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论述的主要内容是“性善”和“仁义”。

首先,孟子与告子围绕着“人性”展开了辩论,告子认为“性犹杞柳”,人性是自然的,没有善与不善的区别,性格是后天形成的;但孟子认为人性本善,认为人天生就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和是非之心,不过需要后天的养护,否则就会变成恶性,并且对如何养护善性做了论述。

其次,孟子与告子、孟季子、公都子等人围绕着“仁义”展开了讨论,告子主张“仁内义外”, 孟子主张“仁义内在”,在修养仁义的时候会遇到各种诱惑,只有坚定内心志向的人才能真正的拥有仁义。

告子[1]曰:“性犹杞柳[2]也,义犹桮棬[3]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注释】

[1]告子:生平不详,大约做过墨子的学生,较孟子年长。

[2]杞柳:树名,枝条柔韧,可以编制箱筐等器物。

[3]桮棬:器名。先用枝条编成杯盘之形,再以漆加工制成杯盘。

【译文】

告子说:“人性就像是杞柳树一样,仁义就像是用木头做的杯盘;要想让人性变得仁义,就像用杞柳树做成杯盘,需要人为的力量。”

孟子说道:“你可以顺着杞柳树的本性把它做成杯盘吗?一定要残害杞柳树的本性才可以做成杯盘。如果说需要残害杞柳树的本性才可以做成杯盘,那么你也需要残害人的本性才能让他们具备仁义?领着天下人一起来祸害仁义的,肯定是持有你这种论调的人啊!”

【原文】

告子曰:“性犹湍水[1]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2]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3]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4];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注释】

[1]湍水:急流的水。

[2]信:诚,真。

[3]就:趋向。

[4]颡:额头。

【译文】

告子说道:“人的本性就像湍急的水流一样,在东面掘开一个缺口,水就会向东面流淌;在西面掘开一个缺口,水流就会向西方流去。人的本性是没有善和不善的分别的,就像水流本没有东西流向一样。”

孟子说:“水确实没有东西流向之分,可是水没有上下流向的分别吗?人性向善,就如同水总是向低的地方流淌一样。人的本性没有不善的,水也没有不向下流淌的。水,只要一拍打,它就会跳跃飞溅起来,当然,有时也会使它高过你的额头;你想办法阻拦它,一时间也能够使它飞到山上去。可是这是水的本性吗?这是形势把它逼成这样的。人的本性能够让它做坏事,可是他的本性在变化时也跟用外力使其发生改变一样啊。”

【原文】

告子曰:“生之谓性。”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1]。”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注释】

[1]然:是,是的。

【译文】

告子说:“天然生成的禀赋就可以被认为是本性。”

孟子说:“天然生成的禀赋就可以被认为是本性,就如同白色的东西就可以被称为白吗?”

告子说:“是的”。

孟子说:“白色的羽毛,与白雪的白是一样的,白雪的白与白玉的白是相同的吗?”

告子说:“是的。”

孟子说:“既然这样的话,那狗的生性与牛的生性是相同的,牛的生性与人的生性难道也是相同的吗?”

【原文】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1]秦人之炙[2],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注释】

[1]耆:同“嗜”。

[2]炙:烧肉。

【译文】

告子说:“饮水吃饭与男女这两件事,都是人的本性。仁,在人的身体内存在着,却没有在身体外部显现;义,在人的身体外部存在,并非在人的身体内部存在。”

孟子说:“你是根据什么说仁在身体内部、义在身体外部呢?”

告子回答:“因为他的年龄大,所以我把他看成一位长者对他非常尊敬,年龄大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就如同它是白色的,所以我觉得它白,这是由物体外部的白色来决定的,并非我的脑子里先存在一种白色的观念,然后才说它是存在于身体之外的东西。”

孟子问:“白马之白与人的肤色之白尽管没什么不同,可是不知道对于老马的尊敬与对于年长的人的尊敬是否一样?而且,你所说的义,是针对长者而言的,还是针对尊敬长者的心理活动呢?假如义不是因为他的年长,而是因为我有一种尊敬长者的心理,那么,义就是存在于身体内部而不是存在于身体之外。”

告子接着说:“对于我的弟弟,我就爱护他,对秦人的弟弟,我就不爱护,这就证明爱或不爱都是由我自己决定的,因此我将仁成为内在之物。对楚国人的长者表示尊重,对我自己的长辈也表示尊重,这证明爱或者不爱是由他人年长决定的,因此我将义视为外在之物。”

孟子继续说道:“喜欢吃秦国人的烤肉与喜欢吃自己国家的烤肉是没有多大区别的,看起来各种事物都有类似的情况,那么喜欢吃烤肉的心思难道也是存在于身体外部的吗?”

【原文】

孟季子[1]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

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

曰:“敬兄。”

“酌则谁先?”

曰:“先酌乡人。”

“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

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2],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注释】

[1]孟季子:孟仲子之弟。或说为任国国君之弟季任。

[2]尸:古代祭祀时,代死者受祭、象征死者神灵的人,以臣下或死者的晚辈充任。后世改为用神主、画像。

【译文】

孟季子向公都子问道:“怎么理解义是存在于身体内部的东西呢?”

公都子回答道:“对别人表达自己内心的敬重之情,因此说义在身体内部。”

孟季子问道:“假如乡里有个人比你的大哥大一岁,那么你会对谁表示尊敬呢?”

公都子回答道:“尊敬我的大哥。”

孟季子说:“如果同在席前吃饭,要你来斟酒的话,你会先给谁斟呢?”

公都子答道:“先给乡里那个人斟酒。”

“如此看来,那内心尊敬的人还是指大哥,在外部表示礼敬的人却是那个乡里的人,那么义终究还是在身外,并非从内心产生。”

公都子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将这些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对公都子说道:“‘你应该反问他,是要尊敬自己的叔父呢?还是要尊敬自己的弟弟呢?’他会说要尊敬叔父。这时你就进一步问他,‘如果弟弟在祭祀祖先的时候担任受祭的代理人,那么应该尊敬哪个人呢?’他会回答说:‘应该尊敬弟弟’。这时你就继续问,‘可是你刚才还说应该尊敬叔父,这又是什么道理呢?’他会回答说:‘由于弟弟处在主持祭祀的位置的缘故。’那么你就用同样的道理说,‘由于乡里人处于客人的位置,才对他尊敬的。而对哥哥则是一种固定的尊敬,对乡里人则是暂时的尊敬。’”

孟季子听完公都子转述孟子的这些话以后,说道:“叔父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去尊敬的,对弟弟却是在那种情况下才尊敬的,看上去义到底还是在身外,而不是发自内心的。”

公都子听了以后反问道:“人们在冬天会喝热茶,在夏天会喝凉水,照你这种看法,饮食就不是因为内在需要才由外在原则所决定的了?”

【原文】

公都子[1]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2]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3]。’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孟子曰:“乃若[4]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5]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6]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7]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8]:‘天生烝[9]民,有物有则[10]。民之秉[11]彝,好是懿[12]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注释】

[1]公都子:孟子的学生。

[2]幽厉:指周幽王、周厉王,周代两个暴君。

[3]微子启、王子比干:微子启,据《左传》、《史记》记载,是纣王的庶兄。王子比干,纣王叔父,因劝谏而被纣王剖心而死。

[4]乃若:转折连词,大致相当于“至于”等。

[5]才:指天生的资质。

[6]铄:授予。

[7]蓰:五倍。

[8]《诗》曰:引自《诗经·大雅·蒸民》。

[9]烝:众。

[10]则:法则。

[11]秉:执。

[12]懿:美。

【译文】

公都子说道:“告子说过:‘人性原本没有善和不善的区别。’可是又有人说:‘人性是可以让它变成善的,也能够让它变成不善的。因此周文王和周武王这样的圣王出现之后,人们便向善成风;当周幽王和周厉王这样的暴君出现之后,人民就会慢慢变得暴戾。’还有这样一种说法认为:‘有的人本性是善的,有的人本性是不善的。因此就算有尧这样的圣人来做君主,却还是难免出现象这种坏人;尽管瞽瞍这种没有德行的人做了父亲,却还是能够生下舜这样的好儿子;纣那种暴虐的侄子当了君主,却仍然有微子启、王子比干这样因为仁德高尚而受人尊敬的叔父。’如今老师您说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那么他们所说的就都错了吗?”

孟子回答道:“说到人的本性,都是能够让他们趋向善良的,这就是我说的人性本善。至于有些人不做好事,不能怨他们的本性不好。因为别人遭受灾难而感到同情的心理,每个人都有;做了不好的事情觉得羞耻的心理,每个人都会有;对别人以礼相待的心理,每个人都有;判断一件事物是对还是错的心理,每个人都有。对别人遭受灾难感到同情的心思就是仁,做了不好的事情觉得羞耻就是义,对别人有礼貌就是礼,能够判断一件事情是对还是错就是智。仁、义、礼、智这些美德,并非由表面的虚饰构成的,是一个人本身原本就具备的,不过是不能自觉地意识到它们而已。因此说,‘只要去探究它们,就不难得到;一旦把它们放弃,就必须会失去。’有些人与别人相比要差一倍、五倍甚至更多倍,他们就是那种无法充分发挥天赋的才情的人。《诗》说:‘上天养育百姓,有什么事物便有什么样的法则。老百姓掌握固定的道理,就会喜欢美德。’孔子评论说:‘写这首诗的人,也许是个明白道理的人啊!因此世间的事物必然都有固定的法则;老百姓能够掌握天生的常道,因此就经常喜欢这样的美德。’”

【原文】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1];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2]殊[3]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4],播种而耰[5]之,其地同,树[6]之时又同,浡[7]然而生,至于日至[8]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9],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10]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11]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12]也。易牙[13]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14],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15]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16],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17]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18]之悦我口。”

【注释】

[1]赖:同“懒”。

[2]尔:这样,如此。

[3]殊:不同。

[4]麰麦:大麦。

[5]耰:本为农具名,此处作动词,指用土覆盖种子。

[6]树:动词,种植。

[7]浡:旺盛。

[8]日至:即夏至。

[9]硗:土地贫瘠,不肥沃。

[10]龙子:古代的贤人。

[11]蒉:筐、篮。

[12]耆:通“嗜”。

[13]易牙:春秋时齐国最擅烹调的人,齐桓公的宠臣。

[14]与人殊:即“人与人殊”之意。

[15]惟:此处为语首词,无义。

[16]师旷:春秋时晋平公的乐师,生而目盲,善辨音律。

[17]子都:春秋时代美男子。

[18]刍豢:泛指家畜。食草家畜如牛羊称刍;食谷家畜如猎狗称豢。

【译文】

孟子说:“丰收的年景,年轻子弟中有很多人变得懒惰了;收成不好的年景,年轻人中有的很多变得强暴。这并非人天生的资质不同,而是因为受到了外界因素的影响才会变成这样的。比如种麦子,把种子种下去然后再把地耙平,土地都是一样的,栽种时候也是一样的,它们就会蓬勃生长,到夏至的时候,基本上就全都成熟了。就算有些麦田是例外,那也是因为土地的肥瘠、雨露的多少和农民管理的好坏不同才出现的。因此凡是同类的东西,基本上都是类似的,为什么偏偏要对人产生怀疑呢?圣人与我们也是一样的。所以龙子说过:‘就算不清楚脚的大小,在编草鞋的时候,我也绝对不会编成一个盛土的草包的。’草鞋的样式是差不多的,这说明天下人的脚都是一样的。人们的嘴对于味道而言,嗜好也是相同的。易牙很早就知道了人们喜欢吃什么,因此他做出来的菜受到齐桓公的喜爱。如果人们的口味,从一出生开始就跟别人不一样,就像狗和马与人不是同一类一样,那天下人为何都称赞易牙做饭好吃呢?说到口味,天下人全都想尝尝易牙做出来的菜,这也证明天下人的口味是差不多的。耳朵也是如此,说到音乐,天下人全都希望能够听到著名乐师师旷所演奏的乐曲,这证明天下人的耳朵也都是差不多的。即使是眼睛也是如此,一说到美男子子都,天下人没有不清楚他长得非常漂亮的。无法鉴别子都的漂亮的人,那等于是没有长眼睛。因此,嘴对于味道,有着类似的嗜好;耳朵对于声音,有着类似的听觉;眼睛对于美色,有着类似的审美情趣。至于心,难道就没有类似之处吗?人心一致肯定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是公理,是正义。圣人只是很早就明白了人们心里所赞赏的东西而已。因此公理和正义让我的内心喜爱,就如同牛、羊、狗、马这些动物的肉让我喜欢吃是一样的。”

宋江与戴宗

孟子的仁义学说在宋朝被发挥到了极致,从上到下,所有阶层都推崇‘义’,水浒草莽之徒,也以义为先。梁山一百零八好汉都是仁义之徒,特别重兄弟情义。

【原文】

孟子曰:“牛山[1]之木尝美矣,以其郊[2]于大国[3]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4],雨露之所润,非无萌糵[5]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6]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7]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8]之所为,有[9]梏[10]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注释】

[1]牛山:齐国首都临淄郊外的山。

[2]郊:此处作动词用,在……郊。

[3]大国:即大都市,指临淄。

[4]息:生长。

[5]萌蘖:新枝嫩芽。

[6]濯濯:没有草木,光秃秃的样子。

[7]平旦:黎明,天刚亮时。

[8]旦昼:第一天。

[9]有:同“又”。

[10]梏:拘禁,束缚。梏亡,指因受束缚而消亡。

【译文】

孟子说:“牛山上生长的树木曾经十分茂盛,因为它们生长于大城市的郊外,人们时常拿着斧子去砍伐它们,它们还能保持茂盛的状态吗?这就意味着,尽管它每天都在生长,也不断地接受雨露的滋润,也不是没有新芽和旁枝生出来,同时牛羊也在放牧的时候不断地糟蹋它,所以牛山就变成光秃秃的样子了。人们见到它那光秃秃的样子,就以为它从来都没有长出过树木,难道这就是牛山原本的样子吗?对人来说,难道体内就不存在仁义之心吗?之所以有人会失去他那原本具有的善心,那也如同斧子砍伐牛山上的树木一样,每天都要砍伐它,它还怎么去保持原有的茂盛呢?尽管他每天都会暗暗地滋生善心,在凌晨的时候会接触到天地之间的清明之气,促使他具备少许跟别人类似的好恶之情,但是他第二天的作为,又会搅乱他,令他丢掉了刚刚产生的那一点点与别人类似的好恶。这样多次地不断地扰乱之后,凌晨时所接触到的清明之气也就无法令他保存那一点点刚刚恢复起来的善心;清明之气既然无法令他保持那一点点善心,那他与禽兽的距离也就不远了。人们看到他变成禽兽,就觉得他从来都没有过善的本性,这难道能说是他的本性吗?因此如果可以得到正当的培养,那是不会有什么东西不能生长的;反过来,如果真的没有了正当的培养,那就不会有什么东西不消失的。孔子曾说过:‘好好地把握它,它就会存在,如果放弃了它,它就会消亡;出入没有固定的时间,也不会知道它居住哪里。’这是针对心而言吧!”

【原文】

孟子曰:“无或[1]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2]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3]之为数[4],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5]将至,思援弓缴[6]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注释】

[1]或:同“惑”。

[2]暴:同“曝”,晒。

[3]弈:围棋。

[4]数:技术,技巧。

[5]鸿鹄:天鹅。

[6]缴:系拴在箭上的生丝绳,这里指代箭。

【译文】

孟子说:“不要对大王的不明智感到迷惑了。就算是天下最容易生长的植物,你把它在阳光下晒一天,然后再搁到阴凉之处让它冻上十天,它也是不会活下去的。我看到大王的次数非常少,我一离开,那些让大王陷于不义的人紧接着就来了,我又能对他心中那刚刚萌发的一点点善如何呢?下棋这门艺术,原本是一种很小的技艺;假如不集中精神去学,就无法学会。奕秋这个人,是整个国都中最善于下棋的人。假如让奕秋教两个人学习棋艺,其中一个集中精神,只把奕秋的话听到耳朵里。另一个人虽然表面上看上去也是在听,但实际上心里总想着天鹅就要飞到了,想要弯弓射它。这样的话,这个人虽然与前者一起学习,但学习的成绩怎么也不会赶上对方的。你能说这是他的智慧不如别人的原因吗?我认为并不是这样的。”

【原文】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1]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2]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噱尔[3]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4]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5]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6]我与?乡[7]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注释】

[1]辟:同“避”。

[2]豆:古代盛羹汤的器具。

[3]噱尔:轻蔑地呼喝。

[4]蹴尔:以脚践踏。

[5]钟:古代量器,六石四斗为一钟。

[6]得:通“德”,这里指以我为德,即感激的意思。

[7]乡:同“向”,向来,一向,从前。

【译文】

孟子说道:“鱼是我希望能够吃到的东西,熊掌也是我希望能够吃到的东西。如果两种东西无法同时要到怎么办呢,那我宁可不要鱼也要得到熊掌。生命是我非常珍爱的的东西,正义也是我非常珍爱的东西。如果两者无法同时得到该怎么办呢,那我宁可舍弃自己的生命来得到义。生命是值得我珍爱的,可是有些东西的珍爱程度超过了生命,因此就不能再为了活着而做一些违反义的事情;死虽然是我不想做的事情,但是有些东西令人厌恶的程度超过了死亡,因此对于一些灾祸就不能逃避。如果令人们珍爱的东西不能超越生命,那么无论什么样的保存性命的手段,哪一样不能用呢?假如令人们厌恶的东西没有比死更厉害的,那么凡是能够躲避灾祸的事情,哪一样不能做呢?通过这些手段就能够保存自己的生命,但是有些人却不会采用;只要这么做就能够逃避祸灾,但是有些人却宁愿不去做。因此,人们喜欢的东西之中有超过生命的,人们厌恶的东西之中有比死更厉害的。不光是贤德之人有这样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贤德的人不会让它丧失而已。一小篓饭,一瓢水,得到它就能够活下去,得不到它也许就会被饿死,但是嘴里大声吆喝着施舍给别人,就算是饿着肚子从路边经过的人也是无法接受的;用脚踢着食物把它施舍给别人,就算是乞丐也不愿意要。但是如今有人竟然在不问接受万钟俸禄是否合乎礼义的情况下就接受了它,到底万钟的俸禄能让我增加些什么呢?是因为住宅的华丽、妻妾的侍奉和让受到周济的穷困朋友对我感恩戴德吗?以前为了不让自己蒙受耻辱,宁愿死去也不想接受,可今天却要为了得到妻妾的侍奉而甘愿这么做;以前为了不受到耻辱,宁可死去也不想接受,现在却要为了让受到周济的穷朋友对我感恩戴德而甘愿这么做,难道这样的事情就能够罢手了吗?这就是所谓的迷失本性了啊。”

【原文】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1]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注释】

[1]放:放任,失去。

【译文】

孟子说道:“仁是一个人内心的本质,义是一个人必然要走上的大路。放弃人们必然要经过的大道不走,失去人的良心却不知道把它找回来,真是太可悲了!有的人丢了鸡狗还知道要去把他们找回来,但是良心丢了却不知道把它找回来。做学问也没有什么别的秘诀,只是把已经丢掉的良心找回来罢了。”

【原文】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1],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2]也。”

【注释】

[1]信:同“伸”。

[2]不知类:不知轻重,舍本逐末。

【译文】

孟子说:“如今有个人的无名指弯曲了无法伸直,虽然并不是什么妨碍做事的疾病,但如有人能够让它重新伸直,也会在秦国、楚国奔走求医,他也不会觉得道路遥远,这是由于手指不如别人的原因。手指比不上别人,就知道不高兴;心地比不上别人,就不知道不高兴。这就是所谓的做事不分轻重缓急。”

【原文】

孟子曰:“拱把[1]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注释】

[1]拱把:指径围大如两手合围。

【译文】

孟子说:“两手合围才能抱起来的桐树和梓树,人们假如真想让它生长得好一些的话,就都明白怎样养护它。可是人们对于自身却不明白应该如何去保养,难道是由于他们对自身的喜爱还不如对桐树和梓树的爱吗?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太不会使用自己的心思。”

【原文】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受,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大小。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槚[1],养其棘樲[2]棘[3],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4]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5]为尺寸之肤哉?”

【注释】

[1]槚:即楸树,也是一种木质很好的树。

[2]樲:酸枣。

[3]棘:荆棘。

[4]狼疾:同“狼藉”,散乱、错杂的样子。这里是昏聩糊涂的意思。

[5]适:通“啻”,仅仅,只。

【译文】

孟子说:“人们对于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应该爱护。每个部分都需要爱护,那么每个部分都需要保养。不对自己身上一尺一寸的皮肤进行爱护,就不会对自己身上一尺一寸的皮肤进行保养。因此要想考察这个人对自己身体的保养是否得体,难道还需要通过什么其他的方法吗?只要看他对自己身体的哪一部分重视就行了。身体各个部分也是有重要与否、大小与否的区别的。不要为了养护小的部分而让大的部分受到伤害,也不要为了不重要的部分而让重要的部分受到伤害。只是注重保养身体上的小部分的人就是小人,而注保养身体上的大的部分的人就是大人。如今有一位园艺师,丢掉了那些贵重的梧树和梓树不去管理,却一心一意地去培养那些没有什么用处的酸枣和荆棘,那这个园艺师就是不合格的。如果一个人只是注重保养自己的一个指头却令肩膀和背部失去功能,可他自己还不明白,那这个人就是愚蠢的。一心贪图饮食的人,人们就会轻视他,那是因为他只想着保养自己身体的小的部分却忽视了大的部分。如果喜欢饮食的人能够培养自己的品德,那么让口腹之欲得到满足的目的,难道只是为了让一尺一寸的肌肤得到保养吗?”

【原文】

公都子问曰:“钧[1]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2]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注释】

[1]钧:同“均”。

[2]我:泛指人类。

【译文】

公都子问孟子:“人都是差不多的,为什么有些人就能成为大人、君子,有些人却变成了卑微的小人?”

孟子回答说:“服从自己身体重要部分的需要的人就能成为大人、君子,服从身体不重要器官的需要的人就会变成卑微的小人。”

公都子又问道:“既然人都是差不多的,为何有些人就能够服从身体上重要部分的需要,有些人却只服从身体上不重要的部分的需要呢?”

孟子回答说:“耳朵和眼睛这些器官是不能思考的,所以容易受到外物的蒙蔽。它们一旦与外物接触,就只能受到外物诸如声色犬马这些欲望的引诱而已。心这个器官是善于思考的,一旦进行思考就可以得到人原本的善性,不通过思考就无法得到。心是上天特别赐予人类的。首先要把心端正,那么其他的次要部分就不会由于受到外物的诱惑而迷失善的本性了。成为圣人君子的道理只是这些而已。”

【原文】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1]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2],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注释】

[1]要:即“邀”,求取,追求。

[2]人爵、天爵:人爵,指通常所说的爵位,天爵指仁义忠信等。孟子认为这些是天然就值得尊贵的。

【译文】

孟子说:“有些爵位是上天授予的,有些爵位是别人授予的。仁、义、忠、信,好善不止,这些都是上天授予的;公、卿、大夫这些官职,便都是别人授予的。古人在加强上天授予的爵位的同时,别人授予的爵位也就随之到来了。如今的人总是把修养上天授予的爵位当作追求别人授予的爵位的途径;一旦将别人授予的爵位弄到手,就会抛弃那上天授予的爵位,这真的是太糊涂了,到了最后也必然会失去别人授予的爵位。”

【原文】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1]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2]:‘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3]人之膏粱[4]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5]也。”

【注释】

[1]赵孟:春秋时晋国正卿赵盾,字孟。他的子孙如著名的赵文子赵武、赵简子赵鞅、赵襄子赵无恤等都因袭赵盾而称赵孟。这里以赵孟代指有权势的人物,不必具体指哪一个。

[2]《诗》云:引自《诗经·大雅·既醉》,是周代祭祖时祭辞中的两句。

[3]愿:羡慕。

[4]膏粱:肥肉叫膏,精细色白的小米叫粱,而不是指今日的高粱。

[5]文绣:古代要有爵位的人才能穿有锦绣的衣服。

【译文】

孟子说:“想获得尊贵的地位,这一点是人们相同的想法。实际上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人们认为是尊贵的东西,只不过他自己却没能去思考它罢了。由别人加给自己的尊贵东西,并非最尊贵的东西。赵孟可以让人加官晋爵变得尊贵,赵孟也可以把他的官爵夺去让他变成一个地位低贱的人。《诗》中说道:‘已经请我喝了醉酒,又用美德滋润我的身体。’意思是说仁义已经让我变得富有了,也就不会再羡慕别人所吃的肥肉白米的味道鲜美了;将震动四海的好名声加到我的身上,也就不用再羡慕那些高官身上穿着的锦绣服装了。”

【原文】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之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1]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注释】

[1]与:助。

【译文】

孟子说:“仁能够战胜不仁,就像水一定能够战胜火一样。如今那些实行仁道的人,就像用一小杯水去浇灭一车柴禾燃起来的熊熊大火一样;火无法扑灭,就说是水最后无法战胜火,这种论调又让那些极度不仁的人的嚣张气焰得到了助长,最后也必然会把他原有的那一点点仁给丢掉。”

【原文】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1]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注释】

[1]荑:即稗类植物。

【译文】

孟子说道:“五谷是粮食种子中最美好的;可是假如种了之后却无法成熟,那反倒没有荑稗这些野生植物好了。对于仁的要求,也只是让它成熟而已。”

【原文】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1];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注释】

[1]彀:把弓拉满。

【译文】

孟子说道:“羿在教人射箭的时候,一定要把拉满弓当作最高的要求;学习射箭的人也一定要把拉满弓当作最高的要求。著名的木工师傅在指教别人的时候,必须要遵守规矩,学习做木工的人也必须要遵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