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有感

李商隐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 更无鹰隼與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赏析】

大和九年(835)十一月,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在唐文宗授意下密谋诛灭宦官。事败,李、郑先后被杀,连未曾预谋的宰相王涯、贾、舒元舆等也遭族灭,同时株连者千余人,造成“流血千门,僵尸万计”的惨祸,史称 “甘露之变”事变后,宦官气焰更加嚣张,“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资治通鉴》)。开成元年(836)二、三月,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两次上表,力辩王涯等无辜被杀,指斥宦官“擅领甲兵,恣行剽劫”,表示要“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并派人揭露宦官仇士良等人的罪恶。一时宦官气焰稍有收敛。作者有感于此事和朝廷依然存在的严重局势,写了这首诗。因为不久前已就甘露之变写过《有感二首》,所以本篇题为“重有感”这种标题,实际类似无题。

首句“玉帐牙旗”,是说刘从谏握有重兵,为一方雄藩。昭义镇辖泽,潞等州,邻近京城长安,军事上据有极便利的形势,所以说“得上游”。这句重笔渲染,显示刘的实力雄厚,条件优越,完全有平定宦官之乱的主客观条件,以逼出下句,点明正意: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作为一方雄藩理应与君主共忧患。(“安危”是偏义复词,这里偏用“危”义。)句中“须”宁极见用意,强调的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如改用“誓”字,就变成单纯赞扬了。“须”字高屋建瓴,下面的“宜”、“岂有”、“更无”等才字字有根。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东汉初凉州牧窦融得知光武帝打算讨伐西北军阀隗嚣,便整顿兵马,上疏请示出师伐嚣日期。这里用来指刘从谏上表声讨宦官。东晋陶侃任荆州刺史时,苏峻叛乱,京城建康危急。侃被讨苏诸军推为盟主,领兵直抵石头城下,斩苏峻。这里用来表达对刘从谏进军平乱的期望。一联中迭用两件性质相类的事,同指一人,本来极易流于堆垛重复;但由于作者在运用时各有意义上的侧重(分别切上表与进军),角度又不相同(一切已然之事,一切未然之事),再加上在出句与对句中用“已”、“宜”两个虚字衔连呼应,这就不仅切合刘从谏虽上表声言“清君侧”,却并未付诸行动的情况,而且将作者对刘既有所赞扬又有所不满,既有所属望又不免有些失望的复杂感情准确时细密地表达出来。不说“将次”,而说“宜次”,正透露出作者对刘的“誓以死清君侧”的声言并不抱过于乐观的想法。“宜” 字中有鼓励,有敦促,也隐含着轻微的批评和责备。

颈联中用了两个比喻。“蛟龙愁失水”,比喻文宗受制于宦官,失去权力和自由。“鹰隼與(通“举”)高秋”,比喻忠于朝廷的猛将奋起搏击宦官。(《左传·文公十八年》:“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隼之逐鸟雀也。”鹰隼之喻用其意。)前者,是根本不应出现的,然而却是既成的事实,所以用“岂”表达强烈的义愤,和对这种局面的不能容忍;后者,是在“蛟龙失水”的情况下理应出现却竟未出现的局面,所以用“更无(根本没有厂表达深切的忧愤和强烈的失望。清纪昀说:“‘岂有’、‘更无'开合相应。上句言无受制之理,下句解受制之故。”(《李义山诗集辑评》引)这是比较符合作者本意的。和上面的“须共”、“宜次”联系起来,还不难体味出其中隐含着对徒有空言而无实际行动,能为“鹰隼”而竟未为“鹰隼”者的不满与失望。

末联紧承第六句。正因为“更无鹰隼與高秋”,眼下的京城仍然昼夜人号鬼哭,一片悲惨恐怖气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收复为宦官所盘踞的宫阙,拭泪欢庆呢?“早晚”即“多早晚”,系不定之词。两句所表达的是对国家命运忧心如焚的感情。

用“有感”作为政治抒情诗的题目,创自杜甫,李商隐这首诗,不但继承了杜甫关注国家命运的精神和以律体反映时事、抒写政治感慨的优良传统,而且在风格的沉郁顿挫、用事的严密精切乃至虚字的锤炼照应等方面,都刻意追摹杜律。诗的风格,酷似杜甫的《诸将五首》;它的立意,可能也受到其中“独使至尊优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这两句诗的启发。不过,比起他后期学杜的律诗(如《筹笔驿》、《二月二 日》等),他前期的这类作品就不免显得精严厚重有余而纵横变化不足了。

(刘学锴)

夕阳楼

李商隐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赏析】

这首诗写于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秋天。作者题下自注说:“在荥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者。”荣阳即今河南郑州,是李商隐的第二故乡(原籍怀州),今遂州萧侍郎,指当时被贬到遂州(属剑南东道)的刑部侍郎萧瀚。萧瀚在大和七年三月到八年底,曾任郑州刺史,夕阳楼就是他在郑州任上所建。李商隐受萧的器重与厚遇,所以题注称萧为“所知"。后萧瀚被贬逐到远州。诗人登夕阳楼,触景伤情,感慨无端,写下这首情致深婉的小诗。

前两句写登楼远望,触景生愁。“花明柳暗”,本来是赏心悦目的美好景色,但在别有伤心怀抱的诗人眼里,却是惹愁牵恨之物。李商隐出身比较寒微,特别重视“知已”的理解和帮助。一年前,非常赏识和栽培他的崔戎在兖海观察使任上溘然长逝;现在,另一位对他厚遇的知己萧瀚又被贬远去,这就使诗人越发感到自己的孤孑无依。而他多次应试不第,也尤疑更加重了落拓不遇的悲慨。再加上朝廷中李(训)、郑(注)专权,宦宫势炽,时代与个人身世的浓重阴影,使得这位敏感而重情的诗人更加多愁善感。“绕 天愁”不但写出了愁绪的悠长与纷乱,而且与登高望远的特定情境切合。

一、二两句,按实际生活次序,应是先登城上楼,后触景生愁。现在这样调换次序,一方面是为了要突出诗人登高望远的无边愁绪,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使登城上楼的叙述带上浓郁的抒情意味,显出曲折顿挫之致。从“上尽”、“更上”这神强调的语气中,似乎可以感受到一种不堪承受登高望远所带来的心理重压的情绪。

三、四两句专就望中所见孤鸿南征的情景抒慨。仰望天穹,万里寥廓,但见孤鸿一点,在夕阳余光的映照下孑然远去。这一情景,连同诗人此刻登临的夕阳楼,都很自然地使他联想起被贬远去、形单影只的萧瀚,从内心深处涌出对萧瀚不幸遭际的同情和前途命运的关切,故有“欲问”之句。但方当此时,忽又顿悟自己的身世原来也利这秋空孤鸿一样孑然无依、渺然无适,真所谓“不知身世自悠悠”了。这两句诗的好处,主要在于它真切地表达了一种典型的人生体验:一个同情别人不幸遭遇的人往往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原来正是亟须人们同情的不幸者;而当他一旦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时,竟发现连给予自己同情的人都不再有了。“孤鸿”尚且有关切它的人己则连孤鸿也不如。这里蕴含着更深沉的悲哀,更深刻的悲剧。清冯浩说三、四两句“凄惋入神”(《玉谿生诗集笺注》),也许正应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而“欲问”、“不知”这一转跌,则正是构成“凄惋人神”的艺术风韵的重要因素。宋谢枋得说:“若只道身世悠悠,与孤鸿相似,意思便浅。‘欲问’、‘不知’四字,无限精神。”(《叠山诗话》)这是深得诗人用意的独具只眼之评。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清叶燮《原诗》)的特点在这串正有鲜明的体现。

(刘学锴)

春雨

李商隐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①,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礼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注释

①晼晚:双声叠韵连绵词,这里形容春将暮时景色喑淡的样子。

【赏析】

一个春雨绵绵的早晨,诗中的男主人公穿着白布夹衫,和衣怅卧。他的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究竟何以致此呢?诗在点明“怅卧”之后,用一句话作了概括的交待:“白门寥落意多违”。据南朝民歌《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白门”当指男女欢会之所。过去的欢会处,今日寂寥冷落已不见对方的踪影。与所爱者分离的失意,便是他愁思百结地怅卧的原因。

怅卧中,他的思绪浮动,回味着最后一次寻访对方的情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烛自归。”仍然是对方住过的那座熟悉的红楼.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进去,其至没有勇气再走近它,只是隔着雨凝视着。往日在他的感觉里,是那样亲切温存的红楼,如今是那样地凄冷。在这红楼前,他究竟站了多久,也许连自己都不清楚。他发现周围的街巷灯火已经亮了,雨从亮着灯光的窗口前飘过,恍如一道道珠帘。在这珠帘的闪烁中,他才迷蒙地沿着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独自走了回来。

他是这样地茫然若失,所爱者的形影,始终在他的脑际萦因。“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他想,在远方的那人也应为春之将暮而伤感吧?如今蓬山远隔,只有在残宵的短梦中依稀可以相见了。

强烈的思念,促使他修下书札,侑以玉珰一双,作为寄书的信物。这是奉献给对方的一颗痛苦的心,但路途遥遥,障碍重重,纵有信使,又如何传递呢?“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且看窗外的天空,阴云万里,纵有一雁传书,定能穿过这罗网般的去天么?

以上是这首诗大致包含的意境。男主人公的处境,活动、心情,基本上是清楚的。读者所难于知道的,只是这种恋爱的具体对象和性质。据作品本身看,所爱的对方大约是由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远离而去了。这在封建社会恋爱和婚姻不由自主的情况下是难免的。李商隐在他的组诗《柳枝五首》序中便曾述及洛阳有一个女子属意于他,但不幸被“东诸侯取去”,而铸成了憾事。《春雨》诗中推想对方“远路应悲春晼晚”,又感到当时的环境如 “万里云罗”可见这种恋爱或许也是与受到“东诸侯”之类权势者的阻隔有 关。不过,这终究只能是种推测,具体的背景今天已无法考知了。

李商隐在这首诗中,赋予爱情以优美动人的形象。诗借助于飘洒迷濛的春雨,融人主人公迷茫的心境、依稀的梦境,以及“春晼晚”、“万里云罗”等自然景象,烘托别离的寥落,思念的深挚,构成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幻”一联,前一句色彩(“红”)和感觉(“冷”)互相对照。红的色彩本来是温暖的,但隔雨怅望反觉其冷;后一句珠箔本来是明丽的,却出之于灯影前对雨帘的幻觉,极细微地写出主人公寥落而又述茫的心理状态。末联“玉挡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也富于象征色彩。它很有创造性地借助于自然景象,把“锦书难托”的预感形象化了,并把抑郁怅惘的情绪与广阔的云天融合成一片。凡此,都成功地表现出了主人公的生活、处境和感情,情景、色调和气氛都令人久久难忘。这种真挚动人的感情和优美生动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构成一种艺术魅力,在它面前.人们是免不了要支付出自己的同情的。

(余恕诚)

楚宫

李商隐

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

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

空归腐败犹难复,更困腥臊岂易招?

但使故乡三户在,彩丝谁惜惧长蛟。

【赏析】

关于此诗的历史背景和寓意,注家说法不一。近人张采田认为赴大中二年诗人由桂州(治今广西桂林)郑亚幕返长安遂经潭州(治今湖南长沙)等地时作,专吊屈原,并无别的寓意。以张说较是。李商隐生,政治上很不得意,生活道路非常坎坷,可以说此诗既吊屈原,也融进了对社会政治和个人身世的感慨。

这首诗不同于其他凭吊屈原的诗文,它没有从屈原的人品才能和政治上的不幸遭遇着笔,通篇自始至终紧紧扣住屈原的“迷魂”来写:首联写迷魂逐波而去,含恨无穷;颔联写迷魂长夜尤依,凄凉无限;颈联叹迷魂之不易招;末联赞迷魂终有慰藉。这样凼绕迷魂来构思,内容集中,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反复抒写,从而使诗具有问环唱叹之致。

诗的前四句足以景写情。屈原忠而见疑,沉湘殉国,此诗亦即从眼前所见之湘江起笔。“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漻漻”,水清深貌。古代迷信说法,鬼无所归则为“厉”。“楚厉”指屈原无依的冤魂。对着湘江,想起屈原的不幸遭遇,诗人伤悼不已。在诗人的眼中,清深的湘波,全都是泪水汇成。这“泪”有屈原的忧国忧民之泪,有后人悼念屈原之泪,也有诗人此时的伤心之泪。湘江淌着不尽的泪水,也在哀悼屈原。而在这如泪的湘波之中,诗人仿佛看到屈原的迷魂。“逐恨遥”写迷魂含着满腔悲愤,随波远去。湘江流水无穷尽之吋,屈原迷魂亦终古追逐不已,其恨亦千秋万代永无绝期。“恨”字和“泪”字.融人诗人的强烈情感,既是对屈原的沉痛哀悼,也是对造成屈原悲剧的楚国统治者的强烈谴责。

颔联又从湘江岸上的景物再加以烘托;这联化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屈原《九歌·山鬼》“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等语意。“枫树夜猿”,是说经霜的枫树和哀鸣的愁猿,构成一幅凄凉的秋夜图。“愁”,既是猿愁,也足迷魂之愁,而猿愁又史加重迷魂之愁。“断”,即断肠。下句的“女萝山鬼”即以女萝为带的山鬼。“语相邀”既指山鬼间互相招唤,向时也指山鬼们招唤屈原的迷魂,境界阴森。长夜漫漫,枫影森森,迷魂无依,惟夜猿山鬼为伴。此联景象凄迷,悲情如海,读之使人哀惋欲绝。

下面四句似议似叹,亦议亦叹,抒发诗人内心的慨叹。五、六两句是说:即使屈原死后埋在地下,其尸也会空自归于腐败,魂也难以招冋;何况是沉江而死,葬身于腥臊的鱼虾龟鳖之中,他的迷魂就更难招回了。“复”和“招”同义,都是招魂的意思。以上三联,都是感伤悲慨;末联情调一变,由凄侧婉转变为激越高昂,以热烈歌颂屈原的忠魂作结。这一联糅合了《史记·项羽本纪》“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和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楚人祭祀屈原的传说。《续齐谐记》记栽,屈原于五月五日投汨罗江而死,楚人每至此日,用竹筒贮粉投水祭之。汉时,长沙有人白日忽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屈原自称,三闾大夫是他的官爵),说:“常年所遗,并为蚊龙所窃。君今若有惠,可以楝树叶塞其上,以五色丝缚之,此二物蚊龙所惮。”此联意思是说:只要楚人不绝,他们就一定会用彩丝棕箬包扎食物来祭祀屈原,人民永远怀念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

这首诗化用《楚辞》和屈原本人作品中的词语和意境人诗,而不着一丝痕迹,读来语如己出,别具风采。诗人以景托情,以感叹为议论,使全诗始终充满了浓重的抒情气氛;加以内容上反复咏叹这个特点,就使此诗“微婉顿挫,使人荡气回肠”(清翁方纲《石洲诗话》评李商隐诗语)感人至深。

(王思宇)

晚晴

李商隐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赏析】

细腻地描画晚晴景物,或许不算太难。但如果要在景物描写中融人诗人独特的感受与心境,特别是要不露痕迹地寓托某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使读者在思想上受到启示,这就需要诗人在思想境界和艺术工力上都“更上一层楼”。

首联说自己居处幽僻,俯临夹城(城门外的曲城),时令正值清和的初夏。乍读似不涉题,上下两句也不相属,其实“俯夹城”的“深居”即是览眺晚晴的立足点,而清和的初夏又进而点明了晚晴的特定时令,不妨说是从时、地两方面把诗题具体化了——初夏凭高览眺所见的晚晴。

初夏多雨,岭南尤然(此时诗人在桂林郑亚幕供职)。久雨转晴,傍晚云开雨霁,万物顿觉增彩生辉,人的精神也为之一爽。这种景象与感受,本为一般人所习见、所共有。诗人的独特处,在于既不泛泛写晚晴景象,也不作琐细刻画,而是独取生长在幽暗处不被人注意的小草,虚处用笔,暗寓晚晴,并迸而写出他对晚晴别有会心的感受。久遭雨潦之苦的幽草,忽遇晚晴,得以沾沐余辉而平添生意,诗人触景兴感,忽生“天意怜幽草”的奇想。

这就使作为自然物的“幽草”无形中人格化了,给人以丰富的联想。诗人自己就有着类似的命运,故而很自然地从幽草身上发现自己。这里托寓着诗人的身世之感。他在为目前的幸遇欣慰的同时不期然地流露出对往昔厄运的伤感,或者说正由于有已往的厄运而倍感目前幸遇的可慰。这就自然引出“人间重晚晴”而且赋予“晚晴”以特殊的人生含义。晚晴美丽,然而短暂,人们常在赞赏流连的同时对它的匆匆即逝感到惋惜与怅惘。然而诗人并不顾它的短暂,而只强调“重晚晴”。从这里,可以体味到一种分外珍重,美好而短暂的事物的感情,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颔联写得浑融概括,深有托寓,颈联则转而对晚晴作工致的描画。这样虚实疏密相间,诗便显得弛张有致,不平板,不单调。雨后晚晴,云收霁散,凭高览眺,视线更为遥远,所以说“并添高阁迥(这高阁即诗人居处的楼阁)。这一句从侧面写晚晴,写景角度由内及外,下句从正面写,角度由外及内。夕阳的余晖流注在小窗上,带来了一线光明。因为是晚景斜晖,光线显得微弱而柔和,故说“微注”。尽管如此,这一脉斜晖还是给人带来喜悦和安慰。这一联通过对晚景的具体描绘,写出了一片明朗欣喜的心境,把 “重”字具体化了。

末联写飞鸟归巢,体态轻捷,仍是登高览眺所见。“巢干”、“体轻”切“晴”,“归飞”切“晚”。宿鸟归飞,通常是触动旅人羁愁的,这里却成为喜晴情绪的烘托。古诗有“越鸟巢南枝”(汉无名氏《古诗十九首》)之句,这里写越鸟归巢,带有自况意味。如果说“幽草”是诗人“沦贱艰虞”身世的象征,那么,“越鸟”似乎是眼前托身有所、精神振作的诗人的化身。

这里要交代一下作者人桂幕前后的一些情况。李商隐自开成三年(858)人赘泾原节度使王茂元(被视为李党)以后,便陷人党争的狭谷,一直道到牛党的忌恨与排挤。宣宗继立,牛党把持朝政,形势对他更加不利。他只得离开长安,跟随郑亚到桂林当幕僚。郑亚对他比较信任,在幕中多少能感受到一些人情的温暖:同时离开长安这个党争的漩涡,得以暂免时时遭受牛党的白眼,精神上也是一种解放。正因为这样,诗中才有幽草幸遇晚晴、越鸟喜归干巢之感。

作为一首有寓托的诗,《晚晴》的写法更接近于“在有意无意之间”的“兴”。诗人也许本无托物喻志的明确意图,只是在登高览眺之际,适与物接而触发联想,情与境偕,从而将一刹那间别有会心的感受融化在对晚晴景物的描写之中,所以显得特别自然浑成,不着痕迹。

(刘学锴)

安定城楼

李商隐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竟未休。

【赏析】

安定(治今甘肃泾川县北),即唐代泾州治所。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入 王茂元拜泾原节度使。开成三年(838),商隐赴其幕,还做了王的女婿,不久,商隐应博学宏词科试,落选回泾州.登楼有感,写此遣怀。

首二句登楼即景:登上高耸百尺的安定城楼,远处绿杨树边的洲渚尽收眼底。按泾州城东有“美女湫”,广袤数里(见《太平广记》),汀洲殆指其地。登最高之楼,望最远之处,高瞻远瞩,气象万千,即景所以生情,以下六句的豪情壮志、无穷感慨都由此生发。三、四句先以两位古人自比。汉代贾谊献策之日,王粲作赋之年,都与作者一般年轻。贾谊上《治安策》,不为汉文帝所采纳,因《治安策》开头有“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之语,故谓“虚垂涕”;作者应博学宏词科试而名落孙山,其心境与贾谊上书未售,同样萦纡抑郁。王粲避乱至荆州、依刘表;作者赴泾州,入王茂元幕,都属寄人篱下:用两位古人的古事,比自己当前的处境和心情,取拟于伦,十分贴切。这是第一层。五、六句抒露志趣和抱负。作者的遭遇虽然困踬,可是他的凌云之志,未稍臧损。“江湖”、“扁舟”乃使用春秋时代范蠡的典故:范蠡佐越王勾践,“既雪会稽之耻”,“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见《史记·货殖列传》)。意谓,自己早有归隐江湖之志,但等回天撼地之日,旋乾转坤之时,头飘白发,身入扁舟。“永忆江湖”,即怀淡于名利之心;“欲回天地”,即抱建立功业之志。两者似相反,实相成。因为如果没有“永忆江湖”的志趣,便成为 争名逐利的禄蠹巧宦,哪里还会有“欲回天地”的宏愿?在这里,这个“永”字下得很好,这个字,有力地表达作者毕生的抱负。这两句诗,既洒脱,又遒劲。清代查慎行谓:“王半山(安石)最赏此联,细味之,大有杜意。”(《查初白十二种诗评》)从诗的表达形式着眼,锤字坚实,结响凝固,工力固颇近杜 诗;而更为关键的,这两句诗反映了封建社会里才志之士的积极向上思想,既怀着恬淡的心情,又有担当事业的志气,这与杜甫的胸襟怀抱,极为相似。因为王安石也从这两句诗中照到自己的影子,所以击节称赏。这是第二层

七、八句借庄子寓言表示自己敝屣功名利禄,正告他人不要妄加猜测。寓言谓:惠施相梁,生怕庄子争夺他的相位,百般防范,惟恐不周。于是庄子去见惠施,坦率地对他说:鹓鶵(传说中与凤凰同类的鸟,庄子自比)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从来不会把鸱(鹞鹰,比惠施)的腐鼠(比相位)当美味而希羡!(见《庄子·秋水》)意为:你的位置我一向不屑一顾,你切莫杞人优天,自相惊扰。这两句诗,既阐明自己没有患得患失的私心杂念,胸次光明磊落,淡泊宁静,为上面“永忆江湖”句提供有力的论证;又表示对世间一切恶浊事物,脾睨蔑视,决不妥协容忍;还尖锐地批判那些捧住权位不放的禄蠹,对他们尽调侃奚落的能事。据近人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作者应博学宏词试被摈,是由于牛党的打击,诚如是,这两句诗乃是有的放矢的。这是第三层。

这首诗,笔力健举,风骨清崚,结构严谨,而语句灵活变化,特别在使用典故方面,非常成功。由于贾谊,王粲的身世遭遇与作者有相似之处,抓住相似的典型事例——贾生垂涕,王粲远游,比拟自己的优时羁旅之感,若合符券,而使一位奋发有为又遭受压抑的少年志士形象跃然纸上。复次,作者的曲曲心事,本不可能用片言只字表达出来,现在借助庄子寓言,不但足以表露他不汲汲于荣利的狷介品质,又反映他睥睨一切的精神状态,还反击了政敌的恶意中伤。如此用典,既灵活,又确切,既含蓄,又锐利,充分发挥了典故的功能。

(黄清士)

天涯

李商隐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赏析】

李商隐的这首绝句,“意极悲,语极艳”(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引杨致轩语),在表现手法上很有特色。

首句平直叙起,蕴藏着极深沉凄惋的感情。“春日”写时光之美好,“天涯”喻飘零之遥远;两词并用,便将旖旎的春光与羁旅的愁思交织在一起。第二句使用“顶针”格,重复“天涯”二字,再点题意。但两个“天涯”含意不尽相同,前者是泛指遥远的天边,后者是特指具体的天边,冋环重复,更见低徊缠绵之致。春日越是美好,落魄江湖,远在天涯的诗人越是感到惆怅。“春日在天涯”已经使人黯然伤神;而“天涯日又斜”递进一层,就更加渲染了在天涯海角,踽踽独行,穷愁飘泊的悲凉气氛。“日又斜”是说时间向晚,一天又将过去,这就给艳丽的春景笼罩了一层傭倦凄暗的阴影。繁花似锦的春光,与西沉的斜日,纵然掩映多姿,但无多时,终将淹没干苍茫暮色之中。日复一日,春天也终将落尽红英,悄然归去。韶光之易逝,繁花之必将凋谢,与诗人人生道路上的失意蹉跎,正复泯然相合。着一“又”字,则日暮途穷,茶然疲役之慨,寥落孤独,空漠无依之痛,尽在言外。两句既包含着对美好事物无限留恋珍惜之意,也包含着生命必将凋零之可悲。

转句在宛曲回环中见奇警,结句余音袅袅,更为哀艳动人。“莺啼”本来是非常宛转悦耳的,可是由于此时此境,诗人却觉得像在啼哭。这两句意思是说:声声啼唤着的黄莺儿呀,如果你有泪水的话,请为我滴在枝头上那最高的花朵上吧!这是因为诗人蜡炬成灰,泪已流干,只有托啼莺寄恨了。

诗中“啼”写听觉,看花写视觉,“湿”是触觉,为我而湿最高之花乃是意觉,这就把诗人敏锐的联想和深切的感受写出来了。诗人移情及物,使黄莺感伤悲啼而垂泪;而泪水所湿之花,自然也泪痕斑斑,凄然欲绝。莺花之娇艳,最足以代表阳春的盛景,然而春归花落,总不免于凋零寂灭。是莺花为诗人而悲者,正所以自悲也。耐人品味的是,这“最高花”为什么会引起诗人如此深情的关注呢?这是因为树梢顶上的花,也就是开到最后的花,意味着春天已过尽,美好的事物即将消逝,莺儿的啼声也倍觉哀切了。再者,也因为树梢顶上的花,上无庇护,风狂雨骤,峣峣者易折,这和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容易进到损坏的命运多么相似,和我们这位有才华、有抱负而潦倒终身的诗人的命运又是多么相似!

李商隐所处的时代,唐王朝已经到了崩溃的前夕,诗人对国家和个人的前途深感绝望,因而生命的短暂,人生的空虚,使诗的伤感气氛更加显得沉重。诗人的悲痛已经远远超过了天涯羁旅之愁,深深浸透着人生挫伤和幻灭的痛苦。这种韵外之致,荡气回肠,往往会令人不能自持,溺时忘返,这首艳而凄的绝句可以说既是春天的挽歌,也是人生的挽歌,更是诗人那个时代的挽歌。

(宋廓)

日日

李商隐

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

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

【赏析】

李商隐善于抒写日常生活中某种微妙的诗意感受。这首小诗,写的就是烂漫春光所引起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意绪。题一作《春光》。

第一句语、意都显得有些奇特。“春光”,泛指春天明媚妍丽,富于生命力的景象;而春天的丽日艳阳,本来就是使一切自然景象呈现出绚烂色彩和活跃生命力的动力与源泉。说“春光斗日光”,似乎不大容易理解。但诗人对艳阳普照下一片烂漫春光的独特感受,却正是借“斗”字生动地表达出来。丽日当空,春光烂漫,在诗人的感觉中,正像是春光与日光争艳竞妍。着一“斗”字,将双方互争雄长的意态,方兴未艾的趋势,以及天地上下充溢着的热烈气氛全部传出。作者《霜月》说:“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将秋夜霜月交辉的景色想象为霜月之神竞艳斗妍,所表现的境界虽和“春光斗日光”有别,而“斗”字的表现力则同样出色。不过“春光斗日光” 似乎还有另一层意蕴。“日光”,既指艳阳春日,又兼有时光之意。眼前这烂漫纷呈的春光又似乎日日与时光的脚步竞赛,力求在这美好的时光尚未消逝之前呈现出它的全部美艳。这后一层意蕴,本身就包含着韶光易逝的轻微惆怅,暗逗下文意绪的纷扰不宁。

第二句实写春光,微寓心绪。山城斜路之旁,杏花开得正盛,在艳阳映照下,正飘散出阵阵芳香,杏花的特点,是花开得特别繁,最能体现春光的烂漫,但远望时这一片繁花却微呈白色。这种色感又很容易触动春日的无名惆怅。所以这“山城斜路杏花香”的景物描写中所透露的,便不单纯是对烂漫春光的陶醉,而且包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缭乱不宁的无聊赖的心绪。

三、四两句由这种复杂微妙的意绪进一歩引出“心绪浑无事”的企盼——什么时候才能使心绪摆脱眼前这种缭乱不宁的状态,能够像这百尺晴丝一样呢?

“游丝”,是春天飘荡在晴空中的一种细丝。作为春天富于特征的景象,它曾经被许多诗人反复描绘过,如“百尺游丝争绕树”(卢照邻《长安古意》)、“落花游丝白日静”(杜甫《题省中壁》),或点缀热烈的气氛,或渲染闲静的境界。但用作这样的比喻,却是李商隐的创造。今人钱锺书在谈到“曲喻”这一修辞手法时曾指出:我国诗人中“以玉溪最为擅此,著墨无多,神韵特远。……‘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执著绪字,双关出百尺长丝也”(《谈艺录》)。心绪,是关于人的心理感情的抽象概念。“心绪浑无事”的境界,颇难直接形容刻画。诗人利用“绪”字含有丝绪的意义这一点,将抽象的心绪在意念中形象化为有形的丝绪,然后又从丝绪再引出具体的游丝。这样辗转相引,喻体似离本体很远,但读来却觉得曲尽其妙。原因就在于这晴空中袅袅飘拂的百尺游丝不仅形象地表现了"心绪浑无事”时的轻松悠闲、容与自得,而且惟妙惟肖地表现出一种心灵上近乎真空的状态,一种在心灵失重状态下无所依托的微妙感受。再加上这“游丝百尺长”的比喻就从眼前景中信手拈来,所以更显得自然浑成,情境妙合。“几时”、“得及”,突出了诗人对“心绪浑无事”的企盼.又反过来衬托出了现时缭乱不宁的心绪。

诗歌中个别句子表达一时触发的微妙感受,比较常见,整首诗专写这种感受的却不多见。因此后者往往被人们泥解、实解。如这首诗,注家们就有“虚度春光”、“客子倦游”一类的理解。而这样理解的结果,往往使全诗语妙全失。

(刘学锴)

龙池

李商隐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醞。

【赏析】

被白居易在《长恨歌》中作为生死不渝的爱情样板加以歌咏的李、杨爱情,若按历史的本来面貌,原是以父夺子妻的丑剧开场的。杨玉环是杨玄琰的女儿,开元二十三年(735),册封为寿王(玄宗子李瑁)妃。被玄宗看中,先度为女道士,纳入宫中,天宝四载(745)正式册立为贵妃。李瑁则另娶韦昭训女为妃。这一秽行虽然可能是中晚唐诗人尽知的事实,但形诸歌咏的 却只有李商隐的这首《龙池》和另一首《骊山有感》。原因大约不出两方面:一则事涉本朝帝王的乱伦恶迹,和一般的政治上的批评相比,更易触犯忌讳,没有足够的诗胆不敢涉笔;二则事涉淫秽,正面着笔,弄不好便易成为单纯展览丑恶。这首诗的好处,正在于把尖锐大胆的揭媒和含蓄不露的描写很好地结合起来。它在构思上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避开正面描写,选取宫廷日常生活的场景,侧面着笔,对玄宗进行尖锐的讽刺。

前两句描写龙池宴饮的场面。龙池在兴庆宫内,是玄宗和诸王、后妃游宴的场所。“龙池赐洒”,表明这是玄宗在宫中所设的家宴,参加者除玄宗、诸王外,自然也包括过去曾经是寿王妃的宫中新宠杨贵妃在内。龙池之畔,云屏高张,正显出宴会的热闹豪华。宴会之上,少不了奏乐助兴,然而却非通常的丝管竞逐,而是众乐皆停,羯鼓高奏。这个细节描写,是颇具深意的。羯鼓本出羯族,状如漆桶,用两杖敲击,声音急促高亢,破空透远。唐玄宗特爱羯鼓,一次听琴未毕,就叱琴师出去,说:“速召花奴(汝阳王李琎小名)将羯鼓来,为我解秽!”透过“羯鼓声高众乐停”这个细节,可以感受到封建帝土凌驾切、主宰一切的夺制淫威。他的意志、欲望是不可违抗的。这里虽然没有一字涉及玄宗霸占儿媳的丑行,但却使人感到,这样的事件是完全符合专制帝土的生活逻辑的。因此,这个细节描写,便不只是单纯的写实,咖而兼有某种象征暗示色彩了。

后两句转写宴罢归寝,薛、寿二王一醉一醒的情景。玄宗弟李业封薛王,开元二十二年卒,其子李琄(一作王员)嗣位为薛王。按诗中所写情况,薛王当指嗣卫,但亦不必拘实详核,诗人不过偶举薛王作衬时已。薛王胸无隐痛,宴席之上自必开怀畅饮,宴罢归来,自即沉醉酣睡。而寿王则身遭夺妻之痛,平日就已积郁在胸,今日宴席之上,目击王府旧欢已成宫中新宠,更不免受到强烈精神刺激。因此宴罢归来,自然是伴着悠长的宫漏而彻夜无眠了。诗人写寿王,只着“醒”字,而包蕴极为丰富。这里有回忆,有思念,有痛苦,有愤郁,有羞辱,更有内心感情无法宣泄的强烈悲愤。这两句就像是一个对比鲜明的特写镜头,把寿王内心的痛苦与愤懑展示在我们面前。这种描写本身,就是对玄宗的强烈谴责。

恩格斯说:“我决不反对倾向诗本身;……可是我认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把它特别指点出来。”(《给敏·考茨基的信》)《龙池》正是倾向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一例。全篇没有一句直接谴责的话,也没有一处正面叙幺宗秽行,但它借助典型的细节和场景描写,却收到了比正面描写、直接谴责更强烈的艺术效果。这个艺术经验,是可供借鉴的。

(刘学锴)

李商隐

永巷常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㶚水①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②!

注释

①㶚水:在长安城东面,过㶚桥的北流入渭河,唐代长安人常在桥边迭别。

②青袍:古代读书人穿的衣服,诗中用以指贫寒之士 玉珂:为贝制的马络头上的饰物,诗中指骑着骏马的达官贵人。

【赏析】

这是一首自伤身世的七律,诗的具体写作年份难以确指。有些注家认为是大中二年(848)冬为李德裕遭贬而作,将诗中的一些句子牵合李德裕和诗人的一些本事,不免牵强附会。(见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和张采田《谿生年谱会笺》)

此诗写法非常別致:前面六旬,一句一事,首句写宫人失宠。“永巷”是“汉宫中幽闭有罪宫嫔之处。“怨綺罗”即綺罗(代指宫人)之怨。次句写离别:“思风波”既指居者思念风波中的行人,也指风波中的行人思念居者。第三句写娥皇、女英的故事——相传舜南巡,死于苍梧,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赶至南方,恸哭湘江边,悲痛的泪水滴在竹上,留下了斑斑啼痕。第四句叫羊祜事;西晋羊祜镇守襄阳,有惠政,死后百姓于岘山建庙立碑,岁时祭祀,望其碑者,无不墮泪。(见《晋书·羊祜传》)第五句写王昭君,即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二)“一去紫台连朔漠”之意。“紫台”即紫宫,就是宫廷。汉元帝与匈奴联姻,王昭君被遣嫁匈奴。(见《汉书·匈奴列传》)第六句写楚霸王项羽兵败事。项羽被刘邦围在垓下,兵少食尽,“夜闻汉军皆楚歌,乃惊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下数行”(《汉书·项羽传》)。

这六件事情况不同,性质各异,但却有一个共同之点,即都含着诗题的一个“泪”字:首句是失宠之泪,次句是别离之泪,三句是伤逝之泪,四句是怀徳之泪,五句是身隐异域之泪,六句是英雄末路之泪。六件事、六种泪,彼此之间,并无什么有机的联系,粗粗看去,好像只是一些故实的堆积。

然而,只要我们认真读完最后一联,就会发觉并非如此:末两句意谓:清晨,我来到㶚桥边询问不舍昼夜流逝的河水,才知道以上一切人间伤心事,哪里比得上贫寒之士忍辱饮恨、陪送贵人的痛苦啊!为什么呢?因为迎送贵人,必得强颜欢笑,这对才志之士,不是一种难堪的痛苦吗?而且痛苦的泪水只能往肚里流淌,这不更甚于以上六种“泪”吗?诗到此,令人豁然开朗,原来诗的构思异常新奇独特:前面六句,都是铺垫陪衬,最后一联,才是本旨。程梦星说:“此篇全用兴体,至结处一点正义便住。”陈帆说:“首言深宫望幸;次言羁客离家;湘江岘首,则生死之伤也;出塞楚歌,又绝域之悲、天亡之痛也。凡此皆伤心之事,然自我言之,岂㶚水桥边,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贵客,穷途饮恨,尤极可悲而可涕乎!前皆假事为词,落句方结出本旨。”(见程梦星《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正由于末联一收.才把前面六事提挈起来,使它们都对末联起着衬托作用。

使前六句和结尾二句联系起来的枢纽,是末句的“未抵” 二字.它既把前面六种泪归结在一点——同末句之泪对比之上,又把前面种种之泪一概抹倒,而把青袍寒士潜流心底之泪突出出来,把诗的主旨表现得更加充分。李商隐早年就有“欲回天地”(《安定城楼》)的远大政治抱负,然而终其一生,都是为人幕僚。侧身贵官之列,迎送应酬,精神上极其痛苦,这首诗就是诗人感伤身世的血泪的结晶。

(王思宇)

流莺

李商隐

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来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赏析】

这是李商隐托物寓怀、抒写身世之感的诗篇。写作年份不易确定。从诗中写到“漂荡”、“巧啭”和"凤城”来看,可能是“远从桂海,来返玉京”以后所作。宣宗大中三年(849)春,作者在长安暂充京兆府掾属。“天宫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偶成转韵》),便是他当时生活和心情的写照。

“流鸾”,就是漂荡流转、无所栖托的黄莺。诗的开头两句,正面重笔写“流”字。“参差”,本是形容鸟儿飞翔时翅膀张敛振落的样子,这里用如动词.犹张翅飞翔。“漂荡复参差”,是说漂荡流转之后又紧接着再飞翔转徙。 “度陌”、“临流”,则是在不停地漂荡流转中所经所憩,应上句“复”宇。流莺这样不停地漂荡、飞翔,究竟是为什么呢?又究竟要漂荡到何时何地呢?诗人对此不作正面交代,只轻轻接上“不自持”三字。这是全联点眼,暗示出流莺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主宰着。用流莺的漂荡比喻诗人自己的转徙幕府的生活,是比较平常的比兴寓托;独有这“不自持”三字,融和着诗人的独特感受。诗人在桂林北返途中就发出过惘然的叹息:“昔去真无奈,今还岂自知”(《陆发荆南始至商洛》)。“去真无奈”、“还岂自知”,正像是“不自持”的注脚。它把读者的思绪引向“漂荡复参差”的悲剧身世后面的社会原因,从而使诗的意境深化了。

漂荡流转,毕竟是流莺的外在行动特点,接下来三、四两句,便进一步通过对流莺另一特点——“巧啭”的描写,来展示它的内心苦闷。“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那圆转流美的歌吟中分明深藏着一种殷切的愿望——希望在美好的三春良辰中有美好的期遇。然而,它那“巧啭”中所含的“本意”却根本不被理解,因而虽然适逢春日芳辰也不能盼来“佳期”,实现自己的愿望。如果说,流鸾的漂荡是诗人飘零身世的象征,那么流莺的巧啭便是诗人美妙歌吟的生动比喻。它的独持之处,就在于强调巧啭中寓有不为人所理解的“本意”,这“本意”可以是诗人的理想抱负,也可以是诗人所抱的某种政治遇合的期望。这一联和《蝉》的颔联颇相似。但“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蝉》)所强调的是虽凄断欲绝而不被同情,是所处环境的冷酷;而“巧啭”一联所强调的却是巧啭本意的不被理解,是世无知音的永叹。“岂能”、“未必”,一纵一收,一张一弛,将诗人不为人所理解的满腹委屈和良辰不遇的深沉伤感曲曲传出,在流美圆转中有回肠荡气之致。可以说,这两句诗本身就是深与婉的统一。

颈联承上“巧啭”,仍写莺啼。“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这是“本意”不被理解,“佳期”不遇的流莺永无休止的啼鸣:无论是刮风的早晨还是降露的夜晚,是晴朗的天气还是阴霍的日子,无论是京城中万户千门开启或关闭的时分,流鸾总是时时处处在啼啭歌吟。它仿佛执著地要将“本意”告诉人们,而且在等待着渺茫无日的佳期。这一联是由两个略去主、谓语的状语对句构成的,毎句中“风朝”与“露夜”、“阴”与“晴”、“万户”与“千门”、“开”与“闭”又各自成对,读来别有一种既整饬又流美,既明畅又含蓄的风调。

末联关合到诗人自身,点明“伤春”正意。“凤城”借指长安。“花枝”指流莺栖息之所。两句是说,自己曾为伤春之情所苦,实在不忍再听流莺永无休止的伤春的哀鸣,然而在这广大的长安城内,又哪里能找到可以栖息的花枝呢?初唐诗人李义府《咏乌》云:“上林多少树,不借一枝栖。”末句从此化出。伤春,就是伤佳期之不遇;佳期越渺茫,伤春的意绪就越浓重。三春芳辰就要在伤春的哀啼中消逝了,流莺不但无计留春,而且连暂时栖息的一枝也无从寻觅。这已经是杜鹃啼血般的凄惋欲铯意境了。诗人借“不忍听”流莺的哀啼强烈地抒发了自己的“伤春”之情——抱负成空、年华虚度的精神苦闷。末句明写流莺,暗寓自身,读来既像是诗人对无枝可栖的流莺处境的关切,又像是诗人从流莺哀啼声中听出的含意,更像是诗人自己的心声,语意措辞之揞妙,可谓臻于化境。

(刘学锴)

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李商隐

露如微霰①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②何事亦离披。

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③生涯独酒知。

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注释

①微霰:指由水凝成的微细冰粒。

②蕖:即芙蓉,也就是荷花。

③濩落:空虚冷落的意思。

【赏析】

(注释)①微霰:指由水凝成的微细冰粒 ②蕖:即芙蓉,也就是荷花。 ③濩落:空虚冷落的意思。

此诗清冯浩《玉谿生诗集笼注》、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均定为唐武宗会昌元年(841)七月作,大致可信。崇让宅是诗人岳父王茂元(时任忠武军节度使,陈许观察使)在东都洛阳崇让坊的宅邸。此时诗人仕途失意,暂居岳父家,妻子仍在京城长安。

亲朋会饮,本为乐事。但此诗所写,却不是宴饮之乐,而是由此触发的诗人的幽恨悲情。

诗的的前半写初秋崇让宅的景象:清池前横,修竹环绕,地方可谓清幽已极。但诗中用“风”、“露”一加点染,立刻使之带上浓重的悲凉气氛,露凝如霰,表明露重大寒。下面接着再用风加重描写。据《韦氏述征记》载,崇让坊多大竹:诗人把主观的强烈感情赋予客观事物,所以见得风摇翠竹,飒飒作响,也像在悲泣一般。开头两句,是用环境的凄清,衬托诗人心境的凄凉。下面两句,则是借环境景物,抒发人生的感慨,“浮世”即浮生,谓世事不定,生命短促“聚散”虽兼含两义,重点是在“散”(别离)。从诗的后半看,这里主要是对妻子而言,同时也兼指筵上之人,因为筵终席散,大家又当別去。它与下联的“灯”、“酒”,关合诗题“宴”字。“离披”是零落分散的样子。诗人作此以前,先是绐人作幕僚,以后在朝廷作小宫,继而在县里为吏,后来又作幕僚,颠沛流离,东西奔波,常与妻子分离。第三句的慨叹,正是诗人坎坷经历的沉痛总结。第四句上承首句的“风”,意谓人生固然常多別离,池中的红荷,为什么也被风吹得零落纷披呢?不用直叙而用反诘,可以加强感叹痛惜的语气;对红荷的痛惜,正是对人生难得团聚的痛惜。这一联,“浮世”、“红蕖”,“本来”对“何事”,对仗比较自由,清何焯说它是:“变体”,清纪昀也说“三四对法活似江西派不经意诗”(《李义山诗集辑评》),可以说是李商隐对律诗的一个发展。

上面四句是即景生情,融情人景,下面四句则是直接抒感慨;第五句上承第三句的“聚散”,写对妻子的深切怀念。“悠扬”形容“归梦”的幽长。“归梦”又和“灯”联系起来,意味吏加深长。梦自然使人联想到夜,夜又使人联想到灯。读这句诗,使人仿佛看到一盏孤灯伴着诗人朦胧人梦的景象,幽微的灯光,好像在向人诉说诗人梦中与妻子相会的情景,比起简单地直叙梦中思念来,意境更美,更富诗意。第六句上承第三句的“浮世”,是说因为失意无聊,所以只好以酒浇愁。句中用一“知”字,使酒带上人情,似乎也在为诗人的坎坷遭遇痛惜不平。两句中“惟”和“独”,都起着一种强调、渲染的作用,表现出诗人的冷落、孤独之感。失意之悲,别离之痛,郁积在诗人胸中,终于宣泄出来:难道直到白头都只是这样下去吗?归隐嵩山之南的苍松白雪之中,才是我的夙愿啊!中岳嵩山,是古代著名的学道隐居之地。“松雪”喻高洁的品格和节操。诗人于无可奈何之中想到归隐山林,这不过是仕途坎坷、壮怀莫遂的幽愤而已。

钱良择评此诗说:“情深于言,义山所独。”(引自《玉谿生诗集笺注》)“情深”,确实是此诗的特色。诗人将“比”、“兴”这两种手法糅合在一起,叫环境景物,烘托、渲染自己的思想感情。风露塘竹之悲,触动、加深了人之悲;红荷的离披,也象征着人的别离;客中苦洒,像在悲叹:寒夜孤灯,仿佛也在凄惋幽思;即使是嵩山的松雪,好像也在召唤着诗人归去。总之,没有一物不解人意,不含着深情。因情见景,情由景发,情景交融,互相深化,读之撼动人心。

(王思宇)

吴宫

李商隐

龙槛沉沉水殿清,禁门深掩断人声。

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

【赏析】

题称“吴官”,但诗中所咏情事并不一定与历史上的吴王夫差及吴宫生活有直接关联,不过是借咏史的名义来反映现实。

一般写宫廷荒淫生活的诗,不论时间背景是在白天或在夜间,也不论用铺陈之笔还是用简约之笔,总不能不对荒淫之状作不同程度的正面描写。这首诗却自始至终,没有一笔正面描绘吴宫华靡生活,纯从侧面着笔。这是个很显著的特点。

前两句写黄昏时分笼罩着整个吴宫的一片沉寂。“龙槛”,指宫中临水有栏杆的亭轩类建筑;“水殿”,是建在水边或水中的宫殿。龙槛和水殿,都是平日宫中最热闹的游赏臬乐之处,现在却悄然不见人踪,只见在沉沉暮色中隐现着的建筑物的轮廓与暗影。“清”字画出在平静中纹丝不动的水面映照着水殿的情景,暗示了水殿的空寂清净。如果说第一句主要是从视觉感受方面写出了吴宫的空寂,那么第二句则着重从听觉感受方面写出了它的沉静。平日黄昏时分,正是宫中华灯初上,歌管相逐.舞姿蹁跹的时刻,现在却宫门深闭,悄无人声,简直像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殿。这是一种完全反常的死一般的沉寂,它引导读者去探究底蕴,寻求答案。

第三句方点醒以上的描写,使读者恍然领悟吴宫日暮时反常的沉寂原来是“宴罢满宫醉”的结果。而一经点醒,前两句所描绘的沉寂情景就反过来引导读者去充分想象在这之前满宫的喧闹歌吹,狂欢极乐和如醉如痴的场景。而且前两句越是把死一般的沉寂描绘得很突出,读者对疯狂享乐场景的想象便越不受限制。“满宫醉”三个字用笔很重。它不单是要交待宴罢满宫酒醉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借此透出一种疯狂的颓废的享乐劲头,一种醉生梦死的精神状态。正是从这里,诗人引出了一个含意深长的结尾。

“日暮水漂花出城”。这是一个似乎很平常的细节:日暮时的吴宫,悄无人声,只有御沟流水,在朦胧中潺潺流淌,漂送着瓣瓣残花流出宫城。这样一个细节,如果孤立起来看,可能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把它放在“吴王宴罢满宫醉”这样一个背景上来描写,便显得很富含蕴而耐人咀皭了。对于一座华美的宫城,人们通常情况下总是首先注意到它的巍蛾雄伟的建筑,金碧辉煌的色彩;即使在日暮时分,首先注意到的也是灯火辉煌、丝管竞逐的景象。只有当吴宫中一片沉寂,暮色又笼罩着整个黑沉沉的宫城时,才会注意到脚下悄然流淌的御沟和漂在水面上的落花。如果说一、二两句写吴宫黄昏的沉寂还显得比较一般,着重于外在的描绘,那么这一句就是传神之笔,写出了吴宫日暮静寂的神韵和意境。而这种意境,又进一步反衬了“满宫醉”前的喧闹和疯狂。顺着这层意蕴再往深处体味,还会隐隐约约地感到,这“日暮水漂花出城”的景象中还包蕴着某种比兴象征的意味。在醉生梦死的疯狂享乐之后出现的日暮黄昏的沉寂,使人仿佛感到覆亡的不祥暗影已经悄然无声地笼罩了整个吴宫,而流水漂送残花的情景则更使人感到吴宫繁华的行将消逝,感受到一种“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凄怆。清姚培谦说:“花开花落,便是兴亡景象。”(《李义山诗笺注》)他是领悟到了作者深寓在艺术形象中的微意的。

清刘熙载说绝句取径贵深曲,盖意不可尽,以不尽尽之。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艺概·诗概》)这首诗正是“正面不写”、“睹影知竿”的典型例证。

(刘学锴)

嫦娥

李商隐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赏析】

这首诗题为“嫦娥”,实际上抒写的是处境孤寂的主人公对于环境的感受和心灵独白。

前两句描绘主人公的环境和永夜不寐的情景。室内,烛光越来越黯淡,云母屏风上笼罩着一层深深的暗影,越发显出居室的空寂清冷,透露出主人公在长夜独坐中黯然的心境。室外,银河逐渐西移垂地,牛郎、织女隔河遥望,本来也许可以给独处孤室的不寐者带来一些遐想,而现在这一派银河即将消失。那点缀着空旷天宇的寥落晨星,仿佛默默无言地陪伴着一轮孤月,也陪伴着永夜不寐者,现在连这最后的伴侣也行将隐没。“沉”字正逼真地描绘出晨星低垂、欲落未落的动态,主人公的心也似乎正在逐渐沉下去。“烛影深”、“长河落”、“晓星沉”,表明时间已到将晓未晓之际,着一“渐”字,暗示了时间的推移流逝。索寞中的主人公,面对冷屏残烛、青天孤月,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尽管这里没有对主人公的心理作任何直接的抒写刻画,但借助于环境氛围的渲染,主人公的孤清凄冷情怀和不堪忍受寂寞包围的意绪却几乎可以触摸到。

在寂寥的长夜,天空中最引人注目、引人遐想的自然是一轮明月。看到明月,也自然会联想起神话传说中的月宫仙子──嫦娥。据说她原是后羿的妻子,因为偷吃了西王母送给后羿的不死药,飞奔到月宫,成了仙子。“嫦娥孤栖与谁邻?”在孤寂的主人公眼里,这孤居广寒宫殿、寂寞无伴的嫦娥,其处境和心情不正和自己相似吗?于是,不禁从心底涌出这样的意念:嫦娥想必也懊悔当初偷吃了不死药,以致年年夜夜,幽居月宫,面对碧海青天,寂寥清冷之情难以排遣吧。“应悔”是揣度之词,这揣度正表现出一种同病相怜、同心相应的感情。由于有前两句的描绘渲染,这“应”字就显得水到渠成,自然合理。因此,后两句与其说是对嫦娥处境心情的深情体贴,不如说是主人公寂寞的心灵独白。

这位寂处幽居、永夜不寐的主人公究竟是谁?诗中并无明确交待。诗人在《送宫人入道》诗中,曾把女冠比作“月娥孀独”,在《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中,又以“窃药”喻指女子学道求仙。因此,说这首诗是代困守宫观的女冠抒写凄清寂寞之情,也许不是无稽之谈。唐代道教盛行,女子入道成为风气,入道后方体验到宗教清规对正常爱情生活的束缚而产生精神苦闷,三、四两句,正是对她们处境与心情的真实写照。

但是,诗中所抒写的孤寂感以及由此引起的“悔偷灵药”式的情绪,却融入了诗人独特的现实人生感受,而含有更丰富深刻的意蕴。在黑暗污浊的现实包围中,诗人精神上力图摆脱尘俗,追求高洁的境界,而追求的结果往往使自己陷于更孤独的境地。清高与孤独的孪生,以及由此引起的既自赏又自伤,既不甘变心从俗,又难以忍受孤孑寂寞的煎熬这种微妙复杂的心理,在这里被诗人用精微而富于含蕴的语言成功地表现出来了。这是一种含有浓重伤感的美,在旧时代的清高文士中容易引起广泛的共鸣。诗的典型意义也正在这里。

孤栖无伴的嫦娥,寂处道观的女冠,清高而孤独的诗人,尽管仙凡悬隔,同在人间者又境遇差殊,但在高洁而寂寞这一点上却灵犀暗通。诗人把握住了这一点,塑造了三位一体的艺术形象。这种艺术概括的技巧,是李商隐的特长。

(刘学锴)

忆住一师

李商隐

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

烟炉销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

【赏析】

住一师是一个僧人。“远公”即东晋庐山东林寺高僧惠远(一作慧远),是净土宗的初祖。诗中用“远公”来代称住一师,可见住一师绝非平庸之辈,亦见诗人仰慕之情。“无事”即“无端”;无端而别,更使人怅恨。钟晓,即晓钟,是唐代京城长安清晨的一大特色。唐无名氏《晓闻长乐钟声》诗云:“汉苑种声早,秦郊曙色分。霜凌万户彻,风散一城闻。”每天拂晓,宫中和各佛寺的钟声一齐长鸣,声震全城。诗人由帝城的晓钟,联想到住一师所在的西峰佛寺的晓钟,于是自然而然地想起相别经年的友人了。

接着,诗人重现了留存在记忆中最深刻感人的一个场景,含蓄地表达出对往日深挚情谊的追念。“烟炉(一作炉烟)销尽”,寒灯晦暗,正是拂晓时佛殿的逼真写照。小童推开出门,只见皑皑白雪,洒满苍翠的松枝。这两句粗看似乎既未写其人,也未写其事,然而仔细吟味,却是其人宛在,其事历历在目。清晨的钟声,把诗人带到当年与住一师同在西峰时的情景中去。他们可能曾一处围炉夜话,畅叙友情;也可能曾一起煮茗吟诗,共赏佳句;也可能曾一道焚香鼓琴,敲枰对弈,……此时,烟炉里香火已灭,点了一夜的灯烛逐渐暗淡,两人忘了时间长,忘了天气寒,待到小童开门一看,啊,白雪铺天盖地,真成了一片银色世界!这西峰松雪图,让诗人重温了昔日相聚时的欢乐,饱含着诗人深沉的忆念之情。清人田玉(香泉)评这两句说:“只写所住之境清绝如此,其人益可思矣。相忆之情,言外缥缈。”(《李义山诗集辑评》纪昀引)诗人的构思,确实是很高妙的。

这首诗,境界极美,情致幽远。清代田兰芳称此诗“不近不远,得意未可言尽”,纪昀说它“格韵俱高”,都对这首诗极为赞赏。

(王思宇)

微雨(外一首)

李商隐

微雨

初随林霭动,稍共夜凉分。

窗迥侵灯冷,庭虚近水闻。

细雨

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

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

【赏析】

李商隐写了不少咏物诗,不仅体物工切,摹写入微,还能够通过多方面的刻画,传达出物象的内在神韵。这里举两首题材相近的作品作一点分析比较。

前一首咏微雨。微雨是不易察觉的,怎样才能把它真切地表现出来呢?诗中描写全向虚处落笔,借助于周围的有关事物和人的主观感受作多方面的陪衬、渲染,捕捉到了微雨的形象。开头两句写傍晚前后微雨始落不久的情景。霭,雾气。稍,渐渐。微雨初起时,只觉得它随着林中雾气一起浮动,根本辨不清是雾还是雨;逐渐地,伴同夜幕降临,它分得了晚间的丝丝凉意。后面两句写夜深后微雨落久的情景。迥,远。虚,空。微雨久落后气温下降,人坐屋内,尽管远隔窗户,仍然感觉出寒气透入户内,侵逼到闪烁不定的灯火上;同时,落久后空气潮显,雨点不免增重,在空寂的庭院里,可以听得见近处水面传来细微的淅沥声。四句诗写出了从黄昏到夜晚间微雨由初起到落久的过程,先是全然不易察觉,而后渐能察觉,写得十分细腻而熨贴,但是没有一个字直接刻画到微雨本身,仅是从林霭、夜凉、灯光、水声诸物象来反映微雨带给人的各种感受,显示了作者写景状物工巧入神的本领。下字也极有分寸,“初随”、“稍共”、“侵”、“冷”、“虚”、“近”,处处扣住微雨的特点,一丝不苟。

如果说,《微雨》的妙处在于避免从正面铺写雨的形态,只是借人的感受作侧面烘托,那么,《细雨》的笔法则全属正面铺写,不过是发挥了比喻及想象的功能,同样写得灵活而新鲜。

诗篇一上来打了两个比方。白玉堂,指天宫,相传中唐诗人李贺临死时,看见天上使者传天帝令召唤他上天给新建的白玉楼撰写记文。碧牙床,喻指天空,蔚蓝澄明的天空好象用碧色象牙雕塑成的卧床。这里将细雨由天上洒落,想象为有如天宫白玉堂前飘拂下垂的帷幕,又象是从天空这张碧牙床上翻卷下来的簟席。帷幕、簟席都是织纹细密而质地轻软的物件,用它们作比拟,既体现出细雨的密致形状,也描画了细雨随风飘洒的轻灵姿态。接下来,再借用神话传说材料作进一步形容。楚女,指《楚辞·九歌·少司命》里描写的神女,诗中曾写到她在天池沐浴后曝晒、梳理自己头发的神情。萧萧,清凉的感觉。这里说:想象神女当时的意态,那茂密的长发从两肩披拂而下,熠熠地闪着光泽,萧萧地传送凉意,不就同眼前洒落的细雨相仿佛吗?这个比喻不仅更为生动地写出了细雨的诸项特征,还特别富于韵致,逗人遐想。整首诗联想丰富,意境优美,如“帷飘”、“簟卷”的具体形象,“白玉”、“碧牙”、“发彩”的设色烘托,“萧萧”的清凉气氛,尤其是神女意态的虚拟摹想,合成了一幅神奇谲幻、瑰丽多彩的画面。比较起来,《微雨》偏于写实作风,本诗则更多浪漫情味,从中反映出作者咏物的多样化笔调。

(陈伯海)

无题二首

李商隐

其一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其二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赏析】

李商隐的七律无题,艺术上最成熟,最能代表其无题诗的独特艺术风貌。这两首七律无题,内容都是抒写青年女子爱情失意的幽怨,相思无望的苦闷,又都采取女主人公深夜追思往事的方式,因此,女主人公的心理独白就构成了诗的主体。她的身世遭遇和爱情生活中某些具体情事就是通过追思回忆或隐或显地表现出来的。

第一首起联写女主人公深夜缝制罗帐。凤尾香罗,是一种织有凤纹的薄罗;碧文圆顶,指有青碧花纹的圆顶罗帐。李商隐写诗特别讲求暗示,即使是律诗的起联,也往往不愿意写得过于明显直遂,留下一些内容让读者去玩索体味。象这一联,就只写主人公在深夜做什么,而不点破这件事意味着什么,甚至连主人公的性别与身份都不作明确交代。我们通过“凤尾香罗”、“碧文圆顶”的字面和“夜深缝”的行动,可以推知主人公大概是一位幽居独处的闺中女子。罗帐,在古代诗歌中常常被用作男女好合的象征。在寂寥的长夜中默默地缝制罗帐的女主人公,大概正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和对会合的深情期待中吧。

接下来是女主人公的一段回忆,内容是她和意中人一次偶然的相遇──“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对方驱车匆匆走过,自己因为羞涩,用团扇遮面,虽相见而未及通一语。从上下文描写的情况看,这次相遇不象是初次邂逅,而是“断无消息”之前的最后一次照面。否则,不可能有深夜缝制罗帐,期待会合的举动。正因为是最后一次未通言语的相遇,在长期得不到对方音讯的今天回忆往事,就越发感到失去那次机缘的可惜,而那次相遇的情景也就越加清晰而深刻地留在记忆中。所以这一联不只是描绘了女主人公爱情生活中一个难忘的片断,而且曲折地表达了她在追思往事时那种惋惜、怅惘而又深情地加以回味的复杂心理。起联与颔联之间,在情节上有很大的跳跃,最后一次照面之前的许多情事(比如她和对方如何结识、相爱等)统统省略了。

颈联写别后的相思寂寥。和上联通过一个富于戏剧性的片断表现瞬间的情绪不同,这一联却是通过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概括地抒写一个较长时期中的生活和感情,具有更浓郁的抒情气氛和象征暗示色彩。两句是说,自从那次匆匆相遇之后,对方便绝无音讯。已经有多少次独自伴着逐渐黯淡下去的残灯度过寂寥的不眠之夜,眼下又是石榴花红的季节了。“蜡炬成灰泪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那黯淡的残灯,不只是渲染了长夜寂寥的气氛,而且它本身就仿佛是女主人公相思无望情绪的外化与象征。石榴花红的季节,春天已经消逝了。在寂寞的期待中,石榴花红给她带来的也许是流光易逝、青春虚度的怅惘与伤感吧?“金烬暗”、“石榴红”,仿佛是不经意地点染景物,却寓含了丰富的感情内涵。把象征暗示的表现手法运用得这样自然精妙,不露痕迹,这确实是艺术上炉火纯青境界的标志。

末联仍旧到深情的期待上来。“斑骓”句暗用乐府《神弦歌·明下童曲》“陆郎乘斑骓……望门不欲归”句意,大概是暗示她日久思念的意中人其实和她相隔并不遥远,也许此刻正系马垂杨岸边呢,只是咫尺天涯,无缘会合罢了。末句化用曹植《七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诗意,希望能有一阵好风,将自己吹送到对方身边。李商隐的优秀的爱情诗,多数是写相思的痛苦与会合的难期的,但即使是无望的爱情,也总是贯串着一种执着不移的追求,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式的真挚而深厚的感情。希望在寂寞中燃烧,我们在这首诗中所感受到的也正是这样一种感情。这是他的优秀爱情诗和那些缺乏深挚感情的艳体诗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也是这些诗尽管在不同程度上带有时代、阶级的烙印,却至今仍然能打动人们的一个重要原因。

比起第一首,第二首更侧重于抒写女主人公的身世遭遇之感,写法也更加概括。一开头就撇开具体情事,从女主人公所处的环境氛围写起。层帷深垂,幽邃的居室笼罩着一片深夜的静寂。独处幽室的女主人公自思身世,辗转不眠,倍感静夜的漫长。这里尽管没有一笔正面抒写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但透过这静寂孤清的环境气氛,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感觉到那帷幕深垂的居室中弥漫着一层无名的幽怨。

颔联进而写女主人公对自己爱情遇合的回顾。上句用巫山神女梦遇楚王事,下句用乐府《神弦歌·清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意思是说,追思往事,在爱情上尽管也象巫山神女那样,有过自己的幻想与追求,但到头来不过是做了一场幻梦而已;直到现在,还正象清溪小姑那样,独处无郎,终身无托。这一联虽然用了两个典故,却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有用典的痕迹,真正达到了驱使故典如同己出的程度。特别是它虽然写得非常概括,却并不抽象,因为这两个典故各自所包含的神话传说本身就能引起读者的丰富想象与联想。两句中的“原”字、“本”字,颇见用意。前者暗示她在爱情上不仅有过追求,而且也曾有过短暂的遇合,但终究成了一场幻梦,所以说“原是梦”;后者则似乎暗示:尽管迄今仍然独居无郎,无所依托,但人们则对她颇有议论,所以说“本无郎”,其中似含有某种自我辩解的意味。不过,上面所说的这两层意思,都写得隐约不露,不细心揣摩体味是不容易发现的。

颈联从不幸的爱情经历转到不幸的身世遭遇。这一联用了两个比喻:说自己就象柔弱的菱枝,却偏遭风波的摧折;又象具有芬芳美质的桂叶,却无月露滋润使之飘香。这一联含意比较隐晦,似乎是暗示女主人公在生活中一方面受到恶势力的摧残,另一方面又得不到应有的同情与帮助。“不信”,是明知菱枝为弱质而偏加摧折,见“风波”之横暴;“谁教”,是本可滋润桂叶而竟不如此,见“月露”之无情。措辞婉转,而意极沉痛。

爱情遇合既同梦幻,身世遭逢又如此不幸,但女主人公并没有放弃爱情上的追求──“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即便相思全然无益,也不妨抱痴情而惆怅终身。在近乎幻灭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不渝的追求,“相思”的铭心刻骨更是可想而知了。

中唐以来,以爱情、艳情为题材的诗歌逐渐增多。这类作品在共同特点是叙事的成份比较多,情节性比较强,人物、场景的描绘相当细致。李商隐的爱情诗却以抒情为主体,着力抒写主人公的主观感觉、心理活动,表现她(他)们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而为了加强抒情的形象性、生动性,又往往要在诗中织入某些情节的片断,在抒情中融入一定的叙事成分。这就使诗的内容密度大大增加,形成短小的体制与丰富的内容之间的矛盾。为了克服这一矛盾,他不得不大大加强诗句之间的跳跃性,并且借助比喻、象征、联想等多种手法来加强诗的暗示性。这是他的爱情诗意脉不很明显、比较难读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也正因为这样,他的爱情诗往往具有蕴藉含蓄、意境深远、写情细腻的特点和优点,经得起反复咀嚼与玩索。

无题诗究竟有没有寄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离开诗歌艺术形象的整体,抓住其中的片言只语,附会现实生活的某些具体人事,进行索隐猜谜式的解释,是完全违反艺术创作规律的。象冯浩那样,将“凤尾”首中的“垂杨岸”解为“寓柳姓”(指诗人的幕主柳仲郢),将“西南”解为“蜀地”,从而把这两首诗说成是诗人“将赴东川,往别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就是穿凿附会的典型。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诗歌形象的整体出发,联系诗人的身世遭遇和其他作品,区别不同情况,对其中的某些无题诗作这方面的探讨。就这两首无题诗看,“重帏”首着重写女主人公如梦似幻,无所依托,横遭摧折的凄苦身世,笔意空灵概括,意在言外,其中就可能寓含或渗透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熟悉作者身世的读者不难从“神女”一联中体味出诗人在回顾往事时深慨辗转相依、终归空无的无限怅惘。“风波”一联,如单纯写女子遭际,显得不着边际;而从比兴寄托角度理解,反而易于意会。作者地位寒微,“内无强近,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仕途上不仅未遇有力援助,反遭朋党势力摧抑,故借菱枝遭风波摧折,桂叶无月露滋润致慨。他在一首托宫怨以寄慨的《深宫》诗中说:“狂飚不惜萝阴薄,清露偏知桂叶浓”,取譬与“风波”二句相似(不过“清露”句与“月露”句托意正相反而已),也可证“风波”二句确有寄托。何焯说这首无题“直露(自伤不遇)本意”,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和“重帏”首相比,“凤尾”首的寄托痕迹就很不明显,因为诗中对女主人公爱情生活中的某些具体情事描绘得相当细致(如“扇裁月魄”一联),写实的特点比较突出。但不论这两首无题诗有无寄托,它们都首先是成功的爱情诗。即使我们完全把它们作为爱情诗来读,也并不减低其艺术价值。

(刘学锴)

贾生

李商隐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赏析】

贾谊贬长沙,久已成为诗人们抒写不遇之感的熟滥题材。作者独辟蹊径,特意选取贾谊自长沙召回,宣室夜对的情节作为诗材。《史记·屈贾列传》载:

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刚举行过祭祀,接受神的福祐),坐宣室(未央宫前殿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在坐席上移膝靠近对方)。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在一般封建文人心目中,这大概是值得大加渲染的君臣遇合盛事。但诗人却独具只眼,抓住不为人们所注意的“问鬼神”之事,翻出了一段新警透辟、发人深省的诗的议论。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前幅纯从正面着笔,丝毫不露贬意。首句特标“求”、“访”(咨询),仿佛热烈颂扬文帝贤意愿之切、之殷,待贤态度之诚、之谦,所谓求贤若渴,虚怀若谷。“求贤”而至“访逐臣”,更可见其网罗贤才已达到“野无遗贤”的程度。次句隐括文帝对贾谊的推服赞叹之词。“才调”,兼包才能风调,与“更无伦”的赞叹配合,令人宛见贾生少年才俊、议论风发、华采照人的精神风貌,诗的形象感和咏叹的情调也就自然地显示出来。这两句,由“求”而“访”而赞,层层递进,表现了文帝对贾生的推服器重。如果不看下文,几乎会误认为这是一篇圣主求贤颂。其实,这正是作者故弄狡狯之处。

第三句承、转交错,是全诗枢纽。承,即所谓“夜半前席”,把文帝当时那种虚心垂询、凝神倾听、以至于“不自知膝之前于席”的情状描绘得维妙维肖,使历史陈迹变成了充满生活气息、鲜明可触的画面。这种善于选取典型细节,善于“从小物寄慨”的艺术手段,正是李商隐咏史诗的绝招。通过这个生动的细节的渲染,才把由“求”而“访”而赞的那架“重贤”的云梯升到了最高处;而“转”,也就在这戏剧高潮中同时开始。不过,它并不露筋突骨,硬转逆折,而是用咏叹之笔轻轻拨转──在“夜半虚前席”前加上可怜两字。可怜,即可惜。不用感情色彩强烈的“可悲”、“可叹”一类词语,只说“可怜”,一方面是为末句──一篇之警策预留地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这里貌似轻描淡写的“可怜”,比剑拔弩张的“可悲”、“可叹”更为含蕴,更耐人寻味。仿佛给文帝留有余地,其实却隐含着冷隽的嘲讽,可谓似轻而实重。“虚”者,空自、徒然之谓。虽只轻轻一点,却使读者对文帝“夜半前席”的重贤姿态从根本上产生了怀疑,可谓举重而若轻。如此推重贤者,何以竟然成“虚”?诗人引而不发,给读者留下了悬念,诗也就显出跌宕波折的情致,而不是一泻无余。这一句承转交错的艺术处理,精炼,自然,和谐,浑然无迹。

末句方引满而发,紧承“可怜”与“虚”,射出直中鹄的的一箭──不问苍生问鬼神。郑重求贤,虚心垂询,推重叹服,乃至“夜半前席”,不是为了询求治国安民之道,却是为了“问鬼神”的本原问题!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求贤,对贤者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啊!诗人仍只点破而不说尽──通过“问”与“不问”的对照,让读者自己对此得出应有的结论。辞锋极犀利,讽刺极辛辣,感概极深沉,却又极抑扬吞吐之妙。由于前几句围绕“重贤”逐步升级,节节上扬,第三句又盘马弯弓,引而不发,末句由强烈对照而形成的贬抑便显得特别有力。这正是通常所谓“抬得高,摔得重”。整首诗在正反、扬抑、轻重、隐显、承转等方面的艺术处理上,都蕴含着艺术的辩证法,而其新警含蕴、唱叹有情的艺术风格也就通过这一系列成功的艺术处理,逐步显示出来。

点破而不说尽,有论而无断,并非由于内容贫弱而故弄玄虚,而是由于含蕴丰富,片言不足以尽意。诗有讽有慨,寓慨于讽,旨意并不单纯。从讽的方面看,表面上似刺文帝,实际上诗人的主要用意并不在此。晚唐许多皇帝,大都崇佛媚道,服药求仙,不顾民生,不任贤才,诗人矛头所指,显然是当时现实中那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封建统治者。在寓讽时主的同时,诗中又寓有诗人自己怀才不遇的深沉感慨。诗人夙怀“欲回天地”的壮志,但偏遭衰世,沉沦下僚,诗中每发“贾生年少虚垂涕”、“贾生兼事鬼”之慨。这首诗中的贾谊,正有诗人自己的影子。概而言之,讽汉文实刺唐帝,怜贾生实亦自悯。

(刘学锴)

谒山

李商隐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赏析】

时间的流逝,使古往今来多少志士才人慷慨悲歌。李商隐这首诗,所吟咏慨叹的尽管还是这样一个带有永恒性的宇宙现象,却极富浪漫主义的奇思异想,令人耳目一新。

一开头就把问题直截了当地提到人们面前。傅玄《九曲歌》说:“岁暮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长绳系日,是古代人们企图留驻时光的一种天真幻想。但这样的“长绳”又到哪里去找呢?傅诗说“安得”,已经透露出这种企望之难以实现;李诗更进一步,说“从来系日乏长绳”,干脆将长绳系日的设想彻底否定了。

正因为时间的流逝无法阻止,望见逝川东去、白云归山的景象,不免令人感慨,中心怅恨,无时或已。由系日无绳之慨,到水去云回之恨,感情沉降到最低点,似乎已经山穷水尽,诗人却由“恨”忽生奇想,转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镜。

“欲就麻姑买沧海。”麻姑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女仙,她自称曾在短时间内三见沧海变为桑田。这里即因此而认定沧海归属于麻姑,并想到要向麻姑买下整个沧海。乍读似觉这奇想有些突如其来,实则它即缘“系日乏长绳”和“水去云回”而生。在诗人想象中,“逝者如斯”的时间之流,最后都流注汇集于大海,因而这横无际涯的沧海便是时间的总汇;买下了沧海,也就控制占有了全部时间,不致再有水去云回之恨了。这想象,天真到接近童话的程度,却又大胆得令人惊奇;曲折到埋没意绪的程度,却自有其幻想的逻辑。

末句更是奇中出奇,曲之又曲。沧海究竟能不能“买”?诗人不作正面回答,而是幻觉似地在读者面前推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形象──一杯春露冷如冰。刚刚还展现在面前的浩渺无际的沧海仿佛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了一杯冰冷的春露。神话中的麻姑曾经发现,蓬莱仙山一带的海水比不久前又浅了一半,大概沧海又一次要变成陆地了。诗人抓住这一点加以发挥,将沧海变桑田的过程缩短为一瞬间,让人意识到这眼前的一杯春露,不过是浩渺的沧海倏忽变化的遗迹,顷刻之间,连这一杯春露也将消失不存了。这是对宇宙事物变化迅疾的极度夸张,也是对时间流逝之快的极度夸张。一个“冷”字,揭示出时间的无情、自然规律的冰冷无情和诗人无可奈何的失望情绪。诗中那种“欲就麻姑买沧海”的奇异而大胆的幻想,“一杯春露冷如冰”的奇幻而瑰丽的想象,却充分体现出诗人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这种奇幻的想象和构思,颇似李贺,可以看出李贺对李商隐的影响。有人曾指出诗中买沧海的设想和李贺《苦昼短》中“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的意思差不多,而“一杯春露冷如冰”的诗句则是点化李驾《梦天》“一泓海水杯中泻”的句子,这是非常精辟的比较分析。

题称“谒山”,即拜谒名山之意。从诗中所抒写的内容看,当是登高山望见水去云回日落的景象有感而作。将一个古老的题材写得这样新奇浪漫,富于诗情,也许正可以借用和诗人同时的李德裕说的一句话来评价:“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

(刘学锴)

哭刘司户蕡

李商隐

路有论冤谪,言皆在中兴。

空闻迁贾谊,不待相孙弘。

江阔惟回首,天高但抚膺。

去年相送地,春雪满黄陵。

【赏析】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刘蕡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在策文中痛斥宦官专权,引起强烈反响。考官慑于宦官威势,不敢录取。后来令狐楚、牛僧孺均曾表蕡幕府,授秘书郎,以师礼待之。而宦官深恨蕡,诬以罪,贬柳州司户卒。对刘蕡贬谪而冤死,李商隐是极为悲痛的。

诗的前半写刘蕡冤谪而死。诗先不写自己的看法,而是从引述旁人的议论落笔。“言”指刘蕡应贤良方正试所作的策文。行路之人都在议论刘蕡遭贬柳州确是冤屈,都说他在贤良对策中的言论全是为着国家的中兴。言“中兴”而遭“冤谪”,可见蒙冤之深,难怪路人也在为之不平了。诗人借路人之口谈论冤谪,当然比直说更加有力。这不但表现了人们对刘蕡的同情和敬重,也从侧面反映了他们对宦官诬陷刘蕡的痛恨,对朝廷软弱昏庸的谴责。

下面两句接着引历史人物,写诗人对刘蕡之死的痛惜。“迁”在这里是迁升之意。西汉贾谊因遭谗毁,贬为长沙王太傅,后来文帝又把他召回京城,任文帝爱子梁怀王太傅,常向他询问政事。孙弘,即公孙弘,汉武帝时初为博士,一度免归,后又举为贤良文学,受到重用,官至丞相,封平津侯。“不待”即不及待。两句是说:空自听说昔年贾谊被召回朝廷,刘蕡却被远谪柳州,客死异乡,不可能象公孙弘那样再次被举,受到重用了。此联用典妥帖,何焯特别称第四句“最为精切”(《李义山诗集辑评》)。“空闻”、“不待”二语,顿挫有力,透出诗人深感怅惋痛惜之情。

诗人视刘蕡为“师友”,而他竟死于冤屈,怎能不使诗人伤心痛哭。五、六两句,即扣住题面,写诗人痛哭情状。刘蕡最后似死在浔阳(今江西九江)。诗人是在长安作此诗的。遥隔大江,只有频频回首南望,望空洒泪;天高难问,沉冤难诉,死不复生,惟有捶胸痛哭。长恸之后,痛定思痛,诗人回想起一年前与刘蕡在黄陵(山名,在今湖南湘阴)相别的最后一面。那时,正当刘蕡冤谪柳州,天空阴暗,春雪凄寒。结尾两句不但烘托着二人相别时的悲凄心情,且与诗人写此诗时悲痛欲绝的心境亦融为一体,留下不尽的哀思。纪昀说:“逆挽作收,结法甚好。”(《李义山诗集辑评》)此论极是。

这首诗,整篇都浸透着诗人的泪水,贯穿着一个“哭”字:始则是呜咽悲泣,随后是放声痛哭,继而是仰天悲号,最后则又变为抽噎饮泣。读完全诗,仿佛诗人的哭声还萦绕在我们耳际。写法上,诗人把叙述、议论、抒情三者结合在一起。前面四句全是叙述、议论,但叙述中含着很强的抒情色彩。后面四句抒情,而结联于抒情中又含着叙述成分。如果全是叙述和议论,容易干枯乏味;如纯用抒情,又与引诗所写的具体内容不太相合,难于写出刘蕡的沉冤。此诗将这三者结合起来,使公义私情,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从而增强了诗的感染力。

(王思宇)

凉思

李商隐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

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

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

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赏析】

这是写诗人初秋夜晚的一段愁思。

首联写愁思产生的环境。访客已经离去,池水涨平了栏槛,知了停止噪鸣,清露挂满树枝,好一幅水亭秋夜的清凉图景!但是,诗句的胜处不光在于写景真切,它还细致地传达出诗人心理感受的微妙变化。如“客去”与“波平槛”,本来是互不相关的两件事,为什么要连在一起叙述呢?细细推敲,大有道理。大凡人在热闹之中,是不会去注意夜晚池塘涨水这类细节的。只有当客人告退、孤身独坐时,才会突然发现:哟,怎么不知不觉间面前的水波已涨得这么高了!同样,鸣蝉与滴露也是生活里的常事,也只有在陡然清静下来心绪无聊时,才会觉察到现象的变化。所以,这联写景实际上反映了诗人由闹至静后的特殊心境,为引起愁思作了铺垫。

第二联开始,诗人的笔触由“凉”转入“思”。永怀,即长想。此节,此刻。移时,历时、经时。诗人的身影久久倚立在水亭栏柱之间,他凝神长想,思潮起伏。读者虽还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但已经感染到那种愁思绵绵的悲凉情味。

诗篇后半进入所思的内容。北斗星,因为它屹立天极,众星围绕转动,古人常用来比喻君主,这里指皇帝驻居的京城长安。兼春,即兼年,两年。南陵,今安徽繁昌县,唐时属宣州。寓,托。两句意思是:离开长安已有两个年头,滞留远方未归;而托去南陵传信的使者,又迟迟不带回期待的消息。处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无怪乎诗人要产生被弃置天涯、零丁无告的感觉,屡屡借梦境占卜吉凶,甚至猜疑所联系的对方有了新结识的朋友而不念旧交了。由于写作背景难以考定,诗中所叙情事不很了了。但我们知道李商隐一生不得志,在朝只做过短短两任小官,其余时间都漂泊异乡,寄人幕下。这首诗大约写在又一次飘零途中,缅怀长安而不得归,寻找新的出路又没有结果,素抱难展,托身无地,只有归结于悲愁抑郁的情思。“凉思”一题,语意双关:既指“思”由“凉”生,也意味着思绪悲凉。按照这样的理解,“凉”和“思”又是通篇融贯为一体的。

此诗抒情采用直写胸臆的方式,不象作者一般诗作那样婉曲见意,但倾吐胸怀仍有宛转含蓄之处,并非一泻无余。语言风格疏郎清淡,不假雕饰,也有别于李商隐一贯的精工典丽的作风,正适合于表现那种凄冷萧瑟的情怀。大作家善于随物赋形,不受一种固定风格的拘限,于此可见一斑。

(陈伯海)

花下醉

李商隐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赏析】

如诗题所显示的,这是一首抒写对花的陶醉流连心理的小诗。

首句“寻芳不觉醉流霞”,写出从“寻”到“醉”的过程。因为爱花,所以怀着浓厚的兴味,殷切的心情,特地独自去“寻芳”;既“寻”而果然喜遇;既遇遂深深为花之美艳所吸引,流连称赏,不能自已;流连称赏之馀,竟不知不觉地“醉”了。这是双重的醉。流霞,是神话传说中一种仙酒。《论衡》上说,项曼卿好道学仙,离家三年而返,自言:“欲饮食,仙人辄饮我以流霞。每饮一杯,数日不饥。”这里用“醉流霞”,含意双关,既明指为甘美的酒所醉,又暗喻为艳丽的花所醉。从“流霞”这个词语中,可以想象出花的绚烂、光艳,想象出花的芳香和情态,加强了“醉”字的具体可感性。究竟是因为寻芳之前喝了酒此时感到了醉意,还是在寻芳的过程中因为心情陶然而对酒赏花?究竟是因迷于花而增添了酒的醉意,还是因醉后的微醺而更感到花的醉人魅力?很难说得清楚。可能诗人正是要借这含意双关的“醉流霞”写出生理的醉与心理的醉的相互作用和奇纱融合。“不觉”二字,正传神地描绘出目眩神迷、身心俱醉而不自知其所以然的情态,笔意极为超妙。

次句“倚树沉眠日已斜”进一步写“醉”字。因迷花醉酒而不觉倚树(倚树亦即倚花,花就长在树上,灿若流霞);由倚树而不觉沉眠;由沉眠而不觉日已西斜。叙次井然,而又处处紧扣“醉”字。醉眠于花树之下,整个身心都为花的馥郁所包围、所浸染,连梦也带着花的醉人芳香。所以这“沉眠”不妨说正是对花的沉醉。这一句似从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迷花倚石忽已暝”句化出,深一层写出了身心俱醉的迷花境界。

醉眠花下而不觉日斜,似已达到迷花极致而难以为继。三、四两句忽又柳暗花明,转出新境──“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在倚树沉眠中,时间不知不觉由日斜到了深夜,客人已经散去,酒也已经醒了,四周是一片夜的朦胧与沉寂。在这种环境气氛中,一般的人是不会想到赏花的;即使想到,也会因露冷风寒、花事阑珊而感到意兴索然。但对一个爱花迷花的诗人来说,这样一种环境气氛,反倒更激起赏花的意趣。酒阑客散,正可静中细赏;酒醒神清,与醉眼朦胧中赏花自别有一番风味;深夜之后,才能看到人所未见的情态。特别是当他想到日间盛开的花朵,到了明朝也许就将落英缤纷、残红遍地,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深刻留连之情便油然而生,促使他抓住这最后的时机领略行将消逝的美,于是,便有了“更持红烛赏残花”这一幕。在夜色朦胧中,在红烛的照映下,这行将凋谢的残花在生命的最后瞬间仿佛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华,美丽得象一个五彩缤纷而又隐约朦胧的梦境。诗人也就在持烛赏残花的过程中得到了新的也是最后的陶醉。夜深酒醒后的“赏”,正是“醉”的更深一层的表现,正如姚培谦所说,“方是爱花极致”(《李义山诗笺注》)。清人马位说:“李义山诗‘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有雅人深致;苏子瞻‘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有富贵气象。二子爱花兴复不浅”(《秋窗随笔》)。“雅人深致”与“富贵气象”之评,今天我们也许有所保留,而归结。地到“爱花兴复不浅”,则是完全确切的。

(刘学锴)

正月崇让宅

李商隐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馀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赏析】

这是诗人悼念亡妻之作。崇让宅是诗人的岳父、径原节度使王茂元在东都洛阳崇让坊的宅邸,诗人和妻子曾在此居住。诗人的妻子卒于大中五年(851)夏秋间。此诗作于大中十一年正月在洛阳时。

昔日回到崇让宅,见到可爱的妻子,该是多么幸福和欢乐。这次归来,却是触目生悲。宅门牢牢上锁,重重关闭,地上长满青苔,说明久已无人居住,成了废宅;因为寂无一人,回廊楼阁非常冷落,显得特别深迥;妻子已逝,无人与语,诗人只好在这里独自徘徊。夜幕降临,月忽生晕,不但月光蒙上一层阴影,似有无限哀愁,而且月晕则多风,天气也要变得更加寒冷;露寒见冷,春花也不绽开。诗的开头两联,首联扣住题中崇让宅,写其荒凉冷落,伤心惨目;颔联扣住题中“正月”,写“风露花月,不堪愁对”(清屈复《李义山诗笺注》)。这四句,用环境的凄凉,衬托出诗人心境的凄凉。何焯说:“三四覆装,月晕多风比妻身亡,下句则曾未得富贵开眉也。”(《李义山诗集辑评》)也就是说,这两句是兼用眼前之景,隐喻过去的情事,第三句是说妻子临死之前,诗人已看出不祥的预兆;下句谓王氏婚后,诗人一直穷愁潦倒,生计艰辛,从未使妻子眉目舒展过一日,于内疚中含着深厚的伤悼之情。

上面四句写室外,以下进入室内。

“帘旌”为帘端之帛,以其形状似旌(旗),故称,这里即指帘子。“展转”、“惊猜”,都是诗人的活动。“展转”用《诗经·周南·关雎》“展转反侧”语,指翻来复去,不能入睡。“窗网”是张挂在窗外檐下以防鸟雀入室的丝织的网。“惊猜”句非常逼真地写出了诗人的心理活动:深夜诗人全神贯注地怀念亡妻,忽听到鼠翻窗网之声,还以为是妻了到室中来了。“小”字形容心中微微一怔,措词极有分寸。一“惊”、一“猜”,连下两个动词,体物精细入微。这两句以动写静,因为如果在风雨喧嚣的不宁静的夜里,是不会觉察出“蝙拂帘旌”、“鼠翻窗网”这样微细的声响的。而夜愈是寂静,愈是使人感到寂寞孤独,愈是加深加重对亡妻的忆念,因而才“展转”、“惊猜”,终夜不能成眠。

最后两句,写得更加沉痛。因为“惊猜”妻子来了,所以立刻翻身起来。然而却又没有见到妻子。此时诗人神智已经恍惚,还仿佛听见她唱起《起夜来》的哀歌。“背灯”,状诗人向室内四处寻找;“馀香”是亡妻所遗之香气;闻着馀香,仿佛妻子犹在,故与之语。《起夜来》是乐府曲调名,《乐府解题》说:“《起夜来》,其辞意犹念畴昔思君之来也。”是妻了思念丈夫之辞。此诗不说自己忆念妻子,却说亡妻思念自己,这样从对方来说,其言更加沉痛,更见出自己的忆念之深沉,思情之惨苦。这两句一字一泪,一字一血,读之令人酸鼻。

悼亡诗,常用的写法是睹物思人,由物见情,或者忆念往事,由事见情。此诗用的则是由景见情的手法,全诗从白天到夜晚,由门外到宅内,再到室中,通过种种环境的层层描写,衬托出诗人悼念妻子的悲痛心情和复杂的内心活动,不叙一事,不发一句议论,情真而深,非常感人,张采田就称它“情深一往,读之增伉俪之重,潘黄门后绝唱也。”(《玉溪生年谱会笺》)

(王思宇)

曲江

李商隐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赏析】

曲江,是唐代长安最大的名胜风景区,“开元中疏凿为胜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于中和上已之节”(康骈《剧谈录》)。安史乱后荒废。唐文宗颇想恢复升平故事,于大和九年(835)二月派神策军修治曲江。十月,赐百官宴于曲江。甘露之变发生后不久,下令罢修。李商隐这首诗,就是事变后第二年春天写的。

曲江的兴废,和唐王朝的盛衰密切相关。杜甫在《哀江头》中曾借曲江今昔抒写国家残破的伤痛。面对经历了另一场“天荒地变”──甘露之变后荒凉满目的曲江,李商隐心中自不免产生和杜甫类似的感慨。杜甫的《哀江头》,可能对他这首诗的构思有过启发,只是他的感慨已经寓有特定的现实内容,带上了更浓重的悲凉的时代色彩。

一开始就着意渲染曲江的荒凉景象:放眼极望,平时皇帝车驾临幸的盛况再也看不到了,只能在夜半时听到冤鬼的悲歌声。这里所蕴含的并不是吊古伤今的历史感慨,而是深沉的现实政治感喟。“平时翠辇过”,指的是事变前文宗车驾出游曲江的情景;“子夜鬼悲歌”,则是事变后曲江的景象,这景象,荒凉中显出凄厉,正暗示出刚过去不久的那场“流血千门,僵尸万计”的惨酷事变。在诗人的感受中,这场大事变仿佛划分了两个时代:“平时翠辇过”的景象已经成为极望而不可再见的遥远的过去,眼前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黑暗、萧森而带有恐怖气氛的现实图景。“望断”、“空闻”,从正反两个方面暗寓了一场“天荒地变”。

三、四承“望断”句,说先前乘金舆陪同皇帝游赏的美丽宫妃已不再来,只有曲江流水依然在寂静中流向玉殿旁的御沟(曲江与御沟相通)。“不返”、“犹分”的鲜明对照中,显现出一幅荒凉冷寂的曲江图景,蕴含着无限沧桑今昔之感。文宗修缮曲江亭馆,游赏下苑胜景,本想恢复升平故事。甘露事变一起,受制家奴,形同幽囚,翠辇金舆,遂绝迹于曲江。这里,正寓有升平不返的深沉感慨。下两联的“荆棘铜驼”之悲和“伤春”之感都从此生出。

第五句承“空闻”句。西晋陆机因被宦官孟玖所谗而受诛,临死前悲叹道:“华亭(陆机故宅旁谷名)鹤唳,岂可复闻乎?”这里用以暗示甘露事变期间大批朝臣惨遭宦官杀戮的情事,回应次句“鬼悲歌”。第六句承“望断”句与颔联。西晋灭亡前,索靖预见到天下将乱,指着洛阳宫门前的铜驼叹息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这里借以抒写对唐王朝国运将倾的忧虑。这两个典故都用得非常精切,不仅使不便明言的情事得到既微而显的表达,而且加强了全诗的悲剧气氛。两句似断实连,隐含着因果联系。

末联是全篇结穴。在诗人看来,“流血千门,僵尸万计”的这场天荒地变──甘露之变尽管令人心摧,但更令人伤痛的却是国家所面临的衰颓没落的命运。(“伤春”一词,在李商隐的诗歌语汇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曾被他用来概括自己诗歌创作的基本主题,这里特指伤时感乱,为国家的衰颓命运而忧伤。)痛定思痛之际,诗人没有把目光局限在甘露之变这一事件本身,而是更深入地去思索事件的前因后果,敏锐的觉察到这一历史的链条所显示的历史趋势。这正是本篇思想内容比一般的单纯抒写时事的诗深刻的地方,也是它的风格特别深沉凝重的原因。

这首诗在构思方面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既借曲江今昔暗寓时事,又通过对时事的感受抒写“伤春”之情。就全篇来说,“天荒地变”之悲并非主体,“伤春”才是真正的中心。尽管诗中正面写“伤春”的只有两句(六、八两句),但实际上前面的所有描写都直接间接地围绕着这个中心,都透露出一种浓重的“伤春”气氛,所以末句点明题旨,仍显得水到渠成。

以丽句写荒凉,以绮语寓感慨,是杜甫一些律诗的显著特点。李商隐学杜,在这方面也是深得杜诗诀窍的。读《曲江》,可能会使我们联想起杜甫的《秋兴》,尽管它们在艺术功力上还存在显著的差别。

(刘学锴)

骄儿诗

李商隐

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岁知姓名,眼不视梨栗。

交朋颇窥观,谓是丹穴物。

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

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

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

青春妍和月,朋戏浑甥侄。

绕堂复穿林,沸若金鼎溢。

门有长者来,造次请先出。

客前问所须,含意不吐实。

归来学客面,闱败秉爷笏。

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

豪鹰毛崱屴,猛马气佶傈。

截得青筼筜,骑走恣唐突。

忽复学参军,按声唤苍鹘。

又复纱灯旁,稽首礼夜佛。

仰鞭罥蛛网,俯首饮花蜜。

欲争蛱蝶轻,未谢柳絮疾。

阶前逢阿姊,六甲颇输失。

凝走弄香奁,拔脱金屈戌。

抱持多反倒,威怒不可律。

曲躬牵窗网,衉唾拭琴漆。

有时看临书,挺立不动膝。

古锦请裁衣,玉轴亦欲乞。

请爷书春胜,春胜宜春日。

芭蕉斜卷笺,辛夷低过笔。

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

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

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

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

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

诛赦两未也,将养如痼疾。

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

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

【赏析】

西晋诗人左思写过一首《娇女诗》,描绘他的两个小女儿活泼娇憨的情态,生动逼真,富于生活气息。杜甫的杰作《北征》中有一段描写小儿女娇痴情状的文字,就明显受到《娇女诗》的启发。李商隐这首《骄儿诗》,更是从制题、内容到写法都有意学习《娇女诗》,但它又自具机杼,不落窠臼,有自己的独特面貌。

这首诗写于大中三年(849)春天,诗人已经走过了一大段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憔悴欲四十”了(这一年他三十八岁)。自从开成二年登进士第,开成四年释褐入仕以来,由于政治的腐败,党争的牵累,他在仕途上屡遭挫折,直到这时,依然困顿沉沦,屈居县尉、府曹一类卑职。

诗分三段。第一段从开头到“欲慰衰朽质”,写骄儿衮师的聪慧和亲朋对他的夸奖。“衮师”两句总提,“美”侧重于外在的器宇相貌,“秀”侧重于内在的灵秀聪敏,以下两层即分承“秀”、“美”。“文葆”四句反用陶潜《责子诗》:“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觉梨与栗。”顺手接过陶潜责备儿子愚笨的事例,变作夸赞骄儿聪明灵秀的材料,驱使故典,如同己出。“交朋”六句,转述亲朋对衮师器宇相貌的夸奖,说他有神仙之姿,贵人之相,是第一流人品。亲朋的这种夸奖,不过是寻常应酬,但诗人却似乎很相信它的真诚,不然不会那样兴会淋漓,连亲朋的口吻都忠实地加以传达。尽管接下去诗人又说:“安得此相谓?欲慰衰朽质。”似乎认为亲朋的过分夸奖只是为了安慰自己这个蹉跎半生、衰朽无用的人,实际上在貌似自谦的口吻中流露的恰恰是对爱子的激赏。田兰芳评道:“不自信,正是自矜。”这是很能揣摩作者心理的。但透过对爱子的这种激赏,我们也不难觉察其中隐含着诗人蹉跎潦倒的悲哀。末段自慨憔悴和对骄儿的希望都于此伏根。

第二段,从“青春妍和月”到“辛夷低过笔”,描写骄儿的各种活动和天真活泼的情态。“青春”四句,先总写“朋戏”的喧闹,以下再具体写衮师。“门有”四句,写来客时衮师抢着要出去迎接(在好客之中可能隐含着某种不自觉的愿望),但当客人问他想要什么时,他却隐藏内心真实的想法不说(出于懂事而产生的羞怯),这和上段的“眼不视梨栗”一样,都是对儿童心理神情的传神描写。“归来”十二句,描绘衮师如何摹仿他在日常生活中所接触到的各种有趣情事:捧着父亲的手版摹仿客人急匆匆地进门,摹仿大胡子张飞的形象和邓艾口吃的神情(可能是摹仿说书人的表演),摹仿豪鹰和猛马的气势和形状,摹仿参军戏里参军和苍鹘的表演,摹仿大人在纱灯旁拜佛。摹仿是儿童的天性,但不同性别的儿童摹仿的对象却很不相同。诗人的骄儿在聪慧灵巧、活泼天真中显出男孩子的兴趣广泛、精力旺盛,有时还不免带点滑稽和恶作剧的成分。这一节的句法也错综多变,既与所表现的生活内容(孩子的兴趣不断转移变换)相适应,又使这段描写不显得平板沉闷。“仰鞭”四句,写骄儿举鞭牵取蛛网、俯首吸吮花蜜为戏,形容其动作的轻捷。“蛱蝶”、“柳絮”是“饮花蜜”、“蛛网”产生的自然联想。“阶前”六句,集中描写因“赛六甲”(比赛书写六十甲子,也有说是赛“双陆”的)而引起的一场风波:赛输了“六甲”,就硬是要跑去弄翻姊姊的梳妆盒,拗脱了上面的铰链;当阿姊要抱开他时,他死命挣扎,索性赖在地上,对他发怒威吓也不能制止。这一节活动的场所又从室外移到室内,把小儿女玩耍嬉闹的情景和衮师恃宠仗幼、故意耍赖撒泼的情状描绘得维妙维肖,充分体现出题目中的那个“骄”字──既明写衮师的骄纵,又暗透父亲的骄宠。在诗人眼里,孩子的耍赖撒泼也别有一番可爱的情趣。当读到“威怒不可律”时,读者也不禁要和在一旁观赏这场趣剧的诗人一样,露出会心的微笑。“曲躬”十句,写衮师进入书房后的活动:顺手拉过窗纱,吐口唾沫拭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父亲临帖,要求用古锦裁作包书的书衣,用玉轴作书轴,递过纸笔请父亲在“春胜”上写字。这些行动,既充满孩童的天真稚气,又表现出对书籍、文字、音乐的爱好,上承“丹穴物”的赞誉,下启末段关于读书的议论。其中象“咳唾拭琴漆”、“挺立不动膝”和“芭蕉斜卷笺,辛夷低过笔”(斜卷之笺如未展之芭蕉,低递之笔如含苞之木笔)等句,都是绝妙的写生。整个一大段描写,虽然在孩子活动的场所和内容上略有线索可循,但并无严密的结构层次,似乎是有意用这种随物赋形、散漫不拘的章法笔意,构成一种自由活泼的情趣,以适应所要表达的生活内容──儿童的天真与活力。以“青春妍和月”开始,以“芭蕉”、“辛夷”结束,中间似不经意地插入“蛱蝶”、“柳絮”等事物,使孩子的嬉戏在春意盎然的气氛中展开,更衬托出孩子的生气与活力。而在这一系列不断变换的嬉戏画面后,则隐藏着一个始终跟随着活动中的骄儿的镜头,这就是诗人那双充满了爱怜之情的眼睛。

最后一段,抒写因骄儿引起的感慨和对骄儿的期望。“爷昔”四句,慨叹自己勤苦读书著述,却落得憔悴潦倒,困顿失意。“无肉畏蚤虱”,是幽默的双关语。明说身体消瘦,暗喻遭到小人的攻讦。《南史·文学传》载:“卞彬仕不遂,著蚤、虱等赋,大有指斥。”诗人自己也写过一篇《虱赋》,其中有句说:“汝职惟齧,而不善齧。回臭而多,跖香而绝。”这首诗里的“蚤虱”大概正是指这种专门攻讦穷而贤者的小人。“儿慎”六句,告诫儿子不要再走自己走过的读经书考科举的道路,而要读点兵书,学会辅佐帝王的真本事。“况今”八句,更进而联系到国家而临的严重边患,希望孩子迅速成长,为国平乱,立功封侯。这一段蕴含的思想感情颇为复杂。其中既有“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式的牢骚不平,也有“请君试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一类的深沉感慨,更有徒守经帙,于国无益,于己无补的深切体验与痛苦反省。诗人未必认为学文一定无用,也未必真正否定“读书”、“著述”,但对死守经书、醉心科举的道路确有所怀疑。

左思的《娇女诗》止于描绘娇女的活泼娇憨,李商隐的《骄儿诗》则“缀以感慨”,有人曾批评这首诗”结处迂缠不已”(胡震亨)。这种批评恰恰忽略了《骄儿诗》的创作背景、创作特色,把学习看成了单纯的摹仿。和左思以寻常父辈爱怜儿女的心情观察、描绘骄女不同,李商隐是始终以饱经忧患、身世沉沦者的眼光来观察、描绘骄儿的。骄儿的聪慧美秀、天真活泼,正与自己“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从而加深了身世沉沦的感慨;而自己的困顿境遇又使他对骄儿将来的命运更加关注和担扰:自己的现在会不会再成为孩子的将来?“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的感慨和期望正是在这种心情支配下产生的。屈复说:“胸中先有末一段感慨方作。”这是很精到的。正因为有末段,这首诗才不限于描摹小儿女情态,而是同时表现了诗人的忧国之情和对“读书求甲乙”的生活道路的怀疑,抒发了困顿失意的牢骚不平,其思想价值也就超越了左思的《娇女诗》。

诗选取儿童日常生活细节,纯用白描,笔端充满感情。轻怜爱抚之中时露幽默的风趣。但在它们的后面却饱含着诗人的沉沦不遇之泪。全诗的风格,也许可以用“含泪的微笑”来形容吧。

(刘学锴)

黄陵庙

李群玉

小姑洲北浦云边,二女啼妆自俨然。

野庙向江春寂寂,古碑无字草芊芊。

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鹃。

犹似含颦望巡狩,九疑如黛隔湘川。

【赏析】

黄陵庙,在今湖南湘阴县北洞庭湖畔。古代当地人民由于同情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的不幸遭遇,给她们修了这座祠庙。

据《史记·五帝本纪》载,舜南巡狩,死于苍梧,葬在江南的九疑山。《水经注·湘水》等又先后将故事发展成为娥皇、女英,因为追踪舜帝,溺于湘水,遂“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这样就给原来的传说加深了神话与悲剧的色彩。后世人们更将湘竹上面的斑斑点点,想象成为二妃远望苍梧,临江恸哭的泪痕。李群玉写此诗,也是借助这一绵绵长恨的故事为背景的。

此诗在构思上,是用黄陵庙的荒凉寂寞与庙中栩栩如生的二妃悲切的塑像作为对照,在结构上则以诗人凭吊黄陵庙的足迹为线索布局,从而步步深入地表现了二妃音容宛在、精诚不灭,而岁月空流、人世凄清的悲苦情绪。

首句“小姑洲北浦云边”,交代了祠庙的地点与位置,“浦云边”三字表明诗人从远处走向黄陵庙时所见到的云水相映颇为荒凉的景象,以及由此引起的漠漠层云,江天寂寥,四周一片空空荡荡的感觉。第二句,诗人已进入祠庙瞻望,以特写镜头显出“啼妆俨然”的二妃塑像。这里愈是写出环境的萧索与刻画出二妃生动的形象,也就愈会唤起人们无限的哀思。

接下来诗人漫步祠外,只见“野庙向江春寂寂,古碑无字草芊芊”,进一步写景抒情。“野庙向江”,着一“野”字,点染了环境的荒凉。“向江”,显然暗示庙中二妃日夜面向苍梧。此时周围有的只是被风雨剥蚀了字迹的古老碑碣,萋萋的荒草和一片东风无语的寂寂春色,“寂寂”,是诗人的感受,也是对二妃怅惘心情的想象与描摹。

接写诗人伫立平冈,愁思不已的所见所感:“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鹃”。暮色晻晻,那江上的香芷在晚风中遥曳生恣。香芷,这个湘、沅一带特有的风物,既是黄陵庙前的现场景物,又暗暗关联二妃美丽的神话。《楚辞·湘夫人》云:“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触景生情,引人遐想。待到夜暮降临,江畔月落,四周杜鹃啼血,如果二妃有知,听着声声“不如归去”,她们将会感到怎样的悲戚!她们纵欲归去,又能够归向何处呢?想到这里,感伤之情油然而生。诗人再次步入庙中,抬头凝望“啼妆俨然”的神像,“犹似含颦望巡狩,九疑如黛隔湘川”,仿佛看出她们蹙着眉黛,隔着湘水,仍在朝朝暮暮地遥望远处不可企及的九疑山,默默无言地翘盼着舜帝的归来!这样的形象更加激起诗人内心的波澜:事去千年,人世已非;恨重如山,心似金石啊!这里的“犹似”二字,既把二妃的神态写活了,流露出她们坚贞不渝、长恨绵绵的情怀,也寄寓了诗人无限的情思。此时此地,诗人伫立野庙,愁萦湘浦,目遇神追,依恋感怀,不能自已。其下“九疑如黛”的结句,以一“隔”字,包含多少欲哭无泪的憾恨,全诗到此,辞虽尽而意未尽,如余音绕梁,回味无穷。就以诗中“月落山深哭杜鹃”中那一“哭”字来说,究竟是实写杜鹃的啼血,二妃的饮泣,还是诗人自己的一掬同情的眼泪,抑或是三者合而有之,那就很难叫人分得清了。

(陶慕渊)

放鱼

李群玉

早觅为龙去,江湖莫漫游。

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

【赏析】

这是咏物诗中一首富于哲理的佳作,篇幅短小,意味隽永。我国古诗中,最早写鱼的诗句见于《诗经·卫风》中的《硕人》篇。汉魏六朝乐府诗中的《枯鱼过河泣》,则是以鱼为抒写对象的完整的全篇。唐代咏物诗不少,然而写鱼的专篇仍然不多,所以这首《放鱼》是独具一格的难能可贵之作。

这首诗,题材独特,角度新颖。作者既入乎其内,深入地体察了鱼的习性、情态和生活环境,作了准确而非泛泛的描写;又出乎其外,由尺寸之鱼联想到广阔的社会人生,言在此而意在彼,让读者受到诗中寓意的暗示和启发。这首诗从题目上看,是写诗人在将鱼放生时对鱼的嘱咐,全诗以呼告式结撰成章。“早觅为龙去”,一开始就运用了一个和鱼有关的典故,妙合自然。《水经注·河水》:“鳣鲤出巩穴,三月则上度龙门,得度者为龙,否则点额而还。”在我国古代富于浪漫色彩的神话传说中,龙是一种有鳞有须、能兴风作浪的神奇动物,因此,为龙或化龙历来就象征着飞黄腾达。但诗人运用这一典故却另有新意,他是希望所放生之鱼寻觅到一个广阔自由的没有机心的世界。一个“早”字,更显示诗人企望之殷切。接着以“江湖莫漫游”句,须承而下。“漫游”本是为鱼所独有的生活习性,但在这里,“莫漫游”和“早觅”的矛盾逆折,却又让读者产生强烈的悬念:为什么希望鱼儿要早觅为龙,又劝其莫漫游于江湖之中呢?这就自然无迹地引发了下文:“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香饵”与“铦钩”也都是和鱼的生活与命运紧密相关的事物。这两句诗一气奔注,分外醒人耳目。铦,是锋利之意,“铦钩”与“香饵”相对成文又对比尖锐,那触目惊心的形象可以激发人们许多联想,“须知”使诗人告诫的声态更加恳切动人,而“触口”则更描摹出那环生的险要,传神地表现出诗人对鱼的怜惜、耽心的情态。寥寥二十字,处处围绕着题目“放鱼”来写,用语看似平易,运笔却十分灵动而巧妙。

“寄托”是咏物诗的灵魂。这诗抒写的是放鱼入水的题材,但它又不止于写放鱼入水。诗人的目光绝没有停留在题材的表面,而是在具体的特定事物的描绘中,寄寓自己对生活的某种体验和认识,使读者从所写之物,联想到它内蕴的所寄之意。这首《放鱼》寄意深远。其特色一是小中见大地展开,二是由此及彼地暗示。写的是具体的尺寸之鱼,却由鱼而社会而人生,抒发了封建社会中善良的人们对于险恶的社会生活的一种普遍感受。所咏叹的是“放鱼”这一寻常事物”这一寻常事物,但诗人却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因而音流弦外,余响无穷,使人不禁联想到诗人自己和许多正直的人们的遭际而深感同情。正如陶明濬《说诗札记》所指出的:“咏物之作,非专求用典也,必求其婉言而讽,小中见大,因此及彼,生人妙语,乃为上乘也。”此诗可谓得其旨。

苏东坡说:“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何况是咏物诗。这首《放鱼》状物形象,含蕴深远,花蕾虽小却香气袭人,堪称咏物诗中的佳作。

(李元洛)

火炉前坐

李群玉

孤灯照不寐,风雨满西林。

多少关心事,书灰到夜深。

【赏析】

这首诗写得含蓄深远,透露出作者的寂寞身世和内心的孤愤。

诗的起句写室内情景:一盏孤灯,照着无法成眠的诗人。灯是“孤”灯,已经表现出那种寂寥的情境;而青灯照壁,夜不能寐,更隐隐透出一种莫名的愁情。这种在绝句中称为“写景陪起”的起句,在这里起了渲染气氛、烘托环境、刻画内心情态的作用,并点明时间,勾画出诉之于视觉的形象。第二句宕开一笔,由室内而室外,描绘出一个具有特征的空间,构成诉之于听觉的形象。“风雨满西林”,风声,雨声,林涛声,落木的萧萧声,声声入耳。一个“满”字,更笔酣墨饱地写出了雨烈风狂的情状。是西林的风雨声撩人愁思,使诗人长夜不寐?还是满林风雨象征着诗人难以平息的心潮?从诗人情景交融之笔看来,恐怕是二者兼有吧。

第三句在绝句的写作中是很重要的一环,元代杨载在《诗法家数》中说:“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述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于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这首诗的第三句就有转折得力、另开新境之妙。在前面两句实以写景之后,第三句出之以虚以写情,使前面的形象描写具有思想内涵的深度,并使全诗跌宕顿挫而逼出末句。在这里,诗人点明“多少关心事”,然而,是家事?是国事?抑或家事而兼国事?他都没有一字提到,只在第四句勾勒了“书灰到夜深”的诗人自己的形象。这一句其妙有三:一是点明“火炉前坐”的诗题;二是“夜深”照应起笔的“不寐”,开合有致;三是通过关于“书灰”动作的细节描写,深入而含蓄地展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创造了一个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情境。“书灰”是活用“书空”的典故。《晋书·殷浩传》记载,浩为中军将军,受命领兵去平定“胡中大乱”,中途将领叛乱,功败垂成。桓温就此“上疏告浩”,“竟坐废为庶人,徙于东阳之信安县。”浩被黜放,“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诗人未便明言的隐衷,也许可从此典推测一点消息吧。

(李元洛)

引水行

李群玉

一条寒玉走秋泉,引出深萝洞口烟。

十里暗流声不断,行人头上过潺湲。

【赏析】

唐代诗歌题材丰富,内容广阔,生动地反映出社会生活的千姿百态。但劳动人民改造自然的斗争,却很少得到反映。象李白的《秋浦歌》(炉火照天地)这种描绘壮美的劳动场景的诗作,竟如空谷足音。这是封建文人的时代局限和阶级局限所造成的。正因为这样,李群玉的这首《引水行》便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诗里描写的是竹筒引水,多见于南方山区。凿通腔内竹节的长竹筒,节节相连,把泉水从高山洞口引到需要灌溉或饮用的地方,甚至直接通到人家的水缸里,丁冬之声不绝,形成南方山区特有的富于诗意的风光。

一、二两句写竹筒引泉出洞。一条寒玉,是对引水竹筒的生动比喻。李贺曾用“削玉”形容新竹的光洁挺拔(见《昌谷北园新笋》),这里用“寒玉”形容竹筒的碧绿光洁,可谓异曲同工。不说“碧玉”而说“寒玉”,是为了与“秋泉”相应,以突出引水的竹筒给人带来的清然泠然的感受。寒玉秋泉,益见水之清洌,也益见竹之光洁。玉是固体,泉却是流动的,“寒玉走秋泉”,仿佛不可能。但正是这样,才促使读者去寻求其中奥秘。原来这条“寒玉”竟是中空贯通的。泉行筒中,是看不见的,只能自听觉得之。所以“寒玉走秋泉”的比喻本身,就蕴含着诗人发现竹筒引水奥秘的欣喜之情。

“引出深萝洞口烟。”这句是说泉水被竹筒从幽深的泉洞中引出。泉洞外面,常有藤萝一类植物缠绕蔓生;洞口附近,常蒙着一层烟雾似的水汽。“深萝洞口烟”描绘的正是这种景色。按通常顺序,应先写深萝泉洞,再写竹筒流泉,现在倒过来写,是由于诗人先发现竹筒流泉,其声淙淙,然后才按迹循踪,发现它来自幽深的岩洞。这样写不但符合观察事物的过程,而且能将最吸引人的新鲜景物先描绘出来,收到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

“十里暗流声不断,行人头上过潺湲。”竹筒引水,一般都是顺着山势,沿着山路,由高而低,蜿蜒而下。诗人的行程和竹筒的走向一样,都是由山上向山下,所以多数情况下都和连绵不断的竹筒相伴而行,故说“十里暗流声不断”。有时山路折入两山峡谷之间,而渡槽则凌空跨越,这就成了“行人头上过潺湲”。诗不是说明文,花费很大气力去说明某一事物,即使再精确,也不见得有感人的艺术力量。这两句诗对竹筒沿山蜿蜒而下的描写是精确的,但它决不单纯是一种客观的不动感情的说明,而是充满诗的情趣的生动描写。关键就在于它写出了山行者和引水竹筒之间亲切的关系。十里山行,竹筒蜿蜒,泉流不断,似是有意与行人相伴。行人在寂寥的深山中赶路,邂逅如此良伴,该会平添多少兴味!“十里暗流声不断”,不只是写竹筒流泉,而且写出了诗人在十里山行途中时时侧耳倾听竹筒流泉的琤琤清韵的情景;“行人头上过潺湲”,更生动地抒写了诗人耳闻目接之际那种新奇、喜悦的感受。

竹筒引水,是古代劳动人民巧纱地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生动事例,改造自然的同时也为自然增添了新的景色,新的美。而这种景色本身,又是自然与人工的不露痕迹的和谐结合。它本就富于诗意,富于清新朴素的美感。但劳动人民用自己的智慧创造出来的这种美的事物,能为文人所发现、欣赏并加以生动表现的却不多。仅此一端,也足以使我们珍视这首《引水行》了。

(刘学锴)

黄陵庙

李群玉

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女儿蒨裙新。

轻舟短櫂唱歌去,水远山长愁杀人。

【赏析】

黄陵庙是舜的二妃娥皇、女英的祀庙,又叫湘妃祠,座落在洞庭湖畔。这首诗虽然以“黄陵庙”为题,所写内容却与二妃故事并不相干。诗中描画的是一位船家姑娘,流露了诗人对她的爱悦之情。

“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庙前,春光明媚,绿草如茵──这是黄陵女儿即将出现的具体环境。美丽的大自然仿佛正在等待以至是在呼唤着一位美丽姑娘的到来。莎草碧绿,正好映衬出般家姑娘的动人形象。

“黄陵女儿蒨裙新”,一位穿着红裙的年轻女子翩然来到,碧绿的莎草上映出了艳丽的红裙。蒨(qiàn欠),是一种红色的植物染料,也用以指染成的红色。“蒨裙”,本已够艳的了,何况又是“新”的。在莎草闪亮的绿色映衬下,不难想见这位穿着红裙的女子妩媚动人的身形体态。

“轻舟短櫂唱歌去,水远山长愁杀人”,是写女子驾船而去。而船后还飘散着她的一串歌声。诗人出神地凝望着,只见小船向着洞庭湖水面渐去渐远,直至消失。“水远山长”,形象地写出诗人目送黄陵女儿划着短桨消失在远水长山那边的情景。“水远山长”四字还象一面镜子,从对面照出了怅然独立、若有所失的诗人的形象。

《黄陵庙》在艺术上的成功,主要在于采用了写意的白描手法。诗人完全摆脱了形似的摹拟刻画,十分忠实于自己的感受。绿草映出的红裙留给诗人的印象最深,他对黄陵女儿的描画就只是抹上一笔鲜红的颜色,而毫不顾及穿裙女子的头脚脸面。登舟、举桨与唱歌远去最牵动诗人的情思,他就把“轻舟”、“短櫂”、歌声以及望中的远水长山,一一摄入画面。笔墨所及,无非是眼前景、心中事,不借助典故,也不追求花俏,文字不矫饰,朴实传神,颇有“豪华落尽见真淳”之美。

(陈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