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花

罗隐

占得佳名绕树芳,依依相伴向秋光。

若教此物堪收贮,应被豪门尽劚将。

【赏析】

这是一首托物寄意的诗。金钱花即旋覆花,夏秋开花,花色金黄,花朵圆而覆下,中央呈筒状,形如铜钱,娇美可爱。诗题“金钱花”,然而其主旨并不在咏花。

起句“占得佳名绕树芳”,一开头,诗人就极口称赞花的名字起得好。“占得佳名”,用字遣词,值得细细玩味。“绕树芳”三字则不仅传神地描绘出金钱花柔弱美丽的身姿,而且告诉人们,它还有沁人心脾的芳香呢!这一句,作者以极为赞赏的口吻,写出了金钱花的名称、形态、香气,引人嘱目。

“依依相伴向秋光”,与上一句意脉相通。金钱花一朵挨着一朵,丛丛簇簇,就象情投意合的伴侣,卿卿我我,亲密无间,给人以悦目怡心、美不胜收之感。金黄色的花朵又总是迎着阳光开放,色泽鲜丽,娇美动人。作者把金钱花写得多么楚楚动人,可亲可爱。

光就上两句看,诗人似乎只在欣赏花草。然一读下文,便知作者匠心独运,旨意全在引起后边两句议论:“若教此物堪收贮,应被豪门尽劚将。”金钱花如此娇柔迷人,如果它真的是金钱可以收藏的话,那些豪门权贵就会毫不怜惜地把它全部掘尽砍光了!这二句,出言冷隽,恰似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戳穿了剥削者残酷无情、贪得无厌的本性。由此可见,作者越是渲染金钱花的姿色和芳香,越能反衬出议论的力量。前后鲜明的对照,突出了诗的主旨。而后二句中作者故意欲擒先纵,先用了一个假设的口气,随后一个“尽”字,予以坚决肯定。诗意迭宕,显得更加有力。

罗隐的诗,笔锋犀利泼辣,善于把冷隽的讽刺与深沉的愤怒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堪称别具一格。此诗就表现出这个特色。

(施绍文)

罗隐

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倚不胜春。

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

【赏析】

这首咏柳七绝是写暮春晴日长安城外、灞水岸边的送别情景的。不过它不是写自己送别,而是议论他人送别;不是议论一般的夫妻或亲友离别相送,而是有感于倡女送别相好的缠绵情景。而这一切,又不是以直写的方式出现,而是运用比兴的手法,托物写人,借助春柳的形象来表现,因而较之一般的送别诗,这首咏柳诗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很有新意。

诗题曰“柳”,即是咏柳,因而通篇用赋,但又有比兴。它的比兴手法用得灵活巧妙,若即若离,亦比亦兴。首句即景兴起,赋而兴,以送别带出柳;晴和的春日,灞水桥边,一批又一批的离人,折柳送别。次句写柳条依拂,相偎相倚,比喻显豁,又兴起后两句的感慨。“相偎相倚”,写出春风中垂柳婀娜姿态,更使人想见青年男女临别时亲昵、难舍的情景。他们别情依依,不胜春意缠绵。然而他们不象亲友,更不类夫妻,似乎是热恋的情侣,还仿佛彼此明白别后再无会期,要享尽这临别前的每刻春光。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倡女送别相好客人。后二句,感慨飞絮无定和柳条缠人,赋柳而喻人,点出暮春季节,点破送别双方的身份。诗人以“飞絮无定”,暗喻这种女子自身的命运归宿都掌握不了,又以“垂丝绊路人”,指出她们不能、也不懂得那些过路客人的心情,用缠绵的情丝是留不住的。“争”通“怎”,末句一作“争把长条绊得人”,语意略同,更直截点出她们是青楼倡女。总起来说,诗意是在调侃这些身不由己的倡女,可怜她们徒然地卖弄风情,然而诗人的态度是同情的,委婉的,有一种难名的感喟在其中。

在唐代,士子和倡女是繁华都市中的两种比较活跃的阶层。他们之间的等级地位迥别,却有种种联系,许多韵事;更有某种共同命运,类似遭遇。《琵琶行》里那位“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长安名妓和身为“江州司马”的长安才子白居易,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类似遭遇和命运。在这首《柳》中,罗隐有意无意地在嘲弄他人邂逅离别之中,流露一种自我解嘲的苦涩情调。诗人虽然感慨倡女身不由己,但他也懂得自己的命运同样不由自主,前途“可能俱是不如人”(罗隐《赠妓云英》)。所以在那飞絮无定、柳丝缠人的意象中,寄托的不只是倡女自家与所别路人的命运遭遇,而是包括诗人自己在内的所有“天涯沦落人”的不幸,是一种对人生甘苦的深沉的喟叹。

这首诗句句赋柳,而句句比人,暗喻贴切,用意明显,同时由比而兴,引出议论。所以赋柳,喻人,描写,议论,笔到意到,浑然融合,发人兴味。在唐人咏柳绝句中,亦自独具一格。

(倪其心)

罗隐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赏析】

有一类诗,刚接触时感到质木无文,平淡无奇,反复涵咏,却发现它自有一种发人深省的艺术力量。罗隐的《雪》就是这样的作品。

题目是“雪”,诗却非咏雪,而是发了一通雪是否瑞兆的议论。绝句长于抒情而拙于议论,五绝篇幅极狭,尤忌议论。作者偏用其短,看来是有意造成一种特殊的风格。

瑞雪兆丰年。辛勤劳动的农民看到飘飘瑞雪而产生丰年的联想与期望,是很自然的。但眼下是在繁华的帝都长安,这“尽道丰年瑞”的声音就颇值得深思。“尽道”二字,语含讥讽。联系下文,可以揣知“尽道丰年瑞”者是和“贫者”不同的另一世界的人们。这些安居深院华屋、身袭蒙茸皮裘的达官显宦、富商大贾,在酒酣饭饱、围炉取暖、观赏一天风雪的时候,正异口同声地大发瑞雪兆丰年的议论,他们也许会自命是悲天悯人、关心民生疾苦的仁者呢!

正因为是此辈“尽道丰年瑞”,所以接下去的是冷冷的一问:“丰年事若何?”即使真的丰年,情况又怎样呢?这是反问,没有作答,也无须作答。“尽道丰年瑞”者自己心里清楚。唐代末叶,苛重的赋税和高额地租剥削,使农民无论丰歉都处于同样悲惨的境地。“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箱”。这些诗句对“事若何”作出了明确的回答。但在这首诗里,不道破比道破更有艺术力量。它好象当头一闷棍,打得那些“尽道丰年瑞”者哑口无言。

三、四两句不是顺着“丰年事若何”进一步抒感慨、发议论,而是回到开头提出的雪是否为瑞的问题上来。因为作者写这首诗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抒写对贫者虽处丰年仍不免冻馁的同情,而是向那些高谈丰年瑞者投一匕首。“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好象在一旁冷冷地提醒这些人:当你们享受着山珍海味,在高楼大厦中高谈瑞雪兆丰年时,恐怕早就忘记了这帝都长安有许许多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露宿街头的“贫者”。他们盼不到“丰年瑞”所带来的好处,却会被你们所津津乐道的“丰年瑞”所冻死。一夜风雪,明日长安街头会出现多少“冻死骨”啊!“为瑞不宜多”,仿佛轻描淡写,略作诙谐幽默之语,实际上这里面蕴含着深沉的愤怒和炽烈的感情。平缓从容的语调和犀利透骨的揭露,冷隽的讽刺和深沉的愤怒在这里被和谐地结合起来了。

雪究竟是瑞兆,还是灾难,离开一定的前提条件,是很难辩论清楚的,何况这根本不是诗的任务。诗人无意进行这样一场辩论。他感到憎恶和愤慨的是,那些饱暖无忧的达官贵人们,本与贫者没有任何共同感受、共同语言,却偏偏要装出一副对丰年最关心、对贫者最关切的面孔,因而他抓住“丰年瑞”这个话题,巧妙地作了一点反面文章,扯下了那些“仁者”的假面具,让他们的尊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诗里没有直接出现画面,也没有任何形象的描绘。但读完全诗,诗人自已的形象却鲜明可触。这是因为,诗中那些看来缺乏形象性的议论,不仅饱含着诗人的憎恶、蔑视、愤激之情,而且处处显示出诗人幽默诙谐、愤世疾俗的性格。从这里可以看出,对诗歌的形象性是不宜作过分偏狭的理解的。

(刘学锴)

绵谷回寄蔡氏昆仲

罗隐

一年两度锦江游,前值东风后值秋。

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

山牵别恨和肠断,水带离声入梦流。

今日因君试回首,淡烟乔木隔绵州。

【赏析】

诗题一作《魏城逢故人》。诗中提到锦江、绵州、绵谷三个地名。锦江在四川成都市的南面;由成都向东北方向行进,首先到达绵州(今四川绵阳县);再继续东北行,便可到达绵谷(今四川广元县)。诗题中的“蔡氏昆仲”,是罗隐游锦江时认识的两兄弟。在罗隐离开锦江,经过绵州回到绵谷以后,蔡氏兄弟还在成都。这首诗追忆昔游,抒发对友人的怀念之情。

首联以赋体叙事,字里行间流露喜悦之情。锦江是名胜之地,能去游一次,已是很高兴、很幸福的了,何况是“一年两度”,又是在极适于游览的季节。两个“值”字,蕴含际此春秋佳日之意。这两句所携带的感情,直灌全篇。

颔联具体写锦江游踪,极写所见之美,写景之笔濡染着浓烈的感情色彩。“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深得锦江美景的神韵,是全诗中最富有诗意的句子。这两句分别承“前值东风”与“后值秋”而来,写出诗人对锦江风物人情的留恋。上句写春景,下句写秋景。明明是诗人多情,沉醉于大自然的迷人景色,却偏将人的感情赋予碧草白云。春游锦城时,锦江畔春草芊眠,诗人为之流连忘返,诗中却说连绵不尽的芳草,好象友人一样,对自己依依有情,似乎有意绊着马蹄,不让离去。秋游锦城时,秋云舒卷,云与楼相映衬而景色更美,故称“好云”。诗人为之目摇神移,而诗人却说,是那美丽的云彩也很富有感情,为了殷勤地挽留自己,有意把楼台层层遮掩。“碍马”、“遮楼”,不说有人,而自见人在。用笔简炼含蓄,给人以丰富的想象余地。“碍”字、“遮”字用笔迂回,有从对面将人写出之妙,而且很带了几分俏皮的味道。就象把“可爱”说成“可憎”或“讨厌”一样,这里用了“碍”与“遮”描述使人神往不已的开心事,正话反说,显得别有滋味。这两句诗,诗人以情取景,以景写情,物我交融,意态潇洒娴雅,达到了神而化之的地步。

颈联写告别锦江山水的离愁别恨,极言别去之难。在离人眼里,锦江的山好象因我之离去,而牵绕着别恨,锦江之水也似乎带着离情,发出咽泣之声。美丽多情的锦城啊,真使人魂牵梦绕,肝肠寸断!

中间二联分别通过写锦江的地上芳草、空中好云、山脉、河流的可爱和多情,以表达对蔡氏兄弟的友情,寄托对他们的怀念。作者只说锦城的草、云、山、水的美好多情,而不直说蔡氏兄弟的多情,含蓄而有韵味。

末联又因寄书蔡氏兄弟之便,再抒发对锦江的留恋之情。诗人把中间二联“芳草”、“好云”、“断山”、“流水”的缠绵情意,都归落到对友人的怀念上去,说今天因为怀念您们,回头远望锦城,只见远树朦胧,云遮雾绕。用乔木高耸、淡烟迷茫的画面寄写自己的情思,结束全篇,情韵悠长,余味无穷。

这首诗感情真挚,形象新颖,结构严整工巧,堪称是一件精雕细琢、玲珑剔透的艺术精品。

(陈志明)

罗隐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赏析】

蜂与蝶在诗人词客笔下,成为风韵的象征。然而小蜜蜂毕竟与花蝴蝶不同,它是为酿蜜而劳苦一生,积累甚多而享受甚少。诗人罗隐着眼于这一点,写出这样一则寄慨遥深的诗的“动物故事”。仅其命意就令人耳目一新。此诗艺术表现上值得注意的有三点:

一、欲夺故予,反跌有力。此诗寄意集中在末二句的感喟上,慨蜜蜂一生经营,除“辛苦”而外并无所有。然而前两句却用几乎是矜夸的口吻,说无论是平原田野还是崇山峻岭,凡是鲜花盛开的地方,都是蜜蜂的领地。这里作者运用极度的副词、形容词──“不论”、“无限”、“尽”等等,和无条件句式,极称蜜蜂“占尽风光”,似与题旨矛盾。其实这只是正言欲反、欲夺故予的手法,为末二句作势。俗话说:抬得高,跌得重。所以末二句对前二句反跌一笔,说蜂采花成蜜,不知究属谁有,将“尽占”二字一扫而空,表达效果就更强。如一开始就正面落笔,必不如此有力。

二、叙述反诘,唱叹有情。此诗采用了夹叙夹议的手法,但议论并未明确发出,而运用反诘语气道之。前二句主叙,后二句主议。后二句中又是三句主叙,四句主议。“采得百花”已示“辛苦”之意,“成蜜”二字已具“甜”意。但由于主叙主议不同,末二句有反复之意而无重复之感。本来反诘句的意思只是:为谁甜蜜而自甘辛苦呢?却分成两问:“为谁辛苦”?“为谁甜”?亦反复而不重复。言下辛苦归自己、甜蜜属别人之意甚显。而反复咏叹,使人觉感慨无穷。诗人矜惜怜悯之意可掬。

三、寓意遥深,可以两解。此诗抓住蜜蜂特点,不做作,不雕绘,不尚词藻,虽平淡而有思致,使读者能从这则“动物故事”中若有所悟,觉得其中寄有人生感喟。有人说此诗实乃叹世人之劳心于利禄者;有人则认为是借蜜蜂歌颂辛勤的劳动者,而对那些不劳而获的剥削者以无情讽刺。两种解会似相龃龆,其实皆允。因为“寓言”诗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作者为某种说教而设喻,寓意较浅显而确定;另一种是作者怀着浓厚感情观物,使物著上人的色彩,其中也能引出教训,但“寓意”就不那么浅显和确定。如此诗,大抵作者从蜂的“故事”看到那时苦辛人生的影子,但他只把“故事”写下来,不直接说教或具体比附,创造的形象也就具有较大灵活性。而现实生活中存在着不同意义的苦辛人生,与蜂相似的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所谓“终朝聚敛苦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红楼梦》“好了歌”);一种是“运锄耕劚侵星起”而“到头禾黍属他人”。这就使得读者可以在两种意义上作不同的理解了。但是,随着时代的前进,劳动光荣成为普遍观念,“蜂”越来越成为一种美德的象征,人们在读罗隐这诗的时候,自然更多地倾向于后一种解会了。可见,“寓言”的寓意并非一成不变,古老的“寓言”也会与日俱新。

(周啸天)

感弄猴人赐朱绂

罗隐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

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着绯。

【赏析】

“弄猴人”是驯养猴子的杂技艺人。据《幕府燕闲录》载,黄巢起义爆发,唐昭宗逃难,随驾的伎艺人只有一个耍猴的。这猴子驯养得很好,居然能跟皇帝随朝站班。唐昭宗很高兴,便赏赐耍猴的五品官职,身穿红袍,就是“赐朱绂”,并给以称号叫“孙供奉”。“孙”不是这个人的姓,而是“猢狲”的“狲”字谐音,意谓以驯猴供奉御用的官。罗隐这首诗,就是有感此事而作,故题曰《感弄猴人赐朱绂》。

昭宗赏赐孙供奉官职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无聊,说明这个大唐帝国的末代皇帝昏庸已极,亡国之祸临头,不急于求人才,谋国事,仍在赏猴戏,图享乐。对罗隐来说,这件事却是一种辛辣的讽刺。他寒窗十年,读书赴考,十试不中,依旧布衣。与孙供奉的宠遇相比,他不免刺痛于心,于是写这首诗,用自己和孙供奉的不同遭遇作鲜明对比,以自我讽嘲的方式发感慨,泄愤懑,揭露抨击皇帝的昏庸荒诞。

诗的前二句概括诗人仕途不遇的辛酸经历,嘲笑自己执迷不悟。他十多年来一直应进士举,辛辛苦苦远离家乡,进京赶考,但一次也没有考中,一个官职也没有得到。“五湖烟月”是指诗人的家乡风光,他是余杭(今属浙江)人,所以举“五湖”概称。“奈相违”是说为了赶考,只得离开美丽的家乡。反过来说,倘使不赶考,他就可在家乡过安逸日子。所以这里有感慨、怨恨和悔悟。后二句便对唐昭宗赏赐孙供奉官位事发感慨,自嘲不如一个耍猴的,讥刺皇帝只要取乐的弄人,抛弃才人志士。“一笑君王便着绯”,既痛刺唐昭宗的症结,也刺痛自己的心事:昏君不可救药,国亡无可挽回,有许多忧愤在言外。

显然,这是一首嘻笑怒骂的讽刺诗。诗人故意把辛酸当笑料,将荒诞作正经,以放肆嘻笑进行辛辣嘲骂。他虽然写的是自己的失意遭遇,但具有一定典型意义;虽然取笑一件荒唐事,但主题思想是严肃的,诗人心情是郁愤的。

(倪其心)

橡媪叹

皮日休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

伛偻黄发媪,拾之践晨霜。

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

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

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

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

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箱。

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

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

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

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

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

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

【赏析】

《橡媪叹》是皮日休的一篇代表作。诗人通过对“橡媪”这一老妇进行具体描写,深刻地揭示了唐末农民起义前夕的社会现实。诗人把他对人民的深厚感情,不加修饰、不事雕琢地流注笔端,使作品质朴无华,自然动人。

首先描写老妇拾橡子为食的艰辛生活。一开始诗人就用四句诗勾勒出一幅老妇深山拾橡子的图画:深秋季节,正是橡子熟的时候,一个黄发驼背的老妇人,爬上草木丛生的山冈,踏着晨霜,来拾橡子。“黄发”,说明人已经很老了,再加上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弯腰曲背。深秋早晨,风冷霜寒,拾一点橡实,她要付出多少艰辛!紧接着,又细细描绘她拾橡子的过程。“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由“盈掬”到“满筐”,她要花费一整天的劳动。拾来橡实经过几番蒸晒,整个冬天全靠它充饥。

为什么黄发老妇要以橡实充饥?是因山区土地瘠薄,还是因灾荒歉收?诗人先不作正面回答,他笔墨一新,用四句诗写出了一派丰收美景:新稻初熟,紫穗飘香。“袭人香”三字,描写出秋风习习、送来阵阵稻香的喜人情景。“紫穗袭人香”,一句诗色香俱全,是一幅农村秋景的写意画,充满了生活气息。农民用辛勤的汗水换来了稻谷的丰收。他们仔细收割,避免带进杂质;又精心舂米,舂好的米,粒粒都象玉耳坠般的圆润晶莹。一面是丰收美景,一面是橡实充饥的现实,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又怎么会同时发生呢?诗人笔锋又一转,写出了橡媪身受的三种压迫:一是租税之苛重。农民的全部收获,除了“纳于官”之外,竟一无所余。丰年尚且如此,荒年就更不堪设想了。二是贪官污吏的勒索。他们趁丰收之年大捞一把。“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官吏从中剥削比官税还要多!这“如何”二字,表现了农民出乎意料之外的惊诧心理。三是“私债”的剥削。晚唐社会“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他们利用“农时”以官粮放私债,“农毕”自己获得厚利,再把本钱归回“官仓”。国家的官粮竟变成了官吏残农害民、大饱私囊的本钱。这三重剥削夺了农民的口中食,农民只好“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橡实本不是食粮,却硬要当作食粮吞下肚去。一个“诳”字,我们仿佛听到了农民的辘辘肠鸣!面对人民的悲惨境遇,面对统治者的残酷剥削,诗人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他直接出面发表感慨了。当时的统治者连假仁假义这层伪装都不要了,一心只想从人民身上刮取更多的财富。通过橡媪的遭遇,诗人感到了现实的可悲可惧,于是“不觉泪沾裳”了。在诗的结尾几句中,诗人用对比的手法,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封建统治者。他没有把统治者同古圣先贤进行对比,而是同被人唾骂的田成子进行对比。连田成子都不如!意思更深了一层。

描写拾橡老妇的苦难生活时,侧重刻画人物的形体外貌和行为过程,让人同情,催人泪下;揭示造成这种恶果的根源时,则侧重在刻画人物的心理情绪,让人愤怒,使人扼腕。诗人是用事实讲话,用真挚热烈的感情打动读者的。

(张燕瑾)

馆娃宫怀古(其一)

皮日休

绮阁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

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

【赏析】

这是皮日休《馆娃宫怀古五绝》的第一首。馆娃宫以西施得名,是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建造的宫殿,故址在今苏州市西南灵岩山上。夫差和西施的故事,见《吴越春秋》和《越绝书》。吴败越后,相传越王采纳大夫文种的建议,把苎萝山“鬻薪”女子西施献于吴王,“吴王大悦”。伍子胥力谏,吴王不听。后越师袭吴,乘胜灭了吴国。此诗是皮日休在苏州任职时,因寻访馆娃宫遗迹而作。

“绮阁飘香下太湖”,这句完全从侧面着笔。它写馆娃宫,仅仅用一个“绮”字状“阁”,用一个“飘”字写“香”,这样,无须勾画服饰、相貌,一个罗縠轻飘、芳香四溢的袅娜倩影,便自在其中了。特别是“下”字很有分量。从“绮阁”里散溢出来的麝薰兰泽,由山上直飘下太湖,那位迷恋声色的吴王如何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以至对越王的复仇行动,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就不言而喻了。

“乱兵侵晓上姑苏”,这句省去越王卧薪尝胆等过程,单写越兵夤夜乘虚潜入这一重要环节。“乱兵”,指吴人眼中原已臣服现又“犯上作乱”的越军。侵晓,即凌晨。吴王志满意得,全无戒备。越军出其不意进袭,直到爬上姑苏台,吴人方才察觉。一夜之间,吴国事实上就亡了。这是何等令人心悸的历史教训啊!

前二句对起,揭示了吴越的不同表现:一个通宵享乐,一个摸黑行军;一边轻歌曼舞,一边短兵长戟,在鲜明对比中,蕴含着对吴王夫差荒淫误国的不满。

然而诗人不去指责吴王,却把矛头指向了越王。

三、四句就勾践亡吴一事,批评勾践只送去一个美女,便赚来一个吴国,“大有堪羞”之处,这是很有意思的妙文。吴越兴亡的史实,诸如越王十年生聚,卧薪尝胆;吴王沉湎酒色,杀伍子胥,用太宰嚭,凡此种种,诗人哪得不知。难道吴越的兴亡真就是由西施一个女子来决定的么?显然不是。但写诗忌直贵曲,如果三、四句把笔锋直接对准吴王,虽然痛快,未免落套;所以诗人故意运用指桑骂槐的曲笔。他的观点,不是浮在字句的表面,要细味全篇的构思、语气,才会领会诗的意蕴。诗人有意造成错觉,明嘲勾践,暗刺夫差,使全诗荡漾着委婉含蓄的弦外之音,发人深思,给人以有余不尽的情味,从艺术效果说,要比直接指斥高明得多了。

(陶道恕)

春夕酒醒

皮日休

四弦才罢醉蛮奴,酃醁馀香在翠炉。

夜半醒来红蜡短,一枝寒泪作珊瑚。

【赏析】

本诗写诗人酒醒后刹那间的观感。

伴酒的乐声停了,赴宴的人们散了;诗人不胜酒力,醉倒了。当他一觉醒来,那翡翠色的烫酒水炉,还在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诗人睁开矇眬睡眼,呵,照明的红蜡已经烧短了,剩下那么孤零零的一枝,若明若暗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蜡脂融化着,点点滴滴,象凄凉的眼泪,不停地流,凝聚起来,竟化作了美丽多姿的珊瑚模样。

诗从“四弦才罢”、蛮奴醉倒落笔,不正面描写宴会场面,但宴会气氛的热烈,歌伎奏乐的和谐悦耳,朋友们举杯痛饮的欢乐,诗人一醉方休的豪兴,无不透过语言的暗示作用流露出来,给读者以想象酒宴盛况的余地。这种侧面透露的写法,比正面直述既经济而又含蓄有力。“蛮奴”上着一“醉”字,煞是妙极:既刻画了诗人畅饮至醉的情怀,又表明酒质实在醇美,具有一股诱人至醉的力量;这“醉”字还为下文的“醒”渲染了醉眼矇眬的环境、气氛。当诗人一觉醒来,“翠炉”的酒气仍然扑鼻,“馀香”诱人。这个细节,不仅写出了酃醁质量高、香味历时不散的特点,而且点出了诗人嗜酒的癖性。在古代,不得志的正直之士,往往和酒结下不解之缘。这里,诗人虽只暗示自己嗜酒,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愁。手法可谓极尽含蓄、曲折之能事。

诗的后两句,写酒醒所见景象:“短”字,绘出红蜡残尽的凄清况味;“一枝”,点明红蜡处境孤独;“寒泪”的形象则使人仿佛看到那消融的残烛,似乎正在流着伤心的泪水。诗人运用拟人手法,不仅把“红蜡”写得形神毕肖,而且熔铸了自己半生凄凉的身世之感,物我一体,情景交融。这时作者已进入中年,壮志未酬,人生道路不正象这一枝短残了的红蜡吗?

明胡震亨谓:皮日休“未第前诗,尚朴涩无采。第后游松陵,如《太湖》诸篇,才笔开横,富有奇艳句矣”(《唐音癸签》卷八)。我们将这首中举后写的《春夕酒醒》与得第前写的《闲夜酒醒》作比较,不难发现风格上的迥异。《闲夜酒醒》大概是隐居于襄阳鹿门山时所作。诗写道:“醒来山月高,孤枕群书里。酒渴漫思茶,山童呼不起。”也是写酒后醒来孤独之感。诗虽“朴涩无采”,但语言清新,风格隽爽,意境幽豁,自不失为情韵飞扬的好诗。《春夕酒醒》却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四弦”的乐声,酃醁的“馀香”,“翠炉”“红蜡”的色彩,“珊瑚”的美丽多姿,辞藻华丽,斐然多彩,正表现出“才笔开横”、文辞“奇艳”的艺术特色。

(邓光礼)

汴河怀古(其二)

皮日休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赏析】

汴河,亦即通济渠。隋炀帝时,发河南淮北诸郡民众,开掘了名为通济渠的大运河。自洛阳西苑引谷、洛二水入黄河,经黄河入汴水,再循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运河故道引汴水入泗水以达淮水。故运河主干在汴水一段,习惯上也呼之为汴河。隋炀帝开大运河的动机,不外乎满足一己的淫乐,大量耗费民脂民膏,成为他最著的暴行。唐诗中有不少作品是吟咏这个历史题材的,大都指称隋亡于大运河云云。

此诗第一句就从这种论调说起,而以第二句反面设难,予以辩驳。诗中说:很多追究隋朝灭亡原因的人都归咎于运河,视为一大祸根,然而大运河的开凿使南北交通显著改善,对经济联系与政治统一有莫大好处,历史作用深远。用“至今”二字,以表其造福后世时间之长;说“千里”,以见因之得益的地域之广;“赖”字则表明其为国计民生之不可缺少,更带赞许的意味。此句强调大运河的百年大利,一反众口一辞的论调,使人耳目一新。这就是唐人咏史怀古诗常用的“翻案法”。翻案法可以使议论新奇,发人所未发,但要做到不悖情理,却是不容易的。

大运河固然有利于后世,但隋炀帝的暴行还是暴行,皮日休是从两个不同角度来看开河这件事的。当年运河竣工后,隋炀帝率众二十万出游,自己乘坐高达四层的“龙舟”,还有高三层、称为浮景的“水殿”九艘,此外杂船无数。船只相衔长达三百余里,仅挽大船的人几近万数,均著彩服,水陆照耀,所谓“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李商隐《隋宫》),其奢侈糜费实为史所罕闻。第三句“水殿龙舟事”即指此而言。作者对隋炀帝的憎恶是十分明显的。然而他并不直说。第四句忽然举出大禹治水的业绩来相比,甚至用反诘句式来强调:论起功绩来,炀帝开河不比大禹治水更多些吗?这简直荒谬离奇,但由于诗人的评论,是以“若无水殿龙舟事”为前提的。仅就水利工程造福后世而言,两者确有可比之处。然而“若无”云云这个假设条件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极尽“水殿龙舟”之侈的炀帝终究不能同躬身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相与论功,流芳千古。故作者虽用了翻案法,实际上只为大运河洗刷不实的“罪名”,而炀帝的罪反倒更加坐实了。这种把历史上暴虐无道的昏君与传说中受人景仰的圣人并提,是欲夺故予之法。说炀帝“共禹论功不较多?”似乎是最大恭维奖许,但有“若无水殿龙舟事”一句的限制,又是彻底的褫夺。“共禹论功”一抬,“不较多”再抬,高高抬起,把分量重重地反压在“水殿龙舟事”上面,对炀帝的批判就更为严正,斥责更为强烈。这种手法的运用,比一般正面抒发效果更好。

作者生活的时代,政治腐败,已走上亡隋的老路,对于历史的鉴戒,一般人的感觉已很迟钝了,而作者却有意重提这一教训,是寓有深意的。此诗以议论为主,在形象思维、情韵等方面较李商隐《隋宫》一类作品不免略逊一筹;但在立意的新颖、议论的精辟和“翻案法”的妙用方面,自有其独到处,仍不失为晚唐咏史怀古诗中的佳品。

(周啸天)

别离

陆龟蒙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杖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

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

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赏析】

这首诗,叙离别而全无依依不舍的离愁别怨,写得慷慨激昂,议论滔滔,形象丰满,别具一格。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下笔挺拔刚健,调子高昂,一扫送别诗的老套,生动地勾勒出主人公性格的坚强刚毅,真有一种“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的气势,给人以难忘的印象。

“杖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彩笔浓墨描画出大丈夫的壮伟形象。威武潇酒,胸怀开阔,风度不凡,气宇轩昂,仿佛是壮士奔赴战场前的杖剑壮别,充满着豪情。

颈联运用成语,描述大丈夫的人生观。“蝮蛇螫手,壮士解腕”,本意是说,毒蛇咬手后,为了不让蛇毒攻心而致死,壮士不惜把自己的手腕斩断,以去患除毒,保全生命。作者在这里形象地体现出壮士为了事业的胜利和理想的实现而不畏艰险、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颈联如此拓开,有力地烘托出尾联揭示的中心思想。“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尾联两句,总束前文,点明壮士怀抱强烈的建功立业的志向,为达此目的,甚至不惜“解腕”。那么,眼前的离别在他的心目中自然不算一回事了,哪里值得叹息呢!

此诗以议论为诗,由于诗中的议论充满感情色彩,“带情韵以行”,所以写得生动、鲜明、激昂、雄奇,给人以壮美的感受。

(何国治)

和袭美春夕酒醒

陆龟蒙

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

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赏析】

这是一首闲适诗。“闲适诗”的特点,向例是以自然闲散的笔调写出人们无牵无挂的悠然心情,写意清淡,但也反映了生活的一个方面。同时,有些佳作,在艺术上不乏可资借鉴之处。“袭美”,是诗人皮日休的表字。陆龟蒙和皮日休是好友,两人常相唱和。此诗是写诗人酒醉月下花丛的闲适之情。

起句“几年无事傍江湖”,无所事事,浪迹江湖,在时间和空间方面反映了“泛若不系之舟”(《庄子·列御寇》)的无限自在。第二句中的“黄公旧酒垆”,典出《世说新语·伤逝》,原指西晋时竹林七贤饮酒的地方,诗人借此表达自己放达纵饮的生活态度,从而标榜襟怀的高远。

“觉后不知明月上”,是承前启后的转接,即前承“醉倒”,后启归去倩人搀扶的醉态。此处所云“不知”,情态十分洒脱;下句“满身花影倩人扶”是全篇中传神妙笔,写出了月光皎洁、花影错落的迷人景色。一个“满”字,自有无限情趣在其中。融“花”、融“月”、融“影”、融“醉人”于浑然一体,化合成了春意、美景、诗情、高士的翩翩韵致。

这首诗着意写醉酒之乐,写得潇洒自如,情趣盎然。诗人极力以自然闲散的笔调抒写自己无牵无挂、悠然自得的心情。然而,以诗人冠绝一时的才华,而终身沉沦,只得“无事傍江湖”,象阮籍、嵇康那样“醉倒黄公旧酒垆”,字里行间似仍不免透露出一点内心深处的忧愤之情。

(陶慕渊)

白莲

陆龟蒙

素多蒙别欺,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赏析】

咏物诗,描写的是客观存在着的具体的事物形象;然而这形象在艺术上的再现,则是诗人按照自己的主观感觉描绘出来的,多少总带有一种抒情的意味。以抒情的心理咏物,这样,物我有情,两相浃洽,才能把它活生生地写到纸上,才是主客观的统一体。陆龟蒙的这首《白莲》,对我们有所启发。

鲜红的夏天太阳,照耀着透出波面的莲花,明镜里现出一片丹霞。艳丽的色彩,是有目共赏的。莲花红多而白少,人们一提到莲花,总是欣赏那红裳翠盖,又谁注意这不事铅华的白莲!然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真正能够见出莲花之美的,应该是在此而不在彼。从这个意义来说,那红莲不过是“别艳”罢了。“素多蒙别艳欺”,白莲,她凌波独立,不求人知,独自寂寞地开着,好象是“无情的”。可是秋天来了,绿房露冷,素粉香消,她默默地低着头,又似乎有无穷的幽恨。倘若在“月晓风清”朦胧的曙色中去看这将落未落的白莲,你会感到她是多么富有一种动人的意态!她简直是缟袂素巾的瑶池仙子的化身,和俗卉凡葩有着天人之别了。

这诗是咏白莲的,全诗从“素多蒙别艳欺”一句生发出新意;然而它并没有粘滞于色彩的描写,更没有着意于形状的刻画,而是写出了花的精神。特别后两句,诗人从不即不离的空际着笔,把花写得若隐若现,栩栩如生。花,简直融化在诗的意境里;花,简直人格化,个性化了。

一首短短的咏物小诗,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是和诗人的生活情感分不开的。我们知道陆龟蒙处在唐末动乱的年代里,隐居在江南的水乡甫里(在今江苏吴江境内)。他对当时黑暗的政治有所不满,虽退隐山林,然其《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铓。”(鲁迅:《小品文的危机》)因此,他对出污泥而不染、淡雅高洁的白莲,有着一种特殊的爱好;而这种心情的自然流露,就使我们读了这诗后,感到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马茂元)

新沙

陆龟蒙

渤澥声中涨小堤,官家知后海鸥知。

蓬莱有路教人到,应亦年年税紫芝。

【赏析】

这首诗反映的是当时尖锐的社会政治问题──封建官府对农民敲骨吸髓的赋税剥削,但取材和表现手法都不落窠臼。诗人不去写官府对通都大邑、良田膏沃之地的重赋苛敛,也不去写官府对普通贫苦农民的残酷压榨,而是选取了渤海边上新淤积起来的一片沙荒地作为描写对象。诗的开头一句,描绘的是这样一幅图景:渤海岸在经年累月的涨潮落潮声中,逐渐淤垒起一线沙堤,堤内形成了一片沙荒地。这短短七个字,反映的是一个长期、缓慢而不易察觉的大自然的变化过程。这里的慢,与下句的快;这里的难以察觉,与下句的纤毫必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诗的讽刺意味特别强烈。

海鸥一直在大海上飞翔盘旋,对海边的情况是最熟悉的;这片新沙的最早发现者照理说必定是海鸥。然而海鸥的眼睛却敌不过贪婪地注视着一切剥削机会的“官家”,他们竟抢在海鸥前面盯住了这片新沙。这当然是极度的夸张,这夸张既匪夷所思,却又那样合乎情理。它的幽默之处还在于:当官府第一个发现新沙,并打算榨取赋税时,这片新沙还是人迹未到的不毛的斥卤之地呢。连剥削对象都还不存在,就响起榨取赋税的如意算盘,这仿佛很可笑,但对官家本质的揭露,又何等深刻!

一个歌唱家一开始就“高唱入云”,是很危险的。因为再扶摇直上,就会撕裂声带。这首诗的第二句,语调虽似平淡,夸张却已到极度。如下面仍用此法揭露官家剥削本性,是很不容易的。诗人没有回避艺术上的困难,也不采取撕裂声带的笨法,而是把夸张与假设推想之辞结合起来,翻空出奇,更上一层。

“蓬莱有路教人到,应亦年年税紫芝。”蓬莱仙境,传说有紫色的灵芝,服之可以长生。在常人眼里,蓬莱是神仙乐园,不受尘世一切约束,包括赋税的苛扰,那里的紫芝,自然也可任凭仙家享用,无须纳税。但在诗人看来,这些都不过是天真的幻想。蓬莱仙境之所以还没有税吏的足迹,仅仅是由于烟涛微茫,仙凡路隔;如果有路让人可到,那么官家想必也要年年去收那里的紫芝税呢。这种假设推想,似乎纯属荒唐悠谬之谈。但在这荒唐悠谬的外壳中却包含着严峻的历史真实──官家搜刮的触须无处不到,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逃避赋税的净土乐园。

这首诗高度的夸张,尖刻的讽刺,是用近乎开玩笑的幽默口吻表达出来的。话说得轻松、平淡,仿佛事情本就如此,毫不足怪。但,这丝毫也不减弱它的艺术力量。相反地,人们倒是从这里感受到一种鄙视讽刺对象丑恶本质的精神力量,分外觉得讽刺的深刻与冷峻。

(刘学锴)

怀宛陵旧游

陆龟蒙

陵阳佳地昔年游,谢朓青山李白楼。

唯有日斜溪上思,酒旗风影落春流。

【赏析】

这是一首山水诗,但不是即地即景之作,而是诗人对往年游历的怀念。宛陵是汉代设置的一个古县城,隋时改名宣城(即今安徽宣城)。它三面为陵阳山环抱,前临句溪、宛溪二水,绿水青山,风景佳丽。南齐诗人谢朓曾任宣城太守,建有高楼一座,世称谢公楼,唐代又名叠嶂楼。盛唐诗人李白也曾客游宣城,屡登谢公楼畅饮赋诗。大概是太白遗风所致,谢公楼遂成酒楼。陆龟蒙所怀念的便是有着这些名胜古迹的江南小城。

清人沈德潜很欣赏这诗的末句,评曰:“佳句,诗中画本。”(《唐诗别裁》)此评不为无见,但其佳不止在描摹山水如画,更在于溶化着诗人深沉的感慨。通观全诗,前二句是平叙宛陵旧游的怀念,说自己从前曾到陵阳山的那个好地方游历,那里有谢朓、李白的游踪遗迹。后二句是回忆当年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傍晚,在句溪、宛溪旁缓步独行,夕阳斜照水面,那叠嶂楼的倒影映在水中,它那酒旗仿佛飘落在春天流水中。那情景,最惹人思绪了。为什么惹起思绪?惹起了什么思绪?诗人没有说,也无须说破。前二句既已点出了诗人仰慕的谢朓、李白,后二句描摹的这帧山水图所蕴含的思绪感慨,不言而喻,是与他们的事迹相联系的。

谢朓出任宣城太守时,很不得意,“江海虽未从,山林于此始”(《始之宣城郡》)。李白客游宣城,也是牢骚满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然而谢朓毕竟还有逸兴,李白更往往是豪游,青青的陵阳山上,那幢谢朓所筑、李白酣饮的高楼,确令人思慕向往。而自己一介布衣,没没无闻,虽然也游过这陵阳佳地,却不能为它再增添一分风韵雅胜。于个人,他愧对前贤;于时世,他深感没落。因此,回想当年旧游,只有那充满迷惘的时逝世衰的情景,给他难忘的深刻印象。这就是西斜的落日,流去的春水,晚风中飘摇的酒旗,流水中破碎的倒影,构成一幅诗意的画境,惹引无限感慨的思绪。由此可见,这首怀念旧游的山水诗,实质上是咏怀古迹、感时伤世之作。

这首诗的艺术特色显然在于炼词铸句,熔情入景,因而风物如画,含蓄不尽。前二句点出时间、地点,显出名胜、古迹,抒发了怀念、思慕之情,语言省净,含意丰满,形象鲜明,已充分显示诗人老到的艺术才能。后二句深入主题,突出印象,描写生动,以实见虚,在形似中传神,堪称“画本”,而重在写意。李商隐《锦瑟》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那种无望的迷惘,在陆龟蒙这首诗里得到了十分相似的表露。也许这正是本诗的时代特色。诗歌艺术朝着形象地表现某种印象、情绪的方向发展,在晚唐是一种相当普遍的趋势,这诗即其一例。

(倪其心)

忆昔

韦庄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赏析】

韦庄本来住在长安附近,后来移居虢州。黄巢起义军攻破长安时,他正来京城应试,目击这座古都的兴替盛衰,抚今伤昔,写下了这首“感慨遥深,婉而多讽”的七律。“感慨遥深”指其思想感情,“婉而多讽”言其情韵风调。

此诗艺术上主要有两点特色:

一是用典使事,使诗意委婉深曲。首句“五陵”,是长安城外唐代贵族聚居之地,诗中“五陵”不单指代长安,也泛指当时贵族社会。次句的《子夜歌》是乐府古曲,歌词多写男女四时行乐之情,诗人以此讽刺豪门贵族一年四季追欢逐乐、笙歌达旦的奢靡生活。分明讽其沉湎声色,却用“月满楼”为衬景,把讽意深藏在溶溶月色中,不露声色。三句“银烛树前长似昼”,取邢邵“夕宴银为烛”诗意,写王公豪富之家酒食征逐,昼夜不分,也是意存鞭挞,而赋色清丽,辞意似依违于美刺之间。四句“露桃花里不知秋”,语出王昌龄《春宫曲》“昨夜风开露井桃”,借龙标诗语,笔锋暗指宫庭,斥其沉迷酒色以至春秋不辨,同样辞旨微婉,蕴藉不吐。第三联“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于对仗工绝之外,尤见使事之巧,尽委婉深曲之能事。“西园公子”指魏文帝曹丕及其弟曹植等,至于“无忌”,却是战国时代魏国公子信陵君的名号。韦庄巧妙地把曹魏之“魏”与战国七雄之“魏”牵合在一起,由此引出“无忌”二字。但又不把“无忌”作专名看待,仅取其“无所忌惮”之意。这句诗的实际意思是指斥王孙公子肆无忌惮。诗人把这层真意寄寓在两个历史人物的名号中。由于曹丕和信陵君都是历史上值得称道的风流人物,因此,读起来倒象对那些王孙公子放荡不羁的行为津津乐道,而容易忽略其微讽的深意。下联“莫愁”同此手法,用传说中一位美丽歌女的名字,慨叹浮华女子不解国事蜩螗,深寓“融江犹唱后庭花”的沉痛。由于巧妙地使事用典,全诗但见花月管弦,裘马脂粉,真意反而朦胧,如雾里看花,隐约缥缈,不见色相。感慨之诗意藉婉而多讽的风调而显得更为深沉,更加耐人咀嚼。

二是借助于双关、象征、暗示等多种修辞手法的错综运用,传出弦外之音和味外之味。“子夜歌”是乐府古调名,也含有“半夜笙歌”的微意,语意双关。“银烛树前”则暗示贵族生活的豪华奢侈。“露桃花里”象征红袖青螺;“不知秋”又用双关手法,含有不知末日将临的深意。“无忌”“莫愁”,均取双关。“俱是梦”的“梦”字,绾上三联,既慨叹往昔繁华,如梦如烟;又有双关“醉生梦死”之意。结句“夕阳唯见水东流”,从修辞角度看,“夕阳”象征唐末国运已如日薄西山,“水东流”象征唐王朝崩溃的大势如碧水东去,颓波难挽;从诗的色彩看,则见残阳惨淡,照着滔滔逝水,暮色苍茫中,万物萧瑟。有此一结句,无限怆怀,顿生纸墨。有此一结句,就使诗情更为饱满、凄怆。水流无已,此恨绵绵,都包含在这七个字中,这正是全诗结穴之处。

全诗以“昔年”领起,前六句紧扣题旨“忆”字,描绘昔日繁华景象。末联一跌,顿起波澜,发为变徵之音,结出无限感慨。由于前六句色彩秾丽,人们很容易产生错觉:似乎韦庄是在回味、留恋乱前长安贵族豪右那种灯红酒绿的生活。其实,韦庄出身于早已破落的大族之家,那时他是没有资格进入诗中描绘的那种上流社会的。诗中隐含着对上层统治阶层醉生梦死、竞逐奢靡的批判,抒发了他对社稷倾危的感叹。只是由于用语华艳,给全诗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轻纱,使人乍读之难察幽隐,细品之却有深意。这种曲曲传情、意在言外的构思,形成了“婉而多讽”的情韵风调。以华绮侧艳之辞,寄感慨遥深之志,是晚唐诗风的特征之一。韦庄这首诗,正体现了这一特征。

(赖汉屏)

送日本国僧敬龙归

韦庄

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

此去与师谁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风。

【赏析】

晚唐时期,日本因唐朝国内动乱,于文宗开成三年(838)停止派出遣唐使。原先随遣唐使舶来华学佛求经的请益僧和学问僧,此后便改乘商船往来。唐朝的商船船身小,行驶轻快,船主又积累了丰富的气象知识和航海经验,往返中国与日本一般只需三昼夜至六七昼夜,而且极少遇难漂流。这导致日唐之间交通频繁,日本僧人的入唐比在遣唐使时代更加容易。敬龙便是这些僧人中的一个。他学成归国时,韦庄为他写诗送行。

全诗只在“送归”上落笔,体现了对异国友人的关心与惜别之情。

“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说敬龙此番归国,行程辽远,里程不易概指。虽然《梁书·扶桑国传》说过“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后来沿用为日本的代称,若写诗也是这样指实,便缺少意趣。诗人采用“扶桑”这个名字,其意则指古代神话传说东方“日所出处”的神木扶桑,其境已渺茫难寻;这还不够,下面紧接着说敬龙的家乡还在扶桑的东头再东头。说“扶桑”似有边际,“东更东”又没有了边际;不能定指,则其“远”的意味更可寻思。首句“已在”是给次句奠基,次句“更在”才是意之所注处。说“扶桑”已暗藏“东”字,又加上“东更东”,再三叠用两明一暗的“东”字,把敬龙的家乡所在地写得那样远不可即,又神秘,又惹人向慕。那边毕竟是朋友的家乡,而且他正要扬帆归去,为此送行赠诗,不便作留难意、惜别情、愁苦语,把这些意思藏在诗句的背后,于是下文转入祝友人行程一帆风顺的话头。

“此去与师谁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风。”船行大海中,最怕横风暴雨,大雾迷航。过去遣唐使乘坐的大船,常因风暴在海上漂流,甚至失事;能够到达的也往往要在数十日或者数月的艰苦航程之后。这些往事传闻,韦庄是心知的,所以就此起意,祝朋友此行顺利。用一个“到”字,先祝他平安抵达家乡;“明月”示晴,排除雾雨;“帆风”谓顺,勿起狂飆,──行程中不生灾障。“谁”字先垫出“与师共到”之人,由下句的朗月、顺风再为挑明,并使“风”、“月”得“谁”字而人格化了。“共”字,一方面捏合“风”、“月”与“师”三者,连同“船”在一起,逗出海行中美妙之景、舒畅之情;另一方面,又结合“到”字,说“共到”,使顺风朗月的好景贯彻全程,陪同直抵家乡。两句十四个字,浑然一体,表达了良好的祝愿与诚挚的友情,饶有诗意。

诗人如此祝愿,也并非仅仅由于主观愿望,故作安慰语。它是有客观事实作基础的,这就是晚唐时日本与中国之间,海上航行相对地便利与安全的事实。它印入了诗人心底,写出来自然而然就是这样的诗句。

(陈长明)

金陵图

韦庄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

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

【赏析】

这是一首题画之作,诗人看了六幅描写南朝史事的彩绘,有感于心,挥笔题下了这首诗。

画家是什么人,已不可考。他画的是南朝六代(东吴、东晋、宋、齐、梁、陈)的故事,因为六代均建都于金陵。这位画家并没有为南朝统治者粉饰升平,而是写出它的凄凉衰败。他在画面绘出许多老木寒云,绘出危城破堞,使人看到三百年间的金陵,并非什么郁郁葱葱的帝王之州,倒是使人产生伤感的古城。这真是不同于一般的历史组画。

比韦庄略早些时的诗人高蟾写过一首《金陵晚望》: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结尾两句,感慨深沉。高蟾预感到唐王朝危机四伏,无可挽回地正在走向总崩溃的末日,他为此感到苦恼,而又无能为力。他把这种潜在的危机归结为“一片伤心”;而这“一片伤心”,在一般画家笔下是无法表达出来的。

韦庄显然是读过高蟾这首《金陵晚望》的。当他看了这六幅南朝故事的彩绘之后,高蟾“一片伤心画不成”的诗句,似乎又从记忆中浮现。“真个是画不成么?”你看这六幅南朝故事,不是已把“一片伤心”画出来了吗!于是他就提起笔来,好象针对高蟾反驳道: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为什么就画不成社会的“一片伤心”呢?只是因为一般的画家只想迎合世人的庸俗心理,专去画些粉饰升平的东西,而不愿意反映社会的真实面貌罢了。

诗人在否定了“伤心画不成”的说法后,举出了一个出色的例证来:“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请看这幅《金陵图》吧,画面上古木枯凋,寒云笼罩,一片凄清荒凉。南朝六个小朝廷,哪一个不是昏庸无道,最后向敌人投降而结束了它们的短命历史的?这就是三百年间金陵惨淡现实的真实写照。

将高蟾的《金陵晚望》和本篇作一比较,颇耐人寻味。一个感叹“一片伤心画不成”,一个反驳说,现在不是画出来了么!其实,二人都是借六朝旧事抒发对晚唐现实的深忧,在艺术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刘逸生)

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

韦庄

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

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

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

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

【赏析】

诗题中的金陵,指润州,即今江苏省镇江市,非指南京。唐人喜称镇江为丹徒或金陵。如李德裕曾出任浙西观察使(治所润州),其《鼓吹赋·序》云:“余往岁剖符金陵。”府相,对东道主周宝的敬称,其时周宝为镇润州的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中堂,大厅。此诗是诗人参加周宝的盛大宴会,有感而作。

起二句连用三个“满”字,笔酣意深。满耳的笙箫吹奏,满眼的花容月貌,满楼的红粉佳丽,佩戴着炫目的珠宝翡翠,真比吴娃还美,若非仙宫似的富贵人家,哪得如此。

颔联“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正以此意承接首联歌舞喧阗、花团锦簇的豪华场面。可诗人匠心独运,以倒说出之,便觉语新意奇。本来神话中的仙境,人间再美也是比不上的。而诗人却倒过来说,即使“海上神仙窟”,也只能象这样的“人间富贵家”。淡淡一语,衬托出周宝府中惊人的豪奢。沈德潜评此诗时说:“只是说人间富贵,几如海上神仙,一用倒说,顿然换境。”

颈联“攒”、“曳”二字丝丝入扣。雕饰精美的门庭,灯烛辉煌,象是红烛夜市一般。歌女们翩翩起舞,彩衣象牵曳着碧空云霞。轻歌曼舞,轻盈摇曳之姿毕现。“夜攒”益显其满堂灯火,“晴曳”更衬出锦绣华灿。“夜”和“晴”又把周宝夜以继日、沉湎于歌舞声色之中的场面写了出来。

诗吟至此,已把争妍斗艳、溢彩流光的相府夜宴写到绝顶了,收笔几乎难以为继。而诗人别具心裁,毫锋陡然转到了宴会场外的静夜遥天:“却愁宴罢青娥散,扬子江头月半斜。”一个“愁”字,点出了清醒的诗人并未被迷人的声色所眩惑,而是别抱深沉的情怀。酒阑人散,月已半斜,徘徊扬子江头,西望长安,北顾中原,兵戈满天地,山河残破,人何以堪!伤时,怀乡,忧国,忧民,尽在一个“愁”字中含蕴了。

“月半斜”之“半”,既是实景,又寓微言。这时黄巢起义军纵横驰骋大半个中国,地方藩镇如李克用等也拥兵叛唐,僖宗迭次出奔,唐王朝摇摇欲坠。只有东南半壁暂得喘息,然而握有重兵的周宝却整日沉湎酒色。这样一个局面,岂不正是残月将落,良宵几何!

全诗用四分之三的篇幅重笔浓墨极写阀阅之家穷奢极欲、歌舞夜宴的富贵气象,而主旨却在尾联,诗眼又浓重地点在一个“愁”字上。一“愁”三“满”,首尾相应,产生强烈的对比作用。三“满”正是为了衬托出深“愁”。“愁”,是这首诗通前彻后的中心轴线。

(马君骅)

台城

韦庄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赏析】

这是一首凭吊六朝古迹的诗。台城,旧址在今南京市鸡鸣山南,本是三国时代吴国的后苑城,东晋成帝时改建。从东晋到南朝结束,这里一直是朝廷台省(中央政府)和皇宫所在地,既是政治中枢,又是帝王荒淫享乐的场所。中唐时期,昔日繁华的台城已是“万户千门成野草”;到了唐末,这里就更荒废不堪了。

吊古诗多触景生情,借景寄慨,写得比较虚。这首诗则比同类作品更空灵蕴藉。它从头到尾采取侧面烘托的手法,着意造成一种梦幻式的情调气氛,让读者透过这层隐约的感情帷幕去体味作者的感慨。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

起句不正面描绘台城,而是着意渲染氛围。金陵滨江,故说“江雨”、“江草”。江南的春雨,密而且细,在霏霏雨丝中,四望迷蒙,如烟笼雾罩,给人以如梦似幻之感。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碧绿如茵,又显出自然界的生机。这景色即具有江南风物特有的轻柔婉丽,又容易勾起人们的迷惘惆伥。这就为下一句抒情作了准备。

“六朝如梦鸟空啼”。从首句描绘江南烟雨到次句的六朝如梦,跳跃很大,乍读似不相属。其实不仅“江雨霏霏”的氛围已暗逗“梦”字,而且在霏霏江雨、如茵碧草之间就隐藏着一座已经荒凉破败的台城。鸟啼草绿,春色常在,而曾经在台城追欢逐乐的六朝统治者却早已成为历史上来去匆匆的过客,豪华壮丽的台城也成了供人凭吊的历史遗迹。从东吴到陈,三百多年间,六个短促的王朝一个接一个地衰败覆亡,变幻之速,本来就给人以如梦之感;再加上自然与人事的对照,更加深了“六朝如梦”的感慨。“台城六代竞豪华”,但眼前这一切已荡然无存,只有不解人世沧桑、历史兴衰的鸟儿在发出欢快的啼鸣。“鸟空啼”的“空”,即“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蜀相》)的“空”,它从人们对鸟啼的特殊感受中进一步烘托出“梦”字,寓慨很深。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杨柳是春天的标志。在春风中摇荡的杨柳,总是给人以欣欣向荣之感,让人想起繁荣兴茂的局面。当年十里长堤,杨柳堆烟,曾经是台城繁华景象的点缀;如今,台城已经是“万户千门成野草”,而台城柳色,却“依旧烟笼十里堤。”这繁荣茂盛的自然景色和荒凉破败的历史遗迹,终古如斯的长堤烟柳和转瞬即逝的六代豪华的鲜明对比,对于一个身处末世、怀着亡国之忧的诗人来说,该是多么令人触目惊心!而台城堤柳,却既不管人间兴亡,也不管面对它的诗人会引起多少今昔盛衰之感,所以说它“无情”。说柳“无情”,正透露出人的无限伤痛。“依旧”二字,深寓历史沧桑之慨。它暗示了一个腐败的时代的消逝,也预示历史的重演。堤柳堆烟,本来就易触发往事如烟的感慨,加以它在诗歌中又常常被用作抒写兴亡之感的凭藉,所以诗人因堤柳引起的感慨也就特别强烈。“无情”、“依旧”,通贯全篇写景,兼包江雨、江草、啼鸟与堤柳;“最是”二字,则突出强调了堤柳的“无情”和诗人的感伤怅惘。

诗人凭吊台城古迹,回顾六朝旧事,免不了有今之视昔,亦犹后之视今之感。亡国的不祥预感,在写这首诗时是萦绕在诗人心头的。如果说李益的《汴河曲》在“行人莫上长堤望,风起杨花愁杀人”的强烈感喟中还蕴含着避免重演亡隋故事的愿望,那么本篇则在如梦似幻的气氛中流露了浓重的伤感情绪,这正是唐王朝覆亡之势已成,重演六朝悲剧已不可免的现实在吊古诗中的一种折光反映。

这首诗以自然景物的“依旧”暗示人世的沧桑,以物的“无情”反托人的伤痛,而在历史感慨之中即暗寓伤今之意。思想情绪虽不免有些消极,但这种虚处传神的艺术表现手法,仍可以借鉴。

(刘学锴)

与东吴生相遇

韦庄

十年身事各如萍,白首相逢泪满缨。

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唯觉酒多情。

贫疑陋巷春偏少,贵想豪家月最明。

且对一尊开口笑,未衰应见泰阶平。

【赏析】

原诗题下注:“及第后出关作。”诗人从唐僖宗中和三年(883)流落江南起,直到昭宗乾宁元年(894)擢第,历十二年,战乱频仍,颠沛流离,所以这首诗劈头便感慨万端地说:“十年身事各如萍”。诗人用随风飘泊的水上浮萍,刻画了自己流离失所的“十年身事”。“各”字表明东吴生与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自不免同病相怜。

“白首相逢泪满缨”。按理,这时韦庄已登第,禄食有望,似不该与故人泪眼相对,但自己在外飘泊多年,已是五十九岁的人了。因此,遇故人便再也忍不住涕泗滂沱,泪满冠缨。

三、四句是挥泪叙旧的辛酸语。回想当年大家欢聚一起观花饮酒的情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如今诗人为痛苦折磨得衰老、麻木,似乎已不感觉到花儿是美丽的了,再也没有赏花的逸兴了。而酒与诗人却变得多情起来,因为乱世颠沛,年华蹉跎,只好借酒浇愁啊!细味诗意,字字酸楚。

五、六句是痛定思痛的激愤语。乱离社会,世态炎凉,“贫”与“贵”,“陋巷”与“豪家”,一边是啼饥号寒,一边是灯红酒绿,相距何其悬远。有才华的人偏被压在社会最下层,沾不到春风雨露;尸位素餐者偏是高踞豪门,吟风弄月。诗句是对上层统治者饱含泪水的控诉,也是对自己“十年身事”的不平鸣。

泪干了,愤闷倾吐了,诗人转而强作笑颜:“且对一尊开口笑,未衰应见泰阶平。”“且对”一作“独对”,据题意以“且对”为允。泰阶,星名。古人认为泰阶星现,预兆风调雨顺,民康国泰。这两句是说:趁未衰之年,暂拚一醉,而破涕为笑,这是聊以解嘲;期望今后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这是自许和自慰。诗人就是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而开怀一笑。这一笑,既透露着老当益壮的激情,也透露着期望社稷郅治的心理。

全诗以“泪”始,以“笑”结,前后照应,关锁严密。“泪”是回顾,“笑”是前瞻。“泪满缨”说明诗人遭遇十年辛苦不寻常;“开口笑”说明诗人满怀信心向前看。一泪一笑,总括全诗,字挟风霜,声振金石。

(马君骅)

古离别

韦庄

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

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赏析】

写文艺作品的人,大抵都懂得一种环境衬托的手法:同样是一庭花月;在欢乐的时候,它们似乎要为人起舞;而当悲愁之际,它们又好象替人垂泪了。韦庄这首《古离别》,跳出了这种常见的比拟,用优美动人的景色来反衬离愁别绪,却又获得和谐统一的效果。

晴烟漠漠,杨柳毵毵,日丽风和,一派美景。作者没有把和挚友离别时的春天故意写成一片黯淡,而是如实地写出它的浓丽,并且着意点染杨柳的风姿,从而暗暗透出了在这个时候分别的难堪之情。第二句转入“不那离情酒半酣”,一下子构成一种强烈的反跌,使满眼春光都好象黯然失色,有春色越浓所牵起的离情别绪就越强烈的感觉。“酒半酣”三字也下得好,不但带出离筵别宴的情景,让人看出在柳荫之下置酒送行的场面,并且巧妙地写出人物此时的内心感情。因为假如酒还没有喝,离别者的理智还可以把感情勉强抑制,如果喝得太多,感情又会完全控制不住;只有酒到半酣的时候,别情的无可奈何才能给人以深切的体味。“酒半酣”之于“不那”,起着深化人物感情的作用。

三、四两句再进一层。此地明媚春光,已使人如此不奈离情,那么此去江南,江南春色更浓,更要使远行人断肠了。所以临别时,送行者用马鞭向南方指点着,饶有深意地说出“断肠春色在江南”的话。

常建《送宇文六》诗说:“花映垂杨汉水清,微风林里一枝轻。即今江北还如此,愁杀江南离别情。”李嘉祐《夜宴南陵留别》诗也说:“雪满庭前月色闲,主人留客未能还。预愁明日相思处,匹马千山与万山。”结尾都是深一层的写法。前代文艺评论家称之为“厚”,也就是有深度。“厚”,就能够更加饱满地完成诗的主题。

这首诗色调鲜明,音节谐美,浅而不露,淡而有韵,予人以一种清新的美感。淡淡的晴烟,青青的杨柳,衬托着道旁的离筵别酒,仿佛一幅诗意盎然的设色山水。诗中人临别时扬鞭指点的动作,又使这幅画图显得栩栩如生。读着它,人们很容易联想起宋元画家所画的小品,风格和情致都相当接近。

(刘逸生)

秦妇吟

韦庄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

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

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

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

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

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

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

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

轰轰混混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

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

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

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

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

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

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

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

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

蓬头垢面眉犹赤,几转横波看不得。

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

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

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呼如窃语。

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

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

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

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

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

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

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

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庙前古柏有残枿,殿上金炉生暗尘。

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

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

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

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

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

前年又出扬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

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

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

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

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

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

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

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

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

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

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

野宿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

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

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

【赏析】

《秦妇吟》无疑是我国诗史上一才华横溢的长篇叙事诗之一。长诗诞生的当时,民间就广有流传,并被制为幛子悬挂;作者则被呼为“秦妇吟秀才”,与白居易曾被称为“长恨歌主”并称佳话。其风靡一世,盛况空前。然而这首“不仅超出韦庄《浣花集》中所有的诗,在三唐歌行中亦为不二之作”(俞平伯)的(秦妇吟),却厄运难逃。由于政治缘故,韦庄本人晚年即讳言此诗,“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幛子,以此止谤”(《北梦琐言》)。后来此诗不载于《浣花集》,显然出于作者割爱。至使宋元明清历代徒知其名,不见其诗。至近代,《秦妇吟》写本复出于敦煌石窟,真乃天幸。

从公元880年(唐僖宗广明元年)冬到公元883年(中和三年)春,即黄巢起义军进驻长安的两年多时间里,唐末农民起义发展到高潮,同时达到了转折点。由于农民领袖战略失策和李唐王朝官军的疯狂镇压,斗争残酷,而百姓蒙受着巨大的苦难和悲惨的牺牲。韦庄本人即因应举羁留长安,兵中弟妹一度相失,又多日卧病,他便成为这场震撼神州大地的社会巨变的目击者。经过一段时间酝酿,在他离开长安的第二年,即中和三年,在东都洛阳创作了这篇堪称他平生之力作的史诗。在诗中,作者虚拟了一位身陷兵中复又逃离的长安妇女“秦妇”对邂逅的路人陈述其亲身经历,从而展现了那一大动荡的艰难时世之各个方面。总之,《秦妇吟》既是一篇诗体小说,当然具有纪实性质。全诗共分五大段。首段叙述诗人与一位从长安东奔洛阳的妇人(即秦妇)于途中相遇,为全诗引子;二段为秦妇追忆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前后的情事;三段写秦妇在围城义军中三载怵目惊心的各种见闻;四段写秦妇东奔途中所见所闻所感;末段通过道听途说,对刚刚平定的江南寄予一线希望,为全诗结尾。

《秦妇吟》用了大量篇幅叙述了农民军初入长安引起的动乱。毫无疑问,在这里,作者完全站在李唐王朝的立场,是以十分敌视的态度看待农民革命的。由于戴了有色眼镜,即使是描述事实方面也就不无偏颇,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根据封建时代正史(两唐书)记载,黄巢进京时引起坊市聚观,可见大体上做到井然有序。义军头领尚让慰晓市人的话是:“黄王为生灵,不似李家不恤汝辈,但各安家。”而军众遇穷民于路,竟行施遗,唯憎官吏,黄巢称帝后又曾下令军中禁妄杀人。当然,既是革命,便难免流血;加之队伍庞大,禁令或不尽行,正如《新唐书·黄巢传》所记载“贼酋择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的破坏纪律的行为总或不免。而韦庄却抓住这一端作了“放大镜”式的渲染: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琨琨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秦妇”的东西南北邻里遭到烧杀掳夺,几无一幸免。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了,整个长安城就只有嘶杀声与哭喊声。由于作者把当时的一些传闻,集中夸大,不免失实。但是,就在这些描述中,仍有值得读者注意的地方。在农民起义风暴的席卷下,长安的官吏财主们的惶惶不可终日的仇视恐惧心理,得到了相当生动的再现。在他们眼中,不仅起义军的“暴行”令人发指,就连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沿袭封建朝廷之制度,也是令人作恶的:“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诗中表现的统治阶级对农民起义的仇视心理,可谓入木三分。这段文字,却从另一个角度,生动地反映出黄巢进入长安后的失策,写出农民领袖是怎样惑于帝王将相的错误观念,在反动统治阶级力量未曾肃清之际就忙于加官赏爵,作茧自缚。由此发现诗中涉及这方面的内容相当丰富,它还写到了农民起义军是怎样常处三面包围之中,与官军进行拉锯战,虽经艰苦卓绝的奋争而未能解围;他们又是怎样陷入困境,自顾不暇,也就无力解民于倒悬,致使关辅人民饿死沟壑、析骸而食;以及他们内部藏纳的异己分子是如何时时在祈愿他们的失败,盼望恢复失去的天堂。而这些生动形象的史的图景,是正史中不易看到的,它们体现出作者的才力。

正如上文所说,《秦妇吟》是一个动乱时代之面面观,它的笔锋所及,又远不止于农民军一面,同时还涉及了封建统治者内部矛盾。韦庄在描写自己亲身体验、思考和感受过的社会生活时,违背了个人的政治同情和阶级偏见,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李唐王朝的官军和割据的军阀。诗人甚至痛心地指出,他们的罪恶有甚于“贼寇”黄巢。《秦妇吟》揭露的官军罪恶主要有二:其一是抢掠民间财物不遗余力,如后世所谓“寇来如梳,兵来如篦”。诗中借新安老翁之口控诉说:“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如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残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其二便是杀人甚至活卖人肉的勾当。这一层诗中写得较隐约,陈寅恪、俞平伯先生据有关史料与诗意互参,发明甚确,扼要介绍如下。据《旧唐书·黄巢传》,“时京畿百姓皆寨于山谷,累年废耕耘。贼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四千。官军皆执山寨百姓鬻于贼,人获数十万”。《秦妇吟》则写道:“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而这些人肉的来源呢?诗中借华岳山神的引咎自责来影射讽刺山东藩镇便透漏了个中消息:“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俞平伯释云:“筵上牺牲”指三牲供品;“无处觅”就得去找;往哪里去找?“乡村”,史所谓“山寨百姓”是也。“诛剥”,杀也。“诛剥生灵过朝夕”,以人为牺也,直译为白话,就是靠吃人过日子。以上云云正与史实相符。黄巢破了长安,珍珠双贝有的是——秦妇以被掳之身犹曰“宝货虽多非所爱”,其他可知——却是没得吃。反之,在官军一方,虽乏金银,“人”源不缺。“山中更有千万家”,新安如是,长安亦然。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于是官军大得暴利。

凡此两端(抢掠与贩人),均揭露出封建官军与人民对立的本质。而韦庄晚年“北面亲事之主”王建及其僚属,亦在此诗指控之列。陈寅恪谓作者于《秦妇吟》其所以讳莫如深,乃缘“志希免祸”,是得其情实的。

韦庄能写出如此具有现实倾向的巨作,诚非偶然。他早岁即与老诗人白居易同寓下邽,可能受到白氏濡染;又心仪杜甫,寓蜀时重建草堂,且以“浣花”命集。《秦妇吟》这首诗正体现了杜甫、白居易两大诗人对作者的影响,在艺术上且有青出于蓝之处。

杜甫没有这种七言长篇史诗,唯白居易《长恨歌》可以譬之。但《长恨歌》浪漫倾向较显著,只集中表现两个主人公爱的悲欢离合。《秦妇吟》纯乎写实,其椽笔驰骛所及,时间跨度达两三年之久,空间范围兼及东、西两京,所写为历史的沧桑巨变。举凡乾坤之反覆,阶层之升降,人民之涂炭,靡不见于诗中。如此宏伟壮阔的画面,元、白亦不能有,唯杜甫(五言古体)有之。但杜诗长篇多政论,兼及抒情。《秦妇吟》则较近于纯小说的创作手法,例如秦妇形象的塑造、农民军入城的铺陈描写,金天神的虚构、新安老翁的形容,都是如此。这比较杜甫叙事诗,可以说是更进一步了。在具体细节的刻划上,诗人摹写现实的本领也是强有力的。如从“忽看门外红尘起”到“下马入门痴似醉”一节,通过街谈巷议和一个官人的仓皇举止,将黄巢军入长安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由此引起的社会震动,描绘得十分逼真。战争本身是残酷无情的,尤其在古代战争中,妇女往往被作为一种特殊战利品,而遭到非人的待遇。所谓“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蔡琰)《秦妇吟》不但直接通过一个妇女的悲惨遭遇来展示战乱风云,而且还用大量篇幅以秦妇声口毕述诸邻女伴种种不幸,画出大乱中长安女子群像,具有相当的认识价值。其中“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二句,通过贵家少妇的生活突变,“路上乞浆逢一翁”一段,通过因破落而被骨肉遗弃的富家翁的遭遇,使人对当时动乱世情窥班见豹。后文“还将短发戴华簪”数句虽属漫画笔墨,又足见农民将领迷恋富贵安乐,得意忘形,闹剧中足悲者。从“昨日官军收赤水”到“又道官军悉败绩”十数句,既见农民军斗争之艰难顽强,又见其志气实力之日渐衰竭,凡此刻划处,皆力透纸背;描摹处,皆情态毕见。没有十分的艺术功力,焉足办此。《秦妇吟》还着重环境气氛的创造。从“长安寂寂今何有”到“天街踏尽公卿骨”十二句,写兵燹后的长安被破坏无遗的现状,从坊市到宫室,从树木到建筑,一一道来,纤毫毕见,其笔力似在《长恨歌》、《连昌宫词》描写安史之乱导致毁坏的文字之上。尤其“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竟使时人惊讶,堪称警策之句。“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洛阳是“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而一个妇人在茫茫宇宙中踽踽独行,“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到处是死一般的沉寂,甚至比爆发还可怕,这些描写较之汉魏古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这类诗句表现力更强,更细致成功地创造了一种恐怖气氛。总之,《秦妇吟》在思想内容上是复杂而丰富的,艺术上则有所开创,在古代叙事诗中堪称扛鼎之作。由于韦庄的写实精神在相当程度上克服了他的个人偏见,从而使得此诗在杜甫“三吏三别”、白居易《长恨歌》之后,为唐代叙事诗树起了第三座丰碑。

(刘学锴)

题菊花

黄巢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赏析】

唐末诗人林宽有这样两句诗:“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诗。”古往今来,确有不少能“解诗”的英雄,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个。自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名句一出,菊花就和孤标傲世的高士、隐者结下了不解之缘,几乎成了封建文人孤高绝俗精神的一种象征。黄巢的菊花诗,却完全脱出了同类作品的窠臼,表现出全新的思想境界和艺术风格。

第一句写满院菊花在飒飒秋风中开放。“西风”点明节令,逗起下句;“满院”极言其多。说“栽”而不说“开”,是避免与末句重韵,同时“栽”字本身也给人一种挺立劲拔之感。写菊花迎风霜开放,以显示其劲节,这在文人的咏菊诗中也不难见到;但“满院栽”却显然不同于文人诗中菊花的形象。无论是表现“孤标傲世”之情,“孤高绝俗”之态或“孤孑无伴”之感,往往脱离不了一个“孤”字。黄巢的诗独说“满院栽”,是因为在他心目中,这菊花是劳苦大众的象征,与“孤”字无缘。

菊花迎风霜开放,固然显出它的劲节,但时值寒秋,“蕊寒香冷蝶难来”,却是极大的憾事。在飒飒秋风中,菊花似乎带着寒意,散发着幽冷细微的芳香,不象在风和日丽的春天开放的百花,浓香竞发,因此蝴蝶也就难得飞来采掇菊花的幽芳了。在旧文人的笔下,这个事实通常总是引起两种感情:孤芳自赏与孤孑不偶。作者的感情有别于此。在他看来,“蕊寒香冷”是因为菊花开放在寒冷的季节,他自不免为菊花的开不逢时而惋惜、而不平。

三、四两句正是上述感情的自然发展,揭示环境的寒冷和菊花命运的不公平。作者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作了“青帝”(司春之神),就要让菊花和桃花一起在春天开放。这一充满强烈浪漫主义激情的想象,集中地表达了作者的宏伟抱负。统观全诗,寓意是比较明显的。诗中的菊花,是当时社会上千千万万处于底层的人民的化身。作者既赞赏他们迎风霜而开放的顽强生命力,又深深为他们所处的环境、所遭的命运而愤激不平,立志要彻底加以改变。所谓“为青帝”,不妨看作建立农民革命政权的形象化表述。作者想象,到了那一天,广大劳苦大众就都能生活在温暖的春天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还体现了农民朴素的平等观念。因为在作者看来,菊花和桃花同为百花之一,理应享受同样的待遇,菊花独处寒秋,蕊寒香冷,实在是天公极大的不公。因此他决心要让菊花同桃花一样享受春天的温暖。不妨认为,这是诗化了的农民平等思想。

这里还有一个靠谁来改变命运的问题。是祈求天公的同情与怜悯,还是“我为青帝”,取而代之?其间存在着做命运的奴隶和做命运的主人的区别。诗的作者说:“我为青帝”,这豪迈的语言,正体现了农民阶级领袖人物推翻旧政权的决心和信心。而这一点,也正是一切封建文人所不能超越的铁门槛。

这首诗所抒写的思想感情是非常豪壮的,它使生活在封建社会中的文人学士表达自己胸襟抱负的各种豪言壮语都相形失色。但它并不流于粗豪,仍不失含蕴。这是因为诗中成功地运用了比兴手法,而比兴本身又融合着作者对生活的独特感受与理解的缘故。

(刘学锴)

菊花

黄巢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赏析】

这首诗的题目,《全唐诗》作“不第后赋菊”,大概是根据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引《清暇录》关于此诗的记载。但《清暇录》只说此诗是黄巢落第后所作,题为“菊花”。

重阳节有赏菊的风俗,相沿既久,这一天也无形中成了菊花节。这首菊花诗,其实并非泛咏菊花,而是遥庆菊花节。因此一开头就是“待到秋来九月八”,意即等到菊花节那一天。不说“九月九”而说“九月八”,是为了与“杀”、“甲”叶韵。这首诗押入声韵,作者要借此造成一种斩截、激越、凌厉的声情气势。“待到”二字,似脱口而出,其实分量很重。因为作者要“待”的那一天,是天翻地覆、扭转乾坤之日,因而这“待”是充满热情的期待,是热烈的向往。而这一天,又绝非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即,而是如同春去秋来,时序更迁那样,一定会到来的,因此,语调轻松,跳脱,充满信心。

“待到”那一天又怎样呢?照一般人的想象,无非是菊花盛开,清香袭人。作者却接以石破天惊的奇句──“我花开后百花杀”。菊花开时,百花都已凋零,这本是自然界的规律,也是人们习以为常的自然现象。这里特意将菊花之“开”与百花之“杀”(凋零)并列在一起,构成鲜明的对照,以显示其间的必然联系。作者亲切地称菊花为“我花”,显然是把它作为广大被压迫人民的象征,那么,与之相对立的“百花”自然是喻指反动腐朽的封建统治集团了。这一句斩钉截铁,形象地显示了农民革命领袖果决坚定的精神风貌。

三、四句承“我花开”,极写菊花盛开的壮丽情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地尽带黄金甲。”整个长安城,都开满了带着黄金盔甲的菊花。它们散发出的阵阵浓郁香气,直冲云天,浸透全城。这是菊花的天下,菊花的王国,也是菊花的盛大节日。想象的奇特,设喻的新颖,辞采的壮伟,意境的瑰丽,都可谓前无古人。菊花,在封建文人笔下,最多不过把它作为劲节之士的化身,赞美其傲霜的品格;这里却赋予它农民起义军战士的战斗风貌与性格,把黄色的花瓣设想成战士的盔甲,使它从幽人高士之花成为最新最美的农民革命战士之花。正因为这样,作者笔下的菊花也就一变过去那种幽独淡雅的静态美,显现出一种豪迈粗犷、充满战斗气息的动态美。它既非“孤标”,也不止“丛菊”,而是花开满城,占尽秋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战斗芳香,所以用“香阵”来形容。“冲”、“透”二字,分别写出其气势之盛与浸染之深,生动地展示出农民起义军攻占长安,主宰一切的胜利前景。

黄巢的两首菊花诗,无论意境、形象、语言、手法都使人一新耳目。艺术想象和联想是要受到作者世界观和生活实践的制约的。没有黄巢那样的革命抱负、战斗性格,就不可能有“我花开后百花杀”这样的奇语和“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样的奇想。把菊花和带甲的战士联结在一起,赋予它一种战斗的美,这只能来自战斗的生活实践。“自古英雄尽解诗”,也许正应从这个根本点上去理解吧。

(刘学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