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鹧鸪
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娥画舸,红粉朱楼。方面委元侯。致讼简时丰,继日欢游。襦温袴暖,已扇民讴。旦暮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当恁时,沙堤路稳,归去难留。
鉴赏
柳永一生中游历过许多城市,写过不少反映都市繁华的词。其中最享盛名、传播最广的是歌咏杭州的《望海潮》。古城苏州也是他笔下不止一次写到的许多城市之一。他对这个“古繁华茂苑”十分神往,早就想一游为快。这首《瑞鹧鸪》就是他游苏州后所写的几首词中的一首。
词的上片描绘古城的风光,下片颂扬州官的政绩。
苏州是春秋时吴国的都城,湖山秀美,人烟繁富。上片起句“吴会风流”,“吴会”即指苏州。“风流”有两层意思:一是言古都的流风余韵,一是指今日城市的风貌。这是从历史和现状总写一句,统领全篇。“人烟好”两句转入具体描写。苏州西南临烟波浩渺的太湖,四野田塍交错,随高下悉为田户。其西南姑苏山上有姑苏台,相传是吴王夫差和西施游宴之所;西边灵岩山上有馆娃宫,是夫差特地为西施建造的宫苑。城内“万家绿水朱楼”(《木兰花慢》),市井繁华,曲水萦回。“人烟好”的“人烟”,原指住户的炊烟,这里泛指人家。“高下水际山头”,指城内外的房屋台榭高高低低,有的在水边,有的在山头,仍保留着旧日的风貌。“瑶台”二句,“瑶台”,是美玉砌成的楼台。“绛阙”,是朱红色的楼阙。“蓬丘”,即蓬莱,仙山名。《史记·封禅书》: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白)银为宫阙。”这是写城外高处的建筑,言楼台门阙之崇高、华丽,犹如仙山上的宫阙一样。“万井”二句,“井”,相传古制八家一井;“闾”,古代一种居民组织单位,“五家为比……五比为闾”(《周礼·地官·大司徒》)。此均指人口聚居之地。“雄”,称霸于一时。“十三州”,相传禹治水后,分中国为九州,汉武帝分置十三州,即并、冀、幽、兖、青、徐、扬、荆、豫、益、凉、交趾、朔方,此指全国。这是写城内市井的繁华,言苏州市区住宅密集,人民富庶,居于全国之首。这四句一用神山作喻,一用具体数字,从不同角度描绘出了这座名城的富丽堂皇和民丰物阜。“触处”二句,用层层缩小法更进一层,具体写苏州的“人物鲜明”、游宴之盛。“触处”,即到处、处处。“青娥”,以女子的眉黛代称漂亮少女。“红粉”,以妇女化妆用的胭脂代称艳妆美女,言人物之美。“画舸”,有彩饰的大船。“朱楼”,华丽的楼房,言欢游之事。这两句色彩绚丽,历历如画,描绘出了苏州到处都看到画船载着漂亮少女游赏欢宴,看到红楼上艳妆美女轻歌曼舞。这里虽没有点出“绿水”,但“画舸”已暗含“绿水”;“画舸”与“朱楼”对用,“绿水朱楼”的画境就自然而出了。苏州湖山之美、园林之盛,甲于东南。四时游客皆盛,春则西山踏青,夏则泛舟荷荡,秋则桂岭九日登高。“触处”两句就生动地反映了吴中士大夫画船携妓、朱楼招饮的嬉游生活,这也是“吴王旧国”的一种流风余韵。
下片以“方面委元侯”换头,转入对苏州守官政绩的称颂。“方面”,指一方的军政事务,这是承上;“元侯”,泛指善治的州牧,这是转下。言朝廷重视,“专命方面”,将苏州一方的军政事务托付给一位贤能的大员。这个大员是谁?柳永在《木兰花慢》中说:“乃眷东南,思共理,命贤侯。继梦得文章,乐天惠爱,布政优优。”梦得,是唐诗人刘禹锡的字;乐天,是白居易的字。他们二人都做过苏州刺史。能继他们之后的人物,疑是指范仲淹。范仲淹于景祐元年(1034)四月,因谏废郭皇后贬睦州(州治在今浙江建德),六月移知苏州。这年柳永进士及第,三月也往睦州任团练使推官,不久又调任定海,他可能在这时曾游苏州。范仲淹至苏“首建郡学,聘胡瑗为师,自是苏学为诸郡倡”(《苏州府志》);“大水,民田不得耕,仲淹疏五河,导太湖注之海”(《宋史·范仲淹传》),对苏州的学校教育和农业生产都有所建树。“致讼简”二句,是从州官施政方面称颂,谓由于委用了贤能的州官,致使诉讼案件少,年岁丰登,百姓“继日欢游”。“襦温”二句,再从百姓生活方面称颂,言百姓衣食丰足,讴歌播扬。这虽是赞颂州官的政绩,但也是写苏州的社会面貌、人物风流。“旦暮”二句,由州官政绩卓著,进而对州官前程表示祝愿。“旦暮”二句言旦暮即将命驾前锋之车开路,重整舟楫浮过巨川。“济川”,喻匡时济世,言不久即将重新得到重用,施展自己匡时济世的大志。煞尾三句是用典,喻将升任宰辅之职。“恁时”,那时。“沙堤”,是个典故。唐天宝三年,京兆尹萧炅请于要路筑甬道以通车骑,覆沙道上,称为沙堤。凡拜相,府县令民载沙铺路,从宰相私邸铺到子城东街,成为故事。“沙堤路稳”,语意双关,言稳可升任宰辅,回到京师。
这首词虽是描写苏州的湖山秀美、市井繁华,但与柳永其他的都市词相比,更偏重于“咏人物鲜明,土风细腻”(《木兰花慢》)。前半为泛写“人物鲜明”,后半颂苏州牧政绩,则为专叙人物。全词虽也是采用赋体结构,用了不少对偶句,但也用了不少单字散句,使词趋于散化,令人读来感到音律舒缓,错落有致。在同一类词中格调不一,见出柳永自是北宋词坛巨手。
(丰家骅)
安公子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鸥鹭。望几点、渔灯隐映蒹葭浦。停画桡、两两舟人语。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鉴赏
这首词是游宦他乡、春暮怀归之作。词人对于萧疏淡远的自然景物似有偏爱,所以最工于描写秋景,而他笔下的春景,有的时候也不以绚烂浓丽见长,如此篇即是。这当然和他长年过着落魄江湖的生活、怀着名场失意的心情是有关的。
上片头两句写江天过雨之景,雨快下完了,才觉得江天渐晚,则雨下了很久可知。风雨孤舟,因雨不能行驶,旅人蛰居舟中,抑郁无聊更可知。这就把时间、地点、人物的动作和心情都或明或暗地展示出来了。
“拾翠”两句,不过是写即目所见。汀洲之上,有水禽栖息,而以拾翠之人已经归去,虚拟作陪,更以“双双”形容“鸥鹭”,便觉景中有情。“拾翠”字用杜甫《秋兴》:“佳人拾翠春相间。”拾翠佳人,即在水边采摘香草的少女。张先《木兰花》也说:“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意中有人,有人的语笑;今惟余景,景又呈现人去后特有的寂静。鸥鹭成双,自己则块然独处孤舟之中。这一对衬,就更进一步向读者展开了作者的内心活动。
“望几点”句,写由傍晚而转入夜间。渔灯已明,但由于是远望,又隔有蒹葭,所以说是“隐映”。这是远处所见。“停画桡”句,则是己身所在,近处所闻。“道去程”两句,乃是舟人的语言和动作。“前村烟树”,本属实景,而冠以“遥指”二字,则是虚写。这两句把船家对行程的安排,他们的神情、口吻以及依稀隐现的前村,都勾画了出来,用笔极其简练,而又生动、真切。
过片由今夜的去程而念及长年行役之苦。“短樯”七字,正面写出舟中百无聊赖的生活。“万水”两句,从“凝伫”来,因眺望已久,所见则“万水千山”,所思则“乡关何处”。“迷远近”虽指目“迷”,也是心“迷”。崔颢《黄鹤楼》云:“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正与此意相同。
“自别后”以下,直接“乡关何处”,而加以发挥。“风亭”七字,追忆过去,慨叹现在。昔日则良辰美景,胜地欢游,今日则短樯独处,离怀渺渺,而用一“孤”字将今昔分开,意谓亭榭风月依然,但人不能欢聚,就把它们辜负了。“刚断肠”以下,紧接上文。离情正苦,归期无定,而杜宇声声,劝人归去,愈觉不堪。杜宇无知之物,而能劝归,则无情而似有情;人不能归,而杜宇不谅,依旧催劝,徒乱人意,则有情终似无情。用意层层深入,一句紧接一句。情意深婉而笔力健拔,柳永所长,其后只有周邦彦用笔近似。
(沈祖棻)
倾杯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鉴赏
柳永一生仕途坎坷,只做过几任小官。宋代磨勘转官,“须至京引对”(《春明退朝录》上)。所以他踏上仕途后,经常被迫同所爱的人离别,过着一种飘泊不定的游宦生活。当时转职赴任,都是单人匹马或乘舟前往,旅途是十分孤寂凄凉的。每当他独自登程时,内心都有很多悲慨,写下了许多情景真切的羁旅行役、离愁别恨的词。这首词就是他在一个秋天乘舟赴任途中的伤远怀人之作。
词的上片写行役途中的景况。起三句,以秋景点明节令。“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句,“鹜”,水鸭。“雁”,属候鸟,秋来春去,飞时成群,常排成“一”字或“人”字。这是一个工整的对偶句,它描绘了一只只水鸭飞落到已经结霜的水中沙洲之上,雁阵横过笼罩烟雾的洲渚。“霜”降、“雁”飞,是秋天特有之景,故紧接着就总承以“分明画出秋色”,谓从舟中所见的这一自然之景,就像是画出的一幅秋天图画。秋天最易触动人的悲怀。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士失职而志不平”,“羁旅而无友生”。故在孤身远行时看到这幅秋色画,就已隐隐感到别离之恨、沦落之苦。“暮雨乍歇”三句,写乘舟的行踪。“小楫夜泊”,言泊舟之时。“楫”,船桨,这里代船。“苇村山驿”,言泊舟之地。“驿”,驿馆,古代供外出官员途中歇息的地方。作者原是乘着一叶扁舟,在潇潇秋雨中行进,黄昏时雨突然停了。入夜,小船停泊在一个长满芦苇的岸边,住宿在山村的驿馆里。秋夜,月下芦花飘白,风中荻声瑟瑟,使人有无限孤寂之感,而这时耳边忽又响起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笛声。“何人”两句,是写荒村中不知是谁在月下吹起羌笛,悠悠的笛声随风飘来。“羌笛”,又名羌管,相传为羌人(古代西北少数民族)所制。“羌笛何须怨杨柳”,笛声自古即令人有悲怨之感。在如此凄清的秋夜,离别自己所爱的人,孤身宿此山驿,夜闻笛声,就更易惹起无限的愁怀了。“离愁”两句,由隐而显,直接点出行役途中之愁怀。“万绪”,极言离愁之多。而这时却又听到岸边草丛中秋虫唧唧,就更愁上加愁。“羌笛”,是远处所闻;“蛩吟”,蟋蟀的叫声,则是近处所闻。夜深人静,低吟的虫声清晰可闻,见出写景之精细,也写足了离愁的“万绪”,虽是写景,却景中有情。
下片由景入情,直抒途中孤寂怅惘之感。换头从回忆写起。“水遥山远”,言别后与所爱的人相隔之远。相隔愈远,则思念愈深。我国古代有鲤鱼和雁足传书的传说。“何计凭鳞翼”,“鳞”,即指鲤鱼。“翼”,指鸿雁。“何计”,言无法。而今却无法传递消息,故两地相思,此情难诉!于是在无可奈何之中迂回开去,宕开一笔,从对面设想故乡的爱人对自己的思念。“想绣阁深沉”两句,“绣阁”,妇女住的闺房。“损”,周济《宋四家词选》云:“依调,‘损’字当属下;依词,‘损’字当属上。”其说极是。言她怎知飘泊天涯的“行客”为相思之苦而十分憔悴。这本是自己想念远方的佳人,却反说佳人未必知征人之苦,运实于虚,借人映己,使文势更为跌宕,情思也更为缠绵凄恻。“楚峡”三句,又从对方回到自己,写“小楫夜泊”的境遇。“楚峡”,巫山的代称。宋玉《高唐赋》载:楚王游高唐,于梦中和神女欢会,神女临别时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云归”即指佳人已去。“高阳人”,指高阳酒徒,《史记·郦生陆贾传》载:郦生求见汉高祖时自称:“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高阳人散”,即《少年游》中“酒徒萧索”的意思,言一起喝酒的朋友都离散了。旧日疏狂的踪迹像一场梦一样,欲寻无迹,只留下眼前的一片寂寞。笔势一纵一收,援昔衬今,把伤远怀人之情,表达得十分深透。收尾两句以景结束。“望京国”,写作者伫立月光之下,翘首遥望京城,感情完全沉浸在回忆与思念之中。但看到的只是一片“凝碧”的山峰,“往事已难重省”,只是空劳“目断”而已,令人感到无限怅惘。这种以景写情的结句,令人感到余味不尽。
柳永最善写景,“尤工于羁旅行役”(《直斋书录解题》)。他的这类词多用直笔,上片写景,下片抒情,一泻而下。但这首词却突破这一格局,写得腾起翻落、委婉曲折,别具一格。词的上片以景为主,但景中有情;下片以情为主,情中又有景。至于写景则由远及近,几经转折;目见耳闻,交相运用。抒情则时而自己怀人,时而设想对方念己,直笔曲笔,虚实并用。全词写得波澜起伏,跌宕多姿,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丰家骅)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鉴赏
这首词的本事,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云:“柳三变喜作小词,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儇子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率。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柳永虽然自称“奉圣旨填词”,实际上牢骚还是不小的。
这首词,明白如话,而却往复回环,心理描绘颇为丰富。一起即宣告自己榜上无名,这对多才的青年柳永是个沉重的打击。“明代”句暗含讽刺,不敢直斥。因为既称“明代”,应当是才人悉被录用,然而失望。怎么办呢?“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这就一任自己放荡吧!何必管它得失呢?内心痛苦,矛盾已极。“才子”两句,又作自我安慰,这也是不得已的解脱语。
下片从“恣狂荡”引申而来,在风尘女子中寻求知音,铺叙开来。“烟花”两句,点出慰藉地点。“幸有意中人,堪寻访”,这人是并不势利的,不以其落第而奚落他,同时和他依偎风流,享受青春。“青春都一饷”,真是青春不再,莫负当前。然而我们的词人,一结“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字面上是开拓了,达观了,实际上,一“忍”字,多少辛酸。“浅斟低唱”,又有多少不可告人的哀楚。证之柳永后来依然不忘功名,终于“及第已老”,我们这一分析是合乎情理的。同时,我们知道柳永和声伎打交道,曾写出她们是愿意“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迷仙引》)的,道出了她们的真情实意,和她们是知音,因而自己在功名不得意时,则访求她们以求慰藉,这是很自然的事,也是这首词的思想感情的基础。
(金启华)
张先*
醉垂鞭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作者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曾任永兴军通判,渝州知州,仕至都官郎中。晚年优游乡里,与苏轼有来往。他与柳永齐名,擅长小令,亦作慢词。其词含蓄工巧,情韵浓郁。有《张子野词》,存词一百八十多首。
鉴赏
这首词是酒筵中赠妓之作,以写其人的装束开头,但只写了一半,即她所穿的裙子。罗裙上绣着双飞的蝴蝶,已经很漂亮了,但等到读了结句,才知道,更漂亮的、能够使人产生丰富联想的,还不是她的“裙”,而是她的“衣”。
“东池”两句,记相见之地——东池,相见之因——宴,并且点明她“侑酒”的身份。“朱粉”两句,接着写其人之面貌,而着重于化妆的特征——淡妆。词人在这里,摆脱一切正面描绘,而代之以一个确切的、具体的比喻,这样,就将她的神情、风度,都勾画出来了。试想,浓丽的春光中,万紫千红之外,别有闲花一朵,带着淡淡的春色,在花丛中开放,幽闲淡雅,风韵天然,在许多“冶叶倡条”之中,显得多么出色!
这里涉及欣赏中“一”与“多”的变化问题。在一般的情况下,多数女子并不浓妆(在词中,又称为严妆、凝妆),所以一个浓妆的,便显得出众。但在上层社会的行乐场所,或是贵族宫廷里,多数女子都作浓妆,一个淡妆的,就反而引人注目了。唐朝的虢国夫人便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常常“素面朝天”。张祜为之作诗道:“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而裴潾咏白牡丹则写道:“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便是讽刺那些豪贵们不懂这个道理。(唐人重深色牡丹,白居易《买花》云:“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我们平常赞美一件东西、一个作品等,说它新奇别致,其中往往就包含了这个一与多的问题。张先显然受了张祜等的启发,但“闲花淡淡春”一句,仍然很有创造性。唐人称美女为春色,如元稹称越州妓刘采春为“鉴湖春色”。此词“春”字,也是双关。
换头三句,是倒装句法。人人都说她身材好,但据词人看来,则不但身材,实在许多地方都好,而这“诸处好”,又是“细看”后所下的评语,与上“初相见”相应。柳与美女之腰,同其婀娜多姿,连类相比,词中多有。如温庭筠《杨柳枝》云:“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东风伴舞腰。”又《南歌子》云:“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不独白居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诗为世人所熟知而已。
结两句写其人的“衣”。古人较为贵重的衣料如绫罗之类,上面的花纹,或出于织,或出于绣,或出于画。出于织者,如白居易《缭绫》:“织为云外秋雁行。”出于绣者,如温庭筠《南歌子》:“胸前绣凤凰。”出于画者,如温庭筠《菩萨蛮》:“画罗金翡翠。”此词写“衣上云”,而连及“乱山昏”,可见不是部分图案,而是满幅云烟,以画罗的可能性较大。词人由她衣上的云,联想到山上的云,而未写云,先写山,不但写山,而且写乱山,不但写乱山,而且写带些昏暗的乱山,这就使人感到一朵朵的白云,从昏暗的乱山中徐徐而出,布满空间。经过这种渲染,就仿佛衣上的云变成了真正的云,而这位身着云衣的美女的出现,就像一位神女从云端飘然下降了。这两句的作用,决不限于写她穿的衣服的别致,更主要的是制造了一种气氛,衬托出并没有正面大加描写的女主人公形象的优美,风姿的潇洒。本来只是描写衣上花纹,却用大笔濡染,画出了一片混茫气象,并且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更无多话,收得极其有力。所以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评为“横绝”。作者另一首《师师令》中,有“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之句,用意略同,但不及此词之生动和浑成。
这里还涉及欣赏中“真”与“幻”的联系的问题。将“美女”与“云”联系起来,始于宋玉《高唐赋》。赋中神女自白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又宋玉对楚王问朝云之状,有云:“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处所。”赋中神女,是宋玉以人间美女为模型而塑造的,就这一点来说,是真的;而她同时又是“无处所”的云,或随身环绕着云的神,则是幻的。因此,她是一个既有人的情欲,又有神的变化,亦真亦幻的形象,当然比一般人间的美女更吸引人。李商隐《重过圣女祠》“萼绿华来无定所”,即以另外一个仙女萼绿华来暗比巫山神女,以表现其真而又幻、仙而又凡的特点,可谓深明赋意。本词“昨日”两句,很明显也是脱胎于《高唐赋》,而从其人所着云衣生发,就使人看了,产生真中有幻之感,觉得她更加飘然若仙了。曹植《洛神赋》写洛神渡水云:“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在水波上走路,是幻;走路而起灰尘,则是真。而说凌波可以微步,微步可使罗袜生尘,又使真与幻统一了起来,同样显示出她同时具有人和神的特点,可为旁证。文学中这种真与幻,或人间的与非人间的情景的联系,往往能够使人物形象和景色描写更为丰满而美妙。
筵前赠妓,题材纯属无聊,但词人笔下这幅素描还是动人的。“闲花”一句所给予读者的有关一与多的启示,“昨日”两句所给予读者的有关真与幻的启示,也可供今天作诗者参考。
(沈祖棻)
惜双双
溪桥寄意
城上层楼天边路,残照里、平芜绿树。伤远更惜春暮,有人还在高高处。断梦归云经日去,无计使、哀弦寄语。相望恨不相遇,倚桥临水谁家住?
鉴赏
此词是眷恋旧情之作,构思颇为别致。
上片写登高骋望。起二句写登高所见之景,城上层楼是登高的地点。“天边路”,把视野一直伸向天涯。夕阳返照里,但见地平线上,一片茂草绿树,境界高远阔大。接着写此时所生之情。登临纵目,引起了无限伤离念远之感、惜春迟暮之恨。感恨深至,故虽夕阳西下,主人公犹伫立在高楼之上。
读了上片,读者会以为所怀之人一定已经远行,天各一方。其实不然。下片写爱情已经成为过去,又写出其人居处所在,词境转折幅度极大。过片一句,用宋玉《高唐赋》成语。“断梦归云”,即旧日欢情已经一天天过去了,遥远了。然而,主人公的眷恋却是与日俱增。下句写哀弦难托,也就是说无法向情人倾诉心声,暗示不但旧欢已去,而且音问难通,爱情实已无可挽回。结二句,点出情人居住之所在。上句说相望而不可相遇,既明白道出双方已有不可逾越的障碍,又暗示了她所在之处很近,咫尺天涯之感全凝聚在句中一个“恨”字上。下句紧承此意,一笔点明她就住在那溪桥旁边。虽是平淡叙述语,却极耐人寻味。
返观词题所谓“溪桥寄意”,知此词即为这位家住桥边的旧日情人所作。读者可能怀疑为什么上片要极写登高伤远呢?这可借作者《忆秦娥》一词中的两句作为说明:“情不足,西北有楼寄远目。”原来登高望远,并不一定是想望远行之人,也可以是借以寄托或稍微解脱伤心人无可奈何的别样怀抱。此词上片极写高瞻远瞩,境界阔大,却容不下满怀愁绪;下片转出所怀之人近在溪桥,却可望而不可即。这样就收到了情之所钟无计转移的艺术效果。从结构上说,这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迷离扑朔的构思,不但确切地体现了恍惚的相思心理,而且实在又是艺术上的别出心裁。登高伤远,本是一种阔大高雅的词境,北宋文人词中常可见到,如晏殊的《蝶恋花》“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而市井人家,却又是一种富于城市生活气息的境界,当时词里也常见,如柳永《望海潮》的“参差十万人家”,周邦彦《瑞龙吟》的“愔愔坊曲人家”。张先此词,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融为一体:用高远之境表现自己的情怀,用市井之境描写生活的情境,虚实相生,这样就把高情雅致与生活气息融而为一,实是匠心独运的创新。
(宛敏灏 邓小军)
江南柳
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鉴赏
此词写送别和别后相望之情。时间是从白天写到夜晚,地点是从送别的隋堤写到相望的城楼。抒情主人公是一位女子,作者用她的口吻写下此词。
上片写送别情景,是从既别写起。“隋堤”是隋炀帝时修的汴河堤。迢迢隋堤,伸向远方。堤下,波涛滚滚,急急流去;堤上,一路轻尘,渐行渐远。情人已经远去,终于从这位伫立目送的女子的视野里消失了。留在她眼中的,只有刚才见证了她与他分别的汴水和堤柳而已。在她看来,这滔滔波浪,正像自己激动的心情。就如作者的《少年游》所写:“此恨无穷,远如江水,东去几时平?”而这依依垂柳,又正像自己缠绵的哀怨,“条条尽是离人怨”(《蝶恋花》)。古往今来,数不尽柳桥送别的事。平时看到他人分别,还不禁为之伤感;何况此时此地,自己正处此境。面对千丝万缕的堤柳,情何以堪?
下片写别后相望。真正的离情别绪,是从别后滋生起来,并且生生不已。夕阳西下之后,一弯新月,姗姗升上城头。这位深情的女子,也姗姗登上城楼。明知情人已绝不可能望见,却偏要再来相望,足见其情之痴。而其心愿却更痴:她愿此身能和亭亭明月一样,伴随着心上人悠悠远行,永不分离。虽似平常口语,却是一片至性深情。作者的《菩萨蛮》说“明月却多情,随人处处行”,也是写女子的心声,但只限于羡慕明月,意味较为平淡。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愿逐月华流照君”诗句,由于有“逐月照君”的愿望,当然胜于旁观明月随人。本词这两句则更翻进一层,愿身能亭亭似月,千里相伴。似月虽未明言化月,但不提逐月,显得主动积极,意味就更为深厚,正见这位女主人公执著的个性。
这首词写女子的声口,状女性的心理,又贴切,又细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这样多愁善感,富于同情,正是女性所特有的一片温柔善良的心地。“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就更进一步见其对于爱情的专一。沈约《丽人赋》有“亭亭似月”语,这里也兼以隐喻那位女子明丽的形象。明月与杨柳,都是女主人公眼前的景物。用眼前景入情语,表达女子的心声,便极自然,极熨帖。所以读来如闻其声,韵味有余不尽。
(宛敏灏 邓小军)
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鉴赏
这首词写的是一位女子在她的情人离开之后,独处深闺的相思和愁恨,仍然是一个古老的主题——闺怨。但由于它极其细致地表现了词中女主人公对环境的感受、对生活的情绪,还是很有魅力。
全篇结构,上片是情中之景,下片是景中之情。一起写愁恨所由生,一结写愁恨之余所产生的一种奇特的想法。它条理清楚,不像以后的周、秦诸家,在结构上变化多端。周济在《〈宋四家词选〉序论》中说作者的词“无大起落”,这首词也可为证。
上片倒叙。本来是情人别去,渐行渐远,柳丝引愁,飞絮惹恨,因而觉得伤高怀远,无穷无尽,从而产生“无物似情浓”的念头。但它一上来却先写出由自己切身的具体感受而悟出的一般的道理,将离别之苦、相思之情概括为“伤高怀远”。“几时穷”,是问句,下面却不作正面的回答,而但曰:“无物似情浓。”所以这“几时穷”,事实上乃是说无穷无尽,有“此恨绵绵”之意。因为人孰无情,只要有情,就会“伤高怀远”,何况此情又是极其浓厚,无物可比的呢?
爱情自来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内容之一。古典作家一贯珍重并且歌颂真挚、纯洁的爱情,所以许多人都对此郑重地言及,而更多的人则在其作品中表现了这一点。张先的另一首《木兰花》有云:“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元好问《摸鱼儿》有云:“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汤显祖《牡丹亭》有云:“世间只有情难诉。”洪昇《长生殿》有云:“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红楼梦》中有一副对联写的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都是此意。斯大林在读了高尔基写的《少女与死神》以后,也肯定了他写的“爱战胜死”这个主题。当然,在阶级社会中,不同的阶级对爱情有不同的价值观念,对它在社会生活中的比重也有不同的看法,不能等同起来,一概而论。
第三句接着由一般的、概括的叙述延伸到具体的、个别的描写。“伤高怀远”无非由于离别。离愁的纷乱,用千丝杨柳来比喻,不但将情和景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而且将抽象的感情形象化了。柳丝缭乱,已惹离愁;何况飞絮蒙蒙,漫天无际,癫狂轻薄,更是恼人!所以“更东陌”两句,在写景方面是自然的联系和开拓,在写情方面则是进一层地展示了她的内心活动。古人风俗,折柳赠别,柳和离别,关系很深。这里不写别时折柳相赠,而写别后见柳相思,就摆脱了俗套。吴文英《风入松》“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也很新颖,可以算得此词的后劲。
“嘶骑”以下,直揭愁恨的由来。叫着的马儿走远了,空望见一片扬起的路尘,再也无法辨认他的踪迹了。这三句是写别后登高,心中所想、目中所见的情景,下文“梯横画阁”可证,亦见上文“伤高”二字,并不是为了陪衬“怀远”而随意安上去的。
下片由景及情,池水溶溶,小船来往,是户外所见。小船南来北往,各人忙着自己的事情,对于女主人公的心情,是无从了解,也无暇顾及的。可是,池中又偏偏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她触景生情,就自然不能不产生人不如物之感。这里没有明写她的孤独和感慨,却为结句伏下了线索。
“梯横”两句,直接首句“伤高怀远”来。上句言黄昏之后,要想再像白天那样登高望远,也不可得,只有深闺独坐;下句言即使挨过黄昏,也无非对着斜照在帘栊上的月光,仍是无聊。“又还是”三字,下得巧妙,因为它不但点明了黄昏的难遣,入夜尤其难遣,而且暗示了不但此夜难遣,夜夜也都难遣的心情。
夜夜独坐独眠,百无聊赖,不能不恨,不能不思,甚至于不能不“沉恨细思”。四字千锤百炼,千回百转。极其沉重有力,直逼出收尾两句来,就说明她是怨到极点了。而“沉恨细思”之故,仍是由于“情浓”。情若不浓,怎会怨极?这就显得首尾照应,一气贯穿。《皱水轩词筌》:“唐李益诗曰:‘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子野《一丛花》末句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皆无理而妙。”所谓“无理”,乃是指违反一般的生活情况以及思维逻辑而言;所谓“妙”,则是指其通过这种似乎无理的描写,反而更深刻地表现了人的感情。在文学中,无理和有情,常常成为一对统一的矛盾。欧阳修极其推重这结尾的两句,正是因为它通过这个具体而新奇的比喻,表达了女主人极细微而深刻的心思,揭示了她在寂寞的生活中,有多少自怜自惜、自怨自艾在内。女主人对爱情的执著,对青春的珍惜,对幸福的向往,对无聊生活的抗议,对美好事物的追求,通过这一新奇的比喻,一下子都透露出来了。“妙”,就妙在这里。
(沈祖棻)
天仙子
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鉴赏
张先在嘉禾(今浙江嘉兴)作判官,约在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五十二。据题,这首词当作于此年。但词中所写情事,与题很不相干。此题可能是时人偶记词乃何地何时所作,被误认为词题,传了下来。
这首词乃是临老伤春之作,与词中习见的少男、少女的伤春不同。一上来就写出了这一点。持酒听歌,本是当时士大夫享乐生活的一部分。可是,这位听歌的人所获得的不是乐,而是愁。这种愁,又还不是在歌、酒中偶然感触到的淡淡的愁,而是长久以来就埋藏在心底的一种深沉的、执著的愁,所以午醉虽醒,而愁仍不醒,也就是李白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下面极写致愁的原因,点明主旨。“送春”一句,明知四时变化,明年还有春天,却定要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好像毫无常识。这当中,就包含有多少低徊留恋在内。这种心情,只有临老的人才有,所以就接以“临晚镜,伤流景”。杜牧《代吴兴妓春初寄薛军事》云:“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这里用杜诗而改“晓镜”为“晚镜”,一字之差,情景全异。杜诗是《牡丹亭·惊梦》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而本词则是王安石《壬辰寒食》中“巾发雪争出,镜颜朱早凋”之感。所以问“春去几时回”者,表面上是问自然界的春天,实际上是问自己生命中的青春时代。而人的青春不会再来,这也和自然界的春天会再来一样,都是无须问,也无须答的。人总是在时光的流逝中活动着。词人由流光之易逝,想到人事之无凭,回首过去,则往事成空,瞻望将来,则后期无定,因而觉得流光堪悲,人事就更堪悲了。“空记省”,与“愁未醒”相应。正因为想也无益,才更觉愁之难消。
上片写人之愁闷无聊,由午及晚;下片则专写晚景。“沙上”二句,傍晚所见。“沙上并禽”,用以对照自己的块然独处。“云破”一句,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其好处在于“破”“弄”两字,下得极其生动细致。天上,云在流;地下,花影在动,都暗示有风,为以下“遮灯”“满径”埋下伏线。而且见出进屋之前,主人公又在池畔徘徊一阵子了。
词人在当时就有一个绰号,叫做张三影,意思是说他写过三句其中用了“影”字的名句。我们查他现存的诗词,用有“影”字的好句子,共有六句,其中一句是诗,五句是词。《华州西溪》:“浮萍破处见山影,小艇归时闻草声。”《天仙子》:“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青门引》:“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归朝欢》:“娇柔懒起,帘押卷花影。”《剪牡丹》:“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一作“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木兰花》:“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前人所指三影,句子也不尽同,无须深究。应当指出的是:一般创作中讲究炼字,主要是在虚字方面下工夫,实字方面,可以伸缩变化的余地是不多的。从这些名句来看,主要的好处也都表现在虚字上面,或者说是用的虚字与“影”字配合极为恰当。有人认为作者以善于用“影”字出名,恐怕不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他不注意“影”字而注意“弄”字,很有见解。
“重重”三句,极写进屋以后风狂人静之情景,结句仍应上“送春”,是说今晚还可以看到“花弄影”,大风之后,明天所见到的,唯有“落红满径”,春就更可伤了。
叹老嗟卑,是封建社会不得志的文人的常见情绪,其中也包含有一些优秀人物在那种黑暗时代被迫无所作为的愤惋,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是有其认识作用的。
(沈祖棻)
千秋岁
数声,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莫把么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鉴赏
这是一首伤春怀人的词。上片以景为主,融情入景;下片以情为主,融景入情。对景伤春与相思之情,融为一境,主旨是怀人。
起二句从听觉所感写起。几声,又报来了春归花谢的消息。众芳芜秽之感,笼定全篇。《离骚》:“恐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因为一鸣,春天就归去了。下一“又”字,可知主人公伤春已不是头一遭,而是频年如此。“惜春”句说明尽管众芳衰歇,自己还向凋零的花丛去折残红。惜春之意,缠绵固执,见于言外。然而惜春又有何用?下面二句,极写时令气候之无情。风雨交加,雨点虽轻,“风色”却太狂暴。百花怎禁得起如此摧残?转眼已是梅子青青的时节了。歇拍句与白居易《杨柳词》“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字面略同而意境更胜。“永丰柳”即泛指杨柳。园林一片衰谢落寞的景象。柳絮如雪,整日飘飞,触目愈添伤感。说无人,暗示此情此境,唯有自己独自承受这份悲伤而已。
上片写景,蓄势已足。下片转而写情,情愈深厚。换头二句,“么弦”象征自己的孤独。连么弦也莫弹,因为弦传心声,会把极度的哀怨倾诉出来。有恨却不敢诉说,言外有无限难堪之痛。“天不老”等句,是全篇之眼。天不可能老,则情不可能绝。这是以不可能发生的事,誓言爱情的坚贞不渝。语意接近汉乐府《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誓言犹嫌未足,又加申说,这也是乐府的写法。两心好比双丝网交织,中有千千结。多少往事,柔情蜜意,都从言外得之。情语已尽,结处转以景语收束。“夜过也”,暗示彻夜不眠的相思。东方未白,夜色犹浓。而一弯残月,却耿耿孤明。这景象,绝妙地象征了主人公在绝望中固执一线希望的惨淡心情。全词有此二句,以景结情,以景喻情,便觉得竟体空灵,含有余不尽之意。
体味全词,词情的背后隐然是一个爱情的悲剧。“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明言男女双方互相挚爱。“雨轻风色暴”,“又报芳菲歇”,则暗示爱情尤其是女方横遭摧残的命运。在封建社会里,命运与词中女子相同的妇女,不知有多少。《千秋岁》词调的声情,是适合于抒写这种哀怨的。
(宛敏灏 邓小军)
渔家傲
和程公辟赠别
巴子城头青草暮,巴山重叠相逢处。燕子占巢花脱树。杯且举,瞿塘水阔舟难渡。天外吴门清路,君家正在吴门住。赠我柳枝情几许。春满缕,为君将入江南去。
鉴赏
张先六十三岁那年(1052),以屯田员外郎知渝州(今四川重庆),不久离任。此词即离任时答友人程师孟之作。师孟字公辟,时任夔州(今四川奉节)路提点刑狱。渝州,宋属夔州路。
上片点染相别的时地境象。起句点时地。渝州,周代为巴子国。“巴子城头”,点出送别的地点。青草萋萋,天色向晚,点明送别的季节、时间。下两句宕开渲染。巴山重峦叠嶂,渲染词人与友相逢相别地方的境象。燕子觅巢,春花辞树,既渲染了分别时节的景象,亦隐喻彼此的一去一留。史达祖《双双燕》:“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写燕子相巢的情状细腻逼真。在这句词里却概括为一个“占”字,让读者去想象。落英缤纷的景色,也只以“花脱树”一语尽之。“脱”字避熟就生,亦有妙趣。相逢在异乡,相别又当春暮。“杯且举”两句,述临歧殷勤劝酒并话及旅途险恶。瞿塘峡,山高水急,自古行舟艰难。暗示双方入川出川之不易,倍增此时的感慨。
下片抒写惜别的情怀。首句言自己所去之地。“吴门”谓苏州,“清(zhà)”指溪(在今浙江吴兴)。古代交通不便,从四川到江、浙,路途遥远,故觉如在天外。陆游《渔家傲》有句云“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书回已是明年事”,也是写相同的感受。下句点出友人家园所在。宋平江军吴郡和湖州吴兴郡同属两浙路,隔太湖南北相望。从道阻且长写到家乡密迩,不仅上下片意脉连贯,更便于巧妙地为全篇作结。他首先感谢友人的赠柳情深。接着表明珍重这一友谊,要将春意盎然的柳枝带回到彼此的故乡——江南,让它发荣滋长,象征着友谊长青。语言真挚,情意深厚有余。
唐圭璋先生说此词“疏荡有韵”(《唐宋词简释》)。这首词语言清新,一洗纤秾,风格发越,接近古乐府。在张先词中,确是一首创新之作。正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说:子野有发越处,但发越不似豪苏腻柳,气格近古。此词作于四川,作者行万里路,宜有所得。虽在川时间不长,作词不多,但似为自己的词风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宛敏灏 邓小军)
木兰花
乙卯吴兴寒食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鉴赏
此词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乙卯(1075)寒食节。这时,居住吴兴(浙江湖州)的词人已是八十六岁高龄。词中描绘出一幅欢乐的寒食春游图,同时又巧妙地表现了老人澄澈的心境。
上片写白天的春游。起句写赛龙船的少年。宋代在寒食有赛龙船的习俗。船小,形状像蚱蜢,装有龙头,故称“龙头舴艋”。下一“竞”字,就描绘出龙船疾驰水上,少年划手争先恐后的热闹情景。下句写打秋千的少女。秋千架用竹制成,称“笋柱”兼示拔地直立的形象。两位少女面对面站在一副秋千上。下一“并”字,打秋千的少女双双在晴空中飞起飞落的欢乐情景,便如在眼前。春游中最吸引人的活动,莫过于少男少女的赛龙船、打秋千。描写春游从此下笔,所以词一开头就有魅力。“芳洲”二句,把视野展向更广阔的春游场面。上句写水边。“芳洲”本指生长芳草的水中小洲,这里泛指水边草地。“拾翠”指拾取翠鸟落在草间的羽毛,用来点缀首饰。妇女们平时深居闺中,今天为春天的大自然所陶醉,以至天色向晚还没想到回城。下句是总写郊原。春天郊游叫踏青。原野上,踏青的人们来来往往,兴高采烈。这是寒食春游图的全景。
下片写月夜的庭院。首句写游女终于散去,远山渐渐沉入苍茫的暮色。“行云”语意双关,说浮云,也用宋玉《高唐赋》语说美女。踏青结束,词境换为庭院。歌舞终止遣散叫放队。放了笙歌,寒食最后一项娱乐也就结束了。庭院此时格外宁静,与此前的热闹形成鲜明对照。结二句,写庭中月光如水,一片清明。溶溶月色中,漫天柳絮轻轻飞过,无声无影。这境象,不但妙在宁静,尤其妙在清明澄澈,正体现了老人清澈的心境。热闹的寒食风俗画面,便收笔于这恬静的一角庭院。返观上片,老人对人间的欢乐,能够欣赏。可是,他更有清澈恬淡的心境是其可贵之处。
晁补之称道“子野韵高”(《能改斋漫录》引),很有道理。如此词之写柳絮,用遗貌取神手法,便写出了柳絮的神韵。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对结二句尝叹其工绝,在世所传“三影”之上,也确有见地。词人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意象较为华美,易为一般人所欣赏。然其“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空灵蕴藉,极妙地象征了老人清澈的心境,却并不下于“云破月来”之句。
(宛敏灏 邓小军)
浣溪沙
楼倚春江百尺高,烟中还未见归桡,几时期信似江潮?花片片飞风弄蝶,柳阴阴下水平桥。日长才过又今宵。
鉴赏
这是一首思妇怀人之作。上片叙事言情,下片因景及情,层次分明,结构上确如周济所云“无大起落”。但细细咀嚼,“味极隽永”,在平易晓畅之中显现出浓郁蕴藉的情思、丰腴隽永的韵致。
“楼倚春江百尺高,烟中还未见归桡。”首二句叙写思妇深闺怀远,登高倚楼,凝眸春江却望而不见。乍一读来,似乎平直,慢慢体味,颇多婉曲。“楼倚春江”一方面交代楼之所在,且因楼、江而及人,把倚楼人与春江中的“归桡”联系起来;一方面以春江之开阔浩瀚衬倚楼人之孤单冷寂。“百尺高”与“还未见”一呼一应,传写出思妇从低到高,拾级而上,登高骋望,伤高怀远的急切情态与望而不见、思而不得的苦恼和哀怨。“烟中”二字乃点染之笔,它一则是春江景象的具体、形象的描绘,一则是以这迷蒙的春江景象巧妙地烘托思妇伤高怀远、惆怅哀怨的情怀。接下去,“几时期信似江潮”,紧承前面,从叙事言情转而直抒胸臆。此句既扣上“春江”,即景取喻,又暗用唐李益《江南曲》“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诗意,进一步刻画思妇的内心活动,写出思妇的痴情、失望与怨恨。“几时”者,何时也。言游子何时能如期而归,如潮之有信期呢?
下片“花片片飞风弄蝶,柳阴阴下水平桥”写眼前景。“水平桥”与上片“江潮”“春江”前后照应,结构严谨。“弄”“下”两个动词下得极妙,用拟人手法把景物写活了。在思妇眼前,庭院池塘,小桥流水,春风杨柳,飞花舞蝶,自然界充满生机,和谐惬意。然而这一切非但不能引起她的愉悦,反而增添无穷的哀怨。因为她块然独处,触景伤情。看飞花舞蝶亲昵作态则增人不如物之感,见杨柳青青之色则添“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情。因此,此二句写的是眼前景,绘的实是心中情,是以景绘情。而最后“日长才过又今宵”更由景及情,更深一层地写思妇的离别相思之苦。它是思妇在伤感苦恼中发出的百无聊赖的喟然长叹,而在这一声长叹中,又把思妇的伤感、苦恼从白昼延续到春宵。全词写到这里戛然而止,但却给读者留下了充分想象的天地,收到了言尽而意未尽的艺术效果。
(张逸群)
青门引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鉴赏
此词《花庵词选》题作“春思”,《草堂诗余》又作“怀旧”。内容主要抒写暮春时节的寂寞心情。
起笔二句,言春天气候变化不定。“乍暖”,是一层;忽变为“轻冷”,又是一层;“轻冷”是伴随风雨来的,到傍晚风雨住了,这又是一层。层次细密,见出主人公的敏感。所以如此,正暗示着他的孤独。“庭轩”句点出时、地。下“寂寞”二字,便将此时此境苦闷难以为怀、一任天气变化侵逼的种种况味传出。歇拍二句,写春残花落,为了借酒浇愁,不觉过量(即中酒,中读去声)。重现了去年此时此情此境。频年如此,情何以堪!“病”字虽承上句中酒来,但不一定单纯理解为病酒,亦可寓有伤春、伤别之意。与晏几道《临江仙》“去年春恨却来时”句意略似而“病”字更为深刻。
换头写画角声声,凉风阵阵,将醉中人惊醒。“画角”,为听觉所感;“风”,为触觉所感。两种感觉并至一身,所以为之惊醒。醉酒本为逃愁,偏偏连片时的醉乡也稳不住。下面写酒醒后的庭院,所感较傍晚时更有难堪之处。夜色中重门掩闭,正象征了闭塞难通的苦闷心境。在这样苦闷的时刻,忽然看到清朗的月光隔墙送来秋千的影子。睹物怀人,人不可遇;连秋千也不可近,一墙之隔,便如隔山。“那堪”两字有力地表明愁思痛苦之深。
沈际飞评此词云:“怀则自触,触则愈怀,未有触之至此极者。”(《草堂诗余正集》)这首词正是善于把愁怀与感触交织起来,互相生发,又打成一片,以极写寂寞苦闷。故沈评强调其描状各种感触的特色。又黄蓼园谓:“末句那堪送影,真是描神之笔,极希微窅渺之致。”(《蓼园词选》)作者把感物兴怀、物亦可望而不可即的触目伤心感觉、心理,全都传了出来。这样作结,确实出人意料,意味也就更为深厚。
(宛敏灏 邓小军)
飘尽寒梅,笑粉蝶、游蜂未觉。渐迤逦、水明山秀,暖生帘幕。过雨小桃红未透,舞烟新柳青犹弱。记画桥、深处水边亭,曾偷约。多少恨,今犹昨;愁和闷,都忘却。拚从前烂醉,被花迷着。晴鸽试铃风力软,雏莺弄舌春寒薄。但只愁、锦绣闹妆时,东风恶。
鉴赏
这是一首追怀旧情的词。《花庵词选》题作“初春”。全词分三层。上片为第一层,回忆初恋的时节及欢情。换头四句为第二层,写现在缅怀旧欢的感受。以下至结笔为第三层,又进入追忆之中,并暗示了这段爱情的悲剧性结局。
起二句写时令。寒梅飘尽,春天到了。可是,粉蝶蜜蜂还不知道,极言初春之早,也隐喻早期恋情尚未为他人察觉。接着描写春意渐浓。连绵的山水明秀,室内也帘幕生暖。经过春雨滋润,小桃初放,还没有红透;和烟轻舞的新柳,袅袅青青。词篇至此,写景蓄势已足,便转写当时的情事。歇拍二句,写在这样美好的初春里,自己曾与情人悄悄约会在画桥深处的水边亭上。说“记”、说“曾”,使读者这才明白上边所写情景,都不是现在,而是追忆。上边极写春光之美,尤其是小桃新柳的特写,皆非闲笔。不仅烘托了在这春天里成长的爱情的美好,也暗暗象征了那位女子的豆蔻年华和美妙神貌。
换头立足于现在,写出缅怀旧欢的感受。欢情已成为过去,留下的自然是无穷的痛苦。可是,至性深情的主人公一旦沉湎于往事,却又好像进入昔日的情境,以致不禁忘却眼前的凄凉寂寞。主人公的痴情,心上人的可爱,都在言外。下边两句,写当时自己的热恋程度,又跌进追忆。那时对她迷恋得那么深,开怀畅饮,竟至于不惜拼个烂醉。“晴鸽”二句,正面描写女子的出色,道出主人公痴情迷恋的原因,这是全词的画龙点睛之笔。词人写她的出色,并不在于美好的容貌,而是着力写其超群才艺。用了两个优美的意象来比喻,并描绘出美妙的境界加以映衬。像晴空中飞翔的鸽子,从云端里,从微风中,传来一声声 悦耳的铃声。又像调舌的幼莺,透过还带点轻寒的空气,送来一声声婉转娇啼。歌声如此动听,怎能不令人倾倒!全词至此,进入高潮,这是爱情故事的高潮,也是词情推进的高潮。结二句,陡然跌入低潮。怕的是:在“锦绣闹妆”的春光里,无端东风作恶。戛然而止,暗示爱情将要横遭摧残的悲剧结局。这是人事的结局,也是词篇的尾声。主人公对爱情的执著不舍、缠绵悱恻,尽在余音袅袅之中。惟其如此,全词就更富于悲剧性,也更耐人寻味。
此词的艺术特色,在于它的结构精巧。张先,是北宋词史上一位承先启后的词人,上结晏、欧之局,下开周、秦之先。他作了不少长调,开拓了词体的领域,又扩大了作词特别是慢词的手法。如此词,在结构上,打破了爱情发展的时间顺序,交替运用追忆——现境——追忆的错综安排,收到了抒情中含有故事意味的效果。
(宛敏灏 邓小军)
晏殊*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作者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少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出仕真宗、仁宗两朝,官至同平章事兼枢密使。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都出自他的门下。晏殊一生富贵优游,所作多为歌酒风月、闲情别绪,而笔调闲婉,理致深蕴,音律谐适,词语雅丽,是北宋词坛上的重要词人。有《珠玉词》。
鉴赏
这篇短小的令词,字面上明白如话,但历来人们对其内容的理解颇不一致。细玩全词,虽含伤春惜时之意,但实是抒怀人之情,尽管通篇没有着一句怀人之语。上片的“天气”“亭台”“夕阳西下”,因有“去年”二字,而为今昔之所同。为了突出去年欢宴情景的难忘,“一曲新词酒一杯”一句,领先前置,加重了念昔的分量。曲曲新词,杯杯芳酒,此中有当年唱者的动人,听者的动心,更有不能言传的动情场景。而今,暮春的天气,曾经晤聚过的亭台,分手时的夕阳西下景象,一切都与去年无殊。然而,“几时回”三字,却道出了今昔的迥异:去年人在,听歌饮酒,何等欢愉;今日景象如旧,人却杳然,岂能不令人触目神伤?在“几时回”的喃喃呼唤中,吐露了难以藏抑的怀人之情。
上片绾合今昔,叠印时空,重在思昔;下片则巧借眼前景物,着重写今日的感伤。“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对语精警工整,是晏殊的得意之句,被后人赞誉为“天然奇偶”(杨慎《词品》)。“无可奈何”,是多方护持而终竟无力挽转的叹惋;“似曾相识”,则是似是而又非全是的恍惚之感。“花落去”“燕归来”,是现实生活中常见的景,但一经与“无可奈何”“似曾相识”组合以后,普通的花、燕已非具体的确定的花、燕,而变为某种美好、熟悉的事物或感情的象征。“花落去”,可以是指芳春的匆匆归去,但又何尝不是惋惜美好生活的消逝;“燕归来”,固然可以看成是燕子回归旧巢的实际描写,但也可以是故地陈迹所引起的依稀之感。两句借物传意,融情入景,花落燕归之中,寄蕴着花落事已去、燕归人未归的深沉慨叹。其实,人生的盛衰浮沉,生死聚散,不也如同花开花落;抚昔怀旧,前尘影事,岂非如梦似幻?“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靓姿幽芳,飘逝无回,去者何其无情;残踪剩影,朦胧仿佛,遗存者又何其有情!这两句看似写实,却包含极为丰富之内容,实中有虚。最后以“小园香径独徘徊”作结,落英缤纷,残红满径,孤身只影,踯躅徘徊,是在去年携手同游的小径上再寻故迹,也是重温旧梦,往事隐约,新愁迷蒙,句中着一“独”字,点醒题旨,翻看前面的听歌、饮酒、天气、亭台、夕阳、落花、归燕,等等,无一不是“独徘徊”中所见、所忆、所感。全词没有香艳之语,不见雕琢之迹,却自然媚婉,笔姿摇曳,情韵动人。
(钟陵)
浣溪沙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鉴赏
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春,晏殊以故相之尊移知陈州(今河南淮阳),于西园隙地种植莎草,并作《庭莎记》一文,叙写自己“偃藉吟讽,无施不谐”的闲适自得之情,这首词也当是同年的春夏间所作。
词的上片,写闲适中所见。“小阁重帘”,居处孤高深静,恰是闲适之境。燕子本是阁中之物,酒酣人喧,心绪纷繁,哪里有暇顾及燕子,所以虽有若无;酒醒人散,环境闲静安适,才觉有燕子穿飞。燕子的有无,反映了物境、心境的变化,同时也暗示出人的心绪的流动,眼光的移转。“晚花红片落庭莎”,“晚花”,迟花、残花。“红”是色彩,“片”是形状。晚花片片飞红,与绿色的庭莎相映,色调对照十分鲜明。“曲阑干影入凉波”,黄昏时间,阑影斜映入波,透示出词人观察之细致,心情之闲逸。上片所写的小阁燕过、花落庭莎、阑影入波,这由内到外、自上而下、从空中到水面的视线变化,一系列图景的移转推现,需要多少时间去注视,需要何等雍容闲暇的心情!
下片的“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写身上所感,耳中所闻。“好风”,是使人感觉舒适的轻风,词人从翠幕中溢散出的丝丝凉意,敏锐地察觉到好风之来。疏雨之声细碎,而疏雨飘滴新荷之声更为轻微,词人能够听到,而且能够“几回”听到,说明聆听之久,心境之闲。最后以“酒醒人散得愁多”一句叫醒全篇,表明前五句所写都是酒醒人散后的景象,而“得愁多”就是这一系列闲静景象所引起的缕缕愁绪。全词以动态的景象、声音,反衬闲静的境界和心情。燕过、花落、阑影的画面之外,隐露出一双闲静中人物的目光;疏雨飘洒新荷的细声,自然地显现了词人凝神聆听的神态。翠幕风生添轻寒,疏雨荷声增寂寥,在一片闲静气氛中荡漾着淡淡的哀愁。作者感受细腻,笔调婉雅,表现了独特的情趣。
(钟陵)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鉴赏
这首词抒写离别之情。一开始就以“一向年光有限身”的慨叹领起。“一向”,一霎,形容年光、岁月的迅疾,一切都在急速的移转变化之中。时不待人,而人生又复有限,两者相较,就更显得浮生的短暂。“等闲离别易消魂”,何况还要添上无端的离别,岂不令人觉得分外难堪!两句所写的时光倏忽、生命有限,以及蓦然分别,都是人生怅恨之事。“酒筵歌席莫辞频”,急管繁弦,浅斟低唱,看似沉浸于歌酒风月的欢娱,恣情地及时行乐,但与前两句联系起来看,这一句所写的实际是苦中作乐,“莫辞频”的连杯狂饮中,蕴含着难以抑制的感伤。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二句,紧承上片,进一步抒写离情,但境界却陡然一变。“满目”句从李峤“山川满目泪沾衣”句化出,李诗纯写眼前景情,晏殊这里所写的“满目山河空念远”,既是指当前的关山远别,倍增离思;同时也是说今后的关山远隔,更添愁情;而今日一旦分别,他日纵然相望相思,念远怀人,但因关山梗阻,一切也是徒然,含意层深,境界开阔空远,情调高亢悲凉。“落花风雨更伤春”,花落,是春将匆匆归去,而风雨使春去更加匆匆,这一风雨肆虐、万花零落的凋残景象,常常会触动人们惋惜繁华遽逝的哀伤之情,景象凄美,感情缠绵。念来日之远隔,则衬以山河满目,感分别之在即,则衬以风雨落花,情景映照,相得益彰。两句中的“空”字、“更”字,前后呼应,“更”是“念远”再加上一层“伤春”,形成双重感伤的组合,加浓了感伤气氛;“空”兼指“念远”、“伤春”都是徒然,是反复体认后的自我悟识。结拍“不如怜取眼前人”一句,用《莺莺传》诗:“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反映了词人在感情矛盾中的自我挣扎,它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强自慰解的选择:与其忍受伤春惜别、念远怀人的痛苦煎熬,倒“不如怜取眼前人”。
就这首词的表面意思,可以理解为念远伤春,因而对眼前人更增怜惜之情,但词中“满目山河”“落花风雨”的形象,与“空念远”“更伤春”的惆怅哀伤之情组合在一起之后,却触引人去联想与此仿佛的人生理想追求的渺茫、生活道路的坎坷。晏殊词所以能引起不同角度的理解和感受,这是因为他所写的不只是含义狭窄的表面现象,而是含蕴丰富的意象,具有比较深广的现实生活体验,这种理致深蕴的特色,使晏殊词更加耐人寻思。
(钟陵)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鉴赏
这首词也是写离别相思之情,时间由夜到晓,地点由室内、室外而到楼上。
上片写词人在清晨时对于室内、室外景物的感受,由此衬托出长夜相思之苦。首句写景物,不但点明了时令——秋天,并且描绘了环境的幽美,借以暗示人物的闲雅。菊而曰“槛菊”,则是在庭院廊庑之间。菊花笼着轻烟,兰花带有露珠,则是在清晓。用“愁”来表达菊在“烟”中所感,用“泣”来解释兰上何以有“露”,说的是菊与兰的心情,实际上是通过菊与兰的人格化,来表明人的心情,亦物亦人,物即是人。这一句只有七个字,但却写出了景物、地点、季节、时间和人物的情绪、感觉,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或可有可无的,可谓精练。假如我们将这一句写成“黄菊初开兰蕊吐”,同样是写了秋天的景物,写了菊、兰,可是形象和意境就单薄多了。即使只改成“槛菊含烟兰带露”,那也不成,因为两字之差,就抽掉了恰恰是词人所要着重表达的对景生情这一点。它就不能一开头便笼罩全篇,使读者即时体会那种充满了离愁别恨的气氛。
第二三句写清晨燕子从帘幕中间飞了出去。古代富贵人家,堂前多垂帘或幕。燕巢梁上,进出必须穿过帘幕。“轻寒”,是新秋早晨的气候,而“双飞”则反衬人的孤独。一清早,燕子自管自地穿过帘幕,双双飞走了,却不顾屋里还有一个孤独的人,就含有燕子无情之感,从而暗中过渡到下文对明月的公然埋怨。
第四五句写在天亮以后,还有残月的余辉斜射房中,因而回想起昨夜的月光,竟是这样地整整照了一夜,使人无法入梦,直到现在,它还不肯罢休。它之所以这样,不正是因为不知道离别的痛苦吗?这种无理的埋怨,正是无可奈何的心情的表现。明月本是无知之物,可是作家却赋予它以生命和感情,使它为自己的创作意图服务。所以同一明月,晏殊可以说“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而张泌则可以说“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寄人》)。同一杨柳,刘禹锡可以说“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杨柳枝》),而韦庄则可以说“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但不管作家的感觉如何,这种艺术手段总是可以使景与情交织起来,从而更具体和深刻地表达他们自己的心情。
下片写这首词的主人公,也就是作者,经过一夜相思之苦以后,清晨走出卧房,登楼望远。当他“独上高楼”的时候,最先收入眼底的是一片空阔,连远到天边的路也可以看到尽头,什么遮拦阻隔都没有。于是才回想起昨天那个不眠之夜里所听到的风声、落叶声,恍然悟出,是昨夜西风很强劲,一夜之间,把树上的叶子都吹落了。“高楼”伏下句“望尽”。“独上”是说人之寂寞,与上“燕子双飞”对照。三句总写登高望远,难遣离愁,境界极为高远阔大,与旧题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等四句相近。
结两句承“望尽”句来。虽“望尽天涯路”,终不见天涯人,那么,相思之情,只有托之于书信了。然而,要写信,又恰恰没有信纸,怎么办呢?这里“彩笺”即是“尺素”。一个家有“槛菊”“罗幕”“朱户”“高楼”的人,而竟“无尺素”,这显然是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极为笨拙的推托。而其所以写出这种一望而知的托辞,则又显然出于一种难言之隐。比如说,她是否变了心呢,或者是嫁了人呢?他现在是无法知道的。所以接着又说,即使有尺素,可山这样连绵不尽,水这样广阔无边,人究竟在什么地方都不明白,又何从去寄呢?这两句极写诉说离情的困难和间阻,将许多难于说,或不愿说的情事,轻轻地推托于“无尺素”,就获得了意在言外、有余不尽的艺术效果。一本“无”作“兼”,则是加重语气,说是寄了“彩笺”,还要寄“尺素”,以形容有许多话要说,义亦可通,但不如“无”字的用意那么曲折、深厚。
作者另有一首《踏莎行》云:“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潇潇雨。”拿来和本词一比,我们就可以看出,其主题、题材、人物、景色、情事无不相同或极其相似。然而,在晏殊的笔下,这两首词却各自成为一个完整的、不可重复的艺术形象。古典作家这点本领,很可供我们借鉴。
(沈祖棻)
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鉴赏
全词以景写情,秋色明丽之中,暗含悲秋之情。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金风,就是秋风,作者不是一般地叙说,而换以具有色彩感的描述。“细细”,形容风力的轻微,但毕竟是萧瑟的秋风,所以梧桐临风而坠叶。俗语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梧桐的“叶叶”飞坠,说明秋意已深,二句点出季节特点。风的细细,叶的片片,是人的察觉和感知,反映出人的心情的闲适和恬静。然而,“情以物迁”(《文心雕龙·物色》),秋声秋色,自然会引起人的秋情秋感。“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绿酒飘香,正应痛饮,却“初尝人易醉”,似乎是不胜酒量,其实并非绿酒的醉人,而是因秋而来的秋情使人自醉,“一枕小窗”,无聊浓睡。字面上无一字明说,只是从人物的动作、神态中,含蓄地表现出人物内心的感情活动。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紧承上片,写浓睡醒来所见的庭院景象。紫薇、朱槿夏秋间开花,颜色鲜艳,深秋逐渐凋谢。“花残”,是美好者消逝;“斜阳却照”,是无限怜惜和眷恋之情。是斜阳惜花,也可能是斜阳自惜,眼前的景物都处在迅速的变化和即将消逝之中。“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委婉点出燕归的深秋时节,同时以双燕之去、银屏生凉,暗衬出孤独寂寞的情怀。全词借景抒情,“情景相副,宛转关生,不求工而自合”(先著《词洁》),自然细腻,情致动人。
词中所摄取的都是细小的景物,“细细”是风的细轻,“叶叶”是落叶的细碎,“初尝”是酒的细饮。笔触也极为细致:斜阳是“却照”,双燕是“欲归”,银屏则是“微寒”。语气、程度、分量上,都极见斟酌推敲之功。有些事物看起来很平凡,但在作者的笔下却寓意幽微,花残、叶落、燕归,写的是季节之暮;斜阳投照阑干,写的是一日之暮;而绿酒初尝易醉、小窗独自浓睡、银屏昨夜生寒,则是因秋而来的节序代换、岁月流逝之感,写的是人生之暮。所写的事物虽都细小,然而却妙,“虽小却好”(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细小的事物,细致的笔触,却巧妙地表现了细腻的感情,细微的意蕴。这首词的另一特色是善于敷彩设色,“绿酒”“紫薇”“朱槿”,绿酒荡漾,朱紫纷呈,相映成趣,其他如“金风”“银屏”,以及梧叶的飘黄,斜阳的落红,或是明点,或是暗写,色彩各异,明丽斑斓。
(钟陵)
踏莎行
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带缓罗衣,香残蕙炷,天长不禁迢迢路。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
鉴赏
晏殊的词一般都写得凄婉而且温润,不为激言烈响的劲切之辞,而却极其富于深微幽隐的感发之作用,这首《踏莎行》词,便是颇能表现出此种特色的一首好词。开端“细草愁烟,幽花怯露”,表面上看来只是景物的叙写:小草上的烟霭迷蒙,花蕊上的露珠泫照。所写都是外在的景象,而内含的却是极锐敏的感受。他所用的“愁”字和“怯”字,表现了极细腻的情思,且与形式上细密的对偶形式完美地结合为一体。你看,春天里,那些细草在烟霭之中仿佛是一种忧愁的神态,那朵幽花在露水之中仿佛有一种战惊的感觉。用“愁”来表达草在烟霭中的感受,用“怯”来描写花在晨露中的感受,表面上说的是花和草的心情,实际上是通过草与花的人格化,来表明人的心情,亦物亦人,物即是人。晏殊另一首《蝶恋花》之“槛菊愁烟兰泣露”句,可以与此相参看,境界相同,只是一个是秋景,一个是春景,但同样是在细小的形象中,表现了观察之纤细、幽致、锐感和善感的诗人特质,投注了他细腻幽深的情思。下面一个七字长句“凭栏总是销魂处”,是前两个四字短句的总结,是感情上的一个总的叙述。这个结句告诉你:“细草愁烟,幽花怯露”,是诗人靠在栏杆上所见到的景物。凭栏远眺是常人的习惯,但人人都凭栏,人人都看风雨,人人都看江山,人人都看草,人人都看花,却唯有晏殊看到了细草在那春天的烟霭中有忧愁的意味,小花在晨露中有寒怯的感觉,并且竟触发他感到“销魂”。你说“销魂”,不是悲哀愁苦才销魂吗?可是晏殊却只因草上的丝丝烟霭的迷蒙,花上的点点露珠的泫照,就能“销魂”,这才更显出情意的幽微深婉。后面紧连两个七字句把上片总结起来:“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前面由写景转而写人,这两句则是以环境的衬托进一步写人。“静无人”,实是有人,有一个凭栏销魂的人在。“日高深院静无人”的环境,衬托着人的寂寥。“时时海燕双飞去”,则是以“海燕双飞”反衬人的孤独,海燕是双双飞去了,给孤独的人却留下了一缕绵绵无尽的情思,在“日高深院”里萦回盘旋,渲染出一种孤寂之中的深沉的怅惘。
下片“带缓罗衣,香残蕙炷”,由上片的室外转向室内,仍在写人。《古诗十九首》曾云“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写因怀念远去的人而消瘦、憔悴,这里的“带缓罗衣”,以衣服宽大写人的消瘦,也暗示着离别。“香残蕙炷”,“蕙”是蕙香,一种以蕙草为香料制成的熏香,古代女子室内常用;“残”是烧残;“炷”是香炷,即我们常说的“一炷香”的“炷”。“香残蕙炷”是写室内点的蕙香,一段段烧成残灰,这又暗示着室内之人心绪的黯淡。秦观《减字木兰花》上片云:“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以断香比拟自己内心千回百转的愁肠已然断尽,比拟自己的情绪的冷落哀伤,可以在这里作注。但晏殊并没有像秦观以“篆香”比“回肠”这样清楚地表明自己内心之情,他只是客观地写出“带缓罗衣,香残蕙炷”,不明显,不激动,很含蓄。一般人念起来,因为很容易读懂,所以会一带而过,不再去作深一步体会。但晏殊的词是非细心体会不可得其妙处的,一读而过,他有多少离别相思的情意因为没有直说便会被你忽略了,岂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归的憾事?《古诗十九首》所说的离别相思、秦观《减字木兰花》所写的愁肠断尽,都说出了各自的原因,《古诗十九首》里是因为离别的人“相去日已远”,结果才“衣带日已缓”;秦观是因为“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结果才断尽了回肠。而晏殊却没有说。那么,他那一份怅惘怀思的情意,就果真是指现实的人与人的离别、怀念、相思吗?唯其不直说出来,所以才不受个别情事的拘限,才会使你想到整个人生该有多少值得你相思怀念的美好的情事,该有多少美好的人、事、物值得你交托、投注你的感情!这两句给人无限深远的想象与联想。
我们再接着看下一句的“天长不禁迢迢路”,这是一个长句,为上两句作结,与上片的前三句句式相同,两个对偶的双式紧接一个单句,严密而完整。“不禁”是不能阻拦。“天长”与“迢迢路”,是上面天长,下边路远,二者结合得很好,天长路远,这是没有什么办法阻拦的。“不禁”二字,所表现的是对已消逝的远去的一切无法挽回的哀伤。紧接在“带缓罗衣”的思念与“香残蕙炷”的销磨之后,更增加了对于已经失落的无可奈何之感。结尾两句“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以疑问的口吻出之,问而不答,留下了无尽的情意。杨柳柔条随风摆动,婀娜多姿,在晏殊看来,这多情、缠绵的垂柳,不过是在那里牵惹春风罢了,千条万缕的杨柳柔条,虽然从早到晚不住地摆动,但它哪一根柔条能把那要走的人留住?哪一根柔条能把那消逝的美好的往事挽回?这里象征着对整个人生的无可奈何的深刻感受,其中寄托有极深远的一片怀思怅惘之情,是要仔细吟味,才能体会得出的。
可能会有人认为,晏殊这里无非是表现了一种伤春的情绪,欣赏起来,于现实并无怎样重大深远的意义。当然,我们这里欣赏晏殊的词,并非是要大家同去伤春落泪,而是在晏殊的伤春情绪中,实在是有一种对时光年华流逝的深切的慨叹和惋惜存在,而且更在极幽微的情思的叙写中,流露出了很深挚又很高远的一份追寻向往的心意,这种情意,虽然表面看来也许只不过是伤春怀人之情而已,但是隐然间却可以使读者的心灵感情感受到一种提升的作用,这种言外的引人感发联想的作用,正是词这种韵文所最值得注意的一种特质和成就。而五代时南唐的冯正中,和北宋初年的大晏、欧阳,则是在这方面表现得最富于高远深厚之含蕴的几位作者。
(叶嘉莹)
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鉴赏
这首词,黄昇《花庵词选》题作“春思”,全词写晚春景象,表现了春愁的主题。
上片描绘如画的春郊景色:近处缀点残红的小路,远处一片绿色原野,绿树浓荫中隐现的楼台,空中蒙蒙的飞絮,自近而远,由低到高,境界不断拓宽并渐趋虚灵,感情的色彩也逐步加深。一幅晚春景色,虽然含有春之将尽的感伤,但这是生长中的谢落,繁茂中的凋零,是浓浓绿意之中的淡淡红情,仍然显得生意盎然。作者的感情不是直接的袒露,而是托寄于对春风的怨恨,“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既怨春风不禁杨花而引起春去的感伤,更怨春风不禁杨花而触动离怀。杨花的蒙蒙,是春天消逝、行人离别的象征,怨责春风,看似无理,但却有情。“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台城》),怨物的“不解”和“无情”,都是为了更有力地衬出人的多情。
下片转写院落景象。“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树浓叶密,莺声隐约不清;楼深帘垂,燕子分隔难见,自外而内,由远而近,自然的景物逐步转换为人物的环境,室内轻灵淡薄的炉香,缕缕不绝,丝丝回旋,袅袅上升,并高与空中飘荡的游丝相接。轻柔细淡的物态,既表现出境界的闲静,更反映了人的空灵缥缈的心理状态。“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李商隐《日日》),作者的心绪外化为细淡若无的炉香,仍然系连空中的游丝回转,细腻地反映了词人对春天即将消逝的关切和眷恋。结拍“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二句,最后点示“愁”字,写伤春伤别的惆怅,春去人离,所以愁而饮酒,以至醉梦,但最难堪的还是酒醒梦回后的旧愁未消,新愁更生。深院静,小庭空,自有一种寂寞情怀。斜阳映照下的景物,闪烁着动人的光辉,它使人留恋,更引人思索:春的匆匆归去,人的无端离散,斜阳也将在转瞬间坠没,一切都在变化、消逝之中。景境朦胧凄清,词人的心境也如炉香斜阳一样的幽微迷茫。
(钟陵)
山亭柳
赠歌者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鉴赏
这首词在晏殊词中是一种变调,与他平时不为激言烈响的温润的风格颇有不同,因为这首词表现了一种颇为激切的感情,这在晏殊词中是一种例外。而同时这首词前面还加了一个“赠歌者”的题目,这在晏殊一贯并无标题的小词中,也是一种例外。
有些诗人、词人,喜欢把激动的感情明显、直接、强烈地表现出来,喜欢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展露给别人看。晏殊作为一个理性词人,有了痛苦也不肯把血淋淋的伤口毫无遮掩地呈现给别人看,而是深藏起来,只借某一件情事曲折地表达。所以我们以为这首词表现出的激情和加一个“赠歌者”的题目这样两个例外,结合起来又表现了晏殊词里一个值得注意的特色,即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郑骞《词选》),迂回地表达了自己激动不平的心情。那么,晏殊为什么有如这首词里所表现的激动和不平的心情呢?我们知道,晏殊曾因为在仁宗朝给李宸妃撰写墓志,未言及宸妃生仁宗之事,而被贬出,辗转在颍州、陈州、徐州各地任职,后来又曾“知永兴军”。这件宫闱秘事即是戏曲中《狸猫换太子》所依据的史实:宋真宗时,他的一位妃子——李宸妃怀孕了,而刘后未孕也假说有孕在身,当李妃产下一子之后,刘后即勾通宦官,抱走了李妃之子,并谣传李妃生的是个怪胎,使李妃失宠于真宗。而刘后抱养的李妃之子,就是被立为太子以后承继了帝位的仁宗。显然,这是封建宫廷中的皇后、妃子争宠,以保存自己的牢固地位。晏殊被真宗朝这件宫闱秘事牵涉,是在仁宗继位之后的事。当时李妃死了,仁宗命宰相晏殊为李妃撰墓志,由于刘皇后尚健在,晏殊没敢把仁宗是李妃所出这件史实记在李妃的墓志中。其实当时尽管许多人都在传说、议论着宫闱秘事,但却没有人敢直接说出来。不只是晏殊,换了别人撰写李妃墓志也不敢直接揭露此事。可是当刘皇后死了,大家都敢说这件事了,也不复再是宫闱秘事了,于是就有人对仁宗指说晏殊在当初撰写李妃墓志时不敢直言,于是晏殊就被贬了。另外,晏殊还曾驱使官兵为自己大兴土木,建置官舍。这在宋代官吏中本是极普遍的,但也成了晏殊被贬的一个罪名。从《宋史》晏殊的传记看,晏殊被罢相贬出,很多人同情他,以为“非其罪”,所以晏殊本人当然有更为激动不平的心情。
晏殊的词集名《珠玉词》,这与他的词的圆柔、温润的风格特色是很相称的。出现《山亭柳》这样一首特殊风格的词,是晏殊词风格的一个变调,自有它独特的、多种的形成因素。台湾出版的郑骞所编的《词选》,以为“此词云‘西秦’‘咸京’,当是知永兴军时作,时同叔年逾六十,去国已久,难免抑郁”。这种写作的背景和心情,自然是使这首词形成如此激越之风格的重要因素;而另外则就其标题之“赠歌者”来看,则当时也应该确实有一个歌者,曾经以她的身世经历引起了晏殊的感动和共鸣,因而才有此感慨激情。但晏殊毕竟是理性的,他依然对如此冲动的感情作了反省、节制和操持,采取了适当的安排和处理,即以“赠歌者”的题目,艺术地把自身与感情拉开一段距离,像演双簧一样,自己站在幕后,让歌女站在台前表演,自己浓烈的感情,变成歌女的台词抒发出去,传达感染于人。白居易《琵琶行》描写的琵琶女和诗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坐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感情境界,可以与晏殊这首《山亭柳》中的情事相参看,大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殊《山亭柳》词的变调,要结合两点特色来看:一个是激动的感情,为一变;再一个是以“赠歌者”的题目把感情的慷慨激昂推远一步,又为一变。这两个“变”的结合,有如代数中的“负负为正”一样,使这首《山亭柳》词与晏殊《珠玉词》中的风格特色相反相成,并未破坏晏词风格的统一。
下面我们具体欣赏讲析词的内容。
首句“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是歌女自述的口气,是自信、自负的。“家住西秦”是写实,因为下面有“数年来往咸京道”的句子,歌女当是住在陕西。“赌”是比赛竞争之意,读时要将此一字单独顿开,读成“赌——博艺随身”。这两句是歌女述说自己的出身,自言具有多种浪漫的艺术技能,敢和人比赛、竞争。有些版本写“博”为“薄”,以为既可以免除字面上“赌博”的误会,又能讲为歌女的自谦之词,说她自己有一点微薄的技艺随身。自谦,说自己有点薄技不敢随便献丑,这是一般的常情,合于一般人的情理,但是在这里却不恰当。因为下面“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都是歌女十分自负的口气。而且说成自谦在字面上虽然讲得通,但却与整个词的内容意义相悖。“花柳上,斗尖新”,“花柳”,代指一切歌舞艺术才能技巧。“斗”,仍是竞赛之意。“尖”是高处,是过人之处。“新”,不是陈陈相因的旧套。合起来,这是歌女说自己在多种艺术才能上敢和大家竞赛,并且比别人高超,新颖独创,绝不去俗。“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是具体形象地夸述自己的才能如何。“偶”,有随便之意。“念奴”是唐天宝年间有名的歌女。这里说我偶尔随便一唱当年念奴曾经唱过的歌,能让天上的行云停住听我歌唱,足见我唱得有多么美、多么动听。“高遏行云”,语出《列子·汤问》,说古有歌者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前面这几句,是失意时回忆当年得意情事,所以,每一句自负的、向上扬的情绪背后,都有一种反衬中的失意的悲慨。自负的口气,实在是自负的不平。“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写当年得意之时,自己只要卖力气唱,歌声一发,人们为我响遏行云的歌声倾倒,纷纷酬答我,从不辜负我的辛劳。“蜀锦”,是四川的丝织品,在当时很名贵,当时歌女多以锦缠头。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可以参看。
下片首句“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是失意后的凄凉冷落的境遇写照。我们前面曾论述过晏殊这首词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从词里的“西秦”“咸京道”地点上看,当是晏殊被贬知永兴军时,慨叹自己的不平境遇而作的。所以,这首词的整个口吻都寄托着感慨。杜甫《赠韦左丞》诗:“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是写当年身困长安时遭受的冷落。晏殊这里的“残杯冷炙”,语正出自杜甫这首诗,境界是同样的可悲,令人销魂。“衷肠事,托何人?”古代的歌者,多数是女子,因为封建社会女子没有独立的地位,都盼望能找一个可以终生相托的人。特别是一个歌女,一旦“暮去朝来颜色故”,便没有人再欣赏她了,做歌女总不是下场。其实还不仅是女子,即使男子也是盼望找到一个足以托身的所在,可以安身立命,终生为之奉献而不改变。古人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也是相同的意思。“衷肠事”,是指内心的事,这里是指终生相托的大事。接着下句说:“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仍是以歌女的口气自述:我终身的事托给谁?谁又是我可以终生相托的人?假如有一个知我心的人“见采”(“采”是选择、接纳,如果我被这个知音者选择、采纳),那么,我将唱尽高雅美好的《阳春白雪》的曲子,把自己一切最美好的都奉献给他。这虽然是一个歌女的口吻,但又实在是中国旧知识分子、封建士大夫的传统品德,即如果有一个人以国士待我,我一定以国士报之。因为中国人有这样的传统,都希望找到一个能够了解和欣赏自己的人,找到一个知音。《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诗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便写的是这种情意。晏殊这里的“若有知音见采”,“若有”是实无,也就是悲叹找不到知音。那么,你纵然有奉献的感情,纵然愿意“不辞”,愿意“遍唱”,又有谁接受你的殷勤,接受你的美意?所以就“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了。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歌女在酒筵前唱歌,想起当年得意之时的满堂彩声,眼下却这样凄清冷落,不禁当即流下了眼泪。晏殊当时在这个筵席前,可能看到了这个老大伤悲、不得其所的歌女之悲哀,引起了对自身遭贬受逐、客居外乡的境遇的悲感。而晏殊所托喻的是歌女,如就歌女而言,则还有更深一层的悲哀,那就是歌女是“卖笑”的,是要以笑语欢歌博取人家的欢喜、人家的报酬,所以,内心即使有悲哀,眼中有泪水,也要“重掩罗巾”,不能让人看到。“重掩”,是屡次流泪,屡次擦干。屡次感到悲哀,而又屡次不能让人看到悲哀,而强作笑颜,这正是一种极为深重的悲哀。
晏殊这首《山亭柳》,感慨很深。我们在欣赏当中,像欣赏其他作品一样,征引了许多旁人的诗、词作参照、作映发,不是徒然的,因为一定要这样,你才能把晏殊词里十分深刻的、沉重的感发的生命力传达出来,把中国古典诗词中几千年的感发生命的传统表达出来。
(叶嘉莹)
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香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鉴赏
这首词写的是古代闺阁中少女们春天生活的一个片段。词人用写生的妙笔,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幅仕女图,而美丽的春光则是它的背景。景色是那么鲜明,人物是那么生动,全篇充满着青春的欢乐气息。这在古代描写妇女生活的作品中是不多的。在封建社会中,妇女们都是受压迫的,就是上层社会的妇女也不例外,因而她们的苦难是特别深重的。许多作品反映了她们悲惨的遭遇和坚决的反抗,也就显示了她们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美好理想的向往。而少女们又是特别富有乐观精神的,尽管在重重压迫和束缚下,其青春活力也不会完全被封建礼教势力所窒息。这首词通过闺阁中日常生活的描绘,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这一点。
词以上片写景,下片写人。它以一联对句开头,写景而兼点明季节。用“燕子”“梨花”带出“新社”和“清明”两个节日。社日是祭社神——土地神的日子,有春、秋两社,新社即春社,是在春分前后的戊日。古代上层妇女是不劳动的,但平常也要做些针线活。每逢社日,就可以放下针线活,外出游玩,所以张籍的《吴楚歌词》说:“今朝社日停针线。”清明在春分后十五日,是古代上坟祭祖的日子,也是妇女们可以出门踏青游玩的日子。从春社到清明,都是春光最好的时候。词人将人物安排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里,就已经使读者感到春气的融和与春景的绚烂,仿佛置身在暖洋洋的春光中,看到燕子飞翔、梨花飘落一样了。如果我们对古代上层妇女在封建礼教压迫下深闭幽闺的生活有所了解,体会到她们乍从闺阁走向园林、走向大自然的怀抱时,对于春天的美好和新鲜的感觉,以及得到暂时的精神解放后轻松愉快的心情,那么,我们就能够分享词中少女们的欢乐了。《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园时,不也是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样充满惊喜的口吻开场吗?
三四两句仍用对偶,描绘出一个极其幽静的园子来。园中有个小小池塘,池边疏疏落落地点缀着那么几点青苔。在茂密的树林里,时时有黄鹂在枝叶的深处偶然啼叫那么几声,来打破这静寂的空气。歇拍(上片的结句)写春天的日子,在这幽静的环境里,更显得特别悠长。而在这寂寥的长日里,似乎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一些柳絮在空中飘来飘去。这就将上面几句所写情景一起烘托了出来,有前人所说的“画龙点睛”之妙。
下片写人物,头两句的意思是从上片贯穿而来。在这样美好的春天、这样漫长的日子、这样寂寥的环境里,年轻人又怎么耐得住呢?于是,就想要到东边邻居家里去找女伴来游戏了。恰好,就在边走边采摘花草的小路上,那位姑娘也正带着笑容走了过来。“巧笑”,写出东邻那位姑娘笑眯眯地带着聪明而调皮的神气;“采香”,则暗示出下文斗草的情事。
下面三句写两位姑娘斗草。斗草是古代妇女玩的一种游戏,体现出她们对于名花异草的知识和爱好。敦煌卷子中有《斗百草》四首,是唐代的大曲,可见这种游戏,唐时已盛行于民间。《红楼梦》第六十二回中也曾有详细的描写,虽然宋代的斗草和清代的斗草细节可能有所不同,但大体上总差不多,可以参看。斗草赢了邻居,使得这位少女充满了欢乐。她忽然想起:怪不得昨天晚上做了那样一个好梦,原来是今天斗草要赢的兆头啊!越想越高兴,脸上就显出得意的笑容来了。“笑从双脸生”,将笑写得非常自然天真。这是少女的毫无做作的笑,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笑。仅仅因为赢了斗草,就这么高兴,这也只有感情纯洁得像水晶一样的少女才会这样的。
下片人物的活动,主要是斗草,然而作者却有意避开了对于斗草场面的正面描写,而只写了人物在斗草前后的活动和心情,因为抒情词并不是小说,更不是一本指导如何玩斗草游戏的书。这个道理不用多讲。
这首词纯用白描,展示了古代少女的纯洁心灵。笔调活泼,风格朴实,与主题相称。
(沈祖棻)
石延年*
燕归梁
春愁
芳草年年惹恨幽,想前事悠悠。伤春伤别几时休?算从古、为风流。春山总把,深匀翠黛,千叠在眉头。不知供得几多愁,更斜日、凭危楼。
作者
*石延年(994—1041),字曼卿,一字安仁。其先幽州人,家宋城(今河南商丘)。宋真宗录三举进士,为三班奉职。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以大理评事召试,授馆阁校勘。历太子中允,同判登闻鼓院。仁宗景祐二年(1035),落校勘,同判差遣。有《扪虱庵长短句》,不传。为文劲健,尤工诗词。与欧阳修交厚。
鉴赏
此词写一个妇女在春天怀人引起的愁思。写愁诉怨,本是五代到北宋年间的词人常用的题材。但对这位“轩昂磊落,突兀峥嵘”(欧阳修评语)的石曼卿来说,这类题材似乎不应为他所采用。我们从作者怀才不遇,坎坷一生,赍志以殁的经历来看,可以推测此词是他的寄意之作,借一个妇女的春愁来抒发自己满腔的愤懑。因此不能把此词当作一般的儿女私情作品来理解。
词的起首二字便把时令是春天点明,只有春天才是百草齐芳的季节。本来当大地春回、青草满园的时候,正足使人心旷神怡,生机勃发。但在一个愁肠郁结者的眼中,每年茂发的芳草不但不能引起他的愉悦,却反而撩起他的幽恨。“年年”说明幽恨由来已久,并非偶发,作者长期投闲置散,从没有得到重用,也无从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因而每到春天看到芳草丛生,就感到又已虚度一年,愤恨也就油然而生。一个“惹”字,把幽恨的产生归之于芳草,构思新颖,用字也巧妙。第二句说明“恨”是由于看到芳草而回想过去的遭际才产生的。自己的经历确是不堪回首,此情此景,哪能不愁!第三句,说明他伤春伤别已是无数次。而春去秋来,生离死别,这些能使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伤心的情景,看来是永无休止之期。作者在这里用了设问句,更有余味。歇拍两个三字句,是为引起春愁的当事人所作的归纳:自古以来因春至而牵动愁绪的,都是为了风流韵事。实际上这两句是作者有意作的翳障,若他直率地表露自己愁闷的真实思想,不仅有失一个性行高洁的文人的身份,会受人物议,可能还会触忤统治者,带来意外的灾祸。不如采用现在的方式,让人从表面上认为只是一个怨女因怀人而发的自我感伤而已。
换头三句,写出当事人愁绪满怀、双眉紧锁的悒郁形象。古代妇女用绿色颜料画眉,因此前人常用青山来比拟妇女的眉毛,作者也是沿用了这个说法。句中用“春山”,与词题“春愁”照应,更为下句的“翠黛”找根据。只有春天到来芳草茂密,山峰才会出现一片“翠黛”。作者在这里把春山拟人化,认为芳草形成的翠黛之色是春山“深匀”出来,并且“千叠在”含愁的妇女眉头,极为形象生动,可谓别具匠心。歇拍三句,更把当事人的愁绪推向高潮:“不知”句,说明这个妇女的愁已够多了,更何堪每当夕阳西下,独倚危楼凭高望远,所怀之人渺不可见,新愁旧恨,一时涌上心头,不知怎样排遣。这是足以使人触景伤情的时间和环境。两个三字句,言似未尽,包含了无数的潜台词,引起读者无限的遐想。
(吴丈蜀)
李冠*
蝶恋花
春暮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杏依稀香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作者
*李冠,字世英,历城(今山东济南)人,生于北宋初年,以文学称。官乾宁(今河北青县)主簿。有《东皋集》,不传。
鉴赏
这是一首抒情词,写的是作者在夜间出外散步时的所见所闻和引起的一系列感慨。
词的开头就点出了散步的时间和地点:“遥夜”就是长夜;“亭皋”是水边平地;时令是刚过清明的暮春之际。作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为春光将逝而感伤,因而在夜间不愿就寝,索性出门跑到水边空旷之地独自徘徊。“数点”两句是他的耳闻目见:刚刚听到几点雨声,却被吹来的春风拦住而听不见了,“约”字炼得极为出色。天上的月亮因积有云层而朦胧不明,一个“淡”字用得形象而生动。“云来去”三字不但形象鲜明,而且把约住雨声的风的作用也表露出来了。这两句,上句是耳闻,下句则是目见,行笔错落有致。
下片起句却是从嗅觉得来。刚过清明,正是桃花杏花盛开之际,值此月夜,轻风送来花香,沁人心脾。由于是朦胧月色,红的桃花白的杏花自然看不分明,只是“依稀”可见,而花香也只能感觉是暗中送到。作者在这里用的是白描手法,却极真实。下面“秋千”两句,曾影响了以后的苏东坡。东坡也用《蝶恋花》调,其下片就从李词脱胎而来。苏词云:“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唐宋年间流行秋千游戏,富贵人家多设置秋千取乐。此时作者闲步水边,风声、月色、花香触动情怀、引起遐想之际,忽然听到近处有妇女在打秋千,传来一阵阵轻声笑语。作秋千戏者说些什么话虽听不真切,但不断飘来的莺鸣燕啭,对他来说却是一番刺激。从结尾两句,可知作者因意中人不在身边,以致经常使他魂牵梦萦。今夜出来漫步,也可能出于排遣对意中人的相思之苦。“一寸”指心之所在。一颗心总是思念对方,牵动情怀千头万绪,因而感到人间虽然广阔无边能容纳万物,可是竟没有一个可以安排自己愁绪的地方。一副彷徨无告之态可掬。作者其所以因春暮而感伤,月夜出来在水边踯躅,从词的终拍两句可以找到答案。
这首词是典型的婉约词,是当时词风影响下的产物。虽无积极意义,但写景鲜明,写情真切,以景入情,情景交融,极其自然。而词中不用典故,语言浅近,读起来委婉动人。所以,此词在艺术表现上有它的特色。
(吴丈蜀)
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绉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作者
*宋祁(998—1061),字子京,安州安陆(今属湖北)人,后徙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举进士,曾官翰林学士、史馆修撰,并曾与欧阳修等人同修《新唐书》。累迁知制诰、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谥景文。诗词多写个人生活,题材较窄。其词语言工丽,善炼字句,活泼生动,意切境新。集已佚,清人辑有《宋景文集》,近人赵万里辑有《宋景文公长短句》一卷。
鉴赏
这是一首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名作。其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尤为人津津乐道,词人在当时就因此获得“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的美称,这在《遯斋闲览》《苕溪渔隐丛话》等有关资料和著述中都有所记载。
词的上片是写景。首句泛写春光明媚,第二句转换成实写,类似电影中的“特写”:水面上的波纹宛如绉纱,仿佛是在殷勤地迎接游船。拟人化的手法将水波写得十分生动、亲切。三四句再从远、近落笔,远处是杨柳如烟,一片嫩绿,虽说是清晨,寒气却很轻微,与首句“渐”字相照应。“轻”字虽是“费许大气力”之笔,但却给人以轻灵之感。寒暖何言轻重?因为在口语里,“轻”也有微弱之意。《皱水轩词筌》云:“词虽以险丽为工,实不及本色语之妙。”所以这里的“轻”字和下文的“闹”字皆应作如是观,不可轻易放过。“红杏枝头”句又是“特写”,专写杏花,而以杏花的盛开托出春意之浓。“闹”者,热闹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评此句云:“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即谓词人只用这一个字,就将烂漫的大好春光描绘得淋漓尽致了。
下片由写景转入抒情。浮生若梦,苦多乐少,岂能吝惜金钱而轻易放弃这欢乐的瞬间呢!这里化用了“一笑倾人城”的典故,显然诗人写的是携妓游春时的心情。“为君持酒”的“君”当指同时冶游的友朋。为了使这次春游得以尽兴,我要为你举杯挽留斜阳,请它在花丛之间多陪伴我们些时候吧!留恋之情,溢于言表,同“浮生”句又是前后呼应的,章法井然,开阖自如。
对于这首词的下片,论者常斥之为情调低沉,反映了封建上层的玩乐思想,甚至说下片与上片不能相称,用了一些陈词滥调,充满了追欢逐乐的庸俗情趣。这些说法未必妥当。且不说我们不能苛求于古人,但说相称不相称,也不能看得太实太死。毛先舒《诗辨坻·词曲》云:“词贵开宕,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远乍近,斯为妙耳。如游乐词,微须着愁思,方不痴肥。……忽尔拓开,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觉耳。”宋祁此词上片极写春意盎然,下片“微着愁思”,正有“忽尔拓开”的妙处。仔细玩味,在诗人表达的感情中,颇有“夕阳无限好”这种惜时自贵的因素,不能全然目为消极享乐。刘大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中说,宋祁等人的词,“言情虽缠绵而不轻薄,措词虽华美而不淫艳”。这首词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王星琦)
尹洙*
水调歌头
和苏子美
万顷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吴王去后,台榭千古锁悲凉。谁信蓬山仙子,天与经纶才器,等闲厌名缰。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晚秋里,烟寂静,雨微凉。危亭好景,佳树修竹绕回塘。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渌水,掩映似潇湘。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作者
*尹洙(1001—1047),字师鲁,河南洛阳人。官至起居舍人。博学有识度,渴望富国强兵,其文多论西北军政。但累遭贬斥,终至死于贬所。为文简而有法,力倡古文,对欧阳修诗文革新运动有一定启发和影响。也能诗。有《河南先生文集》。
鉴赏
此词为作者和苏舜钦《水调歌头·沧浪亭》而作。苏舜钦和尹洙,虽有着相同的贬谪生涯,但由于各人的处境和写词时的心情及审美观的不同,因此他们在词中的描写也各具特色。如果说苏词偏重于抒发不平之鸣和壮志难酬的入世之情,那么尹词则侧重于表达鄙弃政治污浊和安于退隐闲居的出世之乐,从反面说出了不平的心声和抒发了遭受压抑的内心愤懑,与苏词异曲同工。
词的上片从对景怀古写起。开头两句应合苏词从太湖景落笔,同时也是关合苏舜钦在沧浪亭的生活。一语双关,起得巧妙。“吴王”二句应合苏词怀古之笔,但却另出新意,想当年这里有吴王夫差称霸一时,但到头来还不是“台榭千古锁悲凉”,供后人追怀悼念。吴王为享乐而建的歌台舞榭,如今也被一派悲凉气氛所笼罩,历史的烟云变灭表明:人世的富贵名利,到头来终归是一场空。尹洙是这样看待历史的,因之也是这样来看待苏舜钦被罢官后退居沧浪亭的思想和生活的。以下即转入写苏。词中以“蓬莱仙子”比苏舜钦,谓其不屑跻身庙堂,作沧浪亭于太湖之滨的苏州以自适,犹如蓬莱仙岛上的仙子般自得其乐。虽天生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却轻易地把功名富贵视若束缚人身的缰绳和锁链弃而不取。“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是苏舜钦“等闲厌名缰”的具体行动。“敛翼”,本指鸟收翅膀落地,此指苏舜钦退居苏州。“沧浪”,明指沧浪亭,暗指隐居之事。古代隐士之歌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楚辞·渔父》)同样,这里也流露出作者功业不就之后无可奈何而又乐天知命的出世思想。
下片借景言情,设想苏舜钦这位“仙子”流落到沧浪亭后逍遥自适的生活情趣。一开头即以优美的文字对沧浪亭秋景作简明而富于特征的描绘,使人如置身画中。“危亭”二句写亭边景。“危亭”,即沧浪亭。“好景”,即下句之“佳树修竹绕回塘”。“回塘”,指亭边之水。以上描写暗示了苏舜钦闲居生活的宁静淡泊和情趣的陶然自乐。接下去三句是就景说理:“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渌水,掩映似潇湘。”意谓沧浪亭这里,在竹树掩映中也能饱览青山渌水,饮酒自乐,不必移舟它处,借潭垂钓,自讨没趣。这既是从反衬的角度来写沧浪亭景物之美,也是针对苏词“拟借”三句而发,并暗含勉励苏舜钦安心在沧浪亭居住下去之意。“潇湘”,本指发源和流经广西、湖南交界处的潇、湘二水,水清竹美,风景极佳,故一般用以借指风景优美之地或隐者居住之所。“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词写至此,也如苏词一样,宕开一笔,戛然而止。只是苏词以写自己行动结,此词以作者直接议论结。“平生意”,指平生的抱负心愿。“好思量”,好主意,好打算。二句意谓此中真意莫问,妙处只有你知我知。两人肝胆相照,于此可见。结句的意境是从陶渊明《饮酒》诗之五“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句化出。整个下片,实际上都是围绕苏舜钦的沧浪亭闲居之乐而写的,但却无一句直接写到闲居生活的内容,无一字是对闲居乐趣的赞叹,只是纯然写景,以景见意,含而不露。末尾出以议论,也是“妙处难与君说”的含蓄。
文如折光镜,映出作者,映出时代。这首词虽是和苏之作,却蕴含着作者于宦海浮沉、怀古伤今中领悟到的人生启示和处世哲学。我们看到作者是以富贵名利为可鄙,以闲居自适为可乐的。但仔细分析起来,这里还有颇为复杂微妙的一面。本来一个封建时代的读书人,无不想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尹洙、苏舜钦也不例外。现在尹洙为什么竟然支持苏舜钦抛弃治国兴邦之念,视功名利禄为缰锁,要“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做自然景物的骄子呢?原因是官场倾轧,政治理想无法实现,又屡遭贬斥。因此在旷达自适的处世哲学的背后,既包含不平则鸣的因素,一如白居易所说,“谁谓迁谪去,未妨游赏行”,在贬谪中求得自适之乐,也是一种反抗(其后苏轼亦颇谙此道),同时也是想在自然景物的抚慰中治愈政治斗争的创伤,获得精神的复苏和心境的安宁。他们吟咏自然美,同时也发现自己,吟咏自己。因此这里面包含着一定的积极的思想因素。当然过分强调浪迹山水之乐,也有逃避政治斗争、洁身自好的消极一面,这一点,只要放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来分析,也是不难理解的。
此词从布局上看,是写景、议论,再写景、再议论的结合。上片于议论中寓抒情,下片以景相承而寓情于景,情贯始终,故通篇浑然一体。词是和苏之作,故词中多处应合苏词内容,但行文中却有天衣无缝之妙。如上片开头即承苏词写太湖山水,顺笔挥洒两句,不显黏滞。下片结尾二句扣合苏词“无语看波澜”之意,实际是苏词此句含义的诠释,也照应得极其自然。词的语言与词的格律完全适应,流畅明快,不求新奇,不作雕饰,少用典,少堆垛,语句平凡却含义丰厚。这些都与其文一样,“简而有法”。
(樊维纲 徐枫)
欧阳修*
采桑子(二首)
其一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其四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作者
*欧阳修(1007—1072),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天圣八年(1030)省元,中进士甲科。累擢知制诰、翰林学士,历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神宗朝,迁兵部尚书,以太子少师致仕。卒赠太子太师,谥文忠。知滁日,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有集传世。他的词主要写恋情游宴、伤春怨别,表现出深婉而清丽的风格,和晏殊比较接近。其词集有《六一词》《近体乐府》《醉翁琴趣外编》等多种。
鉴赏
欧阳修早年曾被贬知颍州(今安徽阜阳),晚年又归隐于此,对这里的山山水水怀有深厚的感情。州城西北,在颍河与泉河汇流处,有一天然水泊,人称西湖,风景十分优美,是当时的名胜之地。欧阳修常来此游览,并写了十首《采桑子》,加以咏赞。首句末三字均以“西湖好”领起,但取景的角度却不同,笔调轻快活泼,色彩浓淡相宜,多层次、多侧面地再现了颍州西湖的秀丽风光,寄寓了作者流连山水的情趣。这里选的是其中第一、第四两首。
第一首写春日泛舟游湖。首句“轻舟短棹西湖好”,总摄全篇,点明题意,直抒赞美之情。“绿水”“芳草”“笙歌”三句,分别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描述舟中的见闻和观感。作者乘着轻舟,荡起小桨,迷人的景色迎面而来。那蜿蜒曲折的绿水,那长满芳草的长堤,像画境一样展现在眼前。远处又隐隐约约地传来清脆悦耳的歌吹之声。“处处随”三字,暗示出湖上游人之盛。上片短短数句,着墨不多,却有声有色地描绘出“擅东颍之佳名”的西湖那无限美好的春光。下片写曲水临流,徜徉舟中的情景。湖上风平浪静,万顷碧波像琉璃似的明净平滑,船儿慢慢地移动,不知不觉来到了僻静的湖边。沙洲上的水鸟被桨声惊动,突然展翅拂过堤岸向远方飞去。这里着重描写的是湖上的静境,但静中有动,意境幽美,富有神韵。本篇立足舟中刻画湖上风光,镜头随着小船的移动而不断转换,通过多彩多姿的客观景物,烘托出一种舒畅和悦的气氛,给读者以自然美的享受。
第四首写暮春凭栏观湖。作者登楼眺望,通过细致的观察,领略到“群芳过后”西湖仍然别有一番风韵,从而加以咏赞。上片刻画百花凋残,柳絮飞舞,渲染春末夏初湖上的宁静气氛;下片描写歌终人散,帘垂燕归,抒发傍晚时刻的空寂之感。咏残春往往流于伤感,本篇虽然也流露出一缕悼春的情绪,但作者是从赞美的角度来写的,首句即为全词定下了基调。词人认为即使“狼藉残红”“笙歌散尽”以后,西湖也“好”,令人神往留恋。这里不仅表达了作者对颍州西湖深深的热爱之情,而且也体现出他别具慧眼的审美观点。两片结句塑造出一种耐人寻味的意境。刘永济先生在《词论》中指出:“小令尤以结语取重,必通首蓄意、蓄势,于结句得之,自然有神韵。如永叔《采桑子》前结‘垂柳阑干尽日风’,后结‘双燕归来细雨中’,神味至永。盖芳歇红残,人去春空,皆喧极归寂之语,而此二句则至寂之境,一路说来,便觉至寂之中,真味无穷,辞意高绝。”这段话可作为理解本篇艺术构思的参考。
(喻朝刚)
诉衷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鉴赏
这首词黄昇《花庵词选》题作“眉意”,其他选本多略而不载。其实这个小题目至关重要,它统摄词旨,像是一把开启词的钥匙,门户既启,阃奥乃见。
全词写的是一个歌女的内心痛苦愁闷。上阕写在一个寒天轻霜的清晨,歌女卷起帘幕,天冷指僵,她呵手取暖,进行梳妆,试作梅花妆。“梅妆”,借用南朝宋武帝寿阳公主梅花妆的故事。《太平御览》卷三十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词中的歌女因满怀离愁,思念着远方的意中人,在梳妆时故意把双眉画成长长的远山形状,用以表示自己离恨的深长。以“远山”喻眉,古已有之。汉代伶玄《赵飞燕外传》:“女弟合德入宫,为薄眉,号远山黛。”有的用远山来喻指姿容的姣美。如晋代葛洪《西京杂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有的借远山来表现离愁别恨,如欧阳修《踏莎行》:“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即以迢远的春山抒写骋望难及的别离之情。有的用眉如远山的颜色来喻指离愁的黯然销魂,如韦庄《荷叶杯》:“一双愁黛远山眉。”欧词“故画作远山长”则表达多层涵义,既喻指漫长的离恨,又表现姣美的姿容。
下阕写歌女回忆往事,叹惜青春易逝,流年似水,因而不禁兴起感伤之情。“思往事”三句浓缩了她所经历的人生悲欢离合故事,特别是她与意中人由相会、相合到相别的悲惨遭遇。我们虽然无法得知词的本事,但从字里行间还是可以约略窥见她内心的痛楚。“拟歌先敛,欲笑还颦”两句,进一步摹写出歌女未歌先蹙眉、欲笑又悲伤的矛盾复杂情貌,从而深刻地揭示出她内心的痛苦。我们知道,封建社会中的歌女是被迫过着唱歌卖笑生涯的,内心苦楚却不得不强作笑颜,人世间没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了。经过上述细致的描摹,最后逼出“最断人肠”四字作结,就有画龙点睛之妙,使读者在感情上不能不产生共鸣,这正是词人艺术匠心之所在。“拟歌”两句,写法与欧阳修另一首《望江南》“无言敛皱眉山翠”之句相似。后来周邦彦《风流子》中的“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显然就是由欧词这里化出的。
这首词在写作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以形传神,歌女的辛酸痛苦都是通过“眉”的形状曲折传出的。上阕以“画作远山长”的眉形来表达内心的离恨。下阕思往事、惜流芳的感伤还是写隐含在歌女内心深处的情感,只有当作者描摹出歌女的“敛”“颦”之后,才深刻、细腻地表达出歌女肝肠寸断的痛苦之情。
(吴翠芬)
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鉴赏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旅人在征途中的感受。上片写男性行人途中所见所感,下片写旅人想象中的女性居者对他的怀念。
它以对句开头。“候馆”,即旅舍。候馆、溪桥,点明征途;梅残、柳细,点明时令,在读者眼前展开了一片初春景色。
第三句接着仍然写了初春景色,春风已经是暖洋洋的,原野上的春草也散发着一阵阵的香气,而旅人却正在这么吸引人的环境之中,摇动着马缰,走上征途。这句承上启下,由春景过渡到离愁。江淹《别赋》:“闺中风暖,陌上草薰。”上句属女性居者,下句属男性行者。此句用江赋而小变其意,将风暖、草薰都归之于行者中途所见。
四、五两句,接写中途所感。在这么美好的春光中,不能留在家乡,和爱人一起欣赏景物,却要跋涉长途,到遥远的地方去,怎么能够不兴起离愁呢?马不停地走着,离家是愈来愈远了。路程,长了;时间,久了,是不是把离愁冲淡了一些呢?词人回答说:不。相反地,它却随着空间和时间的差距而更增加了。这离愁,正像沿途经过的河流。春水是那样地无穷无尽,永远不断,眼前所见与心中所感,真是再也没有这样吻合的了。抽象的感情,在词人笔下,变成了具体的形象,这就不但使人更容易感受,而且这种感受还极为亲切。以流水与离愁关合,是词人们常用的一种表现方式。在欧阳修以前,则如南唐李中主《摊破浣溪沙》云:“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在他以后,则如秦观《江城子》云:“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而李词浑朴,欧词真挚,秦词工巧,风格各异。至如南唐后主《虞美人》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启发了欧词,更属显而易见。
下片写行者自己感到离愁之无穷无尽,于是推想到居者也一定相同。她必然是痛心流泪,登高望远,而产生如张先词中所写的那种“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的感伤了。“楼高”以下三句,是行者心中设想的居者心里的话。她说,别上楼去靠着那高高的阑干痴望了吧!人已经走得太远,望不着了。能望到的,只不过是一片长满青草的平原,即使望到了草原的尽头,又还有春山挡住了视线,而人又还在春山之外,如何看得见呢?行者由自己的离愁推想到居者的离愁,又由居者有离愁而想到她会登高望远,想到她要登高望远而又迟疑不决。层层深入,有如剥蕉。
范仲淹《苏幕遮》云:“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本词云:“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一向被人认为是相类的名句。它们的特征在于,将情景融成一体,在想象中更进一层。斜阳已远,而芳草更在斜阳之外;春山已远,而行人更在春山之外:就更令人不能为怀。与这种表现手法可以比较的,则是作家们有时又不从想象而从事实着笔。张潮《江南行》云:“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刘采春《罗唝曲》云:“那年离别日,只道往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本以为他在江水边,谁知道却跑到凤凰山去了。本以为他在桐庐,想不到却从广州来了信。这叫人的感情怎么追得上他的足迹呢?一写想象,一写事实,但由于景的扩大而增加了情的容量,则正相同。
读这首词,特别是下片,还应当参看梁元帝的《荡妇秋思赋》。赋起云:“荡子之别十年,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下又云:“妾怨回文之锦,君思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写法基本相同。不同的是:景色,春、秋各异;人物,词以男性行者为主,女性居者为宾,赋则主宾互易而已。(荡妇是长期在外乡流浪的人的妻子,即荡子妇,不是风流放荡的妇人的意思。)然而词自是词,赋自是赋,细玩自知。
(沈祖棻)
望江南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峰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鉴赏
宋张炎《词源》云:“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清刘体仁《七颂堂词绎》也说:“咏物,至词更难于诗。”欧阳修这首《望江南》却因难而见巧,咏物而不滞留于物,可谓咏物词中的佳作。
这首词咏的是蝴蝶。蝴蝶是我国文学作品里经常写到的题材。早在《庄子·齐物论》中就有庄周梦蝶之事,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化蝶的传说则更是家喻户晓。在东方的文学里,蝴蝶往往用来借喻女性,但在中国,它却往往被当作薄幸的男子的象征(参见郑振铎《蝴蝶的文学》)。此词上阕开头两句写一双双江南蝴蝶在斜阳下翩翩飞舞。“身似何郎全傅粉”两句,接连用两个典故来描写蝴蝶的美丽形象和采蜜于花丛之中。“何郎”指何晏,《世说新语·容止》说:“何平叔(晏)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这里就是以傅粉何郎借喻美丽的蝴蝶。蝶翅和体表生有各色鳞片和丛毛,形成各种花斑,表面上又长着一层蝶粉,用傅粉何郎这个有名的美男子来作比喻,真是既贴切,又形象。韩寿偷香的故事见于《世说新语·惑溺》与《晋书·贾充传》。据记载,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为司空掾。充女贾午见而悦之,使侍婢潜通音问,厚相赠结,寿逾垣与之通。午窃充御赐西域奇香赠寿。充僚属闻其香气,告于充。充乃考问女之左右,具以状对。充秘之,遂以女妻寿。这里也是以韩寿偷香比喻蝴蝶在花丛中吮吸花蜜。用典同样生动、妥帖。这两句可说是全词的词眼。是人是蝶,亦蝶亦人,真有“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欤),蝴蝶之梦为周与(欤)”(《庄子·齐物论》)之妙。结句“天赋与轻狂”,挽住上片,又启迪下片。“轻狂”,指爱情不专一、恣情放浪的行为。欧阳修另一首《洞天春》也有“燕蝶轻狂,柳丝撩乱,春心多少”之句。
下片即从“轻狂”进一步具写浪蝶的活动。傍晚下了一场小雨,雨一停,粉翅犹腻的蝴蝶便忙碌起来了。“薄翅”句,写蝶出神入化,说明作者体物入微,用字造语准确、精当。蝴蝶的翅膀是很薄而近乎透明的,翅上的粉沾上雨水之后,在烟光之中飞舞,就给人一种“腻”的感觉,杜牧《阿房宫赋》云:“渭流涨腻,弃脂水也。”欧词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轻狂的蝴蝶自有轻狂的朋侣“游蜂”“飞絮”相伴,蜂与蝶向来并称为狂蜂浪蝶。飞絮杨花,向被人目为水性之物,都是“倡条冶叶恣留连”(欧阳修《玉楼春》)的轻狂之辈。蝴蝶伴随狂蜂、飞絮到处宿粉栖香,游荡不定——“长是为花忙”。这一结句回应了上片的“天赋与轻狂”,一纵一收,开阖自然。
这首词既是咏蝶又是借蝶咏人。作者通过何晏、韩寿两个典故,就在蝴蝶的形象上,集中了风流浪子眠花宿柳、寻欢作乐的种种属性,它几乎成了轻狂男子的化身。可见在诗词中如何恰当地用典,是十分重要的。在欧阳修之前,毛文锡也有一首咏蝶的《纱窗恨》,试录于下以作比较:“双双蝶翅涂铅粉,咂花心。绮窗绣户飞来稳,画堂阴。二三月爱随飘絮,伴落花来拂衣襟。更剪轻罗片,傅黄金。”乍看,毛词与欧词咏蝶的用笔大致相近,但细加玩索就不难发现,毛文锡这首词是咏物而滞于物,即咏蝶仅止于写蝶本身,别无比兴之意,因此同欧词相比,在思想艺术境界与审美价值上就不免逊色得多了。
(吴翠芬)
生查子
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鉴赏
这首小词又见于朱淑贞《断肠词》。南宋初人曾慥所编《乐府雅词》把欧词中许多认为可疑的艳词都删掉了,却将此首列为欧词,当是可信的。况周颐《蕙风词话》也认为这是欧词,“误入朱淑贞集”。
“元夕”亦称元夜,指农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也叫上元节。自唐代开始于元夜张灯,民间有观灯的风俗,故又叫“灯节”。唐玄宗以正月十五日前后放灯火三夜。宋太祖乾德五年增加十七十八为五夜(南宋淳祐时又增十三夜为预放元宵)。据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元宵》:“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至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由此可见元宵节繁华景象之一斑。元夕是人们喜庆的日子。“青春何处风光好,帝里偏爱元夕。”(欧阳修《御带花》)元夕的美好,往往又是同爱情联系在一起的。这首小词即借写元夕来歌咏、追怀美好的爱情。
词的构思很巧妙。它采取了多层次的对比手法,如今与昔,闹与静,悲与欢,一层深似一层地表现了词中主人公内心的真挚感情。
上阕写词中主人公回忆去年上元之夜与情人的佳期密约。作者用“花市”一句概写元夜的景况,并交代了与情人约会的时间和地点。“花市”,每年春时卖花、赏花的集市。白天虽过,花市仍然未收,华灯齐明,夜市如昼,可见元夕之夜是多么的繁华热闹。“月上柳梢头”一句,进一步交代约会的具体时刻,月、柳相映,使幽会更增添了几分诗情画意。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它象征着男女美满的爱情。柳在古代诗词中也往往被用作爱情的意象,例如吴文英《风入松》就有“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的名句。柳枝在皎洁的月光下轻轻摆动,这给约会的情侣增加了多少绵绵的情意啊!此句将月、柳、人三者交织一处,构成了一种情景交融的温馨境界,一个幸福的统一体。
下阕描述今年灯节的情景。“月与灯依旧”一句,用“依旧”两字点出今年的上元之夜,一切景物都与去年相同,这就为下文的“人非”先作了“物是”的铺垫。景物依旧,而去年的情人已经不在身边,此情此景,怎不教人惆怅悲伤。词中没有交代“去年人”为何“不见”,在仿佛有难言的隐痛中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余地。去年的莺俦燕侣,如今只剩下了只身孤影。去年的欢乐幸福却酿成了今年不幸的苦酒。词中主人公抚今思昔,触景伤怀,终于不堪忍受而“泪湿春衫袖”了。
欧阳修一方面继承了五代花间词传统,另一方面又注意向民歌学习,因此词风清丽深婉。这首《生查子》显然也是吸收了民歌的风格,明白如话,却又隽永含蓄,耐人寻味。
(吴翠芬)
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鉴赏
以前我在《灵谿词说》中,对于欧阳修词已曾作过简单的介绍和评述,以为北宋初年的一些名臣,如范仲淹及晏殊、欧阳修等人,除德业文章以外,也都喜欢填写一些温柔旖旎的小词,而且在小词的锐感深情之中,更往往可以见到他们的某些心性品格甚至学养襟抱的流露。就欧阳修而言,则他在小词中所经常表现出来的意境,可以说乃是一方面既对人世间美好的事物常有着赏爱的深情,而另一方面则对人世间之苦难无常也常有着沉痛的悲慨。而我们现在所要评说的这一首《玉楼春》词,可以说就正是表现了其词中此种意境的一首代表作。
这首词开端的“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两句,表面看来固仅是对眼前情事的直接叙写,但在其遣词造句的选择与结构之间,却已于无意间显示出了他自己的一种独具的意境。首先就其所用之语汇而言,第一句的“尊前”,原该是何等欢乐的场合,第二句的“春容”又该是何等美丽的人物,而在“尊前”所要述说的却是指向离别的“归期”,于是“尊前”的欢乐与“春容”的美丽,乃一变而为伤心的“惨咽”了。在这种转变与对比之中,虽然仅只两句,我们却隐然已经能够体会出词中所表现的对美好事物之爱赏与对人世无常之悲慨二种情绪相对比之中所形成的一种张力了。其次再就此两句叙写之口吻而言,欧阳修在“归期说”之前,所用的乃是“拟把”两个字;而在“春容”“惨咽”之前,所用的则是“欲语”两个字。曰“拟”曰“欲”,本来都是将然未然之辞;曰“说”曰“语”,本来都是言语叙说之意。表面虽似乎是重复,然而其间却实在含有两个不同的层次,“拟把”仍只是心中之想,而“欲语”则已是张口欲言之际。两句连言,不仅不是重复,反而更可见出对于指向离别的“归期”,有多少不忍念及和不忍道出的婉转的深情。其间固有无穷曲折吞吐的姿态和层次,而笔下写来,却又表现得如此真挚,如此自然,如此富于直接感发之力,所以即此两句,实在便已表现了欧词的一种特美。至于下面两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则似乎是由前两句所写的眼前的情事,转入了一种理念上的反省和思考,而如此也就把对于眼前一件情事的感受,推广到了对于整个人世的认识。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者,古人有云“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所以况周颐在其《蕙风词话》中就曾说过“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在”。这正是人生之自有情痴,原不关于风月。李后主之《虞美人》词曾有“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句,夫彼天边之明月与楼外之东风,固原属无情,何干人事?只不过就有情之人观之,则明月东风遂皆成为引人伤心断肠之媒介了。所以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此两句虽是理念上的思索和反省,但事实上却是透过了理念才更见出深情之难解。而此种情痴则又正与首两句所写的“尊前”“欲语”的使人悲惨呜咽之离情暗相呼应。所以下半阕开端乃曰“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再由理念中的情痴重新返回到上半阕的尊前话别的情事。“离歌”自当指尊前所演唱的离别的歌曲。古人演唱离歌常不仅只唱一首,而是一曲既终,再接唱另一曲,不断演唱下去的。唐代王昌龄在一首《从军行》中,就曾经写有“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之句,其所谓“换新声”也就正是“翻新阕”之意。而欧词此首《玉楼春》乃曰“且莫翻新阕”,是劝止那些演唱离歌之人不要再接唱什么另一曲离歌了,因为仅只是一曲离歌,便已可使人悲哀到难以忍受了,所以下句乃曰“一曲能教肠寸结”也。前句“且莫”二字的劝阻之辞写得如此叮咛恳切,正以反衬后句“肠寸结”的哀痛伤心。写情至此,本已对离别无常之悲慨陷入极深,而欧阳修却于末两句突然扬起,写出了“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的遣玩的豪兴,这正是欧阳修词风格中的一个最大的特色,也是欧阳修性格中的一个最大的特色。我以前在《灵谿词说》中论述冯延巳与晏殊及欧阳修三家词风之异同时,就曾指出过他们三家词虽有继承影响之关系,然而其词风则又在相似之中各有不同之特色,而形成其不同之风格特色的缘故,则主要在于三人性格方面的差异。冯词有热情的执著,晏词有明澈的观照,而欧词则表现为一种豪宕的意兴。欧阳修这一首《玉楼春》词,明明蕴含有很深重的离别的哀伤与春归的惆怅,然而他却偏偏在结尾写出了“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的豪宕的句子。在这两句中,不仅其要把“洛城花”完全“看尽”,表现了一种遣玩的意兴,而且他所用的“直须”和“始共”等口吻也极为豪宕有力。然而“洛城花”却毕竟有“尽”,“春风”也毕竟要“别”,因此在豪宕之中又实在隐含了沉重的悲慨。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及欧词此数句时,乃谓其“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其实“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不仅道中了《玉楼春》这一首词这几句的好处,而且也恰好正说明了欧词风格中的一点主要的特色,那就是在其赏爱之深情与沉重之悲慨两种情绪相摩荡之中,所产生出来的要想以遣玩之意兴挣脱沉痛之悲慨的一种既豪宕又沉着的力量。我以前在《灵谿词说》论述欧词时,曾经提到他的几首《采桑子》小词,也都指出过欧词的此一特色。不过比较而言,这一首《玉楼春》词,可以说是对此一特色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叶嘉莹)
玉楼春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鉴赏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历代抒写离愁别恨之作不计其数,但欧阳修这首《玉楼春》,却写得别具一格,自有特色。
这首词写的是闺中思妇深沉凄绝的别恨。上下两阕都是写她与爱人别后的凄凉愁闷,但上阕是泛写,下阕则是具写,在布局谋篇与表现手法上都显出独特的匠心与高强的艺术腕力。
词的发端,即点出“别后”两字,读者一望而知下文将以离情别绪作为主旨生发开去。然而紧接着是“不知君远近”五个字,平凡之中忽见奇崛,所爱之人出游,闺中人岂有不知其去远去近之理?看来有难言之隐痛不便明说,所以便有“触目凄凉多少闷”之句补足。第三句又是奇峰突起。“渐行渐远渐无书”,将思妇的揣测和无情的事实交织一处。上文刚说“不知君远近”,这里又说“渐行渐远”,似乎是一个矛盾。细玩词意,盖思妇因为接到的书信愈来愈少,终至于无,所以既猜想所思之人“渐行渐远”,又聊以此想自宽自慰:之所以“无书”并非其他令人担心的原因(如寻花问柳、喜新厌旧之类),而仅仅是离家太远,书信不通而已。这样一句便把思妇的矛盾、复杂、细腻的内心活动刻画得细如毫发了。“水阔”句承“无书”而来。鱼雁传书,是我国古代的传说。如今水既浩渺鱼又沉入水底,要想询问鱼儿何以“无书”,都无处可问。这“何处问”三字,将思妇那种不可名状的愁苦,描写得沉痛极了。下阕由白昼写到深夜,是选择一个具体而典型的秋夜来进一步写这位思妇的相思之苦。白天是“触目凄凉多少闷”,入夜之后又如何呢?“风竹敲秋韵”,这本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宁静境界,可是在思妇听来,那在静夜敲起秋日韵律的“万叶千声”,非但毫不美妙,反而如泣如诉,牵动愁肠,仿佛是在为她“空中传恨”一般。“皆是恨”三字,从“触目凄凉”之物写到满耳愁恨之声,由满腹愁闷写到满怀幽恨,如此层层递进,作者笔下的女主人公真个是走投无路了。写到这里,似乎语意已尽,本可戛然中止,然而作者笔锋一转,采取了欲擒故纵的手法,在绝望之际先给以一线希望:“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境虽幻,毕竟可以稍释愁肠嘛,可是在旋踵之间,连这点可怜的盼望也归于幻灭了:“梦又不成灯又烬。”“烬”,灯芯烧后剩下的灰烬,这里是说灯已熄灭。单枕孤栖,已经不是滋味,但有油灯相伴,尚可带来些许温暖,驱除几分岑寂,倘若灯花双结,还能使内心萌发出某种虽则朦胧却能聊以自慰自欺的希望。然而现在,这点可怜的希望也泯灭了。在女主人公和读者的眼前,完全是一片黑暗、绝望。思妇内心的哀婉之情,可谓一字一泪。
从词史上看,欧阳修承继了花间派和冯延巳的词风,尤与晏殊相近,故世称“晏欧”。“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刘熙载《艺概》卷四)。这首《玉楼春》正体现出欧词婉约深沉的特点。
(吴翠芬)
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鉴赏
这首词宛如一组轻松、活泼的影视镜头,在观众面前一一转换。
词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位打扮入时的新嫁娘。词的上片一开端,就出现了这位新娘的特写镜头:发髻梳成凤凰式,再用金泥带子束起来,头上又插着一把玉掌形的梳子,梳子上雕刻着龙的花纹。“金泥”即泥金,金屑、金末。用金泥为饰的用品,北宋很流行。发髻束上这种金泥带子,会闪现点点金光。凤髻上插着龙纹的梳子,取龙凤呈祥之意,正是男女合卺的喜庆标志。接着,这位发式与发饰既入时又艳美的新娘,轻快地走到窗下来了,新郎连忙迎上前去,两人带着幸福的欢声笑语,亲亲热热地依偎一起。这时,经过精心装扮的新娘,怕自己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帖,便情不自禁地向新郎问道:“你看看我眉黛画得深浅合乎时髦的样式吗?”这句问话借用了唐代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成句,但朱诗实际上是一首政治诗,而欧词则是一首地地道道的情词。这里用“爱道”而不是“问道”,就细致刻画出这位新娘天真娇柔的神态。可以想见,她乍来到夫家,在这陌生的新环境中,自舅姑至家中各色人等都会以异样的眼光来打量她,乃至挑剔她。她的一言一行,也都可能产生不同的后果,影响她今后在这个家庭中的处境。可以想象,她向丈夫提出“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个问题,实际上也包含着她到夫家之后的一切举止行为怎样才能“入时”得体的问题,这就使敏锐的读者感到,这位姑娘不仅天真娇柔,还的确有点机灵劲儿呢。
下片,镜头仍然对准新娘。你看她依偎着新郎,久久摆弄那支对她来说是生疏的笔管,初次尝试着来描摹花枝花朵。可以想见,笔是不大听她使唤的,摆弄的结果,白白地耽误了她绣花的时光。这时,顺理成章的是,她应该放下笔,拿起针线了,但词的结句却妙趣横生:新娘突然满脸娇笑地询问新郎:“‘鸳鸯’两个字是怎么个写法?”原来这位狡黠的新娘,怀着对丈夫的满腔柔情,搁下针线,拿起笔管,试手描花,不过是一种羞涩的掩饰动作,“弄笔”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学写“鸳鸯”字样,借此吐露自己的爱情心曲而已。
短短五十二个字的小令,以饶有情趣的通俗口语,一系列富有戏剧性的举止动作,描绘出一位既娇柔多情又颇有心计的新嫁娘的情态,笑声问语,活泼可爱,绘声绘色,极其生动、真切。特别是上下两片的结句,都是写新娘向新郎的发问,两句问话都那么聪明、俏皮,既含蓄,又风趣,巧妙地揭示了新娘内心的一片柔情蜜意,体现了欧词风流蕴藉一面的特色。
(吴翠芬)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鉴赏
这首词写与洛阳友人昔日聚会的欢乐与分别以来的苦恨。
据《宋史》本传记载,欧阳修平生对待朋友情笃义重,“生则振掖之,死则调护其家”。他为人天资刚劲,见义勇为,善于奖掖后进,像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都是经他赏识与宣扬而显名于世的。他早年长期处于逆境,仕途坎坷,屡遭贬谪,自谓“十年困风波,九死出槛阱”(《述怀》)。特别是庆历新政的失败,在他精神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直至晚年官居高位时也难以平复。他一生都在忧念积贫积弱的国家,关心国家盛衰兴亡的命运,并将这种深情倾泻于笔端,化为多姿多彩的佳篇丽句。他在诗词中常常追忆洛阳的风物:“常忆洛阳风景媚”(《玉楼春》),“洛阳古郡邑,万户美风烟;荒凉见宫阙,表里壮河山”(《书怀感事寄梅圣俞》)。西京洛阳是北宋的陪都,又曾是他早年和志同道合的革新派挚友尹师鲁、梅圣俞等结识、交游的故地,因此他对洛阳的忆念之情不同于一般,有着深刻的内涵。
词的上半阕,追忆昔日在洛阳与友人欢聚的良辰美景。“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从容”即流连。此二句与作者《鹤冲天》词意大致相同:“梅谢粉、柳拖金。香满旧园林。养花天气半晴阴,花好却愁深。花无数,愁无数,花好却愁春去。戴花持酒祝东风,千万莫匆匆。”词人持酒祷祝,希望东风姑且与人从容流连,千万别匆匆离去。“花好却愁春去”,当与挚友幸福团聚时,却担心离别分手。这与苏轼“持杯邀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虞美人》)同一机杼。“垂杨”三句,写昔日洛阳欢纵的情景。“紫陌”,洛阳曾为东周、东汉的首都,用紫色土铺路,故云“紫”;东西方向的田间道路称为“陌”。但这里“紫陌”专指帝都洛阳郊野的道路。李白《南都行》有“高楼对紫陌,甲第连青山”句。想当初,在宋仁宗天圣、明道年间,欧阳修刚过及冠之年,春风得意,“举进士,试南宫第一,擢甲科,调西京推官”。初官伊洛,意气骄矜,他成为文采风流、倒冠落佩的洛阳才子。他与尹师鲁交游,写作古文,议论时事,两人都把对方当作老师与朋友。又与梅圣俞交往,以诗歌互相赠答,于是欧阳修便“以文章名冠天下”(《宋史》本传)。当时,真可谓“少年意气易成欢”(《送张屯田归洛浦》)。欧阳修与志同道合的友人携手同游洛阳古都的情景,在《书怀感事寄梅圣俞》一诗中留下了生动的镜头:“每忆少年日,未知人事艰;颠狂无所阂,落魄去羁牵。”“相将日无事,上马若鸿翩。出门尽垂柳,信步即名园。”“寻尽水与竹,忽去嵩峰巅。”这些诗句是“游遍芳丛”的最好注脚。有谁料到,“当时携手处”竟变成今日梦魂萦绕的相思处了。
词的下半阕,写与友人分别后的无限离恨。浮世歌欢易消逝。人生向来是乐少悲多,聚也匆匆,散也匆匆,正如欧阳修所说的“乐事不可极,酣歌变为叹”(同上),相聚的暂时欢乐,往往酿成了离散后的长久悲恨。他写道:“洛阳旧友一时散,十年会合无二三。”(《圣俞会饮》)“忆昔西都欢纵,自别后有谁能共?伊川山水洛川花,细寻思旧游如梦。”(《夜行船》)词人满怀愁绪独对今年的好花,慨叹无人共赏,同时又不胜惋惜地预料明年的花将会更好,担心仍无人共赏。词作者在其中所寄托的并不是一般黯然销魂的伤别感情,而是包含着深意。作者当年怀抱壮志,锐意革除弊政,参加“庆历新政”的改革运动,但壮志未酬,革新失败,革新派的“当世贤豪”一一被革职,贬谪,流落西东。词人追忆青年时代的洛阳旧游,自然是与眷恋“新政”、眷恋那些志同道合的挚友、关怀国家兴亡联系在一起的。细绎词中的“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句,在祷祝自然界的东风与人从容流连之时,是否也寓含着祷祝政治上的庆历新政这股东风呢?而“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新政夭折,改革派倒台,纷纷被罢职贬出,“此恨”的内涵又何限于离恨!今年、明年,不知等到哪一年才能重新欢聚,被罢职贬出的革新派友人才能重新起用?
这首词从题面上看写的是游芳赏花,从追忆昔日携手同赏之欢,到描述今日孤居独赏之悲,再到叹惜明日渺茫不可逆料之苦,在时间跨度上观照昨天、今天与明天,在空间距离上由聚合到分散,在情绪变化上由欢快到悲恨,词的境界一层层开拓、深化,词的感情也一步步趋于恳挚、沉重。语言朴素自然,洒脱清新。末句“知与谁同”以诘问歇拍,遗响幽韵袅袅不绝。
(吴翠芬)
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鉴赏
这首词写春日泛舟的欢乐与感触。
上片“堤上游人逐画船”,写堤上游人众多,一个“逐”字,将游人的欢快情状生动地描绘了出来,同时也将堤上游人与水面画船勾连呼应了起来。堤上与水上尽是游兴正浓的人们,但是乘画船在水面泛游比之在堤岸上游玩,自当胜过一筹,更具有吸引力。因此,这个“逐”字,就将堤上游人对水上画船的热衷之情点画了出来。“拍堤春水四垂天”,写天幕四方垂地,一湖春水仿佛有意为游人助兴似的,荡起一阵阵清波,欢快地拍打着堤岸。一个“拍”字,把春水活泼泼的生命刻画了出来。水天一色,浩浩荡荡的春水,似乎与四方垂地的天幕连成了一片。“绿杨楼外出秋千”,写居住在春水之滨人家的欢快情景。古代女子有在春天荡秋千的习俗。“出秋千”三字,也暗中写出了秋千女的形象。对于这句词语,王国维曾专门评论说:“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冯延巳)《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后人又指出欧词用“出”字,本于王维《寒食城东即事》诗:“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其实,欧词的妙处不在于有无所本,也不在于后人的能道不能道,而在于他在短短三句中,将游人、画船、天光、水色、绿树、楼台以及那位似露面而非露面的秋千美人,生动地交织为一幅色调谐和、情趣盎然的湖上游春图。在这幅图上,经丹青巨匠的生花妙笔轻轻一点,“逐”“拍”“垂”“出”,顿使画面上的形象化静为动,呼之欲出。
下片触景生感。面对大好景色、欢乐游人,愁绪满怀的词人“拟将沉醉为清欢”(《玉楼春》),看来他真的喝醉了,有点失态了。“白发戴花君莫笑”,“戴花”,本是年轻人的爱美习性,但人到老年何尝会心甘情愿地服老,而不忆恋那一去不复返的金色年华!作者在《采桑子》中写道“鬓华虽改心无改”,就是最好的注脚。不是吗?词中主人公青丝虽已改为霜鬓,而一颗年轻人的爱美之心并未改变。此时,酒宴中“《六幺》催拍盏频传”。“《六幺》”为唐代琵琶曲名,白居易《琵琶行》有“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句。“催拍”指乐曲的节拍急促。在急管繁弦的喧闹声中,玉盏催传,此时此地真是不醉难休了。作者平生嗜酒,自称为“醉翁”,写过大量的饮酒词:“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浪淘沙》)“浮世歌欢真易失,宦途离合信难期,尊前莫惜醉如泥。”(《浣溪沙》)这首《浣溪沙》词也就以“人生何处似尊前”的诘问句歇拍。有人批评这首词下片有“及时行乐的消极情调”。不错,从字面上看似乎如此,但是还应看到“伤心人别有怀抱”。作者曾写道:“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交朋。……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啼鸟》)他借用《楚辞·渔父》中屈原自谓“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这句比喻,作为饮酒沉醉的藉口,寄托之意自明。一生常怀忧时之情与愤世之意,感慨政治理想抱负不得实现的欧阳修,借酒来浇自家块垒,在沉醉中一吐胸中的牢骚郁闷,获得精神上的片刻快慰,何过之有!
(吴翠芬)
浣溪沙
湖上朱桥响画轮。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净无尘。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日斜归去奈何春!
鉴赏
欧阳修一生热爱大自然,所到之处往往流连忘返,写出很多啸傲风月、寄情山水的佳作名篇。从早年在洛阳与志同道合的“当世贤豪”游览嵩洛胜景所写下的记游诗文,到晚年退休归颍,在“十顷西湖一钓竿”的生活中写下的《采桑子》十首,都是为后人称道的写景杰构。这首《浣溪沙》写泛舟春水,流连光景的情趣。由于作者善于细心观察湖面的天光水色,敏锐捕捉自然景物中上至云天阳光、下至花鸟游丝所蕴涵的美的特质,并注入自己内心特蕴的情思,便交融成幽美的画意诗境。
上半阕写湖面上的风光:飞架在湖面上的彩虹——朱色桥上正行驶着有雕绘彩画的华美车辆,车轮滚滚碾过桥面,发出阵阵声响。“溶溶春水浸春云”写水天交映之景,“溶溶”,水波流动的样子。“浸”字用得极妙,不是直写春水倒映春云,而是从观察体验的错觉中来描绘景物的状态,写春天的云彩浸泡在溶溶的一湖春水之中。水天颠倒,幻境顿生:似乎是湖水弥漫到了云天之上,又似是云彩掉落到湖水之底。此处与作者《采桑子》“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意致相同,而笔墨异趣。自然界中,水天倒影本是极平常的景色,但作者却从平常中发现了不平常的美,并以清词丽句艺术地再现出来。“碧琉璃滑净无尘”写湖面无风,水色澄碧。“滑”指船行水面有如在琉璃上轻轻滑过。与《采桑子》“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意同,都是熨帖入微地描述了湖面泛舟时轻快、恬适的心情感受,形象而有诗意。
下半阕写游兴未尽的流连之情,意笔兼到,写法别具一格。明明是游人在湖上泛舟狂饮,耽乐了一整天,这时夕阳斜照,天色已晚,醉眼蒙眬的游人怀着恋恋不舍之情,不得不踏上归途。可是作者却特意从啼鸟、游丝着笔,从对面写来,反客为主,主动化为被动,词意跌宕,情味更加浓郁。我们看到,词中的主动者是啼鸟、游丝,被动者是醉客、行人,不是耽乐的醉客行人贪恋湖上春色不愿离开,而是春天里自然界可爱的生灵——春虫春鸟多情好客:“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在醉客行人归回的路上,蜘蛛用自己吐出的丝,多情地缠绕着游人;鸟儿也在花丛中婉转啼鸣,热情地召唤着游人,他们都对游人挽留不已。春水、春云、春虫、春鸟既对人流连,也令人流连。欧阳修笔下的啼鸟、游丝是颇通人性的灵物:“啼鸟亦屡变,新音巧调篁。游丝最无事,百尺拖晴光。”(《暮春有感》)在词中,游丝萦醉客,醉客也自萦游丝;啼鸟唤行人,行人也自唤啼鸟。游人与春光共流连,游丝、啼鸟也与春光共流连,自然界中万物对春光的相依相恋之情融成了一片。“天工施造化,万物感春阳”(同上),景语即情语,抒发了作者对春光的深深眷恋。词中的“春”,何止是指自然的春天,不也包括人生的青春、爱情、理想、希望等等一切最幸福美好的事物吗?正因此,作者以对“春”的无限深情,凝成了词的结句:“日斜归去奈何春”。“奈何春”,是指对春天无可排遣的意思。词人郁积内心的流连惆怅之情,从歇拍的轻轻喟叹中丝丝传出,萦纡不绝。“寻常风物口头语,便是诗家绝妙词。”这首词以自然鲜妍的艺术形象,浅近明畅的语言,写出沉挚深婉的情思,乍看似平淡无奇,细加品味却有隽永之趣,堪称写景词中的上乘之作。
(吴翠芬)
少年游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鉴赏
《能改斋漫录》载:一次,梅尧臣在欧阳修处作客,席间有人称赞林逋的草词作得好,梅尧臣就即席作了一首《苏幕遮》与之媲美。欧阳修击节赞赏,当即和作这首《少年游》。前两首词既然都以咏草为题,欧阳修的和作自然也应是一首咏草词。但意在借草赋别,抒写离别相思之情。
上片写主人公凭栏远眺的感受,引出离别相思之苦。首句写凭栏,不但点明了时令——春天,而且介绍了地点的幽雅——一座有阑干的小楼,借以暗示人物身份的尊贵。并且还交代了此时此刻她的处境——独自一人。“阑干十二”语出南朝乐府《西洲曲》:“阑干十二曲。”言阑干之弯弯曲曲。第二句写主人公目中所见,“晴”“碧”言其色泽鲜嫩,“远连云”言其遥与天接,混为一体。此句境界阔大。三、四两句从时空方面着眼,“千里万里”,就空间说,“二月三月”,就时间说,二者都是为了引出下句“行色苦愁人”。“行色”,指出行的神态,此乃少妇凭阑所见。“愁人”,指少妇。思亲人而不见,独自凭阑,其愁自不待言,而又恰逢二三月间,楼下行人匆匆远赴千里万里之外。少妇触目生愁,由“愁”而“苦”,“苦”比“愁”程度上更进一层。由这一“苦”字,领起下片。
下片连用一系列离别相思的典故,使上片的离愁别绪进一步深化。“谢家池上”是说谢灵运梦见谢惠连,醒而得佳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江淹浦畔”则是化用了江淹《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名句。“吟魄与离魂”句复指:“吟魄”指谢,“离魂”指江。篇末三句用《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语,亦是关于草的典故。疏雨黄昏中的小草,更使人思念心上人。由“晴碧”而“疏雨滴黄昏”,说明主人公凭栏伫立之久,益见相思之切。词人在他的另一首词作《蝶恋花》中,也刻画了一个登楼远眺的女主人公形象。其下片有云:“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此句虽不能说是这几句的缩写(“疏雨”较“雨横”程度已有所不同),但作为同一作者的作品,其潜移默化之处还是有迹可寻的。
从艺术上看,这首词境界辽远阔大,语言质朴清新,与一般描写离别相思之苦的婉约之作已有不同。宋词之由婉约到豪放,有一个逐步转变的过程,欧阳修乃是这个转变过程中的一位承先启后的人物。这一点,从这首词中也可以得到证明。
(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