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

王安石

石梁度空旷,茅屋临清炯。

俯窥娇娆杏,未觉身胜影。

嫣如景阳妃,含笑堕宫井。

怊怅有微波,残妆坏难整。

历代诗人对花常有偏爱。陶渊明对于菊,林逋对于梅,东坡对于海棠,山谷对于水仙,似乎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王安石对于杏花也正是如此。他的诗集中有多首咏杏花的作品,如“垂杨一径紫苔封”,“只愁风雨劫春回”等,都是广为传诵的篇什,而这首诗又以它特别的风味为人重视。

首二句说,石桥跨过了空旷的水面,茅屋正在清澈闪亮的溪水畔。这里用了两个形容词:“空旷”、“清炯”,都借指水面,是用了修辞中所谓借代的方法,以形象具体的特征代替抽象的概念,遂令诗意丰满,形象鲜明,如直说石梁渡河,茅屋临水,则兴味索然了。

三、四句说,俯看娇美艳丽的杏花,似乎并未觉得它本身比水中倒影更美,王安石另有《北陂杏花》一首云“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也是说岸上之杏花与水中之影相映成趣,平分春色,与此二句意境差近。王安石很懂得水中之影的妙处。宋人许顗的《彦周诗话》中就说:“荆公爱看水中影,此亦性所好,如‘秋水泻明河,迢迢藕花底’,又《桃花诗》云:‘晴沟春涨绿周遭,俯视红影移渔船。’皆观其影也。”诚然,读以上这些例子及荆公“殷勤将白发,下马照青溪”(《秣陵道中口占二首》)句,可见他对水中之影确有某种特殊的偏嗜。寻绎其原委,水中之影自有一种清莹而缥缈的美感,严羽《沧浪诗话》状诗之无迹可求、透彻玲珑就说:“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王安石爱看水中之影,正是深知个中三昧,意在追求一种空灵玄妙的韵味。

“景阳妃”是指南朝陈后主的宠妃张丽华、孔贵嫔,陈后主与她们终日嬉游,终于招致灭国之灾,隋军攻破台城时,后主与张、孔二人藏身于景阳宫井中,结果还是被擒,此井即后来人们所说的“胭脂井”,也称“辱井”。王安石这里以张、孔作比,说杏花在水中的倒影如含笑凝睇的美女,楚楚动人。以花比美人是诗家常语,这里以美人喻花则觉新警,令人想起杜牧“落花犹似坠楼人”(《金谷园》)的名句。

末二句承上而来,也还是将人拟花,然而写微波荡漾,花影缭乱的景象,便令此二句翻出新义。诗说水面的涟漪,将水中这位绝代佳人的容颜妆饰弄得残破难整,令人惆怅不已。因为上文已将杏花比作景阳妃,所以这里的“残妆”也显喻杏花,只是前用明喻而此用暗喻。“残妆坏难整”一句写花影凌乱,形象生动而富有动态的美,情韵绝胜。

这首诗所以在王安石的杏花诗中颇受人重视,就在它新颖别致的构思。诗虽从石桥、茅屋写起,但“空旷”、“清炯”已逗出水面如镜,为下文写杏花倒影之妩媚作了衬托和铺垫,写倒影也步步深入,妙趣横生,通过形象的比喻,描绘了水波由静到动以及花影在这过程中的变化,可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此诗虽咏临水之杏花,然全诗不着一花字、水字,诗人像是有意避开坐实的刻镂描摹,而杏花的风姿神韵全以空灵比况之笔出之,给人一种含蓄深邃的美感。其实,写杏花临水及其水中倒影这一景象,在唐人的诗中也早已有过,如吴融的《杏花》诗“独照影时临水畔”,然而王安石之诗所以能超越前人,就在于他表现这种景象所用的手法巧妙新颖,造成了十分动人的艺术魅力,能引起读者无限美妙的联想。

(王镇远)

午枕

王安石

百年春梦去悠悠,不复吹箫向此留。

野草自花还自落,鸣鸠相乳亦相酬。

旧蹊埋没开新径,朱户欹斜见画楼。

欲把一杯无伴侣,眼看兴废使人愁。

南宋李壁于此诗题下注云:“此诗必访一处吊古而有作。题乃云午枕,未详。”(《王荆文公诗笺注》卷三十八)细绎诗意,似与访古、吊古无涉。诗中主要通过梦醒后的所思所感,抒发兴废之愁。结句中的“兴废”两字实为一篇之纲。

诗人于午饭后就枕片刻,不觉蒙眬睡去。尽管睡着的时间不长,但梦中所历已有百年之久。诗的开头,“百年春梦”,既是写实,又寓有政治上的感慨。诗人一生从政,致力新法,但神宗去世以后,新法被全部废除。王安石的内心十分痛苦。“去悠悠”三字,有着无限的惋惜之意。梦境悠然远去,是无须惋惜的,但往事如烟,无法挽回,能不为之惋惜?“吹箫”用《列仙传》中萧史偕弄玉吹箫跨凤飞升之事。这里泛指神仙道术。据沈既济《枕中记》说,神仙吕翁有仙枕,可以让卢生进入梦中。“不复吹箫向此留”,是说自己没有神仙道术可以留在梦境之中。以上两句以叙事点题,借梦境以寄慨。

春梦短暂,人生百年犹如春梦,也很短暂。诗人由此而引起哲理的思考。颔联写野草的花开花落,鸣鸠的相乳相酬,颇具深意。自然界所以能出现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主要是因为它能够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诗人从中汲取了力量,并对此感到欣慰。颈联由自然界转到人类社会。“旧蹊埋没开新径”,以朴素的语言表达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旧事物必然会被新事物代替。此句与刘禹锡的“芳林新叶催陈叶”(《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有异曲同工之妙。“朱户欹斜见画楼”,通过朱户、画楼的兴废迭代,暗示世间人事的不断变化和富贵荣利的不足慕。以上四句,由春梦生出感想,表面上句句是景语,实际上句句是理语。景与理的结合,既表现了诗人优雅、冷静的思想风貌,又见出诗人是善于在逆境中用哲理来开拓自己心胸,用美好的事物来陶冶自己情操的。

但现实的情况毕竟是太不幸了。诗人不能不感到寂寞与愁闷。“欲把一杯无伴侣”,这是多么难堪的孤独!由于眼前的“兴废”不是除旧布新,而是除新布旧,这深深地刺伤了诗人的心灵,因此结句终于归结为一个“愁”字。

这首诗虽然是在极度苦闷的情况之下写的,而且题材又与“春梦”联系在一起,但诗中却没有把人生与梦幻等同起来,而是从大自然和人世中汲取力量,造成强烈的诗情和深刻的哲理,借以排遣眼前的兴废之愁。尽管这一“愁”绪并没有完全被排遣掉,但全诗的基本倾向是积极的,这是本诗的独到之处。

(吴汝煜)

北陂杏花[14]

王安石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注〕

[14] 陂(bēi):池。这里指池边或池中小洲。

清代吴之振说:“安石遗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淡之中。”(《宋诗钞初集·临川诗钞序》)对于王安石后期诗歌来说,这个评价是深中肯綮的。《北陂杏花》诗就比较典型地体现了这一艺术特色。

杏花的形象,鲜艳绚丽而不落凡俗。傍水的杏花,更是风姿绰约,神韵独绝。本诗所描写的“北陂杏花”,正是临水开放的。这种清幽的环境,使得杏花别具逸致。首句“一陂春水绕花身”,正描绘了这种逸致。“绕”字则以其特有的轻柔圆转之美,赋予“春水”以爱花、惜花和着意护卫、滋润“花身”的人格力量。春水尚且如此钟情,足见此花确实非常可爱。次句“花影妖娆”,是说树上繁花似锦,妖娆美丽,水中倒影荡漾,同样妖娆美丽,树上水下,相映生辉,相得益彰。宋人许顗《彦周诗话》称:“荆公爱看水中影,此亦性所好。如‘秋水泻明河,迢迢藕花底。’又《桃花诗》云:‘晴沟春涨绿周遭,俯视红影移渔船。’皆观其影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引)花影倒映在明净清澈的春水之中,于原有的娇艳之外,复增其渊默虚静之美。有时风行水上,微生涟漪,水中的倒影也跟着摇曳荡漾,生出千姿百态的美;而风止以后,它又渊默自若,未始失其虚静的韵味。影之于形,似一而实二,两者有着不同的审美特征。“各占春”,表面上是说各自包含着浓郁的春意,实际上亦即各有其美学价值之意。王安石晚年退居林下,淡然自得,泊乎无为。他对于水中影的欣赏,正好反映了他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下对于虚静的审美理想的追求。

如果说,前两句主要抒写了诗人闲淡的情志,那么后两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便带有几分悲壮色彩了。鲜艳的花瓣纵然被春风吹落,飘洒在清澈的春水上,其纯洁的芳魂,却一无所玷,春水上涨,也许还有机会“暗随流水到天涯”,又不失其远大之志,而那开放于车水马龙的南陌边上的杏花,最终将被车轮马蹄碾得粉身碎骨,变成尘土,这是多么可悲!“作雪”与“成尘”,分别为高尚与污浊的象喻。诗人原先积极推行新法,后来又被迫闲居江宁,出处进退虽然不同,而其进步的政治理想与高尚的情操实未尝有异。为坚持自己的理想而献身,这是诗人一贯的宗旨。“纵被”、“绝胜”,语气坚决悲壮,与屈原“九死未悔”的精神极为相似。前人曾说:“末二语恰是自己身份。”(《宋诗精华录》)可谓一语中的。

王安石晚年曾眼看着自己亲手制定的新法被一一废止。他虽外示平淡,而内心实极痛楚。寓悲壮于闲淡的艺术风格,正是这种思想实际的深刻反映。

(吴汝煜)

定林[15]

王安石

漱甘凉病齿,坐旷息烦襟。

因脱水边屦,就敷岩上衾。

但留云对宿,仍值月相寻。

真乐非无寄,悲虫亦好音。

〔注〕

[15] 定林:寺院名。据《建康志》记载,定林寺有二。上定林寺在钟山应潮井后,刘宋元嘉十六年(439)建。下定林寺在钟山宝公塔西北,元嘉元年(424)置。有王安石读书处。

定林寺依山临溪,古木参天。王安石晚年退居金陵时经常到此游憩,并写过不少诗篇。这是其中最为出色的一首。

长期繁重的政务,使诗人体衰多病;来自反变法派的激烈攻击,使诗人的心灵也蒙受了创伤。他是多么需要一个清幽的环境来涤虑祛烦,休养身心!定林正是这样一个理想所在。首句“漱甘凉病齿”,从养身的方面赞美定林的风物宜人。“漱甘”化用了《晋书·孙楚传》中“枕石漱流”的典实。“枕石漱流”是隐者的行为,正合诗人当时的处境。不说“漱流”而说“漱甘”,表明诗人对定林的山泉溪水十分喜爱。“凉病齿”是说水泉清凉,对于病齿特别相宜。次句“坐旷息烦襟”,从养心的方面赞美定林的清静可喜。久坐之后,能令人澄心息虑,邈然神远。两句写定林的好处,摒绝景语,纯从自身的感受道出,而定林的山水林壑之美,已在不言中。

颔联写水边脱屦与岩上敷衾两个细节,透露出诗人微妙难言的衷曲和守正自信的品格。水边脱屦,化用王勃《山林兴序》中语:“簪裾见屈,轻脱履于西阳;山水来游,重横琴于南涧。”(《全唐文》卷一八四)诗中易“脱履”为“脱屦”,意思稍晦,但“簪裾见屈”,恰合自己身份。诗人用世之心十分强烈,罢相盖出于不得已;行吟泉畔,岂是素愿?水边脱屦这一行动,看似放达不羁,实际上颇有几分《离骚》的意味。岩上敷衾,暗用古语“独立不惭影,独寝不愧衾”之意。“就敷”两字,见其不加选择,随遇而安。诗人扪心自问,衾影无愧,故出处进退,无所不可。颈联所写白日对云而眠,晚上值月相寻,流连忘返,安之若素,正是这种内心世界的反映。

最后两句抒写自己旷达的襟怀,极富理趣。“真乐”一词,见于《列子·仲尼》:“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晋张湛注:“都无所乐,都无所知,则能乐天下之乐,知天下之知,而我无心者也。”“无心”是指无机巧之心。诗人自问出处以道,未尝杂有机心,故退居林下,能乐天下之乐。“真乐非无寄”的“非无”两字,用双重否定的语气强调了一个肯定的意思,即“真乐”是无处不寄、所在皆有的。由于诗人达到了这样一种思想境界,所以连悲鸣的虫声也感到非常悦耳动听了。虫鸣之声,本无所谓悲与不悲。“欢者闻之则悦,忧者听之则悲。悲欢之情,在于人心。”(《旧唐书·音乐志》录唐太宗语)诗人对于“悲虫”之音感到愉悦,可见他内心欣然自得,将贵贱、荣辱、得失,一概付之度外,连整个身心都陶醉在无比美丽的定林秀色之中了。

通篇即兴即事,信笔点染,天巧偶发,若不用意,吟咏久之,始知于淡静闲适之中,寓有无限悲壮曲折之意,故贺裳击节叹赏说:“作闲适诗,又复如此,真无所不妙。”(《载酒园诗话》)

(吴汝煜)

江宁夹口二首

王安石

钟山咫尺被云埋,何况南楼与北斋。[16]

昨夜月明江上梦,逆随潮水到秦淮。

日西江口落征帆,却望城楼泪满衫。

从此梦归无别路,破头山北北山南。

〔注〕

[16] 南楼与北斋:李壁注谓“南楼、北斋,未详何在”。今按,安石曾一再咏南涧楼,《建康志》有“南涧楼在城南八里”的记载,“南楼”当是“南涧楼”之省。又据沈氏注引《建康志》:“昭文斋在钟山定林庵,安石尝读书于此。”“北斋”当即指昭文斋。

江宁是王安石第二故乡。秦淮河中的双桨,定林寺里的钟声,伴随他度过了晚年的悠悠岁月。他对江宁有极深的感情,为它写过“去此非吾愿,临分再上楼”(《再题南涧楼》),“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泊船瓜洲》)等脍炙人口的诗句。现在,他又要离开这里了。这次再度出山,他是抱着勉强的心情奉诏的。此刻,他的坐舟已经离开江宁,心却仍然留在钟山。

头一首写晨起之思。舟行迟缓,昨天初发埠头,绕行了一天,到晚来碇泊夹口,还是在钟山附近。今天一早起来,出舱眺望,但见晨雾迷蒙,钟山被埋在密云里,什么也看不见,更不用说远处的南涧楼和昭文斋了。望而不见,心往神驰,三、四句乃转而回味昨宵好梦。在这里,诗人调集了明月、大江、海潮、河水来衬托他的依依乡情。他的家在秦淮河畔。河与大江相通,海潮入江,涌进秦淮,每到夜分,拍打着这六代繁华古都的堤岸,那沉重、澎湃的声音,他在家里是听惯了的。昨夜皓月临空,春潮晚急,诗人躺在船内,思绪与春潮一起翻腾。他忽然悟到,此刻我泊舟夹口,离开了故园;但两地一水相连,这潮水不正可以作联结两地的带子吗?诗人从眼前滔滔潮水生发联想,依稀入梦。他仿佛觉得,他的乡情归梦,正依托在这潮水上,飘到了秦淮故家。梦本是无踪无迹的,用不着什么东西来运载依托。诗人却凭空构想出春潮载梦一节,使他的归梦仿佛成了实体,像小船一样飘浮。这梦,上有皎皎明月照临,下有滔滔潮水托送,显得格外清幽奇丽。澎湃春潮,皎皎素月,依依归思,三者融为一体,构成了极为幽美缠绵的意境,读之令人神往。

第二首同样用了梦,但构思不同。前一首记昨宵之梦,写永夜情怀,用潮水连接两地相思;后一首则悬拟来日之梦,写一生归宿,感情略带忧郁。读前首,见诗人的心徘徊在夹口、钟山之间;读后首,则见他的心徜徉于佛门故地左近。诗的警策在三四两句。“北山”即钟山,荆公曾家于此。破头山则在蕲春,乃佛家大师说法道场圣地(参看李壁注引《传灯录》及沈氏注引《名胜志》),这里喻指定林寺。定林寺在钟山深处,地极清幽,是荆公居江宁日常去的地方,寺僧特意为他收拾了一间精舍,作读书会友的净地。诗人说,今后我梦魂归来,将永远盘桓在佛寺故地左近。荆公晚年常常谈禅说佛,诗文中累见。惠洪《冷斋夜话》也有“舒王(安石晚年封号)嗜佛书”的说法。他甚至把自己修建的半山园也舍给了僧人,由哲宗赐名“报宁禅寺”。一个积极变法、态度坚决的政治家,为什么到老会对佛道如此感兴趣?他答复曾巩微讽他谈禅说佛时几句话就说得极好:“善学者读其书,惟理之求。有合吾心者,则樵牧之言犹不废;言而无理,周、孔所不敢从。”(见《冷斋夜话》)他学佛原不过取为我用。而且他认为:“成周三代之际,圣人多生儒中;两汉以下,圣人多生佛中。”儒与佛最终目的相通。再说,他为推行新法,树怨很多,深恐神宗死后,遭到政敌暗害,故参禅以远祸,那用心也是良苦的。现在“圣眷”虽隆,他何尝不知道事已难为;他从急流中已经想到勇退了。“无别路”三字,不是含有深沉、凄怆的感情吗?

如果说,第一首诗的构思之巧,在于用一水以连接两地相思;这第二首诗的妙处,就在于结句两个“北”字蝉联,在音节上迢递不断,给人一种回环绵密的感受,以此表达出他对重返故园迫切的心情,对人生归宿执著的抉择。何溪汶《竹庄诗话》引黄山谷的话说:“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叶少蕴《石林诗话》也说,王安石的诗“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以这两首绝句而论,雅丽、深婉之外,而仍不失沉郁。

(赖汉屏)

梅花

王安石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据惠洪《冷斋夜话》记王安石此诗的写作缘由说:“荆公尝访一高士不遇,题其壁。”这话的可靠性如何,难以遽断;王安石的诗文向无编年,除了作品中有事实可考、足以断定年代的以外,大多数无法确断其具体年限,从而也无法从写作年代来考索其行事、交往和作诗的情况,所以只能就诗论诗。

诗的第二句“凌寒独自开”,对梅花极表赞赏。严冬群芳纷谢,独有梅花凌寒开放,报道将至的春讯,诗人所欣羡的就是这种倔强的风骨。这不仅从字面可以看出,而且“有诗为证”。诗人另有《红梅》一绝,首两句说:“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奈”、“耐”字古通,“不奈”即“不耐”,不堪忍受之意。总之,诗人对红梅之惧寒而迟发,是并不恭维的。对比之下,此诗的“凌寒独自开”,其倾倒之意自见。因此,“凌寒”一句,应是这首咏梅诗的主心骨。

因梅花的洁白,因开在百卉俱谢的严寒季节,自古的咏梅诗都联系到雪。如梁简文帝《雪里觅梅花》:“绝讶梅花晚,争来雪里窥”;何逊《咏早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阴铿《咏雪里梅》:“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唐宋以后,更举不胜举。但此诗并不在画面上以雪映梅,也不是在意象上以梅拟雪。虽然繁花似雪,但诗人“为有暗香来”,已“遥知不是雪”。提出雪,是为了逗出梅花的香。意思是说,雪是高洁的,但梅花除了具有雪一般的高洁以外,还具有雪所不具有的香的品格。这梅花不仅凌寒呈艳,而且在严寒中播送出暗香。严寒既压不倒梅花的色,也压不倒它的香,于此更显出它“凌寒”的傲骨。“暗香”一词显然出自林逋“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一咏梅名句。

南宋人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论此诗时道:“《古乐府》‘庭前一树梅,寒多未觉开。只言花似雪,不悟有香来。’荆公略转换耳,或偶同也。”“偶同”未必,李壁或以为说“偶同”,即能为王安石开脱剿袭之嫌,其实王安石反用前人之意,正是他的高明之处。这首《古乐府》不过是就梅花咏梅花,形象和意境都不出梅花本身;而王安石则以“凌寒”一句显示了诗人对梅花的感情,故其中有所寄托。这样,诗人自己就进入了诗,所咏的是“有我之境”,这首诗就不再是冷冰冰的纯客观的描写了。

王安石是善于化用前人诗句的。如前面所举的《红梅》后两句“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也是翻用晏殊的《红梅》诗“若更迟开三两月,北人应作杏花看”的句意,不过后者是正用,前者是反用而已。诗的好坏原不在前人是否曾道过,贵在虽用前人诗句却能别开生面,推陈出新,铸造自己独特的意境。能做到这样,即使不是无意的“偶同”,而是有意的袭用,又有什么不好呢?

(何满子)

江宁夹口三首(其三)

王安石

落帆江口月黄昏,小店无灯欲闭门。

侧出岸沙枫半死,系船应有去年痕。

王安石集中以《江宁夹口》为题的七绝有两组,共五首。这里选的是第二组中的第三首。夹,在左右曰夹。《仪礼·既夕》:“圉人夹牵之。”因此,夹口应在沿江口左右一带。诗人南来北往,途经此处,在纵览风光的同时,心头不由泛起千丝愁绪,形于笔端。

根据同一组诗中所写,王安石此次途经,时间是在秋季,船自中午行到晚上,在江口停泊。落帆之后,呈现在诗人眼前的:舱里一灯荧荧,窗外夜色茫茫。这里的江面特别宽阔,波光浩渺,月轮孤悬。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轻纱,罩着淡淡的哀愁。江上景物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在诗人的意念之中,此时此刻,最突出的感受应该是一个静字,虽然诗里没有明白写出。尽管岸边芦花瑟瑟,江上浪涛澎湃,但这一切都不在诗人的注意之中。因此,给读者的感受仍然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境界。

关门的咿哑声打破了江边的寂静,诗人的目光又转向岸上。王安石多次来往此地,当然知道附近有家小店,只是在朦胧月色中,周围景物显得有些异样和陌生,才迟迟没有辨认出来。而“无灯”又说明了小店主人的孤贫。这一句的描写,已由静态转为动态。

首句境界空旷、岑寂,次句描写细致入微。两句都是写景,诗人的主观感受与联想还没有明白表达出来,可能这时候连他自己也还不太清楚。接下来第三句仍然写景,只是在景物的内涵意义上已大为延伸,带上了浓重的感情色彩。这一次诗人的目光投向了一棵枫树,一棵倾斜的、半枯的枫树。可能过去他看到过此树绿叶婆娑、生机蓬勃的形象,而今天因为江水冲刷,岸沙崩坍,已是蟠根半露,枝干倾侧,快要死去了。这不能不使人想起庾信《枯树赋》里的名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而发出岁月易逝,年华老去的慨叹。

客舟、孤帆、江水、月色、小店无灯,枯树倾侧,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凄迷寂寞的境界。第四句笔锋忽然一转,正面写出诗人的感想;既为曾经之地、旧识之物,那么,为什么不能找到我去年停泊时的系船之痕?“应有”二字,十分武断,看似无理,实则表达了诗人在孤寂愁苦中力求开拓的一种心情。同时,又告诉了读者:大江日夜奔流,过去的一切早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皇甫松《浣溪沙》云:“宿鹭眠鸥非旧浦,去年沙嘴是江心。”所云“应有”,其实正是“必无”。因为从反面落笔,诗中的感慨才更深一层,回味才更为隽永。

(黄明)

江上

王安石

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王安石晚年寓居金陵钟山,“诵诗说佛”(苏轼语),追求心境的宁静。与此相适应,他的创作中出现了大量雅丽工致的绝句,在这种凝练轻巧的形式中,他表达了自己萧散恬淡的心绪,这首小诗就是这样的例子。

诗写泛舟江上所见的景物。写了秋阴,写了云、雨,写了青山和远处影影绰绰的风帆,都是很开阔、很宏大的物象,然而整首诗造成的艺术境界却不是雄健豪迈,而是空明幽淡,其关键便在一个远字。诗人摄取了各种远景来构成他的画面。“江北秋阴一半开”一句,令人想见雨过天晴,阴云半开,一抹蓝天已带上了晚霞的辉光,给人一种悠远的感受。“晚云含雨却低徊”一句,将黄昏时的云霞写活了。“低徊”本来指人的徘徊沉思,这里却用来表现含雨的暮云低垂而缓慢地移动,情趣横生,静中有动。诗人在这两句中勾勒了一幅秋江暮云图。它颇有米家山水的朦胧含蓄之美,画面并不是明快清晰的,而好像是有意追求一种半明半暗,神光离合的境界:阴沉的秋空不是全部开朗而是“半开”,可见光线并不太亮;向晚的云霞也不璀璨明艳,而带着雨意,它不是暴风雨之前翻滚的黑云,却是低徊容与,悠然静穆。所以幽远淡雅便成了这幅画面的基调。

三、四两句从云转到江边的青山,山是纠结盘曲的,像是要挡住诗人前行的去路,然而远处忽隐忽现的点点帆影,正告诉人们前途遥远,道路无穷。这两句写江行的特殊感受,不仅有景,而且景中有人,景中有意,蕴深邃的哲理于寻常景物之中,启人遐思,耐人寻味。后来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是由此生发出来的名句。这里青山的回环曲折,帆影的时隐时现,也都构成了淡远的画面,与上面两句浑然一体、融汇无间。

清代神韵派的倡导者王士禛论诗最重淡远,他甚至从大画家荆浩论山水画时所说的“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悟出了“诗家三昧”。王安石的这首诗倒也颇能合于淡远的标准,而且无独有偶,王士禛也有《江上》绝句一首:“萧条秋雨夕,苍茫楚江晦。时见一舟行,蒙蒙水云外。”细品这两首诗,不难发现它们颇有相通之处。虽然渔洋曾批评王安石“狠戾之性,见于其诗文”,“无一天性语”(《香祖笔记》)。然而,殊不知自己的作品也还落入了荆公的窠臼,这正是文学史上奇特而有趣的现象。

(王镇远)

岁晚

王安石

月映林塘淡,风含笑语凉。

俯窥怜绿静,小立伫幽香。

携幼寻新的,[17]扶衰坐野航。

延缘久未已,岁晚惜流光。

〔注〕

[17] 的(dì):一作“菂”,莲子。

“岁晚”,这里指阴历九月。此时,秋水澄碧,菊花正开,丝毫不比春景逊色。并且由于时近岁暮,“此景过后更无景”,因而比春景更令人爱惜。王安石以时(“岁晚”)而不是以景为题,正是为了突出这种“岁晚惜流光”的感情。

“月映林塘淡”,可见不是朦胧新月,至少是半月。可以设想,明月与清波相映,一定明朗动人,这就为“坐野航”作了伏笔。“风含笑语凉”,着一“含”字,可知笑语在风中缓缓荡漾,那么,这风自然是微风了。正因有此微风,才能“小立伫幽香”———小立片刻,等待花的“幽香”一缕缕飘来。由此可见,作品所展现的幕幕图景,尽管流转变化,却和谐统一。诗人运笔是极为细密的。

中间两联正面描叙诗人的赏玩过程。“俯窥”句赏水。“小立”句赏花。“绿静”二字颇可玩味。王安石之前,已有不少诗人分别用“绿”、“静”来表现水的动人,如李白《襄阳歌》:“遥看汉水鸭头绿”;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澄江静如练。”所以,用“绿静”来代指水,就暗含了这一类描写在内,因而其作用也就不限于和“幽香”成对,求得属对工整,同时也富于画意,正好显示了水的可“怜(爱)”。

“俯窥”二字也不宜随便读过。宋人许顗《彦周诗话》有云:“荆公爱看水中影,此亦性所好,如‘秋水写明河,迢迢藕花底’。又《桃花》诗云:‘晴沟春涨绿周遭,俯视红影移鱼船。’皆观其影也。”明乎此,则不难看出:这里“俯窥”池塘,并非仅仅看水(那样就用不着“窥”),而是入迷地欣赏着“水中影”:月影、树影、花影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景物。“窥”字极为传神,活灵活现地写出了诗人的个性;不仅如此,它还和“小立”形成对照,风致悠然。

“携幼寻新的”承“小立”句而来:塘畔的缕缕幽香诱惑着诗人,于是他兴致更高,“携幼”相寻。画面中出现了一老一少,相互之间又是如此亲密,可以想见他们必然款语绵绵,这就照应了上文的“笑语”。“扶衰坐野航”,进一层表现赏玩之兴。“扶衰”,虽衰老而强起;“野航”,一种“恰受两三人”(杜甫《南邻》)的小船。年老体弱,而所坐又非画舫楼船,既无箫管之喧,又无友朋之乐,究竟是什么唤起他如此高的游兴呢?由于诗人巧妙地排除了上述因素,读者就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不是别的,正是这秋月映照着的林塘夜色和“岁晚惜流光”的深切感情。所以“扶衰”并非叹老,“野航”亦非嗟贫,而是要通过两者更深刻地反衬出他的情怀。

最后一联画龙点睛。“延缘”,徘徊流连。“延缘久未已”具有很大的容量,它不仅包括了上述全部赏玩过程,还表明“扶衰坐野航”之后诗人仍在夜游。至于他何时会“已”,没有明写,也没有暗示,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明了“延缘久未已”的原因:“岁晚惜流光”。有了这一句,全部描写赏玩的画面就获得了灵魂,也就不必再去追问还会“延缘”多久,而尽可根据自己的理解去想象,去回味。此诗虽然用笔平实,仍有含蓄不尽之意,原因正在于此。

(陈文新)

书湖阴先生壁二首(其一)

王安石

茅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18]两山排闼送青来。[19]

〔注〕

[18] 护田:《汉书·西域传序》:“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

[19] 排闼:推开门。《汉书·樊哙传》:“高帝尝病,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哙乃排闼直入。”闼(tà):宫中小门。

这是王安石题在杨骥屋壁上的一首诗。杨骥字德逢,别号湖阴先生,是作者退居金陵(今江苏南京)时的邻居和经常往来的朋友。

首二句赞美杨家庭院的清幽。“茅檐”代指庭院。“静”即净。怎样写净呢?诗人摒绝一切平泛的描绘,而仅用“无苔”二字,举重若轻,真可谓别具手眼。何以见得?江南地湿,又时值初夏多雨季节,这对青苔的生长比之其他时令都更为有利。况且,青苔性喜阴暗,总是生长在僻静之处,较之其他杂草更难于扫除。而今庭院之内,连青苔也没有,不正表明无处不净、无时不净吗?在这里,平淡无奇的形象由于恰当的用字却具有异常丰富的表现力。“花木”是庭院内最引人注目的景物。因为品种繁多,所以要分畦栽种。这样,“成畦”二字就并非仅仅交代花圃的整齐,也有力地暗示出花木的丰美。既整齐又不单调。

这清幽环境令人陶醉,所以当诗人的目光从院内花木移向院外的山水时,他的思致才会那样悠远、飘逸,才会孕育出下面一联的警句,“一水”、“两山”被转化为富于生命感情的亲切的形象,而为千古传诵。但后二句所以广泛传诵,主要还在于这样两点:一、拟人和描写浑然一体,交融无间。“一水护田”加以“绕”字,正见得那小溪曲折生姿,环绕着绿油油的农田,这不恰像一位母亲双手护着小孩的情景吗?著一“护”字,“绕”的神情明确显示。至于“送青”之前冠以“排闼”二字,更是神来之笔。它既写出了山色不只是深翠欲滴,也不只是可掬,而竟似扑向庭院而来!这种描写给予读者的美感极为新鲜、生动。它还表明山的距离不远,就在杨家庭院的门前,所以似乎伸手可及。尤其动人的,是写出了山势若奔,仿佛刚从远方匆匆来到,兴奋而热烈。所有这些都把握住了景物的特征,而这种种描写,又都和充分的拟人化结合起来———那情调、那笔致,完全像在表现“有朋自远方来”的情景:情急心切,竟顾不得敲门就闯进庭院送上礼物。两者融合无间,相映生色,既奇崛又自然,既经锤炼又无斧凿之痕,清新隽永,韵味深长。二、这两句诗也与杨德逢的形象吻合。在前联里,已可看到一个人品高洁、富于生活情趣的湖阴先生。所居仅为“茅檐”,他不仅“扫”,而且“长扫(即常扫)”,以至于“静无苔”;“花木成畦”,非赖他人,而是亲“手自栽”。可见他清静脱俗,朴实勤劳。这样一位高士,徜徉于山水之间,当然比别人更能欣赏到它们的美,更感到“一水”、“两山”的亲近;诗人想象山水有情,和湖阴先生早已缔结了深厚的交谊。诗以《书湖阴先生壁》为题,处处关合,处处照应,由此也可见出诗人思虑的绵密。

此诗对于“一水”“两山”的拟人化,既以自然景物的特征为基础,又与具体的生活内容相吻合,所以气足神完,浑化无迹,成为古今传诵的名句。

在修辞技巧上,三、四两句也堪作范例。“护田”和“排闼”的典故都出自《汉书》,是严格的“史对史”、“汉人语”对“汉人语”,可见诗律极为工细精严。但读来自然天成,全似未尝着力———准确地说,由于诗人将典故融化在诗句中,我们只觉得他采用了拟人手法,而不感到是在“用事”。“用事”而不使人觉,这正是其成功之处。

(陈文新)

午枕

王安石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红影上帘钩。

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

诗以《午枕》为题,而集中描写的则是午梦初醒的一瞬间的情景。

首句概写,看似简略,并不空泛。季节是在交代地点时暗示出的:“花”,这就是春天的具体形象。从下文的描写还可看出:这是一种木本花,枝叶扶疏,以至于小鸟可以藏在其中“窥人”;花色是红的或者粉红的,烂漫一片,明丽照人,所以连花影也成了“红影”。这就表现出了春深如海的意境。写竹席用了三个字:“簟欲流”。其中暗含着“簟纹如水”的比喻,说它光滑透明,如同清澈的水,仿佛就要流动。比得很准却又出之以动态的描写,所展示的形象就更为生动、更为鲜明。

次句交代梦醒的时间。偏西的太阳将花影投上帘钩,这是从视觉方面表现时已午后;但“催”字带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对于迟迟春日来说,这个“催”字似乎无理,而好处也就在于无理:它既传达了惊异之情———他完全没有想到一觉睡了那么长时间;又表明睡得很香很甜———不然,就不会感到时间流逝得那么快!

后二句似乎显得突兀,原因在于诗人的心理状态迅速发生了变化。本来,他的心境恬适安宁,谁知醒后,委婉缠绵的愁情油然而生。造成这个变化的触媒是那座“隔水山”,而愁因则是刚被小鸟唤醒的“悠扬梦”。

“悠扬”即飘忽无定。诗人虽未点明梦中具体情事,但由此既可见梦境的虚无缥缈,又可以想象梦中情事不止一桩,变幻流转,所以诗人被带到了茫茫的远处,好不容易才为鸟声唤回。在诗人笔下,此鸟灵性,正在“窥人”,因此,它的鸣啭就不是与人无关的随意的“唤”,而是表达了殷切、专注的情意。尽管这样,诗人还是过了很长时间才从梦中回来。可见梦中一定是现实生活中所缺少的值得追求的情事。

“隔水山”是诗人的目光在远望中所见。但不是一座很遥远的山峦,它和诗人仅隔盈盈一水,而且四季常在,朝夕相伴。因此,这山自有一种独特的力量,它在一瞬间就使诗人回到了现实,感受到了梦境和现实的全部差异。而当诗人清醒地意识到他所迷恋的那些梦中情事已经烟云一般地消散了,又怎能不愁情宛转呢?

三、四两句在艺术表现上也很值得注意。其一,采取了极为少见的上三中一下三的句法:“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这就突出了“鸟唤梦”、“山供愁”两种景物,而以“悠扬”状“梦”,以“宛转”饰“愁”,不仅语意细腻,写出一种委婉飘忽的情态;而且前者双声,后者叠韵,因声见情,也恰好传达出诗人缠绵不绝的内心感触。声情和语意浑然一体,相映生色。“窥人”和“隔水”则为动宾结构,读来顿挫跌宕,显出变化。其二,以“隔水山供宛转愁”对“窥人鸟唤悠扬梦”,铢两悉称,是“工对”;在意义上,鸟唤而梦醒,梦醒而见山,见山而人愁,展示了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其表现力之强在“流水对”中并不多见。

(陈文新)

半山春晚即事

王安石

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

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

床敷每小息,杖屦或幽寻。

唯有北山鸟,经过遗好音。

半山,在今南京。由宋时的江宁东门到钟山,这里恰好为一半路程,故称作半山。作者力行新法失败后,晚年退居江宁,并于元丰年中(或作二年,或作五年)营建半山园,自号半山。本诗表现了他隐退生活的一个侧面。

起首二句至为奇妙,寥寥十字,摹尽春色的变化,显示了一幅绿肥红瘦的景象。常人写红花凋谢,难免有惋惜之情,而使诗歌染上一层淡淡的哀愁。此诗却不然,诗人出以积极的人生态度,所以在他笔下展现的是欣欣喜人的景象。春风是无法“取”将花去的,但若没有这个“取”字,如何能形象地表现自然景象之变换?春风也不会“酬”与清阴,但若没有这个“酬”字,又如何能体现作者欣然自得的情怀?若无此二字,诗人的达观,春风的和煦,又怎能跃然纸上?

既然春风慷慨赐予清阴,诗人怎能辜负了那一片厚意,怎能不去欣赏?所以三、四句以“清明”为本,稍作敷展。“翳翳”,是形容树木茂密的状貌,“交交”,则是形容树木相互覆盖交加的样子。只见那小路沿着山坡在茂密的树林中蜿蜒曲折,伸向远处,一片静谧,在葱茏的深处,园屋隐约可见。这两句写静,略有唐人常建“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题破山寺后禅院》)的风味。然而常诗是禅寂之静,此诗用了“翳翳”、“交交”,显得更有生意。

至此,读者不禁要问,如此深园,其主人是谁?风度如何?所以五、六句笔锋一转,顺势推出主体形象。床敷,即安置坐具,杖屦,指扶杖漫步。二句截取两个生活片断来刻画半山园主人的风神。或居家凭几小息,或寻幽杖屦独行。两者虽是一静一动,但同样表现了诗人恬淡安宁而又欣然自乐的心境。

在此宁谧的氛围里,突然传来阵阵清脆悦耳之声,抬头看去,原是北山一鸟,掠飞而过,遗下一片“好音”!这两句极富韵味。北山即钟山,六朝时周颙曾隐居于此。如今这北山,除了诗人独步寻幽之外,杳无人迹,只有声声鸟鸣,偶尔来慰我岑寂。在平夷冲淡的外表下,怀孤往之志、举世无人相知的感慨不由显示于言外。难怪有人说是“寓感愤于冲夷之中,令人不觉”(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了。

(陈顺智)

江上

王安石

江水漾西风,江花脱晚红。

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

读了这二十个字,人们也许觉得王安石的想法有点儿奇怪。离别之情,怎么能让那横笛之声吹到乱山的东面去呢?谁都知道,“离情”只藏在人的心里,任凭多大的风也无法把它吹走。如今却说“离情”让笛声吹了走,难道它也像“江城五月落梅花”那样吗?不。再对诗仔细品味,不难体会出它的妙处。

这首诗,虽题作《江上》,其实写的是离别之情。他刚才正和亲人分手,坐上向远方去的航船,顺着水势,加上西风,船像箭一样快,越走越起劲。诗人站在船头,眼看江水荡起粼粼的微波,岸花纷纷飘着落瓣,一股秋肃的气息扑人而来;本已满怀离情别绪的人,瞧了这样的景色,就更加难过。想不到不知是谁就在这当口吹起了笛子,紧一声慢一声,呜呜咽咽,凄凉幽怨,直透进自己的心坎里。听了这笛声,沉重的心就更加沉重了。他既不能干涉人家吹笛子,那笛也不肯停住。就这样,一个劲儿地缠住他,折磨他,他想摆脱又摆脱不开……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猛一抬头,原来船已转入乱山的东头。刚才同亲人分手的渡口,早已退得远远,望也望不到了———这才叫“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离情”二字,非常形象,十分准确,是不能用其他的字眼儿代替的。

诗到宋代,很讲究炼字炼句。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泊船瓜洲》)是个著名的例子。从这首诗看,也是如此。因笛声而引起离情,李白就写过,他的《春夜洛城闻笛》说:“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仿佛是随口而成,自然明畅;但王安石就不愿追随这种风格,他一定要把“离情”写成是一种“异化之物”,是能够让风吹着走的。这正是注意了锻炼,让句子显出不寻常的曲折。

(刘逸生)

北山

王安石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王安石晚年隐居金陵(今江苏南京),筑室于钟山(今紫金山)的山腰中,因自号“半山”。钟山又叫北山。这首诗就是写他住在钟山时的闲适之情。

人们会发现,这首诗的重点在后面两句,而后面两句却又颇有点蹈袭前人的痕迹。那是怎么回事呢?

王维有两句诗说:“兴阑啼鸟缓,坐久落花多。”(《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刘长卿有两句诗说:“芳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长沙过贾谊宅》)那么,此诗的“细数落花”、“缓寻芳草”是不是有抄袭唐人诗句的嫌疑?

宋、元以来,有些诗评家往往把两个诗人表面相同或相近的字眼拿来互相对比,硬指某人抄袭某人。这种说法,是不符合创作实践的。诗人触景生情或借景抒情,他着重的是当前的情和景;当前的情景是这样,他就按照这样来写他的诗。至于古人的诗句,因为读得多了,往往会在潜意识中出现;这种潜意识通常是本人不自觉的,但又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诗人的构思。因而有些句子完成以后,不期而然的会同古人在某些方面有些暗合。这不是抄袭,更非有意。

王安石在北山闲居,日长无事,常到附近坐坐走走。这首诗便是写他的闲适生活。开头说,北山把它的翠绿的泉水输送给山塘,于是涨满了陂堤;不管是直的堑沟,曲的塘岸,都呈现一片滟滟的波光。两句概括了眼前的景色。下面转一笔就写自己:由于心情悠闲,一坐下来就是半天;也因为心情悠闲,看见树上的残花一瓣两瓣飘落地上,索性便一二三四地计数着,看看这会子功夫到底落了多少瓣。待他感到坐倦了,于是站起身来,缓缓向家走去。他此时仍是一样心情悠闲,一边走着,一边注意地上长的青草。春天快过去了,比起前些时,草地又扩展了,草也再长高了。他走走停停,悠然适然,也不知这回家的路到底走了多少时间。

这就是他当情当景写出来的诗。他哪里想到要去蹈袭前人?

当然,“坐久落花多”、“芳草独寻人去后”或其他近似的句子,很可能在他的潜意识里暗暗出现,他也许多少感觉到,也许仍然不自觉。但终究来说,他是写自己的诗。

用“细数落花”来摹写“坐久”,不仅形象很美,而且构思精细。用“缓寻芳草”来解释“归迟”,不仅大有理由,而且写尽闲适之情。《三山老人语录》云:“欧公(欧阳修)‘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与荆公‘细数落花’诗联,皆状闲适,而王为工。”评论是公允的。

(刘逸生)

悟真院

王安石

野水纵横漱屋除,午窗残梦鸟相呼。

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

悟真院又名悟真庵,在金陵(今江苏南京)钟山(亦称紫金山)之东,八功德水之南。金陵地处长江下游,山水秀丽,风景绝胜。《舆地纪胜》卷十七《建康府》引《续建康志·景物下》有“悟真院”,说明在宋时已为著名胜地。王安石晚年退居钟山,悟真院环境幽静,是他常去游览的地方。他有《同熊伯通自定林过悟真》诗云“暗香一阵连风起,知有蔷薇涧底花”,生动地刻画了这一带的自然风光。

首句“野水纵横”写悟真院所在地的地理环境。在这座寺院后面,除了有著名的八功德水之外,附近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溪涧。这里河网纵横,殿阁临流的寺院建筑更显得多姿多态。此句意境与杜甫《客至》首句“舍南舍北皆春水”相仿佛。“漱屋除”三字,形容绿水缭绕。“漱”就是洗涤。“除”是墙根屋角。这句诗描绘了悟真院浸浴在纵横交错的野水之中,正经受着周围流水的冲漱涤荡,显得明净、壮观。

次句写倦游后倚窗午睡,好梦将阑,忽听得小鸟啼叫,似在彼此应和,点出正是桃红柳绿的春天。鸟鸣声呖呖可闻,正反衬出悟真院的清幽。古人说“诗中有画”,这诗的开头两句,就毫不费力地画出了一幅山寺风景图。

和煦的春风,送来了沁人肺腑的芳香。诗人被这大自然美景所陶醉。三、四两句,是对春的礼赞,说明诗人的视野已从悟真院移到了整个钟山。但见芳草遍野,欣欣向荣。山北山南,都被孳生的绿草遮满,连路径也几乎辨不出来了。短短两句,写出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的情景,与唐代孟郊《连州吟》的“春风朝夕起,吹绿日日深”和薛存诚的“积草渐无径”,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诗题为《悟真院》,是一首写景之作,然而不乏气格。王安石是北宋一位杰出政治家,写作这诗时虽已退出政治舞台,但仍乐观自信,可见他襟抱之宽广。

(曹中孚)

郑獬

【作者小传】

(1022—1072)字毅夫,一作义夫,安州安陆(今属湖北)人。皇祐五年(1053)进士第一。累迁知制诰,出知荆南。神宗初,拜翰林学士,为王安石所恶,出知杭州,徙青州,提举鸿庆宫。其诗爽辣明白。有《郧溪集》。

滞客

郑獬

五月不雨至六月,河流一尺青泥浑。

舟人击鼓挽舟去,牛头刺地挽不行。

我舟系岸已七日,疑与绿树同生根。

忽惊黑云涌西北,风号万窍秋涛奔;

截断雨脚不到地,半夜霹雳空杀人!

须臾云破见星斗,老农叹息如衔冤。

高田已槁下田瘐,我为滞客何足言!

这是一首感怀诗。诗人通过久旱无雨的自然景象的描写,道出了自己成为旅中滞客的感受,流露了对农家遭遇天灾的同情。

通观全诗,觉得语畅意达,它是按照不雨—欲雨—断雨的三个层次,来连贯诗的脉络的。

在“不雨”这个层次里,先写延时既久,从五月到六月没有滴雨,致成大旱。次写河浅近底,流着的是浑浊的泥水,亦可见旱情严重。三写无法行船,船夫“击鼓挽舟”,但“牛头刺地”也拖不向前。“击鼓”,指开船打鼓,这于六朝诗里就有反映,例如阴铿《江津送刘光禄不及》:“鼓声随听绝。”唐代还存此遗习,可从杜甫《十二月一日》的“打鼓发船何郡郎”诗句中得到证明。宋代又沿袭了这样的风俗。“刺地”,指牛拉纤时把劲使尽的样子,令人不难想象到干旱的严重程度。末写系舟岸畔,停行了七天,纤绳扣在绿树上,船犹如树根扎入深土似的不能移动。一个“疑”字,从心理感觉的角度,说出了旱势逼人。“不雨”是成旱的原因,成旱则又是河浅的根源,河浅是挽舟不前的缘由,挽舟不前的结果,使诗人当上了滞客,环环承接,因果衔接,密不见罅,使诗于一线串珠中触及了题意。

在“欲雨”这个层次里嵌进去“断雨”的层次,这两个层次并行展开,渲染了欲雨又断的气氛。忽地云集西北,分明是大雨将临的征兆,有谁不在惊喜中翘首长天,伫候雨降呢!然而,“风号万窍”,呼啸声紧,从四面八方狂吼起来了,卷得“黑云”似“秋涛”奔涌,出现了“截断雨脚不到地”的局面。盼雨雨不至,怎不叫人焦急!而“半夜霹雳空杀人”,只闻雷响,不见雨点,都给风吹散了,使人陷入了失望之中。唯其是在希望后的失望,才越发显得绝望的悲痛。顷刻间,云消星布,老农面对着这个景象,“衔冤”似的“叹息”不已,可谓哀怨之甚。这里,巧妙地以云涌、风吼、雷鸣、星耀的前后相关的变化,写出了诗人随着“欲雨”到“断雨”时的心潮的起落。物态人情,跃然纸上。

诗人用“高田已槁下田瘐,我为滞客何足言”煞尾,揭出了通篇的主旨:久旱不雨,田禾枯槁,相比之下,我虽成滞客,又何足道!

这首诗感事抒怀,写得很有情致,不失为忧民之所忧的佳作。

(周溶泉 徐应佩)

采凫茨

郑獬

朝携一筐出,暮携一筐归。

十指欲流血,且急眼前饥。

官仓岂无粟?粒粒藏珠玑。

一粒不出仓,仓中群鼠肥。

这首诗从采荸荠的一个劳动场景引出感慨,反映了人民生活的疾苦,对造成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全诗先叙后议。一至四句,是写采凫茨的艰辛。凫茨,即荸荠,苏舜钦《城南感怀呈永叔》诗就提到它:“老稚满田野,斫掘寻凫茨。”乡野百姓由“朝”到“暮”,花了整整一天,才只采到“一筐”,时间之长与数量之少形成对比,说明采之不易。他们在水田里或是在池沼里挖找荸荠,磨得十指染血,足见采之之难。而区区所得,只能聊以充饥。诗中以“急”于“眼前饥”的困境,突显了人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情状。五至八句,是写官府囤积民粟的可恶。针对前面的叙述,诗人提问:官仓里难道是没有粮食吗?这个带有否定性的反诘,包含着谴责的意味。而答案揭出了,仓中闭藏着如珠玑般的谷粒,这更是加强了憎其所憎的感情浓度。接下去,以群鼠饱食仓粮收揽全篇,露出讥刺的锋芒,挑开了官民之间的尖锐矛盾。唐人曹邺有一首有名的《官仓鼠》诗:“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这种肥了老鼠饥了百姓的现象,不正是《采凫茨》所要揭露的内容吗?从中,我们仿佛听到了“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诗经·魏风·硕鼠》)的呐喊!这里所说的“鼠”,是实指,也是虚指,那些吮吸民脂民膏的统治者与贪婪害人的老鼠何异!

郑獬为官清廉,敢于替百姓申诉,向以耿直著称于世。他的这首《采凫茨》,就表现了其察民情、谙世风的爽辣风格,通篇语浅意显,明白如话。前四句的叙事与后四句的议论,融若水乳;而由表及里的过渡,流转自然,呵成一气。沈德潜《说诗晬语》说:“议论须带情韵以行。”这首诗,有对处在水深火热中的老百姓的同情,有对尸位素餐者的憎恨,寄慨良多,故理裹情韵,避免了枯燥说理的弊病。

(周溶泉 徐应佩)

春尽

郑獬

春尽行人未到家,春风应怪在天涯。

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

前树未回疑路断,后山才转便云遮。

野间绝少尘埃污,唯有清泉漾白沙。

郑獬与王安石同朝,二人政见不同,但诗风却颇相似,律诗极类唐人,本诗便是一例。诗中写的是暮春时节,一位行色匆匆的旅人在返家途中所见到的景色和心理感受,不尽之意寓于景物描写之中,明快自然,工丽整饰,颇有唐人风调。

首句七个字,便将时间(春尽)、人物(行人)、地点(未到家)一一交代清楚。游子浪迹天涯,离家日久,又逢春色,能不倍添惆怅?连春风也要来责怪:为何不好端端在家,跑到这天涯来干什么?这就是第二句的意境,含蓄风趣。

思家心切,而路程遥远,当然只得昼夜兼程。颔联仍以景物描写来表现行人盼望早日回家的急迫心情。“夜来过岭忽闻雨”,高山上的气候变化多端,忽而晴、忽而雨是常事。过岭时突然遇雨,可以想象翻越的山岭是多么的高;而过岭又是在漆黑的夜间,看不见雨点,只能“闻”到雨声,又可以想象翻越山岭是多么的难。作者没有从正面写山高路险,而是用“忽闻雨”写出“夜来过岭”的特点,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余地。“今日满溪俱是花”,写东方既白,小雨初霁,行人来到飘旋着落花的山溪边。夜间风雨打下的花瓣勾起了他满腹心事。“逝者如斯夫!”时值暮春,落红无数,而在外宦游多年的行人也到了迟暮之年。他不愿如残英随波逐流,而希望叶落归根,回到故乡,回到亲人身边,所以才这样不顾艰险,昼夜兼程。读者从中可以体味到行人淡淡的惆怅和隐隐的伤感情绪。这一联《宋诗纪事》标为名句,确实是诗人精心锤炼而成。

颈联写人在曲折重叠的山间行走时的感觉,着重写动势。山势陡峭,忽上忽下,下坡时能远远望见前面路边的树,上坡时视线被山挡住,不但看不见前面的树,而且仿佛小路在山顶被突然截断了。气喘吁吁上了山顶,再回头望去,团团白云飘然而至,身后的山峦已经淹没在茫茫云海之中。真是移步换形,气象万千!此情此景,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是感受不到,也描写不出的。

尽管长途跋涉,旅程辛苦,但山间空气清新,野趣宜人,加上归家在即,所以尾联洋溢着行人如脱羁之鸟重返自然般的兴奋喜悦之情。当然野外的景色绝不会“唯有清泉漾白沙”的,作者如此写,自有其更深的含意。他是为了着重点出“清白”二字,使野间的“清白”同尘世间的“污”形成鲜明对比,让读者从主人公对“绝少尘埃污”的喜爱中体味他对乌烟瘴气之官场的厌恶。作者曾任翰林学士,后被新党所恶,宦途失意,屡遭贬谪。此处就自然流露出了他的身世之感。

唐人诗重在炼意,宋人诗重在炼句。北宋王安石、郑獬一派诗人,都善于精细地刻画自然物态,通篇写景而情寓其中。郑獬此诗可以说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读者随着行人的视野、脚步,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作者心情的变化,领略到在崎岖漫长的山路上跋涉的滋味,但全诗却没有一句是直接抒情,可见作者的艺术匠心。

(詹杭伦 沈时蓉)

刘攽

【作者小传】

(1023—1089)字贡父,或作戆父、赣父,号公非,临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刘敞弟。庆历六年(1046)进士。为州县官二十年,迁国子监直讲,官至中书舍人。曾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分任汉代部分。有《彭城集》及《公非集》。

城南行

刘攽

八月江湖秋水高,大堤夜坼声嘈嘈。

前村农家失几户,近郭扁舟屯百艘。

蛟龙蜿蜒水禽白,渡头老翁须雇直。

城南百姓多为鱼,买鱼欲烹辄凄恻。

这是一首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诗。“八月江湖秋水高”,首先点明季节,交代了事件发生的时间,接着于“秋水”后面着一“高”字,表现出潮水汹涌、波浪如山的情景。写江湖浩瀚,古代诗人多用“平”字,如王湾《次北固山下》:“潮平两岸阔”,孟浩然《望洞庭寄张丞相》:“八月湖水平”等。刘攽用“高”,意在显示水势狂暴,并暗示出继续上涨的险恶趋势。放在这里,精神全出。

水势已盛,而且继续暴涨,后果可想而知。“大堤夜坼”的“夜”字表明果然在夜间决口了。江堤决口的情景是可怕的:黄流滚滚,漫天而来,时值“夜”间,只听得其“声嘈嘈”。其中包含了许多内容:树拔屋崩,鸡飞狗跳以及村民们的惊惶失措、大哭小叫,无疑是“嘈嘈”一片。

三四两句用“前村”、“近郭”两幅图景,描绘出水淹之后的惨象。“失”,意味着全被冲毁,这是溃口近处的情景;那么,远处呢?诗人没有写,但可以想象得出那幅“村村稻苗今安在?川飞湖倒接大海”(吴嘉纪《堤决诗》其一)的画面。在这种情况下,村民们只得纷纷驾着小船去城南圩堤上避难。“扁舟”,小船。“屯”,聚集。“百艘”极言其多。仅“近郭”之处就屯集着“扁舟百艘”,由此可见逃难百姓之多;而这些人还算幸运,因为他们有船。至于那些来不及躲避以及无船的贫民,则早已葬身鱼腹。这两句勾勒得十分简略,但言外有意,含蕴丰富。

五六句将笔触移向“渡头”。这不仅因为“渡头”就在“城南”,乃诗人眼中之景;更因为“渡头老翁”的形象能够概括丰富的内容。“雇直”即工钱。“渡头老翁”现在需要工钱,这就暗示出过去不要———或许这渡头本为公家所有,他的报酬在正常情况下也由公家付给。但目前却是“蛟龙蜿蜒水禽白”的非常时候。“水禽白”,可见水鸟翔集江面,加以江水滔滔,望去但见白茫茫一片。而这浩浩荡荡的江水又偏偏是在弯弯曲曲(“蜿蜒”)的堤岸约束下流着,当然会形成险恶的漩涡和异乎寻常的流速。可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公家取消了渡头,从而也取消了给“老翁”的报酬。但是,这里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却是:“渡头老翁”宁愿冒葬身鱼腹的危险,也仍然要“出没风波里”———他迫于生计,要靠摆渡的“雇直”来养家糊口!一个本应含饴弄孙的“老翁”,却不得不在“蛟龙”背上谋生,这是何等触目惊心!“渡头老翁”如此,其他“城南百姓”的境遇也就不言而喻了。

最后两句表现诗人对受难百姓的真切同情。“买鱼欲烹”本是日常生活中小事,为什么会“辄凄恻”———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呢?不为别的,就因为“城南百姓多为鱼”!是受难村民的厄运刺激着他的良心,使他产生了深厚的同情。白居易《轻肥》一诗曾写到一群“大夫”、“将军”,“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完全不念及“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与此相对照,刘攽的人格是很高尚的。在心理变化的顺序上,诗人是由“买鱼欲烹”而联想到“城南百姓多为鱼”,然后“凄恻”之情油然而生。但在表现时却有意将“城南百姓多为鱼”放在前面,大笔如椽,挽合前面六句,突出了村民们的苦难。在句法上,前后两用“鱼”字,构成变相的连环句,贯串而下,缠绵往复,正好表现出诗人深深的哀悯之情。

这是一首古风。在明白了它所抒写的内容之后,对于它朴实平易、简洁流畅的诗句,就会觉得含意深厚。

(陈文新)

新晴

刘攽

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

唯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

这是一首夏日即景诗。“青苔”、“绿树”、“南风”,都是富于季节特征的景物。

“青苔满地初晴后”,看似信手写来,只是客观地交代天气初晴、青苔满地的情景,实际上其中暗含着对比。“初晴后”等于说“雨后”。雨后“青苔满地”,那么雨前呢?清人袁枚这样描写过初生的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青苔总是生长在潮湿阴暗的地方,因此,即使雨前已生,但那势力范围却只限于一些“白日不到”的角落。而现在,“青苔满地”,这就暗示雨实在下得太久。而这一暗示显然包含着诗人曾经热切盼望天气好转的心情和久雨初晴带来的欢悦之感。

次句中的“昼梦余”即昼梦之后,和“初晴后”同属全诗的关键时间。“初晴后”就客体而言,表明诗人所捕捉的乃久雨初晴之景;“昼梦余”就主体而言,强调诗中所写之景即诗人昼梦方醒所见。这六字不可忽略。因为,初晴之后,昼梦之余,人的情绪通常是爽朗的、愉悦的。所以,在一首短短的绝句里不厌其烦地细写时间,就不仅表明这是一首即景诗,还表现了作者心境的宁静恬适。

“绿树”是对“青苔满地”的照应,进一步写雨后景色。是的,雨后的树叶比平日更加浓绿,微风拂来,湿润的叶片一阵摇晃,这绿就更为鲜明。诗中重重点出一个“绿”字,看来是要写出这种醉人的感觉。正由于景色令其陶醉,“无人”才是十分真切的遗憾。不是吗?久雨初晴,佳处无限,领略有得,却“无人”共语。这当然会引起空荡荡的感觉。同时,绿阴生昼静,在浓密的树色笼罩下,四周一片静谧,诗人“无人”之感更为强烈,更为渴望见到任何一个老朋友。这就为下联写他对南风的亲切感情蓄足了笔势。

因为“惟有南风旧相识”,所以三四两句自然以南风作为主角。“偷”,《宋诗别裁》作“径”。用“偷”字,可以显示南风的诙谐,仿佛有意要和老朋友开个玩笑;用“径”字,则能突出南风的急切,不是轻敲,不是缓推,而是排闼而入。不过,夏日的南风通常总是平和的,所以“偷开”似较“径开”为胜。

用拟人手法写风,并不是作者的独创。李白《春思》:“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薛能(一作曹邺)《老圃堂》:“昨日春风欺不在,就床吹落读残书。”但刘攽并非徒事模仿,而是别开生面。不错,南风只在晴和天气里才有。这南风是晴天的象征,是诗人在淫雨绵绵期间所热切盼望过的。惟其如此,它一出现,诗人就极为兴奋,有一种老友重逢的欣喜。“旧相识”,已十分亲近;何况还是盼到今天才见到的呢!带着这种亲切感情来看南风,当然没有李白那种“不相识”的猜疑,更不会有薛能那样的“欺不在”的牢骚,在他眼里,那吹开大门、拂动书页的动作,无疑表现着南风的友好:它想悄悄了解老友近来所读何书,等诗人醒后,再畅谈一番。这里,一“偷”一“又”,诙谐而又急切;一“开”一“翻”,细致而又准确,写出了诗人心境的恬适恰到好处。

(陈文新)

雨后池上

刘攽

一雨池塘水面平,淡磨明镜照檐楹。

东风忽起垂杨舞,更作荷心万点声。

这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雨后池塘图,从诗中写到的东风、垂杨、荷等物象来看,显然是春季,因此,再确切些说是一幅雨后池塘春景图,给人以清美的艺术享受。

首二句展示的是雨后池上春景的静态美。第一句写雨后池塘水面的平静,只淡淡地出一“平”字。如果只读这一句,也许会觉得它过于平常,但在这句之后紧接以“淡磨明镜照檐楹”,却境界顿出。“淡磨”二字颇可玩味。施者是春雨,受者是池面,经春雨洗涤过的池面,好比经人轻磨拂拭过的明镜,比中有比,比中有拟人,这就使“水如镜”这一浅俗的比喻有新鲜之感。不仅能使人感受到春雨后池上异常平静、明净的状态,并能进而联想到前此蒙蒙细雨随着微风轻拂池面的轻盈柔姿。“淡磨明镜照檐楹”,创造的正是非春雨后池塘莫属的艺术境界。与此相适应,这两句语势平缓,无一字不清静,连略带动感、略为经意的“淡磨”二字,也一如字面,给人以一种轻淡的心理感受,显得毫不着力。

三四句由静而动,进一步写雨后池上的动态美。东风忽起,舞动池边的垂杨,吹落垂杨柔枝细叶上缀满的雨滴,洒落在池中舒展的荷叶上,发出一阵清脆细密的声响。这里,诗人笔下荡漾的东风、婆娑起舞的垂杨、荷心的万点声,无一不具有一种流动的韵致和盎然的生意,与前二句相比,自然别是一番情趣。与此相随,语势节奏也由平缓而转向急促,字字飞动起来。“忽起”二字,首先造成突兀之势,展示出景物瞬息间由静而动的变化,给人以强烈的动感;随后再用“更作”二字作呼应回旋,造成一种急促的旋律,从而把上述有形的与无形的、动态的和声响的景物联贯起来,组成一幅形声兼备的艺术画卷。

雨后池上景物之美,诗人既写其静态,又写其动态,不仅显得丰富多姿,而且构成对比,收到以静显动,以动衬静,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首句平直叙起,次句从容承之,而以第三句为主,尽宛转变化功夫,再以第四句发之,本是绝句的一般构造法(见《唐音癸签》卷三引杨仲弘语)。诗人用这一方法巧妙安排,使语言结构形式与内容和谐统一,成因势置景、笔随景迁之妙。

(张金海)

王安国

【作者小传】

(1028—1074)字平甫,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安石弟。幼敏悟,以文章著称于世。熙宁元年(1068)赐进士及第。除西京国子监教授,授崇文院校书,改著作佐郎、秘阁校理。与兄政见不合,非议新法。安石罢相,被吕惠卿以事夺官。有《王校理集》。

记梦

王安国

万顷波涛木叶飞,笙箫宫殿号灵芝。

挥毫不似人间世,长乐钟声梦觉时。

关于这首诗,惠洪《冷斋夜话》说:“王平甫(平甫,诗人之字)熙宁癸丑岁直宿崇文院,梦有邀之至海上。见海水中宫殿甚盛,其中作乐、笙箫鼓吹之妓甚众,题其名曰:‘灵芝宫’。邀之者欲俱往,有人在宫侧,隔水谓曰:‘时未至,且令去,他日当迎之。’至此,恍惚梦觉,时禁中已鸣钟。平甫颇自负不凡,为诗记之。”说的便是此诗的写作经过。

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诗人平素必好神仙,因而梦中方能经历如此海上仙境。好仙而入仙境,当然使诗人“颇自负不凡”,而出之以诗章了。

这首小诗的前三句便记梦中之境。顷,百亩也。万顷,形容海上波涛浩渺。诗人直宿崇文院中。深夜,沉沉入梦。恍恍惚惚,觉有人邀其之海上,便飘飘然随其人凌万顷波涛而去。途中,海风呼啸,挟带起两岸木叶,纷纷朝人脸上飞来。顷刻之间,已来到了金光灿烂、宏伟华丽的水宫跟前。诗人立定,但见眼前楼阁鳞次栉比,里面又隐隐传出笙箫鼓吹之声。于是诗人凝眸细察,发现了宫殿的绣金横匾上,大书着“灵芝宫”三个字。诗人乃文人雅士,每见书画诗文,必玩赏再三,故其时,他兴味盎然地走近前去,举首细细观赏,见那“灵芝宫”三字,不知哪位名家挥毫写就,端的是笔走龙蛇,神采飞动,不似人间手笔。

末句转笔写梦醒。长乐,汉宫名,此处代指宋宫。正在诗人驻足观赏、流连忘返时,猛可里却听得一阵钟声,于是“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自己原不曾离开崇文院一步!定神看那窗外,晨曦微明,始悟方才乃是长乐宫晨钟将自己从仙乡唤回。

思想梦境,离奇瑰丽,犹在目前,怕稍纵即逝,仙景一失,事后难摹,故想必诗人彼时赶忙就案头取过纸笔,“作诗火急追亡逋”,将适才的梦中仙境赋写下来,欲待天大亮时,拿去向同僚诗友夸示夸示。果然,这个浪漫离奇之梦,这首浪漫神奇之诗,引动了文人雅士们的浓厚兴趣,于是其事其诗,不仅为上述《冷斋夜话》所收录,其他宋人笔记如彭乘的《墨客挥犀》、赵令畤的《侯鲭录》等亦有记载,而魏泰的《东轩笔录》则据“时未至,且令去,他日当迎之”之语又加敷衍,谓四年后平甫卒,果真去了“灵芝宫”云云,则纯属无稽之谈了。

(周慧珍)

西湖春日

王安国

争得才如杜牧之,试来湖上辄题诗。

春烟寺院敲茶鼓,夕照楼台卓酒旗。

浓吐杂芳熏巘崿,[1]湿飞双翠破涟漪。

人间幸有蓑兼笠,且上渔舟作钓师。

〔注〕

[1] 巘崿(yǎn è):指山。巘,小山(见《诗·大雅·公刘》《毛传》);崿,崖(见《文选》张衡《西京赋》李善注)。

王安国很喜爱杭州风光,曾有“游览须知此地佳”(《杭州呈胜之》)之句。《西湖春日》是王氏在杭州游览西湖春景所作。此诗曾误入《林逋集》,《宋诗纪事》已改署王安国。

只有超群的才华,方配摹写非凡的胜景。如西湖这样驰名天下之景,需要有杜牧那样的才情,前来挥笔题咏,才算得上不虚此游。然而,这如何可能呢?诗篇一开端,就用感喟企望的语气,披露了诗人对西湖的赞赏之情。杜牧因写过许多描摹湖山的名作,而深受人们推崇,故李商隐有“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杜司勋》)之句。这里借企慕杜牧来赞美西湖———怎能得有杜牧那样的才华之士来西湖题诗,以赞誉人间的美景呢?写法上是借客尊主,从侧面入题,振起全篇。

人间虽难得有杜牧的才华,但来到湖上,山光水色,赏心悦目,雅兴遄飞,岂可不吟诗呢?以此,中间四句转入对西湖春景的正面描写:西湖边处处寺院,缭绕着袅袅飘动的春烟,时而传出一阵集合僧人饮茶的鼓声;孤山下楼台亭榭,披上了夕阳的霞光异彩,屋角间高插着招徕顾客的酒旗;起伏的山岩中,盛开着万紫千红的春花,散发出浓郁的芳香;湖面游客的画船,冲破荡漾的波光摇曳前进,水花溅湿了刻画在船头上的双双翠鸟。这是多么细腻真切的西湖春光图!

中间四句,一句一景。写寺院,在春烟氤氲中响起茶鼓,足见其中香火之盛、僧徒之多;写楼台,于夕阳斜照中招展酒旗,暗示早晚游客不断,店铺繁忙。写山色,以“杂芳”烘染,“熏巘崿”三字,给人以浓香扑面之感。写湖光,借画舫点缀,“破涟漪”一语,写出游船的幽闲和湖水的平静。无论游山泛湖,还是寻访寺院,登临楼台,人们所领略的无不是一派赏心悦目、春意盎然的旖旎风光。这里采用移步换景的手法,工笔刻画,不仅描摹出作用于视觉的生动画面,且从听觉、嗅觉、触觉各种角度,使读者感受到西湖春日的繁忙兴旺、欣欣向荣。

尾联抒写诗人对西湖的总体感受,意义上同首联呼应,措辞上也同开端绾合。人生难有杜牧之才,人间却幸有蓑衣和苇笠,湖上题诗也许才情不够,驾起渔舟做一名钓翁总还可以吧!总之,目寓西湖风光,恋恋不忍离去,不免产生栖身湖山的凝想和雅志,未能有诗才,幸能有蓑笠,不能作诗人,且可作钓叟。“幸”、“且”两词,回应上文“争得”,使结构谨严,浑然一体。

(刘乃昌)

游庐山宿栖贤寺

王安国

古屋萧萧卧不周,弊裘起坐兴绸缪。

千山月午乾坤昼,一壑泉鸣风雨秋。

迹入尘中惭有累,心期物外欲何求!

明朝松路须惆怅,忍更无诗向此留。

本篇是王安国游庐山夜宿栖贤寺感怀所作。庐山佛寺颇多,有五大丛林,栖贤寺是其中之一,为南齐参军张希之首建,屡经兴废,遗址在今三峡涧玉渊潭北。时诗人踯躅庐山,独宿佛寺,古屋萧索,四顾寥落,不免顿起遗世独立之想。这首诗就抒写了作者登览庐山的洒脱襟怀和情趣。

首联紧扣“宿栖贤寺”,以直叙入题。由于寺殿年久失修,故山风吹入,萧萧作响,而卧寝不得周严,寒气难免侵入。“弊裘”句由上文生出。因寝卧不宁,故而“弊裘起坐”,由“古屋萧萧”,而生“绸缪牖户”之想。“绸缪牖户”出自《诗经·豳风·鸱鸮》,意思是缠绕束薪,修补户牖。这一联切题叙事,且渲染出一种夜宿深山古寺的萧索阒寂气氛。

由于中夜不眠,得以目睹深山夜景。次联集中笔力摹写庐山之夜。层峦叠嶂中,皓月当空,皎洁的清光,简直把整个大千世界变成了朗朗白昼;一道山谷间,泉水淙琤,仿佛为寂静的人寰带来了风雨交至的萧瑟秋声。一句写山中月色,主要诉诸视觉;一句写壑间泉声,主要诉诸听觉。这里静景和动景互相配合,出色地构造了一个明净、透彻、幽寂、清寒的尘外世界,为人排解尘念、唤起遐思,布设了一种适宜的氛围。方虚谷谓王安国诗“佳者不可胜算,而富于风月,此诗三四壮浪而清洒。”(《瀛奎律髓》卷一)正指出这两句的独特气韵。

沉浸于如此境界中,自然会俗念藏形,世虑顿释,于是脱口咏出“迹入尘中惭有累,心期物外欲何求”两句。“尘中”,犹言尘世、尘网,包括世俗社会和市井闹区。踪迹进入尘世,则难免有俗务牵累、世事羁绊,着一“惭”字,表示了对世俗桎梏的不甘和不满。由此生出了“期”字,只消“心期物外”,自会无求无欲,身心恬然。物外即世外,《唐书·元德秀传》载德秀“陶然遗身物外”,元氏以置身物外,求得精神超拔。诗人则虽“迹入尘中”,却能“心期物外”,而达到泊然无求的境界,似更为通达。两句一写形迹,一写心神,结构相对,内容相反,而意义上又有递进,连贯而下,对仗中具有气韵流动之美。

虽然“心期物外”无妨“迹入尘中”,但离开这宁静高洁的环境,毕竟不无感喟,因而尾联有“须惆怅”之语。庐山长松林立,今日尚有“松树路”之名。天明首途,穿越松柏蔽空的山路,恐怕会怅怅不已吧!正由于此,如今片刻留伫,岂忍无诗题咏,虚此一游?这两句,“须惆怅”一转,“忍更”再转,而收到题诗留念,甚合登览诗旨趣,最为得体。“忍更”二字强调必须有诗,表达出对庐山清境的低徊依恋,颇有余音袅袅之致。

(刘乃昌)

题滕王阁

王安国

滕王平昔好追游,高阁依然枕碧流。

胜地几经兴废事,夕阳偏照古今愁。

城中树密千家市,天际人归一叶舟。

极目沧波吟不尽,西山重叠乱云浮。

滕王阁旧址在今南昌市新建县西章江门上,是唐高祖李渊之子滕王李元婴在高宗时期任洪州都督时所建。它背负名城,下临赣江,是历代游览胜地。王勃青年时远道省父途经洪州(今江西南昌),曾参与阎都督举行的宴会,即席作《滕王阁序》并诗,以精美多彩的文笔,描绘高阁胜景,滕王阁从此著称于世。据《能改斋漫录》卷十一载,王安国这首诗,是他十三岁时登临滕王阁所作,时为康定元年(1040)。据说当时“郡守张侯见而异之,为启宴张乐于其上”。王安国是安石四弟,安石在《平甫墓志》中称安国“年十二,出其所为铭、诗、赋、论数十篇,观者惊焉。自是遂以文学为一时贤士大夫誉叹”。据此看来,王安国十三岁写作《题滕王阁》诗,不是没有可能的。王勃、王安国两位早慧的诗人,都在青年时代登临滕王阁,留下了为人传诵的名篇,这可说是唐宋诗坛上的佳话。

首联开门见山,用平叙笔墨写滕王阁的来历和现状。滕王李元婴喜好游赏歌舞,因此兴建此阁。虽物换星移,历经沧桑,高阁依然完好地保存下来。滕王“好追游”,并非凭空而发,王勃当年不是有“佩玉鸣鸾罢歌舞”之句吗?足见滕王当时的歌舞盛况。“依然”,强调这一游览胜地历久不废。“枕碧流”,点出高阁的所在,它安然高卧于一派深碧的滚滚江流之上。这一联对滕王阁虽有空间形势的交代,但主要是从时间角度叙写,上句写昔,下句写今。

颔联紧承首联,着重从时间着眼,写滕王阁这块胜地在历史长河中所经历的沧桑之变。从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建阁,到王安国十三岁游览此地,纵观这三四百年的历史,风云变幻,几度沧桑。“兴废事”、“古今愁”,含蕴丰富,引起人们的种种遐想。“几经”和“偏照”强调变迁之匆迫,兴废之不常。在自然和人事的隐隐对比中,包含着无限吊古之思,今昔之感。

颈联以下转为从空间着眼,写高阁所在的地理形胜和周围风光。颈联出句写城,南昌向为名都,人烟稠密,市街繁荣,是商贾荟萃之所。对句写江,赣江由赣州曲折北流,经吉安、清江,流经南昌,纵贯今江西全省,是省内最大河流。登阁俯瞰,城中绿树浓荫,千家栉比,市井兴旺;凭栏远眺,赣江遥接云天,江面上一叶扁舟,摇曳而过,仿佛游人从天边归来。上句是近景,下句是远景,“树密”、“千家”,给人以繁荣之感;“天际”、“一叶”,具有淡远闲静之趣。两句有远、有近,疏密衬映,一静一喧,相互对照,写出了滕王阁背城面江的独特风光。

尾联宕开视野,继续写景,而于写景中收煞全诗。“极目”在意念上与前句“天际人归”紧密相关,“沧波”与首联“碧流”遥相呼应。放眼江流,气象万千,非诗句所能写尽,这就将无限风光囊括其中。客观景物吟咏不尽,正是暗示诗篇将尽。正在吟咏不尽之时,西山之上乱云重叠,晚烟出岫,又展现出一幅新的图景。“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滕王阁序》),也许西山的晚云将要带来一番风雨吧!凭阁四望,胜地的晦明变化谁能预测其妙呢?“西山重叠乱云浮”,意象苍茫缥缈,虽以景结,而含蕴浑厚,言尽而意不尽,极有韵味。

(刘乃昌)

俞紫芝

【作者小传】

(?—1086)字秀老,金华(今属浙江)人,流寓扬州(今属江苏)。终身不娶。曾游王安石之门。其诗为安石所爱重。

咏草

俞紫芝

满目芊芊野渡头,不知若个解忘忧?

细随绿水侵离馆,远带斜阳过别洲。

金谷园中荒映月,石头城下碧连秋。

行人怅望王孙去,买断金钗十二愁。

俞紫芝,字秀老,金华人,流寓扬州。少有高行,不娶,喜作诗,但人未知之。可是王安石对他却十分赞赏。他的《旅中谕怀》诗:“白浪红尘二十春,就中奔走费光阴。有时俗事不称意,无限好山都上心。一面琴为方外友,数篇诗当橐中金。会须将尔同归去,家在碧溪烟树深。”王安石曾将“有时俗事不称意,无限好山都上心”写在所持的扇面上,于是时人始称异。王安石称赞他的诗:“公诗何以解人愁,初日芙蕖映碧流。未怕元、刘争独步,不妨陶、谢与同游。”认为他的诗如红蕖碧水,和元稹、刘禹锡、陶渊明、谢灵运是一流,可以说是推崇备至了。

《咏草》以草的连年繁茂,抒发了人世沧桑的感慨,在古代咏草的同类诗中别具一格,颇饶风味。

首联从渡头草写到忘忧草。“满目芊芊野渡头”起句铺之以实景:满眼都是茸茸碧草。开篇即触题,既精警峭拔,又平顺自然。野渡头,是野草蔓生之处,也是诗人立足之地。这渡头,为下文“绿水”、“别洲”的叙写立了基、开了源。继野草实景之后,诗人没有纵笔铺叙草的滋生和繁茂,或就此直接发一通议论,而是缘此提出一个问题:“不知若个解忘忧?”“若个”,《方言藻》解为“那个”,句意为不知道那个懂得忘忧。言下之意就是,只有这个草能使人懂得忘忧。古代有萱草可以忘忧的说法,《诗·卫风·伯兮》:“焉得谖(同萱)草,言树之背?”《毛传》:“谖草令人忘忧。”这里沿用其意。诗的开头统领全篇,为下文叙写开拓了境地。

颔联从离馆草写到别洲草。近看,芊芊绿草随着流水到达离馆;远望,茫茫野草追着夕阳到达他洲。“离馆”,即别馆,也就是别墅。这两句说草到处蔓延,可到富贵之宅,也能达荒远之洲。

颈联从金谷园中草写到石头城下草。金谷园是晋代石崇的离馆,石头城即金陵(今南京)。这两句写的是秋草。衰草凄迷,反衬了荣华已逝。石崇“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珥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晋书·石崇传》)。庾信《枯树赋》:“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金谷园中过去铺锦列绣,花奇草异,如今成了“荒映月”的凄凉景象。月是当年月,园非昔日园,离馆的豪华已付流水,石崇的奢富已成陈迹,只有草还在那里一岁一枯荣。石头城,这六朝建都之地,虎踞龙盘,过去也是金粉膏泽,豪华相继,如今徒剩秋草迎风,败叶委地。这一联由金谷园写到石头城,以今日之败象暗衬往日的盛况,仍然以草为行文线索,可是概入了广阔的空间和悠久的时间,而且对比的反差极为强烈。这两句以草的枯凋衬托豪富的衰败,同时隐含着草枯还可荣,人败不再盛的意思,意蕴丰足,委婉曲折。

尾联从送王孙愁写到金钗愁。诗的前面部分都围绕着草来写,至此始直触人事。“王孙”,古代贵族子弟的通称,《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后世则用于一般身份高贵的人,王维《山居秋暝》:“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这首诗中所用,乃指石崇,意为行人想着石崇离去。“买断金钗十二愁”,“买断”是招致来的意思。“金钗十二”指美女。《古乐府》有“头上金钗十二行”之句,《留青日札》说古人髻高,故能插金钗六双。这里的美女系指石崇的爱妾绿珠,她美而艳,善吹笛。石崇势败后,赵王伦派孙秀去抄他的家,向他要绿珠,石崇不肯给,孙秀杀了石崇,绿珠为石崇堕楼而死,这就是“买断金钗十二愁”的本事。诗的结尾点明石崇人亡财空,说明富贵一时,昙花一现,终不如草还能春风吹又生。诗到收煞处才回应发端时提出的“不知若个解忘忧”的问题,争逐于名利之场,到头来只落得烟消云散。

这首诗咏草,不是以草为喻,或以草为景,而是借草抒情。写时又不是直抒其意,而是以对比而显意。写作特色是,虚实结合:渡头之草为实,园中之草为虚;远近结合:离馆之草为近,别洲之草为远;今昔结合:渡头之草为今,金谷之草为昔;物意结合:写草是物,写人是意。意新语工,很足使人玩味。

(徐应佩 周溶泉)

水村闲望

俞紫芝

画桡两两枕汀沙,隔岸烟芜一望赊。

翡翠闲居眠藕叶,鹭鸶别业在芦花。

溪云淡淡迷渔屋,野旆翩翩露酒家。

可惜一绷真水墨,无人写得寄京华。

俞紫芝一生不仕,过着隐逸的田园生活,写了些抒发闲情逸致、描绘自然风光的诗篇,《水村闲望》即为其一。

《水村闲望》按“望”组织题材,以“水”显示特色,集中表现了“闲”的心境,写得幽远恬静、雅丽自然,确不愧王安石评为“初日红蕖碧水流”的境界。

先写粗望。放眼一望,只见:“画桡两两枕汀沙,隔岸烟芜一望赊。”“画桡”,有着彩绘和雕饰的船。桡,原指桨,这里代指船。成双的船泊于沙滩,“枕”状其静泊之态。再抬头远望,隔岸衰草凄迷,寒林萧疏,一片迷蒙景象。“赊”在此为语助辞。李商隐《昨日》诗:“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叹嗟。”此中“赊”为助辞。杨万里《多稼亭看梅花》诗:“先生次第即还家,更上城头一望赊。”可证赊字也是助辞。“隔岸烟芜一望赊”犹云隔岸的烟芜一望收。“芜”,写秋草已衰败,下句有“芦花”,这时当为深秋,因而称草木为“芜”。“烟”,见其远,如烟雾茫茫。此联构成了沉寂、荒漠的意境。

接写细看:“翡翠闲居眠藕叶,鹭鸶别业在芦花。”“翡翠”即翠鸟,一种羽色青翠的水鸟。翠鸟眠卧在荷叶之下。鸟羽和叶色相近,加之又眠而不动,不细看不见。“鹭鸶”即白鹭,“别业”即别墅。白鹭栖息在芦花丛中,鸟羽和花色近似,且是安居其间,也是不细察不辨。水中有荷叶如云,岸边有芦花似雾,一绿一白,相映成趣。荷下眠着翠鸟,芦中藏着鹭鸶,无风无声,动物不动,静物更静,物态中传出人情,闲适之意漾荡纸面。

再写远望。诗人的望眼,由河中沙滩转到隔岸烟树,又回到河内的荷叶,再移到岸边的芦花,最后又沿河望去,只见“溪云淡淡迷渔屋,野旆翩翩露酒家”。溪云淡淡,暮霭沉沉,渔屋迷茫,酒旗招展,有一种朦胧的美。溪云、渔屋,绿树、酒旗,一动一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更增情味。

最后在极力描绘水村美景之后,写出感慨:“可惜一绷真水墨,无人写得寄京华。”眼前所见犹如一幅水墨画,“绷”,指绣出的画面。诗人不说纸上画,而言刺绣画面,使人感到画面栩栩如生。可惜无人写了寄京华。为什么要寄去京都呢?京城之中,多追名逐利之徒,而这种悠然恬适的田园生活,无疑是一帖清醒剂,使他们知道这里才是赏心悦目的。由此可见,诗人不是为写景而写景,而是以景述怀。诗人厌弃混浊的官场,向往无羁绊的自然生活之情,于此披露无遗。

俞紫芝经过了“白浪红尘二十春,就中奔走费光阴”(《旅中谕怀》)的求宦生活,官场失意后才彻悟了应该归返自然,于是蛰居水村,寄情于山水。如《吴兴》诗中所写:“沽酒店穿斜巷出,采莲船傍后门归。翠沾城郭山千点,清蘸楼台水一围。”和《水村闲望》一样,展现了另一天地。这一类诗表现了诗人与世无争、独善其身的高尚心志。

(徐应佩 周溶泉)

徐积

【作者小传】

(1028—1103)字仲车,楚州山阳(今江苏淮安楚州区)人。治平四年(1067)进士。授楚州教授。事母极孝。政和中,赐谥节孝处士。有《节孝先生集》。

李太白杂言

徐积

噫嘻欷奇哉![1]自开辟以来,不知几千万年,

至于开元间,忽生李诗仙。[2]

是时五星中,[3]一星不在天。

不知何物为形容,何物为心胸,

何物为五脏,何物为喉咙?

开口动舌生云风,当时大醉乘游龙。

开口向天吐玉虹,玉虹不死蟠胸中,

然后吐出光焰万丈凌虚空。

盖自有诗人以来,我未尝见:

大泽深山,雪霜冰霰,

晨霞夕霏,万化千变。

雷轰电掣,花葩玉洁,

青天白云,秋江晓月。

有如此之人,有如此之诗!

屈生何悴?[4]宋玉何悲。[5]

贾生何戚?[6]相如何疲?[7]

人生何用自缧绁,[8]当须荦荦不可羁。[9]

乃知公是真英物,[10]万叠秋山清耸骨。

当时杜甫亦能诗,[11]恰如老骥追霜鹘。

戴乌纱,著宫锦,[12]不是高歌即酣饮。[13]

饮时独对月明中,醉来还抱清风寝。

嗟君逸气何飘飘,枉教谪下青云霄。

大抵人生有用有不用,岂可戚戚反效儿女曹!

采蟠桃于海上,[14]寻紫芝于山腰,[15]

吞汉武之金茎沆瀣,[16]吹弄玉之秦楼凤箫。[17]

〔注〕

[1] “噫嘻”句:此句连用感叹词,表示高度的惊奇。

[2] 诗仙:诗人贺知章誉李白为谪仙人。

[3] 五星:旧称金、木、水、火、土星为五星。传说李白的母亲,梦见长庚星而生白,世称太白(金星)之精。

[4] 屈生:屈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既放,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5] 宋玉:屈原弟子。宋玉《九辩》有“悲哉!秋之为气也”之句。

[6] 贾生:贾谊,汉文帝时政论家、辞赋家,有《陈政事疏》、《过秦论》等著名文章。

[7] 相如:司马相如。汉武帝时著名辞赋家。相如在蜀生活贫困,曾与卓文君至临邛置酒舍自为佣保,而令文君当垆。

[8] 缧绁:黑色的粗绳,旧时用以系囚犯。

[9] 荦荦:卓越不凡。

[10] 真英物:杰出的人物。《晋书·桓温传》:“生未期(一年),太原温峤见之,曰:‘此儿有奇骨,可试使啼。’及闻其声,曰:‘真英物也!’”

[11] 杜甫:与李白同时,小于李白十一岁。杜集中有赞颂和怀思李白的诗篇近二十首。

[12] 乌纱:乌纱帽。宫锦:宫锦袍。李白在江南,著宫锦袍戴乌纱帽,饮酒行吟。

[13] 高歌酣饮:杜甫《赠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14] “采蟠桃”句:旧传瑶池畔有蟠桃树,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子。

[15] 紫芝:灵芝草,菌类,可食。《乐府诗集》有《采芝操》:“晔晔紫芝,可以疗饥。”

[16] 汉武帝太液池中有金人承露盘。沆瀣:夜间的水气。

[17] 弄玉:秦穆公女。其夫萧史,善吹箫,为鸾凤之音,后皆乘鸾凤仙去。(见《列仙传》)

徐积这首《李太白杂言》,在歌颂大诗人李白的诗歌中,堪称绝唱。当李白在世的时候,任华曾写过一首《杂言寄李白》的歌行,对李白倾吐高度的景慕之忱,描塑出诗人傲岸、丰满的形象。而徐积这首杂言,除了给诗仙以深情的赞歌以外,更称誉诗人为乾坤开辟以来,最神奇、最俊逸、最有气骨的英杰,呼之为“诗仙”,尊之为“真英物”,诗是光焰万丈的诗,人是光焰万丈的人,有如此之人,如此之诗,然后伟大的祖国,可以无憾!比之任华所作,更有特色。全诗可分为五段。

开头从“噫嘻欷奇哉……忽生李诗仙”为第一段。以惊叹的口气领起全诗,赞誉李诗仙的出生,是开辟以来至开元间(713—741)的奇迹。作者认为这样的奇才,这样的英杰,大概是五星中的一颗亮星来到了人间吧!“是时五星中,一星不在天。”这两句承上启下,开展了下面第二段的九句:“不知何物为形容……然后吐出光焰万丈凌虚空。”这段前四句是神奇的四问,感叹如此的诗仙,其形容、其心胸、其五脏、其喉咙,究竟是何物所铸成?其形容有如山岳之高峻,心胸有如日月之光明,五脏有如百花的芳馨,喉咙有如珠玉的清声妙韵,有此奇特,岂非灵异!后五句是两层设想:作者设想诗仙一开口动舌,便生风云,因而可以在大醉的时候骑龙遨游;一开口向天便吐出玉虹,而玉虹必先蟠屈于诗人的胸中,然后才能吐出万丈凌空的光焰。这段是从诗仙的本质和壮采奇思的源泉来写的,纯从空灵的虚处着笔;而在诗的第三段,则是以实证虚,引用众多的物象为比譬,使虚实相生,以见诗人用笔的不可羁勒,和他对人生不甘自为缧绁的卓荦高风。

诗的第三段:“盖自有诗人以来……当须荦荦不可羁。”前十一个短句,赞美自有诗人以来,未曾见过李白这样的诗人以及李白这样的诗作。在李白的诗中,有深山、有大泽、有雪霜冰霰、有早晨的霞彩,有傍晚的云气,千变万化,异彩纷呈,不可端倪,不可尺度。有时如雷轰电掣,有时如玉洁花妍,有时像青空飘浮的白云,有时如秋江澄洁的晓月,吞吐万象,胸罗四海,真是自有苍生以来,未见有如此之人,如此之诗。后六句“屈生何悲……”作者认为有了这样的诗人,这样的诗篇,屈大夫有什么憔悴?宋玉有什么悲伤?贾生有什么忧戚?司马相如有什么疾困?他们的作品,都将为之失色;他们的忧虞,只是在人生的遭际当中,把自己自陷于人间世的缧绁,而不知从磊落豪逸中自求振拔。他们虽有绝代的才华,但缺乏诗仙那种不受尘网牵萦的逸气。

第四段为“乃知公是真英物……醉来还抱清风寝”八句。前四句紧承前文进行小结,指出以屈、宋、贾、马和李白相比,李白是不可一世的真英物,他那清峻的诗人骨骼,仿佛耸峙着的万叠秋山。把李白和当时也以能诗著名的杜甫相比,则杜甫如志在千里的老骥,李白如横空高飞的霜鹘,以老骥追霜鹘,显然是难以追及的。后四句写李白富于豪迈俊逸之气,他在日常生活方面也不同于常人,他戴着乌纱帽,披着宫锦袍,不是高歌,就是酣饮。他对月独酌,举杯邀月,“高吟大醉三千首,留著人间伴月明”。醉了之后,就抱着清风酣然就寝,神完气足,啸傲红尘,这就是我们伟大诗国的诗人!

第五段为最后八句。前四句:“嗟君逸气何飘飘……岂可戚戚反效儿女曹!”感叹诗人以如此的仙才,如此的逸气,在谪下青云之后,虽然几次承明见召,挥翰龙楼,但盛名为权贵所妒,竟不为时所用,离开长安,流落堪悲。作者认为诗人虽不用于时,但大名自有千古,我们正不必效平常儿女为诗人悲伤。作者咏叹至此,又以这段后四句作为余文,设想我们的诗仙,自有更宽广的世界,他可以遨游八极,驰心万仞,或“采蟠桃于海上”,或“寻紫芝于山腰”,或“饮汉武金盘之玉露”,或“吹秦楼弄玉之凤箫”,则“将茹万世之清芬,视荣华如尘土,与宇宙而长存,御神奇而终古”。那么诗人留给我们的,当不止“惊风雨”、“泣鬼神”、“咳唾成珠玉”的诗篇而已!

全诗从“神奇骏逸”四字着笔,充分地揭示了李白诗歌的词采壮浪,气到笔吞。中间以屈、宋、贾、马和李白相比,用意不在于贬低这些大文人,而在于说明李白除具有惊才绝艳以外,更有其超逸于他人,不受人生拘牵的一面。以当时同享重名的杜甫与李白相比,但杜甫诗风和李白不同,“老骥”与“霜鹘”之喻,也显得极为生动形象,不是故作李杜优劣之论。从历来歌咏李白的诗篇来看,徐积这首杂言,是具有独特思致的好诗。

(马祖熙)

花下饮

徐积

我向桃花下,立饮一杯酒。

酒杯先濡须,花香随入口。

花为酒家媪,春作诗翁友。

此时酒量开,酒量添一斗。

君看陌上春,令人笑拍手。

半青篱畔草,半绿畦中韭。

闲乌下牛背,奔豕穿狗窦。

潜身猫相雀,引喙禽呼偶。

包麻邻乞火,穿桑儿饷糗。

物类虽各殊,所乐亦同有。

谁知花下情,犹能忆杨柳。

中心卒无累,外物任相揉。

余方寓之乐,自号闲人叟。

这是一首即兴之作。作者已届老年,心境恬淡,花下饮酒,随意点染,既不含蓄,又不用典,而真趣盎然,有意到笔随之妙。

全诗分三段,第一段八句,点题扣题,写花下饮酒之乐。时值芳春,作者站立在桃花树下,举杯饮酒。杯中的酒,先沾濡着他的胡须,花的香味,也随着酒的芳香流进口中。这桃花仿佛是酒家的老媪,这春天的景色,仿佛是诗翁的朋友。由于心境的欢愉,作者的酒量顿增,此刻再添上斗酒,他也不会吃醉的。第二段十二句,写饮酒之后所见的陌上景象。这段头两句:“君看陌上春,令人笑拍手。”句意率真,而欢忭之情,跃然纸上。作者用“君看”两字,表示与人同乐的心情,以“笑拍手”一句,显现此时内心的欢畅,并就此开展下面八句所写的物景。篱边的春草已经半青了;畦中的春韭都已转绿了;牛背上飞下了悠闲的乌鸦;狗窦中穿过奔跑的小猪。猫儿潜着身子,蹲伏在那里瞄着麻雀;鸡儿寻到食物,正引伸着长喙在呼唤着伴侣;包着麻秆的邻居正向人家讨火;穿过桑林的村童在向田间送午饭。所有这些物象,有动物,有植物,有成人,有儿童,无不欣欣然各具生态,各有所乐,真是一片生机。这样就很自然地拈来这段的结语:“物类虽各殊,所乐亦同有。”诗人眼里的阳春,是多么公正而无私啊。

末段六句,写花下闲适之情。这段开头,作者说:“谁知花下情,犹能忆杨柳。”作者此刻所忆的杨柳,也许是年轻的时候,曾经折下赠别自己朋友的柳枝;也许是和自己的妻子分手时那些楼前的垂柳,也许是自己作客他乡所见的渡头杨柳。杨柳是最能牵惹人们的情思的,诗人未必无情,但它所引起的,原不过是人生旅程中的过眼云烟,一霎即逝,诗人此刻的内心,是无所累挂的。可见他的情怀,仍然是非常旷达的。这段结尾两句说:“余方寓之乐,自号闲人叟。”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一杯在手,任物自适,触处皆春,飘然于利禄之外,也许就是作者此刻的心情吧。

这首诗的特点是:诗中所描绘的全是乡村中普普通通的景物,生活气息较浓。文字不避俚俗,绝少设色绘彩的笔墨,因之相雀之猫,呼偶之禽,穿窦之豕,皆可入诗。乞火的邻友,送午饭的村童,莫不怡然自得。而所有客观的描绘,无不寓以诗人主观的忻喜之情。诗人自我的形象,展现得非常鲜明,除了饮酒之乐以外,他还分享着自然界和社会生活的欢乐。

(马祖熙)

哭张六并序

徐积

张六子庄死矣!十一月十三日夜四更时,积用素服望其所居哭之,哭且为诗。明旦涕泣以书,使孤甥、老老致于柩前。呜呼哀哉!

欲视目已瞑,欲语口已噤,

欲动肉已寒,欲书手已硬。

惟有心上热,惟有心上悲,

此热须臾间,此悲无休时。

所悲孤儿寒,所悲孤儿饥,

苦苦复苦苦,此悲遂入土。

作者所哭的张六,字子庄,是一位贫士。通过诗序,可知其为作者的姊丈或妹夫。序中直呼其字,当是妹夫。此妹嫁后早亡,遗有幼甥,而张六亦不幸病故,室中惟有孤甥及其老老(祖母),所以这首哀悼诗,写得很凄苦。

全诗从逝世者的心境着笔,表明死者虽已离开人世,而心有余悲。死者家境贫寒,上有老母,下有孤儿,自己也不得其寿,自然是很悲苦的。这种情况,就死者来说,是含悲入土,饮恨重泉;就生者来说,是孤苦无依,饥寒交迫,盖人世凄哀之情,无有过于此者。诗的前四句,写死者欲视、欲语、欲动、欲书,这些全不是写他对生的留恋,而是为存者———孤儿、老母着想,写他不忍其哀伤,不忍其无以为生,忍受饥寒的煎迫。不幸的是死者欲视而目已瞑,欲语而口已噤,欲动而肉已寒,欲书而手已僵,感官肢体,既已失去了功能,自然无法挽回他的生命。

中间四句,感叹死者结束了生命,而此时所存的,只有心头的余热,和心上的余悲。这热是保持不了多久的,而悲哀则是没有休止的时候。“彼苍者天,曷其有极!”张六的死,也是抱憾无穷的。末后四句点出悲之所在,即:不忍孤儿的饥寒。当张六在世的时候,无母的孤儿,清贫的家境,孤儿的生活已经非常凄苦;现在他自己也与世长辞,孤儿的命运,也自然更加可悲。在这里诗人没有把老老和孤儿同时并写,是因为老老的晚年固然悲苦,但苦中之苦却是刚刚懂事的幼儿。结句“苦苦复苦苦,此悲遂入土。”作者把死者自己的悲痛,奉献于死者的灵前;死者既已含哀去世,而此悲将与死者同归黄土;倘若死而有知,必将与生者同声一恸!全诗哀音镇纸,字字血泪,怆恻感人。序文也满含哀思,对逝者的家境,逝世的日期以及和作者的关系,作了简要的叙述,使诗意更加明显。

(马祖熙)

赠黄鲁直

徐积

不见故人弥有情,一见故人心眼明。

忘却问君船住处,夜来清梦绕西城。

徐积的年齿略长于黄庭坚(鲁直),但对黄的才学很推重,他曾评黄诗说:“鲁直诗极奇古可畏,进而未已也。”(江端礼《节孝先生语录》)这首诗就是他写赠黄庭坚的作品。

大概是黄庭坚于途中过访徐积,畅叙之后又匆匆分别,诗即写在黄别去之后,从未见故人写到既见故人,再写到分手后的思念之意,全诗纯以时间为次,章法井然有序。前二句说与黄没见面时,则思之良苦,一往情深;见了面便心眼顿开,欣喜若狂。这两句的意境与《诗经·国风·召南·草虫》中“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的描写相类似。通过未见时与已见后的对照,真实地表达了朋友间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感情。

后两句极言故人去后,诗人梦萦魂绕的相思之情。说因忘记打听庭坚的船泊于何处,故自己的梦魂整夜在西城一带飘荡寻找。这里用了极度夸张的手法,而造意新奇,想落天外,令人神往。梦本是无意识的,而说梦魂有意地去追寻友人的踪迹,已为奇绝;追寻而不得,其原因竟在忘了问其船泊之处,故而梦绕西城,不忍遽去。婉转地表现了诗人对黄庭坚的情意之笃,留恋之深。这里忘却问船泊处是现实中之事,而清梦绕西城是梦幻中之情,诗人故意将梦与真交织在一起,造成了一种亦真亦幻、亦实亦虚的艺术境界。这两句诗感情诚挚、意味深长,写积想成梦,梦中寻友之情正与杜甫《梦李白二首》中“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诸语异曲同工。而因此诗是绝句,故更为凝练。

此诗的语言很质朴,全篇中几无一修饰的词语,如前二句中“不见故人”、“一见故人”二句不忌重复,似信笔写来,然而其中表现的感情却是深沉笃实,皆自肺腑中流出,所谓至情无文,大概可用作此诗的评语。

(王镇远)

吕南公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次儒,自号灌园先生,建昌南城(今属江西)人。熙宁乡贡。试礼部不遇,退而著书。与曾巩友善。有《灌园集》。

老樵

吕南公

何山老翁鬓垂雪?担负樵苏清晓发。

城门在望来路长,樵重身羸如疲鳖。

皮枯亦复汗淋沥,步强遥闻气呜咽。

同行壮俊常后追,体倦心烦未容歇。

街东少年殊傲岸,和袖高扉厉声唤。

低眉索价退听言,移刻才蒙酬与半。

纳樵收值不敢缓,病妇倚门待朝爨。

吕南公的这首《老樵》,在宋诗中颇近于梅尧臣的《田家》、《陶者》、《汝坟贫女》一类作品。被称为宋诗“开山祖师”的梅尧臣,曾在《答裴送序意》中说:“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克苦,未到二雅安忍捐!”因事激讽,实源于风、雅的“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汉乐府的“缘事而发”,唐代新乐府的“一吟悲一事”,是针对现实之作。吕南公的诗,也是这类作品。

诗人蕴蓄着深厚的同情,把老樵的悲惨景况,写得相当细致感人。先说他辛苦担柴疲惫跋涉长途,再叙他卖柴取值,疲惫归家。描写老樵,是两鬓如雪,皮枯骨瘦,羸如疲鳖,汗淋漓,气呜咽,加上壮俊在后追赶,更是体倦心烦,未容歇息。好不容易到了城中,那个买主少年,两手笼袖,站在高门前,神气活现地厉声呼唤;老人为了生计,低眉俯首,小心求告,讨价还价半天,到最后“移刻才蒙酬与半”。就这么一点微薄的薪价,可家中的病妇还在倚门而望,等着买米下锅呢!从“清晓发”的樵夫,写到“待朝炊”的病妇,诗篇暗示读者,这时离朝炊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刻了。

这首诗,质朴无华,刻画人物入木三分,倾注着作者的同情。樵夫的奔波劳碌为了谁?为了倚门而盼的病妇,为了三餐不继的家!这就比“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的卖炭翁的处境更为可怜。主人公内心所希望的是快:快赶路、快进城、快售出、快归去。可是作者偏偏延缓了诗行的节奏,突出了矛盾的另一侧面———一切都快不起来!这个“鬓垂雪”的衰弱老樵,长路辛劳,“樵重身羸”,他清早起床,所食也未必果腹,此时只能“如疲鳖”地拖着脚步拼命向前移动。担子不能歇,步伐不能停,死拼着挑进了城。接着,买主的“厉声唤”,带来了希望,也许成交会快一点、出价会高一点吧?然而恰恰相反,成交快不了,价钱上不去。辛苦贫困的老樵,在这个贫富不均的世界里,注定了要受人欺压,到此境地,只能委曲求全,不能再计较价钱了,快动身往回赶吧,家中等着钱买米呢。

诗篇不长,但作者善用对比手法,大大丰富了叙写的内涵,增强了表现力。鲜明对照的地方很多,如以“街东少年殊傲岸,和袖高扉厉声唤”,对比老樵低眉退听、由人杀价的可怜处境;以“同行壮俊常后追”,衬托老樵身羸皮枯、步履艰难的悲惨状态。再有,“病妇倚门”与“少年和袖”两个画面,形成的对照也是刺目的:同是倚门,但是两人姿态不同,神情迥异。这种自然而含蓄的对比之中,包孕着作者强烈的爱憎感情。

刘熙载《艺概》云:“代匹夫匹妇语最难。盖饥寒劳困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者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此语信然。诗人必须设身处地感同己受,方能“代匹夫匹妇语”,写出他们的痛苦、不幸,并以其真情实感,激动人心。在这方面,吕南公的《老樵》,也提供了一个好例。

(顾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