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工部蜀中离席
李商隐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千戈惜暂分。
雪岭来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赏析】
大中五年(851)冬,李商隐在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幕府任节度判官,被派往西川推狱,次年春,事毕回梓州(治今四川三台县,东川节度使驻地)。此诗为临行前在饯别的宴席上所作。李商隐写此诗时,正值巴南蓬州、果州的贫民爆发起义,朝廷派军队镇压,连年来唐王朝和叶蕃、党项的关系也很紧张。此与杜甫当年离开成都时徐知道作乱、吐蕃侵扰、安史之乱还未平息的情况正相似。所以这首诗虽然写的是作者当时之事和席上之感,但它不仅风格上模拟杜甫,而且口吻也像杜甫,就好像是代杜甫所作一样,所以题作《杜工部蜀中离席》。
诗的首联点出“离席”,人生哪里没有离别呢?劈头一个反诘句,起得非常有力。这里除了深重的感叹之外、还隐含着这样的意思:既然人生离别,在所难免,也许就只好以旷达处之吧?但下面紧接着一转说,在这干戈遍地的时候,即使短暂的分离,其前程吉凶也难以预卜,也就不能不令人痛怀惜别之情了。这里,上句是泛言,下句是特指,两相对照,更见出后者的重压。所以清何焯说这两句“起用反喝,便曲折顿挫,杜诗笔势也。”(《义门读书记》)。同时,这两句从“人生何处不离群”的普遍的慨叹,归到“世路干戈”的特定的逆境,最后又落到“惜暂分”来,气势雄放,场面变化极大。清纪昀说它“大开大合,矫健绝伦”,是很中肯的。
颔联上承第二句“世路干戈”,写边境多事情势,说朝廷派往雪岭的使者还未归来,松州还驻守着朝廷的军队。“雪岭”指绵亘于今四川西北部的雪山,这一带是唐和吐蕃的分界,当时的少数民族党项也聚居在这里。松州治今四川松潘县,在雪山附近,唐于此置松州都督府。“殿前军”指神策军,是皇帝的禁卫部队。唐代中叶以后,边地将领为了得到优厚的给养赏賜,往往奏请遥隶神策军。大中五年,刚刚以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归降朝廷不久的吐蕃宰相论恐热,因要求为河滑节度使,朝廷不许,又欲为边患;同年,白敏中奏平党项,而次年党项又扰边。颔联叫句,正是这种局势的真实写照:远使久久未得归回,可见矛盾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局势非常不稳定;而边境屯驻大军,也见出剑拔弩张的险境。这两句纵笔千里,气象阔大,非常简洁地写出边界隐含的危机,饱含着诗人对国事的忧虑。
颈联又由远而近,正写离席情景。“醉客”、“醒(读平声)容”用《楚辞·渔父》“众人皆醉我独醒”语意。“醒客”是作者自指。“醉客”指饯行席上的醉者,喻指其为浑浑噩噩、不关心国事的庸碌之辈。“延”是延请客人饮酒、干杯。这两句不但互相对仗,而且每句当中又自为对仗,即“醉客”对“醒客”,“晴云”对“雨云”,即所谓“当句对”,造句极工整巧妙,而富有音韵之美。从文意讲,这两句又都语意双关:上句的“醉”、“醒”既明指饮洒而言,又暗指精神状态而言;下句的“晴”、“雨”既指天气而言——既然即将登程,这自然是席中人共同关心的——但同时也借喻社会的动乱不安,透露出诗人的无限忧虑与感慨。申言之,此一联为关合全诗的枢纽。上句的“醒客”隐括了对上联使节未归,大军云屯的紧张形势的清醒认识,“醉客”下启末联“美酒”“送老”,寓有明显的讥讽。下句“晴云”“兩云”错综相杂,衬补上句席中醒者醉者相间之状、同时象征着形势的变幻莫测与心情的忐忑不安,与“世路干戈”、“雪岭”、“松州”钩连呼应。
末联上承“醉客”,用汉代司马相如与其妻卓文君故事,并切蜀中典故。意思是说,成都的美酒就足以伴人度过一生了,何况当垆卖酒的还是卓文君这样的美女呢?两句措辞深婉,表面看去像是赞美,实则姓婉讽,而作者心情则极为沉痛。因为这讽剌并不浅露,不是戟手詈斥,借“醉者”之实际情况而生发,由云雨相杂的气氛而深化,至文君当垆,美酒送老的场面而达到极致,所以就含意无穷,令人读过之后,久久紫绕脑际,为之痛惜不置。此联或解作主人留客之语,则是引醉客的话写其沉于酒色,也是讽刺。有人认为是写作者向往成都美好生活,似与時题“离席”及全诗情调不合。
此诗采用直赋其事的手法,将抒情、叙事紧紧融合在一起,气势宏大,情韵深厚,笔力雄健,结构上参差错落,富于变化。诗的风格也苍劲雄迈,顿挫有致,与诗人描写爱情的“无题”诗隐微幽深、凄婉动情的风格有所不同,而与杜甫晚年许多感慨身世时局的沉郁浑厚的七律如《恨别》、《登楼》、《秋兴八首》等诗很相近。宋蔡居厚《蔡宽夫诗话》云:“王荆公(王安石)晚年亦喜称义山(李商隐)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杜甫)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又云“每诵其‘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等句,以为“虽老杜无以过也”。可见这是一首立意学习杜甫,而实际上也确是深得杜甫神髓的作品。
(王思宇)
隋宫
李商隐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①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②,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注释
①芜城:即广陵城,故址在今江苏省江都市境。因鲍照曾作《芜城赋》,写兵乱后扬州荒芜之况,故称羌城。这里仅用其字面。
②日角:指人的额骨突出饱满如日的样子。古人迷倍骨相之术,认为人的一生贵贱,存乎骨相。《旧唐书·唐俭传》载:李渊起兵前,唐俭说他“日角龙庭”,必能取天下。诗中以“日角”指李渊。
【赏析】
题目《隋宫》,指的是杨广在江都营建的行宫江都宫、显福宫和临江宫等。
首联点题。诗人把长安的宫殿和“烟霞”联系起来,意在表明它巍峨壮丽,高耸入云。王维的“云里帝城双凤阙”(《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白居易的“宫阙入烟云”(《登乐游园望》),都可作为例证。用“紫泉”(长安的一条水。“泉”,本作“渊”,因避虏高祖李渊讳而改)代替长安,也是为了选取有色彩的字面与“烟霞”相映衬,从而烘托长安宫殿的雄伟壮丽。可是,这样巍峨的宫殿,空锁于烟蒗之中,却“欲取芜城作帝家”,因为对于一味贪图享乐、为所欲为的皇帝来说,在那里更 好玩。
首联点出“欲取芜城作帝家”,按照逻辑,颔联就应该写怎样“取”芜城作帝家了。然而诗人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荡开一笔,以虚拟推想的语气说:如果不是由于皇帝的玉印落到了李渊的手中,杨广不会以游幸江都为满足,他的锦帆,大概一直要飘到天边去吧!据史书记载:杨广不仅开凿了二千余里的通济渠,多次到江都去玩;还开凿了八百余里的江南河,“又拟通龙舟,置驿宫”,准备到杭州去玩,只是未及实现罢了。所以这并不全是悬想之辞,而是把握了史实和人物性格的合理推断,深刻地表现出杨广的穷奢极欲导致了亡国的后果,而他还至死不悟。其用笔之灵妙,命意之深婉,真出人意料之外。
颈联是公认的佳句,涉及杨广逸游的两个故实。一个是放萤:杨广曾在洛阳景华宫征求萤火虫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江都也放萤取乐,还修了个“放萤院”。另一个是栽柳:白居易在《隋堤柳》中写道:“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至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二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树映龙舟。”这两个故实,自成对偶,满可以构成律诗中间的一联。但李商隐却不屑于作机械的排比,而是把“萤火”和“腐草”、“垂扬”和“暮鸦”联系起来,于一“有”一“无”的鲜明对比中感慨今昔,深寓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于今腐草无萤火”, 这不仅是说当年放萤的地方如今已成废墟,只有“腐草”而已;更深一层的含意是,杨广为了放萤夜游,穷搜极捕,弄得萤火虫断了种。“终古垂杨有暮鸦”然渲染了亡国后的凄凉景象,但也另有深意。上句说于今“无”,自然喑示昔年“有”;下句说终古“有”,自然暗示当日“无”。当日杨广“乘兴南游”,千帆万马,水陆并进,鼓乐喧天,旌旗蔽空;隋堤垂杨,暮鸦哪敢栖息!只有在杨广被杀,南游已成陈迹之后,日暮归鸦才飞到隋堤垂杨上过 夜。这两句都包含着今昔对比,但在艺术表现上,却只表现对比的一个方面,让读者从这一方面去想象另一方面,既感慨淋漓,又含蓄蕴藉。这两句诗,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它“兴在象外,活极妙极,町谓绝作”,是当之无愧的。
尾联活用杨广与陈叔宝梦中相遇的故实,以假设、反诘的语气,把批判荒淫亡国的主题深刻地揭示出来。陈叔宝是历史上另一个以荒淫亡国著称的君主。他亡国后投降隋朝,和当时隋朝的太子杨广很相熟。杨广当了天子,乘龙舟游江都的时候,梦中与死去的陈叔宝及其宠妃张丽华等相遇,请张丽华舞了一曲《玉树后庭花》(见《陏遗录》)。《玉树后庭花》是陈叔宝所制的反映宫廷淫靡生活的舞曲,被后人斥为“亡国之音”、诗人在这里特意提到它,其用意是:杨广是目睹了陈叔宝荒淫亡国的事实的,却不吸取教训, 既纵情龙舟之游,又迷恋亡国之音,终于重蹈陈叔宝的覆辙,身死同灭,为天下笑。他如果在地下遇见陈叔宝的话,难道还好意思再请张舳华舞一曲 《后庭花》吗?问而不答,余味无穷。杨广当然不可能回答了,诗人是希望当时和以后的统治者作出冋答的。
(霍松林)
二月二日
李商隐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鬚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赏析】
大中五年(851)春夏间,李商隐的妻子王氏亡故。同年七月,他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辟,入幕任节度书记,于九月上旬撇下幼女稚子只身远赴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人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幕府生涯。“三年从事亚夫营”,到写这首诗时,他在柳幕已经第二个年头了。
蜀中风俗,二月二日为踏青节。诗的首句,开门见山,点明踏青节江上春游。次句紧承,写江行游春的最初感觉和印象。和煦的东风,温暖的旭日,固然都散发着融和的春意,就是那笙声,也似乎带着春回大地的暖意。笙簧畏潮湿,天寒吹久则声涩而不扬,须以微火和香料暖笙。东风日暖,笙自然也簧暖而声清了。可见“闻吹笛”并非泛语,它和“东风日暖”分别从听觉和感觉写出了踏青江行的感受一种暖洋洋的春意。
颔联从所见角度续写江上春色。如果说“东风”句还是刚接触外界事物时一种自然的感受,这一联则是有意寻春、赏春了。花、柳、蜂、蝶,都是春天最常见的事物,是春天生命与活力的标忐,红(花)、绿(柳)、黄、紫,更写出了春天色彩的绚烂。但这一联并非抒“诗人对秾丽春色的流连陶醉,而是表现因美好春色而触动的伤感,只是显得特别微婉而已。“无赖”即“无心”,与“有情”相对。花、柳是没有人的感觉和感情的事物,它只按自然规律行事,春天来了,便吐蕊、长叶,在东风旭日中显示出生命的活力,散发苍 春天的气息,而不顾人的悲欢哀乐。蜂、蝶是有生命的动物,春到人间,便穿花绕柳,翩翩飞舞,像是满怀喜悦宣告着春天的来临,故说“有情”。然而,不管是无心的花柳,还是有情的蜂蝶,它们作为春色的标志,生命活力的象征,又都和失去了生命的春天的诗人形成鲜明对照。“无赖者白无赖,有情者自有情,于我总无与也。”(清姚培谦《李义山诗笺注》)其实还不止是“无与”,而且是一种刺激。细味“各”宇、“俱”字,不难发觉其中所含的隐痛。要之,前两联极写江间春色,写物遂其情,正是为了要反衬出自己的沉沦身世与凄苦心境。清何焯说:“前半逼出忆归,如此浓至,却使人不觉。”这“不觉”正是诗的蕴藉处。
颈联转写长期寄幕思归。初读似与前幅脱榫,但颔联“俱”、“各”二字, 已暗逗消息,而且前幅越是把春色、春意渲染得充分,就越能引渡到“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淹留”汉王粲《登楼赋》)这层意思上去,所以前后幅之间是形断而神连。元亮井,用晋陶潜(字元亮》《归园田居》:“并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亚夫营,用周亚夫屯兵细柳营事,暗寓幕主的柳姓。虽用典,却像随手拈来,信口道出。他曾说自己“无文通半顷之田,乏元亮数间之屋”,可见连归隐躬耕的起码物质条件也没有。“万里”、“三年”,表面上是写空间的悬隔,时间的漫长,实际上正是抒写欲归不能的苦闷。对照着“三年已制思乡泪,更人新年恐不禁”(《写意》)、“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初起》)等诗句来体味,不难感到“三年从事亚夫营”之中所蕴含的羁泊天涯者的精神痛苦。
末联回应“江上行”,写新滩流水在羁愁者耳中引起的特殊感受。春江水涨,新滩流水在一般游春者听来,自然是欢畅悦耳的春之歌,但在思归不得的天涯羁旅者耳中,却像是午夜檐间风雨的凄其之声,在不断撩动自己的羁愁,所以有“新滩莫悟游人(作者自指)意”的嗟叹。本是听者主观感情作怪,却说“新滩莫悟”曲折而有致。冯浩说:“悟字入微。我方借此遣恨,乃新滩莫悟,而更作风雨凄其之态,以动我愁,真令人驱愁无地矣。”可谓深得其旨。
李商隐许多抒写身世之悲的诗篇,往往以深沉凝重的笔调,绮丽精工的语言,着意渲染出一种迷蒙悲凄的环境气氛。这首诗却别具一格。它以乐境写哀思,以美丽的春色反衬凄苦的身世,以轻快流走的笔调抒写抑塞不舒的情怀,以清空如话的语言表现宛转曲折的情思,收到了相反相成的艺术效果。
(刘学锴)
筹笔驿
李商隐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青。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①成恨有馀。
注释
①梁父吟:即《梁甫吟》,乐府楚调曲名。言人死葬梁甫山,为挽歌,歌词悲凉慷慨。今所传占辞相传为诸葛亮作。
【赏析】
筹笔驿在今四川广元县北,相传三国时蜀汉渚葛亮出兵伐魏,曾驻此筹画军事,大中九年(855)李商隐罢梓州幕随柳仲郢冋长安,途经此驿,写下这首咏怀古迹的诗篇。此诗同多数凭吊诸葛亮的作品样,颂其威名,钦其才智;同时借以寄托遗恨,抒发感慨。不过本篇在表现手法上有其独到之处,大要有三:议论以抑扬交替之法,衬托以宾主拱让之法,用事以虚实结合之法。
诗写诸葛亮之威、之智、之才、之功,不是般的赞颂,而是集中写个“恨”宇。为突出“恨”字,作者用了抑扬交替的手法。首联说猿鸟畏其军今,风云护其藩篱,极写其威严,一扬;颔联却言其徒有神智,终见刘禅投降,长途乘坐驿车,被送往洛阳,蜀汉归于败亡,一抑;颈联出句称其才真尤愧于管仲、乐毅,又一扬;对句写关羽、张飞无命早亡,失却羽翼,又一抑。抑扬之间,似是“自相矛盾”,实则文意连属,一以贯之。以其威智,霸业理应可成;然而时无英主,结果社稷覆亡,一恨;以其才略,出师理应告捷,然而时无良将,结果未捷身死,又一恨。仔细玩味,看似议论,实则抒情,一切议论都集中到“恨有馀”这一落脚点。末联说,昔日经过锦里(成都城南)诸葛武侯庙时,吟哦诸葛亮的《梁父吟》,犹觉遗恨无穷。而所谓“恨”,既是写诸葛亮之“遗恨”,又是作者“隐然自喻”。以一抑一扬的议论来表现“恨”的情怀,显得特别宛转有致。正如清何焯所说的:“议论固高,尤在抑扬顿挫处,使人一唱三叹,转有馀味。”(见清冯浩《玉溪牛诗集笺注引》)
古典诗歌中,常有“众宾拱主”之法。李商隐这首诗的首联,用的就是这种手法。出句说,猿(一本作“鱼”)和鸟都畏俱诸葛亮的军令,说明不威尚存;对句说,风云还在护卫诸葛亮的营垒,说明仍有神助。正如宋范温《潜溪诗眼》所说的:“惟义山‘鱼鸟’云云,‘简书’盖军中法令约束,言号令严明,虽千百年之后,‘鱼鸟’犹畏之;‘储胥’盖军中藩篱,言忠义贯于神明,‘风云’犹为护其壁垒也。诵此两句,使人凛然复见孔明风烈。”这里没有直接刻画诸葛亮,只是通过猿(鱼)鸟风云的状态来突出诸葛亮的善于治军。 猿鸟风云的状态在作者浪漫主义的想象中,是由诸葛亮引起的反应,这些都作为“宾”,用以突出诸葛亮军威这个“主' 这些作为"宾”的向然景物,都赋予人类的某些特性,是拟人化,是带象征性的,是富于浪漫色彩的。《陌上桑》以行者捋须,少年脱帽,耕者忘犁,锄者忘锄来突出罗敷的美貌,也属宾主手法,虽有夸张,却是写实型的,与浪漫型有别。浪漫型的宾主手法,般用于表现美人和音乐,李商隐大胆地将这种手法用来表现诸葛亮的军威,收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猿鸟风云,作为筹笔驿的实景,还起到渲染气氛的作用,使人有肃穆之感;但是并不是单纯的气氛描写,而是化实为虚,实景虚用,以宾拱主,直接突出“孔明风烈”这一主体。两法合用,善于变化,这便使首联饶有诗意。
李商隐好使事,宋人以才学为诗,应当说同他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云:“手商隐诗好积故实。”这是事实。他总是把古人罗致笔下,自由驱使,不问时代先后,都可以在他的诗境中同台登场。皎然《诗式》说:“时久呼比为用事,呼用事为比。”清李重华《贞斋诗说》也说:“比,不但物理,凡引一古人,用故事,俱是比:因为用事起到“比”的作用,所以一般能超越时空地“指挥”古人。《筹笔驿》一诗不同于一般用事之处,在于不仅超越时空,而具不问古今,虚实并用。“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本题所咏乃诸葛亮,则此联对句中的关羽、张飞为其同时人,是今;管仲是春秋时人,乐毅楚战国时人,远在三国之前,是古。用事以古今成对,是比较罕见的;一般诗人用事都是以古对古,不敢打破古今界限,因为以古人对今人弄不好会使人觉得不伦不类。但是李商隐却有此诗胆,出句以古人比拟诸葛亮,对句实写诸葛亮同时人关、张,即以古对今,以虚对实,而且对得颇为自然。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诸葛亮“每自比子管仲、乐毅” (《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故以管仲、乐毅直指诸葛亮便是很自然的事了。所以所谓“管乐”可以说虽“古”犹“今”,虽“虚”犹“实”,与关、张对 举,可称为“奇”,然而却又不足为奇。明胡应麟《寺薮·内编》卷四称“用事之僻,始见商隐诸篇”。应当说,用事之奇,也是李商隐《筹笔驿》的一个特色。
(林东海)
无题二首(其一)
李商隐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赏析】
这是一首有作者自己直接出场的无题诗,抒写对昨夜偶然相值,旋成间隔的意中人深切的怀想。原题二首,另一首是七绝,其中有“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的诗句,看来诗人所怀想的对象可能是一位贵家女子。
开头两句由今宵情景引发对昨夜的追忆。这是一个美好的春夜:星光闪烁,和风习习,空气中充溢着令人沉醉的温馨气息,一切都似乎和昨夜相仿佛。但昨夜在“画楼西畔桂堂东”和所爰者相见的那一幕却已经成为亲切而难以追寻的记忆。诗人没有去具体叙写昨夜的情事,只是借助于星辰好风的点染,画楼桂堂的映衬,烘托出一种温馨旖旎,富于暗示性的环境气氛,读者自可意会。“昨夜”复迭,句中自对,以及上下两句一气蝉联的句式,构成了一种圆转流美,富于唱叹之致的格调,使得对昨夜的追忆抒情气氛更加浓郁了。
三、四两句由追忆昨夜回到现境,抒写今夕的相隔和由此引起的复杂微妙心理。两句说,自己身上尽管没有彩凤那样的双翅,得以飞越阻隔、与对方相会,但彼此的心,却像灵异的犀角一样,自有一线相通。彩凤比翼双飞,常用作美满爱情的象征。这里用“身无彩凤双飞翼”来暗示爱情的阻隔,可以说是常语翻新。而用“心有灵犀一点通”来比喻相爱的双方心灵的契合与感应,则完全是诗人的独创和巧思。犀牛角在古代被视为灵异之物,特别是它中央有道贯通上下的白线(实为角质),更增添了神异色彩。诗人正是从这一点展开想象,赋予它以相爱的心灵奇异感应的性质,从而创造出这样一个略貌取神.极新奇而贴切的比喻。这种联想,带有更多的象征色彩。两句中“身无”与“心有”相互映照、生发,组成一个包蕴丰富的矛盾统一体。相爱的双方不能会合,本是深刻的痛苦;但身不能接而心则相逋,却是莫大的慰藉。诗人所要表现的,并不是单纯的爱情间隔的苦闷或心灵契合的欣喜,而是间隔中的契合,苦闷中的欣喜,寂寞中的慰安。尽管这种契合的欣 喜中不免带有苦涩的意味,但它却因身受阻隔而显得弥足珍贵,因此它不是消极的叹息,而是对美好情愫的积极肯定。将矛盾着的感情的相互渗透和奇妙交融表现得这样深刻细致而又主次分明,这样富于典型性,确实可见诗人抒写心灵感受的才力。
五、六两句乍读似乎是描绘诗人所经历的实境,但也不妨理解为因身受阻隔而激发的对意中人今夕处境的想象。“迭钩”、“射覆”,都是酒宴上的游戏(前者是传钩于某人手中藏着让对方请,后者是藏物于巾盂之下让人猜,不中者罚酒“分曹”,是分组的意思,在诗人的想象中,对方此刻想必就在画楼桂堂之上参与热闹的宴会。宴席之上,灯红酒暖,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隔座送钩,分曹射覆,气氛该是何等热烈!越是阻隔,渴望会合的感情便越热切,对于相隔的意中人处境的想象便越加鲜明。“春酒暖”、“蜡灯红”不只是传神地表现了宴会上融怡醉人的气氛,而且倾注了诗人强烈的向往倾慕之情和“身无彩凤双飞翼”的感慨。诗人此刻处境的凄清寂宽自见于言外。这就自然引出末联的嗟叹来。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薙立中宵?”在终宵的追怀思念中,不知不觉,晨鼓已经敲响,上班应差的时间要到了。可叹的是自己正像飘转不定的蓬草,又不得不匆匆走马兰台(秘书省的别称,当时诗人正在秘书省任职),开始寂寞无聊的校书生涯。这个结尾,将爱愤间隔的怅惘与身世飘蓬的慨叹融合起来,不但扩大了诗的内涵,而且深化了诗的意蕴,使得这首采用“赋”法的无题诗,也像他的一些有比兴寓托的无题诗一样,含有某种自伤身世的意味。
李商隐的无题往往着重抒写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事件与场景的描叙常常打破一定的时空次序,随着心理活动的流程交错展现。这首诗在这方面表现得相当典型。起联明写昨夜,实际上暗含由今宵到昨夜的情景联想与对比;次联似应续写昨夜,却突然回到今夕相隔的现境;颈联又转为对对方处境的想象,末联则再回到自身。这样大幅度的跳跃,加上实境虚写(如次句),虚境实写(如颈联)等手法的运用,就使得这首采用赋法的尤题诗也显得断续无端,变幻迷离,使读者感到困惑了。其实,把它看成古代诗歌中的“意识流”作品,许多困惑和歧解原是不难解决的。
(刘学锴)
无题四首(其一)
李商隐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笑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赏析】
《无题四首》,包括七律两卉,五律、七古各一首。体裁既杂,各篇之间在内容上也看不出有明显的联系,似乎不一定是同时所作的有统一主题的一组诗。
这首无题写一位男子对远隔天涯的所爱女子的思念。“梦为远别”四字是一篇眼目。全诗就是围绕荇“梦”来抒写“远别”之情的。不过它没有按照远别一思念一人梦一梦醒的顺序来写,而是先从梦醒时的情景写起,然后再将梦中和梦后,实境与幻觉揉合在一起抒写,最后才点明蓬山重隔,归结到远别之恨。这样的构思,不只是为了避免艺术的平直,而是为了更好地突出爱情阻隔的主题。
首句说当初远别时对方曾有重来的期约,结果却徒为“空言”——去之后便杳无踪影。这句凌空而起,似感突兀,下句宕开写景,更显得若即若离。这要和“梦”联系起来,才能领会它的韵味。经年远别,会合无缘,夜来人梦,忽得相见。一觉醒来,踪迹杳然,但见朦胧的斜月空照楼阁,远处传来悠长而凄清的晓钟声。梦醒后的空寂更证实了梦境的虚幻,也更加强了“来是空言去绝踪”的感受。如果说第二句是梦醒后笼罩着一片空虚、孤 寂、怅惘的氛幽,那么第一句就是处在这种氛围中的抒情主人公一声长长的叹息。
颔联出句追溯梦中情景。梦境往往是人们美好愿望的反映,远别的双方“枕上片时存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岑参《春梦》),得以越过万重蓬山的阻隔而相会;但梦境又毕竟离不开真实的现实,紧接着梦中短暂的欢聚而来的还是难堪的远别和不能自制的悲泣。这样的梦,正反映了远别所造成的深刻的心灵伤痛,也更强化了刻骨的相思,因此,梦醒之后不假思索而 的第一个冲动,就是给对方写信。强烈的思念驱使着抒情宇人公奋笔疾书,倾诉积博,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处于一种不由自主的状态,这正是所谓“书被催成”。心情急切,墨未磨浓就写起信来,这在日常生活中并不罕见,如果一般地说墨未浓而草成书信,也未见精彩。但“书被催成墨未浓”却是极真切传神的描写。在急切心情支配下写信的人是不会注意到“墨未浓”的,只是在“书被催成”之际,才会意外地发现这个事实。这样的细节描写,完全符合主人公当时的心境,很富生活实感。
梦醒书成之际,残烛的黯淡余光半照着用金线绣成翡翠鸟图案的帷帐,芙蓉褥上似乎还依稀浮动着麝熏的幽香。颈联对室内环境气氛的描绘渲染,是实境与幻觉的交融,很富象征暗示色彩。“金翡翠”、“广绣芙蓉”,本来就是往昔美好爱情生活的象征,在朦胧的烛光照映下,更笼罩上一层如梦似幻的色彩。刚刚消逝的梦境和眼前所见的室内景物融成一片,恍惚中怀疑梦境是真实的存在,甚至还仿佛可以闻到飘散在被褥上的余香——日夜思念的人此刻也许就近在咫尺吧?这自然只是一刹那间产生的幻觉。幻觉一经消失,随之而来的就是室空人杳的寂寥和怅惘,往事不可复寻的感慨,“金翡翠”、“绣芙蓉”也就成了离恨的触媒,索寞处境的反衬。
幻梦的彻底消失,使抒情主人公更清醒地意识到会合无缘的现实。末联用刘晨重入天台寻觅仙侣不遇的故事,点醒爱情间阻的主题。细味诗意,似是双方本就阻隔不通,会合良难,后来对方又复远去,会合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这两句本来应该是全篇抒情的出发点,现在却成了它的归宿。这是因为,只有通过前六句对远别之恨和相思之苦的反复描绘渲染,后两句集中抒写的天涯阻隔之恨才具有回肠荡气的艺术力量。
末联所点出的情事,是可以成为叙事诗的题材的;即使写成抒情诗,在别的诗人笔下,也可能含有较多叙事成分。但在这里,生活原料已经被提炼、升华到只剩下一杯浓郁的感情琼浆,切具体情事都消溶得几乎不留痕迹。拿李商隐这类纯粹抒情的爱情诗和元、白的叙事成分很浓的爱情诗略作比较,就不难发现它们的显著区别。前者由于过分忽略必要的叙事,可能比较费解,但就其“精纯”的程度而言,却远远超过了元、白那些绘形绘色却不免流于艳亵的爱情诗。
(刘学锴)
无题四首(其二)
李商隐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赏析】
这首无题写一位深锁幽闺的女子追求爱情而失望的痛苦,是一篇“刻意伤春”之作。
首联描绘环境气氛:飒飒东风,飘来濛濛细雨;芙蓉塘外,传来阵阵轻雷。这里,既隐隐传出生命萌动的春天气息,又带有一些凄迷黯淡的色调,烘托出女主人公正在萌发跃动的春心和难以名状的迷惘苦闷。这种“象外之致”,和诗歌语言的富于暗示性有密切关系。“东风细雨”,会使人自然联想起“梦雨”的典故和“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脩兮儋忘归”(《楚辞·九歌·山鬼》)一类诗句;“芙蓉塘”即莲塘,在南朝乐府和唐人诗作中,常常用作男女相悦传情之所的代称。“轻雷”则又暗用汉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这一系列与爱情密切相关的词语,所给予读者的暗示和联想是很丰富的。清纪昀说起二句妙有远神,可以意会。”所谓 “远神”或许正是指这种富于暗示性的诗歌语言所构成的深远的艺术意境,以及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朦胧美。
颔联续写女子居处的幽寂。“金蟾”,是一种蟾状香炉;“锁”指香炉的鼻钮,可以开启放入香料。“玉虎”,是用玉石装饰的虎状辘轳,“丝”指并索。室内户外,所见者惟闭锁的香炉,汲井的辘轳,正衬托出女子幽居孤寂的情景和长日无聊、深锁春光的惆怅。香炉和辘轳,在诗词中也常和男女欢爱联系在一起。如南朝乐府《杨叛儿》:”欢作沉水香,依作博山炉。”五代前蜀牛峤《菩萨蛮》:“玉炉冰辇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剑眉含笑惊。”所以它们同时又是牵动女主人公相思之情的事物,这从两句分别用“香”、“丝”谐“相思”可以明显看出。总之,这联兼用赋、比,既表现女主人公深锁幽闺的索寞,又暗示她内心的情丝在时时被牵动。由于务求深隐,读来不免感到晦涩。和上一联对照,可以看出朦胧之与晦涩,虽然貌似,实际上并不相同。
后幅是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颈联出句用贾充女与韩寿的爱情故事。《世说新语》载:晋韩寿貌美,大臣贾充辟他为掾(僚属)。一次充女在帘后窥见韩寿,私相慕悦,遂私通。女以皇帝赐充之西域异香赠寿。被充发觉,遂以女妻寿。对句用甄后与曹植的爱情故事。《文选·洛神赋》李善注说:魏东阿王曹植曾求娶甄氏为妃,普操却将她许给曹丕。甄后被谗死后,曾丕将她的遗物玉带金镂枕送给曹植。植离京归因途经洛氷,梦见甄后对他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植感其事作《感甄赋》,后明帝改名《洛神赋》(句中“宓妃”即洛神,代指甄后)。由上联的“烧香”引出贾氏窥帘,赠香韩掾;由“牵丝(思)”引出甄后留枕,情思不断,的后幅之间藕断丝连:这两个爱情故事,尽管结局有宰有不幸,但在女主人公的意念中,无论是贾氏窥帘,爱韩寿之少俊,还是甄后情深,慕曹植之才华,都反映出青年女子追求爱情的愿望是无法抑止的。如果把这两句诗翻成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那就是——一春心自共花争发。
末联陡转反接,迸发出内心的部积与悲愤:向往美好爱情的心愿(即所谓“春心”),切莫和春花争荣竞发,因为寸寸相思都化成了灰烬!这是深锁幽闺、渴望爱情的女主人公相思无望的痛苦呼喊。这里,有幻灭的悲哀,也有强烈的激憒不平透过“春心莫共花争发”的诗句,读者实际感受到的却是:春心,永远无法抑止,也不会泯灭!诗中的女主人公,可能是一位幽闺少女;所谓“相思”也并不一定有具体的对象,或许竟是杜丽娘式的相思。惟其如此,就更能反映出有形的无形的封建束缚对青年男女美好爱情的禁锢 与摧残,女主人公的痛苦呼喊也就更具典型性。这一联之所以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除了感情的强烈和富于典型性外,还由于它在艺术上的创造性。以“春心”喻爱情的向往,是平常的比喻;但把“春心”与“花争发”联系起来,则不仅赋子“春心”以美好的形象,而且显示了它的自然合理性。“相思”本是抽象的概念,诗人由香销成灰生出联想,创造出“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奇句,不但化抽象为形象,而且用强烈对照的方式显示出美好事物的被毁灭,使这首诗具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悲剧美。
李商隐写得最好的爱情诗,几乎全是写失意的爱情。这和他失意沉沦的身世遭遇不无关系。自身的失意遭遇使他对现实牛活中青年男女失覎的爱情有特别深切的体验,而当他在诗歌中抒写这种失意的爱情时也就有可能融人自己的某些身世之感。像本篇和前一首,在蓬山远隔、相思成灰的感慨中,是不是也有可融人仕途间阻、政治上的追求屡遭挫折的感触呢?
(刘学锴)
无题四首(其四)
李商隐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赏析】
在李商隐的尤题诗中,这首惟一的七古是别具一格的。
开头两句好像只是描写环境,人物并没有出场,但景物描写中隐含着人物的感情活动。“哀筝随急管”不只表现出急管繁弦竞逐的欢快、热烈和喧闹,也透露出听者对音乐的那种撩拨心弦的力量的特殊感受。照一般的写法,这两句似乎应该写成“樱花永巷垂杨岸,哀筝急管相驰逐”。现在却以“何处”发问领起、先写闻乐,再写乐声从櫻花盛开的深巷、垂杨轻拂的河边传出,这就生动地表现了听者闻乐神驰、按声循踪的情状。明汤显祖《牡丹亭》中伤春的杜丽娘有两句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用来解释这两句诗的意蕴,倒是非常恰切的。
三、四两句写“东家老女”婚嫁失时,自伤迟暮。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说:“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指女儿)。”可见东家老女之所以嫁不售,只是由于家境贫寒。这两句的句法也很特别,先推出人物,再拉开一幅丽日当天,春光将暮的图景。不用任何说明,读者自能想见容华绝世而婚嫁失时的东家老女面对这幅图景时那种触目心惊的迟甚之感。清冯浩说第四句是“神来奇句”(《玉谿牛诗集笺注》),可能正是感到了它的这种奇妙的比兴作用。
五、六两句掉笔写另一人物。历史上的溧阳公主是梁简文帝的女儿,嫁候景,为景所宠。这里不过借用这个名号作为贵家女子的代称;同样是阳春三月,丽日当天,一边是年长难嫁,形单影只;一边却是少年得意,夫妇同游。这幅对比鲜明的图景,显示了两种不同社会地位的人们截然相反的境遇。
结尾写东家老女归来后的情景。暮春三月、芳华将逝的景色,丝管竞逐、赏心乐事的场面,贵家女子得意美满的生活,益发触动她的身世孤孑之感,增添内心的苦闷与哀怨。“卧后清宵细细长”,在寂寥的长夜中,该有多少痛苦的回忆、焦急的思虑和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慨!这一切心理过程,都只用“展转到五更”一语轻轻带过,用笔极简。末句以不解人的感情的梁燕犹“闻长叹”,反衬东家老女的痛苦心情却无人理解与词情,侧面虚点,倍觉隽永而有余味。
以美女的无媒难嫁,朱颜的见薄于时,寓才士不遇的感慨,屡见于历代 诗家的篇什。这首无题从内容到写法,都很容易使我们联想起三国魏曹植的《美女篇》、《杂诗》(南闺有佳人)以及其他一些比兴寓言体作品。不妨再看一下诗人的《戏题枢言草阁三十二韵》中一段寓意显明的描写:
榆荚乱不整,杨花飞相随。上有白日照,下有东风吹。青楼有美人,颜色如玫瑰。歌声入青云,所痛无良媒。少年苦不久,顾慕良难哉!
这段文字,脱胎于曹植的《美女篇》,显系托寓政治上的不遇。“无良媒”的“美人”和这首无题中“嫁不售”的“东家老女”不正是同一类型的虚拟假托人物吗?所不同的,只是这首无题中设置了一个对衬的“溧阳公主”,在鲜明的对比中更加突出寒士的落拓不遇和贵显子弟的仕宦得意而已。清薛雪说:“此是一副不遇血泪,双手掬出,何尝是艳作。”(《一飘诗话》)可谓知言。
李商隐的无题,以七律为主要形式。这类无题,以抒情的深细婉曲,意境的含蓄朦胧为主要特色,多取抒情主人公内心独白的表达方式,很少叙写事件、人物和客观生活场景。这首七古无题却不主抒情,不作心理刻画,以第三人称的表达方式,描写出一幕有人物、有事件的生活场景,诗的誇意就寓含在生活场景之中。语言也明朗通俗,富于民歌风味,与七律无题那神华美而富于象征暗示色彩的语言显然有别。
(刘学锴)
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李商隐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
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赏析】
宣宗大中五年(851)春夏之交,李商隐的妻子王氏病故,多年来在政治上饱受排挤压抑的诗人,现在又失去了在忧患中相濡以沫的贤淑伴侣.精神上遭到极大打击。这年秋天,商隐的内兄王十二(十二是排行)和连襟韩瞻(字畏之,时任尚书省某部员外郎)往访商隐,邀他前往王家小饮。诗人因王氏亡故未久,心绪不佳,没有应邀;过后写了这首诗寄给王、韩二人,抒写深切的悼亡之情,表明未能应约的原因。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谢傅,即谢安,死后追赠为太傅。 这里借指岳丈王茂元。晋潘岳小字檀奴,后人或称之为檀郎,唐人多用以指女婿。这里借指韩瞻。两句是说,过去我在王家门庭之中,曾忝居诸子婿行列之末,参与过家庭的宴会,而今天的歌吹宴饮之乐,却只能属于韩瞻了。李商隐娶的是王茂元的幼女,故谦称“末行”,不过他最得茂元的赏爱。如果说,“旧末行”的身份所引起的是对往昔翁婿夫妇间家庭温馨气氛怅然若失的怀想,那么,“今朝歌管”所带给诗人的就只有尤边的孤孑与凄凉了。“歌管属檀郎”,“属”字惨然。在诗人的感觉中,自己与家庭宴饮之乐已经永远绝缘了。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颔联顶上“歌管属植郎”,掉笔正面抒写悼亡。对句化用西晋潘岳《悼亡诗》“展转眄枕席,长簞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句意。附句以重帘垂地、长簟竟床和清尘委积,渲染室空人亡,睹物思人。这原是悼亡诗中常用的手法和常有的意境,仴在这里却不给人以蹈袭故常之感,而是在似曾相识中别具新意与深情,写得极富神韵。它的奥妙大概就在“更无人处”与“帘垂地”、“欲拂尘时”与“簟竞床”之间各有一个短暂的停顿。正是这两个停顿,显出了顿挫曲折的情致,构成了特有的韵味。诗人在恍惚中,似乎感到妻子还在室内,不觉寻寻觅觅,下意识地到处搜寻那熟悉的身影,结果却发现这原是已无人迹的空房,不禁发出“更无人处”的深沉叹息。正在这时,眼光无意中落到悄然垂地的重帘上,这才恍然若有所悟,怅然若有所失。看到床上积满了灰尘,小免习惯地去拂拭,但定睛一看,这竟是一张除了铺满的长席之外别无所有的空床!这后一个停顿,不但突出了诗人月击长簟竟床时那种神惊心折之感,而且极为微妙地表现了诗人面对空床委尘而不忍拂拭的心理状态,似乎那会拂去对亡妻辛酸而亲切的记忆。句首的“欲”字,正传出这种欲拂而未能的意态。由于在平易中寓有细微曲折,传出恍惚怅惘之态,这两句诗便显得特别隽永有味。比较起来,潘岳原诗不免显得意直而词费了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颈联续写幼女稚子深堪悯念,是对悼亡之情的深一层抒写,三国魏嵇康之子嵇绍,十岁而丧母;晋左思曾为他的女儿作《娇女诗》,有“左家有娇女,皎皎颇白晰”之句。这里分别以“嵇氏幼男”、“左家娇女”借指自己的幼子衮师和女儿。“犹可悯”与“岂能忘”,互文兼指,不主一方。失去母亲怜爱的孩子是可怜的,自己孑然一身,在寂寞凄凉中稍能得到慰藉的,也只有幼男娇女。两句并含有对自己孤孑凄凉处境的自伤。身在幽冥的妻子,想必更加系念怜悯留在人间的幼男娇女,经受着幽显隔绝、无缘重见的痛苦,两句又好像是对幽冥中的妻子所作的郑重表白和深情安慰。怜念子女,自伤孤孑,悼念亡妻,这几方面的感情内容都不露痕迹地包蕴在这看来宥些近乎“合掌”的诗句中了。
“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末联情景相生,在秋雨西风、漫漫长夜的背景下进一步抒写因悼念亡妻而触发的深长而复杂的内心痛苦。“愁霖”,指秋天连绵不断的苦雨。“腹疾”,语本《左传·昭公元年》“雨淫腹疾”,原指因淫雨而引起的腹泻,这里借指内心的隐痛。李商隐一生的悲剧遭遇和他的婚姻密切相关;由于他娶了王茂元的女儿,进到朋党势力的忌恨,从此在仕途上一再受到排抑。这种遭遇便得诗人的婚姻家庭关系长久地笼罩着一层悲剧的阴影,造成他心灵上深刻的创伤和无法解脱的痛苦。如今,王氏虽已去世,早已种下的悲剧仍在继续。绵绵秋雨,万里西风,茫茫长夜,包围着他的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凄冷和黑暗,内心的痛苦也和这绵延不绝的秋雨一样无法排遣,和这茫茫长夜一样未有穷期。“西风”而说“万里”,“夜”而说“正长”,都写出了在黑暗的夜晚,外界环境作用于诗人的听觉、感觉所引起的感受。由于在悼亡中织人了对时代环境和畸零身世的感受,这首悼亡诗的内涵就比一般的同类作品要丰富复杂,而它那种意余言外的特点也就显得分外突出了。钱良择评这首诗说:“平平写去,凄断欲绝。”(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引)颇能道出其平易而富感悄含蕴的特点。
(刘学锴)
隋宫
李商隐
乘兴南游不或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官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赏析】
这首七绝,通过精心的选材和独创性的构思,只用寥寥二十八宇,就在惊人的广度和深度上揭露了陏炀帝杨广荒淫害民的反动本质。
杨广当政十四年,把绝大部分时间用于佚游享乐。诗人举南游江都以概其余,已经显示广选材上的艺术匠心;又从二次南游江都中,抓住儿个典型事例,略作点化,就收到了借一斑以窥全豹的艺术效果。
开头两句先借南游刻画人物。第一句单刀直人,点明“南游”。而以 “乘兴”作状语,展现了杨广贪图享乐、不惜民力、骄横任性、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的性格特征。“不戒严”是表现他既骄横,又昏庸,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轻忽地满以为普天下的老百姓都畏威怀德,惟命是从。
一,二两句前呼后应,结合得很紧密。在已经画出的“乘兴南游不戒严”的轮廓上涂了饱含感情色彩的一笔:“九重谁省谏书函”!据史书记载:大业十二年(616),杨广第三次南游时,崔民象、王爱仁等先后因谏阻被杀。这充分说明杨广南游不得人心,一意孤行。诗人抓住这一点,说他在九重深宫中,哪里管臣下奏上的谏书呢!那个独夫的形象,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三、四两句,正面写南游。一气贯注,十分流畅;又层层深人,极富波澜;而每一个层次,都可以唤起读者的许多联想,起到“一以当十”的作用。
杨广南游江都,水陆并进,仅就穷奢极侈,耗竭天下民力这一方面说,已经罄竹难书。只用两句诗,怎么写法呢?诗人抓住了一种东西:“宫锦"。然后舍弃一切,又带动一切,“宫锦”,这是统治者按皇宫的标准勒令劳动人民织成的高级锦缎。如果从种桑、采叶、养蚕、缲丝算起,织成一匹,也要耗费劳动人民不少血汗。诗人举一端以概其余,只说“裁(剪裁)宫锦”,而织宫锦及其以前的许多工序,都已暗含其中。作者又用“举国” 一词,说明了“裁宫锦”的范围。动用全国的劳力裁宫锦,则宫锦盈仓溢库,山积云屯, 已不难想见。而这,就不能不使人慨叹其对劳动人民的剥削之重,压迫之惨了。“春风”一词,当然是与“乘兴”遥相呼应的。春风和煦,杨广就动了游兴,要南幸江都。不仅如此。“春风”又和“举国裁官锦”,连在一起,别有深意。它暗示春风一起,农民的农事倍增,一点儿也不能耽误;而现在却不得不荒废农业一要为那个荒淫天子“裁官锦”!
当然,只“春风举国裁宫锦”一句,还不能说明问题的实质,下面就补出裁宫锦的目的:“半作障泥半作帆”。“举国裁宫锦”,而用一半来作骑马用的障泥,一半来作船帆。那么只要驰骋想象,则舶舻相接,骑兵夹岸,锦帆锦鞯,照耀川陆的景象,就历历如在目前。同时,连承受风力的船帆和障蔽泥土的马鞯都要用珍贵的宫锦裁制,则船多么富丽,马多么华贵,人的衣服饮 食器用多么豪华奢侈,也就不言而喻了。
杨广南游江都如此铺张浪费,会给人民带来什么灾难呢?会给他自己造成什么后果呢?诗人没有明说,也用不着明说。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读者是不难领会的。
(霍松林)
落花
李商隐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赏析】
这首咏物诗作于会昌六年(846)闲居永乐期间。当时,李商隐因娶王茂元之女一事已构怨于牛党的令狐绹,境况很不如意。自然景物的变化极易触发他的优思羁愁,于是便借园中落花隐约曲折地吐露自己的心曲。
诗一起便写落花景象,前人称赞它发端“超忽”,其实,“小园花乱飞”一句不过是人皆可道之景,手法平平,并不新奇;妙就妙在皆联两句之间的联系。落花是一种自然现象,和客去本无必然的联系,但诗人却说花是因客去才“乱飞”,这样一来,“连落花亦看作有情矣!”(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引田兰芳注)这种因果关系的描写颇出人意表,却又在情理之中。落花虽然早有,客在时却浑然不觉,待到人去楼空,客散园寂,孤独惆怅之情袭上心头,诗人这才注意到满园缤纷的落花,而且生出同病相怜的情思。两句诗不单写花,也兼写人,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三、四两句承上,分别从不同角度进一步描写落花“乱飞”的具体情状。“参差”句从空间着眼,写落花飘拂纷飞,连接曲陌;“迢递”句从时间着笔,写落花连绵不断,无尽无休。诗人是立于“高阁”向下俯视,所以园内景象尽收眼底。这两句对落花本身的描绘显得很客观,但对“斜晖”的点染却透露出作者的内心并不平静。此时此刻,在他眼前出现的“落花”和“斜阵”已经不是常人眼里的自然现象,而是同人一样充满感情,具有生命的事物,它们像是在同自己十分美好的青春和年华告别。诗人十分敏感地捕捉住这富有特征的景象,使整个画面笼罩在沉重黯淡的色调里,透出了诗人心灵的伤感和悲哀。
五、六句在前面描写的基础上,直接抒发了诗人的情感。李商隐在作于同年的《春日寄怀》中倾吐自己的孤独苦闷说:“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有花月相伴尚且不堪寂寞,何况春去花落,痛苦自不待言。所以,这里的“肠断未忍扫”,就不单是一般的怜花借花之情,而是断肠人又逢落花,自然倍觉伤情。“眼穿仍欲稀”一句写出诗人的痴情和执著,他望眼欲穿,巴望花莫再落,却事与愿违,枝上残留的花朵仍然越来越稀琉。
花朵用生命装点了春天,无私地奉献出自己的一片芳心,最终却落得个凋零残破、沾人衣裾的凄凉结局。这不又是诗人自身的写照吗?诗人素怀壮志,极欲见用于世,却屡遭挫折,报效无门,所得只有悲苦失望,泪落沾衣而已。“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两句,语意双关,低回凄惋,感慨无限。
落花诗在唐诗中并不少见,但大多或单纯表现怜花惜花的情绪,或消极抒发及时行乐的感慨,很少能像李商隐这样把咏物与身世之慨结合得天衣无缝,表现的情感又是如此哀怨动人。清刘熙载《艺概》中提出咏物诗应该做到“不离不即”,就是既要切合于物,又要在咏物中表现作者的情思。李商隐的咏物诗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善于用那支充满情思的彩笔,在体贴物情的同时,委婉曲折地透露心迹,如且又能缘情而异。譬如同是咏落花,诗人还有一首《和张秀才落花诗》,其中“落花犹自舞,扫后更闻香”两句,用舞姿来形容飞动的落花,既形象鲜明又蓬勃富有生气,对经久不灭的花香的描写更表现了落花形象的美好和品格的高洁,创造了新鲜的意境。这是诗人借落花勉励别人不要因落第而颓废,和寄寓身世之哀的《落花》一诗,就显得情趣迥异了。由此也可见出诗人的大家手笔。
(张明非)
柳
李商隐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①断肠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注释
①乐游春苑:指乐游苑,又称乐游原。长安东南名胜。地势很高,可俯瞰长安全城,是当时士女节日游赏之处。
【赏析】
这是借咏柳自伤迟暮、倾诉隐衷的一首七绝,大致是大中五年(851)诗人在长安初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聘时所作。
诗写的是秋日之柳,但诗人不从眼前写起,而是先追想它春日的情景,然后再回到眼前的柳上来。
春日细长低垂的柳枝,随风轻扬,最易使人联想起舞女的飘然舞姿。诗就抓住这个“舞”字,形象地表现春柳的婀娜多姿,同时,又把柳枝与热闹的舞筵结合起来,更加衬托了柳枝的欢乐。“拂舞筵”三字,仿佛使人看到柳枝同舞女一同翩翩起舞的场面,分不清谁是舞女,何为柳枝,意境是何等优美!本来是东风吹得柳枝飘动,诗中却用一“逐”字,说柳枝在追逐东风,变被动为主动,形象更加生动,马出柳枝的蓬勃生气。下一句又紧接舞筵,从时、地两个方面加重描绘,补明这不是一般的舞筵,而是春日乐游苑上的舞 筵。“断肠天”指繁花似锦的春日。“断肠”即销魂,言花之色香使人心醉神摇。春风荡漾,百花争艳,长安乐游苑上,士女如云,舞筵上觥筹交错,歌管迭奏,红裙飘转,绿袖翻飞,碧绿的柳枝,同舞女一道翩翩起舞。——真是繁华到了极点!
下面陡然一转,回到眼前的秋柳,却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景象。“清秋”,喻秋色已深;清秋又当斜阳,环境更加凄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蝉》)临近生命终结的秋蝉,鸣声史加凄历。本来是斜阳照着柳枝,秋蝉贴在柳枝之上哀鸣,诗中却用两个“带”字,反说柳枝“带着”它们。此与第一句中的“逐”字一样,又使柳枝由被动变为主动,化客观死景为活景,表现出秋日之柳的不幸。第三句既是反诘,又是感叹,同时又是转折。"肯”字或释为“会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但如果解作肯不肯的 “肯”,诗意似更深邈:既然到了秋天,如此萧条,那你(柳)为何又肯捱到秋天来啊!言外是说不如不到秋天来,大有悲不欲生之痛。此处的转折,用了“如何肯到”这样顿挫有力的明转,增强了对比感。春日之柳的繁盛,正反衬出秋日之柳的枯凋;春日愈是繁华得意,愈显出秋日的零落憔悴。诗正是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描绘,来表现对秋柳稀疏衰落的悲叹之情。两句中,虚字运用亦很精妙。第三句“如何”、“肯到”连用,可使反诘、感叹语气更加强烈。结句“已带”、“又带”,更是一层一层,向前推进。清纪均说数虚宁转折唱叹,弦外有音。”(见《李义山诗集辑评》)评论极为中肯。
此诗句句写柳,而全篇不着一个“柳”字;句句是景,又句句是情;句句咏物,而又句句写人。李商隐十六岁就“以古文出人诸公间”(诗人自编《樊南文集》叙),青年时就考中进士,怀有“欲回天地人扁舟”(《登安定城楼》)的远大抱负。那时.他是那样朝气蓬勃,充满幻想和信心,不正像曼舞于芳春、洋溢勃勃生意的杨柳吗?然而由于党争倾轧,使他长期沉沦下僚,“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诗人写此诗时,妻子刚刚病故,自己不久又将只身赴蜀,去过那使人厌倦的幕府生涯。悼念妻子,悲叹前路,其心情之惨苦可知。诗中经历今昔荣枯悬殊变化的秋柳不正是诗人自伤迟暮、自叹身世的生动写照?近人张采田引冯浩之说云:“初承梓辟,假府主(指柳仲郢)姓以寄慨,意兼悼亡失意言之。迟暮之伤,沉沦之痛,触物皆悲,故措辞沉著如许,有神无迹,任人领味,真高唱也:又称它“含思宛转,笔力藏锋不露。”(见《玉谿生年谱会笺》)虽然“假府主姓”之说未必可信,但具体的分析,却是极为精辟的。
(王思宇)
为有
李商隐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①,辜负香衾事早朝。
注释
①金龟婿:佩有金龟袋的夫婿。《新唐书·车服志》:“天授二年,改佩鱼皆为龟。其后三品以上龟袋饰以金。”
【赏析】
这首诗大约写作于会昌六年(846)至大中五年(851)之间,即李德裕罢相以后,诗人妻王氏去世之前。这段时间李商隐个人和家庭的处境都十分困难。
诗歌推述的是一对宦家夫妇的怨情。开头用“为有”二字把怨苦的缘由提示出来。“云屏”,云母屏风,指闺房陈设富丽,“无限娇”称代娇媚无比的少妇。金屋藏娇,两情缱绻,当春风送暖,京城寒尽之时,便双双地怕起春宵来了。这个“怕”字用得蹊跷。丈夫既富且贵,妻子年轻貌美,两人处在云屏环列的闺房之中,更兼暖香暗送,气候宜人,理应有眘宵苦短之感,怎么会产生“怕”的心情呢?首句的“因”和次句的“果”显然有抵牾之处,这就造成一种悬念,激发读者去思考、探索。
三、四句通过少妇的口揭示“怕春宵”的原因。冬寒已尽,衾枕香暖,两口子情意款洽,本应日晏方起;可是偏偏嫁了你这个身佩金龟的作官夫婿,天不亮就要起身去早朝,害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闺房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些似是枕畔之言,当丈夫正欲起身离去时,妻子对他说了这番话,像是埋怨自己,流露出类似“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那样一种痴情;又像是责怪丈夫,向他倾诉“孤鹤从来不得眠”(《西亭》)的苦衷。“无端”二字活画出这位少妇娇嗔的口吻,表达了她对丈夫、对春宵爱恋的深情。其实,妻子的苦恼也是丈夫的苦恼。前面的“为有”和“凤城”二句就正面描述了丈夫的怨情。应当说他的“怕春宵”比妻子的更甚。除了留恋香衾,不愿过早地离去,撇下如此娇媚而又多情的妻子,让她忍受春宵独卧的痛苦;还怕听妻子嗔怪的话,她那充满柔情而又浸透泪水的怨言,听了叫人不禁为之心碎。不愿早起离去,又不得不早起离去。对于娇妻,有内疚之意;对于早朝,有怨恨之情;对于爱情生活的受到损害,则有惋惜之感。“辜负”云云,出自妻子之口,也表达了丈夫的心意,显得蕴藉深婉,耐人寻味。
这首诗的中心字眼是第二句里的“怕”。怕什么呢?三、四两句的解答是“无端嫁得金龟婿,率负番衾事早朝”。仅仅因为丈夫要早起上朝,就产生这么大的怨气?似乎有点不近情理。总之读完全诗,由“怕”宇造成的悬念并未完全消除,显然,诗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清人冯浩的《玉谿生诗集笺注》把这首诗列人卷三不编年部分,篇末批了四个字:“言外有剌”。究竞“刺”的是什么?他没有明说。清屈复的《玉谿生诗意》则分析得比较具体,他说:“五溪以绝世香艳之才,终老幕职,晨入暮出,簿书无暇,与嫁贵婿、负香衾何异?其怨也宜。”的确,;李商隐一生长期沉沦幕府,落魄江湖,很不得志。原因不是他没有才能,或有才能得不到赏识,而是不幸卷人牛李党争的漩涡之中,成了朋党之争的受害者。“荑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无题》),当他认识到这一点时,已为时太晚,不可自拔。自从他投靠李党的王茂元以后,一直受到牛党的攻讦排挤,不仅长期沉沦下僚,不得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负,而且被视为忘恩负义的宵小,人格上受到严重的污辱。“无端嫁得金龟婿”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悔恨莫及的痛苦心情。
这首绝句含蓄深沉而又富于变幻。前两句一起一承,一因一果,好像比较平直;但着一“怕”字,风波顿起,情趣横生。后面两句围绕着“怕”字作进—步的解说,使意境更加开拓明朗。这样写,前后连贯,浑然一体。其中“为有”、“无端”等语委婉尽情,极富感染力。诚如近人喻守真所说:“此诗神韵,全在‘为有’与‘无端’四字。有这样的娇妻当然可爱,没来由作了金龟婿,却又可恨,一种闺房之乐,两口怨情,全在这四宇曲曲道出。(《唐诗三百首详析》)
(朱世英)
无题
李商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呤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赏析】
玉谿生的这首《无题》,全以首句“别”字为通篇主眼。南朝梁江淹《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以此句领起一篇惊心动魄而又美丽的赋;而“黯然”二字,也正是玉谿此诗所表达的整个情怀与气氛。
乐聚恨别,人之常情;离亭分首,河桥洒泪。——这是古代所常见描叙的情景。离别之怀,非可易当;但如相逢未远,重会不难,那么分别自然也就无所用其魂销凄黯了。玉谿一句点破说:惟其相见之不易,故而离别之尤难。一惟其暂会之已是罕逢,更觉长别之实难分舍。
古有成语,“别易会难”意即会少离多。细解起来,人生聚会一下,常要费很大的经营安排,周章曲折,故为甚难;而临到必须分手之时,只说得一声“珍重”从此就要海角天涯,风烟万里了——别易之意,正谓匆促片刻之间,哽咽一言之际,便成长别,是其易可知矣。玉谿此句,实将古语加以变化运用,在含意上翻进了一层,感情绵邈深沉,语言巧妙多姿。两个“难”字表面似同,义实有别,而其艺术效果却着重加强了。“别难”的沉重的力量。
下接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好一个“东风无力”,只此一句,已令人置身于“闲愁万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痛苦而又美丽的境界中了。
说者多谓此句接承上句,伤别之人,偏值春暮,倍加感怀。如此讲诗,不能说是讲错了。但是诗人笔致,两句关系,正在有意无意之间。必定将它扣死,终觉未免呆相。其实,诗是不好只讲“逻辑”、“因果”的,还要向神韵丰姿去多作体会。盖玉谿于首句之中已然是巧运了“逻辑性”,换言之,即是诗以“意”胜了。我国古体诗歌,既忌“词障”,也忌“意障”,所以宋代杨万里说诗必“去意”而后可。对于此,宜善于领会。就本篇而言,如果玉谿作诗,一味使用的是“逻辑”、“道理”,那玉谿诗的魅力就绝不会如此之迥异常流了。
百花如何才得盛开的?东风之有力也。及至东风力尽,则百卉群芳,韶华同逝。花固如是,人又何尝不然。此句所咏者,固非伤别适逢春晚的这一层浅意,而实为身世遭逢、人生命运的深深叹惋。得此一句,乃见笔调风流,神情燕婉,令诵者不禁为之击节嗟赏。
一到颔联,笔力所聚,精彩愈显。春蚕自缚,满腹情丝,生为尽吐;吐之既尽,命亦随亡。绛蜡自煎,一腔热泪,爇而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有此痴情苦意,几于九死未悔,方能出此惊人奇语,否则岂能道得只字?所以,好诗是才,也是情,才情交会,方可感人。这一联两句,看似重叠,实则各有侧重之点:上句情在缠绵,下句语归沉痛,合则两美,不觉其复,恳侧精诚,生死以之。老杜尝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惊风雨的境界,不在玉谿;至于泣鬼神的力量,本篇此联亦可以当之无愧了。
晓妆对镜,抚鬓自伤,女为谁容,音沐不废——所望于一见也。一个“改”字,从诗的工巧而言是千锤百炼而后成,从情的深挚而看是千回百转而后得。青春不再,逝水常东.怎能不悄然心惊,而惟恐容华有丝毫之退减? 留命以待沧桑,保容以俟悦已,其苦情密意,全从一个“改”字传出。此一字,千金不易。
“晓镜”句犹是自计,“夜吟”句乃以计人,如我夜来独对蜡泪荧荧,不知你又如何排遣?想来清词丽句,又添几多。一如此良夜,独自苦吟,月已转廊,人犹敲韵,须防为风露所侵,还宜多加保重……夫当春暮,百花已残,岂有月光觉“寒”之理?此“寒”如谓为“心境”所造,犹落纡曲,盖正见其自葆青春,即欲所念者亦善加护惜,勿自摧残也。若以“常理”论之,玉谿下此“寒”字可谓无理已甚;若以“诗理”论之,玉谿下此“寒”字,亦千锤百炼、千回百转而后得之者矣。
本篇的结联,意致婉曲。“蓬山”,海上三神山也,自来以为可望而不可即之地,从无异调,即玉谿自己亦言:“刘郎巳恨蓬山远”矣。而此处偏偏却说,“蓬山此去无多路”。真耶?假耶?其答案在下一句已然自献分明:试遣青鸟,前往一探如何?若果真是“无多路”,又何用劳烦青鸟之仙翼神翔乎?玉谿之笔,正是反面落墨,蓬山去此不远乎?曰:不远。——而此不远者实远甚矣!
“青鸟”是西王母跟前的“信使”,专为她传递音讯。只此即可证明:有青鸟可供遣使的,当然是一位女性。玉谿的这首诗,通篇的词意,都是为她而设身代言的。理解了这一点之后,再重读各句一特别是“东风无力”一句和颔、颈两联,字字皆是她的情怀口吻、精神意态,而不是诗人自己在“讲话”,便更加清楚了。
末句“为探看”,三字恰巧都各有不同音调的“异读”,如读不对,就破坏了律诗的音节之美。在此,“为”是去声,“探”也是去声(因为在诗词中它读平声时更多,敁须一加说明),而“看”是平声。“探看”不是俗语白话中的连词,“探”为主字,“看”是“试试看”的那个“看”字的意思。蓬山万里,青鸟难凭——毕竟是否能找到他面前而且带回咅信呢?抱着无限的希望——可是也知道这只是一种愿望和祝祷罢了。只有这,是春蚕和绛蜡的终生的期待。
(周汝昌)
碧城三首(其一)
李商隐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①。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注释
①看(kān):此处读阴平,不读去声。
【赏析】
《碧城三首》是李商隐诗最难懂的篇章之一,历来解说纷纭。清姚培谦认为是“君门难进之词”(《李义山诗集笺》);清朱彝尊谓,第三首末联的“武皇”,唐人常用来指玄宗,当是讽刺唐明皇和杨贵妃;清纪昀认为三首都是寓言,然所寓之意则不甚可知。明代胡震亨则认为:“此似咏唐时贵主事。唐初公主多自请出家,与二教(指佛教、道教)人媟近。商隐同时如文安、浔阳、平恩、邵阳、水嘉、永安、义昌、安康诸主,皆先后丐为道士,筑观在外。史即不言他丑,于防闲复行召人,颇著微词。”(以上均见《李义山诗集辑评》)清程梦星、冯浩,近人张采田等均赞同此说,认为朱氏之说未免迂曲。此外还有写诗人自己恋爱事等说法。其实,第二首末联云:“《武皇内传》(即《汉武帝内传》,多记武帝与女仙往来事)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讽刺意味非常明显;而“莫道”云云,又似非指明皇而言,因为他和杨贵妃的事,在唐代是人所共知的,李商隐之前,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歌传》,早就明白写过;而且全诗三首的主人公都是女子,似以胡震亨说较为可信。
诗以第一首开头二字为题,与“无题”诗同类。此首以仙女喻人道的公主,从居处、服饰、日常生活等方面,写她们身虽人道,而少心不断,情欲未除。
首句写居处。“碧城”即仙人住地。《太平御览》:“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 “十二”指碧城,形容城阙之多,非必实数,诗人《九成宫》诗亦有“十二层城间苑西”之句。碧霞为城,重叠辉映,曲栏围护,云气缭绕,写出天上仙官的绮丽景象。次句写仙女们服饰的珍贵华美。《述异记》:“却尘犀,海兽也,其角辟(避)尘,置之于座,尘埃不入。”《岭表录异》:“辟尘犀为妇人簪梳,尘不著发也。”古人认为玉德温润,故云“玉辟寒”。清冯浩说:“入道为辟尘,寻欢为辟寒。”(《玉溪生诗集笑注》)此处已微露旨意。
下面写仙女的日常生活,寓意更加明显。第二联把仙女比作鸾鸟,说她们以鹤传书。“阆苑”传说中仙人所居之处。《集仙录》说西王母所居宫阙在“昆仑之圃,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此处含蓄地点出传书者为女性。《山海经·西山经》:“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即野鸡)五彩文,名曰鸾岛。”清朱鹤龄《李义山诗笺注》引道源注云:“仙家以鹤传书,白云传信。”这里的“书”,实指情书。鸾凤在古代诗文中常用来指男女情事,“阆苑”、“女床”亦与人道女冠关合,所以程梦星称此联是写“处其中者,意 在定情,传书附鹤,居然畅遂,是树栖鸾,是则名为仙家,未离尘垢。”(《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此联与首二句所写居处服饰及身份均极其高贵,胡震亨指出非公主不能当,隐隐透出诗中所写之人的身份。
第三联表面上是写仙女所见之景,实则紧接“传书”,暗写其由暮至朝的幽会。“星沉海底”,谓长夜将晓之际;雨脚能见,则必当晨晡已上之时。“河源”即黄河之源,此处指天河(银河)。据宋代周密《癸辛杂识》引《荆楚岁时记》载,汉代张骞为寻河(黄河)源,曾乘槎(木筏)直至天河,遇到织女和牵牛。又宋玉《高唐赋序》写巫山神女与楚怀王梦中相会,有“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之句。可见,诗中“雨过河源”是兼用了上述两个典故,写仙女的佳期幽会事。因为仙女住在天上,所以星沉雨过,当窗可见,隔座能看,如在目前。末联的“晓珠”指太阳。《太平御览》引《易参同契》:“日为流珠。”《唐诗鼓吹注》也说:“晓珠,谓日也。”“水精盘”即水晶盘。王昌龄《甘泉歌》云:“昨夜云生拜初月,万年甘露水晶盘。”这里是指月亮。上联隔座看雨,天色已明,情人将去,所以结联以“晓珠”紧接上文;意思是说,如果太阳明亮而且不动,永不降落,那将终无昏黑之时,仙女们只好一生清冷独居,无复幽会之乐了。反言之,如果昏夜不晓,即可长夜欢娱而无已时。诗用否定前者,肯定后者的方法,表现仙女对幽会的留恋不舍,讽刺极为尖刻。
此诗通篇都用隐喻,写得幽晦深曲。本来是写人间的人道公主,却假托为天上的仙女;本来是写幽期密约,表面看去却不过是居处、服饰和周围的景物。诗人不是直截了当地把所要表达的意思明白说出,而是采用象征、暗示、双关、用典等表现方法,乍一读去,似觉恍惚迷离,难明所指。然而只要我们根据上引第三首末联的暗示,综合三首反复体味,仍能曲径通幽,捕捉到诗的旨趣。此诗想象极其丰富。诗把场景安排在天上,将道教传说和古代优美神话引人诗中,不但很好地表现了诗的主题,而且使作品显得极其瑰 伟奇丽。特别是第三联,设想之新竒,景象之壮美,可与李贺《梦天》媲美;而用典巧妙,词意幽深,又与《梦天》之明白酣畅迥然有别。李商隐在诗歌创作上很受屈原的影响,他对“骚之苗裔”的李贺也很推崇。从这首诗也可看到他在学习奇诡生动的风格时表现出来的创造精神。
(王思宇)
端居
李商隐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赏析】
这是作者滞留异乡,思念妻子之作。题目“端居”,即闲居之意。
诗人远别家乡和亲人,时间已经很久。妻子从远方的来信,是客居异乡寂寞生活的慰藉,但已很久没有见到它的踪影了。在这寂寥的清秋之夜,得不到家人音书的空廓虚无之感变得如此强烈,为寂寞所咬啮的灵魂便自然而然地想从“归梦”中寻求慰藉。即使是短暂的梦中相聚,也总可稍慰相思。但“路遥归梦难成”(南唐李煜《清平乐》),一觉醒来,竟是悠悠相别经年,魂魄未曾入梦。“远书归梦两悠悠”正是诗人在盼远书而不至,觅归梦而不成的情况下,从心灵深处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叹息。“悠悠”二字既形象地显示出远书、归梦的杳邈难期,也传神地表现出希望两皆落空时怅然若失的意态。而双方山川阻隔,别后经年的时间、空间远隔,也隐见于言外。
次句写中宵醒后寂寥凄寒的感受。“素秋”是秋天的代称。但它的暗示色彩却相当丰富。它使人联想起洁白清冷的秋霜,皎洁凄寒的秋月,明澈寒冽的秋水,联想起一切散发着萧瑟清寒气的秋天景物。对于一个寂处异乡,“远书归梦两悠悠”的客子来说,这凄寒的“素秋”便不仅仅是引动愁绪的一种触媒,而且是对毫无慰藉的心灵一种不堪忍受的重压。然而,诗人可以用来和它对“敌”的却“只有空床”酣已。清代冯浩《玉谿生诗笺注》引杨守智评说:“‘敌’字险而稳。”这评语很精到。这里本可用一个比较平稳而浑成的“对”字。但“对”只表现“空床”与“素秋”默默相对的寂寥清冷之状,偏于客观推绘。而“敌”则除了含有“对”的意思之外,还兼传出空床独寝的人无法承受“素秋”的清寥凄寒意境,而又不得不承受的那种难以言状的心灵深处的凄怆,那种凄神寒骨的感受,更偏于主观精神状态的刻画。试比较李煜的“罗衾不耐五更寒”(《浪淘沙》),便可发现这里的“敌”宇虽然下得较硬较险,初读似感刻露,但细味则感到它在抒写客观坏境所给予人的 主观感受方面,比“不耐”要深细、隽永得多,而且它本身又是准确而妥帖的。这就和离开整体意境专以雕琢字句为能事者有别。
三、四两句从室内的“空床”移向室外的“青苔”、“红树”。但并不是客观地描绘,而是移情入景,使客观景物对象化,带上浓厚的主观色彩。寂居异乡,平日很少有人来往,阶前长满了青苔,更显出寓所的冷寂。红树,则正是暮秋特有的景象。青苔、红树,色调本来是比较明丽的,但由于是在夜间,在迷濛雨色、朦胧夜月的笼罩下,色调便不免显得黯淡模糊。在满怀愁绪的诗人眼里,这“阶下青苔与红树”似乎也在默默相对中呈现出一种无言的愁绪和清冷寥落的意态。这两句中“青苔”与“红树”,“雨中”与“月中”,“寥落”与“愁",都是互文错举。“雨中”与“月中”,似乎不大可能是同一夜间出现的景象。但书诗人面对其中的一幅图景时(假定是月夕),自不妨同时在心中浮现起先前经历过的另一幅图景(雨夕)。这样把眼前的实景和记忆中的景色交织在一起,无形中将时间的内涵扩展延伸了,暗示出像这样地中宵不寐,思念远人已非一夕。同时,这三组词两两互文错举,后两组又句中自对,又使诗句具有一神回环流动的美。如果联系一开头的“远书”、“归梦”来体味,那么这“雨中寥落月中愁”的青苔、红树,似乎还可以让我们联想起相互远隔的双方“各在天一涯”默默相思的情景。风雨之夕,月明之夜,胸怀愁绪而寥落之情难遣的,又岂止是作客他乡的诗人一身呢。
(刘学锴)
咏史
李商隐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赏析】
这首七绝《咏史》,是李商隐咏史诗中的杰作之一。
这首诗,因为是借三国孙权立国以至陈亡这一历史时期中建都金陵的几个朝代纷纷代谢的史实来抒发感慨的,所以首句就突出了六朝故都的典型景色。“北湖”即玄武湖。“南埭”即鸡鸣埭,都是六朝帝王寻欢作乐的地方。可是经过了改朝换代,现在看去又是怎样了呢?同一个“北湖”,同一个“南埭”,过去曾经看过彩舟容与,听过笙歌迭唱,而今天,却只剩下了汪洋一片。这里,诗人怀着抚今感昔的情绪,把“北湖”、“南埭”这两处名胜和漫漫湖水扣合起来写,烘托出空虚渺茫之感。
第一句诗人是把六朝兴废之感用高度的艺术概括融汇到茫茫湖水的形象之中,而第二句“一片降旗百尺竿”,却又是通过具体事物的特写,形象地表现了六朝王运之终。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有所谓“一片降幡出石头”语,原指孙吴之亡;然面到了李商隐手里“一片降旗”却又成为六朝历代王朝末叶的总的象征。“降旗”的典故原来和石头城有关,不言而喻,也就扣合着“北湖”、“南埭”。但诗人写了“降旗”不算,还用“百尺竿”作为进一步的衬托。“降旗”“一片”,分外可嗤;“竿”高百尺”,愈见其辱。无论是从 “一片”的广度或者是从“百尺”的高度来说,透过形象来看历史,六朝中的一些末代封建统治者,荒淫之深,昏庸之甚,无耻之极,都可想而知了。
第三句是一个转捩,诗人突然一笔,囊括六朝三百年耻辱的历史。从孙吴到陈亡的三百年时间不算太短,但六朝诸代,纷纷更迭,用夸张手法说来,恰好似凌晨残梦,说什么钟山龙皤,形势险要,又有什么根据呢?钟山即紫金山。传说三国蜀诸葛亮看到金陵形势之雄,曾说:“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宅也。”然而在李商隐看来,三百年间,孙吴、东晋、宋、齐、梁、陈,曾先后定都于此,并没有因此而免于亡国,可见“国之存亡,在人杰不在地灵”(清屈复《玉谿生诗意》卷七)前二句的“北湖”、“南埭”已经为下文的“龙盘”之地伏根,而“一片降旗”偏偏就高高竖起在石头城上,则更证明地险之不足凭了。这样,结句就恰如水到渠成,呼之欲出。“钟山何处有龙盘?”这一反问,粗看蕴意含蓄,发人深思;其实,诗人正是用反问的形式,加强了否定的语气,确为一针见血的快语。这一快语之所以妙,就妙在作者是带着形象来探索、来判断的。诗人对“龙盘”王气的思考,不但扣合着六朝的山;不但扣合着历史上的“一片降旗”,还扣合着眼前的漫漫北湖;不但扣合着某一朝代的覆亡,还扣合着三百年沧桑。他的“王气无凭论”,实际上是“三百年间”一场“晓梦”的绝妙的艺术概括,离不开感性的东西而又超越了感性的东西。
诗作熔写景、议论于一炉,兼有含蓄与明快之胜;而且诗中议论富有韵味。诗人巧妙地使典型景象的层层揭示与深切意蕴的层层吐露相结合。他描写了一幅饱经六朝兴废的湖山图画,而隐藏在画面背后的意里,则是“龙盘”之险并不可凭。“水漫漫”是诗人从当今废景来揭示意蕴;“一片降旗”是从古史兴亡来揭示意蕴。“三百年间”则是把“一片降旗”所显示的改朝换代,糅合为“晓梦”一场,浑然无迹,而又作为蓄势,引出了早已盘旋在诗人心头的深切的缅想和感触——“钟山何处有龙盘”的沉著明快之语,形成了诗的高峰。看来“龙盘”是无处寻觅的,六朝如此,正在走向衰亡的晚唐政权亦是如此。
(吴调公)
日射
李商隐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
回廊四合掩寂窠,碧鹦鹉对红薔薇。
【赏析】
李商隐的抒情诗是以婉曲达意见长的。他常喜欢避开正固抒情,借助于环境景物的描绘来渲染气氛,烘托情思。《日射》为我们提供了典型的例子。
诗写的是空闺少妇的怨情。同类题材在唐人诗中并不少见,如王昌龄《闺怨》就是著名的一首:“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末句点明离愁,是直抒其情的写法。可是本篇却不一样,它没有一个字涉及怨情,只是在那位闺中少妇无意识地搓弄手中罗帕的动作中,微微逗露那么一点儿百无聊赖的幽怨气息。整首诗致力于氛围的铺写烘染。那映射于纱窗上的明媚阳光、撼响门扉的风儿以及院子里盛开的红蔷薇花,都表明季节已进入“春事违”(春光逝去)的初夏。而我们的主人公仍置身于空寂的庭园中,重门掩闭,回廊四合,除了笼架上栖息的绿毛鹦鹉,别无伴侣。人事的孤寂寥落与自然风光的生趣盎然,构成奇异而鲜明的对比。这一切怎能不给予人物内心世界以强烈的刺激呢?作品尽管没有直接抒述情感,但将足以引起情绪活动的种种物象和整个环境再现了出来,于是主人公面对韶华流逝伤感索寞的心理,也就不难窥测了。这种“尽在不言中”的表现手法,正体现了诗人婉曲达意的独特作风。
通篇色彩鲜丽而情味凄冷,以丽笔写哀思,有冷暖相形之妙。这也是李商隐诗歌的一个特点。
(陈伯海)
齐宫词
李商隐
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
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钤。
【赏析】
这首诗题为“齐宫词”,却兼咏齐、梁两代,乍看似不称题,实则寓有深意,构思与表现手法都独具一格。
前两句写南齐亡国。齐废帝宠潘妃,专为她修建永寿、玉寿、神仙等豪华宫殿;又凿金为莲花,贴放于地,令潘妃行走其上,说是“步步生莲花”。永元三年(501),雍州刺史萧衍(即后来的梁武帝)率兵人建康,齐将为内应,夜开宫门,勒兵人殿。当晚废帝在含德殿笙歌作乐方罢,卧未熟,兵至被斩。在实际生活中,上述情事是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这在绝句中是无法展开,也不必展开加以描写的。诗人单刀直人,截取横断面,从兵来国亡之夜着笔,将“永寿”、“金莲”等情事不露痕迹地融化在里面,不仅简捷紧凑地 交代了南齐的覆亡,刻画出了废帝死到临头还茫然不觉、纵情享乐的荒淫昏聩面目。而且透露出亡国前的种种奢淫情况。虽只写一夜情景,却可窥见南齐亡国的原因、过程和历史教训。这种集中概括的写法颇像戏剧作品把场景限制在一定时间、空间范围,构成具有尖锐戏剧冲突的场面,通过幕前交代幕后一样。将“含德殿”改为“永寿殿”,将夜开宫门改为“夜不扃”,这种细节上的改动,同样出于集中、强烈地反映生活的需要。废帝国亡身死,也不作平直的叙述,而以“金莲无复印中庭”这种富于暗示性的咏叹之笔轻轻带出。“无复”一语,似讽似慨,寓讽于慨,意味深长。
后两句转写梁台(宫)歌管。“梁台”实即不久前齐废帝与潘妃荒淫享乐的齐宫,不过宫殿易主而已。“歌管三更”与“夜不扃”,“犹自”与“无复” 呼应。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不同的角色正在演出相同的一幕。诗人既没有对梁台歌管作正面描写,更不诉诸平板的叙述议论,而是抓住“九子铃”这一细小事物加以巧妙而寓意深长的暗示。“九子铃”是宫殿寺观的饰物。史载齐废帝曾剥取庄严寺的玉九子铃来装饰潘妃宫殿。这在废帝的荒淫生活中虽只是小插曲,却颇具典型意义。诗人特意让九子铃出现在“梁台歌管三更罢”之时,不只是为了串连齐、梁两代,更重要的是让它发挥丰富的暗示作用。
以静托喧,暗示梁台歌管的喧闹。由于篇幅所限,这里正面描绘梁宫狂欢极乐之状不易写得充分,诗人虚点“梁台驮管”,实写歌管声歇(“罢”)后寂静中传来的“风摇九子铃”的声响,这就巧妙地暗示出不久前的喧闹。因为在喧天的歌管声中是听不到铃声的。作者《吴宫》诗:“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写法与此相类。
以齐托梁,暗示梁合新主荒淫依旧,无视亡齐的教训。“九子铃”是齐废帝奢淫、荒唐行为的突出表现,这个亡齐遗物出现在梁宫歌管声中,就像电影中的叠印一样,把齐、梁两代打成一片,意味深长地显示出梁宫新主继承的是亡齐旧衣钵,他们是一丘之貉。“犹自”一语,点醒此意。
以已经闭幕的一出衬托正在串演的出,暗示梁台的必然崩溃。“九子铃”不仅是齐废帝荒淫生活的见证,也是其亡国殒身的见证。和荒淫亡国联结在一起的九子铃,对于歌管依旧的新朝来说乃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歌管既然依旧,“永寿兵来夜不扃”的一幕,“金莲无复印中庭”的结局也必然重演。“荆棘铜驼,妙从热闹中写出”(清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不见金莲之迹,犹闻玉铃之音;不闻于梁台歌管之时,而在既罢之后。荒淫亡国,安能一一写尽,只就微物点出,令人思而得之。”(清屈复《玉谿生诗意》),对这首诗构思的新颖精巧,表现的含蓄蕴藉,特别是暗示的成功运用,都作了精到的分析。
作者的微意似乎不止于此。如果仅仅是以古鉴今,向当时的封建统治者提供一个荒淫亡国的历史教训,专写齐事即可达到目的,不必兼写齐、梁,作者借同一齐宫串演齐、梁两代统治者肆意荒淫的览剧,特别是借九子铃着重揭露梁台新主重蹈亡齐旧辙,无视历史教训,其真正用意似乎是要通过“亡国败君相继”的历史现象显示某种规律性的东西,杜牧《阿房宫赋》的结尾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李商隐暗寓在艺术形象中没有明白说出的旨意,杜牧恰像代他作了痛快淋漓的表达。着力写“梁台歌管”,正是给当代封建统治者画像。
(刘学锴)
十一月中旬至执风界见梅花
李商隐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①。
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注释
①“素娥”两句:《瀛奎律髄》方回批:“此谓梅花最宜月,不畏霜耳。添用素娥青女四字,则谓月若私之而独怜,霜若挫之而莫屈者,亦奇。”似与原意不符。同书纪昀批广三、四爱之者虚而无益,妒之者实而有损。”似与原意较接近。
【赏析】
这首诗写于何年,诸说不一,未有定论。从诗看,不像去泾原人王茂元幕时作,可能是大中五年(851)应东川节度使柳仲郢聘请为书记,入蜀时所作。扶风,在今陕西宝鸡市东。作者的《韩冬郎即席二首》,有“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冬雪到时春”句。他赴蜀,在这年冬天,有《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一诗。这首诗或者是在这年所作。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开头就奇峰突起,呈现异彩。裛裛(yì),香气盛貌。虽然梅树亭亭直立,花容清丽,无奈傍路而开,长得不是地方。虽然梅花裛裛清芬,香气沁人,可是梅花过早地在十一月中旬开放,便显得很不适时宜。这正是“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作者的感情通过咏梅来表达。作者的品格才华,不正像梅花的“亭亭艳”、“裛裛香”吗?作者牵涉到牛李党争中去,从而受到排挤不正是生非其时吗?长期在过漂泊的游幕生活,不正是处非其地吗?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二句清怨凄楚,别开意境。同是月下赏梅,作者没有发出“月明林下美人来”的赞叹,把梅花比作风姿姣好的美人;也没有抒写“月中霜里斗婵娟”(《霜月》)一类的颂词,赞美梅花傲霜的品格;而是手眼独出,先是埋怨“素娥”(指月里嫦娥)的“惟与月”,继而又指责“青女(主管霜的女神)的“不饶霜' 原来在作者眼里,嫦娥让月亮放出清光,并不是真的要给梅花增添姿色,就是没有梅花,她也会让月色皎洁的。嫦娥只是赞助月亮,并不袓佑梅花的。青女不是要使梅花显出傲霜品格才下霜的,而是想用霜冻来摧折梅花,所以她决不会因为梅花开放而宽恕—点,少下些霜。一种难言的怨恨,淡淡吐出,正与作者身世感受相映照。
写到这里,作者的感情已达到饱和。突然笔锋一转,对着梅花,怀念起朋友来了 :“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想折一把梅花来蹭给远方的朋友,可是仕途坎坷,故友日疏,即使折得满把的梅花又有什么用呢?连寄一枝梅花都办不到,更觉得和朋友离别的可悲,所以就哀伤欲绝,愁肠寸断了。“伤离”句一语双关,既含和朋友离别而断肠,又含跟梅花离别而断肠,这就更加蕴蓄隽永。“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梅花为了谁造成了过早开花,而不等到报春才开花,成为旧历新年时的香花呢?在这里表达了他对梅花的悲痛,这种悲痛正是对自身遭遇的悲痛。联系到诗人很早就以文才著名,所以受到王茂元的赏识,请他到幕府里去,把女儿嫁给他。王茂元属于李德裕党,这就触怒了牛僧孺党。在牛党得势时,他就受到排斥,不能够进人朝廷,贡献他的才学。不正像梅花未能等到春的到来而过早开放吗?这一结,就把自伤身世的感情同开头呼应,加强了全篇的感情力量。
作为咏物诗,最好的是“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意思是依照事物的形貌来描绘,宛转地把形貌生动地画出来;同时,也是曲折地传达出内心的感情。这首诗正是这样。它写梅花,是在特定环境、特定时间内开放的梅花,移用别处不得;同时又是作者身世的写照。这两者结合得这样好,正像天衣无缝,看不出一点拼凑的痕迹,这就显出作者的深厚工力。
(周振甫)
汉宫词
李商隐
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①。
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
注释
①集灵台:指汉武帝为求仙而兴造的建筑物。有集灵宫、望仙台等。唐亦有集灵台,在华清宫长生殿侧。
【赏析】
①集灵台:指汉武帝为求仙而兴造的建筑物。有集灵宫、望仙台等。唐亦有集灵台,在华清宫长生殿侧。
这是一首富有社会意义的咏史诗。诗人展开想象的翅膀高高飞翔,巧妙地将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编织在一起,虚构出一种充满浪漫色彩的艺术形象。
“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青雀”即《山海经》中为西王母“所使”的青鸟(见《山海经·海内北经》,又同书《大荒西经》)诗里借喻为替西王母与汉武帝之间传递音讯的使者。青鸟,这任重致远的使者,向西方极乐世界飞去,却竟然一去未同,杳无踪迹。然而,异想升天的汉武帝依然长久地守候在望仙宫(即集灵台)上,等待佳音。
诗评家谓“七言诗第五字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三》引《吕氏童蒙训》)。这首诗起句中的“竟”字便是响字,含意十分丰满。它精警地表达出汉武帝迷信神仙的痴呆心理:一心满以为青雀西飞定会带来仙界好音,谁知一去竟然未回,这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诗人著一“竟”字,不是极其传神地透露了他这种执迷不悟的心理状态吗?接着于“长在集灵台”句中和盘托出他的求仙活动,便显得有深厚的基础和内在的动力。开首两句诗,人木三分地揭露了武帝迷恋神仙的痴心妄想,寓揶揄嘲弄于轻描淡写中,显得委婉有致,极富幽默感。
然后诗人进一步刻画汉武一心求仙而无意求贤的思想、行径:“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文学侍臣司马相如有消渴病(今称糖尿病),水,对于这种病人之重要,可以说是“救命之水”。但是,汉武只祈求自己长生而全不顾惜人才的死活,就是一杯止渴救命的露水也不肯赐给相如。
“金茎露”是汉武帝在建章宫神明台所立的金铜仙人承露盘接贮的“云表之露”。结尾两句诗人拈出一个表示极大量的副词“最”与一个极小量的数词“一”作对比,前后呼应,便十分准确地揭露出这个君王好神仙甚于爱人才的极端自私的灵魂。“最有相如渴”,却“不赐金茎露一杯”,讽刺可谓辛辣而尖锐。诗里的数词已不仅表示量,而且还揭示质,蕴含深刻的思想意义。
《汉官词》虽然咏汉代事,但和唐代的现实生活密切相连。武宗于会昌五年(845),“筑望仙台于南郊”还服食长生药,“饵方士金丹,性加躁急,喜怒不常”。如果说,这首诗在讽刺汉武帝的迷信与昏庸这方面,写得比较明显而尖锐,那么,在讽喻唐武宗的问题上,便显得含蓄深隐,曲折而婉转。李商隐常以司马相如自况,如:“嗟余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令狐八拾遗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寄令狐郎中》)、“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病中游曲江》)等等。《汉宫词》中的后一联,也是有感于自己的身世和不满唐武宗不重视人才吧。诗人用典可谓精巧贴切,灵活自然,使不便明言又不得不言的内容委婉地表达出来,让辛辣的讽嘲披上一幅神话、历史与现实巧妙织成的面纱,显得情味隽永而富有迷人的艺术感染力。前人评“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清叶燮《原诗》)。这一评语也正好道出了《汉宫词》的艺术特色。
(何国治)
马嵬(其二)
李商隐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①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注释
①纪:古代以十二年为一纪。
【赏析】
唐人咏马嵬之变的诗很多,在艺术表现上虽然各有特色,但从思想帧向 上看,其中的大多数,是把罪责归给杨贵妃,而为唐玄宗辩护的。李商隐这首七律,却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别开生面。
诗以“马嵬”命题,重点是写玄宗在马嵬驿为“六军”所逼广赐”杨妃死。一开头,夹叙夹议,先用“海外更(还有)九州”的故实概括了方士在海外仙山上寻见杨妃的传说,而后用“徒闻”加以否定:玄宗听说杨妃在仙山上还记着“愿世世为夫妇”的密约,十分震悼;但这又有什么用处?“他生”为夫妇的事,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妇关系,却已经明明白白地完结了。怎样完结的呢?这就很自然地拍到题上。而“徒闻”、“未卜”和“休流露的讥讽语气,又为下文定了基调。
中间两联,紧承“此生休”写马嵬之变,这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值得注意的是写法上的独创性。
先看颔联。长期做“太平天子”沉湎于淫乐生活的唐玄宗及其宠妃,哪里听到过军营中报更的梆子声呢!在皇宫中,连公鸡都不准养;安然高卧,自有专人干公鸦报晓的工作。诗人抓住最有特征性的事物,只用“虎旅鸣宵柝”五个字,就烘托出逃难途中的典型环境;而主人公的狼狈神态和慌乱心情,也依稀可见。诗人还用宫廷中的“鸡人报晓筹”反衬马嵬驿的“虎旅鸣宵柝”,使昔乐今苦、昔安今危的不同处境和心境,跃然纸上。“虎旅鸣宵柝”,本来是为了巡逻和警卫,以保障皇帝和贵妃时安全。而冠以“空闻” 二字,意义就适得其反。从章法上看广空闻”上承“此生休",下启“六军同驻马”。“虎旅”虽“鸣宵柝”,却不是为了保障皇帝和贵妃的安全,而是要发动兵变了。正因为如此,才“无复鸡人报晓筹”。
颔联和颈联都是写马嵬所发生的悲剧的经过。用笔非常灵活,运用对比,时间和空间上都有很大的跳跃。颈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这是传诵已久的名句。这里只说“六军同驻马”,而“驻马”的原因和结果都未涉及。然而和“七夕笑牵牛”相对照,那意义就丰富了,耐人寻味了。玄宗当年七夕和扬妃“密相誓心”的时候,讥笑牵牛、织女一年只能相见一次,而他们两人,则是要“世世为夫妇”,永远不分离的可是当遇上“六军不发”的时候,结果又怎样呢?两相映衬,杨妃“赐”死的结局,就不难于言外得之,而玄宗虚伪、自私的精神面貌,也被暴露无遗。同时,“七夕笑牵牛”,这是对玄宗迷恋女色、荒废朝政的典型概括,用来对照“六军同驻马”,就表现出二者的因果关系。没有“当时”的荒淫,哪有“此日”的离散?行文至此,尾联的一问已如箭离弦,眼看要一发破的了。
尾联也包含强烈的对比,一方面是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的唐玄宗保不住自己的宠妃。就章法上说,这是对前六句的总结。另一方面是作为普通百姓的卢家能够保住既善“织绮”,又能“采桑”的妻子莫愁。就艺术构思说,这是由前一方面引起的联想。这两方面,各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值得问一个“为什么”。诗人又把这二者联系起来,发出了冷峻的诘问:为什么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的唐玄宗还不如普通百姓能够保住自己的妻子呢?
前六句诗,其批判的锋芒都是指向唐玄宗的。用需要作许多探索才能作出全面回答的一问作结,更丰富了批判的内容。
(霍松林)
富平少侯
李商隐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候。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赏析】
这是一首托古讽时之作。
汉张安世封富平侯,他的孙子张放幼年继承爵位。但这首诗所咏内容却不切张放行事,可见诗中的“富平少侯”不过是个假托性的人物,首句“七国”喻藩镇割据叛乱。“三边”指边患,“未到忧”即未知忧。这一句逆笔取势,先指出其不知国家忧患为何物,次句再点醒“十三”袭位,这就有力地显示出童昏无知与身居尊位的尖锐矛盾。如果先说少年袭位,再说不恤国事,内容虽完全相同,却平直尤奇,情味锐减,突现不出上述矛盾了。这种着意作势的写法,往往和作者所要突出强阑的意旨密切相关。
颔联写少侯的豪侈游乐。“不收金弹”用韩嫣事。晋葛洪《西京杂记》载:韩嫣好弹,以金作弹丸,所失者日有十馀。儿童闻嫣出弹,常随之拾取弹丸。上句说他只求玩得尽兴,贵重的金弹可以任其抛于林外,不去拾取,这当然是十足的豪侈。下句则又写他对放在井上未必贵重的辘轳架(即所谓“银床”,其实不一定用银作成),倒颇有几分爱惜。这就从鲜明对照中写出了他的无知。黄彻说:“二句曲尽贵公子憨态。”这确是很符合对象特点的传神描写,讽刺中流露出耐人寻味的幽默。
颈联续写其室内陈设的华侈。“彩树”指华丽的灯柱,“绣檀”指精美的檀枕。锼(sou)是刻镂的意思。两句意谓:华丽的灯柱上环绕着层层灯烛,像明珠交相辉耀;檀木的枕头回环镂空,就像精美的玉雕。上一联在“不收”、“却惜”之中还可以感到作者的讽刺揶揄之意,这联则纯用客观描写,讽刺之意全寓言外。所以颔、颈两联内容虽相近,读来并不感重复。“灯”、“枕”暗渡到尾联,针线细密,不着痕迹。
尾联是全篇的点睛之笔,两句是说,守门的人不给清晨到来的客人通报,因为少侯新得了一位佳人名叫莫愁。莫愁,传为洛阳人,嫁卢家为妇。这里特借“莫愁"的字面关合首句“未到忧”,以讽刺少侯沉湎女色,不忧国事;言外又暗讽其有愁而不知愁,势必带米更大的忧愁;今日的“莫愁”,即孕育着将来的深愁。诗人的这种思想感情倾向,全不说出,而是自然融合在貌似不动声色的客观叙述之中,笔致特别尖刻冷峭,耐人寻味。
作为一首讽刺腐朽而无知的贵族少年的诗,《富平少侯》自然也不失为佳作。但从制题和首尾两联看,诗中的“富平少侯”似乎不像一般贵族少年,而可能另有具体寓托。清代注家徐逢源根据唐敬宗少年继位,好奢喜猎,宴游无度,尤爱纂组雕镂之物及视朝每晏等情事,和汉成帝毎自称富平侯家人之事,推断此诗系借讽敬宗,其说颇可信。因为所讽对象如为一般贵显少年,则他们所关心的本来就是声色狗马,责备他们不忧“七国三边”之事,未免无的放矢。必须是居其位当忧而不忧的,才以“未到忧”责之:所以首句即已暗露消息,所谓少侯,实即少帝。清冯浩说:“苜七宇最宜重看。”(《玉谿生诗笺注》)是参透其中消息的。末句以“莫愁”暗讽其终将有愁,和《陈后官》结句“天子正无愁”如出一辙,也暗示所讽者并非无知贵介,而是“无愁天子”一流。况且如刺一般贵族少年,完全可以显言,不必托古以讽;更不必用“富平少侯”这样生僻的题目,而诗中又偏不涉及富平少侯本人行事,故意弄得迷离惝恍。李商隐托古讽时、有特定讽刺对象的咏史诗,题目与内容往往若即若离,用事也古今驳杂,似乎是故意露出蛛丝马迹,引导读者去思索其中的寓托,本篇就是显例。当然,托古讽时之作,所托之“古“与所讽之“今”往往但求大体相似,不能一一细符,也不必一一细符,这是不言而喻的。
(刘学锴)
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
李商隐
暂凭尊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
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赏析】
这两诗与杜牧《赠别》主题相同,即都为和心爱的姑娘分别时的伤离之作,但写法各别。“离亭”,指分别时所在之地,“亭”即驿站。“赋得”某某,是古人诗题中的习惯用语,即为某物或某事而作诗之意。诗人在即将分离的驿站之中,写诗来咏叹折柳送别这一由来已久但仍然吸引人的风俗,以申其惜别之情。
第一首起句写双方当时的心绪。无憀,即无聊。彼此相爱,却活生生地拆散了,当然感到无聊,但又势在必别,无可奈何,所以只好暂时凭借杯酒,以驱遗离愁别绪。次句写行者对居者的劝慰。既然事已至此,不能挽回,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所希望于你的,就是好好保重身体。你本来已是眉愁腰细的了,哪里还再经得起损伤?这句先作一反跌,使得情绪松弛一下,正是为了下半首杷它更紧地绷起来。第三句是一句惊心动魄的话。除了死亡,还有什么比分别更令人痛苦的呢?这句话是判断,是议论,然而又是多么沉痛的抒情!第四句紧承第三句,针对第二句。既然如此,即使春风有情,又怎么能因为爱惜长长的柳条,而不让那些满怀着“人世死前惟有别”的痛苦的人们去尽量攀折呢?这一句的“惜”字,与第二句的“损”字互相呼应。因为愁眉细腰,既是正面形容这位姑娘,又与杨柳双关。以柳叶比美女之眉,柳身比美女之腰,乃是古典诗歌中的传统替喻。“莫损”,也有莫折之意在内。
第二首四句一气直下,又与前首写法不同。前半描写杨柳风姿可爱,无论在烟雾之中,还是在夕阳之下,都是千枝万缕,依依有情。而杨柳既然如此多情,难道它就只管送去行人,而不管迎来归客?送行诚为可悲,而迎归岂不可喜?因此,就又回到上一首的“莫损愁眉与细腰”那一句双关语上去了。就人来说,去了,还是可能来的,何必过于伤感以至于损了愁眉与细腰呢?就柳来说,既然管送人,也就得管迎人,又何必将它齐折光呢?折掉—半,送人离去;留下一半.迎人归来,岂不更好!
第一首先是用暗喻的方式教人莫折,然后转到明明白白地地说出非折不可,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充满悲观情调。但第二首又再来一个大翻腾,认为要折也只能折一半,把话说得宛转缠绵,富有乐观气息,于文为针锋相对,于情为绝处逢生。情之曲折深刻,文之腾挪变化,真使人惊叹。
(沈祖棻)
宫妓
李商隐
珠箔轻明拂玉墀,被香新殿斗腰支。
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
【赏析】
这是一首歌咏宫廷生活而有所托讽的诗。题目“宫妓”,指唐代宫廷教坊中的歌舞妓。当时京城长安设有左、右教坊(管理宫廷女乐的官署,专管雅乐以外的音乐、歌舞、百戏的教习排练),左多善歌,右多工舞。唐高祖时,置内教坊于禁中;玄宗开元初,又置于蓬莱宫侧。诗中所写的宫妓,当是这种内教坊中的女乐。
“珠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前两句描绘宫廷中的歌舞场面,正点题目。汉代未央宫有披香綾,是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歌舞过的地方。唐代庆善宫中也有披香殿,“新殿”或取义于此。但这里主要是借这个色彩香艳而又容易唤起历史联想的殿名,来渲染宫廷歌舞特有的气氛。对于披香殿前的歌舞,诗人并没有作多少具体的铺叙描绘,而是着重描写了“珠箔轻明拂卫墀”的景象。“珠箔”即珠帘;“玉墀”,指宫殿前台阶上的白石地面。轻巧透明的珠帘轻轻地拂着洁白的玉墀,这景象在华美中透出轻柔流动的意致,特别适合于表现一种轻歌曼舞的气氛,使人感到它和那些“斗腰支”的宫妓融为一个和谐的整体。“斗腰支”三字,简洁传神,不仅画出宫妓翩跹起舞的软媚之态,而且传出她们竞媚斗妍、邀宠取悦的心理状态。同时,它还和下两句中的“鱼龙戏”、“偃师”,在竞奇斗巧这一点上构成意念上的联系。不妨说,它是贯通前后幅,暗透全诗主旨的一个诗眼。
“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遺君王怒偃师。”三、四两句陡转,集中托风寓慨。“鱼龙戏”,指古代百戏中由人装扮成珍异动物进行种种奇幻的表演。《汉书·西域传赞》颜师古注云:“鱼龙者,为舍利之兽,先戏于庭极;毕,乃人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跳跃漱水,作雾障日;毕,化成黄龙八丈,出水敖戏于庭,炫耀日光。”可见这是一种变幻莫测、炫人眼目的精彩表演。末句的“怒偃师”用了《列子·汤问》的一则故事:传说周穆王西巡途中,遇到一位名叫偃师的能工巧匠。偃师献上一个会歌舞表演的“假倡”(实际上是古代的机器人),“顉(抑)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穆王以为是真人,和宠姬盛姬一起观赏它的表演。歌舞快结束时,假倡“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穆王大怒,要杀偃师,吓得偃师立即剖解假倡,露出革木胶漆等制造假倡的原料,才得免祸。二、四两句是说,等不到看完那出神入化的鱼龙之戏,君王就要对善于机巧的“偃师”发怒了。
原故事中的偃师是一个善弄机巧的人物,然而他却差点因为弄巧而送命。这种机关算尽、反自招祸患的现象具有典型意义。诗人用偃师故事,着眼点正在于此。毫无疑问,诗中的宫妓和“偃师”的关系,相当于原故事中倡者和偃师的关系;而诗中所描绘的“斗腰支”、“鱼龙戏”,又正相当于原故事中倡者的歌舞,所突出的正是偃师的机巧。那么,透过“不须”、“终遣”这两个含意比较明显的词语,便不难看出,诗中所强调的正是善弄机巧的偃师到头来终不免触怒君壬,自取其祸。如果把这首诗和《梦泽》、《官辞》等歌咏宫廷生活而有所托讽的诗联系起来考察,便很容易发现“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梦泽》),“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宫辞》)和“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宫妓》)之间有着十分神似的弦外之音。宫廷歌舞,原是政治生活的一种托喻;而迎合邀宠、红粉自埋的宫女,一时得宠、不忧将来的嫔妃,和玩弄机巧,终自召祸的偃师,则正是畸形政治生活的畸形产物。在诗人看来,他们统统是好景不常的。
(刘学锴)
宫辞
李商隐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赏析】
这首宫怨诗,抓住宫嫔最切身的得宠失宠的问题,写出她们的悲惨命运。
开头一句用流水比君王的恩宠,构思非常巧妙。流水,则流动不定。君恩既如流水流动不定,宫女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今日君恩流来,明日又会流去;宫女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一去不返。所以无论失宠得宠,等待她们的,都是不幸。这就通出了第二句宫女对自己命运的担优:得宠时害怕君王感情变化,恩宠转移;而失宠时又愁肠欲断,悲苦难言。这一句曲尽无余地刻画出宫女既患得宠又患失宠的矛盾痛苦的心理。句中叠用“宠”字,正说明君王的恩宠对宫女的关系重大。因为宫女的命运,完全操在君王手里。
后两句承接第二句,以失宠者的口吻警醒得宠者。《花落》即《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谓伴侍君王宴饮作乐。南朝梁江淹《拟班婕妤咏扇》诗云:“窃恐凉风至,吹我玉阶树。君子恩未毕,零落在中路。”婕妤,宫中女官名。班婕妤曾得汉成帝宠幸,后又失宠。诗中以班婕妤自比团扇,用凉风一至,团扇被废,喻君恩断绝。此诗末句即用《咏扇》诗意,意思是说:你不要那么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了,你自己不就是一朵会凋零的花吗?凉风近在殿的西边,你不久也将像花儿一样被它无情地吹落的!《花落》语含双关,既指曲名,又暗指花被凉风吹落,隐喻得宠者之恩宠难恃。
这首诗通篇全用议论。由于比喻、双关运用得极其巧妙,就使它在议论中含着形象,所以读来意味深长,比起明白直说,含蕴有味。清纪昀称此诗“怨诽之极而不失优柔唱叹之妙”(《李义山诗集辑评》),正是指出了此诗含蓄的特色。
(王思宇)
代赠二首(其一)
李商隐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赏析】
《代赠》,代拟的赠人之作。此题诗二首,这是第一首。诗以一女子的口吻,写她不能与情人相会的愁思。
楚吟诗中所写的时间是春日的黄昏。诗人用以景托情的手法,从诗的主人公所见到的缺月、芭蕉、丁香等景物中,衬托出她的思想感情。
诗的开头四字,就点明了时间、地点:“楼上黄昏”。后面“欲望休”二字则惟妙逼肖地描蓽出女子的行动:她举步走到楼头,想去望望远处,却又废然而止。这里,不仅使我们看到了女子的姿态,而且也透露出她那无奈作罢的神情。“欲望休”一本作“望欲休”。“休”作“停止”、“罢休”之意。“欲望”,是想去望她的情人。但为何又欲望还休呢?
对此,诗人并不作正面说明,因为那样容易流于显露,没有诗意;他用描绘周围景物,来表现女子的情思。
南朝梁诗人江淹《倡妇自悲斌》写汉宫佳人失宠独居,有“青苔积兮银阁涩,网罗生兮玉梯虚”之句。“玉梯虚”是说玉梯虚设,无人来登。此诗的“玉梯横绝”,是说玉梯横断,无由得上,喻指情人被阻,不能来此相会。此连上句,是说女子渴望见到情人,因此想去眺望;但又蓦然想到他必定来不了,只得止步。欲望还休,把女子复杂矛盾的心理活动和孤寂无聊的失望情态,写得细微逼真。“月如钩”一本作“月中钩”,意同。它不仅烘托了环境的寂寞与凄清,还有象征意义:月儿的缺而不圆,就像是一对情人的不得会合。
三、四句仍然通过写景来进一步掲示女子的内心感情。第二句缺月如钩是女子抬头所见远处天上之景;这两句则是女子低头所见近处地七景物。高下远近,错落有致。这里的芭蕉,是蕉心还未展开的芭蕉,稍晚于诗人的钱诩《未展芭蕉》诗中的“芳心犹卷怯春寒”,写的就是这种景象;这里的丁香,也不是花瓣盛开的丁香,而是缄结不开的花蕾。它们共同对着黄昏时清冷的春风,哀愁无限。这既是女子眼前实录的真实描绘,同时又是借物写人,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自己,隐喻二人异地同心,都在为不得与对方相会而愁苦。物之愁,兴起、加深了人之愁,是“兴”;物之愁,亦即人之愁,又是“比”。芭蕉丁香,既是诗人的精心安排,同时又是即目所见,随手拈来,显得那么自然。
景与情、物与人融为一体,“比”与“兴”融为一体,精心结撰而又毫无造作雕琢之迹,是此诗的极为成功之处。特别是最后两句,意境很美,含蕴无穷,历来为人所称道,明王昌会《诗话类编》就把它特别标举出来,非常赞赏。
(王思宇)
楚吟
李商隐
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
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赏析】
此诗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认为是开成五年(840)至会昌元年(841)春李商隐楚游时所作,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定为大中二年(848)夏作者离开桂管观察使郑亚幕府之后,留滞荆楚时作。两说何者为确,现似难判定
这是借吟咏楚国之事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首七绝。诗的前三句都是写眼前所见的景色。头两句写了四种景物。诗中的“山”指巫山,在今四川湖北两省交界处。“离宫”是帝王正宫之外临时居住的宫室,此处即指在今四川巫山县西北的楚宫,即宋玉《高唐赋并序》所写宋玉与楚襄王所游之地。“江”即长江。这两句采用顶针的句式,重叠“楼”、“宫”,加重加深其意,突出其主体地位,以扣紧题中“楚”字。头一句由"山上”到“离宫”,再到宫上之楼,由下而上,一层一层,把读者的目光引到最高点;次句又由楼而宫,由宫而江,由上而下,一层一层,把读者的目光落到最低处,给人以明显的立体感。“暮江流”的“流”字,又透露出时光流驰的无穷无尽。从此宫此楼出现之日,流到现在,以后还将流到永久永久。昔日的楚国已成陈迹,惟离宫依旧,暮江东流,景中充满古今变迁和岁月易逝的慨叹。
上面两句,已写出一派荒凉景象,第三句“楚天长短黄昏雨”,又用重笔再加渲染。这句取象构词,意含双关,构思非常巧妙。它既是实写眼前之景“黄昏雨”三字,又暗用宋玉《高唐赋并序》中巫山神女自称“且为行云,暮为行雨”的语意和所载楚襄王梦会神女事。“长短”,总之、反正之意。此句言楚天老是黄昏下雨,暗与襄王梦会神女之事关合。而上句之江特取“暮”江,此句之雨特写“黄昏”之雨,则是意在渲染环境的凄凉。
以上三句,可以说画出了一幅《楚宫暮雨图》。这里,荞色凄迷,凄风苦雨洒落江上,楚宫一片荒凉,一切都牵动人的愁绪。所以结句说,当年宋玉对此情景,即使无愁,也会悲愁不已,点出全诗主旨,“无愁”和“亦自愁”对比成文,故为跌宕,更见出悲愁之深。因为前面三句已把凄惋哀愁的气氛熏染得非常浓重,所以末句就显得非常自然。这“愁”表面看去仅仅是因景而生,实则也是语含双关。宋玉《九辩》说,楚国国势危殆,贤才失路,“坎廪(困顿,不得志)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余萎约(衰萎瘦损)而悲愁”。此与上句用“黄昏雨”暗指襄王荒淫腐败,文意正是一贯。所以清何焯评论说:“长晷短景,但有梦雨,则贤者何时复近乎?此宋玉所以多愁也。”(《李义山诗集辑评》)是道着作者用意的。李商隐政治上极不得意,几乎一生都在幕僚中度过。所以诗中的宋玉,其实就是作者的化身;诗中表现的,就是作者岁月蹉跎、壮志未酬的幽愤,对统治者不用贤才的愤懑,以及对唐王朝前途的忧虑。
此诗语言明白如话,艺术构思非常巧妙。诗中不实写史事,不发议论, 而是用围绕主题的各种有代表意义的景物,构成一个特殊的环境,用它引起人的感受,以此寄托作者的思想感情。不但三、四两句语含双关,整首诗也 意义双关。以末句的“愁”来说,就有三层意思:宋玉因景而生之愁,宋玉感慨国事身世之愁,宋玉之愁亦即作者之愁。而这三者又统一在一起,不见半丝痕迹,意味深长无比。田兰芳称此诗“只在意兴上想见”(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引),冯浩说它“吐词含味,妙臻神境,令人知其意而不敢指其亊以实之”(《玉谿生诗集笺注》),正是讲它艺术构思的巧妙绝伦。
(王思宇)
瑶池
李商隐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①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注释
①八骏:穆王所乘的八匹骏马。《穆天子传》载其名为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
【赏析】
晚唐好几个皇帝迷信神仙之道,服食丹药,妄求长生,以至服金丹中毒死去。这首诗便是讽刺求仙之虚妄。
瑶池是古代神话中仙人西王母居住的地方。诗中的“阿母”即西王母,《汉武故事》中称西王母为“玄都阿母”。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西游至昆仑山,遇西王母,西王母在瑤池设宴招待他。临别,西王母作歌赠之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希望)子毋死,尚能复来。”穆王答歌曰:“比及三年,将复(返)而野(您的疆土)。”又载:穆王南游,在去黄竹的路上,遇北风雨雪,有冻人,穆王作《黄竹歌》三章以哀民。
这首诗就是根据这个传说来构思的。作者抓住西王母希望穆王“复来”,穆王也许诺复来这一点,虚构了一个西王母盼望穆王归来的情节:西王母推开雕镂彩饰的窗户,眺望东方,却不见穆王的影子,只听见《黄竹歌》 声哀动大地。首句是仙境的绮丽风光,次句是人间的凄厉情景,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个对比兼含着两层意思:一是隐喻作歌之人已死,惟其歌声徒留人间,仙境虽美,怎奈无缘得往,暗含着对求仙的嘲讽;一是用《黄竹歌》诗意,暗示人民在受冻受苦,而统治者却在追求长生不死,希图永远享受,寄寓着对统治者求仙的谴责。
诗的末两句是写西王母不见穆王而产生的心理活动:穆王所乘的八骏飞驰神速,一天能行二万里,如果要来,真易如反掌,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有如约前来呢?西王母盛情邀请穆王重来,穆壬也许诺重来,而且来也方便,乘上八骏瞬息就到,可是穆王却终究没有来。一一不言穆王已死而其死自明。然而,西王母却仍在开窗眺望,殷切等候哩!这就表明西王母希望周穆王不死,可是这个希望终于落空了。即令仙人如西母,也不能挽救周穆王尸一 死,则人间那些所谓长生不老之术,6然更是靠不住的了。一一不言求仙之 虚妄而其虚妄自见。
讽刺求仙,本来是颇费议论说理的主题,但此诗却不着一字议论。作者的用意,完全融化在西王母的动作和心理活动中,以具体生动的形象来表露,构思极为巧妙。末句是西王母心中的问号,而不是由诗人直接提出的反诘之辞。因此,诗的讽刺果然犀利尖刻,但表现方式却是委婉的,不是直截了当的挖苦嘲笑。清纪昀评此诗说广尽言尽意矣,而以诘问之调吞吐出 之,故尽而未尽。《李义山時集辑评》)正是由于末两句不作正面指斥,所以此诗于明酣畅中又具含蓄蕴藉之致,读之觉余味无穷。清叶燮称“李 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原诗》此首即其一例。
(王思宇)
韩冬郎即席二首(其一)
李商隐
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赏析】
这首诗用一条长题说明作诗的缘由。冬郎,是晚唐诗人韩偓的小名。他的父亲韩瞻,字畏之,是李商隐的故交和连襟。大中五年(851)秋末,李商隐离京赴梓州(治今四川三台)入东川节度使梆仲郢幕府,韩偏才十岁,就能够在别宴上即席赋诗,才华惊动一座。大中十年,李商隐返回长安,重吟韩偓题赠的诗句,追忆往事,写了两首七绝酬答。这是其中的第一篇。
酒宴上的蜡烛烧残了大半,烛芯的灰烬也冷却了。用“冷灰残烛”,表明送别的筵宴已近尾声,阖座的人触动离情。正是在这样的惨淡气氛中,十岁的冬郎触发了诗思,飞快地挥写成送别的诗章。这就是本篇头两句对当年情景的追述。别宴的情况交代简略,重点突出冬郎题诗,是为了主题的需要。
记事已毕,下面转入评赞。怎样才能不陷于一般的套语呢?诗人采用了比喻的手法将韩瞻韩冬郎父子比作凤凰,以“雏风清于老凤声”表明青出于蓝,抽象的道理从而转化为具体的形象。光这样还不够生动。诗人又联想到,传说中凤凰产在丹山,它爱栖息的是梧桐树。经过想象的驰骋,便构成这样一幅令人神往的图景:遥远的丹山道上,美丽的桐花覆盖遍野,花丛中不时传来雏凤清脆圆润的鸣声。应和着老凤苍亮的呼叫,显得更为悦耳动听。多么富于诗情画意的写照!看了这幅图画,冬郎的峥嵘年少和俊拔 诗才不都跃然纸上了吗?
驱遣活生生的联想和想象,将实事实情转化为虚拟的情境、画面,这可以说是李商隐诗歌婉曲达意的又一种表现形式。一首本来容易写得平凡的寄酬诗,以“雏凤声清”的名句历来传诵不衰,除了诗人对后辈的真切情意外,跟这样的表现形式是分不开的。
(陈伯海)
板桥晓别
李商隐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笑蓉红泪多。
【赏析】
这是一首和情人言别的诗。题中“板桥”,指唐代汴州(治今河南开封)城西的板桥店。这里正像长安西边的渭城一样,是一个行旅往来频繁的站头,也是和亲友言别的地方。李商隐这首诗,写友人李郢与汴州的情人告别,南归苏州的情景,以它特有的奇幻绚丽色彩开辟了言别的一种新境界。
首句回望来路所见。“高城”,指汴辦城。“晓河”,指破晓时分的银河。回望汴州方向,原先斜贯中天,高悬在城头上的银河,此刻巳经黯淡下去,西移垂地。在破晓时分微微发白的天幕背景下,正隐现出高城的朦胧暗影。这对情侣,曾经在这座高城中度过一段难忘的时所以分袂之际,不免怀着留恋和怅惘的心情翘首回望,彼此都感到刚刚逝去的日子仿佛是一场遥远的梦,正像宋代秦观在一首别词中所写的那样:“多少蓬莱旧事,空回身、烟霭纷纷”(《满庭芳》)。“落晓河”,既明点题“晓”字,又暗寓牛女期会已过,离别在即。而这对情侣在分离的前夜依依话别,彻夜不眠的悄景也不难想见。
次句板桥即景。“长亭”,当是板桥上或板桥近旁一座临水的亭阁。它既是昨夜双方别前聚会之处,也是晓来分别之处。长亭的窗下,就是微微荡漾的波光。“压”字画出窗户紧贴水波的情景。在朦胧曙色中,这隐现于波光水际的长亭仿佛是幻化出来的某种仙境楼阁,给这场平常的离别涂上了一层奇幻神秘的传奇色彩。那窗下摇漾的微波,方面让人联想起昨夜一夕双方荡漾不巳的感情波流,另一方面又连接着烟波渺渺的去路(板桥下面就是著名的通济渠)。这两方面合起来,也就是所谓“柔情似水,佳期如 梦”(宋秦观《鹊桥仙》)。全句写景,意境颇似牛女鹊桥,夜聚晓分,所以和首句所写的“高城落晓河”之景自然融成一片。如果说,一、二两句还只是在写景中微露奇幻神秘的色彩,那么三、四两句就完全进入了神话故事的意境。“水仙”句暗用琴高事。汉代《列仙传》上说,琴高是战国时赵人,行神仙道术;曾乘赤鲤来,留月余复人水去。这里把行者暗比作乘鲤凌波而去的水仙。行者是由水路乘舟南去的,板桥长亭之下此刻正停靠着待发的小舟。在前两句所描绘的带有奇幻色彩的景色引发下,这里进一步生出浪漫主义的想象,将“方留恋处,兰舟催发”(宋柳永《雨霖铃》)的现实场景幻化成“水仙欲上鲤鱼去”的神话境界。所以这想象虽奇幻,却又和眼前景吻合,显得自然真实。《楚辞·九歌·河伯》中曾这样描写送别的场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鱗兮媵予。”“水仙”句似受到过它的启发,只不过这首诗里所描绘的境界带有更多的童话式的天真意趣罢了。
末句转写送者。“红泪”暗用薛灵芸事。晋王嘉《拾遗记》上说,魏文帝美人薛灵芸离别父母登车上路,用玉唾壶承泪,壶呈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这里将送行者暗喻为水中芙蓉,以表现她的美艳;又由红色的芙蓉进而想象出它的泪也应该是“红泪”。这种天真浪漫的想象,颇有些类似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忆君清泪如铅水”的奇想。不过这句的好处似乎主要在笔意。它是从行者的眼中来写送者,却又不直接描绘送者在“晓别”时的情态,而是转忆昨夜一夕这位芙蓉如面的情人泣血神伤的情景。这就不但从“晓别”写出了夜来的伤离,而且从夜来的伤离进一步暗示了“晓别”的难堪。昨夜长亭窗户之内,“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赠别》)的情景,今朝板桥晓别之际,“执手相看洎眼,竟无语凝噎”(宋柳永《雨霖铃》)的黯然销魂之状也就都如在目前了。
喜欢从前代小说和神话故事中汲取素材,构成诗歌的新奇浪漫情调和奇幻绚丽色彩,是李商隐诗歌的一个特点。但像这首诗这样,用传奇的笔法来写普通的离别,将现实与幻想融为一片,创造出色彩缤纷的童话式幻境,在送别诗中确属少见。前人曾说“义山多奇趣”(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将平凡的题材写得新奇浪漫,正是“奇趣”的一种表现。
(刘学锴)
银河吹笙
李商隐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赏析】
李商隐的爱情诗里,《银河吹笙》并不常为人们称引,但它颇有一点特异之处,值得重视。
乍一读来,只觉得此诗不太好懂。李商隐诗有时由于比兴过于深曲,或用典冷僻,而造成理解上的困难。可是,这首诗没有什么隐喻手法,最后一联用了王子乔缑山骑鹤仙去、湘灵鼓瑟、秦女(弄玉)吹箫三个典故,也很习见,文字并不艰深。而一句句连下来读,仍觉同意不很明白:一会儿说他年梦断,一会儿又说昨夜鸟啼,不知哪里的“月榭故香”,却同眼前的“风帘残烛”挂上了钩,实境与假想混杂一起,给人以迷离惝恍的感觉。其实,掌握了诗人心理的变化,诗的脉络还是不难找寻的。
——那是在天色欲明未明时分,诗人已经起身。高空的银河映人眼帘,一阵吹笙之声传来耳中,身上还感到黎明前的丝丝寒意。也许因为笙声的触发吧,昔日情事重又浮上心头,而那美好的欢情已随爱人的逝去,像一场幽梦永远破灭了。惆怅之余,诗人不由得转念及窗外枝头惊啼通宵的雌鸟,莫非它也怀有跟自己一样的失侣之痛吗?由于忆念往事,从前与爱人相聚的故园合榭,就闪现在脑海里。园中那一树繁花,想来已被近日雨水催发了,芳姿是多么可爱呀!刹时间,幻景消失,只剩眼前风帘飘拂,残烛摇焰, 映照帘外一片清霜,梦醒了,愁思怎遣?追随骑鹤吹笙的王子乔学道修仙去吧,说不定能摆脱这日夜萦绕心头的世情牵累。咳,别妄想了!还是学湘灵鼓瑟、秦女吹箫,守着这一段痴情自我吟味吧。
以上是全诗大意的串绎。诗篇从当前所见所闻所感的物象兴起,引出往日欢情的追忆和昨夜鸟啼的插念,再跳跃到远隔异乡的故园花开的想象,又折回眼前风帘残烛的实景,最后更从有关神仙传说激起的天外遐想,落脚到埋藏于自己衷怀的一片深情。时间和空间都跨越了,糅合了,各个意象问也不再有外在联系;贯串始终的只是一股意识的潜流,它瞬息万变,扑朔迷离。这正是李商隐诗歌最叫人惊异的地方,也往往是最为隐晦费解的地方。
《银河吹笙》决非孤立的例子。诗人的一部分无题诗和某些仿效“长吉体”的歌行,都在不同程度上采用了这神构思方式,呈现出若干共同的特色,如:打破按时间,空间顺序或事理逻辑来组织材料的传统路子,遵循人的直觉心理的活动线索对时空作错综的反映;实境与虚境淆杂,意象间的缀合略去表面的过渡联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诗句之间眺跃性大,甚至带有一定的晦涩风格。这样的诗歌不免有它的弊端,依从表现心理变化的细微曲折来说,又自有其长处。在万紫千红的诗歌百花苑里,是不应吝惜给予—席地位的。
(陈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