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人
李群玉
曾留宋玉旧衣裳,惹得巫山梦里香。
云雨无情难管领,任他别嫁楚襄王。
【赏析】
这首《赠人》诗,所赠之人虽不可考,但从内容可知,对方是一位失恋的多情男了。全诗借用宋玉《高唐赋》与《神女赋》的典故写出。
据《高唐赋》与《神女赋》:楚怀王在游览云梦泽台馆时,曾经梦遇巫山神女。临别时,神女告诉怀王,她“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后人便根据神女的话,用“云雨”来指代男女间的私情。后来宋玉陪侍楚襄王到云梦泽游览,又都曾在梦中会过神女。《赠人》诗开头两句即用宋玉梦遇神女之事。诗人将失恋男子比成宋玉,将他所爱女子比成神女。首句以“衣裳”喻文采,暗示受赠者的文采风流一似宋玉。次句接着说,“惹得”神女动情而入梦。神女因宋玉之文采风流而生向往之情,入梦自荐。然而,美人的心是变化难测的,就说这位巫山神女吧,她先倾心于怀王,后来又钟情于襄王,可见她的爱情是不专一的。“惹得”二字很有意味,也很有分寸感,又照顾到了对方的体面。后两句议论,出语真诚,在旷达的劝说中见出对朋友的深情。“云雨无情难管领”的说法尽管偏颇,但对于失恋中的朋友却有很强的针对性,不失为一剂清热疏滞的良药。
这首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典故的运用。写诗向一位失恋的朋友进言,最易直露,也最忌直露。这首诗由于借用典故写出,将对失恋友人的劝慰之情说得十分含蓄,委婉得体,给诗情平添了许多韵味。
(陈志明)
鸂鶒
李群玉
锦羽相呼暮沙曲,波上双声戛哀玉。
霞明川静极望中,一时飞灭青山绿。
【赏析】
这是一首吟咏鸂鶒的七言古诗。
鸂鶒,音“西翅”,也可读成“欺翅”,是一种长有漂亮的彩色毛羽的水鸟,经常雌雄相随,喜欢共宿,也爱同飞并游。它的好看的毛色给人以美感,它的成双作对活动的习性,使人产生美好的联想。
这诗兼有音乐与图画之美。一、二句好比是一支轻清悠扬的乐曲,三、四句好比是一幅明朗净洁的图画。
“相呼”二字是前两句之根。正是相呼之声吸引了诗人的视听,寻声望去,见到水边沙窝上正有一对鸂鶒在鸣叫。次句即从“相呼”二字中生发。日暮时分彼此呼叫,原来是要相约飞去。随着呼叫声,双双在水波上展开了翅膀,在身后留下一串玉磬般的动听音响。“双声”同时带出双飞的形象。
三、四句所写的视觉形象,即从“双声”过渡而来。发出玉磬般音响的这一对鸟儿飞过水面,便进入了广阔的视野之中。这时云霞明丽,夕照中的水流显得分外平静,在水天光色中,双飞的“锦衣”渐去渐远,转眼消失,再加注视,见到的是一片碧绿的青山。这两句虽然纯用画笔,但也不防想象在画外还响着那哀玉般的鸣叫声,只是随着展翅远去,鸣声也愈来愈轻。诗人以“哀玉”写鸂鶒之声,又以明霞、静川作背景映衬鸂鶒之形,流露了诗人对鸂鶒的喜爱之情。鸂鶒在空中飞去以至于消失,必然有一个较长的时间过程。然而诗人却用“一时”来极言其短,恨其逝去之速。在“飞灭”之后,仍然目不转晴,直到飞灭处显现出了“青山绿”,这是一个令人悠然神往的境界。全诗着墨不多,却能得其神韵。
(陈志明)
书院二小松
李群玉
一双幽色出凡尘,数粒秋烟二尺鳞。
从此静窗闻细韵,琴声长伴读书人。
【赏析】
在我国古典诗歌中,或将苍松联想为飞龙,或赋贞松以比君子,这类诗篇数量不少。而李群玉的这首诗,却别开生面,是其中富于独创性而颇具情味的一首。
第一句是运用绝句中“明起”的手法,从题目的本意说起,不旁逸斜出而直入本题。句中的“一双”,点明题目中的“二小松”。这一句,有如我国国画中的写意画,着重在表现两株小松的神韵。诗人用“幽色”的虚摹以引起人们的想象,以“出凡尘”极言它们的风神超迈,不同凡俗。如果说这一句是意笔,或者说虚写,那么,第二句就是工笔,是实写。“数粒秋烟”,以“秋烟”比况小松初生的稚嫩而翠绿的针叶,这种比喻是十分新颖而传神的,前人似乎没有这样用过;而以“粒”这样的量词来状写秋烟,新奇别致,也是李群玉的创笔,和李贺的“远望齐州九点烟”的“点”字、有同一机杼之妙。张揖《广雅》:“松多节皮,极粗厚,远望如龙鳞。”诗中的“二尺鳞”,一方面如实形容松树的外表,其中的“二尺”又照应前面的“数粒”,切定题目,不浮不泛,点明并非巨松而是“小松”。首二句,诗人扣紧题目中的“二小松”着笔,写来情味丰盈,以下就要将“二小松”置于“书院”的典型环境中来点染了。
在诗人们的笔下,松树有远离尘俗的天籁,如储光羲《石子松》诗的“冬春无异色,朝暮有清风”,如顾况《千松岭》诗的“终日吟天风,有时天籁止。问渠何旨意,恐落凡人耳”。“从此静窗闻细韵”,李群玉诗的第三句可能从前人诗句中得到过启发,但又别开生面。庭院里的两株小松,自然不会松涛澎湃,天籁高吟,而只能细韵轻送了。“细韵”一词,在小松的外表、神韵之外,又写出它特有的声音,仍然紧扣题旨,而且和“静窗”动静对照,交相映发。“琴声长伴读书人”,结句的“琴声”紧承第三句的“细韵”,并且将它具象化。“长伴读书人”,既充分地抒发了诗人对小松爱怜、赞美的情感,同时也不着痕迹地补足了题目中的“书院”二字。这样,四句诗脉络一贯,句连意圆,构成了一个新颖而和谐的艺术整体。
松树是诗歌中经常歌咏的题材,容易写得落套,而此诗却能翻出新意,别具情味,这就有赖于诗人独到的感受和写新绘异的艺术功力了。
(李元洛)
秋寄从兄贾岛
无可
暝虫喧暮色,默思坐西林。
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
昔因京邑病,并起洞庭心。
亦是吾兄事,迟回共至今。
【赏析】
无可俗姓贾,为贾岛堂弟,诗句亦与岛齐。幼时,二人俱为僧(岛后还俗),感情深厚,诗信往还,时相过从。这首诗便是无可居庐山西林寺时,为怀念贾岛而作,可能即以诗代柬,寄给贾岛的。
诗的前半首从黄昏到深夜,再到次日清晨,着重状景,景中寓情。后半首回忆往事,感慨目前,着重摛情,情与景融。
首两句以兴体起笔,物与人对照鲜明。西林寺在庐山香炉峰西南风景绝佳处。东晋高僧慧远居东林寺,其弟慧永居西林寺,恰巧他们也俗姓贾。无可到庐山,长居西林寺,深念贾岛,也许与此有些渊源。这二句写暮色苍茫,草虫喧叫;作者静坐禅房,沉思不语。一喧一默,一动一静,相映益彰。
三、四句写无可蒲团跌坐,晨夕见闻。在苍苔露冷、菊径风寒的秋夜,蛩声凄切、人不成寐的五更,听觉是最灵敏的。诗人只听得松涛阵阵,秋雨潇潇,一直听到更漏滴残(“彻”)。奇妙的是,天亮开门一看,并未下雨,惟见积得很厚的满庭落叶(“深”)。这真是妙事妙语。宋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说:“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一物,谓之象外句,如无可上人诗曰‘听雨寒更尽(尽字,椐别本异文),开门落叶深’,是落叶比雨声也。”所谓“象外句”,“超以象外,得其圜中”(唐司空图《诗品·雄浑》),即跳出字面物象之外,才能得其个中三昧。“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二句,写的是“落叶”,而偏说是“听雨”,意思又不在“听雨”,而是写长夜不眠,怀念贾岛。这个象外句要比直写深入两层。
五、六句转入往事回忆。曩昔,兄弟二人同在京城长安时,贾岛屡试不第,积忧成疾,曾与无可相约,仍回山皈依佛门。一个“病”字,齐下双管。一写贾岛名落孙山的忧愤之病;一写朝廷昏庸,不识人才,国事不可救药之病。两病相加,怎样不起泛舟洞庭、归隐渔樵之心!当年无可离京时,贾岛《送无可上人》诗云:“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这应是无可此联诗“昔因京邑病,并起洞庭心”的最好注脚。
事实上贾岛此后并没有赴“烟霞约”。因而无可说:“亦是吾兄事,迟回共至今。”“吾兄事”应指贾岛浮沉宦海、迷航不悟之事。岛虽不第而尘心未泯,苦苦干禄,也只做了个长江主簿。这在高蹈逃禅的无可看来,早应遁迹,太“迟回”了,可“吾兄”仍是追逐名禄,岂不自惹烦愁!从“共”字看,无可此刻还是期望贾岛能够同赴“烟霞约”,舍筏登岸的。
后半首的前尘回顾与前半首的眼前即景如何协调统一呢?“落叶”二字成为前后的关锁支点。首二句写暮色、虫喧、默思、静坐,是为听落叶作势,三、四句写置身于深山、深寺、深秋、深夜之中,金风扫落叶,直似一派狂飚骤雨。这是正面写听落叶。后四句是写听落叶的余波,也是听落叶的襟怀。常言说“落叶归根”,无可深更听落叶,不能不想到他与从兄贾岛的“烟霞约”、“洞庭心”;惜贾岛至今尚浪迹尘俗,叶虽落而不得归根,那么,后四句所表述的情怀就自然地奔泻而出。我们不妨说这首诗实质写的是“听落叶有怀”,通首诗的诗眼就落在“落叶”上。
(马君骅)
贾客词
刘驾
贾客灯下起,犹言发已迟,
高山有疾路,暗行终不疑。
寇盗伏其路,猛兽来相追,
金玉四散去,空囊委路歧。
扬州有大宅,白骨无地归。
少妇当此日,对镜弄花枝。
【赏析】
刘驾在唐代诗人中是被称为能“以古诗鸣于时”的(见《唐诗别裁》卷四)。诗的第一段,通过“起”、“言”、“行”等动作,写商人为了谋利,天不亮就起来赶路。从“暗行”照应“灯下起”,口口声声“发已迟”到“终不疑”,都可看出诗人炼句是颇费斟酌的。
第二段承接上面,写贾客“暗行”引出的后果。“猛兽来相追”,既写出寇盗的凶残,又自然地引出商人可悲的下场:“金玉四散去,空囊委路歧”。这里不写贾客性命如何,却只说了钱财被抢光。其实写钱就是侧写人,而且是更深刻地刻画了人。
最后的一段,诗人运用了点睛之笔:“扬州有大宅,白骨无地归。”古人认为客死异乡是很可悲的,一般只有穷困潦倒的人才会遭此不幸。“扬州”是当时极为繁华的城市,死者家住扬州,有朱门大宅,竟落到如此下场,就令人惊愕了。仅此两句,已使诗的意境更为深邃了。谁料诗人笔锋一转,出语惊人:“少妇当此日,对镜弄花枝。”这一方尸骨已抛弃在荒山僻野,那一方尚对着镜子梳妆打扮,等待贾客归来。“当此日”三个字把两种相反的现象连接到一起形成对照,就更显得贾客的下场可悲可叹,少妇的命运可悲可怜。诗人这种抒发感想的方法很值得借鉴,这远比直来直去地发一番议论要强得多。这四句诗仿佛在讲客观事实,并不带丝毫主观的色彩。诗人通过几个很妥贴的意象来表现,以唤起读者的进一步思索和联想。这种技巧,在唐诗中是常见的。
(宛新彬)
经炀帝行宫
刘沧
此地曾经翠辇过,浮云流水竟如何?
香销南国美人尽,怨入东风芳草多。
残柳宫前空露叶,夕阳川上浩烟波。
行人遥起广陵思,古渡月明闻棹歌。
【赏析】
诗借咏隋炀帝行宫,讽谕时政。首联“此地”,即指炀帝行宫。炀帝于此玩美女、杀无辜,极尽荒淫残暴之能事。但曾几何时,一个广袤四海的美好江山,便付诸东流了。开篇以反诘句陡峭而起:“此地曾经翠辇过,浮云流水竟如何?”人言“浮云流水”转眼而逝,但能赶上隋炀帝败亡的速度吗?这“竟如何”三字,尽情地嘲弄了这个昏君的迅速亡国。这种寓严肃于调侃的笔法,最为警策。
颔联转入对炀帝罪行的控诉:“香销南国美人尽,怨入东风芳草多。”此联之妙,在于实景寓意。以实景论,它是写行宫的破落、荒凉,宫内早已空无一人。从这情景中不也清楚地看到了炀帝的荒淫残暴么?“香销”,香销玉殒,蛾眉亡身;而且已是“南国美人尽”!为了满足一己的淫欲,搜罗尽了而且也毁灭尽了南国的美女,真是罪恶滔天。“怨入”承上句,主要写“美人”之怨。美人香销,其怨随东风入而化为芳草;芳草无涯,人怨无边。这就把抽象的感情写成了具体而真实可感的形象。如为一般郊野旅游,“东风芳草”自然不失为令人心旷神怡之景;但此处为炀帝行宫,这断瓦颓墙,芳草萋萋,却是典型的伤痍之景;这萋萋的芳草,犹含美人怨魂的幽泣。“多”字更令人毛骨悚然。
颈联写出宫所见。炀帝喜柳,当年行宫之前,隋堤之上,自是处处垂柳掩映。而今呢?“残柳宫前空露叶,夕阳川上浩烟波。”“空”,空有,无人欣赏;“露叶”,露珠泛光之叶。上句以残柳“点缀”行宫,自见历史对其暴政的嘲弄;“露叶”冠以“空”字,自见诗人慨叹之情。下句,烟波浩浩,川水渺渺,空余堤柳,龙舟安在?且各冠以“残柳”和“夕阳”,给晚照之景笼上一层凄凉黯淡的色彩。这里虽无一讥讽语,却得思与景偕、物与神游之妙。
尾联回应诗题,却不是直吐胸中块垒。《乐府指迷》说:“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语结情最好。”这“行人遥起广陵思,古渡月明闻棹歌”,就是“以景语结情”。它既切合咏“炀帝行宫”之意,又扣紧讽晚唐当世之旨。“行人”,作者自指,诗人游罢行宫,自然地想起这些广陵(即扬州)旧事──由于炀帝的荒淫残暴,激化了尖锐的阶级矛盾,末次南游,酿成全国性的农民大起义。不久隋朝即告灭亡。──但诗之妙,却在于作者写得含而不露,只写诗人“遥起广陵思”的情怀;所思内容,却留待读者去想象,去咀嚼。只见诗人沉思之际,在这古渡明月之下,又传来了琅琅渔歌。棹歌的内容是什么?作者亦不明言。但联系诗人“喜谈今古”、“深怨唐室”的身世,自然地使人想到屈原《渔父》中的名句:“举世皆浊兮我独清,众人皆醉兮我独醒!”“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古贤和隐者的唱答,也正是诗人此刻的心声;从而将咏古和讽今融为一体,以景语完成了诗的题旨。
此诗之可贵,在于诗人咏古别具一格,写得清新自然,娓娓动听,挹之而源不尽,咀之而味无穷。全诗共八句,句句是即景,句句含深意;景真、情长、意远,构成了本诗特有的空灵浪漫风格。
(傅经顺)
湖口送友人
李频
中流欲暮见湘烟,岸苇无穷接楚田。
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独上洞庭船。
风波尽日依山转,星汉通霄向水悬。
零落梅花过残腊,故园归去又新年。
【赏析】
这是一首送别诗。“湖”,指洞庭湖,诗人即在湘江入洞庭湖的渡口送别友人。全诗大半写景,不见伤别字面,只是将一片离情融入景中。一、二两联写“湖口”所见:先是放眼湘江水岸,看到暮霭、芦苇、田野;接着远眺云梦,但见飞雪、去雁;最后注目孤舟离人。诗的前三句,境界阔大,气象雄浑。“中流欲暮见湘烟”,“中流”即江心,这是江面宽阔的地方,此时在暮霭的笼罩下更显得苍苍莽莽。“岸苇无穷接楚田”,“楚田”即田野,春秋战国时期湘江流域为楚地;“岸苇无穷”已有深远之意,再与“楚田”相接,极写其空旷广袤。“去雁远冲云梦雪”,“云梦”是有名的大泽,在洞庭湖以北的湖南、湖北境内,孟浩然曾以“气蒸云梦泽”(《临洞庭上张丞相》)来状写它的壮伟,这里则以“云梦雪”来表现同样的境界。经过此番描画之后,方才拈出第四句点题:“离人独上洞庭船”。此句一出,景语皆成情语。飞雪暮霭,迷漫着一种凄冷压抑的氛围;四野茫茫,更显出离人的伶仃;大雁孤飞,象征着友人旅途的寂寞艰辛。作者或用正面烘托,或用反面映衬,或用比兴之法,寄寓自己的伤别之情。这里,诗人并没有直接表达心绪,只是将几组景物纳入同一画面之中,使它们发生内在的联系,通过画面显示特定的意境。这样,既有壮阔生动的自然景象,又有深邃内在的个人情致,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第三联:“风波尽日依山转,星汉通霄向水悬”。此写洞庭湖的景象,并非实写,而是由“洞庭船”引发的想象,故而在时间上并不承上,“暮”、“雪”不见了。两句是说,洞庭湖波翻浪涌,奔流不息,入夜,则星河璀灿,天色湖水连成一片。洞庭湖是浩瀚而美丽的,然而诗人此写并不是出自对洞庭奇观的激赏,风波之中,星汉之下,始终有着孤舟离人。因而,他对洞庭湖水的描绘,流露着对友人一路艰辛的关切,而有关星河高悬的遐想,则是对孤舟夜渡的遥念。诗人的这种情思同样不是直接表达出来的,而是通过孤舟离人和洞庭景象这前后两幅画面的巧妙组接来加以体现的。
最后一联:“零落梅花过残腊,故园归去又新年”。这是说友人归去当及新年,而自己却不能回去。“零落梅花”是诗人自况,也是一景。由腊月而想到梅花,由“残”而冠以“零落”,取景设喻妙在自然含蓄。此联固然表现了诗人的自伤之意,但同时也表现了念友之情,因为诗人之所以感到孤独,完全是由友人的别离引起的,故而这种自伤正是对友人的依恋。
李频以描写自然景物见长,这首诗堪称其代表作。全诗八句倒有七句写景,湘江的暮霭,江岸的芦苇、田野,云梦的飞雪、大雁,渡口的孤舟、离人,洞庭的风波、星河,以及腊月的梅花,等等,真是纷至沓来,目不暇接。诗文有所谓“主宾”一说,主是中心,“无主之宾,谓之乌合”(王夫之《姜斋诗话》)。在这首诗中,作者把孤舟离人放在中心的位置上,围绕这个中心层层设景;又从孤舟离人逗出情思,把诸多景物有机地串联起来。故而全诗显得章法齐整,中心突出,而且融情入景,与一味作感伤语的送别诗不同,自有一番悠悠远思的风韵。
(周锡炎)
哭李商隐(其二)
崔珏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赏析】
这是一首情辞并茂的悼友诗。
李商隐是一代才人。崔珏说他有“才”且“凌云万丈”,可知其才之高,而冠以“虚负”二字,便写出了对世情的不平。有“襟抱”且终生不泯,可知其志之坚,而以“未曾开”收句,便表现了对世事的鞭辟和对才人的叹惜。首联貌似平淡,实则包含数层跌宕,高度概括了李商隐坎坷世途、怀才不遇的一生。
中间两联,承首联而写“哭”。李商隐有《流莺》诗:“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以伤春苦啼的流莺,因花落而无枝可栖,自喻政治上的失意。崔诗“鸟啼花落人何在”,则用“鸟啼花落”烘托成一幅伤感色调的虚景,唤起人们对李商隐身世的联想,以虚托实,使“哭”出来的“人何在”三个字更实在,更有劲,悲悼的意味更浓。
第四句以“桐枯凤死”暗喻李商隐的去世。《庄子·秋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足见其高贵。这鹓雏即是凤一类的鸟。李商隐在科第失意时,曾把排抑他的人比作嗜食腐鼠的鸱鸟,而自喻为鹓雏(《安定城楼》:“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当时凤在,就无桐可栖,无竹可食。如今竹死,桐枯,凤亡,就更令人悲怆了。此句用字平易、精审,可谓一哭三叹也。
“良马足因无主踠”,良马不遇其主,致使腿脚屈曲,步履维艰,这是喻示造成李商隐悲剧的根本原因,要归之于压制人材的黑暗的政治现实。一般人都为此深感悲愤,何况作为李商隐的旧交和知音呢?“旧交心为绝弦哀”,明哭一声,哀得恸切。春秋时,俞伯牙鼓琴,只有钟子期闻琴音而知雅意,子期死后,伯牙因痛失知音而绝弦罢弹。作者借此故事,十分贴切地表达了对亡友真挚的情谊和沉痛的哀思。
尾联作者独运匠心,采用了“欲进故退”的手法,荡开笔触,不说自己的悲哀,却用劝慰的语气说:“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莫要悲叹九泉之下见不到日月星三光吧,现在您的逝去,就是送入冥间的一颗光芒四射的“文星”啊!这是安慰亡友吗?这是诗人自慰吗?其实都不是。李商隐潦倒一生,郁郁而逝,人世既不达,冥间安可期?因此说,这只不过是作者极度悲痛的别一种表达方式,是“反进一层”之法。
撼动人心的悲恸,是对着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这首诗就是紧紧抓住了这一点,把誉才、惜才和哭才结合起来写,由誉而惜,由惜而哭,以哭寓愤。誉得愈高,惜得愈深,哭得愈痛,感情的抒发就愈加浓烈,对黑暗现实的控诉愈有力,诗篇感染力就愈强。互为依存,层层相生,从而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
(崔闽、傅经顺)
和友人鸳鸯之什(其一)
崔珏
翠鬣红毛舞夕晖,水禽情似此禽稀。
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塘亦并飞。
映雾尽迷珠殿瓦,逐梭齐上玉人机。
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
【赏析】
崔珏这首诗很有特色,作者竟因此被誉为“崔鸳鸯”。
诗人咏鸳鸯,首先从羽色写起。他以“翠鬣红毛”这样艳丽鲜明的字眼来形容鸳鸯,又着意把它放在夕晖斜照的背景下来写,以夕晖的璀璨多彩来烘托鸳鸯羽色的五彩缤纷,这就把鸳鸯写得更加美丽可爱了。“舞”字下得尤妙。它启发读者去想象鸳鸯浮波弄影、振羽欢鸣的种种姿态,云锦、波光交融闪烁的绮丽景象。只此一字,使整个画面气势飞动,意趣盎然。
然而,鸳鸯之逗人喜爱,并非仅仅因其羽色之美,而是因为它们习惯于双飞并栖,雌雄偶居不离。这种习性,是一般水禽少有的。人们正是取其这一点,用以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所以,诗的第二句直接点明多情这一最重要的特征。“水禽情似此禽稀”,一语破的,切中肯綮,以下各联就紧紧抓住这一“情”字,从各方面去加以表现。在结构上,此句既紧承首句,又开拓下文,是全篇转换的枢纽。
第二联正面描写鸳鸯之多情、重情。鸳鸯栖息在内陆湖泊溪流中,其活动范围并不大,回旋余地亦较小,但它们无时无刻不相依相守。你看,当它们飞向烟云萦绕的小岛时,难免一前一后,稍稍拉下了距离;然而,即使是这样短暂的分离,鸳鸯也是难舍难分,前者频频回顾,后者紧紧相随,表现出依依眷恋的深情。深秋水枯,池塘显得更加狭小,但哪怕只是渡过这样狭小的寒塘,它们也不愿须臾离开,一定要相逐相呼,双双接翼齐飞。“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塘亦并飞”,诗人从鸳鸯日常的飞鸣宿食中选择这两个最能表现其多情的细节,淡笔轻描,就把鸳鸯的习性表现得维妙维肖,淋漓尽致。这一联对偶工整而又自然流利。“暂”与“犹”,“只”与“亦”四个虚词,两两呼应,顿挫传神,造成一种纡徐舒缓、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使鸳鸯的“情”显得更加细腻缠绵、深挚感人。这一联历来为人称道,成为传颂不衰的名句。
正因为鸳鸯是幸福美好的象征,人们常常以它来寄托美好的理想和愿望。因此人们的衣饰什物常以鸳鸯命名,如鸳鸯枕、鸳鸯衾、鸳鸯盏、鸳鸯机等等。第三联就是从人和鸳鸯的这种联系上生发联想,进一步表现鸳鸯的情。一俯一仰成对组合的瓦叫鸳鸯瓦,是人们根据鸳鸯比翼双飞的形状制作、排列的,它们覆盖于珠殿之上,绚丽美观。“映雾尽迷珠殿瓦”,诗人想象鸳鸯在淡淡的晨雾中飞翔,透过五彩烟霞看见了鸳鸯瓦相依相并,不禁为之动情而迷恋不已。“逐梭齐上玉人机”,织有鸳鸯图案的锦锻叫鸳鸯锦,是人们根据鸳鸯双飞并栖的情状精心织出来的,而诗人却幻想是鸳鸯双双追逐着梭子,飞上了织机。构思奇特,处处突出一个“情”字。与上联对照起来看,一写眼前实景,从正面落笔;一则运实入虚,从侧面烘托,前后映衬,虚实兼到,从而把鸳鸯的习性表现得既充分鲜明,又生动有趣。
以上六句直咏本题,尾联则别开一境,宕出远神。“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诗人由想象回到实景。此刻,晚风初起,暮色渐浓,采莲姑娘打桨归来,阵阵笑声掠过水面,惊起一对对鸳鸯,扑剌剌比翼而飞。此情此景,唤起姑娘们多少美好的向往,多少幸福的憧憬!正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卢照邻《长安古意》)。“笑指”二字,十分传神,使女伴们互相戏谑、互相祝愿、娇羞可爱的神态,呼之欲出,把人物的情和鸳鸯的“情”融为一体。这里不似写鸳鸯,却胜似写鸳鸯,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妙。就全诗布局看,这尾既与开篇紧相呼应,有如神龙掉首,又使“结句如撞钟,清音有余”。青春的欢笑声,不绝如缕,把读者带入了优美隽永的意境之中。
(徐定祥)
宫怨
司马札
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
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赏析】
封建时代,宫女幽禁深苑、葬送青春的痛苦遭遇,是诗人笔下常见的题材。这首诗题为“宫怨”,却没有出现宫女的形象,而是运用象征手法,通过宫苑景物和环境气氛的描写,烘托、暗示出宫女的愁怨之情。
头两句抓住深宫寂寥、令人厌倦的特点,着眼于“柳色”和“莺啼”,描绘柳掩画楼、莺啼晓日,表现出“深锁春光一院愁”(刘禹锡《春词》)的情境。“柳色参差”,用语精炼,不仅写出宫柳的柔条长短参差,而且表现出它在晨曦中的颜色明暗、深浅不一。“掩画楼”,则写出宫柳枝叶繁茂、树荫浓密。宫苑中绿荫画楼,莺声宛啭,本是一派明媚春光。但失去自由、失去爱情的宫女,对此却别有一种感受。清晨,柳荫中传来一声声莺啼,反引起宫女们心中无穷愁绪,整个宫苑充满了凄凉悲愁的气氛。暮春柳色掩映画楼,透露出春愁锁闭、美人迟暮之感。
后两句写落花,以宫花零落、随水流逝的景象,象征宫女青春空逝的痛苦与悲哀,借落花无情写出宫女对命运的感叹。宫花非不美,但年年自开自落,无人观赏,无声无息地凋零,飘入御沟随流水逝去。在宫女看来,自己的命运与这落花又何其相似!“无人见”,写出宫女被幽禁之苦;“逐春泉”,喻韶光的流逝。前面着一“空”字,表达了宫女的幽禁生活中白白消磨青春的哀怨之情。正如明代唐汝询《唐诗解》所说:“因想已容色凋谢而人莫知,正如花之湮灭沟中耳!”
通篇全从景物着笔,以景传情,托喻深微,用富有象征意味的景物暗写宫女的命运,含蓄蕴藉,意境深婉,别具一格。
(阎昭典)
宫词
薛逢
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
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
【赏析】
宫怨是唐诗中屡见的题材。薛逢的这首《宫词》,从望幸着笔,刻画了宫妃企望君王恩幸而不可得的怨恨心理,情致委婉,有其独特风格。
诗的首联,即点明人物身份和全诗主旨:“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十二楼”、“望仙楼”皆指宫妃的住处。《史记·封禅书》记,方士言“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以候神人于执期”;又,《旧唐书·武宗本纪》记,“会昌五年作望仙楼于神策军”。诗中用“十二楼”、“望仙楼”代指宫妃的住所,非实指,是取其“候神”、“望仙”的涵义。这两句是说,宫妃们在宫楼之上,一大早就着意梳妆打扮,象盼望神仙降临一样企首翘望着君王的恩幸。
颔联通过对周围环境的渲染,烘托望幸之人内心的清冷、寂寞:“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这两句说,宫门上那兽形门环被紧紧锁住,那龙纹漏壶水滴声声。上句“冷”字,既写出铜质门环之冰凉,又显出深宫紧闭之冷寂,映衬出宫妃心情的凄冷。下句“长”字,通过宫妃对漏壶中没完没了的滴水声的独特感受,刻画出她昼长难耐的孤寂无聊的心境。
颈联通过宫妃的着意装饰打扮,进一步刻画她百无聊赖的心理。“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是说刚刚梳罢那浓密如云的发髻,又对着镜子端详,惟恐有什么不妥贴之处;想再换一件新艳的罗衣,又给它加熏一些香气。这一联将宫妃那盼望中叫人失望、失望中又怀着希望的心理状态,刻画得十分逼真。“望”的时间越长,越叫人心情难堪,说是没指望吧,又怀着某种期待;说是有希望吧,望眼欲穿,实在渺茫。罢梳复又对镜,换衣重又添香,不过是心情烦乱无聊和想望之极的写照。
末联写宫妃“望”极而怨的心情,不过这种怨恨表达得极其曲折隐晦:“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袍袴”,指穿短袍绣袴的宫女。“遥窥”二字,表现了妃子复杂微妙的心理:我这尊贵的妃子成日价翘首空望,还倒不如那洒扫的宫女能接近皇帝!又表明,君王即将临幸正殿,不会再来的了。似乎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怨隐隐地透露出来。
这首诗对人物心理状态的描写极其细腻、逼真。自首联总起望幸之意后,下三联即把这种“望”的心情融于对周围环境的描画、对人物动作的状写和对人物间的处境的反衬之中,生动地反映了宫妃们的空虚、寂寞、苦闷、伤怨的精神生活。
(李敬一)
长安秋望
赵嘏
云物凄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
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赏析】
这首七律,通过诗人望中的见闻,写深秋拂晓的长安景色和羁旅思归的心情。
首联总揽长安全景。在一个深秋的拂晓,诗人凭高而望,眼前凄冷清凉的云雾缓缓飘游,全城的宫观楼阁都在脚下浮动,景象迷蒙而壮阔。诗中“凄清”二字,既属客观,亦属主观,秋意的清冷,实衬心境的凄凉。正是这两个字,为全诗定下了基调。
颔联写仰观。“残星几点”是目见,“长笛一声”是耳闻;“雁横塞”取动势,“人倚楼”取静态。景物描写见闻动静的安排,颇见匠心。寥落的残星,南归的雁阵,这是秋夜将晓时天空中最具特征的景象;高楼笛声又为之作了饶有情韵的烘托。晨曦初见,西半天上还留有几点残余的星光,北方空中又飞来一行避寒的秋雁。诗人的注意力正被这景象所吸引,忽闻一声长笛悠然传来,寻声望去,在那远处高高的楼头,依稀可见有人背倚栏杆吹奏横笛。笛声那样悠扬,那样哀婉,是在喟叹人生如晨星之易逝呢,还是因见归雁而思乡里、怀远人?吹笛人哟,你只管在抒写自己内心的衷曲,却可曾想到你的笛音竟这样地使闻者黯然神伤吗?这一联是赵嘏的名句。据《唐诗记事》卷五十六记载,诗人杜牧对此赞叹不已,因称赵嘏为“赵倚楼”。杜牧如此激赏,巩怕就是由于它选景典型、韵味清远的缘故。
颈联写俯察。夜色褪尽,晨光大明,眼前景色已是历历可辨:竹篱旁边紫艳的菊花,一丛丛似开未开,仪态十分闲雅静穆;水塘里面的莲花,一朵朵红衣脱落,只留下枯荷败叶,满面愁容。紫菊半开,红莲凋谢,正是深秋时令的花事;以“静”赋菊,以“愁”状莲,都是移情于物,拟物作人,不仅形象传神,而且含有浓厚的主观色彩。目睹眼前这憔悴含愁的枯荷,追思往日那红艳满塘的莲花,使人不禁会生出红颜易老、好景无常的伤感;而篱畔静穆闲雅的紫菊,俨然一派君子之风,更令人忆起“采菊东篱下”的陶靖节,油然而起归隐三径之心──写菊而冠以“篱”字,取意就在于此吧?
上面三联所写清晨的长安城中远远近近的秋色,无不触发着诗人孤寂怅惘的愁思;末联则抒写胸怀,表示诗人毅然归去的决心:家乡鲈鱼的风味此时正美,我不回去享用,却囚徒也似的留在这是非之地的京城,所为何来!“鲈鱼正美”,用西晋张翰事,表示故园之情和退隐之思;下句用春秋锺仪事,“戴南冠学楚囚”而曰“空”,是痛言自己留居长安之无谓与归隐之不宜迟。
诗中的景物不仅有广狭、远近、高低之分,而且体现了天色随时间推移由暗而明的变化。特别是颔颈两联的写景,将典型景物与特定的心情结合起来,景语即是情语。雁阵和菊花,本是深秋季节的寻常景物,南归之雁、东篱之菊又和思乡归隐的情绪,形影相随,诗人将这些形象入诗,意在给人以丰富的暗示;加之以拂曙凄清气氛的渲染,高楼笛韵的烘托,思归典故的运用,使得全诗意境深远而和谐,风格峻峭而清新。
(赵庆培)
寒塘
赵嘏
晓发梳临水,寒塘坐见秋。
乡心正无限,一雁度南楼。
【赏析】
《古今词话》引毛先舒论作词云:“意欲层深,语欲浑成”,“大抵意层深者语便刻画,语浑成者意便肤浅,两难兼也。”这话对于近体诗也适用。此首一作司空曙诗。取句中二字为题,实写客中秋思。常见题材写来易落熟套,须看它运用逐层深入、层层加“码”的手法,写得别致。初读此诗却只觉写客子对塘闻雁思乡而已,直是浑成,并不见“层深”。大抵作者如蚕吐丝(诗),只任自然;而说诗者须剥茧抽丝(思),层次自见。
前二句谓早起临水梳发,因此(“坐”)在塘边看到寒秋景色。但如此道来,便无深意。这里两句句法倒装,则至少包含三层意思:一是点明时序,深秋是容易触动离情的季节,与后文“乡心”关合;二是暗示羁旅困顿,到塘边梳洗,以水为镜;三是由句式倒装形成“梳发见秋”意,令人联想到“羞将白发照渌水”、“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李白)的名句,这就暗含非但岁华将暮,而人生也进入迟暮。十字三层,言浅意深。
上言秋暮人老境困,三句更加一层,点出身在客中。而“乡心”字面又由次句“见秋”引出,故自然而不见有意加“码”。客子心中蕴积的愁情,因秋一触即发,化作无边乡愁。“无限”二字,颇有分量,决非浮泛之辞。乡愁已自如许,然而末句还要更加一“码”:“一雁度南楼”。初看是写景,意关“见秋”,言外其实有“雁归人未归”意。写人在难堪时又添新的刺激,是绝句常用的加倍手法。韦应物《闻雁》云:“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就相当于此诗末二句的意境。“归思后说闻雁,其情自深。一倒转说,则近人能之矣。”(《唐诗别裁》)“一雁”的“一”字,极可人意,表现出清冷孤独的意境,如写“群雁”便乏味了。前三句多用齿舌声:“晓”、“梳”、“水”、“见秋”、“乡心”、“限”,读来和谐且有切切自语之感,有助表现凄迷心情,末句则不复用之,更觉调响惊心。此诗末句脍炙人口,宋词“渐一声雁过南楼也,更细雨,时飘洒”(陈允平《塞垣春》),即从此句化出。
此诗兼层深与浑成,主要还是作者生活感受深切,又工吟咏,“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笋未生而苞节已具,非寸寸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画愈深,愈堕恶境矣。”(毛先舒)此理又不可不知。
(周啸天)
江楼感旧
赵嘏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赏析】
这是一首情味隽永、淡雅洗炼的好诗。
在一个清凉寂静的夜晚,诗人独自登上江边的小楼。“独上”,透露出诗人寂寞的心境;“思渺然”三字,又使人仿佛见到他那凝神沉思的情态。这就启逗读者,诗人在夜阑人静的此刻究竟“思”什么呢?对这个问题,诗人并不急于回答。第二句,故意将笔荡开去从容写景,进一层点染“思渺然”的环境气氛。登上江楼,放眼望去,但见清澈如水的月光,倾泻在波光荡漾的江面上,因为江水是流动的,月光就更显得在熠熠闪动。“月光如水”,波柔色浅,宛若有声,静中见动,动愈衬静。诗人由月而望到水,只见月影倒映,恍惚觉得幽深的苍穹在脚下浮涌,意境显得格外幽美恬静。整个世界连同诗人的心,好象都溶化在无边的迷茫恬静的月色水光之中。这一句,诗人巧妙地运用了叠字回环的技巧,一笔包蕴了天地间景物,将江楼夜景写得那么清丽绝俗。这样迷人的景色,一定使人尽情陶醉了吧?然而,诗人却道出了一声声低沉的感喟:“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同来”与第一句“独上”相应,巧妙地暗示了今昔不同的情怀。原来诗人是旧地重游。去年也是这样的良夜,诗人结侣来游,凭栏倚肩,共赏江天明月,那是怎样的欢快!曾几何时,人事蹉跎,昔日伴侣不知已经飘泊何方,而诗人却又辗转只身来到江楼。面对依稀可辨的风物,缕缕怀念和怅惘之情,正无声地啃啮着诗人孤独的心。读到这里,我们才豁然开朗,体味到篇首“思渺然”的深远意蕴,诗人江楼感旧的旨意也就十分清楚了。
短小的绝句律诗,一般不宜写得太实,而应“实则虚之”,这才会有余情余味。这首诗,诗人运笔自如,赋予全篇一种空灵神远的艺术美,使读者产生无穷的联想。诗中没有确指登楼的时间是春天还是秋天,去年的另一“望月人”是男还是女,是家人、情人还是友朋,“同来”是指点江山还是互诉情衷,离散是因为世乱飘荡还是情有所阻,这一切都隐藏在诗的背后。读者完全可以展开自己想象的翅膀,在诗人提供的广阔天空里自由飞翔,充分领略这首小诗的幽韵和醇美。
(徐竹心)
落日怅望
马戴
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
念我何留滞,辞家久未还。
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
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
【赏析】
沈德潜评此诗云:“意格俱好,在晚唐中可云轩鹤立鸡群矣。”(《唐诗别裁》)这里所说的“意”,是指诗的思想感情,全诗以乡愁为主题,曲折地表现了诗人的坎坷不遇,而不显得衰飒;所谓“格”,主要地是指谋篇布局方面的艺术技巧。这首诗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色,可以说就是:情景分写。情与景,是抒情诗的主要内涵;情景交融,是许多优秀诗作的重要艺术手段。然而此诗用情景分写之法,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开头二句写诗人在黄昏日落之时,满怀惆怅地遥望乡关,首先跃入眼帘的是仰视所见的景物:“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晚云孤飞于天际,归鸟投宿于林间,凭着它们有形和无形的羽翼,虽有千里之远也片时可达。诗以“千里”与“片时”作强烈比照,写出云、鸟的自由无碍和飞行之速;但是,这绝不是纯客观的景物描写,而是诗人“怅望”所见,而且这种景物又是触发诗人情思的契机和媒介:“念我何留滞,辞家久未还。”原来,诗人久客异地,他的乡关之思早已深深地郁积在胸中了。因此,颔联由外界景物的描绘自然地转入内心情感的直接抒发,不言惆怅而满纸生愁,不言归心似箭而实际上早已望穿秋水。
前面写情之后,颈联又变换笔墨写景,景物描写不但切合诗人眼前的情境,而且由近到远,层次分明。夕阳从近处的树梢往下沉落,它的余晖返照秋山,一片火红,象野火在远远的秋山上燃烧,渐渐地隐没在山的后面。“入”字写出夕照的逐渐暗淡,也表明了诗人伫望之久,忆念之殷。不仅如此,这种夕阳西下余晖返照之景,不但加重了诗人的乡愁,而且更深一层地触发了诗人内心深处感时伤逝的情绪。客中久滞,渐老岁华;日暮登临,益添愁思,徘徊水边,不敢临流照影,恐怕照见自己颜貌非复平昔而心惊。其实诗人何尝不知自己容颜渐老,其所以“临水不敢照”者,怕一见一生悲,又增怅闷耳。“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尾联充溢着一种惆怅落寞的心绪,以此收束,留下了袅袅余音。
情景分写确是此诗谋篇布局上的一个特点。这种写法,对于这首诗来说,究竟起什么特殊艺术效果呢?细细玩味,是颇见匠心的。全篇是写“落日怅望”之情,二句景二句情相间写来,诗情就被分成两步递进:先是落日前云去鸟飞的景象勾起乡“念”,继而是夕阳下山回光返照的情景唤起迟暮之“惊”,显示出情绪的发展、深化。若不管格律,诗句稍颠倒次序可作:“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念我何留滞,辞家久未还。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如此前半景后半情,也是通常写法,但显得稍平,没有上述那种层层递进、曲达其意的好处。而“宿鸟归飞急”引起归心似箭,紧接“辞家久未还”云云,既很自然,而又有速(千里片时)与迟(久留滞)对比,所以是“起得超脱,接得浑劲”(见《瀛奎律髓》纪批)。如改成前半景后半情格局(如上述),则又失去这层好处。
李重华《贞一斋诗说》指出:“诗有情有景,且以律诗浅言之,四句两联,必须情景互换,方不复沓。”他所说的“情景互换”,就是“情景分写”。当然,这种分写绝不是分割,而是彼此独立而又互相映衬,共同构成诗的永不凋敝的美。马戴这一首望乡之曲就是这样,它的乐音越过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遥遥传来,至今仍然能挑响我们心中的弦索。
(李元洛)
楚法怀古(其一)
马戴
露气寒光集,微阳下楚丘。
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
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
云中君不见,竟夕自悲秋。
【赏析】
唐宣宗大中初年,原任山西太原幕府掌书记的马戴,因直言被贬为龙阳(今湖南汉寿)尉。从北方来到江南,徘徊在洞庭湖畔和湘江之滨,触景生情,追慕前贤,感怀身世,写下了《楚江怀古》五律三章。这是其中第一篇。
近人俞陛云在《诗境浅说》中说:“唐人五律,多高华雄厚之作,此诗以清微婉约出之,如仙人乘莲叶轻舟,凌波而下也。”他以“清微婉约”四字标举此诗的艺术风格,确实别具只眼。
秋风遥落的薄暮时分,江上晚雾初生,楚山夕阳西下,露气迷茫,寒意侵人。这种萧瑟清冷的秋暮景象,深曲微婉地透露了诗人悲凉落寞的情怀。斯时斯地,入耳的是洞庭湖边树丛中猿猴的哀啼,照眼的是江上飘流的木兰舟。“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楚辞·九歌·湘夫人》),“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涉江》),诗人泛游在湘江之上,对景怀人,屈原的歌声仿佛在叩击他的心弦。“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这是晚唐诗中的名句,一句写听觉,一句写视觉;一句写物,一句写己;上句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诗人伤秋怀远之情并没有直接说明,只是点染了一张淡彩的画,气象清远,婉而不露,让人思而得之。黄昏已尽,夜幕降临,一轮明月从广阔的洞庭湖上升起,深苍的山峦间夹泻着汩汩而下的乱流。“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二句,描绘的虽是比较广阔的景象,但它的情致与笔墨还是清微婉约的。同是用五律写明月,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李白的“梦绕城边月,心飞故国楼”(《太原早秋》),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旅夜书怀》),都是所谓“高华雄厚”之作。而马戴此联的风调却有明显的不同,这一联承上发展而来,是山水分设的写景。但“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田同之《西圃词说》),“广泽生明月”的阔大和静谧,曲曲反衬出诗人远谪遐方的孤单离索;“苍山夹乱流”的迷茫与纷扰,深深映照出诗人内心深处的撩乱彷徨。夜已深沉,诗人尚未归去,俯仰于天地之间,沉浮于湘波之上,他不禁想起楚地古老的传说和屈原《九歌》中的“云中君”。“屈宋魂冥寞,江山思寂寥”(《楚江怀古》之三),云神无由得见,屈子也邈矣难寻,诗人自然更是感慨丛生了。“云中君不见,竟夕自悲秋”,点明题目中的“怀古”,而且以“竟夕”与“悲秋”在时间和节候上呼应开篇,使全诗在变化错综之中呈现出和谐完整之美,让人寻绎不尽。
从这首诗可以看到,清微婉约的风格,在内容上是由感情的细腻低回所决定的,在艺术表现上则是清超而不质实,深微而不粗放,词华淡远而不艳抹浓妆,含蓄蕴藉而不直露奔迸。马戴的这首《楚江怀古》,可说是晚唐诗歌园地里一枝具有独特芬芳和色彩的素馨花。
(李元洛)
灞上秋居
马戴
灞原风雨定,晚见雁行频。
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
空园白露滴,孤壁野僧邻。
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
【赏析】
此诗纯写闭门寥落之感。整首诗篇好似一幅形象鲜明、艺术精湛的画卷。我们把它慢慢地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灞原上空萧森的秋气:撩人愁思的秋风秋雨直到傍晚才停歇下来,在暮霭沉沉的天际,接连不断的雁群自北向南急急飞过。连番的风雨,雁儿们已经耽误了不少行程,好不容易风停雨歇,得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宿处。这里用一个“频”字,既表明了雁群之多,又使人联想起雁儿们急于投宿的惶急之状。古人每见雁回,易惹乡思。下面我们继续打开画卷,景象则由寥廓的天际渐渐地转到地面,转到诗中的主人。只见风雨中片片黄叶从树上飘落下来,而寄居在孤寺中的一个旅客正独对孤灯,默默地出神。“落叶他乡树”这句,很值得玩味。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诗人在他乡看到落叶的情景,不能不有所感触。自己羁留异地,何时才能回到故乡东海(今江苏连云港市西南)呢?其心情之酸楚,完全渗透在这句诗的字里行间。“寒灯独夜人”,一个“寒”字,一个“独”字,写尽客中凄凉孤独的况味。不难想象:一灯如豆,伴着一个孤寂的身影。夜已深了,寒意重重,在寒气包围中,灯光更显得黯淡无力,而诗人孤独凄苦的心情也随之更进了一层。“寒”与“独”起着相互映衬的作用:由寒灯而显出夜长难捱,因孤独而更感到寒气逼人。
五、六两句让画卷再向下推移,它不仅显示了更大的空间,更细的景物,而且出神入化,展现了诗人的心境。这时夜阑人静,连秋虫都已停止了歌唱,只有露珠滴落在枯叶上的响声,一滴接着一滴,虽很微弱,却很清晰。这句“空园白露滴”用的是以“动”烘托“静”的手法,比写无声的静更能表现环境的寂静,露滴的声音不但没有划破长夜的寂静,反而更使人感到静得可怕。试想,连露滴的声音都可听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寂静的呢?下一句“孤壁野僧邻”同样是用烘托的手法。明明要说的是自己孑然一身,孤单无依,却偏说出还有一个邻居,而这个邻居竟是一个绝迹尘世、犹如闲云野鹤的僧人。与这样的野僧为邻,诗人的处境的孤独就显得更加突出了。这两句在写景的同时进一步写出了诗人的心境:秋夜孤房连露滴的声音都可听到,正说明他思潮起伏,长夜无眠;而所与为邻的只有一个野僧,表明他正想到自己已经被抛出世外,不知何日才能结束这种生涯。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诗的最后两句也就与前面的描写自然衔接起来,不显得突兀。
最后两句直接说出诗人的感慨:“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诗人为了求取官职来到长安,在灞上(又作“霸上”,长安东)已寄居多时,一直没有找到进身之阶,因而这里率直道出了怀才不遇的苦境和进身希望的渺茫。
这首诗写景,都是眼前所见,不假浮词雕饰;写情,重在真情实感,不作无病呻吟。因此,尽管题材并不新鲜,却仍有相当强的艺术感染力。
(王松)
出塞
马戴
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过临洮。
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兵缺宝刀。
【赏析】
这首《出塞》,除具有一般边塞诗那种激越的诗情和那种奔腾的气势外,还很注意语言的精美,并善于在雄壮的场面中插入细节的描写,酝酿诗情,勾勒形象,因而能够神完气足,含蓄不尽,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
“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过临洮。”“金带连环”四字,极精美。“金”字虽是“带”字的装饰词,但又不仅限于装饰“带”字。看似写战袍,目的却在传达将士的那种风神俊逸的丰姿。“马头冲雪”的“冲”字,也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动词。作者不用带雪、披雪,而用冲雪,是要用这个动词传出人物一往无前的气概和内心的壮烈感情。“金”字和“冲”字,都极简炼而又很含蓄,都为激扬的诗情涂上了一层庄严壮丽的色彩。在着重外形描写时用一两字透露人物内心的美,使人读后感到诗情的既激扬又精致,没有那种简单粗犷,一览无余的缺点。
“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兵缺宝刀。”“卷旗”,避免惊动敌人,的是夜间劫营景象。因风疾所以卷旗,一以见战事之紧急,再以见边塞战场之滚滚风尘。这岂只为景物描写,作者正以战旗之卷,写出勇士夜赴战场的决心与行动。
卷旗夜战,正是短兵相接了,但实际上只是雷声前的闪电,为下句作铺垫。“乱斫胡兵缺宝刀”,才是全诗中最壮烈最动人的一幕。这场“乱斫胡兵”的血战,场面是很激烈的。“缺宝刀”的“缺”用得好。言宝刀砍到缺了刃口,其肉搏拼杀之烈,战斗时间之长,最后胜利之夺得,都在此一字中传出。作者在全诗二十八字中,极为精彩地处理了选材、顺序与如何运用并积聚力量等重要问题。前三句,只是引臂抡锤,到第二十六字“缺”时,奋力一击,流火纷飞。
读岳飞《满江红》“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深感“缺”字韵押得险而有,得高山危卵之势。而马戴在这首诗中的这个“缺”字,虽不当韵脚处,却同样使人惊赏不置。“乱斫”两字虽很真切而且精辟,但,如无“缺”字,则不见作者扛鼎之力。这一个字所传达的这一真实细节,使诗情达到了“传神”境界,使全诗神采飞扬。
全诗结构紧密,首句以英俊传人物风姿,次句以艰难传人物苦心,第三句以惊险见人物之威烈,结句最有力,以壮举传神。至此,人物之丰神壮烈,诗情之飞越激扬均无以复加了。总之,此诗在艺术上处处见匠心,在古代战歌中,不失为内容和形式完美结合的上乘之作。
(孙艺秋)
三月晦日送客
崔橹
野酌乱无巡,送君兼送春。
明年春色至,莫作未归人。
【赏析】
古人把每月最后一天叫晦日。这一天,人们到野外游玩、宴饮,临水祓除不祥,故写晦日宴游的诗很多。这首诗题为《三月晦日送客》,说明诗的主旨不在宴游,而在送客,是把送别规定在晦日这一特定时间里,所以全诗始终把送别和送春联系起来写。
首句写野酌的情景。饮宴,有所谓“酒过三巡”的说法。“乱无巡”表明这次饮宴与一般饮宴不同,你一杯,我一杯,主客都很随和,现在已到了酒酣耳热、杯盘狼藉的时候。为什么会这样呢?第二句便点明,是因为“送君兼送春”。知已朋友,相聚多时,一旦别离,自是依依难舍,怎能不频频举杯、殷勤相劝?何况今天恰恰是暮春的最后一天,又是送春的日子呢!只一“兼”字,便把惜别、伤春自然地粘合在一起,从而表现出双重怅惘之情。这里送君是主体,送春是陪衬。但因为是在送春的时候来送君,伤春之意都融合到送别之情里面去了,这就大大加强了送君的离情别绪。古典诗词中也不乏以春末景物来渲染离情的佳篇。如“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扬子江头扬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等等,至于宋人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就更加缠绵了。崔橹在这里没有具体描写落花、柳絮之类,而是将送别、送春直接联系在一起,看起来很显露,实际上容易引起读者联想、揣摩和玩味,从而把惋惜、怅惘之情表现得浓烈而深挚。
接下去,作者匠心独运,把依依难舍之情,幻化成美好的希望,希望和春天一同离去的友人,也能和明年的春光一道归来。“明年春色至,莫作未归人。”这里没有直接写送别场景,而一幅执手相送、频频叮咛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我们面前。其友情之真挚,读者自能领会。再仔细体味,这话中还有话。春天是美好的,朋友们应该欢聚,所以希望友人明年春日再来,但现在不正是春天么?为什么却要别离呢?惋惜中又含有挽留之意,这又为“送君兼送春”作了补笔,增强了感情的浓度,这真是只有高手才能得之,好!就此诗的结构而言,三、四句与一、二句之间的跳跃,由送春想到迎春,由别离想到重聚,亦能切合情景,脉络分明。清人徐增说:“作诗用意用字,须要一时兴会凑泊得好,此作虽浅,然却有致。”(《而庵说唐诗》)说此诗浅露,未必妥当,但指出其“有致”,信是如此。
(徐定祥)
华清宫三首(其一、其二)
崔橹
草遮回磴绝鸣鸾,云树深深碧殿寒。
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阑干。
门横金锁悄无人,落日秋声渭水滨。
红叶下山寒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
【赏析】
两诗都极写天宝之乱以后华清宫的荒凉景色,而其作意则在于缅怀唐帝国先朝的隆盛,感叹现在的衰败,有很浓重的感伤情绪。
前一首起句写骊山磴道。用石头修得非常工致整齐的回环磴道,也就是当日皇帝来时乘坐御辇经过的地方。御辇既不重来,辇上鸾铃的鸣声也就绝响了。鸣鸾既经绝响,磴道自然也就荒草丛生。次句写山中宫殿。皇帝不来,宫殿当然空着。树木长得更高了,高入云端,故称“云树”,更茂密了,故曰“深深”。被这深深云树包围起来的皇宫,虽然在花卉林木掩映之下,依然呈现一片碧绿,也许还更碧绿了,但由于空着,就充满了寒冷的气氛。只这一“寒”字,就把宫中富贵繁华,珠歌翠舞,锦衣玉食一扫而空。后半转入夜景,写人事更变之后,多情明月,虽然依旧出没其间,但空山寒殿,已经无人玩赏。传说唐玄宗和杨贵妃在天宝十载(751)七月七日夜半在骊山盟誓,“愿世世为夫妇”。诗人想象他们一定也曾如同元稹在《连昌宫词》中所写的“上皇(玄宗)正在望仙楼,太真(杨妃)同凭阑干立”一样,在月光之下,共倚玉石阑干,但现在却只余明月,自去自来,而先帝贵妃,俱归寂寞,玉阑纵存,却更无人倚了。
后一首起句点明空山宫殿,门户闭锁,悄然无人。以下三句,都就此生发,写离宫荒凉寥落的景色。宫在渭水之滨,由于宫中悄然无人,故诗人经过,所见惟有落日,所闻惟有秋声(指被秋风吹动的一切东西所发生的音响)。而山头红叶,也由于气候的变冷,飘落到了山下,带来了寂静的寒意。“红”与“落日”配色,“叶”与“秋声”和声。而夕阳西沉之后,却又下起雨来。含雨的云浮游天际,象梦一般迷离,而云端飘落的雨丝,却又象灰尘一般四处随风飘散。绘声绘色,极为逼真。
《文心雕龙·隐秀篇》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崔橹这两首诗,纯属描写,而能“状溢目前”,不着议论,自然“情在词外”,可以算得上隐秀之作。
(沈祖棻)
题报恩寺上方
方干
来来先上上方看,眼界无穷世界宽。
岩溜喷空晴似雨,林萝碍日夏多寒。
众山迢递皆相叠,一路高低不记盘。
清峭关心惜归去,他时梦到亦难判。
【赏析】
为寺院题诗,却不从寺院本身着笔,只是尽情描写山林美景和奇趣,抒发对眼前风光的留恋和赞叹,自然把读者引入一个“清峭”深邃的意境。
诗人一开始就坦露自己惊喜的心情和宽广的胸怀。“来来先上上方看,眼界无穷世界宽。”他站在寺院的上方,好象在召唤后来的游人:来啊,来啊,请先到山林的顶峰来吧!这里你尽可以扩展视野,放眼看这世界是多么宽阔广大!字里行间表现出诗人兴致勃勃,意气飞扬。“来来”、“先上”,语言通俗,带有鲜明强烈的感情色彩。
接着,诗人撷取了四个最具美感的镜头──悬岩飞瀑,林萝绿荫,迢递群峰,盘旋山道,艺术地再现了报恩寺上方的无限风光。
先写岩上瀑布的动态:“岩溜喷空晴似雨”。岩上的飞泉悬瀑,凌空迸射,水珠四溅,化为一片迷蒙的云烟,袅袅而下,宛如在朗朗晴日,挂起一幅白色的雨帘。“喷空”,状水势之大,飞泻之急,遣词有力,把岩溜写活了。“晴似雨”,使景色空蒙缥缈,分外清幽秾丽,给人们多少神思异想。
接着写林萝的静态:“林萝碍日夏多寒”。林间的藤萝,缠树绕枝,遮空蔽日,形成了浓密的树荫。置身其间,一阵阵爽人的凉意,沁肌侵骨。哪里还有什么盛夏的炎威,溽暑的烦恼!
再写众山的远姿:“众山迢递皆相叠”。步出林荫,纵目瞭望,遥远的群山,重峦叠嶂,点点峰尖,如碧海浪涌。这是一幅立体感很强的画图,令人游目骋怀,开拓心胸。只有居高临下,放眼天边,才能把群山写得这样形神俱活,气势磅礴。
然后写山道的由近而远:“一路高低不记盘”。登临高处,回顾来时走过的山间盘旋小路,绵延起伏,曲折回环。“却顾所来径”,又引起多少的遐想。刚才上山时,只觉得左绕右转,上下攀缘,奇趣无穷,再也记不清经过了多少次的盘旋,才登临到这个群山的绝顶。这一句回首总括了山路的艰险,景色的苍茫渺远。
最后,诗人深情地写道:“清峭关心惜归去,他时梦到亦难判。”这上方的美景久久地萦绕着诗人的心,可惜眼下就要归去了,真有些留恋难舍。“清峭”一词,总括前二联的景物:“清”,指“岩溜”、“林萝”;“峭”,指“众山”、“一路”,用词贴切不移。今日一别,何时还能重游呢?将来在梦中重游此地恐怕也要难舍难分呀!全诗在无限的依恋中结束,读者却久久沉浸在一种留连忘返、情难自已的况味之中。
这首诗情景交融,妙合无垠。那情是触景而生,情中有景;那景是缘情而生,景中含情。题寺诗却以情景取胜,又很少有所谓佛家禅味,足见诗人宽广的胸次、深细的体察和灵活多变的笔致。
(徐竹心)
旅次洋州寓居郝氏林亭
方干
举目纵然非我有,思量似在故山时。
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
凉月照窗攲枕倦,澄泉绕石泛觞迟。
青云未得平行去,梦到江南身旅羁。
【赏析】
这首诗,是诗人旅居洋州时写的。洋州,今陕西洋县,在汉水北岸。
首句以“非我有”扣诗题“旅次”,说明举目所及都是异地之景,托出自己落泊失意、他乡作客的境遇,透露出一种悲凉的情调。次句写诗人触景而起对家乡的怀念。身处异地而情怀故乡,不难想见其失意之状和内心的苦涩。“举目”、“思量”是诗人由表及里的自我写照,抬首低眉之间,蕴含着深沉的感伤。
第二联写鹤从高空向孤屿盘旋而下,蝉鸣未止,拖着尾声飞向别的树枝。诗人写景寄情,即以鹤蝉自况,前者脱俗,后者清高。这是说自己空有才学,不能凌云展翅,占枝高鸣,却落得个异地依人、他乡为客的境地,犹如这鹤投孤屿、蝉过别枝一般。一个“投”字,一个“过”字,一个“孤”字,一个“别”字,寄寓着怀才不遇的身世之慨,自怨自艾,自悲自叹,却又无可奈何。
“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这两句前人十分称道,被认为是齐梁以来所未有过的佳句。(见尤袤《全唐诗话》)从写景角度而言,诗人眼耳并用,绘形绘声,传神逼真,对蝉声的描写更有独到之处。骆宾王诗“西陆蝉声唱”,许浑诗“蝉鸣黄叶汉宫秋”,黄庭坚诗“高蝉正用一枝鸣”,都写蝉在通常情况下的鸣叫;而方干此诗,则是蝉在飞行过程中的叫声,不仅蝉有动势,而且声有特色:诗人捕捉的是将止而未止的蝉声,这种鸣叫有独特的声响和音色,能诱发读者的想象。一“曳”字用得新颖别致,摹状精切传神,前所罕见。
第三联:“凉月照窗攲(qī欺)枕倦,澄泉绕石泛觞迟”。前一句写月夜独处。一个“凉”字,一个“倦”字,极写诗人的冷寂凄清,孤独无聊。后一句变换场景,写饮宴泛觞的场面。泛觞是一种游戏,古时候,园林中常引水流入石砌的曲沟中,宴会时,把酒杯放置水面,任其漂浮,飘到谁的面前,就该谁饮酒。饮宴游戏,高朋满座。诗人置身于这热烈气氛之中,却神游于此情此景之外,他对着那在水池中慢慢流动的酒杯呆呆地出神,显出一幅寡言少欢的神态。“泛觞迟”的“迟”字,既写景,又出情。
这一联,以月明之夜和宴乐之时为背景,用反衬的手法,表现诗人的自我形象。上下两句场景虽然不同,人物形象如一,显示出难以消解的情怀,却又藏而不露。直到第四联,作者才将内心的隐痛和盘托出。
“青云未得平行去,梦到江南身旅羁”,遗撼啊,仕途多阻,未能平步青云。虽然做梦都梦到江南故乡,而此身却在异地作客。末句以“身旅羁”和首句的“非我有”相照应,又回扣诗题的“旅次”二字。结构严谨。
从全诗的艺术风格来看,这一联显得过分率直而欠含蓄。不过,由于有了前面一系列的铺垫和渲染,倒也使人觉得情真意切。大概方干对自己功名不就,耿耿于怀,如鲠在喉,但求一吐为快吧。
(周锡炎)
题君山
方干
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
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
【赏析】
洞庭湖中有一座奇秀的青山,传说它是湘君曾游之地,故名君山,又名湘山,洞庭山。由于美丽的湖光山色与动人的神话传说,它激发过许多诗人的想象,写下许多美丽篇章,如“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刘禹锡《望洞庭》),“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雍陶《题群山》)等等,这些为人传诵的名句,巧比妙喻,尽态极妍,异曲同工。
而方干这首《题君山》写法上全属别一路数,他采用了“游仙”的格局。
“曾于方外见麻姑”,就象诉说一个神话。诗人告诉我们,他曾神游八极之表,奇遇仙女麻姑。这个突兀的开头似乎有些离题,令人不知它与君山有什么关系。其实它已包含有一种匠心。方外神仙正多,单单遇上麻姑,就有意思了。据《神仙外传》,麻姑虽看上去“年可十八九”,却是三见沧海变作桑田,所以她知道的新鲜事儿一定不少。
“闻说君山自古无”,这就是麻姑对诗人提到的新鲜事一件。次句与首句的起承间,有一个跳跃。读者不难用想象去填补,那就是诗人向麻姑打听君山的来历。人世之谜甚多,单问这个,也值得玩味。你想,那烟波浩渺的八百里琼田之中,兀立着这样一座玲珑的君山。泛舟湖面,“四顾凝无地,中流忽有山”(《许棠《过君山》),这个发现,会使人惊喜不置;同时又感到这奇特的君山,必有一个不同寻常的来历,从而困惑不已。诗人也许就是带着这问题去方外求教的呢。
诗中虽然无一字正面实写君山的形色,纯从虚处落墨,闲中着色,却传达出了君山给人的奇异感受。
“君山自古无”,这说法既出人意表,很新鲜,又坐实了人们的揣想。写“自古无”,是为引出“何以有”。不一下子说出山的来历,似乎是故弄玄虚,其效果与“且听下回分解”略同。
“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这真是不说则已,一鸣惊人。原来君山是昆仑顶上的一块灵石,被巨大的海风吹落洞庭的。昆仑山,在古代传说中是神仙遨游之所,上有瑶池阆苑,且多美玉。古人常用“昆冈片玉”来形容世上罕有的珍奇。诗中把“君山”设想为“昆仑山顶石”,用意正在于此。“海风吹落”云云,想象奇瑰。作者《题宝林寺禅者壁》云:“台殿渐多山更重,却令飞去即应难”,题下自注:“山名飞来峰”。可见此诗的想象显然受到“飞来峰”一类传说的影响。
全诗运用奇特想象,从题外落笔,神化君山来历,间接表现出君山的奇美。这就是所谓“超以象外,得其圜中”。
“游仙”一体,起自晋人,后世多仿作。但大都借“仙镜”以寄托作者思想感情。而运用这种方式来歌咏山水,间接表现自然美,不能不说是方干的一个创造。由盛唐诗的兴发情至,转入更多的意匠经营,这是中晚唐诗的一个趋向,其不及盛唐之处在此,而其胜于盛唐之处亦在此。
(周啸天)
官仓鼠
曹邺
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
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赏析】
这首诗如题所示,写的是官仓里的老鼠。在司马迁《史记·李斯列传》中有这样一则记载:“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这首《官仓鼠》显然从这里受到了一些启发。
诗的前两句貌似平淡而又略带夸张,形象地勾画出官仓鼠不同凡鼠的特征和习性。谁都知道,老鼠历来是以“小”和“怯”著称的。它们昼伏夜动,见人就跑,所以有所谓“兽之大者莫勇于虎,兽之小者莫怯于鼠”的说法。然而官仓鼠却非同一般:它们不仅“大”──“大如斗”;而且“勇”──“见人开仓亦不走”。官仓鼠何以能至于此呢?这一点,诗人并未多说,但读者销加思索,亦不难明白:“大”,是饱食积粟的结果;“勇”,是无人去整治它们,所以见人而不遁逃。
第三句突然由“鼠”写到“人”:“健儿无粮百姓饥。”官仓里的老鼠被养得又肥又大,前方守卫边疆的将士和后方终年辛劳的百姓却仍然在挨饿!诗人以强烈的对比,一下了就把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矛盾展现在读者面前。面对这样一个人不如鼠的社会现实,第四句的质问就脱口而出了:是谁把官仓里的粮食日复一日地供奉到老鼠嘴里去的?
至此,诗的隐喻意很清楚了。官仓鼠是比喻那些只知道吮吸人民血汗的贪官污吏;而这些两条腿的“大老鼠”所吞食掉的,当然不仅仅是粮食,而是从人民那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尤其使人愤慨的是,官仓鼠作了这么多孽,竟然可以有恃无恐,这又是谁在作后台呢?“谁遣朝朝入君口?”诗人故执一问,含蓄不尽。“谁”字下得极妙,耐人寻思。它有意识地引导读者去探索造成这一不合理现象的根源,把矛头指向了最高统治者,主题十分鲜明。
这种以大老鼠来比喻、讽刺剥削者的写法,早在《诗经·硕鼠》中就有。不过,在《硕鼠》中,诗人反复冀求的是并不存在的“乐土”、“乐国”、“乐郊”,而《官仓鼠》却能面对现实,引导人们去探求苦难的根源,在感情上也更加强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发展。
这首诗,从字面上看,似乎只是揭露官仓管理不善,细细体味,却句句是对贪官污吏的诛伐。诗人采用的是民间口语,然而譬喻妥帖,词浅意深。他有“斗”这一粮仓盛器来比喻官仓鼠的肥大,既形象突出,又点出了鼠的贪心。最后一句,又把“鼠”称为“君”,俨然以人视之而且尊之,讽刺性极强,深刻地揭露了这个是非颠倒的黑暗社会。
(冯伟民)
山亭夏日
高骈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这是一首描写夏日风光的七言绝句。
【赏析】
首句起得似乎平平,但仔细玩味“阴浓”二字,不独状树之繁茂,且又暗示此时正是夏日午时前后,烈日炎炎,日烈,“树阴”才能“浓”。这“浓”除有树阴稠密之意外,尚有深浅之“深”意在内,即树阴密而且深。《红楼梦》里描写大观园夏日中午景象,谓“烈日当空,树阴匝地”,即此意。夏日正午前后最能给人以“夏日长”的感觉。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说“日长睡起无情思”,就是写的这种情趣。因此,“夏日长”是和“绿树阴浓”含蓄地联在一起的,决非泛泛之笔。
第二句“楼台倒影入池塘”写诗人看到池塘内的楼台倒影。“入”字用得极好:夏日午时,晴空骄阳,一片寂静,池水清澈见底,映在塘中的楼台倒影,当属十分清晰。这个“入”字就正好写出了此时楼台倒影的真实情景。
第三句“水精帘动微风起”是诗中最含蓄精巧的一句。此句可分两层意思来说。其一,烈日照耀下的池水,晶莹透澈;微风吹来,水光潋滟,碧波粼粼。诗人用“水精帘动”来比喻这一景象,美妙而逼真──整个水面犹如一挂水晶做成的帘子,被风吹得泛起微波,在荡漾着的水波下则是随之晃动的楼台倒影,多美啊!其二,观赏景致的诗人先看见的是池水波动,然后才感觉到起风了。夏日的微风是不会让人一下子感觉出来的,此时看到水波才会觉着,所以说“水精帘动微风起”。如果先写“微风起”,而后再写“水精帘动”,那就味同嚼蜡了。
正当诗人陶醉于这夏日美景的时候,忽然飘来一阵花香,香气沁人心脾,诗人精神为之一振。诗的最后一句“满架蔷薇一院香”,又为那幽静的景致,增添了鲜艳的色彩,充满了醉人的芬芳,使全诗洋溢着夏日特有的生气。“一院香”,又与上句“微风起”暗合。
诗写夏日风光,纯乎用近似绘画的手法:绿树阴浓,楼台倒影,池塘水波,满架蔷薇,构成了一幅色彩鲜丽、情调清和的图画。这一切都是由诗人站立在山亭上所描绘下来的。山亭和诗人虽然没有在诗中出现,然而我们在欣赏这首诗时,却仿佛看到了那个山亭和那位悠闲自在的诗人。
(唐永德)
马嵬坡
郑畋
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
终日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赏析】
“马嵬坡”即马嵬驿,在今陕西兴平县西。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禄山叛军攻破潼关,危及长安,玄宗仓皇出逃。经过马嵬坡时,扈从部队因怨愤而哗变,自行处死奸相杨国忠,并要求玄宗杀死杨贵妃。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马嵬之变。
此诗首句的“玄宗回马”,指大乱平定、两京收复之后,成了太上皇的玄宗从蜀中回返长安。其时距“杨妃死”已很久了。两下并提,意谓玄宗能重返长安,正是牺牲杨妃换来的。一存一殁,意味深长。玄宗割舍贵妃固然使局势得到转机,但内心的矛盾痛苦一直贯穿于他的后半生,尽管山河重光(“日月新”),也不能使他忘怀死去的杨妃,这就是所谓“云雨难忘”。“云雨难忘”与“日月新”对举,可喜下长恨相兼,写出了玄宗复杂矛盾的心理。
诗的后两句特别耐人玩味。“终是圣明天子事”,有人说这是表彰玄宗在危亡之际识大体,有决断,堪称“圣明”,但从末句“景阳宫井又何人”来看,并非如此。“景阳宫井”用的是陈后主的故事。当隋兵打进金陵,陈后主和他的宠妃张丽华藏在景阳宫井内,一同作了隋兵的俘虏。同是帝妃情事,又同当干戈逼迫之际,可比性极强,取拟精当。玄宗没有落到陈后主这步田地,是值得庆幸的,但要说“圣明”,也仅仅是比陈后主“圣明”一些而已。“圣明天子”扬得很高,却以昏味的陈后主来作陪衬,就颇有几分讽意。只不过话说得微婉,耐人玩味罢了。
但就此以为诗人对玄宗毫无同情,也不尽然。唐时人对杨妃之死,颇有深责玄宗无情无义者。郑诗又似为此而发。上联已暗示马嵬赐死,事出不得已,虽时过境迁,玄宗仍未忘怀云雨旧情。所以下联“终是圣明于子事”,“终是”的口吻,似是要人们谅解玄宗当日的处境。
《围炉诗话》说:“古人咏史但叙事而不出己意,则史也,非诗也;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又落宋人之病”;“用意隐然,最为得体”。此诗对玄宗有所婉讽,亦有所体谅,可谓能“出己意”又“用意隐然”,在咏史诗中不失为佳作。
(周啸天)
雪诗
张孜
长安大雪天,鸟雀难相觅。
其中豪贵家,捣椒泥四壁。
到处爇红炉,周回下罗幂。
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
醉唱玉尘飞,困融香汁滴。
岂知饥寒人,手脚生皴劈。
【赏析】
张孜生当唐末政治上极其腐朽的懿宗、僖宗时代。他写过一些抨击时政、反映社会现实的诗篇,遭到当权者的追捕,被迫改名换姓,渡淮南逃。他的诗大都散佚,仅存的就是这一首《雪诗》诗分三层:头两句为一层,点明时间、地点、环境;中八句为一层,揭露了“豪贵家”征歌逐舞的豪奢生活;后两句为一层,写“饥寒人”的贫苦。
诗以“长安”开头,表明所写的内容是唐朝京都的见闻。“大雪天”,说明季节、天气。雪大到何种程度呢?诗人形象地用“鸟雀难相觅”来说明。大雪纷飞,迷茫一片,连鸟雀也迷失了方向,真是冰天雪地的景象。这就为后面的描写、对比安排了特定环境。
以下,以“其中”二字过渡,从大雪天的迷茫景象写到大雪天“豪贵家”的享乐生活。“捣椒泥四壁”,是把花椒捣碎,与泥混合,涂抹房屋四壁。汉未央宫有椒房殿,乃皇后所居之室。这里写“豪贵家”以椒泥房,可以想见室内的温暖、芳香下华丽。
“到处爇红炉”两句,写室内的陈设。既然是“豪贵家”,他们陈设之富丽,器物之精美,自不待言,但诗中一一撇开,仅选择了“红炉”“罗幂”两件设施。“红炉”可以驱寒,“罗幂”用以挡风。红炉“爇(燃烧)”而“到处”,言其多也;罗幂“下”而“周回(周围)”,言其密也。这表明室外雪再大,风再猛,天再寒,而椒房之内,仍然春光融融一片。
“暖手调金丝”四句,写“豪贵家”征歌逐舞、酣饮狂欢的筵席场面:歌女们温软的纤手弹奏着迷人的乐曲,姬妾们斟上一杯杯琼浆美酒。室外雪花纷飞狂舞,室内人们也在醉歌狂舞,直至人疲身倦,歌舞仍然无休无止,一滴滴香汗从佳人们的俊脸上流淌下来……。
诗的结尾,笔锋一转,“手脚生皴劈”,写“饥寒人”的手脚因受冻裂开了口子。这两句扣住大雪天“鸟雀难相觅”这一特定环境,是作者的精心安排。在这大雪飞扬、地冻天寒的日子里,“饥寒人”还在劳作不已,为生活而奔走,为生存而挣扎。这就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社会问题。“岂知”,很有份量,不仅是责问,简直是痛斥。作者愤怒之情,表露无遗。
《雪诗》在前二句环境烘托之后,把豪门贵族的糜烂生活,绘出三幅图画:富家椒房图、罗幂红炉图、弦歌宴饮图。前两幅是静状,后一幅是动态,都写得色彩秾丽,生动逼真,而在篇末,“岂知”一转,翻出新意,揭示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社会现实,扩展、深化了主题思想。对比是《雪诗》在艺术手法上的一个显著的特色。这种对比,是深深植根于现实生活的,和诗的内容取得了高度的和谐与统一。全诗用入声韵,读来给人一种急切悲愤而又郁结难伸之情,感人肺腑。
(萧哲庵)
辛苦吟
于濆
垅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
窗下投梭女,手织身无衣。
我愿燕赵姝,化为嫫母姿。
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
【赏析】
这首诗前四句表现下层人民的饥寒,后四句表现上层社会的糜费;两相对照,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中的不合理现象。全诗用的是对比手法,不仅前半首和后半首将下层与上层情况作了鲜明的一般性对照,而且前半首与后半首又分别用了不同的特殊对比手法,具体表现下层和上层的情况:前半首用的是“推理对比”,后半首用的是“转化对比”。
前四句说,在田地里扶犁耕种的男儿,理应有饭吃,吃得饱,但是实际上却挨饿;在窗牖下投梭织布的妇女,理应有衣穿,穿得暖,但是实际上却在受冻。情理本应如此,而实际却正相反,情理与实际形成强烈的对比;这种情理并非直接表现出来的,只写出条件,由读者推理,然后与实际情形对照,可称之为“推理对比”。这种对比,读者会对不合理现象发出“岂有此理”的感叹,既能以理服人,又能以情动人,颇有艺术效果。
推理对比,早就有此传统。《淮南子·说林训》说:“屠者藿羹,车者步行,陶者缺盆,匠者狭庐,为者不得用,用者不肯为。”这里就包含了推理对比。这手法在诗歌中普遍运用,如孟郊《织妇辞》“如何织纨素,自着蓝缕衣”,杜荀鹤《蚕妇》“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都是表现用者不肯为,为者不得用。宋张俞《蚕妇》云:“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首诗历来脍炙人口。它之所以能如此耐人寻味,也正在于采用了以理服人、以情动人的推理对比手法。表现生活中衣、食、住、行各方面的不合理现象,多用此法。《辛苦吟》就用此法表现了食、衣两方面的不合理情况。
后四句说,我希望燕地赵地的美女,都变成面目丑陋而德行贤惠的嫫母;那么,她们的笑,就不可能再那样值钱,也就再不至于有一笑千金的挥霍现象了。这样于国于家都有利,都会好起来。古时传说燕、赵(在今河北省)出美人,这里以美人之锦衣玉食,一笑千金,典型地表现出上层生活的糜费;诗人对此现象十分不满,因而浪漫地提出这样的假设:但愿有朝一日,燕、赵所出美人,转化为黄帝的妃子嫫母:貌美转化为貌丑,无德转化为有德,笑值千金转化为笑不值钱。到那个时候,社会上富者穷奢极侈、贫者衣食无着的现象,也许可望有所改变吧。诗人驰骋想象,从现实的境界转化为理想的境界。巧妙地用两种境界形成鲜明对比,这种手法可称之为“转化对比”。诗人有意通过浪漫的想象来构成这种转化对比,借以批判上层社会的腐败。
转化对比也是传统的对比手法,“沧海桑田”是自然界的转化对比,通常被用来说明古今人事转化的对比;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则是直接表现古今人事的转化:“吴宫花草”变为“幽径”,“晋代衣冠”成了“古丘”,这也是一种转化对比。此诗通过想象中的转化,来构成转化对比,在艺术效果上同样能使所表现的形象鲜明而又突出,能使所抒发的感情宛转而又强烈,富有艺术感染力。
(林东海)
古宴曲
于濆
雉扇合蓬莱,朝车回紫陌。
重门集嘶马,言宴金张宅。
燕娥奉卮酒,低鬟若无力。
十户手胼胝,凤凰钗一只。
高楼齐下视,日照罗衣色。
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
【赏析】
这是一首以写宴会为中心的诗,主旨在于讽刺过着奢华生活的达官贵人们对于民生疾苦的惊人的无知。题目中用了一个“古”字,诗作中用了汉朝著名的官僚世族金、张两个大姓,都是以汉寓唐、借古事以写时事的意思。
开头四句写朝罢赴宴。首句中的“雉扇”,即“雉尾扇”,用野鸡毛制成的宫扇,是帝王仪仗的一种。头两句写退朝,从皇帝与臣子两面写出:蓬莱宫中的仪仗已经收起来了,大路上滚动着朝罢归来的车子。三、四句写朝罢无事,便聚集到一起宴饮取乐。在开头这四句中,不直接写人,但有车马,有重门,又上朝,又宴饮,可以想见其中活动的人物既富且贵的气派。
中间四句写宴饮席上的盛况。“燕娥”,燕地的美女,宴席上有侍女把酒侍候。“低鬟”是低头之意。“低鬟若无力”是极写捧酒美女娇羞婀娜的仪态。由“低鬟”,又写到鬟髻上凤凰花饰的金钗。“胼胝”指手掌上磨成老茧。诗人仿佛指着金钗在说:别看它小,那是十户人家辛勤劳动的血汗结晶啊!这四句用笔十分干净:写宴席,只写了送酒的美女;写美女,除了表明她的身份,让她捧上酒器以外,只写了她低鬟时所见的那一支金钗。由金钗足以想见美女之高雅,由捧酒美女之高雅也就更可想见座客之高贵与宴席之丰盛了。这种“烘云托月”的侧面描写,是运用得很成功的。
末四句写宴罢后的消遣。酒醉饭饱,不免要游目骋怀一番。一个“齐”字,表明凭栏下视的是许多人。阳光下,他们的罗绮华服显得格外耀眼。当樵夫从高楼附近经过时,贵官们带笑指点着议论起来,不相信国中竟然还有这样的穷苦百姓。最后这四句将全诗推到了一个新的思想境界,诗人在展示了这些上层官僚养尊处优的生活之后,又进而揭示了他们精神世界的极端空虚与愚昧无知。在艺术上,这末四句也是全诗最有光彩的地方。诗人让人物现身说法,登台表演:让“手胼胝”的樵夫出现在画面上,让满座高朋一齐涌向楼头。诗人唯恐艺术效果不佳,还布置了聚光灯──“日照”,让这一帮达官贵人们在光天化日下亮相、表演。在“日照”下,读者不仅见到了这些人耀眼的服饰,而且还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看透了他们卑劣的灵魂。
《古宴曲》在艺术结构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作品以时间为主线,顺序写出朝罢赴宴、燕娥捧酒、登楼下视三个画面。同时又以空间为副线,由远及近写来。朝罢赴宴由远景转为近景,至燕娥捧酒进一步推成特写,然后又将镜头摇过,转换成登楼下视的画面。全诗以四句为一个单位,逐步推进,最后形成高潮,以人物现身说法的轻快笔法完成了作品严肃的讽刺性的主题。
(陈志明)
里中女
于濆
吾闻池中鱼,不识海水深;
吾闻桑下女,不识华堂阴。
贫窗苦机杼,富家鸣杵砧。
天与双明眸,只教识蒿簪。
徒惜越娃貌,亦蕴韩娥音。
珠玉不到眼,遂无奢侈心。
岂知赵飞燕,满髻钗黄金。
【赏析】
于濆是晚唐一位现实主义诗人。他写过不少关心民生疾苦、反映社会现实以及揭露封建统治阶级罪行的诗篇,《里中女》就是其中的一首。“里中女”,“里”,野里,即穷乡僻壤的女子。
诗的开头,富于民歌比兴色彩。诗以“池鱼”比“桑女”、“海水”比“华堂”,表明贫苦的桑下女不理解富贵人家的生活,自然而贴切。民歌往往重复咏唱。诗中“吾闻”、“不识”,重叠两次,音节流美,自然地表露出作者的同情之心。
五、六句中“苦机杼”扣“桑下女”,“鸣杵砧”扣“华堂阴”,形成了鲜明对照,揭示了富贵人家与桑下女截然不同的生活状况。“机杼”,织布工具。“杵砧”,捣衣工具。“苦机杼”的“苦”,反映了桑下女那种“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孔雀东南飞》)的辛劳情景,然而桑下女的劳动成果,却全给富贵人家剥夺了去。“鸣杵砧”的“鸣”字,既形象地表现捣衣之声,又暗示富贵人家不养蚕,不织布,反而遍身罗绮,有做不完的衣服。这是封建社会的真实写照。晚唐时期,朝政日非,国势日微,赋敛日重,劳动人民终岁劳苦,不得温饱,而豪门贵族“缯帛如山积”(白居易《重赋》),“衔杯吐不歇”(郑遨《伤农》)。“苦机杼”与“鸣杵砧”对照,正深刻地反映了这种罪恶的社会现实。
以下是通过形象进行议论。作者以“天与双明眸,只教识蒿簪”慨叹桑下女天生一双明亮的眼睛,但因为她贫苦,只能见到野蒿制成的簪子,见不到精致的束发工具。“明”字妙,突出了桑下女天真活泼、聪明伶俐的神态。“只教”,一个转折,点出劳动妇女不能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精致的工艺品,一生只见识过粗贱的饰物,显露出作者的不平之意。
接着,以“越娃”(西施)“韩娥”这两个形象的比喻,承接“双明眸”,并在“越娃”“韩娥”之上,冠以“徒惜”,惜桑下女有西施之貌,而幽处野里;有韩娥之音,而湮没无闻。“惜”而徒然,表明了作者的无限感慨与无可奈何的心情。
“珠玉不到眼”两句,从字面看,并无难解之处。“遂”字很重要,它将两个否定词“不”与“无”紧密联结起来,贯通上下文,以表明桑下女具有一颗纯洁而质朴的心,而这颗心又是“珠玉不到眼”使然的。
结尾两句,与“华堂”、“富家”照应,并与桑下女恰成对比,反映了作者对封建统治者的不满,这是全诗精神的结穴处。赵飞燕是汉成帝的皇后,受宠幸,尚豪奢。“满髻钗黄金”,“钗”作动词用,是说赵飞燕发髻上插满了黄金制成的装饰品。这些装饰品从何而来?美人“两片云,戴却数乡税”(郑遨《富贵曲》),不正是从千万个“桑下女”式的劳动人民身上榨取的吗?这就提醒人们:统治者骄奢淫佚的生活凝聚着劳动人民的血和汗。作者不便说明当代,所以假托“赵飞燕”。这与白居易《缭绫》中“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的手法是相似的。纪昀认为,古人为诗,不废议论,只是“不着色相”而已。《里中女》就是这样。此诗意在揭露贫富悬殊的社会现实,然而这个意思,不是直言的,抽象的,概念化的,而是通过各种艺术手法和形象语言来表达的,是富于情韵的。
(萧哲庵)
赠妓云英
罗隐
锺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赏析】
罗隐一生怀才不遇。他“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唐才子传》),却屡次科场失意。此后转徙依托于节镇幕府,十分潦倒。罗隐当初以寒士身分赴举,路过锺陵县(今江西进贤),结识了当地乐营中一个颇有才思的歌妓云英。约莫十二年光景他再度落第路过锺陵,又与云英不期而遇。见她仍隶名乐籍,未脱风尘,罗隐不胜感慨。更不料云英一见面却惊诧道:“怎么罗秀才还是布衣!”罗隐便写了这首诗赠她。
这首诗为云英的问题而发,是诗人的不平之鸣。但一开始却避开那个话题,只从叙旧平平道起。“锺陵”句回忆往事。十二年前,作者还是一个英敏少年,正意气风发;歌妓云英也正值妙龄,色艺双全。“酒逢知己千杯少”,当年彼此互相倾慕,欢会款洽,都可以从“醉”字见之。“醉别十余春”,显然含有对逝川的痛悼。十余年转瞬已过,作者是老于功名,一事无成,而云英也该人近中年了。
首句写“别”,第二句则写“逢”。前句兼及彼此,次句则侧重写云英。相传汉代赵飞燕身轻能作掌上舞(《飞燕外传》),于是后人多用“掌上身”来形容女子体态轻盈美妙。从“十余春”后已属半老徐娘的云英犹有“掌上身”的风采,可以推想她当年是何等美丽出众了。
如果说这里啧啧赞美云英的绰约风姿是一扬,那么,第三句“君未嫁”就是一抑。如果说首句有意回避了云英所问的话题,那么,“我未成名”显然又回到这话题上来了。“我未成名”由“君未嫁”举出,转得自然高明。宋人论诗最重“活法”──“种种不直致法子”(《石遗室诗话》)。其实此法中晚唐诗已有大量运用。如此诗的欲就先避、欲抑先扬,就不直致,有活劲儿。这种委婉曲折、跌宕多姿的笔法,对于表现抑郁不平的诗情是很合宜的。
既引出“我未成名君未嫁”的问题,就应说个所以然。但末句仍不予正面回答,而用“可能俱是不如人”的假设、反诘之词代替回答,促使读者去深思。它包含丰富的潜台词:即使退一万步说,“我未成名”是“不如人”的缘故,可“君未嫁”又是为什么?难道也为“不如人”么?这显然说不过去(前面已言其美丽出众)。反过来又意味着:“我”又何尝“不如人”呢?既然“不如人”这个答案不成立,那么“我未成名君未嫁”原因到底是什么,读者也就可以体味到了。此句读来深沉悲愤,一语百情,是全诗不平之鸣的最强音。
此诗以抒作者之愤为主,引入云英为宾,以宾衬主,构思甚妙。绝句取径贵深曲,用旁衬手法,使人“睹影知竿”,最易收到言少意多的效果。此诗的宾主避就之法就是如此。赞美云英出众的风姿,也暗况作者有过人的才华。赞美中包含着对云英遭遇的不平,连及自己,又传达出一腔傲岸之气。“俱是”二字蕴含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深切同情。不直接回答自己何以长为布衣的问题,使对方从自身遭际中设想体会它的答案,语意简妙,启发性极强。如不以云英作陪衬,直陈作者不遇于时的感慨,即使费辞亦难讨好。引入云英,则双管齐下,言少意多了。
从文字风格看,此诗寓愤慨于调侃,化严肃为幽默,亦谐亦庄,耐人寻味。
(周啸天)
黄河
罗隐
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
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
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
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赏析】
这首《黄河》,不是真要赋咏黄河,而是借事寓意,抨击和讥讽唐代的科举制度。
一开头,作者就用黄河无法澄清作比喻,暗示当时的科举考试的虚伪性,揭露官场正和黄河一样混浊,即使把用来澄清浊水的阿胶都倾进去,也无济于事。接着又用“天意难明”四字,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
下面两句,作者进一步描画科举场中的黑暗。李白诗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之句。黄河古来又有九曲之称,如刘禹锡《浪淘沙》词:“九曲黄河万里沙”。诗人巧妙地把这两层意思联系起来,驰骋想象,写道:“解通银汉应须曲”。表面上是说黄河所以能够通到天上去,是因为它河道曲折。可是“银汉”在古人诗词又常用来指代皇室或朝廷,所以这句的真实意思是说,能够通到皇帝身边去的(指通过科举考试取得高官显位),必是使用“曲”的手段,即不正当的手段。唐代科举考试,特别是到晚唐,主要不是在考查学问,而是看士子有没有投靠巴结当权人物的本领,正直的人肯定是要失败的。
古人误以为黄河发源于昆仑山,所以作者说它“才出昆仑便不清”。这也是有寓意的。“昆仑”同“银汉”一样,是指朝廷豪门贵族甚至当朝皇帝。因为那些被提拔荐引做了官的士子,都是与贵族、大臣私下里勾结,一出手就不干不净,正如黄河在发源地就已经混浊了一样。
五、六两句,包含了两个典故。第五句是指汉高祖在平定天下、大封功臣时的誓词,誓词里说:“使河如带,泰山若砺。”翻译出来就是:要到黄河象衣带那么狭窄,泰山象磨刀石那样平坦,你们的爵位才会失去(那意思就是永不失去)。第六句说的是汉代张骞奉命探寻黄河源头。据说他坐了一只木筏,溯河直上,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地方,看见有个女子正在织布,旁边又有个放牛的男子。张骞后来回到西蜀,拿这事请教善于占卜的严君平。君平说,你已经到了天上牛郎织女两座星宿的所在了。
作者借用这两个典故,同样也有寓意。上句是说,自从汉高祖大封功臣以来(恰巧,唐代开国皇帝也叫“高祖”),贵族们就世代簪缨,富贵不绝,霸占着朝廷爵禄,好象真要等到黄河细小得象衣带时才肯放手。下句又说,封建贵族霸占爵位,把持朝政,有如“仙人占斗”。(天上的北斗,古代天文学属于紫微垣,居于天北极的周围。古人用以象征皇室或朝廷。)他们既然占据了“北斗”,那么,要到天上去的“客槎”(指考试求官的人),只要经他们的援引,自然飘飘直上,不须费力了。
由此可见,诗人虽然句句明写黄河,却又是句句都在暗射封建王朝,骂得非常尖刻,比喻也十分贴切。这和罗隐十次参加科举考试失败的痛苦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
传说“黄河千年一清,至圣之君以为大瑞”(见王嘉《拾遗记·高辛》),所以诗人说,三千年(应是一千年)黄河才澄清一次,谁还能够等得着呢?于是笔锋一转,不无揶揄地说:既然如此,就不劳驾您预告这种好消息了!换句话说,黄河很难澄清,朝廷上的乌烟瘴气同样也是改变不了的。这是对唐王朝表示绝望的话。此后,罗隐果真回到家乡杭州,在钱镠幕下做官,再不到长安考试了。
这首诗艺术上值得称道的有两点:第一,诗人拿黄河来讽喻科举制度,这构思就很巧妙;其次,句句紧扣黄河,而又句句别有所指,手法也颇为高明。诗人对唐王朝科举制度的揭露,痛快淋漓,切中要害,很有代表性。诗中语气激烈,曾有人说它是“失之大怒,其词躁”(见刘铁冷《作诗百法》),即不够“温柔敦厚”。这是没有理解罗隐当时的心情才作的“中庸之论”。
(刘逸生)
西施
罗隐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赏析】
历来咏西施的诗篇多把亡吴的根由归之于女色,客观上为封建统治者开脱或减轻了罪责。罗隐这首小诗的特异之处,就是反对这种传统观念,破除了“女人是祸水”的论调,闪射出新的思想光辉。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一上来,诗人便鲜明地摆出自己的观点,反对将亡国的责任强加在西施之类妇女身上。这里的“时”,即时会,指促成家国兴亡成败的各种复杂因素。“自有时”表示吴国灭亡自有其深刻的原因,而不应归咎于西施个人,这无疑是正确的看法。有人认为这里含有宿命论成分,其实是出于误解。“何苦”,劝解的口吻中含有嘲讽意味:你们自己误了国家大事,却想要归罪一个弱女子,真是何必呢!当然,挖苦的对象并非一般吴人,而是吴国统治者及其帮闲们。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后面这两句巧妙地运用了一个事理上的推论:如果说,西施是颠覆吴国的罪魁祸首,那么,越王并不宠幸女色,后来越国的灭亡又能怪罪于谁呢?尖锐的批驳通过委婉的发问语气表述出来,丝毫不显得剑拔弩张,而由于事实本身具有坚强的逻辑力量,读来仍觉锋芒逼人。
罗隐反对嫁罪妇女的态度是一贯的。僖宗广明年间(880—881),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皇帝仓皇出逃四川,至光启元年(885)才返回京城。诗人有《帝幸蜀》一首绝句记述这件事:“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阿蛮”即“阿瞒”的通假,是唐玄宗的小名。前一回玄宗避安史之乱入蜀,于马嵬坡缢杀杨妃以杜塞天下人口。这一回僖宗再次酿成祸乱奔亡,可找不到新的替罪羊了。诗人故意让九泉之下的玄宗出来现身说法,告诫后来的帝王不要诿过于人,讽刺是够辛辣的。联系《西施》作比照,一咏史,一感时,题材不同,而精神实质并无二致。这样看来,《西施》的意义又何止为历史作翻案而已!
(陈伯海)
自遣
罗隐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赏析】
罗隐仕途坎坷,十举进士而不第,于是作《自遣》。这首诗表现了他在政治失意后的颓唐情绪,其中未必不含一点愤世嫉俗之意。这首诗历来为人传诵,除反映了旧时代知识分子一种典型的人生观外,尤其不容忽视的,是诗在艺术表现上颇有独到之处。
这首先表现在诗歌形象性的追求上。乍看来此诗无一景语而全属率直的抒情。但诗中所有情语都不是抽象的抒情,而能够给人一个具体完整的印象。如首句说不必患得患失,倘若直说便抽象化、概念化。而写成“得即高歌失即休”那种半是自白、半是劝世的口吻,尤其是仰面“高歌”的情态,则给人生动具体的感受。情而有“态”,便形象化。次句不说“多愁多恨”太无聊,而说“亦悠悠”。悠悠,不尽,意谓太难熬受。也就收到具体生动之效,不特是趁韵而已。同样,不说得过且过而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更将“得即高歌失即休”一语具体化,一个放歌纵酒的旷士形象呼之欲出。这,也就是此诗造成的总的形象了。仅指出这一点还不够,还要看到这一形象具有独特个性。只要将此诗与同含“及时行乐”意蕴的杜秋娘所歌《金缕曲》相比较,便不难看到。那里说的是花儿与少年,所以“莫待无花空折枝”,颇有不负青春、及时努力的意味;而这里取象于放歌纵酒,更带迟暮的颓丧,“今朝有酒今朝醉”总使人感到一种内在的凄凉、愤嫉之情。二诗彼此并不雷同。此诗的情感既有普遍性,其形象又个性化,所以具有典型意义。
此诗艺术表现上更其成功之处,则在于重迭中求变化,从而形成绝妙的咏叹调。一是情感上的重迭变化。首句先括尽题意,说得时诚可高兴失时亦不必悲伤;次句则是首句的补充,从反面说同一意思:倘不这样,“多愁多恨”,是有害无益的;三、四句则又回到正面立意上来,分别推进了首句的意思:“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得即高歌”的反复与推进,“明日愁来明日愁”则是“失即休”的进一步阐发。总之,从头至尾,诗情有一个回旋和升腾。二是音响即字词上的重迭变化。首句前四字与后三字意义相对,而二、六字(“即”)重迭;次句是紧缩式,意思是多愁悠悠,多恨亦悠悠,形成同意反复。三、四句句式相同,但三句中“今朝”两字重迭,四句中“明日愁”竟然三字重迭,但前“愁”字属名词,后“愁”字乃动词,词性亦有变化。可以说,每一句都是重迭与变化手牵手走,而每一句具体表现又各各不同。把重迭与变化统一的手法运用得尽情尽致,在小诗中似乎是最突出的。
由于上述两个方面的独到,宜乎千年以来一些穷愁潦倒的人沉饮“自遣”时,于古人偌多解愁诗句中,惟独最容易记起“今朝有酒今朝醉”来。
(周啸天)
鹦鹉
罗隐
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
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
【赏析】
三国时候的名士祢衡有一篇《鹦鹉赋》,是托物言志之作。祢衡为人恃才傲物,先后得罪过曹操与刘表,到处不被容纳,最后又被遣送到江夏太守黄祖处,在一次宴会上即席赋篇,假借鹦鹉以抒述自己托身事人的遭遇和忧谗畏讥的心理。罗隐的这首诗,命意亦相类似。
“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陇西”,指陇山(六盘山南段别称,延伸于陕西、甘肃边境)以西,旧传为鹦鹉产地,故鹦鹉亦称“陇客”。诗人在江南见到的这头鹦鹉,已被人剪了翅膀,关进雕花的笼子里,所以用上面两句话来安慰它:且莫感叹自己被拘囚的命运,这个地方毕竟比你的老家要暖和多了。话虽这么说,“莫恨”其实是有“恨”,所以细心人不难听出其弦外之音:尽管现在不愁温饱,而不能奋翅高飞,终不免叫人感到遗憾。罗隐生当唐末纷乱时世,虽然怀有匡时救世的抱负,但屡试不第,流浪大半辈子,无所遇合,到五十五岁那年投奔割据江浙一带的钱镠,才算有了安身之地。他这时的处境,跟这头笼中鹦鹉颇有某些相似。这两句诗分明写他那种自嘲而又自解的矛盾心理。
“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鹦鹉的特点是善于学人言语,后面两句诗就抓住这点加以生发。诗人以告诫的口吻对鹦鹉说:你还是不要说话过于明白吧,明白的话语反而难以出口呵!这里含蓄的意思是:语言不慎,足以招祸;为求免祸,必须慎言。当然,鹦鹉本身是无所谓出语招祸的,显然又是作者的自我比况。据传罗隐在江东很受钱镠礼遇。但祢衡当年也曾受过恩宠,而最终仍因忤触黄祖被杀。何况罗隐在长期生活实践中养成的愤世嫉俗的思想和好为讥刺的习气,一时也难以改变,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对钱镠产生某种疑惧心理,完全是可理解的。
这首咏物诗,不同于一般的比兴托物,而是借用向鹦鹉说话的形式来吐露自己的心曲,劝鹦鹉实是劝自己,劝自己实是抒泄自己内心的悲慨,淡淡说来,却耐人咀嚼。
(陈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