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1月上海光华书局出版

给佩玉

序诗[1]

我也知道了,天地间什么都有个结束;

最后,树叶的欠伸也破了林中的寂寞。

原是和死一同睡着的;但这须臾的醒,

莫非是色的诱惑,声的怂恿,动的罪恶?

这些摧残的命运,污浊的堕落的灵魂,

像是遗弃的尸骸乱铺在凄凉的地心;

将来溺沉在海洋里给鱼虫去咀嚼吧,

啊,不如当柴炭去烧燃那冰冷的人生。

十五,十,一。

【注释】

[1]此诗在诗集《花一般的罪恶》中题为“序曲”,上海金屋书店于1928年5月出版。

天堂之什

天堂

第一章

啊这枯燥的天堂,

何异美丽的坟墓?

上帝!

你将一切引诱来囚在里面,

复将一切的需要关在外边:

上帝!

来在这里,

一切的一切便须贡献给你;

牺牲了一切来做你的奴隶。

要想须想你,

要爱须爱你,

不愿意也要愿意!

上帝!

你虽然也有一班仙女——

月宫的戏子,

敲着冰冰冷的石磬;

吐着幽幽暗的铁箫;

唱着不入耳的歌;

吟着不动心的诗。

呵只是一切的耳朵

和你自己的不同吓!

上帝!

你要知道,

爱和自私是连着的东西,

像好人难能完全脱离

坏的思想一般;

不过爱的自私与自私的爱

是两样东西吓。

上帝!

你自己或许也真以为

天堂是快乐的吧;

人世是悲苦的吧?

但是人世的悲苦,

是有安慰的悲苦;

天堂的快乐,

只是给不死时的活人

吃的长生丹吓。

上帝!

上帝!

我不敢领受你的爱吓!

你的爱真是个火,

为了爱水,

便把水烧干了。

水被火爱了,

结果是个死。

我不敢领受你的爱吓!

上帝!

第二章

青草丛里的苹果树

开了花了。

上帝!

你爱了!

你吐着絮语的和风;

你流着情泪的轻露。

花笑了;

像处女爱第一个情人

一般地爱你了,

结果了,

是你的能力吓!

上帝!

花结果了,

大了,

膨胀了,

圆满了,

你笑了;

笑得瀺唾喷了,

雷吓雨吓,

果子落下来了。

是你的功劳吓!

上帝!

果子落下来了,

是自由的果子吓,

他没有一切的束缚;

是知足的果子吓,

他落下在哪里,

便安心在哪里,

他不求生脚,

更不求生了脚,

跑上你的天堂!

这是你造成的果子吓!

上帝!

是你造成的果子吓,

你弃着不理。

他腐烂了,

他留下了根而化了,

根发芽了,

芽又成树了,

树又开花了,

你又爱了,

花又结果了;

你以一次得胜的工具,

当百次得胜的兵器,

居然你得胜了!

有了个苹果园。

上帝!

苹果园中,

满结着苹果——

自由的果子,

知足的果子,

自由的知足的果子,

知足的自由的果子,

知足的知足的果子,

自由的自由的果子。

这满园的果子吓,

是你的?

上帝!

满园的果子,

你又将园门锁了。

你不准人家去取;

人家自己有的,

你也去夺了来,

关在园里。

这满园的果子吓,

是你的?

上帝!

第三章

苹果园前,

坐着个撒旦看门。

他会像蛇般在墙上行走;

他会像马般在山中狂奔;

他会像鱼般在水心游泳;

他会像鸟般在天空飞腾;

刁诈是他的性格,

诱引是他的技能。

他只以你当他的主人,

上帝!

苹果园前,

有块无知觉的大石,

大石边上,

躺着两个可怜的人们。

他俩虽然有性的分别,

只是谁也不知道

男女的本能。

他俩一起地睡着;

一起地走着;

一起地活着,

活在你这天堂里面。

上帝!

他俩不知道快乐,

于是也不会快乐;

他俩不知道悲苦,

于是也不会悲苦;

他俩不知道羞耻,

于是也不会羞耻;

他俩不知道一切,

于是也不会一切!

上帝吓!

你既然使他俩不知道一切,

而不一切,

那么为甚要将他俩生了?

上帝!

恰好那一天,

又是你寻欢的日期。

空气带出了苹果的香味,

自然提高了撒旦的兴趣,

他看着他俩,

亚当,

夏娃,

坐在一起,

他想着这园中的果子,

也得使他俩尝些滋味。

啊好吃的东西,

应得使人人尝些滋味吓!

上帝!

他轻轻地开了园门,

偷偷地藏入树阴;

唱着入耳的歌,

吟着动心的诗。

亚当听得了。

夏娃听得了。

“啊我此地在烧。”

亚当指着脸。

“啊我此地在跳。”

夏娃指着心。

这是撒旦的工作了!

上帝!

他俩寻着歌诗,

进了园门。

啊没吃到果子的人,

果子的颜色已使他们生津。

他俩尝着试着!

相相地尝试着!

他俩知道了!

但是他俩在知道

快乐悲苦羞耻一切以前,

先知道了爱!

上帝!

十五,四,十六,巴黎。

花姊姊

妹妹,

不要忘了花姊姊

她也穿过了

岳飞穿过了般的兵甲;

她也骑过了

关公骑过了般的战马;

跟了一般人

杀人。

似这般的黑夜,

家家哭着

和敌军去交易生命的小卒——

他们的爸爸,哥哥,弟弟,

丈夫,

叔叔,伯伯,侄子,甥儿,

儿子:

亲生的儿子,

独养儿子,

两房合一子的儿子。

花姊姊,也便等着

汇兑血肉!

滴滴,答答,

大将的马蹄声,

小卒的足履声,

——死神的窃笑声:

“哈哈,今晚或是明朝,

上帝创造着的生灵

十月的怀胎,

多年的教养;

又当来在我的点名簿上

找他们的年月日时了。

哈哈,活着作甚?

本来是为了死而生的!

“哈哈他们——我的畜牲!

像牛般肥胖的,

像猪般愚憨的,

像羊般懦怯的,

像鸡般尖利的,

像鸭般顽固的,

像鱼般潇洒的,

像虾般活泼的,

像……

哈哈他们——我的畜牲!

我的早餐,

我的午膳,

我的夜饭,

哈哈他们——我的畜牲!

有的血肉,

本来是给我吃吃喝喝的。”

月儿仍张着眼——

它看惯了的!

刀枪耀着,

早印着一个个影子:

有的照进去了只手,

有的照进去了只脚,

有的照进去了半条腿,

有的照进去了半壁肩,

有的照进去了个头,

有的……

这是他们运命的镜子,

他们持着,

拖着,

扛着,

背着,

渐渐地近用着的时候了,

花姊姊更美丽了

她比往昔敷着粉更白,

她比往昔涂着脂更红,

她看着多少的小卒——

多少的男儿——

好像一群进宰场的畜牲。

也有知道一定死而示弱的,

泪涔涔流的,

也有以为未必死而装威的,

汗源源淌的,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想说话说不出的,

有像虎的,

有像鼠的,

被烦闷逼着喊的,

被恐怖迫着叫的,

怕死而似乎不要活的,

想活而似乎情愿死的。

她想到她的爸爸,

她想到她的老了的爸爸,

她想到她的老了的爸爸

没有年壮的儿子;

她想到她因此便

暂藏了小女子的娇名,

假借了大丈夫的英号,

受了杀人或是被人杀的命令,

来干杀人或是被人杀的勾当。

她穿了孝的兵甲,

她骑了忠的战马,

她挟了义的长枪,

啊,她一切都预备好了!

死神展开了他的翅翼了,

飞来又飞去,

他的两柄翅翼吓

正像是两张黑幕;

被他蒙蔽了的,

便永久蒙蔽着,

成了秘密的秘密;

使人们兴起了不少荒谬的解释,

使人们捏造了许多虚妄的事实,

来回答这没回答的问题;

死神也不来辨明,

也不来否认,

只慢慢地将一个个来蒙蔽,

使一个个永久不明不白。

他飞到元帅的脑际,

元帅正雄雄勃勃地想着:

想着胜利的旗子,

想着伟大的城市,

想着厚重的酬赏,

想着光荣的名誉。

他飞到小卒的心头,

小卒正幽幽郁郁地想着:

想着刀亲人家的头,

想着枪吻自己的心,

想着不忍想的过去,

想着不敢想的将来。

他飞到宫中,

皇帝对着后妃嘻笑;

他飞到田边,

乡妇同着女媳唏嘘。

他飞到天上,

菩萨闭紧了眼,

菩萨本是无情的东西。

他飞到地下,

夜叉伸长了颈,

在等着这一笔的生意。

死神又飞到花姊姊的身旁,

他大大地诧异惊慌!

闻不到一些的杀气,

只是阵阵的柔香;

贞洁之光

射得他的眼睛不能开张。

“心中没有贪名的理想,

目中没有求利的希望,

脑海中也没有垢污的波浪。

像这般的人

怎么也会来到这个地方?

啊,原来这细细的腰儿,

也缠绕着环境的网。

啊,怎的这细细的腰儿,

也缠绕着环境的网;

啊,可怜这细细的腰儿

竟缠绕着环境的网。”

死神这般地思忖,

痛惜也拥进了他的

铁石的心肠。

月儿忽然把眼睛一闭,

急鼓四起,

号炮声中的火光

在空中乱飞,

有魂的魂走了,

有魄的魄遁去。

千千万万没魂魄的肢体:

斩着——倒着,

劈着——断着,

刺着——破着,

狂风般的肉花了天,

暴雨般的血染了地。

“啊啊,哈哈,

活人的血,

死人的肉,

死人的血,

活人的肉,

啊啊,哈哈!”

死神的笑吓,

震动了天地:

杀杀杀!

你杀他,

我杀你,

他杀我,

他杀他,

杀杀杀!

杀杀杀!

我杀他,

他杀你,

你杀我,

他杀他,

杀杀杀!

杀杀杀!

一个杀一个,

一个杀两个,

两个杀一个,

两个杀两个,

杀杀杀!

死死死!

你死,

他死,

我死,

死死死!

死死死!

你半死,

他半死,

我半死,

死死死!

死死死!

你也死,

他也死,

我也死,

死死死!

死死死!

一个死,

两个死,

五个死,

十个死,

死死死!

死死死!

五十个死,

一百个死,

一千个死,

一万个死,

死死死!

死死死!

几万个死,

多多少少个死,

死死死!

啊啊,杀杀杀!

啊啊,死死死!

啊啊,死不尽的杀!

啊啊,杀不尽的死!

啊啊死神真忙吓,

啊啊死神真忙吓,

前吓,

后吓,

左吓,

右吓,

来吓,

去吓,

啊啊死神真忙吓!

啊啊死神真忙吓!

啊啊死神真忙啊!

啊啊死神真忙啊!

啊啊,

吃吓,

喝吓,

喝吓,

吃吓,

这里吃吓,

那边喝吓,

这边吃吓,

那里喝吓,

啊啊!

啊啊死神真忙吓!

啊啊死神真忙吓!

什么?

雷——雷不敢作声,

什么?

电——电不敢现形,

只是——

只是——

刀碰枪,

枪触刀,

刀打刀,

枪对枪,

生生死死,

死死生生!

天明了,

番将逃了,

官兵胜了,

花姊姊领着,

死剩的活的,

小卒,

回营交令;

啊,死的完了

活的等着!

月儿又挂上天心,

小卒只以为是

引见死神的导灯,

最大的一粒鬼磷。

啊不,

今夜它是来道喜的,

贺你们的得胜,

杀死了多少的活人,

能干——侥幸。

论功行赏,

元帅笑嘻嘻地

谢着大将小卒,

备了几样菜,

开了几甏酒;

大家吃喝。

说说谈谈,

叫叫唱唱,

只便算是

血肉的代价,

生命的安慰了!

花姊姊也倾了一盏,

暗暗地祝着

爸爸康健,

大家在危险中

都得到安宁。

花姊姊,这一次吓

见到了不少事情,

她知道人们本不是

绝对的残忍,

那只是受了

打不破的见解的怂恿,

跳不出的环境的诱引,

逼着活人

拜见死神;

叫你们人

醒的都睡,

睡的不醒。

她又知道

人们的争斗性,

也不是天生,

为了怕自己死,

所以恨别人生;

提刀为的是抵枪,

拔剑为的是遇刃;

但他们只没知道

怪人家要拿起凶器,

应当自己先弃去了利兵。

“啊, 自私自私,

她只是疑惑着,

“也许这便是人们的罪名,

因而造物给以种种的苦刑;

不过造物万灵

既生之而复灭之,

为什么不使之不生?”

天机的秘密不可泄漏,

佛法的玄妙万难道明,

造物的狡狯(恶毒)

只能也不解而存在

凡人的中心。

中天一个月亮,

四面散着疏星,

花姊姊闷闷的凝望;

她像懂得,

她没懂得,

懂的是那

哀叫的一只夜莺。

十四,十一,六,剑桥。

头发

梅李霜特的头发吓,

你在明月下与明月争光,

又一根根绕在你情人的颈上。

法摩夫人的头发吓,

被无情的手剪去了一束,

竟使有情的手写成了不朽之作。

啊这北极雪山般白的颊上,

漂来一层淡红芍药色的轻浪,

那眼球眉梢及发髻,

又像水獭休息在岸旁。

和风吹松了发髻,

发髻散披在肩上。

玉兔在月宫中望见了,

疑是嫦娥又离了天堂。

后半夜的梦醒,

白枕上的乌云:

衬托出这一点红星,

我将像天狗般狂吞。

啊情人的头发吓,

在情人心中打着结;

情人在这最短最快的时光里吓,

分分秒秒只是去解这无穷的结吧。

十五,一,三一,剑桥。

水仙吓

水仙吓!

你既然生在这污浊的泥里,

为什么还要有这一些的香气,

竟使过路的我也想爱你?

水仙吓!

我踏进了泥里把嘴来吻你,

但我又怎能将你采起?

你早已落在这污浊的泥里!

风来风吻你,

雨来雨吻你。

你为什么不逃遁或是躲避,

还笑盈盈地立在这污浊的泥里?

你是不是已失却了知觉,

那么对我犹怎会有情意?

啊和你来讲些什么爱呢?

还是让你住在这污浊的泥里!

十五,一,二一,剑桥。

一首诗

泪水在她脸上写着Y,

挣扎的呼吸和

奔跑的心跳harmonize了;

她又将胸怀里的烦恼,

寄托在手中打了结的帕上:

她又靠着长枕睡去了——

啊十五年一样的梦!

十五,二,二五,伦敦。

我只得也像一只知足的小虫[1]

金鞋子的太阳,

白石的Venus de Milo;

你们都是我

苦渴着爱时龙井的杯茶。

我生命像草芽已长出土面

诱恶的雨露曾喂我以精液;

甜蜜时罪恶是甜蜜的,

我竟从地狱中逃来这地狱的魔窟。

我知道了云有善变的颜色;

见到了南北东西流荡的浪漫之风,

我所明白的而又不明白的,

是陪伴着一切的高高太空。

你能对我说吗,

这是否便是欲望的主宰?

他欺我以生之不尽死之无穷,

骗去了我们的美人白水青山。

他曾夸言他底万能,

我却从未见他来在地上。

他只有一件湿一件干,

一件明一件暗的四件衣裳。

他来不到这里——Louvre

也走不进Moulin Rouge

啊万能的上帝吓,

已失掉了两件莫大的荣誉。

啊先知所不肯解圣人所不能道的

像雾罩在雾里的神秘吓,

我只得也像一只知足的小虫

为趋迎着光明而投身入蛛网中吧。

啊金鞋子的太阳,

你要救我路又远遥!

啊白石的Venus de Milo

你要援我你手已断了!

Au Mus é e Du Louvre, Mars 1926

病痊

几天不见巴黎,

巴黎的风也已老了。

否则怎么竟会

吹到脸上粗糙不少?

巴黎我底巴黎,

我几时曾忘却了你?

我昨夜又梦见——

梦见你便是茶花女。

这样可爱的你,

我怎愿人人来恋顾?

但怕同去乡间,

你要嫌只对着个我。

想想人又倦了,

一步分二步地回去。

一切是一切底,

一切终久是一切底!

十五,四,一,誊正。

莎茀

莲叶的香气散着青的颜色,

太阳的玫瑰画在天的纸上;

罪恶之炉的炭火的五月吓,

热吻着情苗。

弹七弦琴的莎茀那里去了,

莫非不与爱神从梦中相见?

啊尽使是一千一万里远吓,

请立刻回来。

你坐着你底金鸾车而来吧,

来唱你和宇宙同存的颂歌——

像新婚床上处女一般美的,

爱的颂歌吓。

你坐在芦盖艇石上而唱吧,

将汹涌的浪滔唱得都睡眠;

那无情的乱石也许有感呢,

听得都发呆。

蓝笥布的同性爱的女子吓,

你也逃避不了五月的烧炙!

罪恶之炉已红得血一般了,

你便进去吧。

你底常湿的眼泪烧不干吗?

下地的雨都能上天成云呢。

罪恶之炉中岂没有快乐在?

只须你懂得。

仿佛有个声音在空中唤着:

“莎茀你有什么说不出的苦?

说不出不说出当更加苦呢,

还是说了吧!”

海水像白鸥般地向你飞来,

一个个漩涡都对你做眉眼。

你仍坐着不响只是不响吗?

咳我底莎茀!

四,十四,巴黎。

漂浮在海上的第三天

是我漂浮在海上的第三天,

浪滔覆盖了水面底笑颜。

啊这不见的深深里有几许秘密?

看吓好像是怨女底胸膛,

蕴藏着尽挣扎而犹不敢诉说的心事。

看吓好像是情人底眼睛,

包含了泪珠还待破碎的一日。

月光海色中间的我独自思索——

云角上是否乌暗的森林,

Olympus之山巅?

我耳边呜咽着的,

是否Apollo底琴声?

啊归家的游子底惭愧的心弦,

更怎当得讥诮底连续的拨弹!

十五,五,二四,地中海。

忧愁

你伴着养媳在灶前,

血红的柴火也冰冷了;

你复将春雨般的泪珠,

不停地贡献。

初恋者底心丛中,

你也曾衔了枝枝叶叶

去造个窝窟;

光明的胸怀便时常幽黑。

啊你懦怯底兄弟!

啊你恐怖底父母!

你要是也像桃花般淫荡,

我便也将你采摘!

五,二九,红海。

十四行诗

生命之树底稀少的叶子,

被时光摘去二十一片了。

躲藏在枝间巢中的小鸟,

还没试用他天赐的羽翼;

他曾低弄他细嫩的喉音,

但有污浊而坚厚的雾幕,

挡住着幕中人不能听得。

啊这柔嫩而稀少的叶子,

片片数来有几个二十一?

那最忍耐而贪婪的时光,

总用他凶残的手来采摘。

枯瘦的新枝根根暴露了,

雨泪打动了小鸟底心灵,

想去云间慰安天底悲哀。

十五,五,三十,红海。

海面千万条光鱼

和浪儿拼在一起;

这便是爱,

这便是爱的真谛

一条山睡在雾里,

雾将山拢在怀里;

这便是爱,

这便是爱的原理。

雨珠儿尽吻着海,

海将雨吞在心里;

这便是爱,

这便是爱的神秘。

海水叫月月不语,

浪儿化作点点泪;

这便是爱,

这便是爱的滋味。

十五,六,四,印度洋。

诗人与耶稣

世界上来了个诗人,

没饭吃的家里多了个吃饭的。

啊处女的亲儿天主的爱子耶稣吓,

诗人可惜不像你吓,

诗人可惜有了个娘又有个爹。

诗人可惜有了个娘又有个爹。

便谁也不以为他负着有比你更重的使命!

你的使命是将信你的迎上天堂,

不信你的赶下地狱;

诗人的使命是叫人家自己造个天堂,

自己毁这地狱。

但是你的是圣者的明示,

他的是痴人的梦呓;

你的能说服万千的愚鲁的听众,

他的只能取信于他自己,

或是和他一般的疯子。

啊诗人可惜有了个娘又有个爹。

你在十字架上超升了,

诗人还在自己饮自己的眼泪。

你的灵魂永生,

哈哈诗人在笑你的不死。

(未记日期)

小烛

明月对我说:

“洵美!

你去点枝小烛

在我照不到的地方。”

白云在黑夜中是灰的——

爱人!

你认识我么?

白头鸟低下头去了

他看见樱桃

一天比一天红了

熄灯以后——

情人的爱

和一个不知名的势力说:

“现在是你的世界了。”

白云——

像梦一般带着文气来了!

像死一般留着诗意去了!

太阳睡了,

月亮醒了。

啊天堂地狱的门

是永久开着的吓。

隔岸的青草不说话。

啊,河水在弹琴。

五月!

你是早晚要去的……

(未记日期)

【注释】

[1]首刊于《晨报副刊》, 日期不明。

五月之什

恋歌

碧玉的天池,

白璧的云荷:

云荷只生在天池中,

天池中只生着云荷。

天池便是你,

云荷便是我;

我只生在你的心中,

你心中只生着个我。

十四,十一,二七。

明天

这朵黄花竟然开了,

一切都开了,

空气的道上,

复忙着来往的行鸟。

白露儿尽吻着青草,

青草格格笑;

吻着又拥抱,

拥抱到相相混沌了。

流泉声一声声低了;

黑夜中高叫,

叫来了红日,

这便是希望的酬报。

他俩也不嫌天明早,

醒了好久了;

看美的绿天,

试穿那玉的白云袄。

十四,十二,六,剑桥。

谁没听到爱是这样这样的?

谁曾见得爱是怎般怎般的?

啊爱在哪里,

爱住在哪里?

为了要和流泉接吻的小石,

早晚地在这冷山涧中候着;

爱曾在这里,

爱常在这里。

夜来了太阳便须走向别处,

月儿因将所有的光明赐与;

爱也在这里,

爱惯在这里。

春了夏夏了秋秋了又是冬,

四季永久生存在宇宙之中;

爱总在这里,

爱爱在这里。

十五,一,十五,剑桥。

恐怖[1]

我底心中还留着你底小影,

我底嘴上却消了你底唇痕;

太阳的红光已聚在山肩了,

啊那上灯的时分又要到了。

鼻里不绝你那龌龊的香气,

眼前总有你那血般的罪肌;

太阳的红光已聚在山肩了,

啊那上灯的时分又要到了。

十五,四,十二,巴黎。

啊这时的花香总带着肉气,

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沐浴恨见自己的罪的肌肤,

啊身上的绯红怎能擦掉去?

(未记日期)

纯白的月光调淡了深蓝的天色,

热闷的喊叫都硬关住在喉咙里;

啊快将你情话一般温柔的舌儿,

来塞满了我这好像不透气的嘴。

十五,四,二六,巴黎。

情诗

两瓣树叶般的青山,

夹着半颗樱桃般的红阳;

我将魂灵交给快乐,

火样吻这水般活泼的光。

啊淡绿的天色将夜,

明月复来晒情人的眼泪

玉姊吓我将归来了,

归来将你的美交还给你。

十五,五,十五,巴黎。

天和地结婚便生了他,

自然教育着渐渐长大;

他知道了什么是爱,

他知道了什么是美。

他充满了诗词的美丽,

是无声的音乐的具体;

便没别的贡献添助,

也尽了生命的义务。

他没有姊妹没有兄弟,

他不觉无聊反觉有趣:

大宇宙是他底宅寓,

枝和叶是他底伴侣。

他爱看他足下的溪沟,

向着无障碍处笑着流;

有时小石拦住中途,

他便从他身上跳过。

他也爱他头上的白云,

有超脱和高尚的精神;

虽有时友朋着灰浊,

但几曾有一次堕落。

他爱风不被环境束缚,

自由地逍遥东西南北;

曾踏尽高山底顶盖,

也曾吻遍了洋与海。

他知道了太阳底本能,

他知道了月亮底洁净;

本能不是时间造成,

洁净方有白的光明。

他最怕那悲哀的鸣鸟,

在甜蜜的空中说牢骚;

明明是快乐的歌调,

却含着眼泪来呼号。

他惜着那腥秽的世界,

怜着人们被龌龊淘汰;

他希望忍耐的雨珠,

把这污渍一一洗去。

他便吞了仙神的露浆,

吐出了他气息的芬芳;

将地狱染成了天堂,

一切烦恼消灭沦亡。

十五,六,一,印度洋。

五月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

这里的生命像死般无穷,

像是新婚晚快乐的惶恐;

要是她不是朵白的玫瑰,

那么她将比红的血更红。

啊这火一般的肉一般的

光明的黑暗嘻笑的哭泣,

是我恋爱的灵魂的灵魂;

是我怨恨的仇敌的仇敌。

天堂正开好了两扇大门,

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

我在地狱里已得到安慰,

我在短夜中曾梦着过醒。

十五,六,十。

To Sappho[2]

你这从花床中醒来的香气,

也像那处女的明月般裸体——

我不见你包着火血的肌肤,

你却像玫瑰般开在我心里。

十五,六,二〇, 中国海。

TO Swinburne[3]

你是莎茀的哥哥我是她的弟弟,

我们的父母是造维纳丝的上帝——

霞吓虹吓孔雀的尾和凤凰的羽,

一切美的诞生都是他俩的技艺。

你喜欢她我也喜欢她又喜欢你;

我们又都喜欢爱喜欢爱的神秘;

我们喜欢血和肉的纯洁的结合;

我们喜欢毒的仙浆及苦的甜味。

啊我们像是荒山上的三朵野花,

我们不让人种在盆里插在瓶里;

我们从澜泥里来仍向澜泥里去,

我们的希望便是永久在澜泥里。

十五,六,二十, 中国海。

我忍不住了

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了!

白露总离不了秋的黑夜;

地的上面天天有个天在,

啊我怎能有一忽不见她?

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了!

灯尽望着月月尽望着灯;

偶然的风娘姗姗地步来,

我想抱她哟却揿痛了心。

十五,八,二十,夜半。

来吧

我便这样地离了你,

我便这样地离了带泪的你,

你是染露的青叶子,

我便像那花瓣吓落下了地。

啊你我底永久的爱……

像是云浪暂时寄居在天海。

啊来吧你来吧来吧,

快像眼泪般的雨向我飞来。

十五,八,二十一,夜半。

爱的叮嘱

你是知道了的,我怎愿

我底玉石之书去走进那金银之宝库!

进去了时你是知道的,

我底有归宿的心又入了无目的的路。

为什么呢,好端端的鱼

要独自在泛滥汹涌的浪滔中去游泳?

为什么呢,小小的羊儿

要独自在狮洞虎穴狼窝狐窟前游行?

啊使若你心爱的人儿

徘徊在比牢狱更可怕的陷阱之周围,

你要是是有魂灵的人,

可仍像袒腹的荷叶临着秋风般安泰?

啊已将疲惫而厌烦了。

从生之户带着快乐忧愁到死之门前。

啊辟开的门户太多了,

请勿再问来去的道路而对仇雠乞怜。

十五,九,二九,夜半三时。

Ex dono Dei

为什么白水的海洋不是白的,

千万年的雨吓也洗不净天地?

啊我曾在光明里看见了黑暗——

秽污的皮肤贴着干净的身体。

甜蜜的日中或是酸苦的月下,

我当吻着你的唇吻着你的心,

像在深奥的山谷里呼号奔跳;

像在热烈的涧泉里沐浴游泳。

(未记日期)

童男的处女

二十年的男人生活做着女子过了,

因了爱的媒介吓我竟嫁给了情感,

正像是恋着月而做那夜鬼的侣伴。

新婚的甜蜜的日子在睡梦中化去,

淫滥的情感又受了那环境的牵引,

在柔弱的动作的时期中私生烦闷。

羞耻逼迫着我自己造了屋子躲避,

躲避道德的诟骂以及礼教的残凌,

我是个不屈志不屈心的大逆之人。

啊上帝你是我的我的一切是你的,

你像收留耶稣般收留我的烦闷吧,

他也曾以牛马的资格叫人做牛马。

(未记日期)

Anch' io sono pittore!

我梦见立在爱普老的座旁,

玫瑰花的座周有小鸟歌唱;

莎茀拨弹着她七弦的仙琴;

史文朋抱着他火般的爱光;

济慈正睡醒了痴听着夜莺,

倒流的泪染苦了甜蜜的心,

他是个牧羊儿在草上横卧,

月娘战战兢兢地过来偷吻;

啊这自然的图画的音乐的,

是万蕾的灵魂吐出的诗句,

彼多文的新风南的变形吓,

又有着瓜绿的风景的神髓;

你这坦直多情的田夫彭思,

含泪时的你也总带着笑意,

啊快乐是甜的忧愁也不苦,

乡村里的爱有天然的风味;

豆般的烟灯边的是包特蕾,

你是不是天上堕落的魔鬼;

你把你的肉你的血做了诗,

你这妖儿岂也在地下生产?

我不见拜伦雪莱莎士比亚;

也不见诗歌的祖宗荷马;

那爱爱友的爱妻的哥德吓,

只孤单单地压在时光之下。

(未记日期)

颓加荡的爱

睡在天床上的白云,

伴着他的并不是他的恋人;

许是快乐的怂恿吧,

他们竟也拥抱了紧紧亲吻。

啊和这一朵交合了,

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

在这音韵的色彩里,

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

十五,十,五,上海。

日昇楼下

车声笛声吐痰声,

倏忽的烟形,

女人的衣裙。

似风动云地人涌,

有肉腥血腥

汗腥的阵阵。

屋顶塔尖时辰钟,

十点零十分;

星中杂电灯。

我在十字的路口,

战颤着欲情;

偷想着一吻。

十五,十,五,一路电车中。

【注释】

[1]首刊于1926年《屠苏》(狮吼社同人丛著第一辑)。

[2]首刊于1926年《屠苏》(狮吼社同人丛著第一辑),原题为“莎茀”。

[3]首刊于1926年《屠苏》(狮吼社同人丛著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