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愿寿

吕南公

勿愿寿,寿不利贫只利富。

君不见生平龌龊南邻翁,绮纨合杂歌鼓雄,

子孙奢华百事便,死后祭葬如王公;

西家老人晓稼穑,白发空多缺衣食,

儿孱妻病盆甑干,静卧藜床冷无席。

这首诗以贫富悬殊的对比,表露了愤愤不平的情绪,为穷人发出了不愿长活受罪的心声。

诗一开篇,直言“勿愿寿”,这就出乎常理之外,诗人为什么对长寿有如此怪异的看法呢?原来是因为“寿不利贫只利富”,一下子点中要害,石破天惊,揭示了诗的主旨。

为了证明“寿不利贫只利富”,诗人引导读者来看富者与贫者迥然不同的生活情况。诗中出现了两个人物形象,一是“南邻翁”,一是“西家老人”。双方的家室,这边是荣华不尽,那边是赤贫如洗,一经相比,判若霄壤。诗人将此只作客观叙述,把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形呈露出来,让人们从对比中作出结论。“南邻翁”,其人“生平龌龊”,为富不仁,而就“龌龊”两字来看,他可能是靠投机经商致富的。“南邻翁”身着纨绮,娱情于笙歌,陶醉于鼓乐,一派豪华气象。而他的儿孙亦锦衣玉食,任意挥霍。他的死后哀荣一如王公。把“南邻翁”的“富”写足写满,才更能突出“西家老人”的贫寒,也更能鲜明地表达主题思想。“西家老人”是“晓稼穑”的农夫,凭着自己一双手,本可以养家活口,却“白发空多缺衣食”,贫困不堪。“白发空多”,不只是写其年老,更是写其虽劳碌一世,依然衣食无着。这位老人的儿子孱弱,妻子罹病,别说是调养没有条件,就是把肚子填饱也不可能。“盆甑干”三个字,概括了粒米全无的辛酸。“甑”,指古代做饭的一种瓦器。这种食不果腹的日子是多么的艰难啊!饥饿已忍受不了,再加上寒冷,岂不是更加痛苦吗?在饥寒交迫中如此打发岁月,自然就产生了“勿愿寿”的绝念。“静卧藜床冷无席”,静卧在草藜床上,连席子都没有,这就加重了“冷”感,身躯都冻僵了,活着还有什么生趣呢,把“勿愿寿”的立意发挥得淋漓尽致。

全诗语言明快爽切,说理即寓于叙事之中,且又感情诚挚,因此,虽不一唱三叹,自能感人。

(周溶泉 徐应佩)

晁端友

【作者小传】

(1029—1075)字君成,巨野(今属山东)人。晁补之父。第进士。官杭州新城令。其诗为苏轼、黄庭坚所称赏。有《新城集》。

宿济州西门外旅馆

晁端友

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

小雨愔愔人假寐,卧听疲马啮残刍。

晁端友字君成,巨野(今属山东)人。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之父。他的诗为当时人所称赏,苏轼在《晁君成诗集引》中说他的诗“温厚静深,如其为人”(《东坡集》卷二十四)。

《宿济州西门外旅馆》,是诗人投宿于巨野旅舍时一首抒情绝句,全诗以时间推移为线索,以客观景物为衬托,表露了凄风苦雨中人生漂泊之情。

诗的一二两句由暮写到夜,由野外写到室内,形成一种清冷、孤寂的气氛。“寒林”,除了写荒郊野景,黄叶零落,林木萧疏,还暗寓着季节。“残日”,也是一方面绘景,红日西沉,暮霭弥漫,同时也点明着时间,已近黄昏之时。冬日傍晚,“欲栖乌”,也就是“乌欲栖”,乌鸦要归巢了。残晖笼罩着疏林,寒林的梢顶盘旋着归鸦,构成了暗淡凄冷的意境。第二句由外景转为内景:“壁里青灯乍有无。”“青灯”,即油灯,其光发青,故名。陆游《秋夜读书每以二鼓为节》诗云:“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乍有无”即乍有乍无,也就是灯光忽闪忽闪,时亮时暗。这是由于灯芯小,且有风吹的缘故。乌鸦归林,旅人投宿,在此日暮天寒之际,寓居于灯影幢幢的旅舍之内,怎不心旌摇荡,思绪纷乱!

诗的三四两句由坐写到卧,由雨写到马,宣泄了一种空虚、落寞的情绪。“假寐”,指不脱衣冠而睡,通常指坐着打盹儿。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外面下起了淅淅小雨,更使人增加愁闷。终因时间过久,解衣而卧,但怎么也不能入眠,还听到槽头的马在嚼着草料。夜阑人静,疲马啮着残刍,窸窣之声,更使人觉得深夜的沉寂。“疲马”是疲倦的马,“残刍”,意为草料不多了。“疲马啮残刍”,既表明时间之久,夜之深,又表现声音之弱。卧听着疲马啮着残刍,触动着诗人疲于奔波,深感孤寂的情怀,更使他久久不能入眠。

这首诗写诗人羁旅之中感到漂泊无定、前路茫然的感情,寓情于景,颇具功力。以物寓意,自然贴切。诗中的“乌”与“马”既是实景,又倾注着诗人的感情。诗人将这两物摄入诗篇,是有含意的。乌鸦暮投林,而人却无家可归,只得暂栖旅馆。疲马夜不眠,犹如人更深尤难寐。以景明情,含蓄蕴藉。诗人以残日的余晖,青灯的微光,小雨的细声,疲马的啮刍等自然之景,形成一种幽寂、空漠的意境,从而烘托出他的心情。诗人外孙叶梦得在《石林诗话》卷上记这首诗的三四两句为“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蔬”,“蔬”明显为“刍”之误。“不寐”不如“假寐”,“羸马”不如“疲马”。因“卧听”就已明示为“不寐”,不必重复。而“假寐”,则说明诗人感到旅途劳顿,要睡了,但心绪不宁,又不能入睡,身体的疲乏与心绪的不宁相矛盾,先是“假寐”,而后决计卧眠,层次是很清楚的。至于黄庭坚受到此联启发而得句“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六月十七日昼寝》),系写马龁枯萁之声,犹如风雨翻江,与本诗中的意境迥然不同。这里是写长途劳顿,所以用“疲马”,而“羸马”乃瘦弱的马,用在这里也就不切。问题还在于本诗中的灯光、雨声、马啮,其亮度、响度都是低弱的,情调是一致的,对诗人的情怀都起着衬托作用。

(徐应佩 周溶泉)

王令

【作者小传】

(1032—1059)字逢原,广陵(今江苏扬州)人。以教书为生。擅诗文。其诗风格奇崛豪放。王安石对其文章和为人皆甚推重。有《广陵先生文集》、《十七史蒙求》。

假山[1]

王令

鲸牙鲲鬣相摩捽,[2]巨灵戏撮天凹突。

旧山风老狂云根,重湖冻脱秋波骨。

我来谓怪非得真,醉揭碧海瞰蛟窟。

不然禹鼎魑魅形,神颠鬼胁相撑揬。

〔注〕

[1] 《嘉业堂丛书》本《广陵先生文集》作《吕氏假山》,此据《宋诗纪事》引《广陵集》。

[2] 鬣(liè):鱼颔旁小鬐。 捽(zuó):摩擦、触击。

王令因“见知”于王安石,“一时附丽之徒,日满其门”。(见《王直方诗话》)他是一个“倜傥不羁束”,对“为不义者”敢于“面加毁折,无所避”的诗人。王安石很欣赏他的才识,认为“可以共功业于天下”(刘发《广陵先生传》),即以吴夫人的女弟嫁给他。可惜“二十八岁而卒”,甚为“天下士大夫”所“痛惜”(王安石《王逢原墓志铭》)。

这首诗写于仁宗皇祐(1049—1054)年间,宋人夏均父曾说:“此诗奇险,不蹈袭前人。”(《墨庄漫录》)其实王令的古诗深受中唐韩孟诗派的影响。全诗只有八句,侧重刻画了石假山的外形。

首句“鲸牙鲲鬣相摩捽”,用溟海中大鱼身上的器官作比。鲸、鲲是两个庞然大物,鲸牙鲲鬣相互摩捽,自然要给人以剑拔弩张的奇壮感。石假山造型异乎寻常,也许是神话中“劈开”华山的河神“巨灵”在变“戏”法,“巨灵戏撮天凹突”,他用巨掌把插入天外的崇山“撮”缩成凹突起伏的样式。他为石假山涂上一层神话色彩,给人以遐想。

不过,对石假山的成因也可以作如下设想:“旧山风老狂云根,重湖冻脱秋波骨。”上句说,大约它原是一座史前就岿然形成的“旧山”,由于饱经沧桑,长期受风飙袭击而不断“老”化,单剩下一片白云托根的怪石。下句说,或许它本是耸峙在重湖上的一个奇峰,由于严霜侵凌,“冻脱”了林木,在秋波中空余嶙峋而立的瘦“骨”。诗人把山石说成是山之“骨”,是从韩愈《石鼎联句》“巧匠斫山骨”句中学来。

但诗人还想从别的角度来评价假山。“我来谓怪非得真,醉揭碧海瞰蛟窟”,他认为单纯强调假山造型很“怪”,似乎还未能反映它全部“真”相。说实话,它倒像酒仙醉后,卷去碧海的波涛,揭开海底的秘密,尽瞰“蛟龙”的“窟”穴。因为从假山的结构看,它的故乡可能在海上。

然而诗人犹恐这解释不够确切,又作了新的探索:“不然禹鼎魑魅形,神颠鬼胁相撑揬。”揬,通“突”,有“触”的意思。诗人说,要“不然”,它更像《左传》所说,大禹铸九鼎时,在鼎上集中塑造的各种鬼怪的形象。“螭魅网两,莫能逢之”,本意是在引起人们的戒备。因为在假山上东支西突的峰峦和传说中害人的山神林鬼,用头顶肩胁相撑(柱)相揬(触)的架势,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此诗对假山的奇险造型反复进行刻画,自出心裁,气概雄阔。透过假山形象的描写,诗人的精神面貌和奇倔性格,也大略可以窥见。从鲸牙鲲鬣的相互“摩捽”到河神巨灵的“戏撮”“凹突”,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诗人志在天下,羞伍流俗的生活态度。“旧山风老”,而“云根”犹存,“重湖”霜“冻”,而劲“骨”依旧,更体现了诗人凛然挺立、不畏风霜的性格特点。至于“醉揭碧海”,尽“瞰蛟窟”,铸形禹鼎,使木魅山鬼,原形毕现,就进一步表现了诗人“揭天心,探月窟”之概。

王令的《假山》同梅圣俞的《木山》具有相近的思想与艺术倾向。《木山》实际是把苏洵父子作为描写对象,而《假山》则是作者思想性格的艺术体现。虽然在艺术构思上,诗人的设想离奇古怪,不同凡响,却始终同他对待现实的态度相联系。诗里的假山,只是真山的一个微型。诗人把它放在宏观的范围来发挥艺术想象,天上地下,无处不在。在艺术结构上,由于运用了多层次的手法,短短八句诗,内容不断变换,真是神出鬼没,难以捉摸。但只要把握住全诗主题和结构,仍能理出脉络。

王令才识甚高,却不能表现出来,他连土丘都不如,只好以假山自况。他在《题假山》中就表达了这样的思想:“扰扰人心巧谓何?我肠愚只爱无它。目前好且留平地,浪爱山高险自多。”他写《假山》,大约有孤芳自赏的意思。难怪王令死后,王安石追念他,写下“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思王逢原》)的诗句。王令生前也曾写道:“叩几悲歌涕满襟,圣贤千古我如今。冻琴弦断灯青晕,谁会男儿半夜心?”(《夜深吟》)对王令这首《假山》,也可作如是观。

(陶道恕)

饿者行

王令

雨雪不止泥路迂,马倒伏地人下扶。

居者不出行者止,午市不合人空衢。

道中独行乃谁子?饿者负席缘门呼。

高门食饮岂无弃,愿从犬马求其余。

耳闻门开身就拜,拜伏不起呵群奴。

喉干无声哭无泪,引杖去此他何如?

路旁少年无所语,归视纸上还长吁。

七古《饿者行》,是王令揭示人民苦难的诗篇。当时地主豪绅大量兼并土地,加上官府摊派的苛捐税役,名目繁多。贫苦农民被迫离乡逃亡,饥饿转徙者所在皆是。诗人对此寄予深刻的同情,《饿者行》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写成的。

诗的开头,以“雨雪不止泥路迂”等四句,写天寒雨雪,路道泥泞,行走艰难,连马倒下来都要人扶。这时,一般居民都不外出,行旅的人也停止了行进。时值中午,街市的大道上,竟看不到人影。“道中独行乃谁子”以下四句写就在这个时候,道路上却有个饿者,背着席子,踽踽独行,缘门乞食。他经过一家高门,堂上正在午宴,他乞求能得到些剩弃的食物,把喂狗喂马多下来的给点疗饥。这几句把饿者行乞求活的可怜形象,活生生地刻画出来。然而结果又是怎样呢?作者用下面“耳闻门开身就拜”四句,作进一步的描写。人在穷途饥饿的情况下,不得不低声下气,忘却自尊,这也够惨的了。在饿者呼乞的声中,这家的朱漆大门果然打开了,他连忙躬身下拜,伏地不起,可是连“嗟来之食”也得不到,被那些恶狠狠的“群奴”赶走了(“呵群奴”:因押韵而倒装,意即“群奴呵”)。这是多么悲惨冷酷的场面啊!这时,饿者的一点乞食的指望,也破灭了。他喉干无声,欲哭无泪,只得拄着拐杖,蹒跚地离开这里。这里是如此冷酷,其他的地方又是怎样呢?诗人明知饿者此去不会得到更多的仁慈,结局一定是更悲惨的。但故作设问,借以引起读者的深思。这样写,就使作品的客观意义更为深刻。但是诗人还是抑止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在结尾两句中写道:“路旁少年无所语,归视纸上还长吁。”这路旁的少年,正是诗人自己,诗人看到如此惨景,是愤怒、是同情?都没有表明,只用“无语”两字,以展示自己心情的沉重。直到归来之后,诗人铺纸展笔,描绘此情此景的时候,还不觉长叹几声。

在这首诗中,诗人只选取了亲目所睹的一个饿者乞食的场面,进行艺术概括。不必回溯饿者的苦难家史,也不必交代他沦为“饿者”的原因。只写他冒雪行乞,足见饥寒难忍;独自“负席缘门”,可知家已破败。而他乞食的结果,是富家对他并不“施恩”,而且恶奴还把他赶走。尽管诗人还不能理解什么是阶级矛盾,但他亲自看到了这一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并且把它描绘在诗篇里,形象地揭示了这一人间世的悲剧,可见诗人对于饿者是倾注了同情的泪水的。

(马祖熙)

暑旱苦热

王令

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王令胸怀济世大志,虽身处贫困,常思有以拯济天下之人。这首《暑旱苦热》,本因苦热而发,但诗中所表现的是天下人之苦热。即或有清凉世界,如果不能提携天下人同往,自己也便不忍独游其间。这种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胸襟抱负,正是他所承受的儒家思想的可贵之处。

诗的开头说:“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写清风本应能够驱热,此刻却无力驱除暑热;太阳能够助热,此刻却应落不落。这两句中“屠”字用得新奇,“屠”字本意为屠杀,也可引申为消灭。“着翅”一词,用得生动。落日本来无翅,“着翅”上山,显其不肯降落。这是诗人自铸新词的例子。“屠”字以示对暑热憎恨之深,“着翅上山”以示盼望日早落山之切。三四两句:“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诗人从人间忧惧江海之枯竭,联想到天上也该怜惜河汉的将干。暑旱虽烈,未必能使江海都竭,但人们却有这种心情。河汉也未必能干涸,但上天应得为河汉之将干而担忧。前句用实写,后句是想象。笔墨开阔,寄情深挚。这两句用人意推测天心,以天人对照,显示天心之不可理解,与人意不同,正见诗人驰想之高远。第五六两句:“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诗人由名山想到仙岛。第三四句是渲染暑旱的严重,这五六两句则是写追寻清凉的紧迫心情。诗人想到昆仑山上有的是积雪,那里可能是凉爽宜人。蓬莱仙岛在虚无缥缈的海雾中间,那里可能留有寒气。诗人用“积雪”以示昆仑之高大雄伟,所以有终年不化的积雪。用“遗寒”以示蓬莱是神话中传说的仙岛,那里远隔人间,或者有不曾为暑热所驱逐而遗留下来的寒意。在诗人的想象中,这两处该是清凉世界,也是他所向往的地方。

结尾两句:“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紧承“昆仑”两句,表现了作者甘愿与天下人共苦难的情操。作者表白,虽有这样清凉的世界,但当天下人都在苦热之时,如果不能和天下人共同前往,自己也便不忍独游其间。诗人自恨不能拯天下人脱离火坑,也就不愿独自一个人去避暑追凉了。诗人这种要把整个世界提在手里的胸怀气魄和深厚的情谊,是和他的另一首诗作《暑热思风》里的“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可以互相印证。他的终极关切是兼济天下,在这篇诗中正是表白了他这种情操和思想。

(马祖熙)

春游

王令

春城儿女纵春游,醉倚层台笑上楼。

满眼落花多少意,若何无个解春愁?

古代诗人以《春游》为题的诗作多得不可胜数,这首诗虽也以《春游》为题,但诗中的感情内容却与一般的春游诗有所不同。

首句“春城儿女纵春游”,写出了在百花盛开的明媚春光中青年男女熙来攘往纵情玩乐的热闹景象。王令是扬州人。北宋的扬州连接“五都十郡”,往来“千豪万商”(王观《扬州赋》),是著名的繁华都会。扬州人民且喜欢春游。据在扬州做过官的韩琦说:“三春爱赏时,车马喧如市。”(《后土祠琼花诗》)由此可见,王令所记当是实况。说“春城”而不说扬州,这是因为“春城”两字可以唤起读者对于唐朝诗人韩翃的名句“春城无处不飞花”的联想。宋人写诗强调“用事”(即用典),有所谓“一字用事”、“两字用事”的讲究(详黄彻《溪诗话》卷一)。这句属于“两字用事”。读者从“春城飞花”的联想,就能进一步体味到“纵春游”三字所包含的一片飞扬的情兴。如果直说“扬州”,未免有意尽于言之感。次句“醉倚层台笑上楼”,具体描绘了春城儿女春游的欢乐情景。在融和淡宕的天气里,他们乘着酒兴,迷花倚石,追欢逐笑,似醉若狂,极情尽致地沉浸在春游的快乐之中。“笑上楼”三字活画出一群无忧无虑的青年男女的情态。这句中的“醉”字下得极有思致。它既可以理解为酒醉,又可以理解为被春天的景色所陶醉。联系三四两句诗人独于盛中见衰、生出无穷“春愁”来看,似又微寓“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作者对于春天怀着深沉的挚爱。因为爱得深,所以对于每一分春光都无比珍惜。第三句“满眼落花多少意”,抒写了作者由“落花”而引起的种种感触。诗人对于“落花”是很敏感的。杜甫曾说:“一片花飞减却春。”(《曲江二首》其一)何况面对着“满眼落花”呢?“多少意”正说明感触多。好花不能长红,韶光不能永驻,原是人间永恒的遗憾。多少诗人曾为之嗟叹!作者当然也不能例外。他由“落花”而想到春色正在渐减,春光正在流逝,于是乎,一种留春无术的幽愁暗恨伴随着“只恐花尽老相催”的悲哀袭上心头。联系作者“奈何少自废,老则成空悲”(《金绳挂空虚自勉兼示束孝先熙之》)来看,这种感触是十分强烈的。再说,王令是个有抱负的青年,尝称“命穷心狂高,不肯束世程。揭欲望丘轲,今昔相招迎”(《谢束丈见赠》)。但不偶于时,不容于俗,长期沉埋蒿艾,颠沛流离,求一温饱而不可得,面对着“满眼落花”,未免又产生身世飘零之感。落花既似诗人,诗人当然要深悯落花、自悼身世了。相比起来,这一层意思似较前一层更为凄楚动人。“多少意”原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其内涵是不确定的,因此诗中也很可能寄托着对于北宋中叶表面升平的某种隐忧。诗人的这种种复杂的思想情绪,纵情玩乐的游人怎么能够理解得了?在这花团锦簇的春城里,诗人是寂寞和孤独的,因此结句很自然地发出了“若何无个解春愁”的感叹。

如前所述,这首诗的感情内容与一般的春游诗有所不同。诗的开头两句虽然渲染了春城的繁华、春游的热闹,并描绘了游人的欢乐情态,但全诗的主旨并不在这里。如果说,开头两句是“客”,那么后面两句才是“主”。作者正是运用主客陪衬和对比的方法,在繁华中看到了衰,并从衰的象征———“落花”触发种种情思和意绪,最后归结到一个“愁”字。至于“愁”的具体内容,诗中并未明言,但读者不难从落花的形象和整首诗的意境中探寻到消息。通篇正是在盛与衰、热闹与孤独、欢乐与悲愁的对比中,相反相成地把诗人由春游所产生的独特感受,意味深长地传写出来的。

(吴汝煜)

寄洪与权[3]

王令

剑气寒高倚暮空,[4]男儿日月锁心胸。

莫藏牙爪同痴虎,好召风雷起卧龙。[5]

旧说王侯无世种,古尝富贵及耕佣。[6]

须将大道为奇遇,[7]莫踏人间龌龊踪。[8]

〔注〕

[3] 洪与权:作者之友。

[4] “剑气”句:《晋书·张华传》:斗牛之间常有紫气,张华邀星象家雷焕仰视,焕曰:“宝剑之气,上彻于天耳!”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

[5] 卧龙:东汉末诸葛亮隐居隆中山,好为《梁父吟》,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称为卧龙。

[6] 耕佣:《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又同书:“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7] 大道:据《王令集》,是指原本六经,宗师孔孟之道。

[8] 龌龊:拘于小节。《唐诗纪事》载孟郊及第诗:“昔日龌龊不足嗟,今朝旷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王令是一位具有进步思想和渴望建立功业的青年诗人,他身处穷困,抱负不凡,在诗歌中常常流露出雄视千古、跨压百代的志气。这首《寄洪与权》诗,是他和友人言志的诗篇。

起始两句,挺劲洒落,振响入云。诗人表示,一个青年志士,要有“倚长剑于天外”的气概,像龙剑那样腾光于高寒的暮空之中;要有光明磊落的胸襟,把日月的光辉,深锁在自己的怀抱。接着三四两句用积极的比喻勉励友人,也借以表达自己渴求用世的心愿。诗人说:“莫藏牙爪同痴虎,好召风雷起卧龙。”他认为既是一只猛志常存的老虎,就应当展现虎威,而不要像痴虎那样自藏牙爪;既是有志乘时而起的卧龙,就应当早日召唤风雷,以求行云施雨使天下人受到膏泽。虎失去牙爪,即无异于驯服的牛羊;龙离开风雷,即无以奋其神力。这几句都是借用比喻以言志述怀,诗人力求振奋的形象,跃然纸上。

第五六两句:“旧说王侯无世种,古尝富贵及耕佣。”诗人借用《史记·陈涉世家》中陈涉的话语和友人互相勉励,表示人贵有志,有了大志,方可以成大功立大业。王侯将相并不是世代相传的,力耕的佣工也有取得富贵的机会,这是早已被历史证明了的。历史上有许多英杰都是乘时而起,“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宁戚曾经是喂牛的农夫,韩信受过胯下之辱,诸葛亮、王猛等人都以布衣出任当世之务,风云际会,要在不失其时。诗人用陈胜吴广起义时的言行自励,至少限度可以看出他对陈胜、吴广并不抱有歧视的态度,甚至是赞同这些在野的英杰发愤一时,以成就不朽的功勋。然而诗人对于出处的问题,是看得非常郑重的。诗的末尾两句说:“须将大道为奇遇,莫踏人间龌龊踪。”诗人一直以实现大道自期,所谓大道,就是原本六经“可以任世之重而有功于天下”的道理。出则可以济世泽民,不出(处)也要以“宏材敏识、伟节高行,特立于一时”。因此在困穷之中不谋苟且进身,而遇有时机,则应力求为世所用。“须将大道为奇遇”,正是积极要求用世的心志的表现。作者曾在《招夏和叔》的诗里说:“大遇定当为世福,不逢犹作后来师。”在《奉寄崔的易》诗里说:“廊庙得逢应有义,草茅虽老尚知非。”从这些诗句中,可见作者所谓“大遇”,就是“奇遇”。“廊庙”,是指朝廷。遭逢奇遇,见用于朝廷,都必须得之以义。不义而取得富贵、而致身王侯将相,都是不足取的。作者鄙视那些“沉没于利欲之中”的学士大夫,他们有些人学为章句,以猎取功名;有些人钻营附阿,以图谋利禄。对于他们的龌龊行径,作者是非常痛愤的。作者始终有志于大道,虽经常处于寒饿之中,但“不干仕”、“不应举”、“不肯受人施惠”,这些正是“莫踏人间龌龊踪”的积极表现,作者的志节,是断非龌龊小生可与相比的。作者在《述志》一文中说:“士志于道,得其时则持其道进而行之天下,所得吾志者道也,富贵岂吾之志哉?非其时,而道不行于天下,则去富贵而不居,是犹吾之志也,何曾损益于吾心哉!”(见《王令集》卷三)这段话,可以作为本诗的注脚。

全诗意气高昂,感情强烈,表达了作者积极争取任世之重的大志和坚持道义的高尚风操。

(马祖熙)

和束熙之雨后

王令

猎猎风吹雨气醒,[9]谁翻碧海蹋天倾?

如何农亩三时望?只得官蛙一饷鸣。

何处断虹残冷落,有时斜照暂分明。

雷车改辙云藏迹,依旧晴空万里平。

〔注〕

[9] 醒(xīng):此处读平声。

王令长期在外地教书“糊口”,过着清贫生活。束熙之是他童年时代在扬州的“同门”。(《和束熙之论旧》)他同老友分手十年,此诗是久别重逢之作。

王令性喜“幽僻”,酷厌暑热,对清风、甘雨很有好感。“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暑热思风》)他想借“清风”驱散“赤热”,正体现了身居斗室,心“忧天下”的怀抱。此诗着重描写一场阵雨后的自然景色,从侧面反映了农家望雨的迫切心愿,也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诗人切盼甘霖、广济黎元的思想感情。

诗题是“和雨后”,但首联却从雨前写起。“猎猎风吹雨气醒”,一开头就表现出先吹风后下雨的生动情景。风声猎猎而起,大雨沛然而至。清风吹来了凉雨,也赶走了暑气。人们从闷热中顿时苏醒过来,身心都感到舒畅。“谁翻碧海蹋天倾?”写得很有气魄。诗行中闪现出一个手挽碧海,足蹋银汉的巨人形象。“谁”能倒翻海水,倾泻天河,使人们普沾滂霈?恐怕只有雨师了。诗人写的是大雨降落时产生的颇带浪漫味的奇想,但他的济世激情,也因之得到体现。这一富有雕塑感的诗句,使全诗增色不少。

次联“如何农亩三时(春、夏、秋)望,只得官蛙一饷(片刻)鸣”。写阵雨来势猛,收场快,未能收到润泽之益,于对照中含蓄表达出诗人关怀农务的感情。雨师翻碧海、蹋天河的努力,并没有满足农家三时望雨的急需,却只为田中鸣蛙提供了片刻的活动场地。雨后蛙鸣,本是常有现象。由于诗人从晋惠帝蛙鸣为官、为私的典故中拈取“官蛙”(意指在官地的蛙)二字,人们很自然地就把它同向上级虚报雨情时自“鸣”得意的官府爪牙联系起来。这样,上下两句就在“官”、“农”之间无形中作了划分。其中“望”、“鸣”二字,很传神。为什么农家的渴“望”落空,只听得声声聒耳的“官蛙”鸣呢?此联用的是流水对法,十四字一气直下,在“如何”、“只得”四字夹带下流溢出的爱憎之情,依约可见。

三联摄下了阵雨初停的空中图像。暴雨适过,乌云在天。长空一角偶然浮现断虹残影,不免显得“冷落”。天边有时漏出一道斜阳,光照“暂”觉“分明”,须臾又被遮掩。此联写暴雨初霁,而层云未散的景象,很切“雨后”之题,但“何处”、“有时”、“残冷落”、“暂分明”等疑似不定之词,也微露出诗人的主观感觉。它写的虽是骄阳尚未取得空中优势的实景,却隐隐反映出诗人不满意暑热继续抬头的感情倾向。

四联忽然出现了纤云尽敛,晴空万里的场面,同首联恰恰形成尖锐对比。这时赤日又逞炎威,盛暑重新肆虐。“雷车(雷神之车,此处化用《搜神后记》阿香推雷车典故)改辙”,云神“藏迹”,雨师布就的阵势,只好自行解散。“依旧晴空万里平”这是晴色满空、万里无云的辽阔天宇的写实,流露出诗人对骄阳和暑热肆虐无能为力的怅惘心情。作为名句,它和“谁翻碧海蹋天倾”,同样为人们传诵。

此诗成功地写出了阵雨乍来乍止的生动过程。在景物描写中注入了诗人的感情,不愧是一首融情入景的佳作。诗人的感情或明或暗地与写景过程相渗透,只要掌握二三联中各句句首的关键词语,就能了解诗人赋予它们的真正含意。

在艺术结构上,此诗前半、后半壁垒分明。前面的“谁翻碧海蹋天倾”,同后面的“依旧晴空万里平”,各自摆开阵势。最后倾盆阵雨虽然敌不过似火骄阳,但诗人对前者很表好感,却是非常明显的。

(陶道恕)

感愤

王令

二十男儿面似冰,出门嘘气玉蜺横。

未甘身世成虚老,待见天心却太平。

狂去诗浑夸俗句,醉余歌有过人声。

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吾无万古名。

本诗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通过感愤言志,抒写了诗人内心的巨大抱负和强烈的报国愿望。一般地说,直抒胸臆的诗易失之浅露;本诗由于蕴蓄着一股深厚切至的爱国激情和踔厉奋发的精神力量,又凭借一腔逋峭雄直之气喷涌而出,因此用笔虽然劲直,而用情则极为深沉。

首联以奇肆的笔触,勾勒了抑塞磊落、俊伟慷慨的自我形象。“二十男儿”,血气方刚,按理说,应该是容光满面,青春焕发,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现在诗人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他形容枯槁,面色似冰。由此可以想见,贫困的处境给予诗人的折磨是多么无情!但他并没有被压倒。艰难的困境使他锻炼出一种浩乎沛然的堂堂正气;他没有听从于命运的摆布,胸中蓄积了一腔敢于抗争的愤激之气。“出门嘘气玉蜺横”,生动地描绘了慷慨负气的形象。曹植《七启》形容上古俊杰之士:“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蜺。”王令化用此句,以见其抑郁之气有如贯日之白虹,横亘天际,则其德行之卓异,心胸之阔大,以及愤激之情的深切,概可想见。

颔联承上抒写了力图有所作为的壮怀。出句是说,不甘虚度此生,要自强不息。他的志趣不在博取高官厚禄,而是为了修己及物,用王令自己的话来说,叫做“正己以待天下”(《答刘公著微之书》)。北宋中叶积贫积弱的局面已经形成。朝廷对于辽国、西夏采取妥协政策,每年都要输送大批财物给他们。这就大大增加了人民的负担,而结果却并没有换来太平。王令对此非常愤慨,曾说:“何哉二氏(指辽、西夏)日内坏,不思刷去仍资存?”(《别老者王元之》)对句正是这种思想的表现。“天心”一词,最早见于《古文尚书·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原指天的心意。后来也指君主的心意。孙缅《唐韵序》:“愧以上陈天心”可证。“待见天心”,包含着待见明主的意思。“却”字在这里当返回讲。“却太平”三字见于韦庄《汉州》诗:“人心不似经离乱,时运还应却太平。”意即返回到太平盛世去。诗人希望获见明主,以自己的才干张大国威。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具此豪情壮志,自是难能可贵。但若才干、学识两不相称,便有大言欺人之嫌了,故颈联复从自身的才学着笔:“狂去诗浑夸俗句,醉余歌有过人声。”“狂”字是兴酣落笔情状的自我写照。他自己曾谦虚地说:“狂搜得无奇,猛吐复自吮。”(《对月忆满子权》)“去”字应作“来”讲,属于反训。“浑”字之义,据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老去诗篇浑漫与”解之,应作“直”讲(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浑漫与”,意即简直是率意对付。王令此句正从杜句脱胎而来。全句是说,兴来写诗,简直有夸俗之句。王令之诗,其同时代人王平甫已叹为“天上语,非我曹所及”(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一引),后来刘克庄也说他“骨气苍老,识度高远”(《后村诗话前集》)。以“夸俗”自诩,尤见其拔乎流俗、戛戛独造的才情。“醉余”即酒醉之后。诗人壮志凌云而报国无门,心情愤激难平,所以难免要借酒浇愁;而酒入愁肠,百感交集。国步之艰难,政事之日非,己身之牢落,种种不堪一想而又不能不想的愁闷事、心酸事、不平事触绪纷来,无法排遣,只能长歌当哭。所谓“过人声”,不当理解为声音的美妙动听,而是说他的一腔感慨及忧国忧民之情,较之一般诗人更为深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的“过人”之声,正是他的过人才学、过人抱负、过人识见的意象化的喻示。

尾联以述志自励作收:“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吾无万古名。”燕然,指燕然山,即今蒙古国杭爱山。据《后汉书·窦宪传》记载,窦宪曾追北单于,登燕然山,勒石纪功而还。“燕然未勒”是说功业未就。以“胡雏”代指辽国与西夏,本于西晋王衍称石勒为胡雏,带有轻蔑之意,与朝廷的畏之如虎适成对照。诗人渴望投笔从戎,一奋英雄之气,立功边塞之外。结句以孑然一身、贫困潦倒之“吾”,而希求万古不朽之“名”,沉着痛快地显示了青年诗人敢作敢为的鲜明个性。当时朝廷对辽和西夏一味退让,有识之士怵然伤心。结合当时的政治现实来看,王令希望通过勒石燕然来建立不朽的功名,实际上宣传了一种主战必胜的信念,表现了他的积极抗争的态度。诗人另有《寄王正叔》诗云:“近嫌文字不足学,欲出简札临渊抛。”“安得铁马十数万,少负弩矢加予腰。”“东西南北四问罪,使人不敢诬天骄。”与本诗并读,有珠联璧合、相映生辉之妙。

郑燮说:“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析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笔而快书乎?”(《郑板桥集·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王令此诗的长处,正在“沉着痛快”。

(吴汝煜)

暑热思风

王令

坐将赤热忧天下,[10]安得清风借我曹?[11]

力卷雨来无岁旱,尽吹云去放天高。

岂随虎口令轻啸,愿助鸿毛绝远劳。

江海可怜无际岸,等闲假借作波涛。

〔注〕

[10] 坐:因为。

[11] 我曹:我辈。

这首《暑热思风》和收入本书的《暑旱苦热》诗是同一主题的作品。这首因热极而思风,那一首因暑旱而苦热,都深见作者忧时之情和济世之志。人们常因己饥己溺而思有以拯天下人之饥之溺;因自己的困穷,自己的处于忧患,而思及天下有志之士的困穷和处于忧患。作者正是这样一位有志济世泽民的诗人,他抱着忧以天下、乐以天下的高尚情操,处处推己及人,在自己极度困顿的情况下,不改变自己的心志,《暑热思风》正是表达作者这样的胸怀的诗篇。

诗的开头两句:“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首句点“暑热”,作者因自己遭受赤热,而担心天下人的为赤热所苦;次句点“思风”,因担心天下的人苦热,就产生了思风的愿望。作者深情地说:那能使我辈借得清风的相助,而为天下人驱除暑热,使他们不被酷暑所侵害呢?这两句寄情深远,是诗人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声音。第三四两句:“力卷雨来无岁旱,尽吹云去放天高。”进一步抒吐了作者“济世泽民”的赤忱,这是高昂振拔的笔墨。第三句寄望于风能卷雨,使年岁不致成为旱年而使人民遭受旱灾;第四句寄望于风能驱尽闲云,使高空晴朗,现出一个澄清的世界。“无岁旱”则民受恩泽,“放天高”则时运清平。托意极为明显。这两句仍从思风着笔,但笔力千钧,使诗意更深一层。第五六两句:“岂随虎口令轻啸,愿助鸿毛绝远劳。”是对风的祝愿,在句法上是从陡峭中进行转折。《易经》上说“云从龙,风从虎”,虎啸则风生,作者以为虎是一种暴力的象征,如果风只随着虎啸而生,这就失去济时泽民的意义。鸿毛是轻微的东西,鸿毛有志飞扬,风能助它一臂之力,那么鸿毛飞向远处,就要轻易得多。这两句希望风不要趋炎附势,随虎口以轻啸;而要给卑贱者以动力,助鸿毛以高飞。设想相当奇特,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立身处世的高节。结尾两句:“江海可怜无际岸,等闲假借作波涛。”是思风的余文。作者想到无边无际的江海,虽然可爱,但江海必须借助于风的威力,才能兴起雄波巨澜。如果风从江上来,从海上来,那么这沉寂的江海,就会给人世带来点生气,而有奔腾激荡的壮观;就会使天地间留下浩瀚雄奇的景象,而使有志之士得以开拓万古的胸怀,那该是多好的事啊!这两句为思风别开生面,收到余音绕梁的效果。

全诗八句,写了六层意思,前四句三层,是因暑热而思风的主旨;后四句三层,也是思风,是从旁着笔以为衬托。笔力雄健,思致高远,可见作者诗风的一斑。

(马祖熙)

秋日寄满子权[12]

王令

楼前暮霭暗平林,楼上人愁思意深。

未必薄云能作雨,从来秋日自多阴。

三年客梦迷归路,一夜西风老壮心。

欲作新声寄遗恨,直弦先断泪盈琴。[13]

〔注〕

[12] 满子权:满执中,字子权,扬州人,进士满泾之子,行三,与其兄建中(字淬翁)皆为王令少年时的至友。

[13] “直弦”句:直弦,琴的主弦。旧时以琴弦断绝,比喻失去知音。据《吕氏春秋·本味》载:楚国人伯牙善于弹琴,钟子期最能欣赏、理解他的琴音。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没有知音,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

这首七律是王令二十二岁时的作品,当时他在天长束氏学塾伴读已有三年,感叹壮志难伸,念及同里友人满执中(字子权)平昔互相砥砺的情谊,在这年秋天寄去这首诗,以抒发自己的怀抱。

诗的头两句:“楼前暮霭暗平林,楼上人愁思意深。”写秋天的傍晚,诗人独自登楼,楼前纵目,远处的树林,已经笼罩在暗淡的烟霭中间,他抱着深深的愁思,感叹时光易逝,在客地怀念自己的友人。前一句点明地点和时间,后一句写此时此境人的思绪,为全诗定下基调。第三四两句:“未必薄云能作雨,从来秋日自多阴。”是即景抒情之笔。诗人想到这眼前薄薄的云彩,只怕未必能降下雨来;又想到而今已是秋天,秋天从来就是多阴的。自己是一个书生,就像浮在天空的薄云,能够兴霖作雨吗?当时的局势,正像这么一个多阴的秋天,它能有放晴的时候吗?少年时候,他和满子权都怀有济时的壮志,他曾称颂满子权的诗作,有“万古晴天霹雳飞”那样的奇思壮采。如今他的友人,对着这多阴的秋天,又是怎样地料理自己的生涯呢?兴念至此,他感到自己和满君一样,虽有“神龙拏白日,挟雨万里飞”的壮志,但是这薄云载不了神龙,自然难以挟雨奋飞,只好付之一叹而已。

诗人接着用五六两句,写他自己的近况:“三年客梦迷归路,一夜西风老壮心。”作者在天长束氏家塾转瞬三年,束家因为怜恤他贫穷,所以招他来伴读。虽然东家束伯仁待他很好,得暂时免受饥寒之苦,但并非久计。在潦倒沉沦、一贫彻骨的困境中,所以有“三年客梦迷归路”的感叹。作者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志士,在天长的时候,“虽贫不应举”,“不干仕”,但坚持“虽穷贱死而不回”的操守。他认为当时是“天下无道”,谋到官位也不能达到“有功于天下”的目的。诗中“一夜西风老壮心”之句,不只是抒发怀才不遇的哀怨,更在于吐露将从此而无法实现政治抱负的愤慨。“壮心”自然是指“壮志”,作者本来已有壮志难伸之感,加上一夜西风的劲吹,这就迸发出壮心已老的哀痛。在结尾两句作者更深沉地向友人倾诉说:“欲作新声寄遗恨,直弦先断泪盈琴。”作者并不是一个消极人物,他也有冲决黑暗的雄心,在贫穷饥饿困厄的情况下,他曾把自己的悲痛写入了不少的诗歌,试图在这些篇章中寄托自己难以实现的“憾恨”,现在“欲作新声”,也正是为了这点,他把在新声中所要倾吐的心志,说成是“遗恨”,可见哀痛之深。接着他又感到知己难逢,知音殊少,满子权兄弟虽然和他是至交而且也是有志之士,但同样沉沦下层,爱莫能助,所以才有“直弦先断泪盈琴”的感慨。此调未弹,琴弦先断,作者在《哭诗六章》中也曾写道:“哀弦直易绝,哭词曲难终!”“切切复切切,泪尽琴弦绝!”他朝歌暮哭,只有对知友一诉这样的衷曲,充分显示出诗人内心的悲怆之情。想来满子权读到此诗,定会为作者一洒同情之泪的。

全诗惜时光的易逝,感壮志的难酬,伤客地的凄凉,慨知音的难遇,是当时有志的贫士的共同遭遇,有一定的社会意义。

(马祖熙)

金山寺

王令

万顷清江浸碧山,乾坤都向此中宽。

楼台影落鱼龙骇,钟磬声来水石寒。

日暮海门飞白鸟,[14]潮回瓜步见黄滩。[15]

常时户外风波恶,祗得高僧静处看。

〔注〕

[14] 海门:据王令《润州游山记》:“润州东十里,有山三,其二合为海门。”案:此文所指为焦山、象山相对之处。也即诗中所称的海门。白鸟:水鸟,鸥鹭之类。

[15] 瓜步:山名。在今江苏南京六合区东南。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兵南侵刘宋时,曾登此山。

王令的诗歌,以粗犷豪迈,骨气苍老见长,在宋代曾享有很高的声誉。这首《金山寺》七律,却写得清新脱俗,洒落自然,是诗集中优秀的写景之篇。金山寺是著名的佛寺,也是风景秀丽的胜境。(寺在今江苏镇江西北金山上。当时金山屹立江中,今已与陆地相连。)诗的开头两句,气象阔大。首句以“万顷”写长江的壮阔,天晴江静,浩瀚的江水,一望无际,秀丽的金山屹立江心,就像浸在江水里的一颗巨大的绿宝石,青碧可爱。这句重点在写金山,而以大江为衬托,它不以雄奇险丽取胜,但显得非常自然。次句“乾坤都向此中宽”,是景中寓情之笔。作者把心灵中的爱力和感受,和江山的壮美融为一体;把自己的胸襟怀抱和整个自然界融成一片。他所欣赏的碧山、大江,从空间来说,本是一点一线,而现在仿佛整个乾坤的景象,都汇拢在眼前的江山之间,显得江山宽广,无所不包。

三四一联写寺,第三句写金山寺楼阁巍峨高耸,作者写的不是静态的楼台,而是动态的清影,这影子落在江水里,闪闪浮动,竟然使水底的鱼龙都惊骇起来。影子的浮动,是由视觉得来的实感;而鱼龙的惊骇,则是作者通过想象产生的虚受。所以这句是由静而动,由实而虚,笔墨上的变幻,使词情也跌宕多姿。第四句的“钟磬声”,是听到的,而“水石寒”则是心灵上的感受,和第三句相衬,可以说,是绘影绘声之笔。五、六一联,写日暮所见的景象:第五句由远到近,第六句由近而远。太阳偏西了,由金山寺登楼纵观,海天在望,焦、象二山形成天然的海门,使人顿增浩渺的遐思,而这时江面上却低飞着无心的白鸟,它们随波上下,自由自在,显得和谐而宁谧。接着作者把视线由向东方的纵观,转向对西方的远眺,潮水降落了,瓜步山前,在落日余晖的照映下,现出一片金黄色的沙滩。远眺近观,触目成趣,由水到山到沙滩,由钟磬声的浮响到白鸟的低飞,极写景之能事,这些景象的依次出现,等于替第二句“乾坤都向此中宽”做了注脚。

结尾两句是作者在游目骋怀以后的感慨:“常时户外风波恶,祗得高僧静处看。”语含双关,寄托遥深。江上没有风波的时候,毕竟是很少的,即使在晴光万里的日子里,也会随时产生风涛。自然界和人间世一样是变幻无常的,正因为这样,金山寺户外的风光,常时因为风波之险,一般人不易有登临游赏的机会。有志之士在人世间政治环境的惊涛恶浪中间,他们怀志未伸,奔走四方,过着困穷的生活,在风尘困顿之中,也往往无心探奇览胜。即以作者而论,他在七年当中,经常过着“冬暖常寒,昼短犹饥”的日子,这次流寓润州,以聚徒教授糊口,本非为爱慕镇江胜景而来。偶登金山寺,却喜正值晴明,得以一览江山之胜,那么金山寺前的胜景,晴天也罢,风波险恶的阴天也罢,只能让山寺里不染尘氛的高僧,在礼佛诵经之余,从静处去观赏了。

(马祖熙)

读老杜诗集

王令

气吞风雅妙无伦,[16]碌碌当年不见珍。[17]

自是古贤因发愤,非关诗道可穷人。[18]

镌镵物象三千首,[19]照耀乾坤四百春。

寂寞有名身后事,[20]惟余孤冢耒江滨。

〔注〕

[16] 气吞风雅:元稹《杜工部墓系铭》称杜甫诗:“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王令活用其意。

[17] 碌碌:平庸无能。

[18] “非关”句: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19] 镌镵:雕刻。

[20] “寂寞”句:本杜甫《梦李白》其二:“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王令对于大诗人杜甫是非常尊敬的。《读老杜诗集》这首七律,既对杜甫诗歌作出高度的评价,又对诗人一生悲辛的遭际,寄予真挚的同情。诗的开头两句:“气吞风雅妙无伦,碌碌当年不见珍。”作者赞叹杜诗的成就,是继承了《诗经》以来的优良传统,又“气吞风雅”,达到精妙无比的程度。然而诗人在当时却被认为是碌碌无奇,虽有绝代的才华,并不能为时所用。《诗经》中的《国风》、《大雅》、《小雅》,大都是写实的诗篇,反映出当时的时代面貌。杜甫的名篇《三吏》、《三别》、《羌村》三首等作,不殊《国风》;《兵车行》、《丽人行》、《哀江头》、《哀王孙》等作,可比《小雅》;《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北征》、《述怀》、《彭衙行》等篇,可方《大雅》。所以在杜甫身后,元稹、白居易、韩愈、杜牧、李商隐等诗人,无不对杜诗倍加赞扬,杜诗对后世影响之大,也是无与伦比的。杜甫在世,遭遇坎坷,生活极端困苦,像《同谷七歌》写他自己“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像《醉时歌》“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感叹“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都可以说明他的一生大多在乱离穷困之中度过,并不为当时所重。王令用这两句概括杜甫的一生,用意是极为深沉的。

第三四两句:“自是古贤因发愤,非关诗道可穷人。”进一步表明杜甫诗歌和古代圣贤一样是因发愤而作。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有“诗三百篇,大抵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的话,杜诗也是如此。时代的动乱,人民的苦难,国事的艰危,都使诗人在感情上受到巨大的触动。这就是杜诗创作力量的源泉。诗人的生活,确实大多是困穷的,但王令认为不能因此说他们的诗是因“穷而后工”,更不能说是“诗道可以穷人”。历史上有不少英雄豪杰,他们在没有乘时而起以前,极度困穷,如韩信乞食淮阴,伍员吹箫吴市,他们都不是诗人,也一样的穷困,可见“诗道可穷人”不是确论。有些诗人如曹植、谢灵运、谢朓等人,诗也写得很好,却不因“穷而后工”。足见“穷而后工”之说,至多也只能有部分的道理;尽管工诗者以穷人为多,“诗道可以穷人”的说法,王令是极不赞成的。

诗的第五六两句,是王令诗中被公认的名句:“镌镵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春。”“三千首”是约数,杜甫现存的诗歌,只有一千四百多首,但这些诗篇牵涉的内容极为广阔,诗人忧国家之所忧,痛人民之所痛,面对复杂艰虞的社会现实,广泛而深刻地揭示安史之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的灾难。杜甫对于人民的苦难,有着深切的同情;对于国家的命运,有着真挚的关心,不管自己生活多么困苦,而忧国忧民的热情,始终没有衰歇过。除了上述诸种主题以外,即使是咏吟自然景象,怀念亲友,咏史怀古,题画、论艺、论诗、论字,也都有杰出的诗篇。因此“镌镵物象三千首”这句,是颇能概括杜诗的内容的。“四百春”也是举其大数,由唐玄宗开元十八年(730)杜甫成年计起,至王令在世的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约近四百年,杜甫的诗歌引起后世的崇拜和共鸣,激励着一代一代的爱国者。那么“照耀乾坤四百春”这句,的确是王令发自内心的崇敬的声音。

诗的结尾两句,是王令对于杜甫的悼念和感叹:“寂寞有名身后事,惟余孤冢耒江滨。”作者感叹杜甫虽然大名辉耀后世,诗篇流传千古,但是这“千秋万岁名”,毕竟是“寂寞身后事”。据《旧唐书》及其他有关记载,杜甫在代宗大历五年(770),避乱往郴州依其舅氏崔伟,行至耒阳,因贫病交加,卒于舟中。当时草草葬于耒江边,直到四十三年之后(宪宗元和八年),才由他的孙子杜嗣业把灵柩运归,安葬在今河南偃师西北的首阳山下。诗人的遗体,在王令写诗的时候,已经不在耒阳了。所以有“惟余孤冢耒江滨”的感叹,无非是就杜甫身后萧条的情况而言,以增加对诗人的悼念之情罢了。

全诗寄慨深沉,以赞颂为主,而以叹惋悲愤的心情出之。几千年来,有许多伟大的作家,多不能得志于当世,杜甫是其中之一。王令借此诗代鸣不平,所以有一种傲兀之气,跃然纸上。

(马祖熙)

张舜民

【作者小传】

(约1034—?)字芸叟,自号浮休居士,又号矴斋,邠州(治所在今陕西彬县)人。治平二年(1065)进士。为襄乐令。曾上书反对王安石新法。元祐初,除监察御史。徽宗朝,为吏部侍郎,以龙图阁待制知同州。坐元祐党,贬商州。高宗追赠宝文阁直学士。与苏轼友善。1101年,撰有《苏子瞻哀辞》。有《画墁集》。

村居

张舜民

水绕陂田竹绕篱,榆钱落尽槿花稀。

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

诗里所描写的是一幅静谧淡雅,又带有一缕清寂气息的秋日村居图。

“水绕陂田竹绕篱”,选材如同电影镜头的转换,由远景转到近景。村居的远处是流水潺潺,环绕着山坡上的田地。住宅外的小园,青竹绕篱,绿水映陂,一派田园风光。“榆钱落尽槿花稀”,槿花,又称木槿,夏秋之交开花,花冠为紫红色或白色。槿花稀疏,表明时已清秋,一树榆钱早就随风而去了。所以院落内尽管绿阴宜人,可惜盛时已过,残存的几朵木槿花,不免引起美人迟暮之感,清寂之意自在言外。

“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牛蹄声打破了沉寂,诗人把镜头又转换到小院外。夕阳西沉,暮色朦胧,老牛缓缓归来。这景象早在《诗经》中就被咏唱过:“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王风·君子于役》)然而诗人并不去重复前人诗意,而是捕捉到一个全新的艺术形象:老牛自行归来,牛背上并不是短笛横吹的牧牛郎,而是伫立的寒鸦。寒鸦易惊善飞,却在这宁静的气氛中悠闲自在,站立牛背,寒鸦之静附于牛之动,牛之动涵容了寒鸦之静,大小相映,动静相衬,构成了新颖的画面。宋人诗力求生新,于此可见一斑。“无人卧”三字是不是赘笔呢?为什么不直说“夕阳牛背寒鸦立”?这正是此诗韵味所在。“无人卧”是顿笔,引起读者提出问题:那么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牛背上呢?于是引出“带得寒鸦两两归”,形象宛然在目。没有这一顿挫,则太平直,缺少韵致了。牛背负鸟这一景象,与张舜民时代相近的诗人也曾描写过。如苏迈的断句“叶随流水归何处?牛带寒鸦过别村”(见《东坡题跋》卷三《书迈诗》),贺铸的“水牯负鸲鹆”(《庆湖遗老集》卷五《快哉亭朝暮寓目》)。张舜民此诗显然意境更高。一是融进了自己的感情色彩。牛背寒鸦,体现了乡村生活的宁静和平,但作者使用“夕阳”、“寒鸦”来渲染气氛,在静谧之外又笼上一层淡淡的闲愁。二是刻画形象更为细腻生动。“带”与“两两”相互配合,则牛的怡然自得、牛和鸦的自然无猜,神态毕现。看似淡淡写来,却已形神兼备、以形传神。

宁静,是这首小诗的基调。前两句选择的是绿水、田地、翠竹、屋篱、榆树、槿花等静物,以静写静。后两句却是变换手法,以动写静。牛蹄得得、行步迟迟,有声响也有动态,但是没有破坏环境的和谐统一,奥秘就在于动作的迟缓、声调的单一。这显然与王维的山水诗如《山居秋瞑》、《鸟鸣涧》等手法相同,以动写静,更显其静。

此诗通过细致地观察生活,以清雅自然的语言,勾勒出新颖的形象,表达了诗人悠闲宁静而又略带清愁的心境,构成了浑成和谐的意境,给人以优美的艺术享受。

(何丹尼)

打麦

张舜民

打麦打麦,彭彭魄魄,声在山南应山北。

四月太阳出东北,才离海峤麦尚青,转到天心麦已熟。

鹖旦催人夜不眠,竹鸡叫雨云如墨。

大妇腰镰出,小妇具筐逐。

上垅先捋青,下垅已成束。

田家以苦乃为乐,敢惮头枯面焦黑!

贵人荐庙已尝新,酒醴雍容会所亲。

曲终厌饫劳童仆,岂信田家未入唇!

尽将精好输公赋,次把升斗求市人。

麦秋正急又秧禾,丰岁自少凶岁多,田家辛苦可奈何!

将此打麦词,兼作插禾歌。

古诗中反映农民困苦生活的作品很多,如白居易的《观刈麦》、张籍《野老歌》、皮日休《橡媪叹》等都是传诵人口的名篇,而《打麦》自出手眼,不落窠臼,内容更丰富,艺术上颇多创造。

全诗可分为两段,从开头到“敢惮头枯面焦黑”为上段:

“打麦打麦,彭彭魄魄,声在山南应在北。”诗名“打麦”,开头就直承题意。但不是正面描写农民劳动场面,而是用相互回应的一片打麦声,侧面取影,写出了紧张艰苦的工作情景。接着作者撇开打麦,蓦然跳跃到打麦以前的收割。“四月太阳出东北,才离海峤麦尚青,转到天心麦已熟。”这里用夸张手法描写麦子成熟之速,目的是突出麦收的刻不容缓,渲染了农民抢收的紧迫性。“鹖旦催人夜不眠,竹鸡叫雨云如墨。”鹖旦是传说中夜鸣求旦的一种鸟。夜鸣催人,风雨将至,不抢收则颗粒无获。这两句进一步渲染出抢收的紧张气氛,引出下面对刈麦的正面描写:“大妇腰镰出,小妇具筐逐,上垅先捋青,下垅已成束。”只写妇女,实际上却已包括丁壮,笔墨简洁。捋青随即成束,既写出田家动作的熟练、紧凑,也写出神情的亢奋、紧张。白居易《观刈麦》说“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与之相比,此诗抓住了刈麦场面中的特定动作,刻画更为准确。“田家以苦乃为乐,敢惮头枯面焦黑。”把农民的心理写得入木三分。夜无安眠,朝无少息,自然是苦事,但农民为何以苦为乐呢?固然这里有面对劳动果实的喜悦;更重要的是年成尚好,自己虽然所得无几,但不至于饿死道旁。这是凄楚的喜悦,辛酸的微笑。

这段通过对收麦环境、劳动场面和农民心理的描写,充分反映田家生计的艰辛。

下一段从“贵人荐庙已尝新”到结束,由回顾收麦跳跃到展望食麦。“贵人荐庙已尝新,酒醴雍容会所亲。曲终厌饫劳童仆,岂信田家未入唇。”荐庙即献于家庙作祭品,醴是甜酒。贵人们雍容尝新,饱食有余,和田家的不曾入口形成强烈对比,揭示出耕者不食,食者不耕的对立。“尽将精好输公赋,次把升斗求市人”,不耕者饱食却还有余,力耕者无食被迫售粮,田家的饥馁不言而喻,两者的对比又深入了一层。

麦秋结束,劳作未歇,诗人构思又跳跃到打麦后的插禾:“麦秋正急又秧禾,丰岁自少凶岁多,田家辛苦可奈何!”这里写插禾只是一笔带过,不再作具体描写,虚实相间,错落有致。“将此打麦词,兼作插禾歌”,打麦和插禾,虽然一为农事之末,一为农事之始,但贯穿始末的是送不走的“苦辛”二字。田家的苦辛又要随着插禾周而复始了。结尾结而不断,首尾相衔,内涵丰富。

张舜民一贯重视民生疾苦,《画墁集》中有不少篇章表现了对人民的同情,而此篇尤为突出。诗中强调了农民的终生劳苦,内容比前人开拓得更广。

此诗在艺术上也颇有独到之处。题曰“打麦”,却忽而收麦、忽而食麦、忽而插禾,以打麦为联系中心,结构跳跃动荡,又有章法可寻,对主题的表现有重大作用。

由于作者熟悉农村生活,因此在描写农村环境及劳动场面时,形象真实生动,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描写贵人神态,着墨无多,却传神阿堵。两种形象的对比,互相映衬,更加强了作品的感染力。

诗中使用四言、五言、七言,长短参差,自由洒脱,避免板滞,很有乐府风味。诗中换韵三次,平仄交押,仄声的短促峭急,突出了农民的劳苦;平声的悠长平和,刻画了贵人的雍容自得。

整篇诗不用典实,不使僻字,质朴平易,任情而往,在宋诗中颇具特色。

(何丹尼)

苏子瞻哀辞

张舜民

石与人俱贬,人亡石尚存。

却怜坚重质,不减浪花痕。

满酌中山酒,重添丈八盆。

公兮不归北,万里一招魂。

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苏轼自儋州贬所北归途中卒于常州。“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苏轼的门生故友写了很多哀词挽诗,张舜民的《苏子瞻哀辞》就是其中的一首。

张舜民与苏轼兄弟友谊甚深。王安石变法,张上书反对与民争利。苏轼贬官黄州,张坐事贬郴州,二人曾同游武昌樊口。元祐初苏轼还朝任翰林学士,张以司马光荐被召为监察御史。张出倅虢州,苏轼有《次韵张舜民自御史出倅虢州留别》,历述他们间的情谊。绍圣元年(1094)苏轼知定州期间得墨石,作大盆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为雪浪斋。不久,苏轼贬官岭南,张贬潭州(州治在今湖南长沙)。徽宗立,苏轼遇赦北归,张知定州(州治在今河北),重新葺治雪浪斋。他在《哀辞》序中说:“我守中山,乃公旧国。雪浪萧斋,于焉食宿。俯察履綦(鞋及鞋的饰物,此指苏轼足迹),仰看梁木。思贤阅古(定州后圃二堂名),皆经贬逐。玉井芙蓉(苏轼盛石的盆,其《雪浪斋铭》有“玉井芙蓉丈八盆”句),一切牵复(复原)。”张舜民正要把这一切作诗告知苏轼,九月得知苏轼病逝的噩耗,于是写下了这首睹物思人的哀辞。

首联从人石俱贬写到石存人亡,诗一开头就具有强烈的感伤色彩。人贬指苏轼自定州远谪岭南。石贬指“以公(苏轼)迁谪,雪浪之名废而不闻”(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也就是《序》中所说的“思贤阅古,皆经贬逐”。苏轼知定州,李之仪等门人为其幕僚,诗酒唱和,“为中山(即定州)一时盛事”。当时曾准备把苏轼席间所赋《戚氏》词“刻石传后”,因其远谪而“不果”,雪浪斋也因此而“不闻”。石随人贬,一个“俱”字,道尽了当时的世态炎凉。更令人伤感的是苏轼所欣赏的雪浪石虽“不闻”而“尚存”,雪浪斋还可重新“葺治”,而石和斋的主人苏轼却再也见不到了,充满了物是人非之感。

中间两联承“石尚存”生发。颔联大意是说,墨石的坚重之质及石上有如浪花的“白脉”仍不减当年,令人怜爱。“坚重质”既是写雪浪石,又是苏轼的象征。苏轼一生爱石,今存最早的苏诗就是他的少作《咏怪石》,其后还有咏怪石石斛、醉道士石、文登弹子涡石、仇池石、沉香石、壶中九华石等诗篇。他之所以如此爱石,就在于它具有“震霆凛霜我不迁”的“节概”,也就是张舜民所说的“坚重质”,而苏轼一生在险恶的政治风浪中正具有这种坚重不迁的高贵品质。颈联隐括苏轼《雪浪石》诗和《雪浪斋铭》入诗,写珍惜和复原友人遗物。“满酌中山酒”,是说自己也要像当年苏轼那样“老翁儿戏作飞雨,把酒坐看珠跳盆”;“重添丈八盆”,是说自己要重作“玉井芙蓉丈八盆”以盛雪浪石。珍重友人遗物正表现了思念友人的深厚之情。

尾联承“人亡”。“不归北”,语意双关,既指苏轼卒于常州,又指苏轼鉴于政治原因,决意“不归北”。苏轼本来“已决计从弟(苏辙)之言,同居颍昌”(《与胡郎仁修书》),但行至真州,“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今已决计居常州”。(《与子由书》)所谓“北方事”是指徽宗上台仅一年多,就由调停新旧两党转为再次打击元祐党人。苏轼为“省力避害”,决意留在离京城较远的南方。不料猝卒于常州,失去了同弟弟和老友重见的机会,张舜民也只能在遥远的定州为友人招魂而已。

这首哀辞的特点在于,没有详述同苏轼的旧谊,也没有为友人猝逝而沉痛哀号,只是紧紧围绕友人的遗物(墨石及石上的浪花痕)、遗事(饮酒赏石和作盆盛石),平平叙来,却充分抒发了物存人亡、睹物思人的哀悼之情。

(曾枣庄)

郭祥正

【作者小传】

(1035—1113)字功父,太平当涂(今属安徽)人。举进士。熙宁中,知武冈县,签书保信军节度判官。后为王安石所不满,以殿中丞致仕。元丰中,知端州。元祐初,阶至朝清大夫,致仕。少有诗名,见赏于梅尧臣。其诗颇有似李白者,为王安石所称赏。有《青山集》及其续集。

春日独酌(其一、其二)

郭祥正

桃花不解饮,向我如情亲。

迎风更低昂,狂杀对酒人。

桃无十日花,人无百岁身。

竟须醒复醉,不负花上春。

江草绿未齐,林花飞已乱。

霁景殊可乐,阴云幸飘散。

且致百斛酒。醉倒落花畔。

郭祥正早年即得梅尧臣赏识,梅说他“天才如此,真太白后身也”,并写作《采石月》一诗赠他。他的这两首诗就很像李白。李白《月下独酌》中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此诗一开头便说“桃花不解饮”,与李的构思基本相同,从中也点明“独酌”。但它更写了桃花的“迎风低昂”、“向我情亲”,传出桃花神态。李白《对酒》诗中有“桃李如旧识,倾花向我开”,意亦与此相似。下接“桃无”二句,亦李白“昨日朱颜子,今日白发催”之意,而古朴自然,近似乐府。终以“竟须醒复醉,不负花上春”,亦李白《春日独酌》中“长醉歌芳菲”的意思,其中也表现了对美好春光的爱惜。

第二首,“江草绿未齐,林花飞已乱”,写春日江边景色如画,其中亦寓有时光迅速的意义。李白《春日独酌》诗:“白日照绿草,落花散且飞”,取材相似。但这两句写得似更自然流畅。“霁景”两句由景入情。这两句语属倒装,于中显示出:“阴云飘散”,始有“霁景”之“可乐”,尤见匠心。末言“百斛酒”,用夸饰之笔,写出豪放之情,而“醉倒落花畔”,与前照应,结构整齐工致,而又自然浑成。

这组诗如题所示,写的是“春日独酌”。春天是“可爱”的季节,而“独酌”则不免于孤单、凄清,这是一个矛盾。自然,这是他的时代、生活的曲折反映。他留恋地感叹“春光一何急”(本题第十首中诗句),但只能用“醉倒落花畔”来“不负花上春”,这又是一个矛盾,这也是他的时代、生活与思想的反映。作者生活在北宋的熙宁、元丰、元祐时期(1068—1093);他赞成王安石“新政”,并且亲自参与过章惇“开梅山”的工作。现在看来,这不仅无可厚非,而且值得称赞。但在当时,在“熙宁”与“元祐”两派之间,他却很难自处。由于支持王安石,他被王安石的反对者百般诬蔑,从宋人笔记中看,有人说他谀诵王安石,而王安石“耻为小人所荐,因极口陈其无行”;也有人造出苏轼讥嘲他的话。由此推论,他当时所受到的排挤、轻蔑,就可想而知。但在元丰末年章惇执政之时,他反被下狱,直到元祐元年才放归(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这可能由于他也曾“刺新法之非”(同上),因而也不为章惇一派所喜。因此,他以“浊酒浇我肠,免使新愁入”(第十首),便是可以理解的。诗中形象是春日的“霁景”,是无限爱惜春光的人。其人其诗,“豪迈纵横,颇有不肯跼缩沟犹之态”(清人朱珪《青山集序》)。这种豪放不羁,与消极避世者不同。

郭祥正在当时,不仅得到梅尧臣的赏识,也受到王安石、苏轼的推重。王安石在南京钟山时邀他前往“卧看山”,“伴我闲”;把他的诗写在自家屏风上。苏轼被谪惠州及自惠放归时,郭两次给他寄诗,苏也有和作;苏轼还在郭家壁上醉画竹石。他们互相关心、互相尊重,是很感人的。但一些小人因党争而造作流言蜚语;而后来修《宋史》的人、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人,也不能深辨是非,竟说他在两派间“忽离忽合”,目为“小人”,使郭祥正被诬了九百多年,今日应该为之辩正。

(吴孟复)

徐州黄楼歌寄苏子瞻

郭祥正

君不见彭门之黄楼,楼角突兀凌山丘。

云生雾暗失柱础,日升月落当帘钩。

黄河西来骇奔流,顷刻十丈平城头,

浑涛舂撞怒鲸跃,危堞仅若杯盂浮。

斯民嚣嚣坐恐化鱼鳖,刺史当分天子忧。

植材筑土夜连昼,神物借力非人谋。

河还故道万家喜:“匪公何以全吾州!”

公来相基垒巨石,屋成因以黄名楼。

黄楼不独排河流,壮观弹压东诸侯。

重檐斜飞掣惊电,密瓦莹净蟠苍虬。

乘闲往往宴宾客,酒酣诗兴横霜秋。

沉思汉唐视陈迹,逆节怙险终何求?

谁令颈血溅砧斧?千载付与山河愁。

圣祖神宗仗仁义,中原一洗兵甲休。

朝庭尊崇郡县肃,彭门子弟长欢游。

长欢游,随五马。

但看红袖舞华筵,不愿黄河到城下。

按神宗熙宁五年(1072)五月,苏轼到徐州,任“知徐州”之职。其年七月十七日,黄河在澶渊决口。八月十七日,水及徐州城。当时苏轼督率军民“修城捍水,以活徐人”。冬天水退,“作黄楼东门之上”(引自《集注分类东坡诗·纪年录》)。这是苏轼做的有利于人民的诸事之一。苏轼诗中屡屡写到,苏辙为苏轼作《墓志铭》,对此也大书特书;苏辙还写有《黄楼赋》。此诗即为此而作。

开头四句,先写黄楼之高,笔势飞腾。用山丘、云雾、日月来烘托,气魄宏大。

接着跳开来,回头写黄河决口“水及徐城”之事。先用“黄河西来”四句写水势凶猛,城被水围,刻画生动,写出难写之景。再以“斯民”等句写徐城情势危急与苏轼的勇于尽责。“斯民”句,用“嚣嚣”两字写当时人民惊恐呼号之状,情景逼真;加以“坐恐化鱼鳖”,点明这是人命攸关的大事。“刺史”句写入苏轼(唐之刺史,约当汉之太守,宋之知州)。在危急时,苏轼毅然挺身而出,一面发动群众,一面动用驻军(宋代制度:地方官无权动用驻军),来筑堤护城。诗用“刺史”为“天子分忧”,措词庄重得体。“植材”两句写筑堤措施与工程速度。“神物借(按:助也)力非人谋”,尤得修辞之妙。句意言工程进度之速,如得“神助”,充分表明军民力量之大;说“非人谋”,实则正是赞颂“人谋”,这从下面“匪公”句就可以明白。“河还”两句,借用徐州人民口气,写出筑堤捍水的效果及对苏轼的赞颂,具体生动而又亲切,确为传神之笔。

“公来”以下转入黄楼。“公来”两句写苏轼利用筑堤所余之木石修建黄楼。修黄楼做什么呢?是否为了个人享受呢?不是。下面就此细说。根据旧传“五行”说法,土能克水,而土为黄色。用“黄楼”制服水患,这是迷信说法;当然,苏轼、陈师道并不真的相信它,所以用“不独排河流”一语带过,接下便说“壮观弹压东诸侯”。唐、宋州郡约等于春秋侯国,“东诸侯”即指东方郡县。徐州自古为东方军事重镇,在东方起“弹压”作用,这是历史事实。句言“壮观弹压东诸侯”,是说黄楼“壮观”在东方郡县中为第一,这是就楼而言的。但这还只是一层;更深层的意思是:通过黄楼表明徐州繁荣壮盛,对其他州郡某些阴谋割据者会起震慑(弹压)作用。“重檐”两句刻画“壮观”之“壮”,这是写楼的必不可少之笔。妙在用“惊电”、“蟠虬”来形容,写得气势飞动,刻画出一个“壮”字,把黄楼写活了。“乘闲”两句写楼成宴客。苏轼《九日黄楼作》诗说:“诗人猛士杂龙虎,楚舞吴歌乱鹅鸭”,客人中有文有武,宴会上有舞有歌,可为此句作注脚。句中“诗兴”当即指《九日黄楼作》而言。这两句不仅写出苏轼的文采风流,而且暗示着“与人同乐”。这是修建黄楼的另一作用。这两个作用其实是联结在一起的,因为重镇的繁华,便是“镇压”力量的象征。但是,重镇的强大,是否又会被野心家用为割据之资呢?作者俯仰今古,引起“沉思”,因而有了下一段议论。

“沉思”四句,就汉唐往事,指出:“怙(按:恃也)险”“逆节(按:指违命,对抗中央)”的人,只能自致夷戮,没有好下场;“圣祖”四句,写出宋朝从太祖、太宗以来,统一了中原,并且加强中央集权,巩固一统局面,使朝廷尊崇,群县肃穆;具体到徐州,人民也就能过着平安无事的日子。他用“彭门(按:徐州古名彭城郡)子弟长欢游”,象征地方安定、社会繁华,写得形象生动。这也就暗渡到黄楼。因为黄楼也是歌舞之场,陈师道后来写《寄曹州晁大夫》诗,云:“堕絮随风化作尘,黄楼桃李不成春。只今容有名驹子,困倚阑干一欠伸。”陈师道《南乡子》词序中还说“晁大夫增饰披云(按:楼名),初欲压黄楼……而曹妓未有显者,黄楼不可胜也”。使人想见黄楼当时歌舞之盛。下文有“红袖舞华筵”之语,与此接榫。

最后,以“随五马”,点明苏轼与民同乐。“五马”是汉太守仪制,用典恰当。苏轼在徐州作的《江城子》词中有“为报倾城随太守”。人民既随太守出猎,自然也可随太守观看歌舞。当然,这主要是为了写水退楼成之后的地方繁华、官民同乐景象。这三句突然换韵,并用长短句写出,从语言风格看,很像民间歌谣。用它来总括全篇,真切而有余味。

这首诗有写景,有写人,有叙事,有议论,有抒情。其中既写了水来与捍水,又写了筑楼与楼成;写了苏轼,也写徐州人民;还写到汉、唐往事。内容充实,层次繁多,千端万绪,而作者执简御繁,举重若轻,纵横跳宕,转折自如。这固由他诗功纯熟,巧于修辞,精于组织,更由着眼点高,想象力强,正如朱珪评李白诗时所言:“陵蹈虚空,俯视沧海”,“英光浩气,溢乎毫墨之外”,故“造语豪壮”(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足以上继李白,近比苏舜钦、王令、苏轼。朱珪认为,作者当与“晁、秦同传”,但他与晁补之、秦观风格并不相近。

(吴孟复)

金山行

郭祥正

金山杳在沧溟中,雪崖冰柱浮仙宫。

乾坤扶持自今古,日月仿佛悬西东。

我泛灵槎出尘世,搜索异境窥神功。

一朝登临重叹息,四时想像何其雄!

卷帘夜阁挂北斗,大鲸驾浪吹长空。

舟摧岸断岂足数,往往霹雳搥蛟龙。

寒蟾八月荡瑶海,秋光上下磨青铜。

鸟飞不尽暮天碧,渔歌忽断芦花风。

蓬莱久闻未曾往,壮观绝致遥应同。

潮生潮落夜还晓,物与数会谁能穷?

百年形影浪自苦,便欲此地安微躬。

白云南来入长望,又起归兴随征鸿。

金山,在今江苏镇江西北,原在江中,明代后沙涨成陆,与南岸相连。本诗所写,是宋时矗立于长江中的金山。

诗开门便见山,以四句来状写山峰之高与它的天长地久。诗人说,金山远在那烟波弥漫的大江之中,它直插云霄,又值秋凉(下有“八月”之句为证),因此,山峰上早已是雪崖冰柱的世界了,仙宫(当指金山寺这座著名的古刹)便飘浮在其间。诗人又说,金山由天地(乾坤)扶持,历经古今,岿然不变;而日月又仿佛悬在它高高峰顶的东西两边,朝夕照耀、千古相伴。一开始,就为金山抹上了一层神异的色彩,从而为全诗奠定了雄壮的基调。

接下四句,诗人便写自己去登临金山,“搜索异境”。灵槎,即指浮槎,为了进一步加浓神话色彩,故换“浮”为“灵”。浮槎乃传说中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西晋张华《博物志》道:“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来去,不失期。”诗人夸说自己行程:我便乘着灵槎出尘世到金山仙境去,要在那仙山琼阁中探奇访胜,窥看造物主的神奇功绩。说话之间,他已登上了久已向往的金山,送目纵观,便一下惊诧于眼前天造地设的异境,不由得连连抚膺长叹。他的思绪此时也随着多变的景物而快速运转:脑际一一闪过想象之中的四季风光,不由得又叹道:那该是何等雄奇啊!

下面八句,诗人挥动如椽之笔,描画了金山秋日异景。其时已是傍晚,诗人留宿在金山寺内的仙阁中。趁着夜幕尚未完全降临之际,他赶紧凭窗再次饱看奇景。刚一卷起帘子,便看见北斗七星像个勺子,闪闪发亮,挂在阁前。俯视大江,只见江中恰有一条世所罕见的大鲸,它乘风驾浪,扬起的浪花竟直吹长空。江上波涛汹涌,被摧毁的船只、断裂的堤岸,难以数计。此时,水天已连成一片,一条蛟龙正在兴云作雾,腾踔太空,但阵阵霹雳,又往往把它搥得无处躲藏,景象煞是奇险,不一会儿,又风平浪静了。八月的寒蟾(指秋月,古代神话以为月中有蟾蜍,故称月为“蟾”)活泼泼地跳荡在瑶海(指长江)之中,天上月,水中月,上下遥遥相对。蔚蓝的天空,这时也像是一面平滑的青铜镜,高悬在天上,倒映在水中,秋月的光辉就上上下下、一刻不停地磨着这两面镜子,把它们磨得纤尘不染。正在这时候,诗人看见一群小鸟儿,飞到了青铜镜似的蓝天之上,它们拼命鼓翅飞啊飞啊,可总也飞不出这苍茫的暮天;隐隐约约,突然又传来渔舟唱晚的歌声,悠扬动听,真是别有风味,然而一阵从芦花里吹来的清风,又忽然刮断了歌声,好不让人感到遗憾!这八句,诗人通过丰富瑰丽的想象,夸张多变的手法,把这神化了的金山风光,写得绚丽多彩,气象万千,宛然如在人目前,其中“鸟飞”二句,据《王直方诗话》说,还大为王安石称赏。

“蓬莱”四句,写诗人的思绪由金山想象到蓬莱(海上三神山之一,见《汉书·郊祀志上》)。诗人既惊喜于金山的无限风光,便由此及彼,想象到久闻其名而至今尚未涉足的蓬莱,它与金山,一为海上神山,一为江中神山,那么,景象的雄伟、景致的奇绝,蓬莱该也是与金山相同的了。像眼前金山,潮生、潮落,各有一番景致;夜还晓,晓还夜,“朝辉夕阴,气象万千”,景物与时间、季候运会,则景色的变化,又有谁能穷尽?蓬莱仙境必也是如此吧。

最后四句,写诗人想安身金山的念头,而又以思归作结。仙山美景是如此令人陶醉,诗人心中不由升起一个强烈愿望:人生百年,形影不过是世间一过客,又何必徒然熬苦自己?我干脆就在此地安身立命吧!正在如此打算,却不料“白云南来”。唐人刘肃《大唐新语·举贤》记曰:“(阎立本)特荐(狄仁杰)为并州法曹,其亲在河阳别业,仁杰赴任于并州,登太行,南望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所居,近此云下!’悲泣,伫立久之,候云移乃行。”故此时南来白云进入了这位正在长望中的诗人的视野,便使他情不自禁地思念起父母双亲来,而“又起归兴随征鸿”,决定还是返回人间了。

这首诗,诗人把习见的登山览景的题材,通过丰富的想象,极度的夸张,写成了一首别具一格的游仙式的写景诗,通篇充满着神异的色彩,兼之感情奔放,造语奇壮,意境阔大雄伟,音调高亢浏亮,因而在给人以壮美享受的同时,又激起人们热爱祖国山河、热爱生活的强烈感情,它和苏轼的《游金山寺》诗,同是咏金山风光的名作。

(周慧珍)

凤凰台次李太白韵

郭祥正

高台不见凤凰游,浩浩长江入海流。

舞罢青蛾同去国,战残白骨尚盈丘。

风摇落日催行棹,湖拥新沙换故洲。

结绮临春无处觅,年年荒草向人愁。

凤凰台在金陵(今江苏南京)西南凤凰山上。据云,南朝刘宋元嘉年间曾有凤凰集于山上,乃筑台,并以“凤凰”分别命名山与台。唐天宝年间,大诗人李白离长安南游金陵,与友人崔宗之同上凤凰台,赋《登金陵凤凰台》七律一首。洎乎北宋,诗人郭祥正(表字功甫)步太白后尘,亦登台赋诗。《娱书堂诗话》道:“郭功甫尝与王荆公(王安石封号荆国公)登金陵凤凰台,追次李太白韵,援笔立成,一座尽倾”,说的即是本诗。这首诗不仅在形式上用太白原韵,而且在意义上,也是发挥太白诗颔联的“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怀古意味,于眺景之中,抒发了吊古伤今的深沉感慨。

首联写眼前景物。诗人此日登上了金陵凤凰高台,已经看不见凤凰游的盛景了,唯剩脚下的一座空台。台下,浩浩长江汹涌澎湃,入海东流。这联意思实际上相当于太白诗的第二句:“凤去台空江自流”,但由于郭诗以二句扩展一句的内容,因此他便得以在第二句中缀以“浩浩”、“入海”二词,来壮大长江的气势,使永恒的江山与下面衰歇的人事形成强烈对比。当然,首联的意思并非仅仅如此而已。在古代,凤凰向被认为是祥瑞的象征,惟太平盛世方始出现。如今此地已“不见凤凰游”了,当年建都此地、盛极一时的六朝自然也相继随凤之去而消逝得无影无踪了,而唯有高台、大江在做着历史的见证人。

次联承上,很自然地转入怀古。诗人不由想起了六朝之中的最末一个王朝———陈的最末一个君王———后主陈叔宝。想当年,那个荒淫奢侈的昏君,日日灯红酒绿,沉溺在歌舞、美女之中,纵情作乐。不料笙歌未彻,隋军鼙鼓已动地而来,惊破了“玉树后庭花”之曲,匿于景阳宫井中的后主被搜出,执至长安,那一批粉黛青蛾也都栖栖惶惶跟着他一起被掳离故国,再无时日重返陈宫翩跹起舞了。唯有当时两军激战而弃下的白骨,依旧满满地掩埋在长江边野草丛中的累累古墓中,令人触目惊心。

三联先宕开一笔,然后又拉回到追念古昔的思路之上。夕阳西下时,刮起了风,滔滔长江中正行着几条船,风助浪势,不断地催送着那些船向前、向前;西半天上,渐渐下沉的红日也不时随着云朵晃动着,仿佛要被那风摇落下来似的。这种景象,使诗人想道:大自然的力量真是巨大的,可不是吗,那湖水不断地拥来新沙,日久天长,便改换了故洲的结构,如今岂不是唯见新滩而不见故洲了?

末联紧承上联,并以感慨兼讽喻作结。真是沧海桑田呀,岂止故洲如此?诗人进而又想到那后主至德二年(584)营造的结绮、临春两阁(当包括“望仙”,凡三阁),它们都高数十丈,并数十间,窗牖、栏槛之类,都是用沉檀香做成,又饰以金石、珠翠,如此华美、坚固的建筑,而今安在哉?与那寻欢作乐的陈后主一样,都无处寻觅了。楼阁的故址处,如今荒草年年发,清风徐来时,随风飘动,似乎在诉说着不尽的愁意。讽喻之意于此已溢于言表,足够发人深省的了。

这首七律在内容上虽发挥太白诗颔联之义,却并不等同于太白诗意,而有其独特的怀古感受。艺术上则于模仿之中,又确实能得太白之神韵,兼之诗思敏捷,故不仅为当时人所倾倒,而且后人亦多有激赏之者,如明朱承爵《存余堂诗话》道:“真得太白逸气。其母梦太白而生,是岂其后身邪?”后句虽属荒诞之辞,前句还是有其道理的。

(周慧珍)

怀友二首

郭祥正

夕阳在窗户,凉气何处来?

微风泛庭柯,萧萧历空阶。

抱琴一写之,冰霜溅孤怀。

但惜对樽酌,而无良友偕。

聊将幽独思,滔滔寄长淮。

晚坐庭树下,凉飔经我怀。

亦有樽中物,佳人殊未来。

佳人隔重城,谁复为之侪?

瞻云云行天,步月月满阶。

想闻诵声作,崩腾满江淮。

古人怀友、赠友之作,大致有两种写法:一是抒思念之情,寄箴勉之意,不对某个人作具体的刻画,汉魏六朝作者多如此,李白亦每每如此;至杜甫则侧重于对象的刻画,即不仅写出作者之心情,而且写出受者之个性,宋人更多如此。从后者说,自然有其长处,然而在某些人手中,不免满纸谀词;从前者说,诗中看不出受者特点,但诗人情怀通过比兴而写出,甚至有更多的概括性,苏轼所谓“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也可作这样理解。这两首就属于前一种写法。

第一首,首先写了“夕阳在窗”,“凉气”乍“来”,“微风”动树,叶落“空阶”。这些极常见的东西,一经过诗人妙手,便组合成一幅画面,反映了清冷幽静的环境与心怀。这是“兴”的妙用。对于“赋、比、兴”,前人有种种解释,黄宗羲的看法似最合理,可以表述为:托物曰比,托景曰兴,托事为赋,因为世上从无“直言”之诗。

接下去,“抱琴一写之”,“之”字即代指上述那种境界。“冰霜溅孤怀”,是“写”的结果,是深一层的内涵。即王昌龄“一片冰心”(《芙蓉楼送辛渐》)的意思。这里“孤”字,似寻常而实重要,正是由它才能过渡到怀友。

“但惜”两句,写出怀友,言简情深。前面写了幽清之境与“冰霜”之怀,则“良友”为人,自然可知,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幽独思”承前六句,“寄长淮”承上两句,“滔滔”,则正如李白《寄远》中所说的“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把难以言尽之情,写得淋漓尽致,让读者于言外得之。

第二首,着重在从对方设想,想他远“隔重城”,“谁复为之侪”。上一首写自己“幽独”,这一首想友人“幽独”,这样,就把“怀友”之情写得更为深切。

下面突然接入“瞻云云行天,步月月满阶”。这似乎什么也未说,然而又却是什么都说到了。这就是钱锺书所说的,以不说出写说不出的话。从这句中可看到“唯见幽人独往来”那种图景。他“步月”望云,俯仰怀人,幽独的处境,皎洁的襟怀,想念友人而不可得见的无可奈何的惆怅,皆溢于言表。

作者的友人大概是官于江淮之间的,因此,终篇处勉以做好官来取得人民的赞颂。“诵”即《国语》“舆人之诵”的“诵”,韦昭注“不歌曰诵”;《周礼·大司乐》郑玄注:“以声节之曰诵”,即谣谚一类的东西。汉朝时,各地人民对某些好官常用民谣来称赞他。“诵声作”即指此而言。怀友而加勉励,作者用意是可以理解的。这也是诗的讽喻作用之一。

作者的《黄楼歌》能显示宋诗特色;而这两首则纯属唐音,近于李白而不同于杜甫。因为所谓宋诗的特色,其实是从杜甫的部分诗歌发展而来的;正如朱自清在《诗言志辨》中所说的“诗之变自杜始”。这里再顺便讲一下,也许有助于鉴赏。

(吴孟复)

蔡确

【作者小传】

(1037—1093)字持正,泉州晋江(今属福建)人。嘉祐四年(1059)进士。历知制诰、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元丰五年(1042),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哲宗立,转左仆射。元祐中罢相,知陈州,夺职徙安州,又徙邓州。坐讥讪,贬为英州别驾,新州安置,卒于贬所。

夏日登车盖亭(其三)

蔡确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睡觉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蔡确于嘉祐四年(1059)中进士,元丰五年(1082)拜尚书右仆射,元祐中,罢知陈州,以弟蔡砥赃败,夺职,徙安州(今湖北安陆),夏日登车盖亭,作十诗,此其第三首。《尧山堂外记》载:“时吴处厚笺注以闻,其略云:五篇涉讥讽。‘何处机心惊白马,谁人怒剑逐青蝇’———以讥谗谮之人;‘叶底出巢黄口闹,波间逐队小鱼忙’———讥新进用事之臣;‘睡起莞然成独笑’———方今朝廷清明,不知确笑何事……”这里倒不妨探求一下作者究竟“笑何事”以及全诗主旨。

这首诗,着意刻画了作者贬官后的闲散之态和对隐居生活的向往。诗人本题第一首诗曰:“公事无多客亦稀,朱衣小吏不须随。溪潭直上虚亭里,卧展柴桑处士诗”,就是对他那种官冷事闲生活的写照。不过,它没有本诗写得委婉深切。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纸屏”,即纸屏风,以藤皮茧纸制成,取其雅致通风,屏上常以梅花蝴蝶为饰。这两句说:游亭之后,便躺在纸屏遮挡的石枕、竹方床上,看了一会陶渊明的诗(“卧展柴桑处士诗”),感到有些倦怠,便随手抛书,美美地睡了一觉。诗人是“夏日登车盖亭”的,因而,读了“纸屏、石枕、方竹床”,使人顿觉气清意爽;读了“手倦抛书、午梦长”,顿见诗人闲散之态;并且从“午梦长”中,还透出一点半隐半露的消息,这要联系下文来理解。

“睡觉莞然成独笑”,梦醒之后,诗人为什么要“莞然”一笑?他“独笑”什么?诗人所读的书,是“柴桑处士诗”;诗人所做的梦,显然也是耕樵处士之梦;梦中是处士,醒来是谪官,想想昔为布衣平民(“持正二十许时,家苦贫,衣服垢蔽。”事见《懒真子》),红运一来,金榜题名,好运一交,骤升相位,飞祸一降,谪居此州,这不都如大梦一场么?诗人“莞然独笑”,显然是在“午梦长”中有所妙悟;从而领略到人生如梦,富贵如云烟。由此,他想到了归隐;想到归隐,马上便有隐者的呼唤———“数声渔笛在沧浪。”听到这些,他的归隐之情就更加迫切了!

唐代诗人王维,写过一首《酬张少府》:“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这诗一方面明示自己“万事不关心”,一方面又描摹自己聆听“渔歌入浦深”的情状,所以归隐的题旨比较明显。而蔡确此首,却仅以“莞然独笑”、“数声渔笛”示旨,这就比王维之诗更形委婉;更具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楚辞·渔父》:“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王逸《楚辞章句》注曰:“水清,喻世昭明,沐浴,升朝廷也;水浊,喻世昏暗,宜隐遁也。”描写闲散生活,抒发归隐之志,不满社会现实,便是本诗的主旨。

(傅经顺)

冯山

【作者小传】

(?—1094)字允南,初名献能,普州安岳(今属四川)人。嘉祐二年(1057)进士。熙宁末,为秘书丞,通判梓州,终祠部郎中。工诗。有《安岳集》。

山路梅花

冯山

传闻山下数株梅,不免车帷暂一开。

试向林梢亲手折,早知春意逼人来。

何妨归路参差见,更遣东风次第吹。

莫作寻常花蕊看,江南音信隔年回。

这首七律,是旅途即兴之作。作者用素描手法,写山路梅花,不添香,不着色,不写疏影横斜,只写梅花带来的春意,却非常传神。

开头两句:“传闻山下数株梅,不免车帷暂一开。”这时作者正在车行途中,有人传告山下有冬梅数株,正在含香开放,触动了赏梅的清兴,随即停下车来,揭开车帷,下车前去观赏,可见诗人的雅兴之浓。第三、四两句:“试向林梢亲手折,早知春意逼人来。”这两句用流水对,在意义上互为因果。作者在下车之后,步行到梅树中间,亲手折下林梢开放的梅枝。东风才放最高枝,所以在折梅花的当儿,不觉春意逼人而来。又因为作者是闻知山下有数株梅花,才开帷下车的,在闻得此讯之时,就已经感到春到人间了。所以前句的“试向”。后句的“早知”,都显出探梅、赏梅、折梅的清趣,很自然地表达了作者清旷的胸怀。第五、六两句:“何妨归路参差见,更遣东风次第吹。”这两句写折梅之后,更觉春意逗人,因而产生了这样的感想:倘能在归途中不时见到梅花,实为旅途中的快事。“参差”本意是高下不齐,也有先后的意思,这里表示多次见到。初见梅花,已觉逸兴横生;则参差见到,岂不更增旅程中的清趣?由此,作者寄意东风,依次地把梅花吹放(次第,依次之意。)那该是多好啊!在诗句中作者是直接表达这样的情怀的,但纾徐曲折,摇曳多姿。“何妨”、“更遣”,都是用的期望语气,并不显得唐突。

结尾两句:“莫作寻常花蕊看,江南音信隔年回。”是作者发自内心深处的赞语。他深情地说:如此高洁的梅花,不要把她当作寻常的花蕊看待,须知一年一度,她带回了春到人间的消息,也带来了江南隔年的消息。纵使开在山路旁边,无人赏识,也还给行人带来温慰之情哩!“等闲报得江南信,岭上先开一树梅。”古人早就有折梅寄远的故事,成为长期流传的佳话。据《荆州记》上说:“陆凯与范晔相友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与晔,并赠诗说:‘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作者虽然未逢驿使,欲寄无由,但此行的见梅和折梅,确实也寄托了无限的深情厚谊,非笔墨所可言传的了!

(马祖熙)

苏轼

【作者小传】

(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子。嘉祐进士。曾上书力言王安石新法之弊,后因作诗刺新法下御史狱,贬黄州。哲宗时任翰林学士,曾出知杭州、颍州,官至礼部尚书。后又贬谪惠州、儋州。历州郡多惠政。卒后追谥文忠。学识渊博,喜奖励后进。与父洵、弟辙合称“三苏”。其文纵横恣肆,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又工书画。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书传》、《东坡乐府》等。

荆州十首(其一、其二、其四)

苏轼

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

北客随南贾,吴樯间蜀船。

江侵平野断,风卷白沙旋。

欲问兴亡意,重城自古坚。

南方旧战国,惨淡意犹存。

慷慨因刘表,凄凉为屈原。

废城犹带井,古姓聚成村。[1]

亦解观形胜,升平不敢论。

朱槛城东角,高王此望沙。[2]

江山非一国,烽火畏三巴。

战骨沦秋草,危楼倚断霞。

百年豪杰尽,扰扰见鱼虾。

〔注〕

[1] 古姓:据《太平寰宇记》,古姓指吴、伍、程、史、龙、郢(武昌著姓)与卞、伍、龚(武陵著姓)。

[2] 望沙:后梁高季兴建楼以望沙津,故名望沙楼。北宋陈尧咨更名为仲宣楼。

苏诗各体均有极好作品,有人只重七古、七律、七绝而忽视五言,是不全面的。荆州十首是苏轼青年时期五言律诗的代表作,读过杜甫《秦州杂诗》的人,都会体会出它的渊源。嘉祐二年(1057)苏轼弟兄二人同榜中了进士,但不幸四月八日母亲在四川原籍去世。弟兄两人回家葬母并守丧。到嘉祐四年(1059)九月,母丧终制,十月还朝。朝廷有几位大臣推荐苏洵出山,于是父子三人一道取水路出三峡到荆州,再改由陆路北上。沿途三人写了一百首诗文,编成《南行集》,后来散佚不全。这年十二月八日抵江陵驿,次年正月初五,离江陵北上。《荆州十首》陆续写成于这几十天中。

三峡山川的奇丽,古迹传说的丰富,在在触发青年诗人的诗思。在荆州之前,他有《出峡》一篇,开头说:“入峡喜巉岩,出峡爱平旷。吾心淡无累,遇境即安畅。”联系《出峡》这几句,可以体会《荆州十首》的发端二句,简洁地写出初到荆州的感受。“游人出三峡”,看似平平而起,但联系以前诸篇,再看“楚地尽平川”一句,可见这确是诗人出峡时的特殊感受。平川和三峡正成鲜明对比,写出地形特色,用“楚地”又暗伏兴衰之感。十首诗的内容都离不开这个前提。三四两句写出水陆繁忙之景。北客南贾从纵处说,吴樯蜀船从横处说,在读者面前展开一幅舟车辐辏图。在第十首中作者用“北行连许邓,南去极衡湘”应这两句。从诗律说,这两句用了当句对。

苏轼像

———清道光年间刊本《吴郡名贤图传赞》

五六句换了句法,写荆州的自然景色。一片平原,江流其中,本来是各不相涉,但“江侵平野断”,一侵一断,就把死板的写生动了。“平野”和第二句的“平川”重了“平”字,严格讲是小疵,但没有更恰当的字替代,就任其重复,这在唐人诗中也不罕见。这一句是平视远方。“风卷白沙旋”是直视近景。水面多风,而平原的风和峡口的风感觉是两样的。这里写的是水边常有的旋风,“风卷白沙旋”,仿佛令人看到水边旋风卷起沙柱的情景。但这毕竟是平原沃野的旋风,和“黄沙直上白云间”的塞外风光不同。荆州是汉末形胜之地。诸葛亮在隆中答刘备说:“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从三国到五代,都是军事要地。中间两联全从地理着眼。结尾两句不能不作历史的回顾。一组诗的第一首结尾,对本首说,要能结住,对后面几首说,又要能引发。这个结尾恰到好处。“欲问兴亡意”,发思古之幽情是意中事,引到即止。“重城自古坚”,似回答又似未答。“自古”二字值得玩味。说“自古坚”,既表明历史悠久,又含有“今非昔比”之意,为后面几首伏笔。

第二首紧就第一首的尾联生发。第一句就楚地的大范围说。二句收到荆州。从三国到五代,此处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但从宋初到作者此时,已历一百三十多年。“重城自古坚”,还可看出从刘表起惨淡经营的用意。说“意犹存”,犹如上首的“自古坚”,言外是今日面貌已非,遥呼五句“废城”。荆州割据起于汉末刘表。刘表徒有虚名,有此大好地理形势,不敢北向以争中原,坐守观望,直到刘琮降曹,作者因此而慷慨不平。这又暗和七句“亦解观形胜”相呼应。第四句由首句“旧战国”来。战国七雄,楚境最广。而怀王疏斥屈原,身死于秦,国势顿衰,终亡于秦。想到战国形势必然想到屈原的悲愤一生,因而千载以下犹有凄凉之感。作者路过忠州时,看到百姓为纪念屈原而建的屈原塔。即以此为题写诗说:“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精魂飘何处?父老空哽咽。至今沧江上,投饭救饥渴。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联系《屈原塔》来看,才能体会出“凄凉”二字的分量。同时这句诗又和第十首诗的结尾“楚境横天下,怀王信弱王”密切照应,兴亡之感,溢于言外。“废城”一联遥应一首末及本篇首二句,表明荆州历史悠久,虽屡经兴废,而旧井尚存,古族仍聚。

结尾一联,作者隐然自负有经济军事之才。“亦”字看似虚设,实则从三四两句来,使人想到屈原的抱负,以及诸葛亮的《隆中对》。作者在峡中有《八阵图》一诗,为孔明而激昂慷慨。第八句轻束吊古,颂扬当世的清明统一,从战国到五代荆南高氏,一笔带过。说“不敢论”,表明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识,只是时世升平,用不着罢了。妙在一露便止,耐人寻味。这首诗以议论抒情为主,在十首中承上启下,引出荆州兴亡盛衰之事。

组诗的第四首借望沙楼的景色,寓讽于荆南高氏,因及五代群雄,写法和上两首不同。首句写明望沙楼的位置和景况,使人如见朱槛临风之胜。二句点明望沙之名,引出高氏盛时。三四嘲其畏葸无能。高氏对后梁、后唐、南汉、闽、蜀都曾称臣,时称“高无赖”,五代扰攘之季,高氏投靠多方,所以说他“非一国”,这三字形象而含蓄。“烽火畏三巴”直斥其怯懦。后唐派陶穀使荆南,高从诲曾炫耀兵力,吹嘘要伐蜀,实际畏蜀如虎。三巴指巴郡、巴东、巴西,即指蜀地,因与“一国”对偶,故用“三巴”。“战骨沦秋草”是虚想,见秋草而想象多少无辜兵士埋骨其下。暗用张籍诗“年年战骨多秋草”,但“沦”字下得沉重。“危楼倚断霞”实写,点明当前景物,和“朱槛”句呼应。朱槛重楼与断霞相映,倚槛临风,景色全收眼底。然霞上着一“断”字,既是自然景色,又和历史兴亡若接若连,引人遐想,这是作者着意修辞之处。“百年豪杰尽”,一句推开。五代乱离,群雄已矣,总束历史。“扰扰见鱼虾”乃当前所见。这尾联和第二首“升平不敢论”在意义上相关联。查慎行以为,鱼虾是比“五代君臣及僭号诸国”(《苏诗补注》卷二)。而赵克宜不同意此说,认为鱼虾是楼头所见(《苏诗评注汇抄》卷一)。赵氏驳查氏之说不为无理,但也失之过实。苏诗将豪杰与鱼虾对举,相映成趣,既有当前所见与过去情况相对比的一面,而言外不无讥讽之意,所谓若即若离,含蓄多趣。旧诗词中常用此种手法,要在心领神会,不必过于落实。

《荆州十首》虽不是一气呵成,但和杜甫的《秦州杂诗》一样,有起有结。中间若干首疏疏密密。这里选的三首联系还是较紧的。一题多首,要注意谋篇上有联系,写法上要有变化,每首有不同的侧重点和抒发方式,欣赏时不可忽略。

(周本淳)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

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苏轼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帏,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宋史·苏辙传》称美苏轼兄弟的情谊说:“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他们兄弟一生写了很多抒发手足之情的著名诗篇,这是苏轼所写的最早的一篇。

苏轼兄弟继嘉祐二年(1057)同科进士及第之后,嘉祐六年又同举制策入等。苏轼被任命为凤翔(今属陕西)签判,苏辙(子由)因其《御试制科策》尖锐抨击宋仁宗,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只好自己要求留京侍父。在这以前,他们兄弟一直生活在一起。苏轼赴凤翔任,是他们第一次远别。苏辙送兄赴任,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离京城一百四十里的郑州西门外,苏轼写下了这首抒发离愁别恨的名篇。

诗的开头四句写离别之苦。胡为即何为;兀兀,昏沉貌。“不饮”而已醉得昏昏沉沉,神不守舍,自己的心已随着弟弟的“归鞍”而回到京城去了,一下子就烘托出因离别而精神恍惚的神态。汪师韩说“起句突兀”,纪昀说“起得飘忽”,这样开头确实既突兀而又飘忽。庭帏,束晳《补亡诗·南陔》(《文选》卷十九)有“眷恋庭帏”语,李善注:“庭帏,亲之所居。”多用以指父母,此指苏洵(苏轼母程夫人已去世)。弟弟(“归人”)即将见到亲人都还思念不已,自己从此远离庭帏,更何以堪?这种对比手法,进一步突出了离亲之苦。

“登高”四句抒发别后思念弟弟之情。登上高处,回望归去的弟弟,却被坡垅所遮蔽,只见弟弟的乌帽时出时没而已。陈岩肖说:“昔人临岐惜别,回首引望,恋恋不忍遽去而形于诗者,如王摩诘云:‘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欧阳詹云:‘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东坡与其弟子由别云:‘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咸纪行人已远而故人不复可见,语虽不同,其惜别之意则同也。”(《庚溪诗话》卷下)陈岩肖既指出了苏诗之所本,又点明了这两句是写“惜别”。这两句不仅感情真挚,而且“模写甚工”(《吴礼部诗话》),善“写难状之景”(《纪评苏诗》),它仿佛使我们看到了苏轼回望弟弟的神情。后两句对子由更是体贴入微,“苦寒”句,怕他归途受凉;“独骑”句,担心他途中孤独;而裘薄、马瘦、月残,更烘托出别后的凄冷寂寞气氛。

“路人”四句写自己悲苦的原因。前两句说,路人、居人都很快乐,不了解自己的痛苦,甚至连随身僮仆也不了解,而对自己的“凄恻”深感奇怪。后两句是“明所以‘苦凄恻’之故”。(王文诰《苏海志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人生难免有别,不应过分“凄恻”。这是自我宽解之词,先宕开一层,行文就曲折而不直泻。但想到岁月飘忽,盛时难再,又不免“凄恻”,仍紧紧扣住主题。

为防“岁月去飘忽”,最后四句写与弟弟相约早退。“寒灯”句是对“畴昔”(往昔)兄弟相聚的回忆;“夜雨”句是对未来相聚的盼望;“君知”两句则是相约之语:勿恋高官,以免妨碍弟兄欢聚。苏轼在诗末自注说:“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夜雨对床”,有的本子作“夜床对雨”。韦应物《示全真元常》:“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苏轼《东府雨中别子由》:“对床空悠悠,夜雨今萧瑟”;《满江红·怀子由作》:“对床夜雨听萧瑟。”根据所本韦诗以及他在其他诗词中的用法,当以“夜雨对床”为是。所谓“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是指嘉祐六年秋他们兄弟应制科试,寓居怀远驿时,一夜风雨并作,读韦应物诗,有感于即将远离,于是相约早退。苏辙《逍遥堂会宿并引》说:“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游宦四方,读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始为凤翔幕府,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听萧瑟’。”苏辙这段话可作苏轼此诗最后四句的注脚。

苏轼这篇七古,在用韵上或如王鸣盛所讥,不甚严格,全诗十六句除第三、第十五句未用韵外,共“用十四韵而跨其五部(指月、药、陌、职、屑五部)”(见《蛾术编》卷七十八《东坡用韵》)。但这并未妨碍它为历代读者所激赏。其原因就在于感情真挚,摹写入微,行文跌宕,收转自如,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正如汪师韩所评:“起句突兀有意味,前叙既别之深情,后忆昔年之旧约。‘亦知人生要有别’,转进一层,曲折遒宕。轼是年甫二十六,而诗格老成如是!”(《苏诗选评笺释》卷一)

(曾枣庄)

和子由渑池怀旧

苏轼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仁宗嘉祐六年(1061),苏轼出任凤翔府(今属陕西)签判,其弟苏辙送他到郑州,然后返回京城开封,寄给他一首诗,题为《怀渑池寄子瞻兄》。苏轼和了这首诗,完全依照苏辙的原韵。

苏辙十九岁时,曾被委为渑池县主簿,但未到任便中了进士[3],因此他对渑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寄给哥哥的诗里就说:“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很有怀旧之情。所以苏轼此诗开头四句就发表了一段议论。

就一个人来说,或是为了谋生,或是为了读书、应举、做官,东奔西走。像什么呢?像一只鸿雁。那鸿雁或是到南方过冬,或是回北方生养,来来去去。脚爪踏在雪泥之上,无非偶然留下指爪的痕迹,转眼它又飞走了;至于那留下的痕迹,它哪能记着啊;何况,痕迹又是很快会消失的。

这一段带有哲理性的议论,苏轼把这段议论用四句诗概括起来,形象生动,寄意深沉,因此很快就传扬开来了。此后,“雪泥鸿爪”便成了惯用的成语。

但这四句诗之受到广大读者欣赏,还不仅因其中所含的理趣;从艺术技巧来说,也是使人倾倒佩服的。清人纪昀评此诗说:“前四句单行入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之本色。”律诗三四两句本来要做成对仗,意思两两相对。有些诗人有意打破这个限制,变成似对仗而又不是对仗。换句话说,文字是对仗的,意思却不是两两相对。这就叫“单行入律”。崔颢的《黄鹤楼》诗开头四句就是这种格式,他是完全不理会对仗的。王维的《敕赐百官樱桃》开头说:“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兰。总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含残。”第二联在文字上是对仗,意思却是承上而下,这也是“单行入律”。苏轼的“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从文字看,也是对仗,但那意思则是承上直说下去,所以也是“单行入律”。因为若不是运用这种格式,整个意思就难以圆满表达,而且行文气势也因此大受影响,所以非要打破不可。

打破原来的束缚,顺着自己要发挥的议论直写下去,就能圆满透达,纵横恣肆,显出行文的气势,思想的透辟。不是格律限制了我,而是我来驱遣格律了。这正是苏轼本领高强之处。

下面四句是应和弟弟诗中的怀旧之情。“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据苏辙的诗注说:“昔与子瞻应举,过宿县中寺舍,题老僧奉闲之壁。”苏轼兄弟二人从前在渑池县的僧寺中投宿,又写了诗题在墙上。但如今老和尚死了,只剩下新建的埋葬骨灰的塔;至于当日题的诗句,也因为墙壁损坏,再找也找不着了。这两句,既是暗暗回应了“雪泥鸿爪”的意思,也回答了苏辙原作“旧宿僧房壁共题”的怀旧。可见人的一生,偶然留下痕迹,随时变灭,也是一种自然规律,是没有必要过分去怀念的。

最后,苏轼提起一件往事,又可以看出他的人生态度。他说:弟弟,你还记得吗?那一年,我和你路过崤山,在二陵之间颠颠簸簸走着,不料骑的马累死了,只好改赁了驴子。那时路又长,人又乏,那跛驴子不停地叫着。这种情景,你可还记得?[4]

仔细看来,这两句其实不是怀旧,而是希望他弟弟珍惜现在,开拓将来。内里的潜台词是这样:从前我兄弟二人经历过不少艰难困苦,如今彼此都中了进士,前途光明,同往日大不相同了。那些往事何必去怀念它,即使是怀念,也无非要鞭策自己奋发向前罢了。我想这层意思,他弟弟是看得懂的。

这首诗是苏轼的名作。从中可以看出他早年的积极态度,以及后来处在颠沛之中的乐观精神的底蕴。

(刘逸生)

〔注〕

[3] 苏辙《怀渑池寄子瞻兄》诗自注:“辙曾为此县簿,未赴而中第。”

[4] 作者自注:“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二陵即河南省渑池之西的崤山。

石鼓歌

苏轼

冬十二月岁辛丑,我初从政见鲁叟。

旧闻石鼓今见之,文字郁律蛟蛇走。

细观初以指画肚,欲读嗟如箝在口。

韩公好古生已迟,我今况又百年后!

强寻偏旁推点画,时得一二遗八九。

“我车既攻马亦同”,“其鱼维鱮贯之柳”。[5]

古器纵横犹识鼎,众星错落仅名斗。

模糊半已隐瘢胝,诘曲犹能辨跟肘。

娟娟缺月隐云雾,濯濯嘉禾秀稂莠。

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

上追轩、颉相唯诺,下揖冰、斯同。

忆昔周宣歌《鸿雁》,当时籀史变蝌蚪。

厌乱人方思圣贤,中兴天为生耆耈。

东征徐虏阚虓虎,北伏犬戎随指嗾。

象胥杂沓贡狼鹿,方、召联翩赐圭卣。

遂因鼓鼙思将帅,岂为考击烦矇瞍。

何人作颂比《嵩高》?万古斯文齐岣嵝。

勋劳至大不矜伐,文、武未远犹忠厚。

欲寻年岁无甲乙,岂有名字记谁某。

自从周衰更七国,竟使秦人有九有。

扫除诗书诵法律,投弃俎豆陈鞭杻。

当年何人佐祖龙?上蔡公子牵黄狗。

登山刻石颂功烈,后者无继前无偶。

皆云皇帝巡四国,烹灭强暴救黔首。

六经既已委灰尘,此鼓亦当遭击掊。

传闻九鼎沦泗上,欲使万夫沉水取。

暴君纵欲穷人力,神物义不污秦垢。

是时石鼓何处避?无乃天工令鬼守。

兴亡百变物自闲,富贵一朝名不朽。

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

〔注〕

[5] 原注云:“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又云:“其鱼维何?维鱮维鲤。何以贯之?维杨与柳。”“唯此六句可读,余多不可通。”

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苏轼初登仕途,签判凤翔(今属陕西)。览古兴怀,作《凤翔八观》八首,诗序中有“悲世悼俗,自伤不见古人,而欲一观其遗迹”的说法。《石鼓歌》是这一组诗的第一首。

首四句为第一小节,以初见石鼓的时、地领起。言时,用古史笔法,是长篇大赋的常用手段。言地,仅出“见鲁叟”三字,却既点明凤翔孔庙的所在地,又借此烘示出古鼓的庄重崇隆,意兼虚实。诗人从政伊始即思先睹为快,其渴慕之情可以想见。所以,“文字郁律蛟蛇走”云,既是“今见”的感觉,又实是“旧闻”的印证。石鼓的古拙而玄妙,庄严而飞动,以及诗人快慰而不满足,而亟欲深究的心情,竟都在短短四句之中显露出来了。

“细观初以指画肚”以下十八句为第二小节,具体描写了所见石鼓的情状。诗人不言其妙,而言“指画肚”的揣摩;不言其古,而言“箝在口”的懊丧。昔韩愈作《石鼓歌》,有“嗟予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的喟叹,今诗人又瞠乎其后,如之奈何!然而,唯石鼓之妙而且古,令人欲罢不能。于是有“强寻偏旁推点画”的举动,一个“寻”字、一个“推”字,苦心孤诣,晰然可见。居然不无所得,前后辨认出“我车既攻”等完整的六句来,好比于器玩中识得古鼎、于星辰中识得北斗一般。“犹识”的“犹”字有聊以自慰之意,“仅名”的“仅”字却又见难以餍足之心,诗人此时,可谓憾喜参半。一脔既尝,能不细窥全豹?于是诗人着力描摹了石鼓上其余的文字。“模糊”二句言其没者,斑驳漫漶,如瘢疤如胼胝,而残笔依稀。“娟娟”二句言其存者,秀见挺出,如缺月如嘉禾,而字形怪奇。“漂流百战”,回应前者,饱经风霜、硕果仅存,残破中有劲气。“独立千载”,回应后者,卓然标举、奇古无二,混沌中见精神。叙写至此,意犹未尽,故用“谁与友”的反诘。最后收束到石鼓的大篆书体,上与黄帝、仓颉的古文奇字分庭抗礼,下则哺育李斯、李阳冰的小篆,光前裕后。这八句用四组对仗,以存、没、显、隐的参错和对比来增加变化;句句如言石鼓之可识,句句又实言石鼓之不可识,然而,句句中却皆有石鼓的“古”“妙”二字在。用笔精练,而石鼓的态势已历历在目。

石鼓文拓本(先锋本)

碑文:“吾车既工(攻),吾马既同。……”

“忆昔周宣歌《鸿雁》”以下十六句为第三小节,追叙石鼓的原始。石鼓经近人考证,断为秦时记载国君游猎的刻石,而唐宋人因“我车既攻,我马既同”与《诗经·小雅·车攻》的起句相同,多附会为周宣王时物。苏轼也不例外。周宣王是历史上著名的中兴之主,诗人以“忆昔”突作折笔,以下即转入了对宣王政绩的赞颂。特为拈明“歌《鸿雁》”,不仅仅是为同下句“变蝌蚪”作文字上的工对。《鸿雁》为《诗经》篇名,古人认为是赞美宣王的作品,《毛诗序》所谓“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这里正代表了宣王安内的治绩。诗人重点在歌颂宣王攘外的武功,故此处仅用一句为后文拓出地步,王文诰评作者“得过便过,其捷如风”,颇中肯綮。同样,次句表出当时太史籀变古文(蝌蚪文为古文之一种)为大篆,亦隐含了文德修明的意思。诗人认为宣王的中兴,合乎天道人心,人心厌夷王、厉王之乱而思治,而老成干臣如方叔、召虎、申甫、尹吉甫等又适为之辅弼,于是轰轰烈烈,武功烜赫:东征淮夷徐戎(居于今苏皖一带的古部族),壮士猛如怒虎;北平玁狁(即古匈奴)之患,军队如其指挥。掌管外交传言的象胥官,不断献上出自外邦的战利品;方叔、召虎一类的功臣,接连领受国君隆重的赏赐。“杂沓”、“联翩”两组联绵字,可用乐章作比:前者如促节,回应战事的频繁;后者如缓板,状写胜利的平易。至此,诗人方点明石鼓的原委:宣王制鼓是为推重将帅亦即是推重拨乱的政治,而不是用于自颂和自娱。《礼记·乐记》:“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诗经·大雅·有瞽》:“有瞽有瞽,在周之庭……永观厥成。”二者的区别是很明显的。诗人断定石鼓是如《诗经·大雅·嵩高》那样的颂功之作,与衡山岣嵝峰上的神禹治水碑同垂不朽;从宣王不炫己,以及鼓上无纪年、无作者姓名的情节上,进而推见了石鼓特出的一大长处,即“勋劳至大不矜伐”,有周文王、周武王的忠厚之风。结末的这段笔墨,实际上是对前所言石鼓辞密难晓的关应和生发。这一小节铺写酣畅,一气呵成。所谓物以人传,人亦以物传,著述宣王的“勋劳”,益见石鼓的崇高。在此小节中,诗人之笔已从石鼓的表象,进入了石鼓的内涵。

第四小节为“自从周衰更七国”至“无乃天工令鬼守”的十八句,写石鼓“义不污秦垢”。上文“欲寻”、“岂有”二句运用缓笔,似漫无收束,此处首二句即紧接着突兀而至,犹如天空中适才还是白云冉冉,陡然阴霾一布,霆雨将至,具有撼动人心的效果。“竟使秦人有九有”,诗人毫不掩饰对暴秦的憎恶。用一“竟”字,比用遂、乃、因、却等字更见感情色彩。“扫除”二句,为秦朝焚诗书、废礼乐的暴政先定一铁案。在这样严峻的形势背景之下,读者不禁要为石鼓的命运担忧。然而,诗人并未接写石鼓所遭受的浩劫,却串入了一段秦时石刻的情况。秦始皇、李斯等人,好刻石谀功,史载其先后于邹峄山、泰山、芝罘、琅玡、石门、会稽等处立石,这些石刻几乎便是秦人留与后世的全部文化遗产。其内容则无一不是“颂秦德”(《史记·秦始皇本纪》语),如芝罘刻石词:“皇帝东游,巡登芝罘……烹灭强暴,振救黔首。”苏轼不无讽刺地援引了这些话,然与前定案数语对读,可见是欺人之谈!诗人于此串叙中多用讥刺,如以“上蔡公子牵黄狗”称代李斯,预示其日后覆灭的下场;以“后者无继前无偶”状写秦人刻石的骄矜,然而,“后者无继”,又同时带有不齿于后人的寓意。串写这一段,起着两个作用:一是以秦人“刻石颂功”的伪与劣,反衬出石鼓“功大不矜”的真与高;二是谓秦石既如此作伪,石鼓自然羞与同伍,必定不见容于当世,由此领起下文“此鼓亦当遭击掊”,可见它历劫犹存的不易。昔韦应物《石鼓歌》也写到“秦家祖龙还刻石,碣石之罘李斯迹。世人好古犹共传,持来比之犹悬隔”。但苏轼于此,挖掘得更深刻,发明得更透彻。石鼓究竟如何度此大劫?世无明载。诗人遂联想到另一“神物”———相传铸于夏禹时代的九鼎。《史记·秦始皇本纪》:“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石鼓不显于秦,当亦是鬼神暗中呵护吧!这里以“传闻”证未传未闻,虽以不解解之,但揆度合于情理,又仍关应全篇所叙述的石鼓的古、妙、真、高,可谓神来之笔。

最后四句为第五小节,以感叹石鼓的长存作尾。前面极力铺排石鼓经周之盛,历秦之衰,此处仅用“物自闲”三字轻轻带住。前面大量篇幅驰神走笔于石鼓之中,此处却又忽出作者,与起首四句呼应,而余意固无止尽。

苏轼擅长比喻,描写一件事物,有时接连用比喻,使人应接不暇。此诗即是一例。而此诗还有一大特点,即几乎全篇运用对仗,于整饬中求变化。不少地方开合雄阔,使人浑然不觉。不可否认,有些对句互文见义,少数甚而有合掌之嫌,但细细品味,作者于上下句总求各具重点,尽量扩大其内容的涵量。诗人这样做不是偶然的。在此以前,韩愈、韦应物俱有《石鼓歌》,韩诗尤为著名。韩诗以己身与石鼓的关系为经纬,酣恣行笔,而苏诗则以客观为主,欲免雷同。正因如此,后人往往以此二诗相比,并称名作。如翁方纲《石洲诗话》谓:“苏诗此歌,魄力雄大,不让韩公。然至描写正面处……尤较韩为斟酌动宕矣。”诚然,苏轼作此诗时,意中处处有韩、韦诗在,于是争奇逞胜,有些地方未免雕琢太过。然而,在前人留下的不多余地中,复以格律自囿,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尤见功力。

(史良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