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人普遍以李商隐、温庭筠、杜牧三人为代表。但我们应当把商隐升为领袖,因为唯美文学李贺开其端,至商隐始大成。其势力且笼罩宋初四十年诗坛,为中国高蹈文学先导。又以《无题》诸作写一生恋爱故事,被后人误会为“寄托”,无意中又成为象征文学之祖。在李、杜、韩、白之外,可以独立而成一家。张为《诗人主客图》有“瑰奇美丽主”一席,属之商隐,始称无愧。

李商隐(八一三至八五八),字义山,怀州河内人。初在令狐楚幕府,开成二年(八三七)登进士第,调弘农尉。王茂元镇河阳,爱其才,表掌书记,以女妻之,得侍御史。茂元死,游京师久不调。后随郑亚府、卢弘正在外,久之还朝,干令狐绹补太学博士。柳仲郢节度剑南东川,辟为判官检校工部员外郎。府罢,客荥阳卒,年四十五。

中唐诗人李贺作品便很晦涩,然吾人读其“石破天惊逗秋雨”“金虎蹙裘喷血斑”等句,知其故作险怪奇突语以惊骇世俗而已,决不想去寻找什么内容,而且句句可以解释。至于李商隐的晦涩,则无可解释,内容却又总像影影绰绰蕴藏了许多东西似的,常会引起读者探索的好奇心。千余年来注家辈出,注全集者有刘克、张文亮、释道源、屈晦翁、朱鹤龄、姚培谦、程增宁、冯浩等人。解《锦瑟》一诗者有刘贡父、黄庭坚、苏轼以及近人孟森等人。其他零星考证,更不可胜数,然终莫得其要旨。元好问《论诗绝句》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明胡震亨也说:“别家诗都可笺注,独商隐一集无一人能下手。若非其中大有秘密,何至于此?”

注家既无从下手,于是遂有“寄托”之说发生。至清而说尤盛。朱鹤龄云:“或曰:义山之诗半及闺闼,读者与《玉台》《香奁》例称。荆公以为善学老杜何居?予曰:男女之情通于君臣朋友,《国风》之螓首蛾眉,云发瓠齿,其辞甚亵,圣人顾有取焉。《离骚》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遂为汉、魏、六朝乐府之祖,古人之不得志于君臣朋友者,往往寄遥情于婉娈,结深怨于蹇修,以序其忠愤无聊,缠绵宕往之致。唐至太和以后阉人暴横,党祸蔓延,义山阨塞当涂,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计莫若瑶台璚宇,歌筵舞榭之间,言之可无罪,而闻之足以动。其《梓州吟》云‘楚雨含情俱有托’,早已自下笺解矣。吾故曰:义山之诗乃风人之绪音,屈、宋之遗响,盖得子美之深,而变出之者也,岂徒以征事奥博,撷采妍华,与飞卿、柯古争霸一时哉?学者不察本末,类以才人浪子目义山,即爱其诗者亦不过以为帷房昵媟之词而已,此不能论世知人之故也。”(《笺注李义山诗集序》)

程增宁说:“《无题》诸诗,人多目为《闲情》之赋;咏物诸作,又或视若《尔雅》之词,之二者交失之矣。愚见《无题》近于怨旷者,皆怨及朋友之寓言,咏物近于幽闲者,乃愿入温柔之绮语,逐篇三复,自然得之,《国风》《离骚》是其所本。苟或以为反是,则无题媟昵,大是罪人,咏物无情,未为俊物也。”又说:“诗须有为而作也,义山于风云月露之外,大有事在,故其于本朝之治忽理乱往往三致意焉。……愚一一求得其实以归之,使义山忧时忧国之心与杜子美相后先。”(《李义山诗集笺注·凡例》)

自从他们这样一说,李商隐不但忠愤如杜甫,而且成为象征主义的诗人了。且其技术之巧妙,联想之奇特,心思之周密,幻想之瑰异,虽今日西洋象征大家梅脱灵克、魏仑、霍伯特曼等人也无以过,中国象征文学仅有《离骚》前半段勉强可说,《国风》及汉、魏、六朝乐府都属后人附会,李商隐在唐代对象征文学居然能有这样造诣,岂非文学史的奇迹?

况《唐书》本传称商隐为人“诡薄无行”“无特操”,唐末李涪著《释怪》讥商隐之文“无一言经国,无纤意奖善”,而后人乃欲使之“与曲江老人相视而笑”,在吾们的诗人真可谓不虞之誉了。况“寄托”之说,穿凿附会,其说往往不能自圆,深求反失,此之谓也。

本书作者尝怀疑前人之说。取李商隐诗集细加研究,始将千余年来百十人探索不可得之秘密一朝发现,盖其《无题》《艳情》诸作篇篇都是恋爱的本事诗,真真实实的记录,并无“寄托”的踪影。他作品之隐僻难解,则为恋史在事实上不能直陈,故用各种典故制成巧妙诗谜,并安上线索,使后人自去猜索。他本意也不想创什么象征诗体,而作品暧昧、神秘色彩甚浓,使后人误为象征诗,则为他意外的收获。

他平生曾恋爱两种女子,一为修道之女冠,一为宫中之嫔御,两种恋史都难宣布,遂以诗谜方法来写。今试引他和女道士恋爱作品一首并将所用典故注出,以见其诗谜形式一斑:

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着五铢衣。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圣女祠》)

“三里雾”。《后汉书》:“张楷有道术,居华山谷中,能为五里雾,时关西人裴优亦能作三里雾。”

“五铢衣”。《博物志》:“贞观中岑文本于山亭避暑,有叩门者云上清童子。文本问曰:‘衣皆轻细,何所出?’对曰:‘此上清五铢衣。’”

“崔罗什”。《酉阳杂俎》:“长白山西有夫人墓,魏孝昭之世……清河崔罗什……被征诣州,夜经于此,忽见朱门粉壁……一青衣出,语什曰:‘女郎须见崔郎。’什恍然下马,入两重门,内有一青衣通问引前……什遂前,入就床坐,其女在户东坐,与什叙温凉。……什乃下床辞出……上马行数十步,回顾乃一大冢。”按《酉阳杂俎》乃商隐同时段成式所著,此故事当有蓝本。

“刘武威”。《神仙感遇传》:“刘子南者,乃汉冠军将军武威太守也,从道士尹公,受务成子萤火丸,”辟百鬼诸毒兵刃盗贼。冯浩引刘禹锡《和乐天诮失婢榜者》云:“不逐张公子,即随刘武威。”谓必有事在,今失详耳。

“钗头燕”。《洞冥记》:“元鼎元年起招灵阁,有神女留玉钗与帝,帝以赐赵婕妤。至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共谋欲碎之,明旦发匣惟见白燕飞升天。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

唐代宗女华阳公主性聪颖,上奇爱之,大历七年(七七二)以病丐为道士,号琼华真人,其观曰华阳观。李商隐所恋女道士名宋华阳,亦居此观。故诗之首二句形容圣女祠建筑俨带宫殿色彩。首联形容女道士服饰之华美。次联之崔罗什、刘武威皆仙女情人,以写女道士之与自己恋爱。其《重过圣女祠》有“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之语,绿萼华故事见陶弘景《真诰》,以仙女而降羊权家,杜兰香故事见晋曹毗《神女杜兰香传》,亦以仙女降张硕,皆喻唐代女道士之不守清规。宋华阳为宫女之入道者,所以用《洞冥记》暗射之。

他还有《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赠宋华阳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各一首,《碧城》三首,《重过圣女祠》七律一首,《圣女祠》五排一首,《银河吹笙》七律一首,《寄永道士》七绝一首,可以看出商隐由旧同学永道士——商隐曾学道王屋山,永道士亦学于是中——之介绍,得认识女道士宋华阳。后有商隐与华阳因事失和,华阳姊妹二人舍商隐共恋永道士等事迹。

关于与宫嫔恋爱的作品,引《可叹》为例:

幸会东城宴未回,年华忧共水相催。梁家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冰簟且眠金镂枕,琼筵不醉玉交杯。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

曲江为唐代帝王游宴胜境,建有离宫,自明皇以来常挈宫眷至此避暑,唐文宗又增建紫云楼、采霞亭,商隐与宫嫔幽会皆在此。曲江在长安东南十里,故诗曰“幸会城东宴未回”。

“秦宫”。《汉书·梁冀传》:“冀爱监奴秦宫……得出入寿所。寿见宫,辄屏御者托以言事,因与私焉。”

“赤凤”。《飞燕外传》:“后所通宫奴燕赤凤者,雄捷能超观阁,兼通昭仪。赤凤始出少嫔馆,后适来幸……连臂踏地,歌《赤凤来曲》。”

“金镂枕”。《文选注》:“魏东阿王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黄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镂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时已为郭后谗死。帝仍以枕赉植。植还度轘辕将息洛水上,忽见女来,自云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之在我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今与君王。遂用荐枕席,遂作《感甄赋》,后明帝见之改为《洛神赋》。”《无题》四首之一:“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可与此互相发明。

“芝田馆”。崔融《贺芝草表》:“芝英绕殿,暂疑王母之台,灵草成田,聊比宓妃之馆。”

商隐所爱宫嫔,姓卢,浙东人,一名飞莺,一名轻凤,旧侍敬宗为舞女。后入文宗后宫,生子蒋王宗俭。然文宗方宠杨贤妃,不常临幸,二人乃在外招寻面首,与商隐相识,常于曲江相会。开成四年(八三九),文宗以追理谗毁庄恪太子案,杀宫使十人,卢氏姊妹畏罪投井死。商隐集中《碧瓦》《拟意》《镜槛》《曲江》《曲池》《景阳宫井双桐》《景阳井》以及《鸾凤》《莫愁》之诗,皆记此事经过。

商隐既以古书典故影射其一生恋史,若典故用错则事实必混淆,所以他用典极其细心,丝毫不苟。女道士方面人物则东方朔、王子晋、洪崖、萧史、青女、素娥等,境地则碧城、王楼、瑶台、紫府、阆苑、玉山等。宫嫔方面人物则赤凤、秦宫、襄王、宋玉、魏东阿、燕太子、赵飞燕、卢莫愁、宓妃、汉后、楚妃,境地则楚宫、汉苑、景阳宫、蓬莱、芙蓉塘、天泉龙宫等,读者就谜面以索谜底,便可水落石出。即其一点,李氏可谓空前绝后之诗谜专家。

但李商隐与女道士及宫嫔恋爱之事迹曲折甚多,非草草数言可以明了,须取李氏诗集与拙著《玉溪诗谜》共读,始可得其详细。

不过李商隐除了用诗谜记叙他与女道士、宫嫔恋爱外,对于当时国事,并非绝口不道,如李涪之所识。如《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有感》(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二首纪甘露之祸)都是很显明的对时局的感慨,还有隐喻的如: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富平少侯》)

《汉书》,成帝始为微行,从私奴出入郊野,每自称富平侯家人。又首句“七国三边”皆汉事,似乎此诗是咏成帝,唯首联以下便非成帝事迹,所以知道他借史事刺当时朝政。徐德泓说此诗为敬宗作,帝好奢好猎,宴游无度,赐与不节,尤爱纂组雕镂之物,视朝每晏。……敬宗即位年方十六,故以富平少侯为比。

此外如《陈后宫》《览古》皆刺敬宗。《咏史》吊文宗。《四皓庙》为辅导庄恪太子者叹息。《茂陵》嘲讽武宗。《华岳下题西王母庙》之悼武宗、王才人。旧说尚无差谬,但以古代帝王影射现代帝王,与他以仙女影射女道士,古妃影射宫嫔一样,谜面与谜底不能离开而独立。故有晦涩隐僻之病,不算上乘的象征文学。

唯以小动物影射宫人及入宫人物,颇有意味,今引其《蜂》诗:

小苑华池烂熳通,后门前槛思无穷。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红壁寂寥崖蜜尽,碧帘迢递雾巢空。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

此诗盖刺文宗妃子杨贤妃。《长安志》:文宗梓陵陪葬杨封妃,毕沅抚陕时校志,疑文有误改封妃为贤妃。我疑杨妃在世时有“封”“贤”两名号,“封”与“蜂”音同,故商隐以蜂为比。杨妃虽得宠而亦有一情人,姓韩。商隐《蝇蝶鸡麝鸾凤等成篇》有“韩蝶翻罗幕”,《青陵台》有“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还有几首“雪中蝴蝶诗”(雪亦指杨妃),故知“青陵粉蝶”,乃知杨妃情人。其“小苑华池”“宓妃赵后”系影射杨妃身份。

这首诗离开宫闱秘史的谜底,谜面也可成为一首咏蜂诗,所以算得是好的象征文学。

最后我略谈商隐诗的艺术。杨亿《杨文公谈苑》说商隐为文多检书册,左右鳞次,号獭祭鱼。杨是研究商隐的专家,宋初去晚唐不远,其言必有所本。商隐以古书典故,制诗谜以影射其一生恋史,固无怪其如此。但用典成了习惯,即不须典之诗亦以典为之,有时显得堆垛饾饤,毫无灵气,如其《喜雪》诗连用十余典,《人日即事》亦连用十余典,所以范晞文《对床夜语》谓其为“编事”。

但以大体而论,他的诗实具精密缛丽的特点。敖陶孙称其“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瑰妍”。范梈称其“家数微密闲艳,学者不察,失于细碎”。杨亿则称其“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又杨亿而外,许、吕本中、冯班、冯浩等人,都说商隐诗可医槎枒僵硬之病与油滑粗粝之习,并说自己因研究他的诗而思想变成致细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