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神经长久平静,乍受外界的大刺激便引起非常的兴奋,甚至陷于错乱的状态。及刺激不断袭来,神经禁受不起,就暂时变成麻木,借以自卫。这样经过多时以后,神经的能力稍稍恢复,又遇着刺激,便又会引起反应。但第二度的反应,来势每比第一度和缓,而且能养成深沉周密的内省功夫,练就对付艰难的能力,所谓“人生的经验”便是这样来的。
开、天长期太平之后,忽然有安禄山之变,一般人们受此意外打击,只觉得惊恐、愤怒、忧愁、悲哀,种种情感,一时并集,发之诗歌也就如万窍怒号,如怒涛鼓荡,表现心灵极度的不平衡,与神经异常的兴奋。后来大乱虽平,宦官、藩镇、外患成为连环表现的喜剧,“司空见惯浑闲事”,不容易再牵动情感了。而且时局日非,救亡无术,诗人们心灰也日甚,不知不觉把以前的激昂慷慨消磨于乌有之乡,都走上啸歌诗酒、盘桓风月的颓废路上去。连杜甫入秦州时也说“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何况其他诗人呢。大历后十余年诗人们又离开了现实的人生,躲入艺术的小天地里,无非为此。
代宗时是偷安的局面,到德宗时连偷安都不成了。拥有重兵的藩镇如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李希烈自称王号,四出攻掠。兵连祸结,苛税繁兴,民不聊生,人心思乱。其后泾原诸道军奉朱泚为帝,公然叛于辇阙之下,逼得德宗不得不出奔,可算安禄山、吐蕃以后第三次的大祸。后来藩镇分化愈多,朝廷领土一年狭似一年,税赋所入一天少似一天,中央政府威权不过行于数省,其余都在那些“土皇帝”手里了。
宪宗即位后,极力想法裁制藩镇的势力,数年间讨平刘辟、杨惠琳、李锜、王承宗、田兴、吴元济、李师道各强镇。任用裴垍、李藩、李绛、裴度一班贤相,浸成中兴之局,这时政治上很有蓬勃的活气,诗人灰冷的心不觉随之而热,说话的兴趣也因之而浓,诗坛又要涌起一度壮阔的波澜来了。像韩愈便兴高采烈去作他的《元和圣德诗》《平淮西碑》,还想劝皇帝定乐章,告神明,封禅泰山,奏功皇天,借此展施自己润色鸿图的大手笔。但另一派诗人像白居易和元稹等,于瞻眺这缥缈的光荣前途之余,回想过去五六十年的痛苦,察看目前累朝遗留的积弊,觉得未可乐观。于是想借文字之功,来做一番裨益政教的工作,“人生艺术”的呼声便应运而生了。他们同是受杜甫的影响,但比杜甫还进一步。杜甫那些时事诗,是一时刺激的反应,是客观的描写;而元、白一派却是“痛定思痛”的反应,是主观的讽谕。杜甫的态度是消极的,元、白则是积极的,杜甫的思想没有成为系统,元、白则成为系统。所以杜甫仅是个写实艺术家,元、白则为功利主义的艺术家。
白居易(七七二至八四六),字乐天,下邽人,贞元十四年(七九八)进士。补校书郎。元和二年(八〇七)召入为翰林学士,明年拜左拾遗。以言事贬江州司马,徙忠州刺史。元和十四年(八一九)召还京师,明年升主客郎中,与元稹同知制诰。长庆元年(八二一)转中书舍人。复乞外,历苏杭二州刺史。文宗立,以秘书监召迁刑部侍郎,俄移病,除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拜河南尹。开成初(八三六)起为同州刺史,不拜,改太子少傅。会昌初以刑部尚书致仕,六年(八四六)卒,寿七十四。
《晚秋闲居》白居易
他长庆前所作诗手编为五十卷,号《白氏长庆集》,后又加《后集》二十卷、《续后集》五卷,共为七十五卷,凡诗三千八百四十首。(今存七十一卷,三千六百八十八首)以量数言已超轶前代任何诗人了。内容则他自分为“讽谕”“闲适”“感伤”大三类。(《长庆后集》则唯以“格诗”“律诗”分卷。)
白居易对“讽谕类”的诗,最自看重,平生的力量,可说都尽在这方面。他有与元稹论诗的长信,可说是他的一篇最重要的“文学宣言书”,也是文学史上一篇极有价值的作品。大略说采诗官废,六义始缺之后,由楚、汉至于晋宋、梁陈,所有作品都离开人生,甚至嘲风雪、弄花草,变成一种不足轻重的玩意。“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所以“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的全部文学主张可说包括在“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十四个大字里。
他与元稹合作《策林》七十五篇,主张恢复周代采诗制度,作为采访民意的机关。还有做府试官时所拟《进士策问》《新乐府》中的“采诗官”都是同一用意。有了这种机关,而后他们的讽谕作品始在政治上发生效果,不然也还是“空文”罢了。
他的讽谕诗中最重要的是《新乐府》五十首和《秦中吟》十首。还有《哭孔戡》《寄唐生》《宿紫阁山北村》《凶宅》《梦仙》等一共有一百七十二首。
《新乐府》作于元和四年(八〇九)为左拾遗时。《与元九书》说:“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新乐府》自序则说:“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这五十首《新乐府》有关于政治问题的,有关于社会问题的,有关于妇女问题的,有关于阶级问题的。其中固然有的是迂腐的见解,如《法曲》《立部伎》《华原磬》《五弦弹》之刺夷乐乱华夏正声;《驯犀》《蛮子朝》《骠国乐》之反对怀汇远人之道。但如《道州民》《捕蝗》《杜陵叟》《卖炭翁》《新丰折臂翁》《上阳白发人》《母别子》《太行路》,却都是大胆而有特识的议论。今引《卖炭翁》一首:
《友人夜访》白居易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秦中吟》自序说:“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其中《重赋》写贫民生活:“岁暮天地闭,阴风生破村,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喘与寒气,并入鼻中辛。”又写官库之富厚:“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伤宅》:“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问尔骨肉间,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轻肥》:“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歌舞》:“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日中为一乐,夜半不能休。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买花》:“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都可算得极好的社会主义文学。
我们现在再引他讽谕诗中《宿紫阁山北村》一首,以见那时武人的横暴:
《长门怨》白居易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我们的诗人抱着如火热忱,替这班被压迫的民众喊叫,原想借此造成正当舆论的空气,好达到他“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宗旨,谁知“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于是像他《与元九书》说:“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
近来有人评他的讽谕诗,说这类作品的短处,在语气太质直,乏蕴藉之致;而千篇一律的“卒章显其志”的办法,也易引起一部分读者的不快。但白居易在《新乐府》序文里早已替自己留下辩护的地步。况且这类诗是他独创的体裁,正要以质直显露见长,我们何能轻下评论?汪立名引海虞冯班的话,说:“白公讽刺诗,周详明直,娓娓动人,自创一体,古人无是,盖出于《小雅》也。”(汪编《白香山诗集》)读者正须注意这“自创一体,古人无是”八个字。
次则我们要论他的“闲适类”的作品。这也是他自己所喜欢的。《与元九书》说:“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淡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
在诗人中,白居易与陶潜性情可说最相近了。陶潜的胸襟冲和恬淡,但也有咏荆轲的篇什,白居易会作激直的讽谕诗,却也会作悠闲自得的闲适诗。他平生最爱陶潜,曾作效陶体诗十六首,在江州刺史任上有《访陶公旧宅》等诗。他说:“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不慕尊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荣利,老死此丘园。”他又爱韦应物。《自吟拙什因有所怀》:“时时自吟咏,吟罢有所思,苏州及彭泽,与我不同时。”《题浔阳楼》:“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又怪韦江州,诗情亦清闲。”他的随遇而安,易于满足,都可以看出他和平淡泊的天性。像他的诗:
《自述》白居易
门前少宾客,阶下多松竹,秋景下西墙,凉风入东屋。有琴慵不弄,有书闲不读,尽日方寸中,澹然无所欲。何须广居处,不用多积蓄,丈室可容身,斗储可充腹。况无治道术,坐受官家禄,不种一株桑,不锄一垄谷,终朝饱饭餐,卒岁丰衣服,持此知愧心,自然易为足。(《秋居书怀》)
朝饮一杯酒,冥心合元化,兀然无所思,日高尚闲卧。暮读一卷书,会意如嘉话,欣然有所遇,夜深犹独坐。又得琴上趣,安弦有余暇,复多诗中狂,下笔不能罢。唯兹三四事,持用度昼夜,所以阴雨中,经旬不出舍。始悟独往人,心安时亦过。(《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三)
《 虱新话》:“山谷尝谓白乐天、柳子厚俱效陶渊明作诗,而惟柳子厚诗为近。然以予观之,子厚语近而气不近,乐天气近而语不近……各得其一。”
他的“感伤诗”编为一百首,脍炙人口的《长恨歌》《琵琶行》都收容在内。其格诗律诗名作极富,不具论。
白居易诗的特点在平易二字,所谓“白俗”,所谓“老妪都解”,与韩愈的险怪立在正相反对的地位。他寄韩愈的诗曾说:“近来韩阁老,疏我我心知;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可见韩派诗人对付他的态度了。但他的诗实较韩派真实,近人情。赵翼说:“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试平心论之,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奇警者犹第在词句间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较胜于韩、孟。世徒以轻俗訾之,此不知诗者也。”这可算是很有见解的批评。
因为诗具平易的特点,所以白居易在当时便成了一个大众诗人。元稹《白氏长庆集序》曾说:“……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丰年录》:“开成中物价至贱,村路卖鱼肉者俗人买以胡绡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又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百金换一篇,其甚伪者宰相辄能辨之。”白居易《与元九书》也说:“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其流传之盛,只有宋代一个凡有井水饮处无不歌的柳永的词可以相比。
但他的诗虽然平易,艺术却并不平易,他《自吟拙什因有所怀》云:“诗成淡无味,多被众人嗤,上怪落声韵,下嫌拙言词。”其实是自谦的话。《滹南诗话》:“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瓯北诗话》也说他的古体“令人心赏意惬,得一篇辄爱一篇,几于不忍释手。……惟意所之,辨才无碍,且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工夫又锻炼至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刘梦得所谓‘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