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已说过,自梁、陈以后至于初唐,几百年间文学是沿着一条线进行的,即所谓华靡的“六朝体”。但这条线的进行并不是直的,中间也曾绕过几个弯子,这就是复古的运动。复古的运动在梁“永明体”风行时已发生过一次,《梁书·庚肩吾传》:“……齐永明中文士王融、谢朓、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是转拘声韵,弥尚丽靡,复逾于往时,时太子与湘东王书论之曰:‘……比见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性情,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杨、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
单看《梁书》的话,似乎简文帝在反对“永明体”。但细读这书的内容,则简文帝所反对者乃是“反永明体”的人。只看他又说“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便可明白。这班“反永明体”的人,大约都是些村夫子之流,虽有革命之心,而无革命之力,甚至闹出以经典为诗文的笑话,无怪要招简文帝一场讥嘲了。其中裴子野是比较有力量的。他著《雕虫论》以诋当时文风。他自己著作也履行质朴的条件。史称其“承先世史学不尚丽靡之词,尝删沈约《宋书》为《宋略》二十卷,约见而叹曰:‘吾不如也’”。简文又称其诗“了无篇什之美”,可见他作风之一二。
六世纪时,北方民族也曾有复古的运动。《北史·文苑传》:“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当南方文士风花雪月蜂腰鹤膝闹得起劲的时候,北方却在模拟诘屈聱牙的大诰文学,大开时代倒车。隋文帝起自北朝,也具有不喜词华的特性,统一天下后,想革除梁、陈以来弊风,代以朴素的实用文学,甚至不惜用政治力量,干涉文人思想的自由。臣下文表略涉华艳,便送法司治罪。《隋书·文学传序》称:“……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及观李谔论文体轻薄书,可知那时对于美文的扫荡,是如何的雷厉风行。炀帝初习艺文,颇慕梁、陈余习,有“非轻侧”之论。即位后一变其风,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拟饮马长城窟》,《隋书》称其“并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杨素赠播州刺史薛道衡十四首,《北史》称其“词气颖拔,风韵秀上,为一时盛作”,可见臣下也向风了。但隋祚过短,而炀帝之提倡实用文学也不如他父亲的诚意,他后来耽于逸乐,东西游幸,所至流连声伎,大制淫艳篇章,如《春江花月夜》之类。廷臣中如作“空梁落燕泥”的薛道衡,作“庭草无人随意绿”的王胄,都是梁、陈一脉相传的文士。而且六朝以来,中更数百年,文人学士习为华靡之词,积重难返。隋初那一点改革运动,不啻片石投海,当然没有什么显明的影响。唐初四杰又大振六朝之颓波,以华丽的体裁风靡天下,原是自然的结果。
但当四杰风头正健之时,第三次反美文运动又起来了。这就是陈子昂、张九龄二人的工作。
陈子昂(六五九至七〇〇),字伯玉,梓州射洪人。武后朝登进士第,官右拾遗。他对于文艺的意见,主张“复古论”,《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唐书》称:“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初为《感遇诗》三十八章,王适曰:‘是必为海内文宗!’乃请交。”他的《感遇诗》本是杂诗,与阮籍《咏怀》相似。其中有一己的感慨,有史迹的咏叹,有对于社会风尚的批评,有关于边事的议论。现在随意引二首: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黄屋非尧意,瑶台安可论。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烦,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夸愚适增累,矜智道逾昏。(陈子昂《感遇诗》其十九)
朝入云中郡,北望单于台。胡秦何密迩,沙朔气雄哉。藉藉天骄子,猖狂已复来。塞垣无名将,亭堠空崔嵬。咄嗟吾何叹,边人涂草莱。(陈子昂《感遇诗》其三十七)
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七岁知属文。历官至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卒谥文献。九龄在相位,有謇谔匪躬之诚,为李林甫所排斥,而不戚戚怨望,唯文史自娱。其作风与子昂相近,《感遇诗》十二首更与《感怀》一般机杼。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张九龄《感遇诗》其四)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桃李树,此木岂无阴?(张九龄《感遇诗》其七)
他们同派的诗人有东方虬、萧颖士等。陈子昂称虬之诗道:“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这可见虬之诗格颇与子昂同调。萧颖士于文章少许可,独好子昂及卢藏用、富嘉漠之文。颖士的诗,不但力追建安,还仿三百篇格式作《江有枫》《菊荣》《凉雨》《有竹》《江有归舟》,可算是个极端的复古家。
《答靳博士》张九龄
这班人虽反对齐、梁,想另创文艺空气,而他们的目的只是恢复“建安”文学而已,一切著作也就以力追建安为事,所以不能转移一代观听。要知道时代的轮子是向前进的,使它打退转,总是劳而无功。后来李白也提倡“复古”,但他旗子上写的是“复古”,实际却是“创新”,所以成功了。黄子云《野鸿诗的》:“唐初伯玉……诸公独创法局,运雄伟之斤,斫衰靡之习,而使醇风再造,不愧骚雅元勋,所嫌意不加新,而词稍粗率耳。”陈子昂文学革命之失败,正坐这“意不加新”四字。不过开元、天宝(七一三至七五六)四十三年中的文学,完全脱离齐、梁古典主义的束缚,别开如火如荼的浪漫主义的生面,陈子昂、张九龄一班人的劳力是不可埋没的。
《岘佣说诗》:“唐初五言古,犹沿六朝绮靡之习,唯陈子昂、张九龄,直接汉、魏,骨峻神竦,思深力遒,复古之功大矣!”沈德潜《说诗晬语》:“射洪(陈)、曲江(张),起衰中立,此为胜、广云。”刘熙载《艺概》:“唐初四子沿陈隋之旧,故虽才力迥绝,不免致人异议。陈射洪、张曲江独能超出一格,为李、杜开先,人文所肇,岂天运使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