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到元和三四十年间的诗坛是冲和清雅的诗派占着优势,已如上章所述。但到了九世纪初期,又出了几个才气很大的诗人,将这中衰的局面振起了。这时代诗坛分为两大派,一为韩愈领导的险怪派,一为白居易领导的人生派。

现在我们先论韩愈。所谓领袖,并不是说韩愈先造出一种险怪的诗体,教人跟从他,实际上他还受同派人的影响,不过他名望较高,家数较大,所以我们派他为领袖。

韩愈,字退之,南阳人。少孤,刻苦为学,尽通六经百家。贞元八年(七九二)擢进士第,为监察御史,上疏极论时事,贬山阳令。元和中再为博士,改中书舍人,太子右庶子。裴度讨淮西,请为行军司马,以功迁刑部侍郎。

《北楼》韩愈

谏迎佛骨,谪潮州刺史,移袁州。穆宗即位,召拜国子祭酒,兵部侍郎。不久为吏部侍郎。卒于穆宗长庆四年(八二四),寿五十六。谥曰“文”,世称韩文公。

韩愈是个文学革命家,他与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提倡古文运动,打倒六朝以来骈体文字,代以单行的散文,有“文起八代之衰”的美誉,可算得中古文学史上最卓越的一位。他的诗在唐诗中也另开生面,为李、杜以来的大家。

大约诗到李、杜,已做到圆熟的境界。过圆则流于庸,过熟则流于滑。大历诸子之不能出色,虽为天才所限,也可说所生时代之不美。到了韩愈,叫他安于庸熟当然不肯;叫他腾挪变化,超过李、杜,也难办到,于是想出一条另取途径的办法,把自己造成奇险一派。别人的作品好像康庄大道,他的却是人迹所未曾到的峭壁悬崖;别人的作品,好像醺然醉人的小阳天气,他的却是惊雷骇电、怪雨盲风、波涌如山、鲸呿鳌掷的海上变天。他能在李、杜之后独树一帜,称为大家者,全靠这点冒险争胜的志气。这也像虬髯客见了太原公子,知道不能与他逐鹿中原,便遁到海外去开辟王国,另做出一番烈烈轰轰、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我们能不许他为豪杰之士吗?

韩愈诗险怪的表现,可以分为几项来说:

第一,以散文的方法作诗。这是我们读韩诗最容易感到的,古人也曾如此说过。《冷斋夜话》:“沈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泽,治平中(宋英宗年号)在馆中夜谈诗,存中曰:‘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吉甫曰:‘诗正当如是。吾谓诗人亦未有如退之者。’”我们现在读他的《谢自然诗》《送灵师》《寄卢仝》《送惠师》,顺起顺结,源源本本,有散文之结构,无诗歌之剪裁,有散文之畅达,无诗歌之藻翰,我们说这些作品是有韵的赠序文也无不可。像《嗟哉董生行》更和韩氏平生赠序散文气息相似:

淮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门外惟有吏日来征租更索钱。嗟哉董生,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渔,入厨具甘旨。上堂问起居。父母不戚戚,妻子不咨咨。嗟哉董生孝且慈,人不识,惟有天翁知……

他的诗也有明白畅达的。所以赵翼说:“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但他的“文从字顺”的诗,都是用散文方法写的,仍然还是一个险怪。

五言诗的音节,普通上二下三,七言则上四下三,但他偏不守这规则。如“有穷者孟郊”“淮之水悠悠”“落以斧引以纆徽”“子去矣时若发机”“溺厥邑囚之昆仑”“虽欲悔舌不可扪”这类句法,赵翼引为韩诗创格之例,其实不过是散文句法入诗而已。

第二,以字书入诗及以作赋方法作诗。胡光炜《中国文学史讲稿》说汉代文学家如扬雄、司马相如之流,同时又是小学家,韩愈对于小学也很费了一番苦功,他自己又有“凡作文章宜略识字”的口号。他用了许多为平常所不经见的字放在他的诗中,他著名的《南山诗》《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与孟东野《城南联句》,并不是一个未研究过小学的人一翻就看得懂的。不但如此,有时他的诗句有六个字或一整句都是名词。如《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又有几于连句都是动词的,如同篇中之“燖炰煨爊孰飞奔”,这显然是有意学《急就篇》的句法,以炫新奇。

汉赋每喜用奇字奥义,韩诗亦然。且赋最尚铺张排比,而韩愈的《南山诗》历叙山上之土、石、草、木与春、夏、秋、冬,极其详尽,与汉赋之历叙东、西、南、北、草、木、鸟、兽,章法颇相类。我们不妨说《南山诗》就是一篇每句五个字的赋。现在我们引《南山诗》最有意铺排的一段于下: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辏,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或乱若抽笋,或嵲若炷灸。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先强势已出,后钝嗔浢譳,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椁柩,或累若盆罂,或揭若登豆,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或蜿若藏龙,或翼若搏鹫,或齐若友朋,或随若先后。或迸若流落,或顾若宿留,或戾若仇雠,或密若婚媾,或俨若峨冠,或翻若舞袖,或屹若战阵,或围若蒐狩,或靡然东注,或偃然北首,或如火熺焰,或若气饙馏,或行而不辍,或遗而不收,或斜而不倚,或弛而不彀,或赤若秃鬝,或熏若柴槱,或若龟坼兆,或若卦分繇,或前横若剥,或后断若姤。

赵翼又引他《月蚀诗效玉川子作》之铺到东西南北四方神祇,《谴疟鬼》历数医师、诅师、符师、灸师,以为有意出奇,为诗中另增一格,但也不过是赋的铺排法。

第三,别人作诗都求其美,他却故意求其丑。刘熙载《艺概》“昌黎诗每以丑为美”,真是一句最精辟的批评。我常说韩愈诗像法国罗丹的雕刻。罗丹前的雕刻都宗希腊遗意,讲究平衡、分量、均齐、节奏,以优美精工为主。罗丹出始一扫空之,其所作品筋骨突兀,面目狞恶,乍见似未施雕琢之泥石一堆,细辨之则神情飞动,真气流注,寓有绝大的气魄与天才。诗自六朝至于隋唐,“美”之一字已经讲究太过了,至李、杜始有变化,但李尚崇建安,又赞美谢朓;杜则主张“清词丽句必为邻”,对于六朝的残膏剩馥,还有点恋恋不舍之意。韩愈却大言自己少时“文章蔑曹、谢”,《县斋有怀》又说晋宋气象日凋耗,齐梁陈隋,众作等于蝉噪(《荐士》),所以他绝对排斥辞藻,甚至趋于极端,故意在那与“美”相反的“丑”上做功夫,与罗丹破坏希腊传统习惯正是同一用意。苏轼说:“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然书法之坏自鲁公始;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刘熙载又说:“八代之衰,其文内竭而外侈,昌黎易之以万怪惶惑、抑遏蔽掩,在当时真为补虚消肿良剂。”这话论韩愈的诗也无不可。

他的《元和圣德诗》记刘辟全家就戮的情形:“解脱挛索,夹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末乃取辟,骇汗如泻,挥刀纷纭,争刌脍脯。”这种丑恶的描写,曾引苏辙的反感,说:“此李斯颂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谓无愧于《雅》《颂》,何其陋也!”张栻替他辩护说:“正欲使各藩镇闻之畏惧,不敢为逆。”赵翼从而论之道:“二说皆非也,才人难得此等题以发抒笔力,既已遇之,肯不尽力摹写以畅其才思耶?此诗正为此数语而作也。”我则说赵语也不见得对。使李、杜遇此题不见得肯写,即写也必蕴藉些,韩愈如此,无非要借此完成他“以丑为美”的条件罢了,何尝有别的缘故呢。

他的《谴疟鬼》:“乘秋作寒热,翁妪所骂讥,求食欧泄间,不知臭秽非!”《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尧呼大水浸十日,不惜万国赤子鱼头生,女于此时若食日,虽食八九无馋名,赤龙黑鸟烧口热,翎鬣倒侧相搪撑,婪酣大肚遭一饱,饥肠彻死无由鸣。”“乌龟怯奸,怕寒缩颈,以壳自遮。终令夸蛾抉汝出,卜师烧锥钻灼满板如星罗!”“弊蛙拘送主府官,帝箸下腹尝其皤。”至于《嘲鼾睡》形容澹公和尚的鼾声,令人绝倒,如:“顽飚吹肥脂,坑谷相嵬磊,雄哮乍咽绝,每发壮益倍。……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幽寻虱搜耳,猛作涛翻海。……乍如彭与黥,呼冤受菹醢,又如圈中虎,号疮兼吼馁。”都是他卖弄“丑”的手段处。

现在我们再引几处奇崛险怪的句子,以觇韩诗特色:

寻胜不惮险,黔江屡洄沿。瞿塘五六月,惊电让归船,怒水忽中裂,千寻堕幽泉,环回势益急,仰见团团天!(《送灵师》)

山楼黑无月,渔火灿星点,夜风一何喧,杉桧屡磨飐。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独宿有题一首,因献杨常侍》)

风怒不休何轩轩,摆磨出火以自燔,有声夜中惊莫原,天跳地踔颠乾坤,赫赫上照穷崖垠,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雷公擘山海水翻,齿牙嚼啮舌腭反,电光䃱磹赪目䁔,顼冥收威避玄根。……命黑螭侦焚其元,天阙悠悠不可援,梦通上帝血面论,侧身欲进叱于阍。帝赐九河湔涕痕,又诏巫阳反其魂,徐命之前问何冤。(《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

凶飙搅宇宙,铓刃甚割砭,日月虽云尊,不能活乌蟾。羲和送日出,恇怯频窥觇,炎帝持祝融,呵嘘不相炎。……啾啾窗间雀,不知已微纤,举头仰天鸣,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燖。(《苦寒》)

诗翁(谓孟郊)憔悴斸荒棘,清玉刻佩联玦环。脑脂遮眼卧壮士(谓张籍病眼),大弨挂壁无由弯。(《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

我心如冰剑如雪,不能刺谗夫,使我心腐剑锋折!决云中断开青天,噫!剑与我俱变化归黄泉!(《利剑》)

还有赵翼指出的《路傍堠》“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双鸟诗》连用“不停两鸟鸣”四句,《杂诗》运用五个“鸣”字,《赠别元十八协律六首》连用四个“何”字,都是古怪的句法。又韩愈与孟郊、张彻、张籍、轩辕弥明(按:此乃韩自己托名)、侯喜、刘师服等人联句,险怪文句亦不可胜数。

韩愈诗的总评,最好借他自己的话:“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险语破鬼胆,高词媲皇坟。至宝不雕琢,神功谢锄耘”(《醉赠张秘书》);“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调张籍》)。这是他赞美孟郊和李、杜的,但所谓“硬语盘空”,孟郊固不足以当,所谓“乾坤雷硠”,李、杜也不见得如此故意作闹,我们不如说他在那里自赞吧。

他的诗虽极险怪,读来却并不像樊宗师作品那样佶屈聱牙、章钩句棘,他的诗也颇有斧凿痕迹,读来却很自然,因为他有磅礴的气魄,足以斡旋包举,令人不觉。他与李翊论文有“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李商隐推崇他道:“公之斯文若元气。”可谓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