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长庆以后诗坛风气又起了一重大变化,即由人生文学改而为艺术文学,由男性文学又变成女性文学了。这种文学外表无非绮罗香泽,内容不外月意云情,而色泽必艳丽,音节必浏亮,结构必完密,好像以“美”为唯一条件,故我们可以喊它为唯美文学。

为什么唯美文学在这时候发达起来呢?我以为也有它的时代社会背景。

一则为言论之不自由。宪宗即位之初朝纲大振,颇有中兴气象,使文人久臻灰冷之希望为之复苏。况且那时言论尚可随意,故元、白可以打起人生文学的旗帜,随便发表他们的讽谕作品。以后朝廷上成了宦官和朋党的世界,言论就不能像这样自由了。宦官自德宗时,握有神策军权,藩帅多由此军简任,台省清要亦多出其门。内外勾结,根深蒂固,炙手可热,气焰熏天。甚至连弑宪宗、敬宗,天子由其自由拥立,自称“定策国老”,帝皇为之“门生”。文宗太和二年(八二八),刘蕡对策极言宦官罪恶,有宫闱将变,天下将倾,海内将乱之语。考官冯宿、贾餗、庞元等皆嗟伏,士人读其辞至感慨流涕,而宦官大怒,谓:“朝廷名器岂可与此疯汉!”刘蕡竟下第,并被宦官诬以罪,远贬柳州司户参军而卒。甘露之变,宦官族诛宰相王涯、贾餗等二千余人,文宗阳喑纵酒,饮恨吞声,而莫可如何。天下虽痛愤,唯以其势力太大,手段太毒,无人敢斥其恶。像白居易作《宿紫阁山北村》那时宦官不过不悦而已,这时候便会惹杀身之祸。至于朋党,则宪宗时有裴度与李逢吉交恶,穆宗时有裴、元(稹)之倾轧,敬宗时有牛(僧孺)、裴之互斥,文宗时有二李(宗闵与德裕)之交攻,而李德裕与牛僧孺两党之钩心斗角,互相排挤,更如水火之不相容,父母之仇之不并立。那时文人学士周旋二党之间,发言稍一不慎,便可累及一生。即有感慨,岂敢明白宣露?况此时朝政日非,文人又由希望而转为绝望,只好相率逃到象牙之殿、艺术之宫,去度其超然象外的诗人生活了。

二则为对中唐文学之反动。文学的变迁有时固为环境所左右,有时则为作家想变换口味的关系。譬如一个人甘脆肥的东西吃得太腻,便想吃点清淡的蔬菜,清淡蔬菜吃得太久觉得无味,则又想开荤。元和诗人韩愈等提倡险恶,绝对排斥辞藻,又孟郊、贾岛风格干枯寒瘦,不合多数读者脾胃,卢仝信口开河,漫无限制,艺术的形式更一坏而不可收拾。元、白一派注重内容,形式以平易坦白为主,末流所至遂致直率显露,不耐寻味——讽谕诗又当别论——所以到了太和、开成之际自然引起反动。

韩愈时少年诗人李贺便不满意于那时诗风,自己另觅径路。到后来又有一群青年诗人出来,按照李贺的启示,以沈博绝丽的形式,矫正韩派的枯瘦犷野,以“艺术为艺术”的主张打破元、白的功利主义,遂成立唯美文学的时代。

唯美文学既发端于李贺,而李贺之成功又得力于宫体。我们知道齐、梁之际发生一种宫体文学,梁简文帝、陈后主均工为之。这派文学虽名为宫体,却不专写宫廷生活,凡一切绮罗香泽有关女性的描写都可包括在内。由梁、陈继续至于初唐四杰、沈、宋,开、天后势虽不振,但潜流并未断绝,到这时代便复活而成为诗坛势力。

我们又要问宫体何以会在这时复活?原来唐人本喜作宫词,元和时白居易又把那富于传奇文学性质的唐明皇杨贵妃故事,制成一篇《长恨歌》,哀感顽艳,沁人心脾,一时传遍天下。他又作《江南遇天宝乐叟》等长诗,元稹又仿他写了一篇《连昌宫词》,都咏天宝遗事。到了大中时,进士郑嵎还仿他们作了一篇长一千四百字的《津阳门诗》,在这刺激之下,文人的兴趣,一时倾向宫廷故事,宫词的规模便宏大起来了。中唐王建用七绝体裁写了一百首宫词,王涯也作了三十首,张祜又善作小宫词,都可说是由宫廷故事诗变化出来的。宫词文辞美丽,李贺乃少年诗人,惊才绝艳,所以更喜为这个体裁的尝试。

照思想的原则,一种思想或文学主义之复活,一定要加上经过的时代色彩,艺术也比较进步。复活的宫体也和六朝宫体大不相似,竟可说由附庸而蔚为大国,变成一种新文学了。

要介绍李贺之前,不妨将中唐宫体诗人王建、王涯先为一述。唯二王与李贺作风不同,李贺的宫体大半是理想的,而二王则都是写实的。李贺诗艰深,二王诗则坦易,甚至用白话写,可说是白居易一派。

王建,字仲初,颍川人。大历十年(七七五)进士。初为渭南尉,历秘书丞、侍御史。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从军塞上,后归咸阳,卜居原上。建工乐府,与张籍齐名,宫词百首尤传诵人口。

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宫词》其十七)

射生宫女宿红妆,把得新弓各自张。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宫词》其二十二)

十三初学擘箜篌,弟子名中被点留。昨日教坊新进入,并房宫女与梳头。(《宫词》其三十一)

私缝黄帔舍钗梳,欲得金仙观里居。近被君王知识字,收来案上检文书。(《宫词》其四十八)

树叶初成鸟护窠,石榴花里笑声多。众中遗却金钗子,拾得从他要赎么?(《宫词》其六十三)

宫人早起笑相呼,不识阶前扫地夫。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宫词》其六十九)

《江南》王建

这些诗不是完全白话么?他尝与内宫王枢密醉后相讥,王枢密恨道:“吾弟所作宫词,天下皆诵于口,禁掖深邃,何以知之?”拟上奏。建以诗谢云:“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脱下御衣先赐著,进来龙马每教骑;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自是姓同亲向说,九重争得外人知?”事乃寝。

还有王涯,字广津,贞元进士,宪宗、文宗时皆尝为宰相,死于甘露之变。他有宫词三十首,今仅存二十七首。其中如“白人宜着紫衣裳,冠子梳头双眼长,新睡起来思旧梦,见人忘却道‘胜常’”,“一丛高鬓绿云光,官样轻轻淡淡黄,为看九天公主贵,外边争学内家装”,也很有风致。后来花蕊夫人作宫词一百首,完全是规抚王建、王涯的。

李贺(七九〇至八一六),字长吉,宗室郑王之后,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时辈所排低,韩愈虽作《讳辩》为之辩护,而贺竟因此终身不遇。为人纤瘦,通眉长爪,七岁即能辞章,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足成之。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母每见所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卒年二十六。

《昌谷新竹》李贺

李贺的宫体诗计有三四十首,有的标明宫殿字样,如《过华清宫》《安乐宫》《官街鼓》《三月过行宫》《同沈驸马赋得御沟水》;有的写古代宫殿故事,如《李夫人歌》《追和何、谢铜雀妓》《金铜仙人辞汉歌》《秦宫诗》《铜驼悲》《梁台古愁》《瑶华乐》;有的写宫中妇女生活,如《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贵主征行乐》《宫娃歌》《夜来乐》;有的托为游仙体裁,如《天上谣》《秦王饮酒》《湘妃》《贝宫夫人》。

现在引其宫体诗二首如下:

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象口吹香毾㲪暖,七星挂城闻漏板。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鸾帘额着霜痕,啼蛄吊月钩栏下,屈膝铜铺锁阿甄。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宫娃歌》)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辘轳咿哑转鸣玉,惊起芙蓉睡新足。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妆成鬌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美人梳头歌》)

在这二首诗里,我们显明地看出李贺的作风特点便是“深刻”。上文说过一种文学的复活,一定要加上所经过时代的色彩。中唐是个苦吟的时代,李贺呕出心肝作诗,便是受这时代风气的感染。像“寒入罘罳殿影昏”“玉钗落处无声腻”,都是深刻的句法。

又像《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司马光说:“李长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为奇绝无对。曼卿对‘月如无恨月常圆’,人以为劲敌。”其实曼卿之对,何尝及原句之奇?又《天上谣》:“银浦流云学水声。”《咏怀》:“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昌谷北园新笋》:“斫取青光写楚辞。”《马诗》:“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这类句子,思想每能曲折地透进几层,故一平常观念也能写成奇语,好像太阳射过三棱镜,映出璀璨的七色光线一般。他从六朝宫体采取香艳的感情和华丽的辞藻,使诗恢复了“美”。

又以李白之飘逸,韩愈之险怪,孟郊之刻削,熔在一炉,百炼千锤,成为他自己的奇辞壮采。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一更,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黄鹅跌舞千年觥,仙人烛树蜡烟轻,清琴醉眼泪泓泓。(《秦王饮酒》)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梦天》)

李白一生梦想做神仙,又具不凡的豪情胜概,精神每飞驰于高远处,故常想“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手弄白日,顶摩青穹”(均见李白文),他描写自然风景也喜欢设为高处的看法,如《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都像在飞机下瞰的景象。李贺的“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以及“千山浓绿生云外”(《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四月》),“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浩歌》),都学李白高处看法。但他的思想比李白来得深刻。“羲和敲日玻璃声”,李白是不会作的。

他的“酒酣喝月使倒行”以及“踏天磨刀割紫云”(《杨生青花紫石砚歌》),“呼龙耕烟种瑶草”(《天上谣》),“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梁台古愁》),“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李凭箜篌引》),“方花古础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银罂”(《公莫舞歌》),则学韩愈的险怪,不过辞藻瑰丽,又与韩不同。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说他“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唐书·本传》也说他“七岁能辞章。韩愈、皇甫湜始闻未信,过其家,使贺赋诗,援笔辄就如素构,自目曰‘高轩过’,二人大惊,自是有名”。又相传李贺以诗卷谒退之,退之时为国学博士,已送客解带,门人呈卷,旋读之,首篇《雁门太守行》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却援带,命邀之。(《唐诗纪事》)他们既有这样深的关系,则诗风感染,当然是可能的事。

但李贺的诗所以能独成一家者,尚不在此。他既不得意,心境忧郁,又以刻苦吟诗,愈多疾病,所以诗亦多带病态,如“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咏怀》)“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伤心行》)“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多病的人神经也比较灵敏,视宇宙间一切无不可悲可感,他的思想也就一天一天变得幽僻凄厉,甚至离开了热闹的人境,而跑到凄凉的鬼境,白杨衰草间的古坟,荒烟蔓草中的铜驼,幽圹的漆灯,阴房的鬼火,啼血的杜鹃,黑夜古木上怪笑的怪鸮,纸钱,旋风,神弦曲,血,死,哭,泣,泪,都成了他最爱取的材料,无怪乎作品之鬼气森森了。

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金铜仙人辞汉歌》)

客饮杯中酒,驼悲千万春……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铜驼悲》)

旋风吹马马踏云……青狸哭血寒狐死……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神弦曲》)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感讽》)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

《文献通考》:“宋景文诸公在馆,尝评唐人诗云太白仙才,长吉鬼才。”《沧浪诗话》:“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王思任《昌谷诗解序》:“……贺既孤愤不遇,而所为呕心之语,日益高渺。寓今托古,比物征事,大约言悠悠之辈,何至相吓乃尔?人命至促,好景尽虚,故以其哀激之思,必作晦涩之调,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如此之类,幽冷溪刻,法当夭乏……”我们的诗人仅仅活了二十六岁,想必就是这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