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边塞作品,是唐代文学的特产,是唐民族势力向外发展的结果。太宗、高宗、武后,对外几十次的大用兵,暂不详述,只把玄宗的武功记几件于下:

开元二年(七一四),吐蕃将十万人寇临洮,朔方道行军总管王晙与战于武阶,斩首万七千,获马羊二十万。又战于长子,吐蕃大败,死者枕藉,洮水为之不流。

开元十年(七二二),吐蕃围攻小勃律,北庭节度使张孝嵩遣张思礼以步骑四千与小勃律王没谨忙夹击,吐蕃死者数万,获铠仗马羊无数,复九州故地。

开元十五年(七二七),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毚与吐蕃战青海,破其大将悉诺逻。会君毚为盗所杀,功不成。帝乃用萧嵩为河西节度,纵反间大破吐蕃于祁连城下,吐蕃势渐衰。以后又连年征伐,十八年(七三〇)遂卑辞款附。

开元二十二年(七三四),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大破奚契丹可突干之兵。玄宗大喜,诏有司告九庙。契丹酋屈剌及突于恐惧,乃遣使诈降。守珪得其情,使右卫骑曹王悔阴结契丹别师李过折,斩屈剌及突于,尽灭其党,传首于东都。

天宝初,东突厥诸部自相侵伐,国中大乱。三载(七四四),诏朔方节度使王忠嗣以兵乘之,破其左阿波达干十一部,独右未下。会回纥部长攻杀东突厥白眉可汗而自立为可汗,遣妻使于唐。始突厥国于后魏大统时,至是灭。地皆入于回纥。

服吐蕃,平定奚契丹,灭东突厥,是玄宗朝对外武功之荦荦大者,还有许多小武功具载《玄宗本纪》《外国列传》。唐代国威在中宗朝略见减色,现在又重行振兴了。为永久驾驭异族的缘故,玄宗又于边陲要地置安西、北庭、河西、朔方、河东、范阳、平卢、陇右、剑南、岭南十节度经略使,凡领兵四十九万,马八万余匹。

战争固然是一件不必赞许的事,但汉族与夷狄之族在事实上不能两盛,略略放任,便招周狁、汉匈奴、晋五胡十六国之祸。唐代武力极强,但边防偶一疏忽,那些游牧民族便蜂拥般侵了进来,他们强割你的麦子(《通鉴》:积石军每岁麦熟,吐蕃辄来获之,边人呼为吐蕃麦庄),杀戮你的人民(李白《战城南》:“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古风》第十四:“白骨横千霜,嵯峨蔽榛莽。借问谁凌虐,天骄毒威武!”),掳掠你的壮丁(见元稹、白居易《新乐府·缚戎人》),截刖你的老弱(元稹《缚戎人》:“少壮为俘头被髠,老弱留居足多刖。乌鸢满野尸狼藉,楼榭成灰墙突兀”)。其他如焚毁你的城邑,占据你的土地,抢劫你的财货金宝更不必细述。那些野蛮民族既如此肆毒,则非好好惩创他们一下不可。所以唐代对外用兵,实都是可赞美的民族自卫战争,而不是帝国主义对弱小民族的侵略战争了。

这种民族自卫战争,不唯有促使民族向上的力量,而且有启发文艺灵源的功效。试想那时文士每年看见几万或几十万的大军开赴边塞,其千骑水流、万乘云屯、笳鼓震天、金甲耀日的壮观,岂不使他们心雄气旺?想到东南西北均归版图,海角天涯争来入贡,各王稽首于阙下,单于系颈于辕门,以及朝会时“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况,又岂不感到一种骄傲的喜悦?那时中国民族光荣之奕赫、势力之膨胀,我们今日谈到,尚自欣羡不置,而文学家心灵亲自鼓荡于这荼火般胜利空气里,则其产生大批壮快兴奋的战争歌颂,原亦难怪。

虽然他们也感到战事的惨酷而发为非战之论,如常建的“髑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但比较并不多见,诗人对于战争的诅咒,似乎尚不及对于战争赞美的热忱呢。杜甫的《兵车行》与中唐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则为反对杨国忠征云南蛮而作,与防御吐蕃、突厥不同,又当别论。而且杜甫的《前后出塞》,壮烈之词尚多于悲凉之意。后来陈陶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曹松的“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以及其他征戎之苦,都是中晚以后之作,那时唐室离开这光荣时代,早已远了。

唐时诗人多从军,亲历边塞,所以作品另具一种异国情调。我们现在在唐诗中看见“回乐峰”“受降城”“天山”“阴山”“临洮”“青海”“瀚海”“剑河”“官河”“轮台”“疏勒”“吐谷浑”种种边塞的地名;看见“黄沙”“白草”“雪山”“关月”“长云”“大漠”种种沙漠的景色;看见“胡笳”“觱篥”“穹庐”“野帐”“琵琶”“羌笛”“胡姬”“老胡”“虏骑”“单于”“月支”种种外国的器用和人物,便知唐代民族势力向外发展与文学的关系。现在有人说唐人咏边塞多捕风捉影之谈,又有人说他们对战争无论是歌颂或诅咒,只是诗人笔下的理想,放言高论,并无实际生活的反映,所以都缺乏“深刻”,这都是没有将当时政治社会背景考查清楚的话,我们万难承认。

初唐崔融便曾从军,其作品多记关塞风景与军中情事,如《塞上寄内》《西征军行遇风》《塞垣行》《从军行》,激昂悲壮,已开高、岑先路。开、天时,王昌龄、李颀、王之涣、王维此种作品更作得高妙。昌龄有“蝉鸣空桑林”之《塞下曲》四首,《塞上曲》《从军行七首》,《代扶风主人答》《箜篌引》等。今录《从军行》七首其四: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从军行》其一)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从军行》其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其四)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从军行》其五)

又《出塞》二首: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李颀有“黄云雁门郡”之《塞下曲》,“行人朝走马”之《古塞下曲》,“白日登山望烽火”之《古从军行》。今录其《古意》一首: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蝟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王之涣“黄河远上”一首已见上章,不更引。王维有《李陵咏》《陇头吟》《老将行》《燕支行》《出塞》《少年行四首》,《赠裴旻将军》《陇西行》《从军行七首》,大约都是少年时所作。今录他二十一岁时所作《燕支行》一首:

汉家天将才且雄,来时谒帝明光宫。万乘亲推双阙下,千官出饯五陵东。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塞中。卫霍才堪一骑将,朝廷不数贰师功。赵魏燕韩多劲卒,关西侠少何咆勃。报仇只是闻尝胆,饮酒不曾妨刮骨。画戟雕戈白日寒,连旗大旆黄尘没。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麒麟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教战虽令赴汤火,终知上将先伐谋。

这一群诗人里我们特别要介绍两个成就更大的诗人,高适、岑参。

高适,字达夫,渤海蓨人。少年时不事生产,家贫以求丐取给。四十岁后始学为诗,数年之间,体格渐变,以气质自高,每吟一篇,已为好事者所传诵。曾为哥舒翰掌书记,后来做到淮南节度使,转剑南西川节度使,封渤海侯,永泰元年(七六五)卒。胡适说他的诗“似最得力于鲍照”。关于边塞之作如《营州歌》:“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最有名的却是《燕歌行》,这是开元二十六年(七三八)和出塞还客某之所作。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听张立本女吟》高适

岑参,南阳人。少孤贫,好学,登天宝三年(七四四)进士第,官至嘉州刺史。后死于蜀中,约当七六九年左右。或论其诗“辞意清切,迥拔孤秀,多出佳境。每一篇出,人竞传写,比之吴均、何逊”;殷璠称其“语奇体峻,意亦造奇,至如‘长风吹白茅,野火烧枯桑’可谓逸才。又‘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宜称幽致也”;又有人称其“缛”“丽”。其实岑参的诗固然有些足当上面这些批评,他的真正的价值却完全不在此。

上文已说过,诗到开元、天宝才将齐、梁结习完全推倒,文学由女性一变而为男性,岑参在同时一群诗人中可以说是更能充分表现男性的一个。他有一种热烈豪迈的性格和瑰奇雄怪的思想,最爱欣赏宇宙间的“壮美”,以及人间一切可惊、可怖、可喜、可乐的事物。而环境恰恰又成全了他。十一余年间驰驱戎幕,经历边塞,所见所闻,都非常人臆想能及。像那峥嵘的火山,翻腾的热海,阑干百丈的瀚海坚冰,千峰万岭银光皑皑的大雪,九月怒吼驱山走石的狂风,以至于悲壮的胡笳,豪宕的蛮舞,草头一点疾如飞的骏马,二百万浩浩荡荡的大行军……都不是那脚迹不出乡里的文人所能做得出的。即说与他同处此境,但没有他那样雄肆的天才,也不能描写得如此之好。古人常以高、岑并论,叶燮《原诗》甚谓高优于岑,《沧浪诗话》有“高达夫派”以高括岑,实则岑胜高远甚。

《题僧读经堂》岑参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又关于边地风土之异,有《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岸旁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经火山》:“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阴阳炭,何独然此中?……”又《火山云歌送别》:“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

《优钵罗花歌》:“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此歌有自序,谓花名出佛经,来自天山之南,“其状异于众草,势巃嵸如冠弁,嶷然上耸,生不傍引,攒花中折,骈叶外包,异香腾风,秀色媚景”云云)《许彦周诗话》称岑“尝从封常清军,其记西域异事甚多,如《优钵罗花歌》《热海行》,古今传记所不载者也”,这话就是今人所谓的异国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