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虽称盛世,而当隋室大乱之后元气方复,文化仅见萌芽,尚未发展。到了开元、天宝休息生养差不多有一百年,才算开了烂漫的花,结了丰硕的果。所以唐代真正的黄金时代在开、天,不在贞观。

这时代的诗人可说都是幸运儿,生活在富庶的鼎盛的国家里,作品反射的只是青春的光热、生命的歌颂、自然的美丽、祖国的庄严,什么人生的悲哀、社会的痛苦,永远不会到他们心上。况且道教正在发展,做人最高的标准便是神仙。所以那时诗人的人生观都像胡适所说的,是“放纵的,爱自由的,求自然的”。这种人生观和富裕繁华、奢侈闲暇的环境结合,当然产生一种春花烂漫、虹彩缤纷的浪漫文学。

这时期的诗人,第一批是贺知章、包融、张旭、张若虚,号称为“吴中四士”。

贺知章,字季真,会稽永兴人。证圣初(六九五)登进士第。开元时为皇太子侍读。清淡风流,晚节尤放旷,遨嬉里巷,自号“四明狂客”,每醉辄属辞,笔不停书,咸有可观。天宝三载(七四四)因病恍惚,乃上疏请度为道士还乡里,年八十五始卒。杜甫《饮中八仙歌》云:“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其狂可想。他的绝句尤脍炙人口,如:“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摧。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回乡偶书》)又《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均具性灵。

张旭,苏州人,嗜酒善草书。每醉后号呼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世呼为“张颠”。他也是《饮中八仙歌》里的人物之一,所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便是他发狂时的写照。其《桃花溪》云:“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偶游主人园》贺知章

包融,润州人(一云湖州人),诗颇自然,如《登翅头山题俨公石壁》:“青为洞庭山,白是太湖水。”《送国子张主簿》:“春梦随我心,悠扬逐君去。”

张若虚有《春江花月夜》,极有名,其中如“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及“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胡光炜云:“《春江花月夜》,原为乐府诗,由陈后主造题,与《玉树后庭花》《堂堂》等同调。陈代歌词,可惜而今不见。现在此词可见而又最古者,是为隋炀帝所作。其词为:‘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新奇可诵,但只有五言四句。即至张若虚作此题时,洋洋长篇,极诡丽恢奇之能事。满篇富有玄理,而毫不觉沉闷,如‘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谁能举出答案?”(《中国文学史讲稿》)

还有张九龄亦为开元诗人,已见前章。苏颋、张说、姚崇、宋璟诗名皆为功业所掩,不具论。

第二批诗人则为王昌龄、王之涣、李颀、崔颢、王湾、王翰。他们对于诗坛的贡献,第一是五七绝的提倡,第二是歌行杂体的试作。

五言绝句,六朝以来便已有了。(见第五章)至于七言绝句,有人以为沈、宋立其基础(《中国诗史》),其实此体也是古已有之。如梁简文帝《乌栖曲》、汤惠休《秋思引》、萧子显《春别》均七言四句,三句用韵,一句独否,便是七绝之先声。(引陈钟凡《中国韵文通论》)到了开元时代则作者如林,七绝才算成熟了。绝句在这时候所以发达,与音乐实有析不开的关系。王士祯以宋洪迈《唐人万首绝句》为本,另撰了一部《唐人万首绝句选》,谓绝句为有唐三百年之乐府。我们读孟启《本事诗》玄宗听唱李峤“山川满目泪沾衣”的故事;《集异记》“旗亭画壁”的故事;《松窗杂录》明皇坐沉香亭召李白作《清平调》,命李龟年歌,而自吹玉笛倚其声的故事;及天宝乱后李龟年在湘中唱王维“红豆生南国”“清风明月苦相思”的故事,不能不信此说。后来的词还有绝句的遗迹,如《瑞鹧鸪》《小秦王》皆然。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唐初歌辞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王灼《碧鸡漫志》:“唐时古意亦未全丧,《竹枝》《浪淘沙》《抛球乐》《杨柳枝》,乃诗中绝句,而定为歌曲。”

歌行杂体在开元时也划分了一个新时代。五古自陈子昂、张九龄提倡恢复建安风骨后,已由双行变为单行,开元诸子所作尤多变化。七古则四杰和沈、宋、刘希夷、张若虚所作多为宫观闺情之作,缠绵婉转虽有余,苍莽雄浑则不足,而且动作长篇,拖沓可厌。至于开元时代李白和这班诗人出来借乐府技术的训练,把七古的范围推广:赠答、送别、抒情、写景,无一不可,有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之概,比以前那些扭扭捏捏的作品大异其趣,这才算完全摆脱齐、梁女性文学的余毒了。而且务为小篇幅,短峭精悍,横厉无前,沉郁顿挫,音雄节健。如李颀的《古从军行》《古意》、崔颢的《川上女》《七夕》都是。钱木庵论七古云:“开元中其体渐变,然王右丞尚有通篇用偶句者,旋乾转坤,断以李、杜为歌行之祖。李、杜出而后之作者不复以骈俪为能事矣。”(《唐音审体》)这话是不大对的。我们只要把六朝、初唐和开元的歌行同读一下,便知李、杜前风气已改变了。

王昌龄,字少伯,京兆人,开元十五年(七二七)进士,补秘书郎,二十二年(七三四)中宏词科。晚节不护细行,贬龙标尉,世乱还乡,为刺史阎丘晓所杀。其诗绪密而思清,与高适、王之涣齐名,时谓“诗天子”。所作以七绝为最多,而且最佳,宫辞尤著。其《长信秋词五首》之三云:“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青楼曲》二首之一云:“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旂十万宿长杨。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芙蓉楼送辛渐》二首之一云:“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听流人水调子》云:“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沈德潜说:“七言绝句贵言微旨远,语浅情深,如清庙之瑟,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开元之时,龙标、供奉允称神品。”又说:“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谓之唐人《骚》语可。”(《唐诗别裁》)王士祯亦谓:“七言初唐风调未谐,开元天宝诸名家无美不备;李白、王昌龄尤为擅场。”

《观猎》王昌龄

王之涣,并州人,与兄之咸、之贲皆有文名。天宝间与王昌龄、崔国辅、郑昈联句迭和,名动一时。《集异记》“旗亭画壁”的故事即以之涣《凉州词》为第一。其诗云:“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又《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诗今仅存六首,其余皆散佚。

李颀,东川人,家于颍阳。开元十三年(七二五)进士,官新乡尉。殷璠《河岳英灵集》云:“颀诗发调既清,修辞亦秀。杂歌咸善,玄理最长。”又称其《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说:“足可歔欷,震荡心神。”他长于歌行,塞下之作尤为横恣。亦善描写音乐,“弹胡笳”即为殷璠所称。尚有《听安万善吹觱篥歌》、《琴歌》、送别诗,都有特色,今录其末一首:

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月照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木风入衣。铜炉华烛烛增辉,初弹《渌水》后《楚妃》。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清淮奉使千余里,敢告云山从此始。(《琴歌》)

崔颢,汴州人,开元十一年(七二三)进士。有俊才,累官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年(七五四)卒。他善作战争诗。《河岳英灵集》评他道:“颢年少为诗,名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至如‘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又‘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插羽两相顾,鸣弓上新弦’,可与鲍照并驱也。”他有名的七律为《黄鹤楼》,李白见之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竟不更题而去。其所作七古长篇如《江畔老人愁》《邯郸宫人怨》均为叙事体,为后来元、白长篇叙事的先河。

王湾,洛阳人,先天(七一二)进士,开元初为荥阳主簿。词翰早著,其“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之句,当时称最,张说手题于政事堂,每示文人,令为楷式。其《汴堤柳》七古一篇,词质而婉,后来白居易《隋堤柳》好像以此为蓝本。

王翰,字子羽,晋阳人,登进士第,举直言,极谏,调昌乐尉,后贬道州司马卒。其《凉州词》二首之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还有李白、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常建、祖咏、储光羲、綦毋潜,也都算开元诗人,不过他们的诗另成派别,当于下文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