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鉴赏
这首词寓情于景地写出抒情主人公从早春到暮春的感情波澜。
上半阕先写栏外景色:碧玉般的绿树与六曲形的栏杆紧紧依偎着。词中的“碧树”当指杨柳。“二月东风催柳信”(欧阳修《玉楼春》),在东风的轻轻吹拂下,杨柳正舒展出又嫩又黄、似金色丝缕一般的柔枝。不难看出,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白居易的《杨柳枝词》“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当为欧词所本。但欧词中的柳又别具一种妖娆姿色。他的《玉楼春》咏柳一词,把柳比拟成娇柔可爱的少女。如今,我们在《蝶恋花》词中又见到了她,这位“腰柔乍怯”的少女,正依偎在六曲栏杆之旁,轻展姿影,妩媚动人。
“谁把”两句写帘内景物。“钿筝”是嵌金为饰之筝,唐温庭筠《和友人悼亡》有“钿筝弦断雁行稀”句。“玉柱”,指用玉所制的筝瑟之柱。“移”,动。“移玉柱”指弹奏钿筝。“海燕”,燕子的别称。古人认为燕子产于南方,渡海而至,故称“海燕”。两句写不知是谁弹奏起钿筝,响声一发,帘内双栖的海燕骤然惊起,双双穿过帘幕,比翼飞去。
栏外柳丝轻展,帘内海燕双栖,“碧树”“黄金缕”“钿筝”“玉柱”,一派金碧辉煌、堂皇富丽景象。在这幢幽邃静寂的雕栏画楼之中,一声钿筝惊飞双燕,词境静中有动,兴象极其微妙动人。
下半阕,“满眼”三句写眼前所见到的暮春三月的景色。“游丝”指蜘蛛或其他虫类所吐的丝,飞扬于空中,故称游丝。杨柳的“黄金缕”这时已化为缭乱的飞絮。三月正是杏花盛开的季节,可是无情的清明雨一霎间侵凌而来,使得“杏花零落香红谢”(欧阳修《蝶恋花》),到处是狼藉残红,飞絮蒙蒙,逗引出词人伤心惜花的一怀惆怅之情。“浓睡”两句,写莺语惊破好梦的懊恼情绪。镇日凄清,原无欢意,便把希望寄托于梦中。果然,词人在浓睡中做了个欢乐的好梦,但好梦不长,竟被恼人的莺语惊破,想寻求也无处寻求,此情此景真是惆怅春心无限了。
那么,词人被惊残的“好梦”是什么呢?词中没有点明,但从“穿帘海燕双飞去”中不难窥见其中消息。那依偎的碧树,那在春风中摇曳的柔枝,展尽千姿百态的杨柳,那动人心弦的声声钿筝,都渲染、衬托出在画楼帘中双栖双飞的一对海燕。词人在浓醉中从凄凉的暮春重回到温馨的早春,那凝聚着青春、爱情、幸福的美好时光。这,就是他渴望寻求的“好梦”。
清代词学家谭献评这首词如“金碧山水,一片空蒙”(《复堂词话》),颇得其中三昧。欧阳修在词中的叙事做到了“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词中的“双燕”必定寓含作者的寄托,但又使读者一眼看不出寄托所在,须透过缥缈的云雾之气去辨析、欣赏“金碧山水”的姿色之美。这就是作者渲染“一片空蒙”画面的高超笔墨所在。
(吴翠芬)
阮郎归
南园春早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栖。
鉴赏
这首词是写一个女子于早春踏青时的所闻所见,以及她荡过秋千之后的心境。
上片写景,点出时令。“踏青”即春日出游。古代踏青节的日期,因时因地而不同,有在二月二日的,有在三月三日的。后世多将寒食、清明节出游叫做踏青。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词中的女主人公来到南园踏青了,听到的是马儿在欢叫,看到的是如豆的青梅和如眉的柳叶。白天渐渐地长了,蝴蝶整日价在小园之中翻飞、起舞……好一幅寻春行乐的风俗画啊!宋代吴仲孚《苏堤清明即事》一诗云:“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可以和这首词互参,但描写的细致、韵味都不逮此词远甚。试看“青梅如豆柳如眉”一句,用“豆”和“眉”来形容梅和柳,这正是早春的时节特点,观赏的精细,比喻的贴切,都可见词人的匠心。“日长蝴蝶飞”一句,看似寻常之语,细味则很耐人咀嚼。它不仅实写了春天的白昼在逐渐加长,而且还暗寓着主人公的主观感受。为下片的抒情作了绝妙的铺垫,是景语也是情语。
下片继续写景,并重点转入抒情。“花露重”三句,承接“日长”而来,春天的白昼虽然漫长,但随着日影的推移,黄昏也终于渐渐临近,这时,自然的景色便由风和日丽一变而为黯淡、凄迷,词的情调也随之趋于惆怅。家家帘幕低垂,说明踏青的游人已经兴尽归来,说不定还在双双对对地回味踏青之乐呢!然而词中的女主人公却只能在荡罢秋千之后,独自带着慵困的身心,脱下罗衣,准备回到空房休息。偏偏就在这当儿,她忽然瞥见画堂之上,一双燕子正在栖息,再回想小园中的蝴蝶,也是成双成对地翩飞,这怎么不使她一再触景生情,为自己孤飞独栖的不幸而黯然销魂呢?到底是少女怀春,还是思念远游未归的情人,词中没有作具体交代,这就给读者留下了揣测、想象的余地,与作者另一首《洞天春》“燕蝶轻狂,柳丝撩乱,春心多少”的描写相比较,意思相近,但前者含蓄,后者直露,在艺术上显然有高下之分。前人认为深于言情者,正在善于写景。这首词的佳处正在于寓情于景,以景结情,读后颇有低徊欲绝、余音袅袅之致,代表了欧词和婉、深隽的特色。
(吴翠芬)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鉴赏
这首词的作者向来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冯延巳,但李清照认为是欧阳修。李是宋代人,离欧生活时代不远,她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另外,这首词的题旨是什么,历来也颇有歧见。清人张惠言《词选》把这首词视为有寄寓的政治词,处处与屈原的《离骚》比附,认为:“‘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过’,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竟把“乱红飞过”喻指为北宋大臣韩琦和范仲淹遭受斥逐。王国维不同意这种穿凿附会的臆测,他在《人间词话》中批评了张惠言对欧词的“深文罗织”。他说:“固哉皋文(皋文是张惠言的字)之为词也!”认为像欧阳修这类词“皆兴到之作”,并无政治上的寓意。我们同意王国维的意见。这首词细腻地描写了封建社会上层的一个深闺思妇的愁苦心情,它以曲折深远的意境与摇曳荡漾的情思拨动着读者的心弦。
词上阕一开端即描绘出思妇所处的典型环境。“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句,选用三个“深”字,极言庭院之幽深。“几许”,约略估计之词,意为若干、多少。这里以疑问语气出之,是为了加重“深”的程度,与下文“帘幕无重数”相映成趣。李清照对这首词特别是首句非常赞赏,她说:“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杨柳”“帘幕”二句,言一簇簇的杨柳攒聚一处,好像烟雾堆积,又好像数不清的重重帘幕,造成内外阻隔,使得本来很深的庭院变得更加深邃了。生活在这样一个琼楼深院中的女主人公,本来应该是“不知愁”的;当她“春日凝妆上翠楼”的时刻,却无心赏玩明媚的大好春光,而是满怀愁肠地向远方凝望,“玉勒雕鞍游冶处”,也就是薄幸郎沉湎的歌楼妓馆——章台路。“玉勒”,玉制的马衔。“雕鞍”,有雕花为饰的马鞍,泛指贵族公子的坐骑。“游冶”,这里指狎妓一类的寻欢作乐。“章台路”,汉代长安有章台街,在章台下,后来章台便成为妓女住所的代称。通过刻画、描写,一位幽闭深闺的贵族女子,因为薄幸之人一味追求狭邪之游而愁苦的心情便跃然纸上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玉勒”一句用浓笔极写薄情郎的游冶之欢,“不见”二字,又以冷隽之笔描写女主人公的惆怅、悲哀,这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再联系发端三句来看,那舒适华丽的高楼深院,那本是赏心悦目的如烟杨柳,这时却适足以反衬深闺思妇的愁苦,在艺术上收到了“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薑斋诗话》)的效果。
下阕,“三月暮”点出时令,“雨横风狂”,描述气候特征。春光云暮,本已使人不堪,何况风狂雨骤,更加速春的消逝;更何况时候又到了黄昏。三层意思,层层递进,又层层深入,使人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只有掩起门户独守空房,发出“无计留春住”的悲叹。这句的“春”字含义深广,耐人寻味。细绎词意,一则实指春天,二则象征美好的青春年华,三则隐喻爱情。真所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将女主人公那种因物感时,因时怀人而又自伤孤寂的内心活动刻画得细腻极了。
结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历来受人赞赏的名句。在此之前温庭筠有“百舌问花花不语”(《惜春词》)之句,严恽也有“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落花》)之句,或为欧词之所本。但温、严的两句都不及欧词著名,其原因盖在于欧词这两句以眼前之景写内心之情,寄深于浅,借景抒情,包含多层意蕴。毛稚黄(先舒)分析说:“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古今词论》引)这里的花,已被作者采用拟人化的手法,赋予了人的思想感情。思妇以泪眼相看相问,花既不语,又纷纷飘飞秋千之外。是人有意而花无情呢,还是人、花同一悲惨命运,以花飞花落暗喻思妇的无所依托?作者没有明说,只是以其生花妙笔,传达出一种缥缈绵邈的情思,让读者去琢磨,去思索,去“各以意会”(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因而读来反觉韵味无穷。前人谓“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胜”(沈谦《填词杂说》),欧词这一结句,的确达到了既奇且胜的境地。
(吴翠芬)
王琪*
望江南(二首)
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飘洒正潇然。朝与暮,长在楚峰前。寒夜愁欹金带枕,暮江深闭木兰船。烟浪远相连。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圆缺几时休?星汉迥,风露入新秋。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天上共悠悠。
作者
*王琪,字君玉。华阳(今四川成都)人,徙居舒州(今安徽庐江)。生卒年不详。举进士,调江都主簿;天圣三年(1025),召试,授大理评事、馆阁校勘;历集贤校理、知制诰,加枢密直学士。以礼部侍郎致仕,卒年七十二。所制乐府名《谪仙长短句》,今不传。《全宋词》收其词十一首。
鉴赏
王琪《望江南》词共十首,都是双调五十四字体。一首咏江南一物,虽无题目,但每首都是以第一句点明题意。这里所选的两首,《全宋词》依《花草粹编》次序,分别列为第六首和第九首。
先讲前一首。这一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题为“江景”,通过写江南雨景,寄远怀人。上片“江南雨,风送满长川”,写初夏之际,风送梅雨,洒满长川。一个“满”字,写出了梅雨之盛、范围之广。一开始大笔渲染,领起全篇。接着写“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青青的岸柳,掩映着碧瓦楼阁,一起沉进了迷茫无边的烟雨里,真是“黄梅时节家家雨”(赵师秀诗句),到处都被蒙蒙的细雨笼罩着。一入梅天,那潮湿的空气,将染香的红绡都湿润了。“红绡”,指用生丝织成的红色绢绸,一般都是用来作女子的服饰丝巾。这个特殊的意象,为下面隐写雨中闺怨埋下了伏笔。结句“飘洒正潇然”,活脱脱地写出了梅雨随意飘飞的情态:任情自在,潇洒悠然。
下片先暗用“巫山云雨”事,“朝与暮,长在楚峰前”,朝朝暮暮,细雨都飘绕在楚峰前后。无情之物似多情,有情之人反无情;雨依偎着楚峰,而人却离隔在风尘之外。那独守空闺的女子尽管物质生活很优裕,但精神生活却十分空虚落寞:“寒夜愁欹金带枕,暮江深闭木兰船。”清寒孤凄的夜晚,窗外阴雨绵绵,心中乌云密布,一个人愁绪满怀地斜倚在金带枕上。神情痴然、慵懒无聊的情态,宛然在目。日暮烟昏的江面上,已经看不见令人牵挂的木兰船的帆影了,只剩下“烟浪远相连”。在那渐去渐远、波波相连的烟浪中,寄寓了女子多少对远方人思念的深情;正所谓“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欧阳修词句)。
下面再讲后一首。这一首写的是江南明月,上片写“月有阴晴圆缺”。起句“江南月,清夜满西楼”,写一个天朗气清的秋夜,明亮的月光洒满了西楼。统观全篇,此西楼乃思妇居处。词的开头意境,跟曹植《七哀诗》开头的意境相同:“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楼头思妇,看惯了流水无穷已的秋江上月升月落、月圆月缺,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此一时在风吹云开的天宇,圆月如冰镜高悬;彼一时在浪花翻滚的深处,缺月如玉钩低沉江心。这两句似乎也可以理解为前句写风平浪静的江面上,圆月与天光云影一起倒映其中,后句写流急浪涌波光粼粼的江流中,残月出没其里。这里的“冰吐鉴”“玉沉钩”,词序颠倒,新颖别致。按常规,这两句应作“吐冰鉴”“沉玉钩”。冰鉴,指光华圆满时的明月如圆镜一般,唐人元稹有《月》诗云:“绛河冰鉴朗,黄道玉轮巍。”而玉钩,则指天边弯弯的缺月,像挂着的白玉钩,宋人陆游《月下作》诗云:“玉钩定谁挂,冰轮了无辙。”这首词中,作者有意识地用动词“吐”“沉”,分别隔开了组合名词“冰鉴”、“玉钩”。这样一来,“冰”和“玉”,状月之素色;“鉴”和“钩”,描月之形态。结果,不仅句式上易板为活,而且诗意上也用常得奇,颇得老杜“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诗句之匠心。这大概也是王安石称赞王琪诗词“时有奇句”之处吧!上片的结句“圆缺几时休”,既承接收拢了前两句,又以月圆月缺何时了的感慨,开启了下片词意,十分自然地转渡到新的境界中来。
下片写“星汉迥,风露入新秋”。银河遥遥,星移斗转,不觉又进入了金风玉露的新秋。“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素娥”,嫦娥的别称,因月色素白而得名。神话传说中的月中桂树,高五百丈;砍之,树创随合(见段成式《酉阳杂俎》)。“摇落”,凋残零落意。月中丹桂,四时不谢,虽然它没有因秋而凋零的愁恨,但月中嫦娥离群索居于广寒冷宫,在长久的孤寂中,应当体验和确信了离别的苦痛,“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诗句)。最后结句“天上共悠悠”,“悠悠”,忧思的样子。一个“共”字,使结句有“一石击两鸟”之妙,道出了人间的离人和天上的嫦娥,都为月缺人分离、月圆人未圆而黯然神伤。
这两首《望江南》,咏物写景都十分生动形象,体物精微,状物细妙,像王安石所酷爱的词句“红绡香润入梅天”。两首词都在咏物写景中抒情,前一首借梅雨绵绵,抒发了离别后的情思绵绵;后一首则借江月圆缺无休时,写出了悠悠离愁无穷已。此外,这两首词的结句都含蓄蕴藉,余味无穷。
作者王琪长居庐江,入仕后又曾任主簿于江都(今扬州)。庐江和江都都地处江北,且离江甚近。因此他的十首《望江南》词,所写江南诸景诸物,绝不是泛泛之笔;如果没有游历江南的实际生活体验,恐怕很难将江南风物摹写得如此生动逼真,形神兼备,情韵悠然!
(程郁缀)
望江南
江南岸,云树半晴阴。帆去帆来天亦老,潮生潮落日还沉。南北别离心。兴废事,千古一沾襟。山下孤烟渔市远,柳边疏雨酒家深。行客莫登临。
鉴赏
《望江南》调,中间七言两句以对偶为宜,宋人多用双调。作者有《望江南》十首,各咏一物,名标句首,如“江南柳”“江南酒”“江南燕”等,颇类咏物。此首以“江南岸”起句,另题“江乡”,所写内容,并非咏“岸”,而是从岸头所见的江乡景物写开,饶有怀古情思。次句“云树半晴阴”,写江干实景。江天云树,时晴时阴,使人有捉摸不定、变幻莫测之感。中间七字对句“帆去帆来”和“潮生潮落”,也是写江干景物,实寓有怀古之情。历来诗词中借“帆”与“潮”来抒发伤时怀古幽思的很多,如刘禹锡诗“沉舟侧畔千帆过”“潮打空城寂寞回”。这两句词意谓:江上风帆来来去去,阅历了古往今来的人世变幻,天若有情也要为之衰老。“天亦老”,借用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成句。岸边江潮时起时落,几经沧海桑田,太阳还是如昔西沉。歇拍以“南北别离心”暂作收束,看上去与以上两句无关,其实不然。要知道古往今来,世事变幻,其间包蕴了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这里已由怀古转到寄慨了。“南北”是方位词,一般是从横的方面区分地域,此词既写怀古,也宜于从纵的方面想象。上片构思用笔,全从虚处摄神,含蓄深婉。
过片承上,转笔落实。“兴废事,千古一沾襟”,这才从正面点醒题旨。但从字面看,又从“别离”转到怀古,下面接着又描写景物,其间跳跃性较大。清人况周颐云:“作词须知‘暗’字诀。凡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必须有大气真力斡旋其间。”(《蕙风词话》)这首词构思用笔的转、接、提、顿,就是深得暗字诀的奥秘。下面七言对句,又复写景,且从远处着眼。“山下孤烟渔市远,柳边疏雨酒家深”刻画江乡景色如画,而“渔市”“酒家”,尤足令人向往。可是“行人别有凄凉意”,在“一沾襟”的情况下,也无心沽酒烹鱼为乐。结末“行客莫登临”,语极哀怨沉痛,因为对于“行客”来说,江乡胜景美肴,此时已觉索然寡味,尤其在凝想千古兴废事之时,只能益增惆怅而已。其实,“渔市远”“酒家深”,明明已是临眺所见,何以反说“莫登临”呢?须知这里的“莫”字是重笔,用作反跌,使词意更深一层。韦庄词“未老莫还乡”,李煜词“独自莫凭阑”,晏几道词“清歌莫断肠”,这些“莫”字都具有此妙,值得玩味。
(王明孝)
苏舜钦*
水调歌头
沧浪亭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作者
*苏舜钦(1008—1048),字子美,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南)人,迁居开封。曾任大理评事、集贤校理、监进奏院,以议论侵权贵,罢居苏州,作沧浪亭以自适。终湖州长史。诗与梅尧臣齐名,风格轩昂奔放,但时有粗率之笔。亦工散文。有《苏学士集》。
鉴赏
此词为苏舜钦免官居苏州时所作。这次免官,是由于他“位虽卑,数上疏论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难言”(欧阳修《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故为权贵所忌,遭到诬陷打击,于仁宗庆历四年(1044)被斥。他于是“居苏州,买水石,作沧浪亭,日益读书”,“而时发其愤懑于歌诗”(同上)。此词乃抒愤之作。词以作者居沧浪亭时游于太湖为线索,通过写景、怀古、明志、抒愤,寄托了自己的身世之感,表达了壮志难酬、抑郁无诉的情怀。
上片从写景起笔,开头四句是对太湖景物的总摄。先用二句把太湖岸和洞庭山作总体勾勒。“潇洒”,言岸边景物萧疏,“淡伫”即淡泞,此指洞庭山四周的湖水十分清新明净。白居易《送客回晚兴》诗云:“参差乱山出,淡伫平江净。”这是晴明之景。画面则由近及远,由平面而立体,虽用对仗,仍觉文字洒脱,不假藻饰。接下二句,写湖上弥漫的烟雾,使湖中鱼龙不见踪影,仿佛已被深锁一般。这是对太湖景物的实写,但也寓托了作者内心的苦闷:自己现在不也如同深隐的鱼龙,被锁在云雾渺弥之间,不得施展抱负吗?一个“隐”字,一个“锁”字,把作者遭贬后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隐隐透露出来。“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三句,笔锋一转,由自身的被贬,联想到与太湖有关的两位古人来。心中正在想,眼中似乎就已见到扁舟载着鲈鱼急驶而来。陶朱就是范蠡,他曾辅助越王勾践完成灭吴大业,最终却忧谗畏讥而归隐江湖;张翰见秋风起而归隐故乡,也是急流勇退,意欲全身避祸。作者自己虽然胸怀大志,希望大有作为,谁知竟被朝廷罢黜,被迫息影江湖。较之范、张,被动、主动有异,而归宿则一,故联想及之,聊作旷达之想以自慰。末二句由遐想转写眼前景事,但仍隐含作者此时内心的愤懑,暗喻人生的曲折。上片从画面上看,是由淡到浓,由静到动,而感情也逐渐由平静到翻腾,这就为下片的直接抒情作了充分的铺垫。
换头“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连用三言短句,直抒胸臆,把内心的愤激之情和盘宣泄出来了。自己胸怀大志,又值春秋正富之际,自然耻于投闲置散。然而由于遭到贬斥,心情悒郁难平,以致方当盛壮之年,即已容颜憔悴,白发盈颠。壮志难酬,报国无路,此情何以能堪?着以“何事”二字,故以反诘语气出之,更觉感慨万千。可是现实生活是无情的,既已疏闲,就只好隐居沧浪亭,“拟借寒潭垂钓”以求自适了。史载作者居苏州时,因是被朝廷免职的“罪人”,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便企图通过与他的接触抓点把柄,致使他“闭户不敢与相见,如避兵寇”,一时门庭冷落,交游几乎断绝,于是他在沧浪亭中,只好以“修竹慰愁颜”,终日“心随鱼鸟闲”。但他毕竟不甘寂寞,与世隔绝。有一次曾想去丹阳一游,并与一些人士交往,不料竟遭潘师旦等人的冷落和拒绝,而且宣言于人(参见《东轩笔录》)。这对他来说又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之语,或即缘此而发。作者苦闷的心情,由此不难想见。末二句宕开一笔收束全篇,意谓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棹起双桨,穿过芦荻,在沉默之中冷眼观看人世的波澜。这仍是借景抒情,寓情于景,不过感情已由忧谗畏讥转为愤世嫉俗了。
在北宋词坛上,大量地以词写政治性题材的作家首推苏轼,而此词及尹洙的和作则远在苏轼之前,其开拓之功是不可抹杀的。
(樊维纲 徐枫)
韩缜*
凤箫吟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帏人念远,暗垂珠泪,泣送征轮。长亭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眠,莫负青春。
作者
*韩缜(1019—1097),字玉汝,灵寿(今属河北)人,绛、维之弟。庆历二年(1042)进士。英宗期,历淮南转运使。神宗朝,累知枢密院事。哲宗朝,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出知颍昌府,以太子太保致仕。卒赠司空、崇国公,谥庄敏。
鉴赏
写愁,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在浩如繁星的写愁篇什中最突出的是写离愁,围绕着这一主题,各种描写技巧和修辞手法运用殆尽。其中以“春草”喻离愁者,更是不胜枚举,它最早滥觞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江淹《别赋》有云:“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到了“刻意伤春复伤别”的诗词中,此题更是蔚然成风。温庭筠《菩萨蛮》云:“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李煜《清平乐》云:“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冯延巳《鹊踏枝》云:“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宋人步武者更众。但多数作品都只是将春草作为抒写离情的一个意象,而韩缜的这首《凤箫吟》,则整首赋咏春草,并且多侧面地把它作为离恨的象征来描写。这首词因而被公认为是咏草的典范,《乐府纪闻》记载道:此词流传开后,“后人竟以‘芳草’为调名,则失《凤箫吟》原唱意矣”。
叶梦得《石林诗话》记载了写作本事:“元丰初,夏人来议地界,韩丞相玉汝出分画。将行,与爱妾刘氏剧饮通夕,且作词留别。翌日,忽中批步军司遣兵为搬家追送之,初莫测所由,久之方知自乐府发也。”这是一则传闻,但亦可见作品所受到的称慕和颂扬。作品一开始便挑出了主题:“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连绵无际的离愁就如同这连绵无际的春草,繁茂的芳草中裹藏着浓郁的愁绪。一个“锁”字,便恰如其分地将此情此景联系在一起了。首句写了愁来之时的炽盛,次句便点明了人物和事件:“绣帏人”是闺中少妇,“征轮”便道出远离。“暗垂珠泪,泣送征轮”不仅是少妇伤别的情态,也是词人咏草的妙笔:芳草沾露,晶莹透彻,随着车轮滚过,露珠纷纷下坠,如同泪滴,泣送征人。“长亭”句之后,便顺时序而铺叙,写离人的远去和居人的悬望。随着离人之车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那远方的流水、天空的浮云便被收入眼帘。词人托出“远水孤云”,一方面是衬托春草的连绵不绝;另一方面也寓有以流水喻情之绵绵、以浮云喻身世飘萍、以“远”字况有情人天各一方、以“孤”字况彼此皆孑然无依等进一层的含义,可见词人修辞之讲究。征人远去,而思妇在高楼上犹悬望不止,甚至于“尽日”凭栏,哪怕离人早已“目断”。这里暗用了《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典故,咏题一致,情景皆合,显得自然而又贴切。
过片“消魂”二字,是通篇精神所在,它既是上片的归结,也是下片的开启。“池塘”二句,一笔跳到追思昔游,在结构上是逆入法。谢灵运有“池塘生春草”的名句,这里暗用谢诗,又把春草联系上了。词人追思那年的别后重会:池塘边的草坪上,两人亲密地携手相依,天上乱花飞絮飘扬,他们幸福地漫步在散发着芳香的草地上;看到他们的温情爱怜,连绿色的小草也发出了嫉妒之情。往事不堪回首,“朱颜”句又挽回,从想象中的欢景又跌入现实中的悲景。这句词意化用刘希夷的诗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本来年去颜衰,就足以令人悲伤,何况爱人又复远离,更是孤凄难言。“朱颜”和“芳意”盛衰消长的对比,和昔欢今哀的对比交汇在一起,构成了感伤的重叠。末句,词人却一反前调,以解脱之语强作宽慰:“遍绿野,嬉游醉眠,莫负青春。”“莫负青春”承上“朱颜”句来,而“遍绿野”又紧扣咏草,因此,末句在结构上虽是再次宕开,但形象依然完整。春光尚好,还是不要太发愁吧,既然青春难再,何不及时行乐!这种劝慰虽是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但并没有摆脱自伤和悲哀,这种宽慰是勉强的,无力的。遍野绿草,只会无止境地作为别情的象征而给人以痛苦。
这首词结构上富于变化,空间上有远近、虚实之变,时间上有顺逆之变,笔法上有开合之变。而尤长于借句用典,通篇四处用典,皆显得平顺自然,绝无做作。作品以草喻人,以人喻草,人即草,草即人,深得比兴三昧,直可方驾周邦彦《兰陵王·柳》、苏轼《水龙吟·杨花》诸名篇。根本说来,则是作者长于言情,感情长注而深厚,故有变而不觉隔,用典而不觉拗,并且物物皆着我之色彩。
(耿百鸣)
阮逸女*
花心动
春词
仙苑春浓,小桃开,枝枝已堪攀折。乍雨乍晴,轻暖轻寒,渐近赏花时节。柳摇台榭东风软,帘栊静、幽禽调舌。断魂远、闲寻翠径,顿成愁结。此恨无人共说。还立尽黄昏,寸心空切。强整绣衾,独掩朱扉,簟枕为谁铺设?夜长更漏传声远,纱窗映、银明灭。梦回处,梅梢半笼淡月。
作者
*阮逸女,事迹不详。其父阮逸,字天隐,建阳人。天圣五年(1027)进士。景祐初,典乐事。皇祐中,为兵部员外郎。
鉴赏
这是一首闺怨词,作者与词中抒情主人公均为女性。刘勰认为“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同上《物色》)。指出时序物态对人的心灵情感的感发作用。而那些居于深闺、与外界隔绝的封建时代的妇女,对时序的变化和物态的感发也更为细腻敏感,中国古代诗词中大量的闺怨作品,均是为此而发的。此词题为春词,是抒发因春而起的感触。上片写景,下片叙情。
首句扣紧题旨,所写乃是仙苑中的春景。人居之所而曰“仙苑”,点出其华丽且非常人所居之地。苑中桃花竞开,枝枝芳华灿烂,光彩照人。“春浓”二字更概括出春意盎然、芳华极盛的情景。“已堪攀折”,是实写桃花极盛之景,又以花盛暗示出女子处于青春年华,渴盼爱情的情态。自《诗经·摽有梅》,我国古代便有以花盛果熟比兴女子求偶的习惯。歇拍进一步从时序刻画春浓。“乍雨乍晴,轻暖轻寒,渐近赏花时节”,以“乍”(刚)写春天晴雨交替的变幻,以“轻”写春天乍暖还寒,但却和煦宜人的轻柔感受。在这种晴雨冷暖交替中反映出一种春天勃发的生命萌动的活力。几番残雨笼晴、轻暖轻寒之后,百花盛开,已到了春光明媚的赏花时节。攀折与赏花,均是人之动作情态。首两句均由物及人,由花盛而写女子已值攀折的极盛年华,由春盛写渴盼爱情的情态。表现了因春盛花盛而感发的渴望爱情、春心萌动的情景。第三韵由自然情景转向人之处所。其幽深寂寞与自然界万花争发、生命喧腾的景象成强烈对比。台榭旁吹动柳的东风是无力的“软”,帘栊遮蔽的深闺是寂寞的“静”,绿阴深处鸟儿的鸣叫更反衬出居处的幽深孤寂。春心本共花争发,然因离人远去,这春花春时春情只能引起伤离惜春情怀。行人踪迹不定,刻骨的相思使闺中人魂随天涯、断续无凭。怅惘之中,本想在旧日共游的翠径上重寻旧迹以求慰藉,但物是人非,反而引起更为郁结难遣的愁绪。换头叙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怅恨是无法与人叙说,也无人可以叙说的。“立尽黄昏”,以极为细腻的动作刻画出主人公这种无法言传之怅恨。“立尽”,既点出立于斜阳中怅望之长久,愁怀之郁结,黄昏斜阳又暗寓着闺中人独守空房,年华在孤寂中白白流尽的情致。“寸心空切”将“立尽黄昏”之情化为灰烬,点出这种相思怅恨无人理解,是徒劳无益的哀伤。写到此处情已尽,意已绝。“强整绣衾”以下重起一意,写闺中人无可奈何之下,强自振作的情态。在时空上是由黄昏至夜晚,由屋外至屋内的接续。强打起精神整理绣花的衾被,独自掩门不知不觉间又在床上摆上两个枕头。待摆好之后,才醒悟人去屋空,此枕为谁铺设呢?不觉悲从中来。这个细节突出了闺中人渴盼爱情相思至极的情怀,其以反问之句出之,则表现了情感上的又一个跌宕转折。继之写长夜独眠,不直接写辗转难寐,只写耳中所听,是在幽静的长夜里远远传来的滴漏声;目中所见,是映在纱窗上明灭不定的灯影。以漏声的悠远不断,灯影的明灭不定,暗示闺中人绵长的相思,动荡的情绪。结句“梦回处”写闺中人在愁绪之中渐入朦胧之境,从梦中惊醒之后,只见窗外一泓清淡的月色笼罩着摇曳的梅梢。此处化用卢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之意,在短暂的梦中,也许真切地见到亲人归来,在窗下轻叩,于惊喜交加中醒来,仍是形只影单,窗外风吹梅花,梅落敲窗,眼前只有梅梢轻摇,月色轻淡如水,一切是相思之极的幻象。
(王筱芸)
王安石*
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作者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号半山,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进士。神宗熙宁年间两任同平章事(宰相),实行变法,企图改变宋朝积贫积弱的局面。卒谥曰文,赠太师。崇宁间追封舒王。有《王文公集》,词只存二十余首。
鉴赏
王安石这首词,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词牌下注有“金陵怀古”四字,可能是黄氏根据词意所增,非荆公自注。
金陵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等朝代的都城所在,形势险要,风光秀美,久已驰名。唐人以金陵史迹、名胜为题材的诗歌不少。在宋词里当以张昪的《离亭燕》(一作孙浩然作)为最早,张昪是宋仁宗的大臣,作过参知政事、枢密使。这首词是他退居金陵以后所作,时在神宗熙宁年间。他通过金陵秋季景色的描写,抒发了兴亡之感,似为熙宁新政而发。王安石这首《桂枝香》,一般也认为是他罢相以后退居金陵的作品,和张作前后相接,在写法上曾受到张作的启发,但立意完全不同。他这首词很受宋人的推重,杨湜《古今词话》说:“金陵怀古,诸公调寄《桂枝香》者三十余家,独介甫为绝唱。”所谓“诸公”之词,今皆不传,只剩荆公此作。南宋末著名词人张炎说此词“清空中有意趣”(《词源》)。但究竟“绝”在哪里,“趣”在何处,都未说出,须作具体探索。
上片写景。起首一句“登临送目”领起上片词意,表明以下描写全是目中所见。“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点明登临季节。“故国”指金陵,和刘禹锡《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是同一用法。晚秋的时候,天气清肃,登高四顾,周遭的山川景物毕呈眼底。“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首先看到的是千里澄江蜿蜒东去,静静地躺着,犹如一条铺陈着的白色丝带。这一句是从南齐诗人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的名句“澄江静如练”化出。下句自铸伟词:碧绿的山峰连绵不断,好似簇拥在一起。金陵周围的山,近一点的有清凉山、狮子山、覆舟山、幕府山、紫金山等,远一点的有青龙山、牛首山、祖堂山等。如凌高四望,山峰重叠,参差竞秀,确有“如簇”之感,益可知荆公此句状景之妙。这两句是写静景。“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两句写动景。在夕照里,江里的船帆在缓缓移动,酒家的旗帜在迎风招展,写出了人的活动。这两句似从张昪《离亭燕》“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两句化出,而造语更工。“残阳”“西风”,透露出衰飒景象,隐隐为下片抒感创造气氛。“彩舟云淡,星河鹭起”两句写极目远望所见:河上的小舟被轻云遮掩,依稀可辨。“星河”指长江,远望处,天水相连,故称长江为星河,星河即天河。“鹭起”可能是写实,看到一群白鹭腾空而起;也有可能是从白鹭洲地名而幻想出来的虚景。“画图难足”句总收上片,极称赏之意。澄江、翠峰、征帆、酒旗、彩舟、白鹭,色彩斑斓,动静相间,构成一幅壮丽的画面。
下片抒感。起句“念往昔、繁华竞逐”,总领下片词意。六朝的一些帝王凭借金陵的险要形势和江南无尽的珍藏,穷奢极欲,出奇争胜,广筑宫殿,博采声色,琼树朝朝,金莲步步,招致了国破家残,败亡相继。“繁华竞逐”四字深刻地揭示出六朝更替的根本原因。“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上句是杜牧《台城曲》“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两句的缩写。韩擒虎是隋朝的名将,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大举伐陈,以韩擒虎为先锋,率精兵五百人首先攻入金陵朱雀门,直扑宫闱,陈后主降。张丽华是陈后主的宠妃,她住在豪华的结绮阁上。这两句是说,当敌国大将已攻到宫城之外,陈后主还在醉生梦死,和宠妃们寻欢作乐。这是用艺术夸张手法刻画的一幅历史画面。实际的情况是,当隋军攻入宫城后,陈后主即命人把自己和张丽华、孔贵嫔用绳子连在一起缒入井中以避难,隋军出之而被俘。诗人之所以要把张丽华这个人物突出出来和韩擒虎作个鲜明的对比,意在表明,陈后主由于沉湎酒色导致了亡国之祸,令人触目惊心。至于托名颜师古的《隋遗录》说隋军入宫后,后主仍在饮酒赋诗云云,伪书所载不足信。金陵在短短的三百年里,走马灯似地更换了六个朝代,一些亡国之君所以“悲恨相续”,是因为他们在亡国之前从不接受历史教训。这一句不止是对六朝亡国之君的指责,而含有更深的现实意义。以下是对吊古者的批评:“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凭高”和“登临”相呼应。“谩嗟荣辱”即空叹兴亡。意思是说,只是空叹兴亡,有什么用呢?这一句把从唐朝以来金陵怀古一类的作品统统推倒,显示出作者的雄伟气概,是全词抒情的高潮,也是全词的警句。但怎样才算是不空叹兴亡,作者并没有直说,而把深邃的思想蕴蓄句中,让读者去揣度,去悬想。以下只是“余波”。“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流水”应上片的“澄江”,“寒烟”“凝绿”应上片的“晚秋”。六朝的往事都随着流水逝去,成了历史上的陈迹,只剩下寒烟笼罩下的一片芳草,也日渐枯黄。“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乃化用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诗意以收束全词。《后庭花》是《玉树后庭花》的简称,这是陈后主所创的新曲之一,其歌辞传于今的仅有“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两句,其内容大抵皆称美张贵妃、孔贵嫔等人的容貌,可以断定为靡靡之音。《隋书·五行志》所载“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两句,当是唐人附会之词,不足征信。
这首词立意高远,体气刚健而浑厚,多处化用前人的诗句、诗意以状景抒怀,不见雕镂痕迹,具见锤炼之功。但这首词最堪玩味的还是作者的命意所在。他不是简单地重复前人的诗意,客观地感叹兴亡。他对于六朝统治集团生活上“繁华竞逐”导致覆亡相继的历史事迹深表惋叹,是针对宋朝的政治现实而发的。宋朝从真宗到仁宗、英宗时期,都是安于表面的承平而过着奢豪的生活,宫廷开支之大,皇帝赏赐之滥,冗官冗员之多,都超过了六朝。君臣们无所事事,赏花钓鱼,坐吃山空,弄得国库枯竭,民不聊生,危机时露。这在作者《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和上神宗皇帝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以及其他有关文章里有全面、详尽的论述。在这首词里,他认为对于六朝兴亡相继的事实不能“谩嗟”,也就是说不能只是空自感叹,而是要从政治上加以变革,汲取历史教训,免蹈覆辙。这不是一般文人的见解,而是政治家的见解。换句话说,这首词是政治家的词,不是一般的文人词,必须结合作者的政治思想才能探索到它的底蕴。它的“绝”处就在这里,它的“意趣”也在这里。
后于王安石的著名词人周邦彦,也有一首《西河·金陵怀古》词,也融入了不少前人诗句,勾勒点染,构成一首圆美流转的怀古词,艺术功力是很深的,但意境却和王安石的《桂枝香》大有差别。周词只是“谩嗟荣辱”,了无新意,就像一幅一般的工笔画,虽纤毫毕具而索寞乏神采,不免匠气,是十足的文人怀古词,难与荆公比并。
(李廷先)
浪淘沙令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鉴赏
这是一首咏史词。
作品从伊尹、吕尚的身世入笔。“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伊尹是夏末有莘氏女的陪嫁奴隶,因才干卓越,为成汤所识,汤任以国政,得以灭夏桀而建商朝。成汤死后,伊尹还辅佐了两朝国君,巩固了商政权。吕尚,又称姜太公,早年贫寒,老来垂钓渭津,于渭水边遇周文王,后辅佐武王完成灭纣兴周的大业。伊尹和吕尚,是历来为儒家所称颂的著名贤相。才能的发挥,功业的成就,除了需要杰出的才干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有才干得以发挥的环境和条件。刘克庄的《沁园春》曾叹道:“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但李广毕竟没有碰上汉高祖,多少英才也就这样沉沦埋没了。相比之下,伊尹、吕尚是幸运的。“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作者的两层意思很明确:首先他提倡积极用世,和赞美垂钓逍遥的老庄之徒不同,他对终身隐逸并不赞许;其次他指出事业的成功也有一定的偶然性,没有时势和机缘也难造就英雄。
正在宦途上奋力前进的作者,对于政治上的作为自然是充满热情的,下片激昂之情油然而生:“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伊尹、吕尚遇到了成汤、武王,自然是如风从虎,如云从龙;改朝换代、建国创业的奇功,蕴于羽扇谈笑之中。沧桑巨变,在词人笔下显得如此的轻松和悠闲,这表现出王安石对他的先驱们是何等的景仰啊!崇敬和羡慕之余,显然还有着深深的自励:“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如今千载后”,意即千载后的今天;“谁与争功”,表面意谓功盖千秋,无与争者,实际上也颇自负:伊、吕之业,虽千古无匹,但风流人物,尚看今朝。词人以伊、吕自况,政治上的抱负,便从末句那不服气的神色中强烈地透了出来。
把上下片的情绪结合起来,不难看出王安石既有着建功立业的强烈的事业心以及充分的自信心,同时还渴望能为君王所重,获得施展才能的机会。然而,作品的意义不限于作者本身的自我希望和自我认识,它既揭示了杰出人物成功的必备才能和外因,也从侧面唱出了多少优秀人才埋没于“钓叟”“耕佣”而“老了英雄”的哀歌,有相当的普遍意义。
词在宋初,境界始开,但诗庄词媚的界限依然分明,能摆脱脂粉气的作家不多,题材乃至意境宏大开阔的作品亦属罕见,更不用说这类现实意义强、政治色彩浓的作品了。从这方面看,这首词不失为豪放词发展史上继范仲淹《渔家傲》之后的又一首重要作品。
(耿百鸣)
王安国*
减字木兰花
春情
画桥流水,雨湿落红飞不起。月破黄昏,帘里余香马上闻。徘徊不语,今夜梦魂何处去?不似垂杨,犹解飞花入洞房。
清平乐
春晚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作者
*王安国(1030—1076),字平甫,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王安石之弟。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经韩绛推荐,召试,赐进士及第,历任西京国子教授、崇文院校书、秘阁校理。他反对新法,多次力谏安石。后安石罢相,吕惠卿执政,安国时为大理寺丞、集贤校理,因郑侠上疏反对新法、攻击执政者一事牵连,于熙宁八年被罢废,放归田里。有《王校理集》,不传。
鉴赏
这两首词题材相同,都是写暮春景色;艺术手法相同,都是借景抒情。但两者表达的感情却有所不同:前者是游子思家,后者则是由惜春惜花来写人品的高洁。
《减字木兰花·春情》以描写暮春景色开端。画桥流水,雨湿落花,景物虽美,无奈“流水落花春去也”,反而使人暗生怅惘之情。加之云破月来,清光洒满大地,又正是寂寞思乡之时。走马远别,“帘里余香”尚存鼻端。此情此景,与杜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之所咏所思何殊?过后接以“徘徊不语,今夜梦魂何处去”之句,极写思念之深、怀念之切。踽踽独行,无人可与晤语,征人寂寞之况味可知。不堪索漠,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梦中与伊人相见;然而梦魂难托,归路无凭,更觉愁肠九曲,凄苦万状。蓦见杨花飞舞,不觉顿生遐想:无情的杨花尚能飞入洞房,而有情之人反而滞留他乡,由物及人,因而又复化思念为悲痛。
与上词相比,《清平乐·春晚》中所表达的伤春之情则比较空灵抽象,读者可作多方面的理解:对时光匆匆的感叹,对自己境遇改变的悲伤,对美好事物凋零的悼惜等等。这首词由惜春、留春归结到像春光那样保持高洁的品性。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发端构思十分新巧。莺语间关,为的是挽留春光。平常的自然现象,在诗人丰富的想象中,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含义。两句表面上是写黄莺殷勤留春,实际上是用拟人化的手法,借黄莺来表达自己的惜春之深情。“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是倒装句。一夜风雨,残红满地,犹如玷污的宫锦。“残红”说明春已归去,连枝头残花都被打落了。“宫锦污”,形容遍地落花的狼藉之状。美好的事物受到摧残,更令人痛惜。下片承上,惜春惜花之情由歌女小怜托之琵琶诉出。这是从李贺《冯小怜》诗“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之句化来。以弦代语,歌哭无端。“弦弦掩抑声声思”,铮铮哀音,令人终晓不寐。随着乐声,诗人追踪春光,绕遍天涯海角。结句的“画堂朱户”指达官贵人的宅邸。春光已去,只有自由飘舞的杨花,犹存流风余韵,然而它却不肯附丽于权贵之家以求飞黄腾达。美好的事物,即使行将结束,也依然保持她的美质,真可谓“质本洁来还洁去”。作者的惜春、留春、心随春去、思绕天涯,不仅因为春天是美好的,而且因为春归之时保持了高洁的品性。这种品性其实就是作者的自我写照。他并不附和当上宰相的哥哥而求青云直上,也不因为受的诬陷罢废而奔走权门,联系这些事实,是有助于我们理解这首词的。
两首词在写作手法上都是因物起兴,即景抒情,这是我国古代诗词中常用的技巧。然而一则见杨花飞入洞房而自愧弗如(与杜甫《发同谷县》“去往与愿违,仰惭林间翮”之句同一机杼),一则借在春风中自在翻荡的杨花自喻,构思、联想在新巧之中俱见匠心,在相同的拟人化手法中又各自曲尽其妙,这是他人类似的词作所难比肩的。
(吴锦)
孙洙*
菩萨蛮
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回头凝望处,却更廉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
作者
*孙洙(1031—1079),字巨源,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年十九举进士,元丰中官翰林学士。有《孙贤良集》,不传。
鉴赏
《词综》引黄叔旸云:“孙公于元丰间为翰苑,与李端愿太尉往来尤数,会一日锁院,宣召者至其家,则出。数十辈踪迹,得之于李氏。时李新纳妾,能琵琶,公饮不肯去,而迫于宣命,入院几二鼓矣。遂草三制,罢,复作此长短句以记别恨。迟明,遣以示李。”或以为孙将亡时所作,非也。作者贵为翰林学士,犹感到身不由己,故作此词以记其恨。李商隐诗:“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言听到鼓声,就得到兰台(秘书省)上班点卯,而发出身如蓬草随风飞转的感叹。作者由于亲身经历,悲慨同深。李诗当为词意所本。此词开头两句明白如话,直抒胸臆。意谓上班点卯的时间还早,哪用得着如此急急相催呢?这里对朝廷迫他连夜草制已露出不满的情绪。天子之言曰制。草制,就是为皇帝草拟“圣旨”。“抵死”,犹云急急。“上马苦匆匆”,着一“苦”字,表达了作者对官场的厌倦心情和身不由己的痛苦。一曲琵琶听犹未了,正当豪情方酣之际,竟匆匆上马去应官差,真是大煞风景。“琵琶曲未终”,闷闷而去,惆怅不已。
换头紧承上结。一曲未终,即被迫匆匆上马,回首欢乐场面,怎能忘情?所以上了马仍不时回头凝望着欢乐的场所。何况一路上飘洒着廉纤细雨,更令人黯然神伤。于是结句发出“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的浩叹。宋太宗赵光义诗:“翰林承旨贵,清净玉堂中。”自此遂以玉堂专属翰林。然而作者对这华贵的玉堂却感到厌倦。此句意谓徒然空说翰林院是玉造成的堂,可是今夜的玉堂简直叫人难受,大有度夜如年之慨。末两句重复玉堂,用顶针句法,不但音节谐美,而且加重语气,表达了作者当时的心情。从这个侧面也反映了封建文人为人作嫁的苦闷。
(王明孝)
晏几道*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作者
*晏几道(1048?—1113?),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他出身宦门,但不肯攀附权贵、趋从时俗,性情孤傲耿介,所以仕途蹇仄,曾监许田镇,后为乾宁军通判、开封府推官。由于生平遭遇变故,饱谙人情世态的炎凉冷暖,在他所擅用的小令中,多半抒写爱情离合和人生聚散无常的悲欢,缠绵悱恻、凄婉动人。有《小山词》。
鉴赏
这首词抒写怀念歌女小的深情。起始“梦后”“酒醒”二句互文。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是居处的冷落,梦后、酒醒之后,就显得更为凄清寂寥,以环境的描写暗暗衬写出词中主人公的眼前春恨,虽然在字面上没有明说,但紧接以“去年春恨却来时”一句,暗暗表明居处的落寞与去年春恨重来有关。去年春恨的具体内容也不直接说出,而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出色景语烘染,众芳纷谢的凋零景象,微雨迷蒙的黯淡气氛,既可理解为实景的描绘,但又何尝不是喻指烂漫如春的美好生活已经消逝,只留下一片迷茫、满腔怅惘?落花、微雨之中,一人孑然伫立,空中双燕穿飞,画面虽然无声,但一种无言的春恨却已泛溢于画面之外。“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李白《双燕离》),“梁燕不知人事改,雨中犹作一双飞”(郑文宝《缺题》),双燕能够自由地双飞,而人却茕茕孑立,其情何堪!伊人已去,往事已矣,但好景无常的落花春恨,绵长无止的微雨愁情,却年年再来,难有已时!
上片以幽雅凄清的景境衬写眼前和去年的春恨,但所以引起春恨的具体缘由却始终没有清楚地道出,只是稍点即止,闪烁其词,层层蓄势,直至下片“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几句,才开始点明。紧承上片的因景生情、见物怀人,自然地由眼前、去年而追溯更远的往事,景境随之一变,感情也从婉曲变为直率,如同闸门开启后的急流一泻而出。“记得”二字,语气郑重,说明是追忆往事。小是歌女名字,其人妩媚善笑,小晏曾为之倾倒,当年初见的情景更是耿耿难忘。“两重心字罗衣”,借衣饰之美,衬写小人美,也含两心相印之意;“琵琶弦上说相思”,在琵琶的弦声中吐露了相爱之情,人美,再加上情深,怎能不使人缱绻难忘!结拍“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二句,以长在之明月绾合今昔,当时明月之下,曾经映照彩云般的小归去,“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归”(李白《宫中行乐词》),彩云般的恋情也随人的归去而消散无踪。说“曾照彩云归”的“当时明月在”,实是反衬人的不在,不言怀人,而怀人之情自见,也自然地点出了年年春恨之因。眼前、去年以及更远的春恨,正是词人当年青春恋情消逝的长恨,它凝聚了作者执著难忘的深情。全词以“春恨”为关捩,“梦后”二句写眼前,“落花”二句写去年,“记得”三句写过去,由近及远,层层翻转,恰如一幅幅画面不断映现,而又首尾贯串,深得蛇灰蚓线之妙。
(钟陵)
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鉴赏
晏几道是晏殊的小儿子。虽然他父亲作过宰相,但他因为如黄庭坚《〈小山词〉序》中所说的“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模。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遂陆沉于下位”,于是只好“嬉弄于乐府之余”,即以流连歌酒自遣。由于怀才不遇,没有为国家尽力的机会,就趋于颓废,这是从信陵君以来,许多人走过的老路。这位词人与那些人不同的是,他为后代留下了许多篇动人的作品。
晏几道晚年为自己的词集作了一篇短短的序文。这篇序,事实上是凄婉的回忆录和优美的散文诗。我们用它来对照这首作于晚年的词,对于词中的情事就看得更其清楚。这篇序和这首词的主题,都可以借用《楚辞·九章》中的一个篇名,就是《惜往日》。
自序略云:“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这首词也是写离别之感,但却更广泛地慨叹于过去欢情之易逝,今日孤怀之难遣,将来重会之无期,所以情调比其他一些伤别之作更加低徊往复、沉郁悲凉。
上片起句即点明离别。“西楼”,当时欢宴之地,此中有人。醉中一别,醒后全忘,难道是患了健忘症吗?也不过是极言当日情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不可复得罢了。抚今追昔,浑如一梦,所以一概付之于“不记”。此与其《鹧鸪天》之“一醉醒来春又残”及《临江仙》之“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同一意境。
二三两句承上说,但觉当时之聚,今日之散,无凭无定,竟如春梦秋云,即所谓“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白居易《花非花》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首诗写得迷离惝恍,据诗中“朝云”字,当是为南朝小乐府中所谓“夜度娘”一类人物而作。此处改“朝云”为“秋云”,修辞更为工整。而所谓“春梦秋云”之聚散,乃指莲、鸿、、云之始在沈、陈两家,后来流转人间,仍甚分明。其情事当然也包括沈死、陈病在内。
四、五两句,是说由于聚散之感,枨触于怀,以至“斜月半窗”而仍不能入梦,则愁思之深可见。人方多恼,屏却无情。它悠闲地将一片翠色的吴山展示在这不眠人的面前,使人更增加无穷的遐想。这个“闲”字至关重要,有这一个字,才能衬托出由于人的心烦意乱,主观地认为画屏恼人,因而人也恼画屏的无聊心情。
过片写胜游欢宴既不可再,怀念旧人,检点旧物,则唯见“衣上酒痕”。这沾在衣上的一点一滴的酒痕,乃是西楼欢宴的陈迹。“酒痕”应上“醉”字。还有“诗里字”,这写在纸上的一行一行字,就是当时的“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的“狂篇醉句”。今日观之,无非凄凉之意而已。
结尾两句,不说自己寒夜无眠,不说自己“自怜无好计”,不说自己“垂泪”,而将这一切归之于红烛。意思是要说,连红烛都为我的“凄凉意”而受感动,则我自己的哀伤也就可想而知。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晏词即从杜诗受到启发,但形象更为丰满,青出于蓝。画屏、蜡烛,一翠一红,一无情,一有情,相映成趣,亦见结构巧妙。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也为前人所称,但“蜡泪”与人的“秋思”“离情”,没有发生有机联系,比起这两句来,是有差距的。
唐圭璋先生说:“这首词,虚字尤其传神,如‘真’‘还’‘闲’等字,用得自然而深刻;‘总是’‘空替’,则极概括。”很扼要地指出了它在用字方面的特点。
(沈祖棻)
蝶恋花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残杏枝头花几许?啼红正恨清明雨。尽日沉香烟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远信还因归燕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鉴赏
这首词《乐府雅词》又作赵令畤作。我们认为作者是晏小山。原因有三:一、《小山词》结集于晏几道逝世之前,一般不可能混入他人作品。二、《乐府雅词》载《蝶恋花》,字面与《小山词》所载有出入,很多地方与词意相龃龉,《小山词》所录应是原作。三、就风格而论,这一首与《小山词》其他十四首《蝶恋花》形成统一的艺术风格,遣词造句方式也基本相同,而与赵令畤十二首商调《蝶恋花》,情韵气质则有明显区别。
晏几道的词以“工于言情”“措词婉妙”为人称道(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冯煦说他是“古之伤心人”(《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这首《蝶恋花》反映了晏词的以上特点,主要写一位深闺思妇春深怀念远方亲人的悲哀伤感。首句从抒情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写起,与一般景起、情起的写法有所不同。“欲”字透露出两层意思:或觉得天气转暖,或认为时令已到减衣的晚春。“寒未去”,意陡转,写出怯于减衣的犹豫。一波三折,这就令人思忖:究竟是春寒,是心寒,还是身子骨单薄,抵御不住春寒料峭?作者都未一语道破。二三句从心理到外形,托出锁在深闺、有意封闭自己的孤独、懦弱的思妇形象。“不卷珠帘”,或是畏寒,或是慵懒,或是怕出户外见到春残景象。“人在深深处”,透露出这畏寒女子闭门深隐,似有千种愁绪无人告诉。这一意境,与欧阳修同调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意境非常相似,主题和情绪氛围的制造也很接近。下面宕开,不再写闺中人,而写室外景:“残杏枝头花几许?啼红正恨清明雨。”“残杏”而能“啼”,能“恨”,这应是闺中人心理体验的外射。前三句写人与后二句写“残杏”“啼红”,让人与花交相辉映,启发读者想到残红就是思妇,花啼即人啼。这里融进了上引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意境,创造出意象叠加的审美境界,比欧词显得更含蕴、深婉。这种处理艺术技巧极高。残红的“啼”“恨”,全是虚拟,若止看成拟人,理解就太肤浅了,而把这“啼”和“恨”坐实到伤春人、伤心人的形象中,二者交映,就使人们看到一个春残时愁锁深闺,满脸粉泪,像残杏一般在哭泣的孤独女子的形象。
下片回到闺中,主要写人。首先写出闺阁中香烟缭绕的朦胧气氛,表现思妇愁绪如烟如织、弥漫无穷的意象,又突出思妇整日里无所事事的无聊生活环境。思妇本想借酒浇愁,醉中麻木自己,但麻木是短暂的,即使醒来迟,终究要因伤春伤别情绪而苦恼。“春情绪”而能“破”,写愁绪的饱和。仿佛从睡梦中醒来是一根针,将充斥愁绪的水泡挑破,愁立即溢出,四散开来。结拍两句,终于道出愁苦的原因。“远信”,是所盼;“归燕”,是假想。“远信”不可盼而托之“归燕”,“归燕”不可托而怨其“误”事。这无理之理转为至情。明知燕归信无凭,于是又将思绪和视线牵向屏风上所画的山水图,在山水图上寻找亲人的行踪。这个结尾十分巧妙,看似不着气力,客观地摆出“小屏风”这个画面,实则暗示了深闺思妇的许多复杂的心理活动及细微的眼神动作转移。见到窗外归燕,怨其误了自己的“远信”;看到屏风上的山水,想到亲人“西江路”上的匆匆行色,这都是入梦入痴的悬想造成的。至此,一个伤春伤别的深闺思妇形象,活脱脱出现在人们眼前。人们不但看到此人如落红般的啼痕,还看到她细腻的、变化的心思。而这些又都是通过形象鲜明的画面来表现的。画面之外,隐藏着丰富内涵和悠长情韵,这就是写词所要追求的含蓄蕴藉的艺术境界。
(沈家庄)
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鉴赏
小晏有许多描绘梦境的词,在他现存的二百多首中,写到梦的有四十多首,这首词就是其中之一。
词一开始,就从梦写起,“梦入江南烟水路”,笔势迅疾突兀。烟水迷离的江南,虽然相距遥远,但因是那人的所去之处,魂牵神萦,不知不觉地就梦入江南,是思之极,也是情之深。“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梦里也难相逢。岑参《春梦》诗“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表现了梦魂远涉江南千里寻人的深情,小晏这几句词由此化出,境界近似,但江南行尽、离人不遇,较岑参诗更深一层地表现了内心感情的挫折,词情也随之作一顿挫。梦中的江南,烟水迷离,梦魂飘荡,千里驰飞,闪烁着惝恍飘忽的神秘色彩,浮现出虚幻多变的境界,朦胧迷茫,令人神思摇荡。“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梦中相寻不遇,梦魂劳瘁不堪,凄然神伤,黯然魂消,无限苦情,却无处可说,实是无人可以倾诉。梦后醒来,悟知梦中不遇的消魂之苦,全是虚幻,所以是“误”;然而现实中同样暌隔如前,与梦中相较,梦里消魂固然是不实之误,但梦魂还可以自由驰飞江南,四处相寻,现实中却拘禁森严,因而惆怅更深,比梦中更为消魂,词情至此又作一顿挫。
下片“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三句,写惆怅难以排遣。想在信中详尽地叙说日思夜梦的相思之情,但离人行踪不定,睡梦里无法寻觅,现实中也鱼雁难凭,虽作尺素,也难以递传,满腔情愫,无法可以寄达,千回百折,步步逼近,词情再一顿挫。结拍“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二句,写于无可奈何之中,借弹筝歌唱,抒写别绪离情。“断肠”是感情悲苦,筝也随之弦紧音急,筝柱移破,形容弹奏迅疾如风雨骤至,声情自然激亢悲凉。全词“写来层层深入,节节顿挫,既清利,又沉着”(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最后形成高潮。
(钟陵)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鉴赏
这首词写一对情人久别后的重逢。全篇都是从男子方面着笔来写的。抒情主人公即是作者,自叙其爱情生活中的一段经历。
上片追忆初次会见时的情景。因其历久难忘,印象最深,所以词中用了一半篇幅进行具体细致的描绘。开头两句,写词人与那位女子相逢在一次华筵上。彼此一见倾心,互通情愫,真诚相爱。“彩袖”暗示伊人身为歌女,“当年”点明所叙乃是往事。殷勤捧杯劝酒,说明女方钟情于己;词人深受感动,故不惜一杯接着一杯,开怀畅饮,甘愿一醉方休。通过劝饮、醉酒这一细节描写,形象地表现了男女双方的柔情蜜意。接着两句,形容歌舞盛况,渲染欢乐场面。一遍遍地起舞,不觉更深夜尽,照在楼头的月亮已经渐渐地低沉下去;一曲曲的清歌,唱至精疲力竭,桃花扇下的风也快消失了。这里不用“嘹亮”“婉转”“婆娑”“美妙”等等词汇去形容歌声舞态,而借时间的推移,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歌舞的尽态极妍,以及与会者尽情欢度此一良宵的情景。以上场面是从主人公的回忆中展现出来的,采用的是“化实为虚”的艺术表现手法。
下片换头三句,写别后相思。中间略去了相识以后和离别之时的种种情事,直接叙述别后的思念,颇见剪裁之工。前两句就事理说是叙述句,从表现方法看却是解说句,再次点明上片所云乃是当年之事。“几回”句,具体描述相思情状,多少次梦里的欢聚,醒来后却增添了更多的烦恼和愁苦。字面上虽然没有出现“相思”的字眼,但通过双方之梦寐,自然衬出了彼此间感情的真挚与深厚。这三句仍用虚写,回想过去,一夕相会,引出了无限的相思之情。结拍两句,写意外的重逢。“今宵”点明是眼前的事,形象地表现出惊喜之情。“犹恐”句,与上文“几回魂梦与君同”相照应。先写动作——持银灯相照,再写内心活动。过去频为梦境所苦,以其并非现实;今夜真的重逢了,却又恐其仍是梦境,因而把银灯来照,极欲证其为真。总由一往情深,所以显得“曲折深婉”(陈廷焯语),心理描写十分细腻真实。
这首词写的虽是男女恋情的传统题材,但在艺术上却有其独到之处。全词依时间顺序,写了情事的发展过程:初欢——久别——重逢。从情感的变化看则是:欢乐——愁苦——欢乐。结构严谨,层次分明,波澜起伏,虚实照应,在短短的篇幅里包含着丰富的内容。笔端又富于变化,语言自然工丽,形象鲜明生动,具有较强的艺术魅力,故被列为宋金十大曲之一,当时曾广为传唱。
(喻朝刚)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鉴赏
这首词也是怀人之作,上片写昔时相见,下片写今日相思。
起句前四字点明歌筵酒席,乃所见之地,后三字用唐人小说中人名,点明所见之人。范摅《云溪友议》所载韦皋和姜辅家中的婢女玉箫两世姻缘的故事,也是大家所熟知的。以玉箫称此人,即所以说明她乃是莲、鸿、、云之流,或者就是她们中间的一个。
次句,“银灯”点夜宴,“一曲”承“小令”来,“见”是初见,因是初见,前所未睹,故用一“太”字来形容其“妖娆”出众,因而一见钟情,生出下面许多文字。一曲又一曲地唱着,要花许多时间。在听她歌唱的时候,竟醉倒了,但谁能因之感到遗恨呢?她唱完以后,余音在耳,回到家里,酒还没有醒,又可见得真是醉得可以。两句着力写她歌声之妙,不独美艳动人而已。上片都属回忆。
过片写别后的情景。春夜孤栖,故觉“悄悄”;久不成寐,故觉“迢迢”。这不是一般春夜的感觉,而是某一个春夜极其怀念已经与自己相距很远的“玉箫”时的感觉,所以接写天遥地远,再见为难,唯有托之梦寐。“楚宫”字,也是暗示其巫山神女的身份,且为下入梦张本。李商隐《过楚宫》云:“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词人很可能从此诗得到一些启发。
结尾两句写相思之极,寤寐求之,以见钟情之深,用意是深入一层,用笔则是宕开一层。“梦魂”牵惹,非常迫切,但却有其“无拘检”的好处,即不比实际的人生会有许多间阻。由于没有这种或那种间阻,非常自由,故用“惯得”以拟议之。“过谢桥”而以“踏杨花”作陪衬,不独与上文“春悄悄”相应,而且合于梦魂缥缈之情景。着一“又”字,则可见梦里相寻,已非一次,与上“惯得无拘检”也相应。“谢桥”,指谢娘家之桥,犹谢家指谢娘之家。张泌《寄人》:“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诗意与此词下片相似。谢娘即谢秋娘,唐时名妓。
相传和晏几道同时的道学家程颐,也很欣赏“梦魂”两句,笑道:“鬼语也。”(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这句话不能直译为“这是鬼话”,只能意译为:“这样的词,只有鬼才写得出来!”连这个老顽固都被感染了,也说明这两句的确富于魅力。
(沈祖棻)
清平乐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鉴赏
晏几道和晏殊在词的创作上齐名,故有“二晏”之称,但父子二人的生活经历却不相同。大晏位尊名高,生活颇为得意,而小晏却非如此。大晏在世时,晏家不乏“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富贵气象,小晏也曾过着歌韵铮琮、钿筝暖响的生活。随着乃父的去世,门祚的式微,小晏的境况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加上他孤高耿介、不愿阿附权势的个性,以致生活的道路不很顺利。身世的坎坷和世情的冷暖,使小晏除了耿介特立之外,又具有一往情深、善感任直的性格。所以他的词虽不离伤春悲秋、别怨离愁、相思情苦的内容,但是于情文之间缭绕着一股郁勃而深挚的情思,可以激动人心。黄庭坚《〈小山词〉序》中就说小晏的为人是“痴绝”。所谓“痴”就是情极真的表现。《序》中又说到小晏有“四痴”,除了不会溜须拍马,奔走于豪族权贵之门,不肯写应制的文章,不懂得持家理财之外,最后一痴便是“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在小晏词中这种痴情之作实在不少,这首词便是其中著名的一篇。
这首词具体的写作背景无从查考了,也许是为一个女子而作,它写出了一种难以割舍的“痴情”。对于深情的人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离别了。为了两人能在一起,小晏不忍轻别,苦苦相留,可是对方未必理解他的心情,酒足醉罢解缆放船而去。劈头一句“留人不住”便凝结着小晏无限的愁思。小晏沮丧却又不无眷恋地望着一叶小舟随着悠悠的春水默默远去,直到船儿消失在莺歌阵阵、一片繁华的阳春烟景之中。小船消失了,人影消失了,然而绵绵的情丝并未因此断绝,恼怨、怅惘等等难言的情感交汇而来,竟使小晏盘桓于渡口不知何所适从,只见渡口边一排排的杨柳沐浴着春光,青翠撩人,仿佛每一枝每一叶都浸透着别绪离情。一切都那么瞬息即逝,多情的小晏不能不恼怨对方若无牵挂地飘然远去。凡事都有个“度”,人的感情也是这样,由于爱得太深,太笃,当这种爱无法得到对方的理解,它就会转向反面,即恨。爱得深,恨得也深。因为小晏向人捧出的是一片真心,可是对方未必理解他的心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便是感情发展的必然表现。从今以后不必再通信往来了,那过去的情事就当作没有罢了。这句话貌似绝情,实则痴情,如果小晏是个滥施感情逢场作戏的人,何必为这种离别而痛苦?既然对方未必珍视这种感情。正是因为情痴才生出这般烦恼。看来周济《宋四家词选》中说此词“结语殊怨,然不忍割”是颇中肯綮的。联系小晏其他词作来看,这种痴情也是很明显。比如《少年游》“离多最是”,尽管也感慨“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但并未因此而憎恨对方,还是慨叹“佳会更难重”,独自忍受着情感的折磨。又如《菩萨蛮》“相逢欲话相思苦”,在恼怨对方的“浅情”之时,仍然充满了深情的思念:“长到月明时,不眠犹待伊。”这些都能见出小晏诚挚率真的性格。那么,小晏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除了小晏生性多情之外,这也在于他对对方已有相当的了解。小晏交往的女子大多是歌儿舞女,除了对她们不幸的遭遇寄予深切的同情外,小晏对她们痛苦的内心世界也是深为理解的。她们“浅情”的原因也许是复杂的,或是由误会引起,或是客观情势的逼迫,或是某种顽固势力的暗中操纵,这些都可能支配她们的行动。对于这些不幸的女子本人,他又能怨恨她们什么呢?
这首词上阕写眼睛所见,下阕写内心所感,写得率真自然,以致看不出有何刻意写作的斧凿痕迹。若要寻绎其艺术技巧上的表现,此词最明显的便是对比手法的运用。从这一角度上看,上阕写的是对方的举动,下阕便是写自己的衷肠。一个是千留万留不住,登舟舍岸,一棹轻举;一个是独立津渡,愁思满怀。两相比较,一个情浅,一个情深,一目了然。除了人与人的对比之外,用一片生机盎然的春景来写别恨,这也是一种对比,春色愈佳,则别情弥苦;春意益浓,则人情越显得淡薄。无情之景尚能与人同驻,有情之人竟忍轻别,作者之愁怀,之憾恨,之深情尽在不言之中了。
(王玫)
木兰花
秋千院落重帘暮,彩笔闲来题绣户。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
鉴赏
词从当年写到重游,抒写旧情难已的怅惘。上片首二句“秋千院落重帘暮,彩笔闲来题绣户”,从追忆当年情景着笔,“秋千院落”,是当年伊人彩索身轻的所在,暮色深浓,帘幕低垂,正是当年共相欢娱之时。彩笔生花,闲来多情,常常在绣户之中为伊人题诗作句,青春的恋情热烈缠绵,闪耀着欢乐的光彩。然而,好景不长,痛苦的分离替代了和谐的聚合。“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表面上似写院落内外的景物,实际上是喻比情事,墙内人当初艳如丹杏,别后恐已成为雨余之花,不知飘零何处。墙外人生涯落拓,而今恰似狂风吹卷后的绿杨飞絮,飘散无定。两句精工整丽,而又能尽工巧于矩度,寓流动于排偶,巧妙而又贴切地表现了对伊人状况的忧虑和自身浪迹江湖的感慨,景象鲜明,寓托深涵。沈际飞曾经指出“雨余花,风后絮;入江云,黏地絮,如出一手”(《草堂诗余正集》),称赏小晏和周邦彦在以写景咏物喻比人情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下片“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二句,紧承上片所写的当初、别后,进一步写伊人一别,音信断绝。“朝云”句,暗用《高唐赋》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云无处所”之意,喻示了伊人的妓女身份。“应作襄王春梦去”句,暗用《神女赋》所载楚襄王梦会神女事,“应作”是因“朝云信断”而又不知踪迹何处后的估测,暗示伊人可能已另有所欢。从作者在这两句中所表现的关切、忖度,曲折地反映出对旧情的眷恋。结拍“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二句,写旧地重游的复杂心情,但字面上不作正面叙说,只写紫骝马仍然记认旧游踪,在常常经过的画桥东畔频频发出嘶唤,表明物之有情,也就更深一层地表现了人对故地旧情的难忘。唐段成式《折杨柳》诗“公子骅骝往何处,绿阴堪系紫游缰”,宋张先《木兰花》词“骊驹应解恼人情,欲出重城嘶不歇”,金冯子翼《江城子》词“门外三更,灯影立骅骝”,都借写马而暗传人情,小晏的这两句尤为出色,物中有人,景外有情,画面动荡,情韵摇漾。
(钟陵)
菩萨蛮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鉴赏
词写筝伎的弹奏,声情动人,形态传神。筝声哀怨,使人“感悲音而增叹,怆憔悴而怀愁”(汉侯瑾《筝赋》),所以起首就点出“哀筝”二字,既切合筝的乐器特点,同时也为全词定下了基调,哀怨之情笼罩全篇。“一弄《湘江曲》”,写哀筝所弹曲调。湘江是传说中舜的二妃泪洒斑竹和魂游的所在,同时也是爱国诗人屈原自沉的地方,“斑竹啼舜妃,清湘沉楚臣”(韩愈《送惠师》),充满了震荡心魄的悲剧色彩,以此为题材的《湘江曲》自然是悲凉音调。乐曲是听觉艺术,听之有音,视之无形,但词人却写道“声声写尽湘波绿”,“写”,同泻。湘江水清波绿,是自然的景,这里却是指《湘江曲》的乐调美妙有如湘江绿波的倾泻奔流,无形的声,化为有形有色的湘水,“秋风一奏《沉湘》曲,流水千年作恨声”(雍裕之《听弹沉湘》),这里是听者的品音入微,更是弹者的技艺高超。“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纤指”是柔,也是美,更是巧,就在这纤纤手指的抚弄弹拨下,本来无声的十三根筝弦立刻颤发出有情之声,细传出难以明言的幽愁暗恨,不仅写出筝声的哀切,而且进一步写出筝伎的内心哀怨。
下片的“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秋水”,是形容眼睛的明亮晶莹。白居易的《筝》诗也曾这样写道:“双眸剪秋水。”“慢”,也可以写作漫,指眼光的闪烁流漾,形容弹奏进入境界,眼中闪射出异样的神采。《湘江曲》的悲凉,湘江人神的憾恨,以及筝伎自身的哀伤,在弹奏中已经融合为一。筝弦十三,音阶递升,筝柱排列有如雁行,所以李商隐《昨日》诗中说:“十三弦柱雁行斜。”筝柱斜列如雁飞长天,不仅写筝形之美,而且暗示出筝伎在十三弦上飞速弹奏的美妙手法。结拍“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二句,以“断肠”与首句“哀筝”呼应,点出全词哀怨的题旨。“春山眉黛低”,则以生动的笔墨,描绘出敛眉垂目悲不自胜的形象,情深意远,韵致无限。词中描摹音声,善于化虚为实,视听互通,《湘江曲》的音乐形象转化为湘江水的画面形象,乐曲的表现内容与产生的效果得到了和谐统一。词中写人也能于略加勾勒处传神,纤指轻抚,暗传幽恨;明眸流盼,刻画弹奏之入神;低眉垂首,透露出无穷哀怨。稍稍点染,疏疏勾画,神情却自然动人。
(钟陵)
玉楼春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
鉴赏
全词抒写花落春残的感伤。“东风又作无情计”一句破空而来,起笔就直怨东风。既怨东风无情,着一“又”字,是更怨东风无情并非偶尔,而是频年如此;特别是东风无情出于有意,更令人怨恨无已!接以“艳粉娇红吹满地”一句,具体绘写东风无情所造成的惨淡景象。“艳粉娇红”,正面写落花的艳丽和娇冶动人,笔端含情,而“吹满地”三字,景象一变,满目繁华,转瞬间化为乌有,令人惊心动魄,一句之中,自成对比,感情也起落顿挫,显示出词人笔法之妙。“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碧楼高远,帘影幽深,是怕见落花春残,所以蛰居楼中,隔身帘里,较之近观虽然增加了一层距离,但花飞花谢依然可见,高楼重帘,遮不住红销香减的春残景象,自然也就遮不住由此而生的愁情。其实,这种景象,这种愁情,又岂是“今日”才有,“去年”何尝不是如此!“还似”二字,回应首句“又”字,申说花落春残的情景,并非一年如此,而是年年目睹,年年愁生,情深意苦。
下片“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二句,紧接上片“去年”之意,以转作承,不再正面叙说惜春之情,却故意反说关心花落春残,不仅是多管,而且是错管,花落春残,注定如此,怜花惜春,岂非徒然?过去不能通晓此理,处处登临,每每落泪,今日看来,全属空费之举。既然悟彻当初错管,所以今日“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只须痛饮美酒,恣意玩赏落花,语气直率,辞意旷达。与上片怜花惜春的深情浓愁相比,下片表面上自怨自责、自解自慰,显得十分达观自适,实际上感情极为沉痛,较之怜惜之情更深一层。“直须深”三字,包蕴着无计挽回、无法收拾的深悲和难以言表、难以抑制的巨痛。“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月池塘是绿阴”(韩偓《惜花》),群花未谢时的“艳粉娇红”自当趁时玩赏,而虽然飘“吹满地”但还未埋土随水的落花,也可供人怜惜!当然,就是这种触目惊心的景象又能看得几次?情调极为悲凉。联系作者的生平和北宋后期的政局,这首词的惜花伤春的浓重感伤,可能与当时艰危的形势有关。晏殊的“门外落花随水逝,相看莫惜尊前醉”(《蝶恋花》),与这首词结拍二句意虽相近,而词意却劲直明朗。相比之下,小晏词则显得婉转凄恻,笔致摇曳。
(钟陵)
阮郎归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鉴赏
词中追念往昔的恋情,悲叹人情的变化。首句就从“旧香残粉似当初”的怀旧写起,“香”“粉”是伊人所用之物,因物而自然念及其人,说明旧情难忘;然而,香是“旧香”,粉是“残粉”,是人去楼空,旧影陈迹依稀,而伊人芳踪杳然难寻。虽然明知往事已是风流云散,但深情缱绻,难以释怀,余香剩色,恍若又“似当初”!层层写来,追念者的深情自然逼现。下接“人情恨不如”一句,与上句形成强烈对比,己之睹物生情,可见爱之切,而伊人之情却不如物。香、粉虽然旧残,但毕竟还在,还似当初,人情浇薄,大不如物,变化惊人,憾恨极深。“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具体叙写伊人情薄。“一春”之中,书信只有“数行”,已见人情不如当初,但有总胜于无,寥寥数行,还能从中获得几许安慰、几丝希望。而入秋以来,书信更为疏少,是“数行”也已难见,可见情意十分淡薄,关系更加疏远。上片四句,着重写对方的情不如初的变化,下片五句,则专就自己一方来写。换头“衾凤冷,枕鸳孤”二句,写处境的孤冷,从中衬示出自己对伊人的怀念和爱情的坚贞。一方情深,一方情薄,自然逼出“愁肠待酒舒”一句,愁肠千折,须待酒浇之,也待酒而舒,可见愁怀难解。其实,有酒也未必能够解愁,最后只能寄希望于梦中相逢。然而,“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梦魂本属虚无,只因现实中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所以托之于梦;虽知其无,但情深意切,仍希其有;纵然能有一梦,然而,梦总有醒时,最后还是成虚;最苦的是连这短暂虚无的梦也没有!“和梦也新来不做”(赵佶《宴山亭·北行见杏花》),凄苦无限。
全词写恋情变故,感慨人情的翻覆。“上下片结处文笔,皆用层深之法,极为疏隽”(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小晏词中多用此法,如“纵得相逢留不住,何况相逢无处”(《清平乐》),“欲得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木兰花》),都以笔势回环、辞复层深取胜。
(钟陵)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鉴赏
此词是汴京重阳宴饮之作,在《小山词》中,可称得最为凝重深厚。
起首两句自秋景写起,但意象敏妙,非寻常景语。词中“天边金掌”即李贺诗中“金铜仙人”,据《三辅黄图》载,汉武帝刘彻曾在长安建章宫前造神明台,上铸铜仙人,手托承露盘以储露水。词中“露成霜”三字,亦取自《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总之,作者有意不从眼前实景着笔,而是从悠远的历史记忆中引出秋气萧瑟之意,从而使词一开始就有一种笼罩历史般的特定气氛。不仅如此,首句言“天边”,即与次句秋云之景紧紧相关,而“金掌”之上本是高寒之处,故其露成霜更能给人以冷凝之感。二句所写,更见想象之妙、情味之长。唐代王勃早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名句,小山“云随”句可谓同工,这完全是一种诗的奇妙的语言,绝不能以常情常理去领会。词人是临川(今江西抚州)人,上阕结句有“人情似故乡”之句,显见得他此时思乡心切,正所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而秋季亦正值大雁南飞之际,于是这“雁字”正牵动着绵绵思乡之心,“雁字长”者,其心之长也。秋云虽系于秋风而变幻,但绝无随雁阵而变幻的道理,此处乃是写作者仰视秋空,目送雁阵直到天边,只见有“雁字”处即有云影,故曰“云随雁字长”,显然,这里云影随雁而长,亦正秋云与乡思共长之意。这首两句一出,已满纸悲凉。
三、四句落实到重阳。“绿杯红袖”,正写出物品和人情的丰厚,是下句“人情似故乡”的基础。“趁”者,陈匪石《宋词举》解道:“本不萦情于‘绿杯红袖’,而姑趁重阳令节,一作欢娱,满腔幽怨,无可奈何,一‘趁’字尽之。其所以然者,以‘人情’尚‘似故乡’也。”这两句将客居心情与思乡之情交织来写,吞吐往复,真挚深厚。一方面思乡心切,一方面又珍惜友人之情,一个“似”字,既赞美故乡人情之美,同时,不也正赞美了重阳友情之美吗?
过片处紧承上意来写。上阕中“绿杯红袖”是指他人他物,而“兰佩紫,菊簪黄”则写到了自己。《离骚》有“纫秋兰以为佩”,《九歌·少司命》有“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而杜牧《九日齐山登高》又云“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作者化用其意,不仅切秋景重阳,更为下句铺垫,将“殷勤”二字具体化了。晏几道为人“磊隗权奇,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此即“狂”之所谓,但此“狂”如今已属“旧”日情形,由于“仕宦连蹇”、“陆沉于下位”,更由于如他自己所说“我槃跚勃窣,犹获罪于诸公”,他是不得不委屈处世,难得放任性情,今日偶得自在,于是不妨再“理旧狂”,甚至“殷勤”而“理”,以不辜负此间友人的一片盛情。
不过,虽能偶得自在疏狂,说到底也只是一种自我排遣罢了,《蕙风词话》以为“‘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极为中肯。但是,内心之悲凉却非沉醉所轻易能“换”者,席间“清歌”一举,不禁又有“断肠”之感,只因已有聊作疏狂之意,便只得自宽自解,一个“莫”字,包含有万般无奈而聊作旷达的苦楚。这最末一句又加深了一层感情的回环曲折,将前面所写之情意推到一个更深广的心理世界中去,留下不尽的余意,难怪《蕙风词话》说:“此词沉着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
(韩经太)
浣溪沙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鉴赏
在古代封建社会中,歌儿舞女是统治阶级的特殊奴隶,是达官贵人的玩物。她们被强迫过着一种物质享受相当丰富,可是精神世界极度空虚的生活,表面上承恩受宠,实质上被侮辱、被损害。她们当然也要爱情,但难得有人真正地爱她们;她们当然也有人格,但难得有人真正地把她们当人看待。这样一来,尽管住的是曲室洞房,穿的是绫罗,戴的是珠翠,饮的是美酒,吃的是佳肴,但她们的心却是痛苦的、寂寞的。这首词写的正是这种情形。
为了取悦贵人们,梳妆打扮,争妍比美,就成了她们最重要的事情,所以词也就从这里写起。这“日日双眉斗画长”一句,是从秦韬玉《贫女》“不把双眉斗画长”来,但根据主题的需要,反用其意。词中写道这位姑娘每天每日仔仔细细地画着自己的一双长长的眉毛,为什么呢?是为了一心一意地要赛过她的同列。只用一个“斗”字,就将她在那样一种特定的环境中,不得不和另外一些姑娘争妍比美的心情刻画了出来。不要小看了这一个字,这个字重有千斤,它把她全部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暗示给我们了。
次句写她(也包括她们)的命运、踪迹和心情都是随人摆布的,飘浮不定,显得轻狂,就如同天空的云彩、枝头的柳絮随风而动一样。“行云”,暗用《高唐赋》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云无处所”之意。“飞絮”,用杜甫《绝句漫兴》“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之意,不但象征她的命运、踪迹、心情,而且也暗示了她的身份。因为神女、云雨、柳絮、桃花,从唐以来,久已用来作为形容妓女的词汇。但是,这一句并不代表词人对她的评价,而只是反映了一般的世俗之见,观下文自明。
第三句是一个陡然的转折。既然她是那么“轻狂”,难道还能够用严肃的态度对待爱情问题吗?是的,正是这样。由于身份和职业的关系,她是无法拒绝和那些玩弄女性的公子哥儿,即“冶游郎”交往的,甚至于有时还不得不委身于他们;然而在内心里,她是决不肯将爱情献给这样一种人的,因此,“身”虽然嫁了,“心”却没有嫁。李商隐《无题》云:“寿阳宫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见我佯羞频照影,不知身属冶游郎。”李诗是写一个上层妇女,在糊里糊涂的情况之下,将身子嫁给了一个冶游郎;晏词则是写一个下层妇女,在清醒的情况下,“不将心嫁冶游郎”。两两相形,显示了卑贱者的聪明和阶级敌意。这一句语气坚决,而笔力沉重足以达之。
换头转入写这位姑娘的日常生活。因为经常在筵席之前劝酒唱歌,所以有酒溅在歌扇之上,将写在扇子上记曲名的字迹都弄得模糊了。而陪着贵人们游赏园林,又往往徘徊花丛,玩弄花朵,也使得穿的舞衣都染上了香味。于良史《春山夜月》“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是“弄花”一句所本。“歌扇”“舞衣”,点明身份;“溅酒”“弄花”,描摹情态。全词没有一句是正面描写这位姑娘的容色的,但通过这两句,却在我们面前呈现了一个娇美可爱的形象。唐代大画家周昉善于画背面美人,此词也正是如此。
这种生活,该是繁华热闹、舒适快乐的吧,然而词的结句却告诉我们,她整个春天都在那里挥泪,对着万紫千红、和风暖日,诉说自己的“凄凉”。向谁诉说,词人没有交代,大半是自己对自己诉说吧。这又是一个陡然的转折。这样,就不仅画出了一幅比较完整的美丽、善良,并有一定程度反抗性的古代艺妓的肖像,而且激发了我们对那个不合理的旧社会的憎恨心情。
古来写妓女,写和妓女相爱的词很多,其中不少写得相当出色。但以深厚的同情来体会她们的内心世界,哀怜她们的不幸遭遇如这首词,却极少见。这和作者那种“痴”的个性,和“陆沉于下位”的政治命运,都有关系。
晏几道还有一首《蝶恋花》:“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表面上咏荷花,实际上也是哀怜妓女们的命运。根据他喜欢把她们的名字写入词句的习惯(如“记得小初见”“小若解愁春暮”“手拈香笺意小莲”“小莲若解论心素”之类),则此词也可能是为小莲而作。
(沈祖棻)
御街行
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阴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鉴赏
这是一首怀人感旧之作,表达了作者重游旧地寻人不遇的惆怅索寞的心情。世间美好的事物人们都是喜爱的,尽管时过境迁,人事皆非,美好的东西却能永久地铭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多情善感的小晏也同样如是。这首词写的究竟是哪一次的际会,哪一时的情怀,我们今天已经无从知晓了,但从词中可以看出,词人曾在一条街上遇到他爱慕的一位女子,他们俩一个住街南,一个住北楼,不时的会面,眼神的相交,心灵的互通,各自在内心烙下了记忆的印痕。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事的变化,当小晏再度来到这个地方时,他看到的、想到的又是什么呢?
“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昔日街南的景物而今依然如故,那翠绿青葱的树木,又飞花扬絮,恰似一层薄薄的白雪飘洒在春游者行走的路面上。花苞吐蕊,犹如朵朵娇艳的红云点缀在青绿枝头。树梢洋溢着盎然的春意,而在树梢底下正是那家红楼朱户,显然,也就是那位女子的住处。那里寄寓着小晏几多幻想、几多思慕!正是为了能看到“树底人家朱户”,小晏“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人的感情也很微妙,没有人不想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爱得越深越不忍分离,即使不能面对面地脉脉相视,就是从旁边悄悄地瞥上一眼,或者听听对方的声音,甚至看到、听到、想到可以与之相关联的事物,似乎都能慰藉心灵的焦渴。牛希济有两句为人传诵的词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说的也就是这种心理。为了能望见那扇“朱户”,当然也就是为了能见到那位女子,小晏不知上了多少次“北楼”,倚了多少回“阑干”,无奈“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栏杆倚遍还是见不到那位女子的倩影,一次次揣着希望而来,最终带着失望而归,更那堪正在期而不遇的等待中,黄昏时偏偏又下起雨来,心情不好加上气候的变化,内心不免又裹上一层浓重的愁雾。不知经过了多少次这样的黄昏倚楼翘盼而不得见以后,小晏终于挨不住等待的痛苦,身骑鞍马,踏着路上的青苔,逗留彷徨于那些绿叶纷披的大树之下。当然,不论是“青苔盘马”,还是“绿阴深驻”,目的还是想能遇到那位女子。可是,他等待、寻觅到的又是什么呢——“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如今徒有“落花空忆前踪”,姑娘就像春天一样不知归向何处,朱户也因主人的外出而重门深闭,往昔的那个人儿到哪里去了呢?在这几句慨叹中不难捕捉到小晏那种索寞惆怅的思绪。我们常有这样的生活经验,当寻人不遇时心里总觉得很沮丧,何况是一对相爱的人儿,个中的况味自不待言。唐代有位叫崔护的诗人写过一首《题都城南庄》的诗,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词亦云:“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不论是感慨桃花如故,还是绿波依旧,与小晏此词一样,它们同是表达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惆怅索寞的情怀,不同的是在写作手法上各有自己的特色。从艺术技巧方面看,有的评论家认为这首词较成功地运用了电影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刘逸生《宋词小札》),作者就像一位摄影师,通过一个个镜头表现自己内心的情感。这种以形象的画面来传达内心的感受,也是古代诗文论中常说的“含蓄”。含蓄作为一种艺术上的表现手法,其目的在于避免直露,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这首词中几乎没有直接的言情,而代以一个个画面的递代交替。从街南的绿木繁茂,红花如云,朱楼绣户,到街北的栏杆独倚,雨横黄昏,以至青苔盘马,绿阴深驻,落花香屏,作者把一个个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自己在词的境界里读到作者自然流露的今昔之感、缱绻之情,从而得到浓厚的美感享受。由此也可以看出含蓄手法的运用能使作品具有丰富的艺术容量。
(王玫)
虞美人
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罗衣著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鉴赏
这首词写离恨,既见忠厚之忱,又得哀婉之致,陈廷焯谓“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白雨斋词话》),确然不错。
上阕先写盼望之切,而出之以层深之笔。首两句写倚栏所见,景语不过“天如水”三字,如果仅仅守住这一句来理解,意思必然滞涩,下句接着写到“月圆”,那么,此处“天如水”的意思,无疑是形容明月中天,夜空澄澈,如无边清水映出那皎洁的月轮。实际上,与其说首两句重在写倚栏所见,倒毋宁说重在写倚栏本身,作者不说今夜如何如何,偏说昨夜曾经如何如何,这样一来,就显得倚栏之事绝非今夜一时之举,而几乎是夜夜如此了。正因为前两句就写出了这层意思,所以接下两句便有水到渠成之妙,“初将明月比佳期”,是说月未圆时倚栏人盼望月团圆时人亦团圆,既然如此,俟月圆之夜,其人未归,倚栏人之哀恨便可想而知了。其实,拟将明月比佳期,不过是以自我欺骗的方式来自我安慰罢了,而此处亦不可放过“长向”二字,可知以月圆为期而又失其所望者,已不止一次了。值得珍视者,在于其人虽则失望而依然痴望,其情至深,其意至诚,如此痴情的词章,怕只有像晏几道这样“痴绝”的人才能道得。
下阕承上来写,如果说上阕侧重于意象的渲染,那么下阕便侧重于意念的抒写。“罗衣著破”,是言别离时久,上阕内蕴之意,至此点明。“前香”与“旧意”乃相互生发之笔,一者是感觉,一者是意念,或正因衣上“前香”尚在,故令人“旧意”弥坚,或只因“旧意”未改,故令人似觉“前香”尚在,孰真孰幻,读者不妨自去解悟,而关键只在斯感、斯意全为斯人而发,这便是所谓“痴顽”。同时,这里“谁教”二字亦耐寻味,它不是疑问口气,而是一种自表心迹的感叹,所谓忠厚之忱,于此可见。词意至此,已是高潮,而作者之笔又拓进一层去写,以痴顽之心对无情现实,结果不得不是极度的哀恨,而哀恨真到了极度,反而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无聊。此词结尾两句正是写这种愁极无聊之感。春天本来是芳思缠绵的时候,但日日为离恨所苦,何来心绪调弦弹筝?然而又百无聊赖,于是只好对着筝弦发愣伤神。这种内心的苦恨,唯自家能有体验,一来无法诉说与他人,二来纵然诉说亦自无益,甚至连寄托之物都没有,那么此时之泪不是“闲泪”又是什么呢!全词不是结束在高潮上,而是将高潮推向更深的感情层次,于是留给读者去回味的艺术空间也就更深广了。
(韩经太)
采桑子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鉴赏
在唐宋词中,有一类小令,或写往事中难忘的一幕,或写生活中具体的感受,虽笔墨平实,但读来情景历历在目,因而倍觉自然可爱。小山此词亦近于这种类型,淡淡写来,却极富魅力。
上阕追叙当时情景,尤能以寥寥数字传出歌女神情,栩栩生动。首句点时点地并点事。“西楼”,乃当时听歌见人之地,宋人词中多以“西楼”“西厢”“西窗”为名,如作者尝有“南苑吹花,西楼题叶”,秦观有“西楼促坐酒杯深”,等等,可见是一种习惯用语,故不必深究其实。二、三两句写歌女神情,“泪粉”,是指泪水冲洗着脸上的敷粉,而之所以“偷匀”者,怕席上诸人看出泪痕之故,仅此一句,已写出了歌妓那强颜欢笑以助人取乐的可怜处境。然而,尽管强颜欢笑,终于掩不住内心的辛酸,待得一曲歌罢,就更止不住愁情外露,这便是所谓“歌罢还颦”。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对当时月下所见的这位歌妓,既有喜爱之情,更多同情之心,缘此之故,就更想看得真切一点,可惜隔席而坐,缕缕炉烟遮挡了视线,以至于如今回想起来,只能记得一个朦胧的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歌妓命运的同情是一贯的,如其《玉楼春》词云:“清歌学得秦娥似,金屋瑶台知姓字。可怜春恨一生心,长带粉痕双袖泪。从来懒话低眉事,今日新声谁会意。坐中应有赏音人,试问回肠曾断未?”看来作者每每就是那“坐中”“赏音人”,亦每每为她们的不幸而感怀伤神,这不难理解,因为作者自己就是一个“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的“痴人”(黄庭坚《〈小山词〉序》)。
下阕写别后相忆,亦抒发自家身世之感。当时月下相见,犹恨未能看得真切,不意此后再也无缘相见,恍惚之间,竟是数年。这里,用了“几换青春”四字,意义双关,表面是说已过春光几度,暗里亦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喟,字里行间,继续流露出对歌妓命运的关怀。接下自抒厌倦尘世之感,因有“一肚皮不合时宜”,所以颇引这“一春弹泪说凄凉”者为同调,那么,“长记楼中粉泪人”,就多少是由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了。
(韩经太)
思远人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鉴赏
这首词的词题与词意相合,写念远怀人之情。首句以“红叶黄花秋意晚”起兴,红叶黄花染绘出深秋的特殊色调,并从中透散出悲凉的秋意。宋玉《九辩》中写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秋月的肃杀凋残,很容易引起飘零离散之感,增添怀念游子征人的渺思远怀。“千里念行客”,路遥地远,更使闺中人系念难已。秋意萧瑟,人在天涯,悲秋与怀人自然融成一种忧伤的气氛。天上的“飞云”,飘忽不定,就像那浪迹江湖的游子。“浮云游子意”(李白《送友人》),而“飞云”却已“过尽”,消散不见。云外的“归鸿”也许能带来慰人的音讯,但归鸿缥缈,杳无影迹。人既不见,信又不通,虽想投书,但又“何处寄书得”?似乎已是山穷水尽。然而,天下最难尽者莫如情,最痴者亦莫过于情,尽管看来无望,而情却难已,割不断的相思,挣不脱的离愁,化作“弹不尽”的伤心泪。滴泪还要“临窗”,虽然泪光盈盈,但仍不忘远目遥天,期待万一归来的千里行客,细腻地刻画了闺中人的深情。泪滴入砚,“就砚旋研墨”,以泪和墨作书,泪里离情苦,墨中相思深,人物的动作和心理活动,写得旖旎之极,凄苦之极,也写得痴情之极。“渐写到别来”,触及到写信者最为伤心之处,也是“此情深处”。情愈深,则愈感到离别之痛,伤心泪水自然如泉涌流难止,但词中却不用流泪的字样,只说是“红笺为无色”,语意奇绝。情到深处,红笺无色,感情的深浅可以影响颜色的有无,其间并无必然的联系,只不过是说法的含蓄,说是情深,实是意苦,红笺的所以无色,是由于痛苦的泪水湿透红笺而淡褪若无,然而,无中藏有,红笺无色情却深。
词中先写泪珠弹滴,衬写相思情苦,还是常事;而以泪研墨,已属异态;以泪和墨作书,更是奇想;不说红笺因泪水湿褪颜色,却说是情深而使红笺无色,则尤见巧思。所以陈廷焯称赏说:“就‘泪墨’二字渲染成词,何等姿态!”(《词则》)
(钟陵)
王观*
卜算子
送鲍浩然之浙东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作者
*王观,字通叟,江苏如皋人。生卒年不详。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进士。曾任大理寺丞、江都知县等职。宋神宗时官至翰林学士,曾奉诏写了一首《清平乐》,描写宫廷生活,有“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等句,高太后(英宗皇后)认为亵渎了神宗,他因此被罢职,以后自号“逐客”。有《冠柳集》,已佚,今存词十六首。
鉴赏
作者送友人鲍浩然到浙东去,写下了这首情真意切、构思新巧的送别词。上片写友人一路山水行程,含蓄地表达了惜别深情,下片直抒胸臆,兼写离愁别绪与对友人的深情祝愿。
古人常有“眉如春山”“眼如秋水”的比喻。如司马相如妻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西京杂记》);“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李白《长相思》);“一双瞳人剪秋水”(李贺《唐儿歌》)等等。此词发端“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两句,却别出心裁,刻意翻新。其一,不再把“眼波”“眉峰”专属美貌女子,而是指自己的眉眼。其二,反过来说水是眼波,山是眉峰。这样,就把景语化成情语,把送别时所见自然山水化为有情之物。而且,友人山一程,水一路,行行重行行,但送别的视线,送别的容颜,却一直相随,真是深情无限。“眼波横”是热泪盈眶,“眉峰聚”是愁眉紧锁,联想、比喻、描写都可谓极生动形象之能事。“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一语双关,构思奇绝。“眉眼盈盈”,既指友人所去浙东的秀丽山水,又指送别时脉脉含情的神态,写送别时的一往情深,却又妙在含而不露。
换头“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两句,正面点明送别。春已归去,无计挽留,已自教人不堪,何况挚友南下,分手又复在即呢?用“才送”“又送”递进,将作者“黯然销魂”的愁苦之情描写得更见深切。加上作者自己家在靠长江不远的如皋,欲归不得,羁旅之愁益觉难以为怀。然而作者却压住自己的沉痛心情,转而叮咛祝愿离去的友人:“你到江南之后,如果赶上江南的春光,千万要和春光同住啊!”惜春之情,溢于言表,而爱惜春光,在这里又寓托了作者对友人的美好祝愿,亦即祝愿对方和春光同在,情意眷眷,却不是写得悲悲切切,与一般送别词相比,自有其独到的特色。
(吴锦)
张舜民*
江神子
癸亥陈和叔会于赏心亭
七朝文物旧江山。水如天,莫凭阑。千古斜阳,无处问长安。更隔秦淮闻旧曲,秋已半,夜将阑。争教潘鬓不生斑?敛芳颜,抹幺弦。须记琵琶,子细说因缘。待得鸾胶肠已断,重别日,是何年?
作者
*张舜民,字芸叟,号浮休居士,又号矴斋,邠州(今陕西彬县)人。生卒年不详。进士出身,哲宗朝做过监察御史,徽宗朝为吏部侍郎,以龙图阁待制知同州。后以元祐党籍,贬商州(今陕西商县)卒。善画,亦能诗文,有《画墁集》。存词四首。
鉴赏
《江神子》,一名《江城子》,原为单调,宋人多依原曲重增一片。这首词写于元丰六年(1083),岁次癸亥。舜民在灵武诗有“白骨似沙沙似雪”,及官军砍受降城柳为薪之句,坐罪谪监郴州酒税,词为南贬途中经金陵登赏心亭作。友人陈和叔,即陈睦,嘉祐六年(1061)进士,累迁史馆修撰。是年秋,与舜民会于赏心亭。亭在城西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为观赏胜境。起句“七朝文物旧江山”,写江山依旧、文物已非的兴亡感慨。杜牧诗:“六朝文物草连空。”“六朝”,指东吴、东晋、宋、齐、梁、陈。这里却说“七朝”,系包括南唐而言。宋灭南唐,完成统一局面。降及北宋后期,国势日趋衰颓,六朝、南唐,“殷鉴不远”(《诗经·大雅·荡篇》),意义尤为深刻。亭上西望长江,水天一色,风景不殊,想到国事,则忧心忡忡,而不忍凭栏凝望了。“莫凭阑”,“莫”字重笔,带出下句“千古斜阳,无处问长安”。杜牧诗:“秋草樊川路,斜阳覆盎门。”欧阳修诗:“朱栏明绿水,古柳照斜阳。”诗词中的“斜阳”,除写实景外,亦往往用以抒写兴亡之感、沉沦之痛,或伤迟暮,或悲衰颓。此句“斜阳”加上“千古”,自寓沧桑之感。“无处问长安”,长安(今陕西西安)为汉、唐故都,此处借指汴京(今河南开封)。作者此时身在江南,而犹恋京阙,足见对国事关怀的殷切。“更隔秦淮闻旧曲”,忽又转到即景怀古。“旧曲”,指的就是乐曲《玉树后庭花》,为陈朝的末代皇帝后主陈叔宝时所作,反映其耽于声色的奢靡生活,被视为亡国之音。“淮水”,指秦淮河。杜牧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用其意。“秋已半”,月到中秋分外明,秦淮月色,照人无眠。“夜将阑”,言两人在亭上聚会直到深夜。这两句言外之意,无论就国事和个人来说,都饶有迟暮之感。过片从自己落笔。想到国事蜩螗,身世坎坷,怎能教自己的青鬓不变成白发呢?“争”,犹怎。“潘鬓”,用潘岳典故。潘岳,晋朝人,富文才,美容仪。潘岳三十二岁开始有白发,后世即以“潘鬓”指中年鬓发斑白。“敛芳颜”句是说收起笑颜,显出一种端庄矜持的神态。“抹幺弦”,“抹”,弹琵琶的一种手法。“幺弦”,指琵琶的第四弦。这两句是回忆往事,所以下面接着就说“须记琵琶,子细说因缘”。白居易诗:“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韦庄词:“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晏小山词:“琵琶弦上说相思。”花解语,弦亦解语。自来认为精于音律,通晓弦语者谓之知音,而怀才不遇者总是苦于难得知音。词句中写的琵琶奏弹着美好的因缘,自然令人难以忘怀。对自己来说,这只是美丽的回忆。“因缘”,佛家语,指产生结果的直接原因及促成这种结果的条件。因此相契谓之有缘,相乖谓之无缘,而通常就有缘分的说法。词中“子细说因缘”是寓过去的政治顺境,而眼下的现实却是处于南贬途中。“待得鸾胶肠已断”,“鸾胶”,据《武帝外传》:“西海献鸾胶,武帝弦断,以胶续之,弦两头遂相着,终日射不断,武帝大悦,名续弦胶。”这里暗喻期待有朝一日能得朝廷重用再回京师。犹如断了的弦,获得鸾胶就能重新胶好。但对这种期待毕竟感到渺茫,于是发出长叹,那恐怕要等到肠断了。结句六字是对同游者的告别之辞,谓此别之后,何年再得重别呢?不言再会,而说重别,意思更为深沉。这首词上片写登临怀古,忧心国事。下片回思往事,嗟叹来日。上以景结,下以情结,写法错落有致。抒怀古之情,寓伤今之慨,多从景色描摹反映。而追溯往事,寄慨身世,则托诸琵琶弦音。婉曲蕴藉,情意深厚。
(王明孝)
卖花声
题岳阳楼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鉴赏
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张舜民因写诗讥议边事,为人攻讦,被谪监郴州(今湖南郴县)酒税。南行途中经岳阳,登楼感怀,填了两首《卖花声》词,这是其中的一首。
唐宋之际,朝官受黜,多远逐于今湖南、两广一带。岳阳地处南北水陆交通要道,为南窜官员的必经之地,正如范仲淹《岳阳楼记》所说:“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而岳阳楼自唐代张说兴建,宋初滕子京重修后,也就成为文人们登临题咏的胜地。张舜民这首《卖花声》,就是其中的名作之一。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词一起笔,便勾画出一幅洞庭叶落、水空迷蒙的秋天景象。岳阳楼下临洞庭,遥望湖中君山,词人自然想起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名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漫漫”,在此处应读阳平,是空茫、渺远的意思。这萧瑟的秋景,正烘托了作者此时悲凉的心境。触目伤神,他只得把视线收回到身边歌女的身上。“十分斟酒敛芳颜。”她们殷勤劝饮,却神情肃然,不苟言笑。为什么呢?原来她们正演唱着一首令人断肠的千古离歌《阳关三叠》。歌声撩起了词人的乡愁。他的故乡在长安西北,而此时身为迁客,万里投荒,听到王维《渭城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凄凉之声,便觉百端愁绪,纷至沓来。欲西归而不得,故不忍听,此其一;岳阳南去,确“无故人”,又不忍听,此其二;此番登临,无人伴送,唯独酌自醉(《卖花声》其二“楼上久踌躇,地远身孤”一语可证),更不忍听,此其三。目不忍睹,耳不堪闻,此情此景,将何以遣?“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凄怆之情,溢于言外。
过片承“酒”而来,将视界再度拉回楼前。“醉袖抚危栏”,“抚”意为“拍”,在古音中同属双唇音。“危栏”,高楼的栏杆。词人借酒浇愁,在“十分斟酒”后,他已有几分醉意,凭栏独立,唯见“天淡云闲”。词在浓烈的抒情中插入这笔写景,犹如音乐中的休止,戏剧中的静场,使感情节奏得以顿宕,深得回旋纡徐之妙。从构思角度看,它还呼应了开篇的“空水漫漫”,启引了歇拍的“夕阳红尽”,使写景的意脉不断。在情思如九曲回流,略作渟蓄后,终于逼出撞击心扉的潮头:“何人此路得生还?”看来只有弃身蛮瘴,抛骨他乡了。负载着无尽的悲观与恸楚,他想到白居易当年《题岳阳楼》诗中的名句:“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是长安。”恰合此时心境,于是乎一声浩叹:“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这里的“长安”代指汴京)看来,作为一个“自是长安日下影,流落江湖”(《卖花声》其二)的朝廷命官,他是心有不甘的。对故乡的眷恋,对遭贬的怨愤,对君王的期待,在掌故的巧妙化用中,一并写出,含义浑厚。
张舜民这首《卖花声》,点化成语,自裁新篇,写得层次曲折,抑郁盘旋,深婉中又时显峭拔之气,在众多岳阳楼题咏中,艺术上堪称上乘之作。但察其内容,仍不出孔子“温柔敦厚”诗教的藩篱,正如周煇《清波杂志》所评:“岂无去国流离之思?殊觉婉而不伤也。”
(蔡毅)
孙浩然*
离亭燕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岸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天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
作者
*孙浩然,宋仁宗、英宗时人。字里无考,生平不详。现存词仅二首。
鉴赏
这首词的主名,长期以来,人们都沿袭宋范公偁《过庭录》的说法,以为张昪(《词综》《词林纪事》又因形近误作“张昇”,近几十年不少选本更沿此误)所作。事实上它的作者应是孙浩然。楼钥《攻媿集》卷七十《跋王晋卿江山秋晚图》,又卷七十七《跋王都尉湘江小景》两文及黄昇《花庵词选》皆以为孙作,极是。近年来,已有些词学研究者注意到这一问题。
金陵,曾是六朝故都,历史上有许多重要人物在这里活动过,发生过一幕又一幕的重大事件。江水悠悠,光阴流逝,随着时代的变迁,“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的形胜虽仍如往昔,但“帝王州”的昌盛气象早已不复存在。这首通过写景抒发思古幽情的词作,避免熟烂,另辟蹊径,不写它险要的江山形胜,“画图难足”的壮丽景象,纯写空寂旷远的苍凉秋色,表达昔盛今衰的兴亡之感。
词开头两句总起,概写金陵,江山如画,秋天的景物萧疏清爽。“风物潇洒”是全词写景的总冒,限制着下文不写雄伟壮阔的大观,而只涂抹空阔无边、渺茫迷离的景物。三、四两句描写碧天江水。“水浸碧天”,横无际涯的江水,由近而远,铺展开去,尽头处浸渍了苍穹。不取习用的“接”“连”等字,而用“浸”字,更形象地写出了水波浩渺,伸展到远方,与天相连接的动态。天水之间,秋雨之后的晴光和江面上粼粼波光所发出的清冷色调互相映照,浑然一气。“射”字的感情色彩很强烈,是作者对秋天寂寥的天光水色的特殊感受。“蓼岸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转而写江岸和洲渚上的秋色。江岸边长满蓼草,洲渚上一望无际的芦苇,白花萧飒,掩映着远远近近的村落,竹篱茅舍隐约可见,使人极感寂寞苍凉。
下片继续写景,但渐次转到抒写感慨上来。“天际”两句是工整的对偶句式,前句写江上,后句写陆上。江中的行舟高挂着风帆,劈波驾浪,穿梭往来;一面面酒旗交相辉映,迎风招展。这情景古今如斯,而人间世事却沧桑多变。看着看着,不由得想起曾在这里演出过的历史旧事:“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那一件件、一桩桩的往事,都成了渔父樵夫闲谈的资料。这使人徒生悲伤,哀痛无穷。这两句以诗人的唱叹感慨为主,但“渔樵”应是实际所见的情景。融喟叹于景物之中,将感情织进具体的物象里,又夹带着想象和夸张,婉曲深致,隽永有味。末两句,诗人对六朝兴废,充满着悼惜悲怆的感情。他站在高楼上,凭倚着栏杆,眺望这一派江山秋晚图,心情沉重如磐,久久地凝情颙想,直到寒日垂垂落山西下,收敛了它昏黄清寒的余晖。“层楼怅望”是全词写景的凭藉,表现了作者极目潇洒秋色的感情色彩,也自然地流露了他对六朝兴亡的伤感意绪,自然景色的苍茫冷寂和人的感情的低沉悲伤,得到了浑然无间的融合。《历代词人考略》说词的歇拍的意境“极苍凉萧远之致”,是正确的。
这首词写江山如画的秋色是很成功的,当时就被王晋卿(诜)取以入画,作《江山秋晚图》。作者在众多的金陵怀古之作以外,别出机杼,不写石城、钟山,也不写乌衣巷、秦淮河这些名区今昔的不同景致,通过雄伟与颓败、繁华与荒凉的对照映衬来显示历史的盛衰兴亡,表达凭吊之情,而是抓住金陵“风物向秋潇洒”的特点,着力于描写刻画,涂抹渲染辽阔而寂寥萧疏的景色,烘托出繁华消逝、人世沧桑的无情现实,寄寓诗人的深沉感慨,体现了怀古诗词多触景生情,抒发今昔盛衰之感的特色。
(王锡九)
王诜*
忆故人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作者
*王诜,字晋卿,开封人。熙宁二年(1069)娶英宗女蜀国长公主,拜左卫将军、驸马都尉,为利州防御使。元丰二年(1079),因与苏轼有牵连,坐罪落驸马都尉,责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移颍州安置。元祐元年(1086)复登州刺史、驸马都尉。卒赠昭化军节度使,谥荣安。工书画,词亦清丽幽远。
鉴赏
《忆故人》系作者自度曲。吴曾《能改斋漫录》云:“王都尉(诜)有《忆故人》词,徽宗喜其词意,犹以不丰容宛转为恨,遂令大晟别撰腔,周美成(邦彦)增损其词,而以首句为名,谓之《烛影摇红》云。”其实,美成增益,反不及原词美妙。这首词,调咏本意,乃怀人之作。“烛影摇红”,语言色彩和情味极佳,在夜阑人静时,则尤为旖旎。忽然从酒醉中醒来,心头别是一种滋味,怅然若有所失。这种心情用“懒”字来形容,非常贴切。诚然是茶不思,饭不想,一味沉浸在相思中。这个“懒”字写尽心曲,与温庭筠词中的“懒起画蛾眉”之“懒”,有异曲同工之妙。“尊前谁为唱《阳关》”,“尊”,酒器。《阳关》,送别的歌曲,因王维所作的《渭城曲》“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而得名,唱至“阳关”句反复歌之,谓之《阳关三叠》。这里仍然想着酒,想着离席,想着远方的离人,怎能无恨呢?于是下句便自然落到“离恨天涯远”。李煜词:“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欧阳修词:“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词中写离愁别恨颇多从“远”字着眼。过片从离别之后想到欢聚之时,然而如今已是云沉雨散,无可奈何,此亦是“懒”字之所从来。“凭阑干、东风泪眼”就势所必然了。“凭”字平仄两读,但此处应读去声。“东风”,指春风,点时令。春天原是美好的季节,正多赏心乐事,而这里却出现“泪眼”,盖伤心人别有怀抱,当从“离恨”而来。结尾三句,以景结情,措辞含蓄,一句一境,韵味无穷。“海棠开后”,应是“绿肥红瘦”时节,美好的春光已在悄悄地消逝!“燕子来时”,自然会想到“燕归人不归”,看到双燕翩翩,不免自伤形单。“黄昏庭院”,“人约黄昏后”,黄昏本是情人约会的好时光,而此时却人在天涯。独自凭阑垂泪,面对着孤寂的庭院,情何以堪!句句情余言外,令人玩味不尽。三句虽然平列,涓滴归海,都在为“东风泪眼”作注脚,构思脉络细针密线,达于极诣。
(王明孝)
苏轼*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作者
*苏轼(1036—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二十二岁中进士。历任凤翔府签判、杭州通判,知密、徐、湖诸州。元丰中,被指控讥刺新法而下狱,后贬居黄州。元祐中,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除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改知颍州、扬州。还,迁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再知定州。绍圣初,坐讪谤贬惠州,徙儋州。徽宗立,赦还,卒于常州。苏轼才情奔放,为宋代杰出作家,诗、词、文均有独诣成就。其词于风格、体制上皆有创变,豪壮清雄之作尤新人耳目。著述颇富,《东坡乐府》存词三百五十余首。
鉴赏
次韵是要受到很多限制的,不但要用原作的韵,而且次序也不能变。这就比和韵更难,弄得不好,往往以辞害意。所以许多大诗人、大词人都不多作。东坡这一次韵之作,一般以为比原作更好。这就不能不说与作者的才学有关了。
词一起,便把描写对象放在似与不似之间,这是非常高明的。“似花还似非花”,可说是形象地概括了这类咏物词的艺术规律。似花在形,似非花在神。很好地处理形与神的关系,这就是咏物词在艺术上的要求。正因其似而不似,所以一般人就不知道珍惜而任其飘坠了。“抛家”句,承“坠”字而来。一抛,似无情;一傍,却有思。“无情”而“有思”,也就是“似花还似非花”。杜甫《白丝行》句:“落絮游丝亦有情”;韩愈《晚春》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这里反用其意,较之章作全袭韩意自为高妙。“萦损”三句,以拟人语组合成句,状其温婉娇美,是由神似而至人化的过渡。“梦随”三句,取意于唐人金昌绪诗《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里实际是暗写一位女子的无限幽怨。寓伤感于飘逸,已不是“无情有思”而是“有情有思”了。
换头而下,则从这个女子眼中写来。从“不恨”与“恨”之间见其深情远思。“此花飞尽”,一花之事也;“落红难缀”,一春之事也。杜甫《曲江》句:“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整个春天即将过去,而所思之人尚未归来。其思念之切可想而知。“晓来”三句,进一层写落红不但“难缀”,且遗迹也将为朝雨洗净,只剩下一池破碎的浮萍。“春色”三句,紧承“晓来”三句而来,三分春色,全都付之尘土与流水。“且看欲尽”“莫厌伤多”(杜甫《曲江》),真不禁心灰意冷了。歇拍用唐人诗:“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曾季貍《艇斋诗话》以为“夺胎换骨”。词人之笔绕回到杨花身上,但它在离人眼中一点点都成了血泪。前面所谓“无人惜”者,似为花,实为人。而现在,则惜此花者,唯此离人;惜此离人者,亦唯此花。一样飘零,都无人管。此人此花,泪眼相看,情何能已!思何能已!故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以为歇拍“画龙点睛”,可谓别具只眼。
综观全词,沈谦《填词杂说》谓为“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赋物”。这是就其艺术效果说词已不止于赋物,而充分表达了作者欲言之情。我们不能理解为艺术上可以把言情与赋物分离开来乃至对立起来。问题在于如何处理物之形与神的关系,又如何处理物之神与人之情的关系。刘熙载《艺概》以为起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于“不离不即”中求之,斯为探真之道。唐圭璋先生以为此词“咏杨花,遗貌取神,压倒古今”(《唐宋词简释》),则明确主张从貌与神的关系的处理中求之,较之刘氏之说更进了一步。当然,“遗貌取神”必先由貌入神,也不能把貌与神分离乃至对立起来。唐先生又谓“全篇皆从一惜字生发”,也极精当。由“无人惜”而至有人相惜,乃是贯串全篇的基本脉络。
(彭靖)
满庭芳
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鱼蓑。
鉴赏
元丰七年即1084年。黄指黄州(今湖北黄冈),汝指汝州(今河南临汝)。“雪堂”,苏轼贬官黄州期间,开垦东坡,葺堂五间,堂成于大雪中,遂绘雪于四壁,名曰东坡雪堂。李仲览名翔,王质《东坡先生祠堂记》说:“杨元素起为富川,闻先生自黄移汝,欲顺大江,逆西江,适筠(州)见子由,令富川弟子员李翔要先生道富川,《满庭芳序》所谓‘会李仲览自江东来’者是。”这是一首告别黄州父老的词,表现了他同黄州父老的深厚情谊。
这首词从音乐上看虽是上下两阕,但内容是三层。第一层是“将去”抒慨。“归去来兮”三句感叹有家难归。陶渊明有《归去来兮辞》,写弃官归隐。苏轼也希望弃官归隐,故以这四字开头。但自己连弃官归隐都不可能,表面原因是“万里家在岷峨”,离家太远;实际是“有罪”在身,行动不自由。“百年强半”二句是叹老,化用韩愈诗句:“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韩愈作诗时,年五十三,故云“过半”;苏轼作词时,年四十九,故云“强半”。“坐见黄州再闰”二句,感叹贬官黄州的时间太长了,连孩子们的口音都改变了。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二月到达黄州贬所,七年四月由黄移汝,其间元丰三年(1080)闰九月,元丰六年(1083)闰六月,故云“再闰”。前面贯一“坐”字,表明白白浪费了这些时间。因为他在黄州是放闲,“不得签书公判”。过去的大好光阴虚度,来日又“苦无多”,充满了感伤之情。
第二层写黄州父老对他的挽留。苏轼在黄州期间同当地人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帮助他开垦东坡:“我穷交游绝,三子(指潘丙、郭遘、古耕道)独见存。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飧。”指导他种地:“农父告我言,勿使苗叶昌。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东坡八首》)苏轼对黄州人民给他的帮助,一直念念不忘:“我昔在东坡,秋菊为夕餐。永愧坡间人,布褐为我完。”(《次韵毛滂法曹感雨》)佛教徒认为不宜三宿桑下,因为久生恩爱,会产生恋恋不舍之情(《别黄州》:“桑下岂无三宿恋。”);他现在要离开朝夕相处五年的东坡父老,双方当然都会依依不舍。“山中友”以酒肉为他饯行,劝他在东坡终老,并问他为什么要东奔西走。“云何?当此去”,意思是当此离别之际,(他们间)说了些什么?“人生底事,来往如梭”,是山中友问话的内容。这是写黄州父老对他的情谊和关切。
第三层是苏轼的答词。一是回答为什么要“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他是要去欣赏汝州附近洛水的秋风、清波。回答得很轻松,言外之意实际是由贬官黄州而改贬汝州,这是不得不去的啊!他在《与王文甫书》中说:“前蒙恩量移汝州,比欲乞依旧黄州住,细思罪大责轻,君恩至厚,不可不奔赴。……本意终老江湖,与公扁舟往来,而事与心违,何胜慨叹!计公闻之亦凄然也。”可见他由黄迁汝,完全是被迫。在他的心目中,汝州也决非那样美好,汝人多长瘿(颈部的囊状瘤子),“阔领先裁盖瘿衣”,这才是他对汝州的真实看法。二是对黄州父老的嘱托,表示自己一定还要回来。因此,他才要“雪堂邻里”照管好他的“堂前细柳”,不要伤了柳树柔软的枝条;并转告长江南岸武昌(今湖北鄂城)西山、寒溪(苏轼在黄州常游之地,“相过殆百数”)的父老,经常为他晒晒打鱼的蓑衣,他一定还要回来打鱼。这些交代越琐细,越能表现他对黄州的感情。苏轼以后再也未能重到黄州,但在当时他希望终老黄州的感情确实是真实的:“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别黄州》);“他年一叶溯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
这首词的语言十分质朴,没有堆砌什么形容词,但感情却非常真挚。“将去”之叹,沉郁顿挫,寄慨遥深。“山中友”挽留之语,实际也是苏轼的自白,表现了他对人生的看法。他的告别词,尤其写得含蓄委婉,怨而不怒,情意缠绵,富有余味。
(曾枣庄)
满庭芳
有王长官者,弃官黄州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为赋此。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疏雨过,凤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逢逢。
鉴赏
王长官,不详其名。黄州,今湖北黄冈。陈慥字季常,少为豪侠,壮而折节读书,晚乃隐于光州、黄州之间的岐亭。苏轼初仕,任凤翔(今属陕西)签判,陈父为知府,因与慥游。苏轼贬官黄州,与慥过从甚密,曾三次去岐亭访慥,慥曾七次来黄州访苏轼。此词所载为其中的第六次,时间在元丰六年(1083)五月。
词的上阕写“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表现了这位长期弃官隐居的长者的孤傲高雅的品格;下阕写王来去匆匆,抒发了对这位新交的一往深情。词评家郑文焯对此词极其赞赏,说它“健句入词,更奇峰特出,此境非稼轩所能梦到。不事雕凿,字字苍寒,如空岩霜干,天风吹堕颇黎(玻璃)地上,铿然作碎玉声”。苏轼一生写了不少抒发朋友之情的词,这是其中别具一格的一首。
王先生与众不同的突出特点就是长期自甘寂寞,弃官隐居三十三年,因此,词一开头就从这里写起。前三句用一自问自答的设问句,赞叹王隐居时间之长,也赞叹了他的长寿:三十三年,还有谁活着?算起来只有您和长江吧!“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比起永恒的大自然来,人世的一切都是短暂的,故以长江比王,可算最高的赞美。王隐居之地黄陂就在长江附近,这种比拟真是顺手拈来,却成妙笔。接着二句又以经冬不凋的苍桧比喻王的品格。“凛然”,可敬畏貌。“霜干”,指傲霜的枝干。“苦难双”紧扣“只君”,进一步突出了王先生这样的人,世上是不多见的。“闻道”三句写王的居所。“司州古县”,即黄陂县,唐武德初曾以黄陂置南司州。“云溪”乃白云缭绕的山溪,滠水流经黄陂入长江,或指此。“竹坞”为种竹以为屏障的土垒。“松窗”意为窗外长满松柏。云溪、竹坞、松窗,写出了这位隐士居住环境的幽静、高雅。从“黄人谓之王先生”看,王在当地似小有名气;苏轼未到过王的居所,故冠以“闻道”二字。“江南岸”三句写王访轼之由。“子”指陈慥,“江南岸,不因送子”,是“不因送子江南岸”的倒装,意谓不是因为送陈慥去江南,你难道肯来黄州?这进一步突出了这位隐士的性格,不愿轻易与人交游。上阕无论写王弃官之久、居地之幽,还是写其交往之疏,都着重于刻画王的品格。虽着墨不多,但王那种有如“凛然苍桧”一般的傲岸品格已跃然纸上。
下阕前四句紧承上阕,写王雨后过访。“(chuāng)”,象声词,状风吹树枝相摩击声。“疏雨”指稀疏但雨点很大的阵雨,形容五月的阵雨。“盖”指车盖,“幢”指车帘,冠以“烟”“云”,说明他所乘车辆都带雾气云霞,处处不忘表现他那山中隐士的高雅特征。这三句中用得最生动的还是“舞破”二字,树木在大风中舞动,车帘好像快被大风撕破,都一一突现在眼前。五六句写一起痛饮。“持此邀君”即举杯邀王。酒逢知己千杯少,故“一饮空缸”。一饮而空,堪称豪饮。“居士”三句写畅谈到深夜。居士为苏轼自指,苏轼贬官黄州,筑室东坡,自称东坡居士。而“先生”则指王。“真梦里”三字,切不可轻轻放过,它上扣“老矣”,意谓这大半辈子真如做梦一般;下接“相对残”,可见他们都相互倾吐了自己的不幸经历。此句化用杜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苏轼从小“奋厉有当世志”,但是,后来他不但未能“致君尧舜”,反被投入狱中,贬谪黄州,这不有如一场噩梦吗?因此,他在黄州期间感叹“人生如梦”的诗词特别多,如“却对酒杯浑似梦”,“忧患已空犹梦怕”,“事如春梦了无痕”等等。但他把这一切深沉的辛酸的人生感慨,仅用“真梦里”三字轻轻带过,怨而不怒,含蕴无穷。最后三句写匆匆离别,妙在把酒席上的歌声刚停,王先生还未起身,而发船的鼓声已响这三个连续的过程压在一起,就充分抒发了相聚恨短之情。“逢逢”,也是象声词,状鼓声,开船的信号。下阕以冒着“疏雨”而来开头,以“船鼓逢逢”催人离去作结,前后呼应,给人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强烈感觉。
“多情自古伤离别”,一般写别情都写得哀婉缠绵,即使是男性相送的词也是如此。如张先“送临淄相公”的《玉联环》:“叶落灞陵如翦,泪沾歌扇。无由重肯日边来,上马便、长安远。”而苏轼这首词却以刚健苍凉见长,全词写王的隐居、居所,冒雨来访、开怀畅饮,彻夜交谈,匆匆离去,皆直陈其事,“不事雕凿”,而情真意切,这就是它高于一般友情词的地方。
(曾枣庄)
水调歌头
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鉴赏
北宋神宗赵顼元丰六年(1083),苏轼谪居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县)。他的友人张怀民,字偓佺,又字梦得,在黄州宅舍西南长江边建筑一所亭台。苏轼为这个亭起了一个颇为雅致的名字,叫“快哉亭”,并写下了这首词。词写作者在快哉亭上所见到的山光水色。虽然上下片都夹杂着一些议论,但仍不失为独具特色的词作。它以写景、议论、抒情见长,表现了苏轼豪放的词风。
开头两句是破题,说正当夕阳西下的时候,词人坐在快哉亭上,卷起锦绣的窗帘,看到亭台和江面形成了亭连水、水连空、水天一色的美丽景色。开头就描绘出这样如诗如画的意境,的确具有引人入胜的强烈的艺术魅力。起句“落日绣帘卷”,一方面交代写作时间是在傍晚,同时也为词作的写景揭开序幕。
三、四两句紧承上文,就亭着一染笔,并点明了亭主和自己的亲切关系,并非单纯的客套话。它的大意是说:我知道你为接待我而特意建筑了这座亭台。“窗户湿青红”,是说窗户涂抹上青漆和红漆,色彩极为绚丽美观。“湿”字,是动词,在这里含有油漆未干的意思。
接下去五句是倒叙,写昔日词人在平山堂所看到的迷人的江南烟雨,并借用这种景色来巧妙地表现他在快哉亭所看到的江岸的景致。“平山堂”,在今江苏省扬州市西北蜀岗法净寺内,是宋庆历年间欧阳修为扬州知州时所建。平山堂居高临下,举目即可眺望江南秀丽的山光水色。欧阳修是苏轼的老师,他熟悉欧阳公当年描写平山堂的《朝中措》词。熙宁七年,苏轼由杭州改官密州时,路经扬州,曾写过《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韵》诗。所以很自然地想到平山堂的景物。“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是说不会忘记当年在平山堂上,卧看江南的浩渺烟波,遥望远天渐渐消失的孤雁。那种空蒙、高远、淡雅的意境,确实令人神往。难怪苏轼一直都不能忘却这段经历。“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两句,既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又有深沉的寓托。“渺渺”,是幽远的样子。“孤鸿”,就是失群的大雁。作者为什么对“孤鸿”如此感兴趣呢?联系他谪居黄州时远离亲朋好友、孤苦无依的境况,就可以体察到他的笔意了。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认得”,是说曾记得。“醉翁”,指欧阳修。他在《醉翁亭记》中,曾自称“醉翁”。欧阳修是宋代著名的文学家,他不仅散文写得出色,词也写得清新婉丽。他在《朝中措》中有这么两句:“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苏轼这里的“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就是指欧阳修这两句词而言。其实“山色有无中”一句,并不是欧阳修的创作,王维曾有两句诗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泛》)可见欧阳修是借用了王维的现成诗句,不过他用得很贴切。苏轼在这里又借用“山色有无中”这一名句,来转写他在快哉亭上所见到的武昌诸山山色空蒙、若有若无的奇妙景象。采用的是借景写景的方法,比较新颖别致。
下片在结构上以“风”字为主线,无论写静景或动景,还是发议论或抒发感慨,都紧紧地围绕“风”来构思。“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这是词人临窗眺远所见,是对江面变化的正面描写。“一千顷”三句,是写静景,用特写,写广阔的江面,风平浪静,犹如明镜一般,清澈见底;碧绿的山峰,倒映在江水之中,构成“江晚落日”的优美图画。这里写的是无风的静景,下面两句笔锋陡然一转,写江面风起云涌:“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白头翁”,指操舟的白发老人。“一叶”是形象的说法,是指小舟逐浪翻飞,犹如一片树叶在水中浮游一样。这两句是写动景,用速写手法,把江面上突然之间风云开合,波涛汹涌,一位白发老人驾一叶扁舟出没烟波里的情景,写得逼真而饶有情趣。从艺术表现方法来看,前三句用的是白描手法,这两句却使用了形容和夸张的手法。尽管两种手法不同,对表现长江那种风云开合,时而平静如镜,时而惊涛骇浪的壮观场面,同样都能收到良好的艺术效果。作者在描写杭州西湖时曾有两句诗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也可以这么说:作者描写长江多姿多彩的画面,无论是淡妆,还是浓抹,总是相宜的。这是因为作者既有敏锐的观察力,又有丰富的想象力,同时还具有极高的驾驭语言的能力,所以才能够心到笔随,下笔有神。
词人由于看到江面风起浪涌,想到战国时代楚国的宋玉,为了讽刺楚襄王,把风分成了雌风和雄风。“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三句,就是说的这个历史故事。“兰台”,相传故址在今湖北钟祥县境内。宋玉曾陪同楚襄王游览兰台宫。这里的“兰台公子”就是指宋玉。在这三句词中,作者使用了两个典故。“未解庄生天籁”,“庄生”,即庄周,他在《庄子·齐物论》篇里,有天籁、地籁、人籁的议论。“籁”是古代的一种乐器。“天籁”是大自然演奏的乐曲,指风。苏轼说宋玉“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是指宋玉写的一篇《风赋》。《风赋》写宋玉等人陪同楚襄王游兰台之宫,忽然刮起风来,楚襄王披襟当风说:“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说:“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楚王不理解是什么意思,宋玉就向楚王解释说:“大王之风”能“发明耳目,宁体便人”,所以称为“雄风”。“庶人之风”会使人“生病造热”,所以称为“雌风”。非常明显,宋玉故意把风分为“大王之雄风”和“庶人之雌风”,讽谏楚王之意显而易见。“刚道”,是硬说或偏偏这么说的意思。值得深究的是,苏轼使用这个典故,究竟有什么深意呢?据《古今词话》说:“坡以谗言,谪居黄州,郁郁不得志,凡赋诗缀词,必写其所怀。”可见这三句词并非无的放矢,在词句背后,深深地隐藏着对现实的不满情绪。
上文,词人不赞成宋玉把风分成雌雄,并借此来大发议论,抒发感慨,但没有完全把自己胸中的郁结抒发出来。所以词作最后,索性畅快淋漓地写出“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两句,来抒发他的感慨。“浩然气”,就是“浩然之气”,这里指正气和节操。这两句是说:只要我胸中有一点正气,就可以领略吹来的千里浩浩长风。词句以“一点”和“千里”这极小与极大两方面来呼应,充分表现出词人的广阔胸怀和过人的气概。这两句,显然寄寓了作者不满现实、坚守气节的思想。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是词作的警句,它体现了词人的豪迈气概。并且“快哉风”三字,同“快哉亭”的词题紧密关合,前后照应得极好。词作以浩荡雄伟的气势,铿锵有力的笔触终结,使人振奋,给人一种积极的力量。
从写作上来说,这首词有两个比较突出的特点:一是以议论入词,比如下片对宋玉的议论,就反映出这样一个特点。唐五代以来,词这种文学样式,似乎只能写缠绵悱恻的男女之情,春愁秋恨的苦闷,甚至吟风弄月,无病呻吟。到了苏轼,开始对词进行革新,猛烈地扫荡绮靡不振的词风。他身体力行,以诗为词,把说理谈玄、咏史怀古、感伤时事、抒情写性、描写山水田园等内容,统统纳入词里,使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艺概·词曲概》),从而创造出一种清新高远的意境,形成一种奔放豪迈的词风,为词的繁荣和发展开拓了广阔的天地。第二个特点是,这首词下片以“风”字作筋骨,一贯到底,因此词作结构严谨,环环相扣,如层波叠浪,一直推向高潮。“其精微超旷,真足以开拓心胸,推倒豪杰!”(《艺概·诗概》)
(陆永品)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鉴赏
此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亦即丙辰年的中秋节日。作者当时知密州(今山东诸城)。从小序可知,此词系醉后抒怀之作,同时表达了对兄弟苏辙(子由)的思念。古人评论说:词的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笔”(先著《词洁》),其实通篇风调又何尝不是这样。
此词的主旨在于抒发作者外放期间的寥落情怀,其中杂用道家思想观照世界,亦复自为排遣。作者俯仰古今变迁,感慨宇宙流转,厌弃险恶的宦海风涛,揭示睿智的人生理念,运用形象描绘的手法,勾勒出一种皓月当空、美人千里、孤高旷远的境界氛围,把自己遗世独立的意绪和往昔的神话传说融合一处,在月的阴晴圆缺当中,渗进浓厚的哲学意味,可以说是一首将自然和社会高度契合的感喟作品。
苏轼一生,以崇高儒学、讲究实务为主。但他也“龆龀好道”,中年以后,又曾表示过“归依佛僧”,是经常处在儒释道纠葛当中的。每当挫折失意之际,则老庄思想上升,借以帮助自己解释穷通进退的困惑。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他以开封府推官通判杭州,是为了权且避开汴京政争的漩涡。熙宁七年调知密州,虽说出于自愿,实质上仍是处于外放冷遇的地位。尽管当时“面貌加丰”,颇有一些旷达表现,也难以遮掩深藏内心的郁愤。这首中秋词,正是此种宦途险恶体验的升华与总结。“大醉”遣怀是主,“兼怀子由”是辅。对于一贯秉持“尊主泽民”节操的作者来说,手足分离的私情,比起廷忧边患的国势来说,毕竟属于次要的伦理负荷。此点在题序中并有深微的揭示。
此词通篇咏月,却处处关合人事。上片借明月自喻孤高,下片用圆月衬托别情。开篇“明月几时有”一问,排空直入,笔力奇崛。诸家指出此处词意和屈原《天问》、李白《把酒问月》的传承关系,正可说明作者“奋励有当世志”,而又不谐尘俗的怫郁心理。“不知天上宫阙”以下数句,笔势夭矫回折,跌宕多彩。它说明作者在“出世”与“入世”,亦即“退”与“进”“仕”与“隐”之间抉择上的深自徘徊困惑情态。李泽厚在阐述苏轼诗文的美学观时说:苏轼把“中晚唐开其端的进取与退隐的矛盾双重心理发展到一个新的质变点”,“苏轼一生并未退隐”,“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美的历程》)。这些论断,对理解《水调歌头》这首词本身,是很有启示作用的。
“又恐琼楼玉宇”二句,把见于段成式《酉阳杂俎》诸书中的神话传说具象化。说入世不易,出世尤难,言外仍是说得在现实社会中好自为之。这里寄寓着“出世”“入世”的双重矛盾心理,也潜藏着对封建秩序的些微怀疑情绪。尽管上下文衔接处都曾表示自己顾影自怜、颇欲遐举的旨意。苏轼诗文中很多貌似“出世”的思想,实质上都是“入世”思想的一种反拨形式,本篇亦复如此。
下片,融写实为写意,化景物为情思,挥洒淋漓,无入不适。“转朱阁”三句,“愈转愈深,自成妙谛”(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不应”二句,笔势淋漓顿挫,表面上是责月问月,实际上是怀人。“月如无恨月长圆”(石曼卿),本是“人事多错迕”(杜甫)的同义语。“人有悲欢离合”三句,双绾自然和社会,用变幻不拘的宇宙规律,说明人间合少离多自古已然的事实,意境一转豁达,聊以自我宽慰。结尾两句,把南朝刘宋时谢庄的《月赋》,进行更高层次的变转,向世间所有离别的亲人发出深挚的祝愿,给全词增加了积极奋发的意蕴。词的境界愈见澄澈辽远,词的情思也愈加殷切绵延,是颇有“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胡寅《酒边词序》)的崇高美感的。
从艺术成就上看,本篇属于苏词代表作之一。它构思奇拔,畦径独辟,极富浪漫主义色彩。在格调上则是“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胡寅《酒边词序》),是历来公认的中秋词中的绝唱。从表现方面来说,词的前半纵写,后半横叙。上片高屋建瓴,下片峰回路转。前半是对历代神话传说的推陈出新,也是对魏晋六朝游仙诗的递嬗发展。后半纯用白描,人月双及。它名为演绎物理,实则阐释人事。笔致错综回环,摇曳多姿。从布局方面来说,上片凌空而起,入处似虚;下片波澜层叠,返虚转实。最后虚实交错,纡徐作结。
作者既标举了“夐绝尘寰的宇宙意识”,又摒弃那种“在神奇的永恒面前的错愕”情态(闻一多评《春江花月夜》语)。他并不完全超然地对待自然界的变化发展,而是努力从自然规律中寻求“随缘自娱”的生活意义。所以,尽管这首词基本上是一种情怀寥落的秋的吟咏,读来却并不缺乏“触处生春”、引人向上的韵致。
(徐翰逢)
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鉴赏
神宗元丰年间,苏轼因以诗文讥刺新法,被某些官僚忌恨罗织而身陷台狱,结案后以罪人身份安置黄州(今湖北黄冈)。黄州同鄂州(今湖北武昌)隔江相望,当时的鄂州知守朱寿昌(字康叔)与苏轼过从颇密,两人不断翰墨往还,倾吐肺腑,本篇就是这时期写寄给朱寿昌的。
词的上片即地写景,由景到情。起句大笔勾勒,突兀而入。“江汉”,即长江与汉水,二水自西北奔流而下,汇合于鄂州。“江汉西来”描绘出大江浩浩荡荡、直指东海的雄伟气势。接下来收束笔锋,着力刻画武汉一带长江景色之壮美。“高楼”,指黄鹤楼,它凌驾于武昌西黄鹤矶上,俯临大江,旧传仙人乘黄鹤过此,故名。“高楼下”似乎对当地名胜只是轻轻一点,但它上承大江西来的巨大气势,又凭借它本身特有的神话色彩,易于诱发人们种种联想。“蒲萄深碧”道尽黄鹤楼下江水的渊深澄澈,用葡萄酒比喻江水,极有意趣。以下用“犹自带”三字振起,驰骋遐想,视通千里。生长在蜀中的李白有“江带峨眉雪”(《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之吟,飘泊四川的杜甫写过“锦江春色来天地”(《登楼》)的名句,“岷峨”二句化用李白杜甫诗句,毫无痕迹,这既给深碧如酒的江水再染上一层奇幻鲜美的色彩,又在写景中融入了浓郁的乡思,为下文感怀作了适当的铺垫。朱寿昌做过陕州通守(即通判),卓有政绩,境内有终南山,故称“南山遗爱守”。“遗爱”,留下恩泽的意思。苏轼故里四川,在剑门山之南,故称“剑外思归客”。此亦化用杜诗“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句意,杜甫这种愤懑而又自负的表白,颇符合苏轼初贬黄州后的心情。彼有辗转游宦之感,我有他乡思归之心、郁愤不平之情,面对此间风物,自会触景兴感,这样,由对景物的描绘过渡到对自己身世的回顾,才情横溢的苏轼不免要对友人进一步敞开心扉。于是,“对此间”以下三句,将君、我归拢为一,双流汇注,水到渠成。
这情不得不发,然而又从何处说起呢?借历史之亡灵发今日之感慨,对于苏轼这样一位“笔头千字,胸中万卷”的文人是十分自然的,何况是在他对武汉长江风物进行了一番遐想,对自己的经历作了一番回顾之后呢?于是下片即面向友人,慷慨评说。换头四句,词意重拙,语调愤激,虽然在结构上承上片尾句而来,但在意念上突然进入怀古抒情,仍给人一种异军突起之感。《江表传》,是记载三国时代吴国人物事迹的史书,此代指三国典籍。三国逐鹿,有许多悲壮的故事发生在大江两岸,离武汉不远的荆州、赤壁等地,更是三国时代风云人物施展才略的政治舞台,可是苏轼却劝他的朋友不要读这些史书,不必倾慕那些豪杰,这自然有作者难言的苦衷,但也因为他想起了在武汉被难的“狂处士”祢衡。祢衡恃才傲物,不见容于曹操,最终被江夏太守黄祖所杀。谓其“狂”,正写出了祢衡的刚直性格。“君休读”加以强调,对友人语重心长;“真堪惜”对祢衡痛悼追念,可说情真意切。“空洲对鹦鹉”二句用染笔将祢衡的故事加以勾勒,意在言外。祢衡写过辞气慷慨、借物抒怀的《鹦鹉赋》,死后葬地人称鹦鹉洲,李白《赠江夏韦太守》诗有“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之句,此化用其意。这里“空”字跟“苇花”句构成的意象有着强烈的感情色彩:鹦鹉洲上芳草萋萋,苇花瑟瑟,而才智之士的芳魂安在?苍凉的环境烘染所包含的意蕴对上句表现的悼惜叹赏之情作了有力的补充。作者再把感情逼进一步:才士被杀,英名犹存,而迫害祢衡的曹操、黄祖虽然曾经不可一世,但最终还不是被大浪淘尽、“飘忽”而去了吗?这与《前赤壁赋》“固一时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用意颇为相近。“争底事”即争何事,意谓书生何苦与此辈纠缠,以自戕其身?郁愤之情以洒脱之笔出之,更觉动人。结尾三句就眼前指点,转出正意,希望友人超然于政治风云之外,寄意于文章事业。相传李白游黄鹤楼看到崔颢《黄鹤楼》诗,曾有搁笔之叹,他后来写《登金陵凤凰台》诸篇,据说有意和崔颢争胜。这里借李白的故事劝勉友人,也是自励。结句“黄鹤”与开端“高楼”呼应,拍合上文,以明本旨。
此词上片景中寓情,下笔关照到友我两方,下片开怀倾诉,谈古论今。作者用直泻胸臆的方式表情达意,既表现出朋友间的深厚情谊,又使读者在洞见肺腑的议论中窥见作者的内心世界。但这种表达方式,如果掌握不好,会失之浅露,缺乏情韵,本篇却无此弊。这是因为,词中所写景物情事都不离友人的居住地鄂州,使眼前景、意中事、胸中情相互契合,朋友读来也会觉得亲切;同时,它选用内涵丰富、饶有意趣的历史掌故来述怀写志,藏情于事,因而言直意纡,读者自会从中感受到诗人苍凉悲慨、郁勃不平的激情。
(刘乃昌 崔海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