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居易唱和的有元稹、刘禹锡、李绅、杨巨源、卢拱、张籍等人。其中元稹是白氏文学上最忠实的同志,当时并称元、白。至今论白氏诗者,也必与元并举。

元稹(七七九至八三一),字微之,河南人。九岁善属文。少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第一。除左拾遗、监察御史,以敢言得罪执政,贬江陵士曹掾。徙通州司马。元和十四年(八一九)被召返京。穆宗为太子时,宫人常诵稹诗,号为“元才子”。即位后得稹诗数百篇,召为祠部郎中,知制诰。两年之后即登相位。以资望太浅,朝野哗笑,裴度又与他交恶。为相才三个月,便与裴度同时罢。太和初为尚书左丞,次年为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卒年五十二。

元稹与白居易同时登科第,俱授校书郎,所以交情隆厚,白集名《白氏长庆集》,他的即名《元氏长庆集》。白居易有一篇《与元九书》,自叙文学主张,他也有一篇《叙诗寄乐天书》。胡适说这书中自述早年作诗的政治社会的背景,最可帮助我们了解当时一班诗人作“讽谕”诗的动机。他在十五六岁时所见藩镇的罪恶不可胜数,像十余年不入朝,任职终身;豪将愎卒杀主帅而即请自帅;厚植羽党自固与联结蛮夷自重;视一境如一室;刑杀其下不啻仆畜;厚敛于民,名为进奉实入私囊;京城之中厚置房宇产业,建筑佛老庙宇,大兴土木。那时朝廷大臣以谨慎不言为朴雅,直臣义士则抑塞不得进言。“仆时孩騃,不惯闻见,独于书传中初习理乱萌渐,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适有人示他陈子昂《感遇诗》二十首,他很受感动。后又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他早年受杜甫的启示,便倾向人生主义的文学。登朝以后恰值政治上轨道,国事前途大有希望,又交结了一个白居易,便决心提倡文学运动,以为匡时之助。后来他做左拾遗,果然干了几件全藩镇和势宦侧目的事。如奏举东川节度使严砺违诏过赋数百万,枉法没入平人资产八十余家;浙西观察使韩皋使军将封杖打杀县令。又奏武宁王绍护送监军孟升丧乘驿,纳丧邮中,吏不敢止;内园擅系人逾年;河南尹诬杀诸生尹太阶;飞龙使诱亡命奴为养子;田季安盗取洛阳衣冠女;汴州没入死贾钱千万。他又不怕宦官,与中使刘士元争厅,至被蹋破驿门,夺去鞍马,受弓矢吓辱;又被仇士良击败面。但宰相反说他年少轻树威,失宪臣体,而将他贬为江陵士曹参军。这位骨鲠的青年谏官,遭了这样的挫折,文学运动的心反而更热。他之成为白居易一个忠实同志,少年时志趣固有关系,政治上的失败,也有玉成之力。

《菊花》元稹

他与白居易、李绅等唱和讽谕诗甚多。以《连昌宫词》为最著。借一个宫边老翁说出天宝年间玄宗、贵妃的故事,一盛一衰,形容尽致。结尾诗人发议论道:

我闻此语心骨悲,太平谁致乱者谁?翁言野父何分别,耳闻眼见为君说,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燮理阴阳禾黍丰,调和中外无兵戎。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公。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今皇神圣丞相明,诏书才下吴蜀平。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年年耕种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孙耕。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谟休用兵。

《容斋随笔》说:“元微之、白乐天在唐元和、长庆间齐名。其赋咏开宝时事,《连昌宫词》《长恨歌》皆脍炙人口,使读之者情性荡摇,如身生其时,亲见其事,殆未易以优劣论也。然《长恨歌》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他激扬,不若《连昌宫词》有监戒规讽之意,如云:‘姚崇宋璟作相公……五十年来作疮痏。’其末章及官军讨淮西,乞庙谟休用兵之语,盖元和十一、二年间所作,殊得风人之旨,非《长恨》比云。”

张籍本是韩愈的好友,但诗的作风不类,前已提过。他晚年与白居易交游甚密,白集中有许多赠他的诗,所以他可算是白派诗人。

张籍,字文昌,苏州吴人,或曰和州乌江人。贞元十五年(七九九)进士。授太常寺太祝,久之迁秘书郎。韩愈荐为国子博士。历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世称张水部。终国子司业。为诗长于乐府,所以集中乐府为题的诗几占三分之一。不过他作乐府不像李白借此发其才气,倒有杜甫啄叹时事的精神。《云仙杂记》说他尝取杜甫诗焚之以灰烬,副以膏蜜,频饮之曰“令吾肝肠从此改易”,可见他是怎样倾倒于杜甫了。白居易有《读张籍古乐府》一诗云:“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他的乐府词: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野老歌》)

促促复促促,家贫夫妇欢不足,今年为人送租船,去年捕鱼在江边,家中姑老子复小,自执吴绡输税钱。家家桑麻满地黑,念君一身空努力,愿教牛蹄团团羊角直,君身常在应不得。(《促促词》)

这与白居易《新乐府》中《杜陵叟》《盐商妇》《卖炭翁》何等相似。

《元稹集》有《和李校书新题乐府》《上阳白发人》《华原磬》等十二首,序道:“予友李公垂,贶予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按李公垂即李绅,元稹和了他的《新乐府》,白居易也和了。而且白氏更推而广之,至于五十首,九千二百五十一言。他们受李绅的启示,不为不大,则李绅也可算白派诗人之一。

李绅,字公垂,润州无锡人,为人短小精悍,于诗最有名,时号“短李”。元和初登进士第,补国子助教,不乐辄去。李锜(镇海节度使)辟掌书记。锜欲反,不为草檄,几被害。穆宗召为右拾遗、翰林学士,与李德裕、元稹同时号“三俊”。官至同平章事,尚书右仆射,封赵郡公,卒赠太尉,谥文肃。

他现存《追昔游诗》三卷、《杂诗》一卷,乐府诗已不传了。

唯《全唐诗话》载:“绅初以《古风》求知于吕温,温见其齐煦,诵其《悯农诗》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曰:‘此人必为卿相。’果如其言。”这两首小诗价值不在元、白长篇乐府之下。

现在我们再介绍两个内容不与白派相同而形式相同的诗人,一个是中唐诗坛有名的刘禹锡,一个是不大出名的徐凝。

刘禹锡(七七二至八四二),字梦得,彭城人,贞元九年(七九三)进士,登博学宏词科。王叔文用事,引入禁中。叔文败,坐贬连州刺史,在道贬朗州司马。十余年召还。将置之郎署,又以《玄都观桃花》及《再游玄都观》讥刺执政,两度外放。会昌初加检校礼部尚书。卒年七十。

禹锡素善诗,晚节尤精,不幸坐废,偃蹇寡所合,乃以文章自适。与白居易酬复颇多,有《刘白唱和集》。居易尝叙其诗道:“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又说其诗:“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刘禹锡与柳宗元交谊最笃,但因与白居易、元微之唱和太多之故,作风也趋向平易,不似柳之清峭。如《月夜忆乐天兼寄微之》:

《夜泊湘川》刘禹锡

今宵帝城月,一望雪相似。遥想洛阳城,清光正如此。知君当此夕,亦望镜湖水。展转相忆心,月明千万里!

至于《苏州白舍人寄新诗有叹早白无儿之句因以赠之》:“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洛中逢白监同话游梁之乐因寄宣武令狐相公》:“少有一身兼将相,更能四面占文章。”《和留守令狐相公答白宾客》:“身无拘束起长晚,路足交亲行自迟。”《春日书怀寄东洛白二十二杨八二庶子》:“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俨然是元、白的口吻,后来袁枚的诗也是这一路。

但刘禹锡还有他自己的贡献。他十余年窜谪蛮荒中,常取民歌的音节和情致作《杨柳枝词》《竹枝词》《踏歌词》,得到异常的成就。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二首》其一)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九首》其二)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文生。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竹枝词九首》其三)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竹枝词九首》其四)

他的《竹枝词九首》自序道:“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奥之艳。昔屈原……作《九歌》……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后来诗人常以异乡风土作为竹枝词,充分利用民歌风格,可说是刘禹锡遗下的影响。

刘氏因为汲取民歌风格,居然能推陈出新,又替诗歌增加了几种新体裁。如: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潇湘神》)

春去也,共惜艳阳年。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惟待见青天!(《忆江南》)

水,至清,尽美。从一勺,至千里。利人利物,时行时止。道性净皆然,交情淡如此。君游金谷堤上,我在石渠署里,两心相忆似流波。潺湲日夜无穷已。(《叹水别白二十二》一韵至七韵)

徐凝,睦州人。他咏庐山瀑布“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被苏轼诮为“恶诗”,在唐时诗名也不大。他有《寄白司马》《答白公》及和白诗数首。《和秋游洛阳》云:“洛阳自古多才子,唯爱春风烂漫游,今到白家诗句出,无人不咏洛阳秋。”《自鄂渚至河南将归江外留辞侍郎》:“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和侍郎邀宿不至》:“料得白家诗思苦,一篇诗了一弹琴。”因为他对元、白这样倾倒,所以诗风极其相似,可以说是中唐一个白话诗人。

游客远游新过岭,每逢芳树问芳名。长林遍是相思树,争遣愁人独自行!(《相思林》)

古树欹斜临古道,枝不生花腹生草。行人不见树少时,树见行人几番老。(《古树》)

《庐山瀑布》徐凝

宝镜磨来寒水清,青衣把就绿窗明。潘郎懊恼新秋发,拔却一茎生两茎!(《览镜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