,必须是桀、纣那种人,因此益、伊尹和周公都不能够享有天下。伊尹帮助商汤统一了天下,汤去世以后,他的儿子太丁因为早死没有成为天子,外丙当了两年的天子,仲壬当了四年的天子,他们全都死得很早,太丁的儿子太甲继承了王位,却破坏了商汤制定的法度,辅佐太甲的伊尹就将他流放到了桐。三年以后,太甲真心反悔,改掉了以前的过错,在桐地努力地做到存心仁爱,行事得宜。三年的时间里,他虚心地听取伊尹的教诲,然后又回到亳地,重新做了天子。周公之所以不能享有天下,就如同益在夏朝,伊尹在商朝是一样的。孔子曾经说‘唐尧虞舜把帝位让给贤人,夏商周三朝的帝位由子子孙孙世代传承,道理都是一样的。’”
【原文】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1]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2]曰:‘天诛造攻自牧宫[3],朕载自亳。’”
【注释】
[1]有莘:莘,古国名,“有”是词头。故址在今山东曹县西北。传说商汤娶有莘氏之女。
[2]《伊训》:《尚书》篇名。
[3]牧宫:桀所居之宫。
【译文】
万章问孟子说:“人们都这么说,‘伊尹凭借烹调的手段要求商汤重用他’,真是这样吗?”
孟子说:“不是,不是这样的。伊尹原本在有莘国的野外耕种田地,他非常喜欢尧舜治理国家的方法。如果不合乎道义,就算把天下所有的财富都给他当作他的俸禄,他也根本不会理会;就算拉着四千匹马送给他,他也会连看都不看一眼。如果不合乎道义,一点儿很小的东西他也不会送给别人,也不会朝别人要一点儿小东西。商汤命人拿着礼物去请他,他却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为什么我要收下商汤的聘礼呢?怎么能像我现在一样居住田野中,把研究尧舜的治国之道当作快乐呢?’汤王先后三次命人带着礼物去聘请他,之后他才完全改变了自己的态度,说:‘与其居住在田野中,把研究尧舜的治国之道当作自己的快乐,不如让这位君主成为像尧、舜那样的明君,不如让天下的百姓成为尧、舜时代的百姓,不如让我活着的时候可以看见尧舜的治国之道得到实行。上天对于那些老百姓,通常是使先知先觉的人帮助后知后觉的人。我是老百姓之中天生就先知先觉的人,我会凭借这一点用尧舜的治国之道来帮助老百姓,让他们觉醒。如果我不去帮助他们,让他们觉醒,还有谁能去这样做呢?’他当时心里想的是,天下所有的老百姓之中,只要还有一个男人或者女人没能得到像尧舜时代得到的那样恩泽的,就像是自己把他们推到水坑里一样。他就这样甘愿将天下的重担挑在自己肩头,因此就到商汤那儿去游说商汤去攻打夏桀拯救天下的百姓。我还没听说过有人虽然自己受委屈却可以匡扶别人,更何况是让自己受到屈辱而匡扶天下的人呢?圣人在行事时各有各的不同,有人离君主远远的,有人距离君主很近,有人离开了朝廷,有人却不想离开,不过归根结底,他们的相同之处是都能够做到洁身自好、一尘不染而已。我只是听说伊尹用尧舜的治国之道去拜见游说商汤,没有听说他用烹调技术来为商汤服务的事。《伊训》中说:‘上天之所以要讨伐夏桀,是因为牧官自己做出了应该受到讨伐的罪恶,我和商汤谋划讨伐夏桀却是从亳都开始的。’”
【原文】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1],于齐主侍人瘠环[2],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3]。弥子[4]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5]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6],为陈侯周[7]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注释】
[1]痈疽:人名,又作雍渠、雍、雍睢,卫灵公宠幸的宦官。
[2]瘠环:人名,齐景公宠幸的宦官。
[3]颜雠由:卫国大夫,有贤名。
[4]弥子:即弥子瑕,卫灵公的宠臣。
[5]桓司马:即宋国的司马桓魋。司马,官职名,掌管军政和军赋。
[6]司城贞子:陈国大夫。
[7]陈侯周:陈国国君,名周。
【译文】
万章问道:“有的人说孔子在卫国的时候寄居在痈疽家中,在齐国的时候则寄居在宦官瘠环的家中,有这样的事吗?”
孟子说:“不,事实并非如此。这都是那些多事的人编造出来的。孔子在卫国的时候寄居在颜雠由的家里。弥子瑕的妻子同子路的妻子是姐妹关系,弥子瑕对子路说:‘孔子如果居住在我的家里,卫国的卿相之位就能够得到了。’子路把这些话对孔子说了。孔子说道:‘什么事情都是上天注定的。’孔子不管是进是退都应该符合乎礼义的规定,能不能得到官位都是由命运来决定的。如果寄居到痈疽和宦官瘠环家里,就不符合道义和命运了。孔子对鲁国和卫国都很不满,又遇到宋国的司马桓魋想要在半路上阻拦并杀害他,所以只好化装从宋国逃走。这时孔子正在落难,也依然居住在司城贞子的家中,成为陈侯周的臣子。我听人说想要察看朝廷里国君身边近臣的好坏,只要看在他家中都有什么样的客臣寄宿就可以了;要想察看从外国来到这个国家求官的人的好坏,只要看他居住在什么人家中就可以了。如果孔子真的居住在痈疽和宦官瘠环的家中,那他还是孔子吗?”
【原文】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1]。’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2]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3]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注释】
[1]秦穆公:又作秦缪公,秦国国君,公元前659年-前621年在位。
[2]宫之奇:虞国大夫。晋国曾两次向虞国借路以攻打虢国,宫之奇用“唇亡齿寒”的道理劝告虞公拒绝晋的要求,虞公不听。结果晋灭虢后,接着灭掉了虞国。
[3]虞公:虞国国君。
【译文】
万章问孟子:“有人曾经说过,‘百里奚用五张羊皮的代价把自己卖给了一个秦国的养牲口的人,天天给他喂养牲畜,希望通过这个办法来获得秦穆公的任用。’真的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对,事情不是这个样子,这是那些多事的人编造出来的谎言。百里奚本来是虞国人。晋国人用垂棘的白璧和屈地所产的骏马作为礼物来贿赂虞国的国君,想从虞国借道去进攻虢国。宫之奇出面劝阻虞国的国君,但百里奚没有加以劝阻。因为他明白虞国国君不会听从劝谏,所以就离开虞国前往秦国,当时他已经七十岁了,难道不知道用这样的方法来请求秦穆公的任用是一种脏污的行为吗?这还能算是明智吗?明白不能劝阻就不去劝阻,这能说是不明智的吗?明白虞公即将亡国所以提前离开,这不能说是不聪明的行为。他被秦国任用,明白穆公这个人是可以与他有所作为的,所以愿意做他的辅相,这能说是不聪明吗?百里奚辅佐秦国并且使秦国的国君扬名天下,流芳于后世,一个不贤能的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吗?采用卖身的方法来成就自己的志向,即使是乡里中一个普通的有洁身自好想法的人都不可能这么做,更何况百里奚这样一个被认为是贤明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