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首先论述了伯夷、伊尹、柳下惠和孔子等古代先贤的优劣,并且认为孔子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克服了前面三者的缺陷,是“圣之时者”。孟子指出,只有将“智”与“圣”统一在一起,才能获得圆满的效果。

本卷对周朝的官爵和俸禄制度做了必要的介绍。

孟子在本卷中重点论述了交友之道,他主张交朋友不能有私心,应该以诚相待,心心相通,其中重点论述了国君与大臣之间的交往之道,反映了儒家既坚持原则又要通达权变的思想。而对于那些有“大过”的君主,孟子认为那些经过反复劝谏却仍不思悔改的国君是可以被废黜的。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1]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2]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3]而不怨,厄穷而不闵;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4]于我侧,尔焉能浼[5]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6]宽[7],薄夫[8]敦[9]。

【注释】

[1]横:暴。

[2]顽:贪婪。

[3]遗佚:不被重用。

[4]袒裼裸裎:四个字意思相近,同义复用,都是赤身露体的意思。

[5]浼:污染。

[6]鄙夫:心胸狭窄的人。

[7]宽:宽容。

[8]薄夫:刻薄的人。

[9]敦:厚道。

【译文】

孟子说:“伯夷的眼睛不会去看那些不好的东西,耳朵不会去听那些淫靡的音乐;他认为不可以侍奉的君主就不去侍奉,他认为不可以使用的百姓就不会去使用;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就会出仕做官,在天下混乱的时候就归隐山野。出现暴政和有暴民居住的地方,他都不会耐心居住在那里。在他看来,与乡里那些暴民住在一起,就像身上穿着礼服、头上戴着礼帽,然后坐到一堆烂泥上面一样。商纣王在位时,他在北海隐居,等待天下太平的到来。因此人们听到伯夷的高风亮节度时,即使贪婪的人也会变得廉洁,即使怯懦的人也可以树立坚强不屈的意志。

“伊尹说道:‘什么样的君主是不能侍奉的?什么样的百姓是不能使用的?太平无事的时候愿意出来做官,处于乱世的时候也愿意做官。’他说道,‘上天让这些百姓降生到世上,让先知先觉的人帮助后知后觉的人早些觉醒。我就是那些百姓中最先觉醒的一类人,我要用这些圣贤的大道帮助那些后知后觉的百姓早些觉醒。’他认为天下所有的百姓中只要有一个男人或者女人还没有得到像尧舜之世所得到的恩泽的,就如同自己把他们推到水坑里一样,所以他才甘愿将天下的重担都挑在自己的肩上。

“柳下惠没有把侍奉昏庸的君主当作一种耻辱,即使当一个小官也不会主动辞职;到朝廷做官的时候也不会对自己的才干有所保留,不过必须要合乎一定原则;虽然被遗弃也没有什么怨言,即使处于困境也不会觉得忧愁;与乡下那些暴民一起相处,自然而然地就舍不得远离他们。‘你是你,我是我,就算是赤身裸体地在我身边坐着,你又如何能玷污我呢?’所以凡是听到柳下惠的高风亮节的人,就算他的心里很狭隘,也可以变得胸怀宽广,就算他是个很刻薄的人,也可以变成一个厚道人。

【原文】

“孔子之去齐,接淅[1]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2]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3]而玉振[4]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5]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注释】

[1]接淅:淘米。

[2]而:则。以下几句同。

[3]金声:指钋钟发出的声音。

[4]玉振:指玉磐收束的余韵。古代奏乐,先以钋钟起音,结束以玉磐收尾。

[5]由:通“犹”。

【译文】

“孔子在从齐国离开时,饭也没有来得及做,只是把泡在水里的米捞出来就跑了。他离开鲁国的时候,却对弟子们说道:‘我们慢慢地走吧,这是一种在离开父母之国时所应该采取的态度。’应该快点走的时候就快点走,应该尽量逗留的时候就就尽量逗留,应该闲居的时候就在家闲居,应该出仕做官的时候就出仕做官,这便是孔子所保持的一种态度。”

孟子说:“伯夷在诸多圣人中是最清高的;伊尹在诸多圣人中是最具责任感的;柳下惠在诸多圣人中是最随和的;孔子在诸多圣人中是最能把握时机行事的。孔子可以说是圣人中的集大成者。集大成的意思,就如同演奏音乐一样,开始时要先敲打金属乐器钟,之后再敲击用玉制成的特磐来收尾。首先敲打金属乐器钟,是要表明开始的时候有节奏有条理;然后用玉制的特磬来收尾,是要表示在结尾时也是有节奏有条理的。要想在奏乐开始的时候掌握好条理,那就需要依靠人的才智;要想在奏乐结束的时候保持条理,必须要靠人的圣功。才智,就像是技巧;圣功,就像是力气。就像在一百步之外射箭似的,能够射到靶子所在的位置,需要靠个人的力量;射中靶心,就并非只是靠力量了。”

【原文】

北宫锜[1]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授地视伯,元士[2]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部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注释】

[1]北宫锜:卫国人。

[2]元士:天子直辖区域内的上士。

【译文】

北宫锜问孟子道:“周王室制定的爵位和俸禄的等级制度是什么样子的?”

孟子说:“它的具体内容已经不知道了,诸侯由于厌恶它对自己扩充土地和财富的妨碍,就全部销毁了那些可以用来当作依据的文献;但我孟轲也曾经粗略地了解它的大致情况。当时的爵位制度是这样:天子一级,公爵一级,侯爵一级,伯爵一级,子爵和男爵同为一级,共分为五等。朝廷的等级制度是这样的,天子一级,卿一级,大夫一级,上士一级,中士一级,下士一级,共分为六等。当时的俸禄制度规定:由天子亲自管理的土地方圆千里,公爵和侯爵亲自管理的土地方圆百里,伯爵掌管的土地方圆七十里,子爵、男爵掌管的土地方圆五十里,共分为四等。土地不到方圆五十里的,不可以直接见到天子,附属于其他的大诸侯国,被称为附庸。天子朝廷中的卿相所得到的封地比照着侯爵,大夫的封地比照着伯爵,上士的封地比照着子爵和男爵。公侯大国的封地方圆百里,其国君的俸禄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禄是大夫的四倍,大夫的俸禄是上士的两倍,上士的俸禄是中士的两倍,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两倍,下士的俸禄与当公差的老百姓是一样的,他们得到的俸禄足可以抵上老百姓耕种的收入。中等的国家封地面积是方圆七十里,国君的俸禄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禄是大夫的三倍,大夫的俸禄是上士的两倍,上士的俸禄是中士的两倍,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两倍,下士的俸禄与当公差的老百姓是一样的,他们得到的俸禄足可以抵得上从事耕种的收入。小国封地方圆五十里,国君的俸禄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禄是大夫的两倍,大夫的俸禄是上士的两倍,上士的俸禄是中士的两倍,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两倍,下士的俸禄与当公差的老百姓是一样的,他们的俸禄足可以抵得上从事耕种的收入。至于农夫的收入,夫妻两个可以得到一百亩田地,以及一百亩地的肥料,粪肥多而且勤劳的上等农家可以养活九口人,其次的可以养活八口人,中等农家可以养活七口人,次等的可以养活六口人,下等农户可以养活五口人。在公家当差的老百姓,他们得到的俸禄就是按照这个标准来分出等级上的高下的。”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1]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2],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3]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4]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5];虽蔬食[6]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7]见帝,帝馆甥[8]于贰室[9],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10]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注释】

[1]挟:倚仗。

[2]孟献子:鲁国大夫仲孙蔑。

[3]费惠公:战国时小国费的国君。费国,在今山东鱼台西南费亭。

[4]亥唐:晋国人。晋平公时,朝中多贤臣,但亥唐不愿为官,隐居穷巷,平公曾对他“致礼与相见面请事”,非常敬重。

[5]入云、坐云、食云:是云入、云坐、云食的倒装。云,说。

[6]蔬食:粗糙的饮食。蔬同“疏”。

[7]尚:同“上”。

[8]甥:古时称妻子的父亲叫外舅,所以,女婿也称“甥”。舜是尧帝的女婿。

[9]贰室:副宫,即招待的官邸。

[10]用:以。

【译文】

万章问孟子:“请问朋友之间应该如何相处?”

孟子说:“与别人交朋友的时候不能仗着自己年龄大,也不能仗着自己的地位高,也不能仗着自己的兄弟有钱有势。所谓的交朋友,是根据品德来交往,决不能凭借着什么。孟献子是一位拥有百辆兵车的大夫,他身边有五位朋友:一位名叫乐正裘,一位名叫牧仲,剩下的三个人,我一时忘了他们叫什么名字了。孟献子与这五个人交朋友,心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拥有百辆兵车的大夫。而那五个人,如果心里也想到孟献子是一位拥有百辆兵车的大夫,也就不会与他做朋友了。不光是拥有百辆兵车的大夫,就算是一个小国的君主,也会遇到交朋友的问题。费惠公曾经说道:‘对于子思,我把他当成自己的老师;对于颜般,我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而王顺、长息这些人,我只认为他们是侍奉我的大臣。’不单小国的君主应该这样,就算大国的君主也要面对交朋友的问题。晋平公非常尊敬亥唐,亥唐允许他进去他才进去,允许他坐下他才坐下,允许他吃饭他才吃饭;就算是粗糙的小米做成的饭和菜汤,也从来不敢不吃饱的,因为他不敢不吃饱。但是晋平公只是做到这一点,并不会与他共同处理朝政,也不与他共享俸禄,这就是君子尊敬贤人所应该采取的态度,而不是王公贵族尊敬贤人时应该有的态度。舜拜谒尧帝的时候,尧帝在另外的官殿里面招待这个女婿,也摆设宴席请舜饮酒。他们互为宾主,可以说是天子与平民百姓交往的典范。地位低的人尊敬地位高的人,被认为是尊重贵人;地位高的人尊敬地位低的人,被认为是敬重贤士。尊重贵人和敬重贤士,道理实际上是一样的。”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

孟子曰:“恭也。”

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

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

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

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

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斯可受御也?”

曰:“不可。《康诰》[1]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教而诛之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

【注释】

[1]《康诰》:《尚书》中的一篇。

【译文】

万章问孟子:“请问您在与别人交往的时候,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

孟子回答说:“应该抱着一种恭敬的心情。”

万章又问道:“可是人家经常这样说,‘总是拒绝接受别人送给自己的礼物就是不恭敬的表现,’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孟子回答说:“如果有一个地位很高的人送东西给自己,自己首先这样考虑,‘他得到的这些东西到底合乎义呢,还是不合乎义呢?’考虑清楚了之后才敢接受礼物,这样做对对方就是不恭敬的,因此也就不再拒绝接受了。”

万章又说道:“那么就不用语言去拒绝他,而是在心里拒绝他,心里想着:‘他送给我的都是从百姓那里掠夺来的不义之财。’之后再用其他的借口来拒绝他,这么做不是很好吗?”

孟子说道:“他通过正道与你交往,通过合适的礼节与你接触,这么做即使是孔子也愿意接受他送来的礼物。”

万章说:“如果此时有个人在京城附近的郊野抢劫路人,他也通过正道来与人交往,通过合适的礼节来馈赠别人,难道这样也可以从他那里接受抢劫来的横财吗?”

孟子说:“不行。《康诰》就曾经这样说过:‘杀死行人,夺取财物,强横无礼,对死亡一点儿也不畏惧,对于这样的人,百姓没有不痛恨入骨的。’这样的人不用对他进行教育就能直接杀死他。商朝继承了夏朝的这条法律,周朝又从商朝继承了这条法律,这是这几个朝代不想更改的。如今这种杀人抢劫财物的行为已经变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我们怎么能够接受这样的馈赠呢?”

万章说道:“如今的诸侯都是靠着压榨老百姓的血汗来获利,这与强盗杀人劫财的行为没什么区别。假如他们将交往的礼节运用得非常出色,君子就能够接受他们馈赠的礼物,那么请问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原文】

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1],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

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

曰:“事道也。”

“事道奚猎较也?”

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

曰:“奚不去也?”

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2],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3],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4],公养之仕也。”

【注释】

[1]猎较:古代风俗,打猎时争夺猎物,以所得用作祭祀。

[2]季桓子:鲁国的正卿。

[3]卫灵公:卫国国君,前534年-前493年在位。

[4]卫孝公:不见于史书记载,可能是卫出公。

【译文】

孟子说:“你觉得如果兴起一位圣王,是会把现在这些诸侯不问情由地一下子全都杀死呢?还是会先对他们进行教育,如果他们不肯悔改再杀死他们呢?人们说不属于他应该拥有的东西却非要把它弄到手是盗贼的行为,那其实只是对它的意义进行扩充,把它提到最高的原则上说的,而并非将他看成是真的盗贼。孔子在鲁国做官的时候,鲁国人有比赛获得猎物多少的活动,孔子也跟着参加了这项活动。参加获得猎物多少的比赛都可以,况且是接受他们送给的礼物呢?”

万章说道:“那孔子出来做官难道并非想让自己的政治主张实现吗?”

孟子回答说:“是为了让自己的政治主张实现。”

万章接着问:“既然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那为何又要参加射猎比赛呢?”

孟子回答道:“孔子先是在文书上面写下了祭器数目的规定,而且规定不能用四方很难得到的食物放在文书中规定的祭器里面充当祭品,这样的话,射猎比赛就会慢慢废止。”

万章又问道:“那孔子为什么不离开鲁国呢?”

孟子回答说:“孔子是想先创立一个开端,对自己的政治主张进行尝试,假如这个开端可以证明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可行的,可是国君却不愿意实行,这之后再离开,因此孔子在他所去过的国家从来都没有待满三年的。孔子出仕大概有三种情形:有时是看到可以实行自己的主张才做官,有时是由于国君能够礼遇自己才做官,有时是因为国君能够养贤才做官。对于季桓子,就是看到可以实自己的政治主张才做官;对于卫灵公,是由于国君能够礼遇自己才出来做官;对于卫孝公,则是因为国君可以养贤才做官的。”

【原文】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1]击柝[2]。孔子尝为委吏[3]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4]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5]而道不行,耻也。”

【注释】

[1]抱关:守门的小卒。

[2]击柝:打更。柝指打更用的梆子。

[3]委吏:管仓库的小史。

[4]乘田:管苑囿的小吏,负责牲畜的饲养和放牧。

[5]本朝:朝廷。

【译文】

孟子说:“出仕不是因为贫穷,但有些时候也是因为贫穷才出来做官的;娶妻并不是因为想要奉养双亲,但有的时候也是为了奉养双亲才这么做的。因此贫穷才被迫出仕的人,就不应该做高官,而要甘于担任很小的职务,不去拿那些丰厚的俸禄,甘愿拿微薄的俸禄。不担任很高的官职,甘愿担任很小的职务,不拿丰厚的俸禄,甘愿拿微薄的俸禄,那么,干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合适呢?比如担任看门打更这样的工作就行了。孔子曾经担任过看管仓库的官吏,他说,‘只是需要账目清楚而已。’他还做过看管牲畜园子的小官,他说,‘只是需要将园中的牛羊养得膘肥体壮而已。’职位低下,却喜欢高谈阔论,连朝廷的政事都发表意见,那也算是一种罪过;在别人的朝廷中做大官,却无法实践正确的政治主张,这也算是一种耻辱。”

【原文】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

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1],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

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

曰:“受之。”

“受之何义也?”

曰:“君之于氓也,固周[2]之。”

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

曰:“不敢也。”

曰:“敢问其不敢何也?”

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

曰:“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

【注释】

[1]诸侯失国:春秋时期战乱不断,常有诸侯出奔他国。

[2]周:周济。

【译文】

万章问孟子:“士人不能把自己托付给诸侯来过日子,这是什么原因?”

孟子回答说:“是因为不敢这么做。诸侯失去了自己的国家,然后寄居在其他国家来生活,这与礼是符合的;士人寄居在诸侯国来谋生,是不合乎礼法的行为。”

万章又问道:“国君如果要送粮食给他,能不能接受呢?”

孟子回答说:“可以接受。”

“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说:“国君对于在自己国内流落的外国人,本来就有义务周济他们。”

万章说:“如果是周济,他就会接受,如果是赏赐,他就不接受,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说:“因为不敢接受。”

万章说:“请问为什么不敢接受呢?”

孟子说:“负责看门打更的小吏都是很正常的工作,所以才接受上司的供养。如果没有正当的工作却接受了上面的赏赐,对人们来说这是一种不恭敬的行为。”

万章说:“国君送给他东西就会接受,不知道能不能经常这么做?”

【原文】

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1]。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2]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盖自是台[3]无馈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

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

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僕僕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

【注释】

[1]鼎肉:即熟肉。

[2]稽首再拜:稽首,古代跪拜礼,行礼时两手拱至地,头至手,不触及地。再拜:拜两次。据考,稽首再拜称为“凶拜”,而下文再拜稽首称为“吉拜”。

[3]台:始。

【译文】

孟子说:“以前鲁缪公曾经多次派人去问候子思,并且送给他肉食。子思觉得很不高兴。到了最后,他把使者赶出了大门之外,面朝北方叩头,作了两次揖,表示拒绝接受缪公送给他的礼物,而且说道:‘从今天开始我才明白大王您把我孔伋当成狗和马一样来畜养。’此后仆人们就不再送东西给子思了。喜欢贤人,却不能提拔和奉养他们,这能说是真正地喜欢贤人吗?”

万章说道:“请问国君如果想要奉养贤士的话,怎么做才算得上奉养贤士呢?”

孟子说:“第一次送礼物给他的时候,要以国君的名义,他就两次作揖叩头表示接受。之后看管粮仓的人经常给他送粮食,管理膳食的人经常给他送肉,这就不需要再以国君的名义来送了。子思觉得鲁缪公给自己送肉食的行为要让自己很麻烦地多次作揖下跪,这并非奉养君子的正确行为。以前尧在对待舜的时候,把自己的九个儿子都送到舜那里去学习,让舜做他们的老师,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舜,为舜服务的各种人员甚至是牛羊仓库,所有该有的都有了,这样舜在田野之中就可以得到奉养,之后再把他提拔到一个高位上面,所以说,尧的做法才是王公尊敬贤士的榜样。”

【原文】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

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1]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

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

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

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

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哉?取非其招不往也。”

【注释】

[1]传质:求见君王的人,将献给君王的见面礼品送给通报的人,由他传送进去,称为“传质”。

【译文】

万章问孟子:“请问士人不想去拜谒诸侯的原因是什么?”

孟子回答道:“士人没有职务,住在国都之中,就被称为市井之臣;居住在农村,就被称为草莽之臣,这些人被统称为百姓。百姓因为没有送上见面礼就成为国君的臣属,所以不敢拜谒诸侯,这与礼的规定是相符合的。”

万章接着问道:“国君征召百姓为自己服役,百姓就去服役;国君因为想要见他而召见他,但他却不去拜见国君,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道:“为国君服役是应该的,但是拜谒国君则是不应该的。况且国君究竟为什么要召见他呢?”

万章说道:“是由于他见识广博,是由于他德行高尚。”

孟子说道:“如果是由于他见识广博,那么国君就要拜他当自己的老师,即使是天子也是不能随便召见自己的老师的,何况诸侯呢?假如他是德行高尚的人,那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想跟德行高尚的贤士见面却派人去召见的。鲁缪公曾经多次前往子思那里去访问,问:‘古代那些兵车在千辆以上的大国的国君与士人交朋友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子思有些不高兴,回答道:‘古人的原话是说,国君应该拜士人当老师,哪里说与他交朋友了?’子思之所以不高兴,难道不是由于这个原因吗?‘从地位上来说,你是君主,我是臣子,臣子怎么能与君主交朋友呢?从品德上来说,你应该拜我当老师,那你又怎能与我交朋友呢?’拥有千辆兵车的大国之君想与他交朋友都不行;更何况是让他听从召唤去拜见国君呢?以前齐景公外出打猎,拿着一面用羽毛装饰着的旗子来召唤管理猎场的小吏,小吏没有上前拜见,景公想要杀掉他。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能够正直无私,不怕被杀害,不怕自己的尸体被填进沟坑,一个勇敢的人面对危险能够不慌乱,就算是掉脑袋也不畏惧。孔子当年曾经这样称赞这个小吏,孔子觉得他哪一点可取呢?就是认为他敢于坚持礼义,不愿意接受不合乎礼仪的召见。”

【原文】

曰:“敢问招虞人何以?”

曰:“以皮冠。庶人以旃[1],士以旂[2],大夫以旌[3]。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4]:‘周道如底[5],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6]。’”

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

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注释】

[1]旃:赤色的曲柄旗。

[2]旂:上绘交龙并有铃铛的旗子。

[3]旌:用牦牛尾或兼五彩羽毛饰竿头的旗子。

[4]《诗》云:出自《诗经·小雅·大东》。

[5]底:底子、基础。

[6]视:效法。

【译文】

万章问道:“那么应该用什么东西来召见管理猎场的小吏呢?”

孟子回答:“应该用皮帽子。召见普通百姓应该用整幅的绘有花纹的丝绸做成的旗帜,召见士人应该用悬挂着铃铛、绘有二龙相交图案的旗帜,召见大夫才应该用装饰着羽毛的旗帜。用召见大夫的旗帜去召见管理猎场的小吏,小吏当然不敢去了;用召见士人的旗帜去召见普通的百姓,普通的百姓敢去吗?况且是用召见并非贤人的旗帜来召唤贤德之人呢?想看到贤德之人却不去遵守应该有的礼法,那就如同是想让他进到屋子里面却把门给关上一样。义,就像道路一样;礼,就像大门一样。只有道德高尚的君子才能沿着这条路走,从这门里进出。《诗》中说,‘大路就像磨刀石一样平坦,又像箭头一样笔直;德行高尚的君子行走其上,百姓们每一步都效法他们。’”

万章最后又问道:“可是我听说孔子在国君召见他得时候,经常是马车还没有套好就急急忙忙地出发了;这么说孔子做得就不对了?”

孟子回答说:“孔子那时候做着官,担任了官职,国君召见他是因为他担任了职务。”

【原文】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1]论古之人。颂[2]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注释】

[1]尚:同“上”。

[2]颂:同“诵”。

【译文】

孟子对万章说道:“一个乡里有名的士人就应该跟另一个乡里的有名士人做朋友,一个国家的有名士人就应该与另一个国家的有名士人做朋友,在天下都有名的士人就应该与在天下有名气的士人做朋友。如果觉得与名闻天下的士人做朋友还无法满足自己的要求,就应该向上议论古代的贤人。吟诵他们流传下来的诗歌,研究他们所写的著作,不了解他们的为人,可以吗?因此还应该评论一下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看一下他们在自己所处的时代发挥了什么作用。这便被认为是追溯到前代与前代的著名人物交朋友。”

【原文】

齐宣王问卿。

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

王曰:“卿不同乎?”

曰:“不同。有贵戚之卿[1],有异姓之卿。”

王曰:“请问贵戚之卿。”

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

王勃然变乎色。

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2]对。”

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

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

【注释】

[1]贵戚之卿:指与君王同宗族的卿大夫。

[2]正:诚。

【译文】

齐宣王向孟子询问关于卿的问题。

孟子说:“大王您要问的是什么样的卿?”

宣王说:“难道卿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孟子说:“有不同。有的卿出身于王族,有的卿出身不是王族。”

宣王说:“那么出身王族的卿是怎么样的?”

孟子答道:“国君如果有什么大的罪过就会进谏,多次劝谏之后国君仍然不听从就改立一位贤能的国君。”

宣王的脸色一下就改变了。

孟子说:“大王别觉得奇怪。大王问我关于卿的问题,我不敢不回答您实话。”

宣王脸色变得正常了,然后又问与王族不同姓的卿是怎么样的。

孟子说道:“国君如果犯了过错就向他进谏,多次劝谏国君依然不听的,就离开这个国家到其他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