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出 引谒

【点绛唇】 (周弁领直殿同黄门官上) 古洞今朝,一般笼罩,山河小。钟隐鸣梢 [1] ,绿满宫槐道。

请了。绿槐根里侍朝班 [2] ,一点朱衣剑佩环。尽道官除汉司隶 [3] ,此间那得似人间。自家周弁是也。平生好酒使气,今日大槐安国中作一司隶之官。统领军吏数百,拥卫殿门 [4] 。有故人淳于棼新招驸马,初到朝见,不免和黄门官在此候驾。

【前腔】 (蚁王插花引众上)素锦雪袍。朱华玉导 [5] ,红云晓。槐殿里根苗,也引的红鸾到 [6] 。

朱华一粒戴鳌鱼 [7] ,洞府深深小殿居。开着五门遥北望 [8] ,外头还似此间无。自家槐安国王,有女金枝公主,去请淳于棼为驸马,想已到来,不免升殿宣见。(黄门跪介)奏知我王,驸马已到。(王)着右丞相引他升殿 [9] 。(黄门应介)领旨。

【绛都春序】 (生随右相上。生) 槐阴洞小,怎千门万户,九市三条 [10] ?猛然百步把朱门到,段老先生呵, 怎生金殿上炉烟绕?(右) 是吾王端严容貌。看殿头左右,金瓜玉斧 [11] ,明晃一周遭 [12] 。

【前腔】 (生怕介) 猛然心跳,便衣衫造次穿朝 [13] 。(周弁见介)驸马行动些,殿上等久。(生)呀! 怎生将驸马来相叫?(低语介)喜得周弁也在此。 向前欲问难亲靠 [14] 。(右)驸马近前,一同拜舞 [15] 。丹墀下扬尘舞蹈 [16] 。(生同俯伏介。右) 微臣奏复:天颜有喜,驸马来朝。

(黄)右丞相起。驸马高声致词。(右相叩头呼千岁起立介)(生跪高声奏介)前淮南军裨将臣东平淳于棼见。(黄门赞拜兴拜兴三叩头介)(黄)驸马俯伏听令旨。(王)寡人有女瑶芳,封为金枝公主,前奉贤婿令尊之命 [17] ,不弃小国,许以金枝,奉事君子 [18] 。(生俯伏介)千岁,千岁。(王)驸马且就宾馆。(黄门官唱驾还宫,内鼓响道,王还宫,生、右跪送介)殿上初行叔孙礼,宫里才成公主亲。(下)

注释:

[1] 鸣梢:亦作“鸣鞭”,谓挥鞭梢作响,使人肃静。皇帝视朝、宴会等用之。

[2] 朝班:古代群臣朝见帝王时按官品分班排列的位次。朝堂列班时,除侍奉官外,一般官品越高的班列离帝王越近。历代朝仪不一,分班情况各异。

[3] 除:本意指宫殿的台阶。这里指拜官,授职。

[4] 拥:保护;拥护。

[5] “朱华玉导”句:朱华,泛指红花。三国魏曹植《朔风诗》:“昔我初迁,朱华未希。今我旋止,素雪云飞。”玉导,冠饰名。用以引发入冠帻之内。

[6] 红鸾:旧时星命家所说的吉星,主婚配等喜事。

[7] “朱华”句:意思是蚁冠上戴一粒就像鳌鱼头上戴一座山。一粒戴鳌鱼:《太平御览》卷九四七引《符子》:“东海有鳌焉,冠蓬莱而浮游于沧海……群蚁曰:‘彼之冠山,何异我之戴粒,逍遥封壤之巅,伏乎窟穴也。’”后因以“戴粒”指蚂蚁。冠山喻大,戴粒喻小,比喻大小各得其宜。

[8] 五门:古代宫廷设有五门,自外而内为皋门、库门、雉门、应门、路门。

[9] 升殿:登殿。

[10] 九市三条:形容槐安国都城繁荣景象。九市,古时买卖货物的场所。《汉书·东方朔传》:“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颜师古注引应劭曰:“纣于宫中设九市。”三条,都城的三条大道。亦泛指都城通衢。《后汉书·班固传》:“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李贤注:“《周礼》:‘国方九里,旁三门。’每门有大路,故曰三条。”

[11] 金瓜玉斧:古代卫士所执的器仗。金瓜棒端呈瓜形,铜制,金色;玉斧,以玉饰柄的斧子,亦作为斧的美称。

[12] 周遭:周围。唐刘禹锡《石头城》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13] 造次穿朝:匆忙上朝。造次,仓猝;匆忙。

[14] 亲:接近;接触。《孟子·离娄上》:“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15] 拜舞:跪拜与舞蹈。古代朝拜的礼节。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归国外传》:“群臣拜舞天颜舒,我王何忧能不移。”

[16] 丹墀:指宫殿的赤色台阶或赤色地面。汉张衡《西京赋》:“右平左墄,青琐丹墀。”

[17] 令尊:称对方父亲的敬词。唐李公佐南柯记》:“王曰:‘前奉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

[18] 奉事:侍候;侍奉。

评析:

本出写淳于棼朝见蚁国国王,蚁王下旨封他为驸马并把公主瑶芳许配给他,由此,淳于棼一改先前落魄、“衣衫不整”的寒酸,荣耀地成为槐安国的贵客,从此进入官场,开始过上自己一直向往的生活。

全出由四支曲子组成,开始以两支【点绎唇】曲写蚁王喜气洋洋地上殿宣召由槐安国司隶周弁在殿门候驾引领的淳于棼。接下去以两曲【绛都春序】写淳于棼在右丞相段功陪同下,朝见蚁王,宾白叙述国王下旨封其为驸马。

本出内容不多,虽是过场戏,但在剧中的作用却不容忽视。如周弁的出场,前承第二出《侠概》中周弁的告离,后启第十九出《荐佐》中淳于棼荐其出任南柯郡司宪的情节;右相段公在《南柯记》中是一个重要的人物,淳于棼既是他的引谒,第三十九出《象谴》中参劾淳于棼也正是他所为。这些人物的上下场使全剧各出能够勾连照应并成为有机组成部分。

此出借淳于棼的见闻,如槐安国王“素锦雪袍,朱华玉导”,金銮殿“金瓜玉斧”阵势,从侧面烘托出槐安国王的威严气派和王宫的庄严神圣,这是梦中世界的宏大场面,与现实中淳于棼“衣衫不整”的落魄恰形成鲜明的对照,作者有意造成这种对比效果是有深意的。另外,淳于棼被封为驸马时,蚁王特意点明是“前奉贤婿令尊之命”,第十二出《贰馆》和第十六出《得翁》借淳于棼口,“昔为边将,未知存亡”,“吾先父为将佐,边头失误。……他殁在胡”交待清楚。作者这样虚虚实实写来,使这些情节具有了别样的意蕴。

第十二出 贰馆

[1]

(听事官上)出身馆伴使 [2] ,新升堂候官 [3] 。前程蝼蚁大,礼数凤凰宽 [4] 。自家槐安国东华馆一个堂候便是。我王新招驸马见朝,暂停宾馆。今夕良时,往修仪宫,与金枝公主成亲。你看:一路上摆列金羔银雁各二十对,鸾凰锦绣各百二十双,妓女丝竹之音,车骑灯烛之艳,无不齐备。真个天上牛女,地下蝼蚁也。远望驸马早到。

【上林春】 (生盛服上) 平步忽登天子堂 [5] ,尚兀自意迷心恍 [6] 。

俺淳于棼,有何姻缘?得到此间。瞻天仰圣。说及成亲一事,“承贤婿令尊之命”,此话好不跷蹊!我父昔为边将,未知存亡。或是北边番王,与这槐安国交好,家父往来其间,致成兹事,也未可知。呀!兀的三位女客来了 [7] 。

【出队子】 (小旦道扮同老旦、贴上) 凤冠明漾,凤冠明漾,彩碧金钿珠翠香 [8] ,烟丝绣帔晚风扬 [9] 。谁在东华屋里张?呀!恭喜淳于郎到此。(生羞避介,众) 却是淳郎,做了阮郎 [10] 。(众旦)淳于郎。(生作揖介)(小旦)淳于郎比前兴了些。(贴)瘦了些。(老)向前摸摸他,是兴是瘦?(生作羞避介)(小旦)淳于郎粗中有细。(贴笑介)还是细中有粗。(老)好一个赤琅当五寸长牛鼻子 [11] !(生作不奈烦介)(老)中元之日,俺们禅智寺天竺院看舞婆罗门,足下与琼英娘子结水红汗巾,挂于竹枝之上,君独不忆念之乎?(生想叹介)(贴)俺们曾于孝感寺听契玄师讲观音经,俺于讲下供养金钗、犀盒,足下于筵中赏叹再三,顾盼良久,颇亦思念之乎?(生想介)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12] !(小旦)不意今日,与此君遂为眷属。俺们且去修仪宫相候。 却是淳郎,做了阮郎。

【前腔】 (田子华冠带引队子上 [13] ) 彩楼宾相 [14] ,彩楼宾相,不向天台向下方 [15] 。金枝公主字瑶芳,得尚淳于一老郎 [16] 。他帽儿光光 [17] ,风流这场。

(见介。田)驸马请上,别来无恙?谨奉王命,来为宾相。(生)子非冯翊田子华乎?(田)便是。(生)子华何以在此?(田)小弟闲游,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 [18] ,因而栖托在此 [19] 。(生)周弁也在此,可知之乎?(田)周弁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小弟数蒙其庇护矣。(生笑介)三人俱聚于此,庶免羁孤之叹 [20] ,可喜,可喜。(紫上)驸马,吉时进宫成礼。(田)不意今日,睹此盛礼,愿无相忘。便请升车 [21] 。(紫衣扶生升车介)(杂执灯上行介)

【前腔】 (众) 步围金障 [22] ,步围金障,彩碧玲珑数里长,花灯引道照成行。(生)子华兄。 咱端坐车中意惚恍 [23] 。(田笑介)驸马享用,礼之当然。 且自安详,何须悒怏 [24] 。(下)

【前腔】 (贴众上奏乐、戏笑介) 翠罗黄帐 [25] ,翠罗黄帐,夜合宫槐覆苑墙。偶然同向佛前香,粉帕金钗惹梦长。(生众上介,合) 眼色相将 [26] ,迎归洞房。

(生众作引车,避看众旦下介。生)子华兄。那群姑姊妹,各乘凤辇 [27] ,往来此间。便是仙姬奏乐 [28] ,宛转凄清,非人间之所闻听也。(田)吉时将近。便好趱行 [29] 。

【前腔】 (生) 仙音凄亮 [30] ,仙音凄亮,来往仙姬辇凤凰。似洞庭哀响隐潇湘 [31] ,使我心中感易伤。(田)人生如寄 [32] ,闻乐不乐何也? 休忆人间,相逢未央 [33] 。

前面修仪宫,请下车。群仙姊妹,纷然在旁,小弟告辞了。正是襄王赴神女,宋玉转西家 [34] 。(下)

注释:

[1] 贰馆:淳于棼由东华馆移往修仪宫,或解释为淳于棼居住的次于国王居住之馆。

[2] 馆伴使:古代奉命陪同外族宾客的使臣。宋赵升朝野类要·故事》:“蕃使入国门,则差馆伴使副,同在驿,趋朝,见辞,游宴。”

[3] 堂候官:旧时供高级官员役使的小吏。元郑庭玉《后庭花》第一折:“自家王庆,在这赵廉访老相公府内做着个堂候官。”

[4] “前程”二句:意谓堂候官前程虽小,但讲究极多,其礼数比凤凰还多。据《抱朴子》载:凤凰具备的戴仁、缨义、负义、向智、蹈信等美德,在礼数上皆可具体表现出来。

[5] 平步:平常之举步。比喻轻易。

[6] 兀自:还;仍然。

[7] 兀的:语气助词。表惊异。《宣和遗事》前集:“女奴来报:兀的夜来那高平章到来也!”

[8] “彩碧”句:金钿,指嵌有金花的妇人首饰。珠翠,珍珠和翡翠。妇女华贵的饰物。

[9] 帔(pèi):古代妇女披在肩上的衣饰。

[10] 阮郎:汉明帝永平五年,会稽郡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采药,遇两丽质仙女,被邀至家中,并招为婿。事见《太平御览》卷四一引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阮郎本指阮肇。后亦借指与丽人结缘之男子。

[11] 五寸长牛鼻子:此处与上面“粗中有细”、“细中有粗”等均隐指男性生殖器,系插科打诨,调侃驸马淳于棼之语。

[12] “中心”二句:源于《诗经·小雅·隰桑》原文。

[13] 冠带:戴帽子束腰带。

[14] 宾相:举行婚礼时赞礼者。

[15] “不向”句:天台,指刘阮故事中的天台山。下方,指槐安国。

[16] 尚:专指娶公主为妻。

[17] 光光:明亮貌。

[18] 受知:受人知遇。唐司空图《书屏记》:“因题记唱和,乃以书受知于裴公休。”

[19] 栖托:寄托,安身。南朝宋谢灵运《山居赋》:“企山阳之游践,迟鸾鹥之栖托。”

[20] “庶免”句:庶,副词。希望,但愿。三国蜀诸葛亮《前出师表》:“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羁孤,羁旅孤独的人。《文选·谢庄〈月赋〉》:“亲懿莫从,羇孤递进。”李善注:“羇孤,羇客孤子也。”

[21] 升车:登车,上车。《礼记·经解》:“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论语·乡党》:“升车,必正立,执绥。”

[22] 步围金障:形容车子的豪华。步障是用以遮蔽风尘或视线的一种屏幕。三国魏曹植《妾薄命》诗之二:“华灯步障舒光,晈若日出扶桑。”

[23] 惚恍:迷迷糊糊。多指神志方面。晋葛洪《抱朴子·酒诫》:“夫风经府藏,使人惚怳。”

[24] 悒怏:忧郁不快。唐蒋防霍小玉传》:“夫婿昨向东都,更无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

[25] 翠罗:緑色的丝织物。

[26] 相将:相偕,相共。汉王符潜夫论·救边》:“相将诣阙,谐辞礼谢。”宋王安石《次韵答平甫》:“物物此时皆可赋,悔予千里不相将。”

[27] 凤辇:皇帝的车驾,这里形容车驾的华贵。

[28] 仙姬:仙女。明屠隆彩毫记·蓬莱传信》:“仙姬住蓬岛,犹复忆人间。”

[29] 趱(zǎn)行:赶路;快行。明徐渭雌木兰》第一出:“大哥们,劳久待了,请就上马趱行。”

[30] 凄亮:凄凉。清黄景仁《对月咏怀》:“风前凄亮《折杨曲》,梦中宛转随湘帆。”

[31] 似洞庭哀响隐潇湘:唐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32] 人生如寄:亦作“人生若寄”。谓人生短促,犹如暂时寄寓世间。《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33] 未央:本为汉宫名,借指槐安国宫殿。

[34] “正是襄王赴神女”二句:上句说淳于棼就婚。神女事见宋玉《神女赋序》: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王曰:“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罔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下句云回家。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西家”指自己的家。

评析:

“贰馆”意即淳于棼由东华馆移往修仪宫,“新招驸马……往修仪宫,与金枝公主成亲”,其中不乏婚礼的奢华与气派的描述。

此出事情头绪纷繁,心理、对话、场景等都有牵涉,但作者叙述起来层次分明。全出由六支曲子组成,【上林春】曲表现淳于棼面对骤然而至的富贵,意迷心恍的心情。【出队子】曲写琼英公主等人与淳于棼的唱及白,当琼英等人忆起“孝感寺听契玄师讲经”情景,淳于棼方才恍然大悟,由此与第八出《情著》中的情事呼应起来,淳于棼自己忆及对金钗犀盒的赏叹之情,作者以此强调他与公主的“情”缘。其后,四支【出队子】曲重点写淳于棼到达修仪宫。汤显祖于细节处十分讲究,如田子华的出场,与第二出《侠概》中的离别也有了照应;本出田子华一句“愿无相忘”,在第十九出《荐佐》中作了交待,针脚非常细致。另外,此出语言上多用重叠词语如“凤冠明漾,凤冠明漾”、“彩楼宾相,彩楼宾相”、“步围金障,步围金障”、“翠罗黄帐,翠罗黄帐”、“仙音凄亮,仙音凄亮”,这些叠词的运用很好地烘托了喜庆气氛。

第十三出 尚主

[1]

【淸江引】 (贴众奏乐上) 仙家姊妹迎仙眷,飞仙凤凰辇 [2] 。仙乐奏钧天 [3] ,仪从来仙苑 [4] 。教仙郎,下车拜着修仪殿。

(老旦)请公主升殿。

【女冠子】 (扇遮公主上) 彩云乍展 [5] ,下妆台回眸低盼。才离月殿,试临朱户,知为谁绻缱 [6] ,教人腼腆?(贴众笑介)(老)请驸马上殿开扇。(生上) 天仙肯临见,好略露花容,暂回鸾扇。(合) 这姻缘不浅,金穴名姝 [7] ,绛台高选 [8] 。

(老赞拜天地介 [9] )(转向拜国王国母千岁介)(赞“驸马拜见公主”、“公主答拜”介)(内使送酒介)槐安国里春生酒,花烛堂中夜合欢 [10] 。国主娘娘钦赐驸马公主合卺之酒 [11] 。(生旦叩头谢恩介)(老)驸马公主,饮合欢之酒。(合卺介)

【锦堂月】 (生) 帽插金蝉 [12] ,钗簪宝凤 [13] ,英雄配合婵娟 [14] 。点染宫袍,翠拂画眉轻线。君王命即日承筐 [15] ,嫦娥面今宵却扇 [16] 。(合) 拈金盏,看绿蚁香浮,这翠槐宫院 [17] 。

【前腔】 (旦) 羞言,他将种情坚 [18] ,我瑶芳岁浅 [19] ,教人怎的支缠 [20] 。院宇修仪 [21] ,试学寿阳妆面 [22] 。号金枝旧种灵根,倚玉树新连戚畹 [23] 。(合前)

【前腔】 (老、小、贴背介) 姻缘,向雨点花天,香尘宝地,无情种出金莲 [24] 。(回介) 偶语低回,一笑凤钗微颤。你百感生仙宅琼浆 [25] ,一捻就儿家禁脔 [26] 。(合前)

【前腔】 (众) 天然,主第亭园 [27] ,王家锦绣,妆成一曲桃源。窅窕幽微 [28] ,乐奏洞天深远。(背介) 西明讲士女喧坛 [29] ,东华漏王姬筑馆 [30] 。(合前)

(众)月上了。

【醉翁子】 帘卷,看明月秦楼正满 [31] 。(生) 把弄玉临风,笑拈箫管 [32] 。今晚,烟雾云鬟 [33] ,家近迷楼一笑看 [34] 。(合) 曾相见,是那一种琼花 [35] ,种下槐安。

【前腔】 (生低介) 真罕,一霎儿向宫闱腹坦 [36] 。想二十四桥,玉人天远 [37] 。深浅,只影孤寒,怎便向重楼曲户眠?(合前)(行介)

【侥侥令】 槐余三洞暖,花展一天宽 [38] 。记取斜月鸾回笑歌冁 [39] ,春压细腰难,愁远山。

【前腔】 淳于沾醉晚,灭烛且留残 [40] 。试取新红粗如人世显,浑似遇仙还,云雨间 [41] 。

【尾声】 尽今宵略把红鸾蘸,五鼓谢恩了, 早画蛾眉去鸳鹭班 [42] ,则怕你雨困云残新睡懒。

帝子吹箫逐凤凰,断云残月共苍苍。

传声莫闭黄金屋 [43] ,好促朝珂入未央 [44] 。

注释:

[1] 尚主:娶公主为妻。因尊帝王之女,不敢言娶,故云。尚,承奉、奉事或仰攀之意。《史记·外戚世家》:“是时平阳主寡居,当用列侯尚主。”

[2] 飞仙凤凰辇:以飞仙与凤凰图案为装饰的辇车。飞仙,会飞的仙人。《海内十洲记·方丈洲》:“〔蓬莱山〕周回五千里外别有圆海绕山,圆海水正黑,而谓之冥海也,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惟飞仙有能到其处耳。”辇,古代宫中用的一种便车,多用人挽拉。

[3] 钧天:“钧天广乐”的略语。指天上的音乐。刘勰文心雕龙·乐府》:“钧天九奏,既其上帝。”

[4] 仙苑:仙宫;仙境。宋无名氏《洞仙歌》词:“又只恐东风破寒来,伴神女同归,阆峰仙苑。”

[5] 乍:初;刚刚。

[6] 绻缱:缱绻,谓感情深切,难舍难分。唐薛用弱《集异记·李汾》:“夜阑就寝,备极绻缱。”

[7] 金穴名姝:富有之家的美女。金穴,藏金之窟。喻豪富之家。名姝,著名的美女。

[8] 绛台高选:驸马由宫中(皇上)选定。高选:谓用高标准选拔官吏,这里指选驸马。《新唐书·独孤郁传》:“〔独孤郁〕最为权德舆所称,以女妻之……宪宗叹德舆乃有佳婿,诏宰相高选世族,故杜悰尚岐阳公主。”

[9] 赞:赞礼;唱赞。韩愈《赠太傅董公行状》:“初,公为宰相时,五月朔会朝,天子在位,公卿百执事在廷,侍中赞,百僚贺。”

[10] 合欢:联欢;和合欢乐。《礼记·乐记》:“故酒食者,所以合欢也;乐者,所以象德也;礼者,所以缀淫也。”

[11] 合卺之酒:成婚中的夫妻交杯酒。合卺,古代婚礼中的一种仪式。剖一瓠为两瓢,新婚夫妇各执一瓢,斟酒以饮。后多以“合卺”代指成婚。

[12] 金蝉:汉侍中、中常侍冠饰。金取坚刚,蝉取居高饮洁。

[13] 宝凤:指凤凰形的装饰品。唐王翰《古蛾眉怨》诗:“忽闻天子忆蛾眉,宝凤衔花揲两螭。”

[14] 婵娟:姿态美好貌。这里谓美女。

[15] 承筐:《诗·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朱熹集传:“承,奉也。筐,所以盛币帛者也。”后以“承筐”借指欢迎宾客。

[16] 却扇:古代行婚礼时新妇用扇遮脸,交拜后去之。后用以指完婚。唐封演封氏闻见记·花烛》:“近代婚嫁有障车、下婿、却扇及观花烛之事。”

[17] “拈金盏”三句:意思是槐安国宫中因喜庆而弥漫着酒香。绿蚁:酒面上的浮沫。借指酒。

[18] 将种:谓将门的后代。《史记·齐悼惠王世家》:“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

[19] 岁浅:年龄小。

[20] 支缠:缠绕攀附。

[21] 修仪:指修仪殿。

[22] 寿阳妆面: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曾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瓣之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后有梅花妆。妇女多效之,在额心描梅为饰。见《太平御览》卷九七〇引《宋书》。元杨维桢《香奁八咏·黛眉颦色》:“索画未成京兆谱,欲啼先学寿阳妆。”

[23] “号金枝”二句:意思说金枝公主与淳于棼本来即有姻缘,现在倚仗槐树而新结姻亲。灵根,神木的根。玉树,槐树的别称。《三辅黄图·汉宫》:“甘泉谷北岸有槐树,今谓玉树。”戚畹,犹戚里。帝王外戚聚居的地方。

[24] “向雨点”三句:与佛教相关。雨点花天,佛教传说:佛祖讲经,感动天神,诸天各色香花,纷纷下坠。香尘,佛教语。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之一。《三藏法数·六尘》:“三,香塵,謂旃檀沉水飲食之香,及男女身份所有香等,是名香塵。”宝地,佛地。多指佛寺。金莲,指莲座。呈莲花形的佛座。

[25] “你百感生”句:意思是淳于棼与金枝公主喝了合卺酒后百感交集。唐裴铏《传奇·裴航》传说裴航在湘汉舟中,同舟樊夫人送给他一首诗,有“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句,后裴航过蓝桥驿,以玉杵臼为聘礼,娶云英为妻。这里化用其意。

[26] “一捻就”句:意谓淳于棼不必感慨,天生是瑶芳的禁脔。一捻就,意即天生成。禁脔,晋武帝嘱王珣为晋陵公主求婿,珣举谢混,帝以为佳。不久,帝死,袁山松欲嫁女与混,珣曰:“卿莫近禁脔。”混终于娶公主。事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及刘孝标注引南朝宋檀道鸾晋阳秋》、《晋书·谢混传》。后因以称帝王女婿。

[27] 主第:公主的住宅。《新唐书·窦怀贞传》:“方太平公主干政,怀贞倾己附离,日视事退,辄诣主第,刺取所欲。”

[28] 窅窕:幽深貌;阴暗貌。

[29] “西明”句:意指第八出《情著》孝感寺听经事。西明,寺名。士女,青年男女。有时指未婚的青年男女。

[30] “东华”句:意指淳于棼做了驸马而筑东华馆。王姬:原指周朝天子的女儿。周,姬姓,故称王姬。这里指瑶芳。

[31] 秦楼:秦穆公为其女弄玉所建之楼。此处指宫中亭台楼阁。

[32] “把弄玉”二句:意思是监风用箫管吹奏乐曲。弄玉,人名,相传为春秋秦穆公女,嫁善吹箫之萧史,日就萧史学箫作凤鸣,穆公为作凤台以居之。后夫妻乘凤飞天仙去。

[33] 烟雾云鬟:杜甫《月夜》诗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这里化用其意。

[34] “家近迷楼”句:为自己家住帝宫附近而喜悦。迷楼,隋炀帝所建楼名。故址在今江苏省扬州市西北郊。这里代指皇宫。

[35] 琼花:宋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下:“扬州后土庙有琼花一株,或云自唐所植,即李卫公所谓玉蕊花也。”宋周密齐东野语·琼花》:“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无二本,绝类聚八仙,色微黄而有香。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载还祠中,敷荣如故。淳熙中,寿皇亦尝移植南内,逾年憔悴无华,仍送还之。其后,宦者陈源,命园丁取孙枝移接聚八仙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则大减矣。杭之褚家塘琼花园是也。今后土之花已薪,而人间所有者,特当时接本,髣髴似之耳。”

[36] “一霎儿”句:这么快就做了宫中的驸马。腹坦,即坦腹,为人婿。

[37] “想二十四桥”二句: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里化用其意。二十四桥,故址在江苏省扬州市江都县西郊。《扬州鼓吹词序》云:“是桥因古之二十四美人吹箫于此,故名。或曰即古之二十四桥,二说皆非。”后用以指歌舞繁华之地。

[38] “槐余”二句:意思说洞房温暖如春,新娘如花似玉。

[39] “记取”句:记得(公主)的音容笑貌。鸾回,鸾鸟回旋飞翔。常比喻舞姿,北周庾信《和咏舞》:“鸾回镜欲满,鹤顾市应倾。”冁,音chǎn,笑貌。

[40] 灭烛且留残:“残”,本应作“髡”,为押韵故改作“残”。“髡”、“残”意近。《史记·滑稽列传》:“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

[41] “试取”三句:大意是写淳于棼与瑶芳公主初行云雨之事的欢喜。

[42] 鸳鹭班:犹言鸳鹭行。比喻朝官的行列。鹓和鹭止有班,立有序,故称。元汪元亨《雁儿落过得胜令·归隐》曲:“茶烹铛内云,酒泛杯中月。耻随鸳鹭班,笑结鸡豚社。”

[43] 黄金屋:形容极其富贵奢华的生活环境。李白《妾薄命》诗:“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王琦注引《汉武故事》:“武帝数岁,长公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否?’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曰:‘不用。’指其女:‘阿娇好否?’笑对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

[44] “好促”句:朝珂,大臣上朝所乘之马。珂,马笼头上的饰物。李商隐《镜槛》诗:“岂能抛断梦,听鼓事朝珂。”未央,本为汉宫名,借指宫殿。

评析:

本出题为“尚主”,即娶公主为妻,是集中展示驸马淳于棼与瑶芳公主喜结良缘的婚庆戏。

帷幕一拉开,由琼英郡主带领众乐队高唱【清江引】曲,展现出一幅“仙乐奏钧天,仪从来仙苑”的热闹非凡的场面。接着,公主驸马唱【女冠子】上场亮相,凸现公主是“金穴名姝”,驸马乃“绛台高选”,郎才女貌,品位不凡。在灵芝国嫂的礼赞声中,新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父母,然后夫妻交拜,饮合卺酒,喜庆气氛达到高潮。

为突出表现描写男女主人公在这人生最美好时刻的心理活动以及周围人们对这对新人结合的良好祝愿,接下来作者一连安排了九支曲子让他们尽情抒发。就淳于棼来说,被招驸马可谓喜从天降:“君王命即日承筐,嫦娥面今宵却扇”。虽不免感到突然,但也认为是“英雄配合婵娟”。就瑶芳公主来说,初做新娘难免因“岁浅”而“羞言”,但对将门之子且又钟情的新郎,倒也认为十分满意般配。就琼英郡主等三位女眷而言,她们深知这段姻缘的来历:“向雨点花天,香尘宝地,无情种出金莲”。作为牵线媒人,她一面为公主驸马成亲而高兴,一面善意地嘲笑其将要“一捻就儿家禁脔”。

这出戏按照国王招驸马的婚礼规格和进程,极力渲染出隆重热烈的喜庆气氛,尤其是对淳于棼在特定情景中的心理活动刻画得十分细致入微。他一会儿想到“家近迷楼一笑看”,一会儿想到“向宫闱腹坦”,那种在春风得意中急不可耐进洞房的新郎心理跃然纸上。特别有趣的是最后三支曲子,以庆贺者的视角唱出新婚之夜的男女美事,并担心他们因“雨困云残新睡懒”而耽误早朝拜见国王国母,让人感到婚庆余音袅袅,意味悠长。

第十四出 伏戎

[1]

【贺圣朝】 (檀萝王赤脸引队众上) 大地非常变化,成团占住檀萝。黄头赤脚瘦挼莎 [2] ,牛斗看成两下 [3] 。

草昧成中国 [4] ,城池隔外边。岂无刀画地,仍有气冲天。自家乃槐安国东檀萝国主是也。我国东尽白檀,西连紫逻。子孙分九溪八洞,门户有百孔千窗。藤薛同朝,山有木而谁能争长 [5] 。槐檀一火,天有时而岂可钻先 [6] 。止因他是玄驹 [7] ,咱形赤驳 [8] 。遂分中外,致有高低。愤他如赤象之雄 [9] ,觑我如黍米之细。近日得他文书。于槐安国上,加了一个大字,好不小视人也。隔江是他南柯郡,地方鱼米,不免聚集部落,抢他一番。(众演介)

【豹子令】 同是蚁儿能大多,分土分兵等一窝 [10] 。欺负俺国小空虚少粮食,不知俺穿营蓦涧走如梭 [11] 。(合) 安排个个似喽啰 [12] 。

【前腔】 隔江西畔有一郡南柯,他聚积的膻香可奈何?要那槐安安不的。俺征西旗上也写着个大檀萝。(合前)

地接罗施鬼,人称藤甲兵。

南柯堪一苇,同去觅膻腥。

注释:

[1] 伏戎:指隐伏伺机以图作乱的武人。这里指檀萝王。

[2] 挼莎(ruósuō):揉搓,搓摩。

[3] “牛斗”句:指两个蚁国之间的争斗。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纰漏》:“殷仲堪父病虚悸,闻床下蚁动,谓是牛斗。”后将世间无谓的争夺得失叫“牛蚁”。

[4] 草昧:天地初开时的混沌状态;蒙昧。这里形容时世混乱黑暗。

[5] “藤薛同朝”二句:《左传·隐公十一年》:“滕侯、薛侯来朝,争长。”谓藤树与薛草同生一山,竞相争长。这里谓两个蚁国互相争胜。

[6] “槐檀一火”二句:《周礼·夏官·司爟》:“司爟掌行火之政令”,郑玄注:“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意指天意安排秩序,槐安、檀萝二国不应争先争后。

[7] 止:只,仅仅。

[8] 赤驳:红色斑驳的大蚂蚁。《尔雅·释虫》:“蠪,朾蚁”,晋郭璞注:“赤驳蚍蜉。”邢昺疏:“(蚁)大而赤色斑驳者名蠪,一名朾蚁。”

[9] 赤象:红色的大蚂蚁。《楚辞·招魂》:“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10] 等:同样。

[11] 蓦:穿越;跨过。唐李贺《送沈亚之歌》:“雄光宝矿献春卿,烟底蓦波乘一叶。”

[12] 喽啰:亦作“喽罗”,伶俐能干;有本领。

评析:

上出《尚主》写大槐安国喜招驸马,举国欢腾,一派喜庆、祥和气氛。这出形势陡变,主要写檀萝国由于邻居槐安国繁荣的景象引来它的嫉妒与仇恨,因而伺机作乱,使紧张的气氛突然显现,上出正在热闹欢喜处,本出却写檀萝企图作乱,一扬一抑,轻松与紧张变化之间使剧情摇曳多姿。

全出由三支曲子组成。开头【贺圣朝】曲,檀萝王登场,自述立国始末和对大槐安国的一腔怨气。“黄头赤脚瘦挼莎,牛斗看成两下”刻画其外形与性格,赤瘦之形体与好斗之脾性,通过檀萝王自报家门方式表现出来,形态毕肖。【豹子令】曲写檀萝国对槐安国在国名前加上一个“大”字,十分不服,甚是气愤,因为同是蚁类,檀萝国觉得槐安国这样做是“欺负俺国小空虚少粮食”,是对自己的轻视,却“不知俺穿营蓦涧走如梭”,于是准备出兵打下大槐安国,以显示自己威风,让其也知道檀萝国也非等闲之辈,个个也是机灵能干之才,同时也因为南柯郡是块富庶之地的缘故。最后一曲【前腔】(【豹子令】),作者更有意加重这样的紧张气氛,檀萝国王“要那槐安安不的,俺征西旗上也写着个大檀萝”。言语挑衅,一场战斗已在所难免。

在情节结构上,本出檀萝王安排兵将,伺机袭击槐安,既点了题目,也为后来檀萝四太子派兵围瑶台、抢公主等情节埋下了伏笔。

第十五出 侍猎

【宝鼎现】 (王引众上) 绿槐风小,正绛台清暇

[1] ,日华低照。巧江山略似人间,立草昧暗凭天道。(生同右相上) 且喜君臣游宴好,南郡偶然边报 [2] 。(合) 看尺土拳山,寸人豆马,一样打围花鸟 [3] 。

(见介)[玉楼春](王)吴头楚尾我家国 [4] ,台殿玲珑秋瑟瑟。(生)万年枝上最声多,报道早寒清露滴。(右)日高风细炉烟直,洞壑朝天天咫尺。(合)诸邦蚁伏尽无虞 [5] ,惟有檀萝费裁划 [6] 。(王)昨日览奏,檀萝侵搅南柯郡界。国久无事,人不知兵 [7] 。右相欲请寡人畋猎龟山,以讲武事。不知本朝先世曾有征战之事乎?(右)有祖宗朝的故事:汉乾封元年,曾在河内人家,千人万马,从朝至暮而往来 [8] 。晋太元中,曾在桓谦之家,披甲持槊,沿几登灶而饮食 [9] 。元魏天安元年,在兖州赤黑相斗,赤者断头而死 [10] 。东魏武定四年,在邺都黄黑交战,黄者班师而薨 [11] 。此吾国征伐之故事也。(王)先朝可有畋猎之事乎?(右)南齐朝,曾在徐玄之家,武士数千,纵横于花毡之上,不止火猎,兼之水嬉,网罟数百,钓于砚山之池,获鱼数百千头 [12] 。此我国畋猎之故事也。(王)猎于龟山者,何也?(右)天上星宿。龟为玄武 [13] 。以此国家讲武,应向龟山。(王)右相言之有理。陪从官员可已齐备?(生)已着司隶校尉臣周弁掌武,处士臣田子华掌文,臣棼与右相段功护驾。(王)这等,就此驾行。(行介)

【好事近】 游践海西郊 [14] ,摆鸾舆天开黄道 [15] 。阵旗花鸟,闪开了兽喧禽噪。连天金鼓,山川草木惊飞跳。拣良时,奏旨施行,围子内听号头高叫 [16] 。

(到介)(王)此所谓龟山乎?上隆法天,下平法地。背有盘文,以法星宿 [17] 。昔人九月登龟伐鼋 [18] ,良有以也 [19] 。且是丰草茂林,禽多兽广。长杨上林,可以方矣 [20] 。分付六军,大煞手打围。(众应领旨介,擂鼓杀介,射作擒虎介,射雁介)

【千秋岁】 展弓刀,便有翅飞难道。看纷纷惊弹飞炮。地网天牢,地网天牢。索撞着 [21] ,掘海爬山神道。接着的剽 [22] ,踏着的捣。骑和步,横叉直钞。(众喊介)拿倒穿山甲。(王大笑介)此俺国世仇也 [23] 。(众) 任你穿山搅,这风毛雨血,天数难逃。

(田)处士臣田子华,文墨小臣,躬逢盛典,谨撰《大槐安国龟山大猎赋》奏上。(王)奏来。(田跪念介)幽哉!大槐安之为国也。前衿龙岭 [24] ,后枕龟山。龟山者,玄武之精也。西望则有西王母之龟峰焉。东顾则有东诸侯之龟蒙焉 [25] 。尔其为山也,其上穹窿 [26] ,其中空同 [27] 。形如巴丘之蜕骨 [28] ,势似鳌山之顶蓬 [29] 。草木生其背,禽兽穴其胸。文有河、洛之数 [30] ,武有介胄之容 [31] 。驸马都尉臣淳于棼、右丞相段功等仰首叹曰:丕休哉 [32] !龟山郁郁葱葱。吾王不游,虎兕出于匣外;今日不乐,龟玉毁于椟中 [33] 。君王感焉,武功其同 [34] 。是月也,凉风至,草木陨。鹰击鸟 [35] ,豺祭兽 [36] 。君王乃冠通天之冠,被玄衮之袍 [37] 。佩干将 [38] ,登华芝 [39] 。雨师洒道 [40] 。风伯清尘 [41] 。因是以左丞侯、右淳侯,率其蚁附之属 [42] ,若大若小,纷纷蛰蛰 [43] ,乘玄驹而缀步趋者,殆以万计。金鼓震天,旌旗耀日,雷炮霜刀 [44] ,风矰雨毕 [45] ,周圆而阵于七十二钻之上 [46] 。时至令起,人喧物哗。挂飞猿,跐长蛇。碎熊掌,糜象牙。咀豹文,嘬犀花。髓天鸡,脑神鸦 [47] 。至于雉兔数万,他他藉藉 [48] ,君王未之顾也。最后得一甲兽,盖鲮鲤云 [49] 。带穿山之甲,露浮水之嘴,舐啖至毒,不可胜纪。穴于山腹,火而献之。君王欣然,仰天而嬉曰:龟山有灵,此其当之矣。寡人鄙小,其敢朵颐 [50] ?盖兹山以土石为玄壳,以草树为绿毛,今此之猎尽矣。乃遂收旗割鲜 [51] ,鸣钟举酒,凯歌而旋。既醉既饱,微臣授简作颂 [52] ,献于座右。颂曰:隆隆龟山,龙冈所蔽。玄玄我王 [53] ,卜猎斯至。非虎非罴 [54] ,曰雨曰霁 [55] 。服猛示武 [56] ,遗膻去智 [57] 。愿以龟山,卜年卜世 [58] 。蝼蚁微臣,愿王千岁千千岁。(王大笑介)妙哉赋也!昔汉武皇见司马相如子虚赋》,叹恨不得与他同时 [59] 。今寡人与子同时,幸哉!

【好事近】 一声惊破紫霞毫,赋就《上林》分晓 [60] 。堂堂一貌,好个田郎京兆 [61] 。飘飘,凌云气色争高 [62] 。驸马,这田子华才子之文,不可泯灭,可雕刻在金镶玉板之上,显的俺国中有人。 添故事与龟山荣耀。赏他何官则好?笑子虚乌有,寡人得侍同朝。

右侯,今日之猎乐乎?(右)今日以南柯有警,讲武兹山 [63] ,非乐也。臣已于国史之上书了一行。(王)怎么书?(右)大槐安国义成元年秋八月,大猎于龟山,讲武事也。(王)这等,可传旨:再讲武一番。(鼓吹演介)

【千秋岁】 演《龙韬》 [64] ,把猛兽似诛强暴,密札札做势儿围绕 [65] 。(演介) 一点旗摇,看一点旗摇,齐声杀上,休教流落。钯儿罩,枪儿照。前头跳,后头扑着。就里把兵机讨 [66] ,看臂鹰老手,汗马功劳。

(王)传旨众军。罢猎回朝。(众应介)(鼓吹介)

【越恁好】 大打围归去,打围归去,毕崩崩鼓细敲,迸钲钲点铙。齐悉索 [67] ,齐获铎 [68] ,唧喳喳玉箫、玉箫。间着匹喇喇笛声儿哜嘈嘈唳嘹 [69] 。翦茸茸翠矟 [70] ,齐臻臻马道儿立着队梢 [71] 。盔缨缴 [72] ,撒袋儿摇 [73] ,一个个把归鞭袅袅。顺西风扬疾 [74] ,马上调笑。(传旨趱行介)

【前腔】 洒风尘故道,风尘故道。呆咍咍狡兽挑 [75] ,喘吁吁想逃。狗儿载,鹰儿套,窣泠泠树梢 [76] 。蘸着湿漈漈兽巢儿暂萧条这遭。闹炒炒气淘,打孩孩顺哨儿前喝后邀 [77] 。观禽貌,揣兽膘,猛说山川小 [78] 。有这些杀获 [79] ,不算穷暴 [80] 。

(右)奏知俺王,已到都门了。

【红绣鞋】 听诸军肃静啰唣 [81] ,啰唣。贺君多得腥臊,腥臊。有分例 [82] ,大赏犒。毛赤剥,肉生烧。沾老小 [83] ,祭枪刀。

【尾声】 倚长空秋色打围高,暗藏着观兵演哨。(众) 愿万万岁龟山镇国宝。

(王)国家大阅礼成,驸马中宫留宴。右相可陪众国公王亲以下,赐宴槐角楼,商议南柯一事。(众应介)

曾济齐师学阵图 [84] ,千人万马出郊墟。

吾王所馔能多少,一猎归来满后车。

注释:

[1] 清暇:清静安闲。亦指清闲之时。元乔吉两世姻缘》第一折:“解元,趁此清暇,好歹多饮几杯咱。”

[2] 边报:旧时边境地区向朝廷汇报情况的文书。

[3] 打围:打猎。因须多人合围,故称。

[4] 吴头楚尾:指古豫章(今江西省)一带。其地位于春秋吴的上游,楚的下游,故称。宋黄庭坚《谒金门·戏赠知命》词:“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

[5] 无虞:没有忧患,太平无事。

[6] 裁划:考虑,打算。

[7] 兵:军事,战争。

[8] “汉乾封元年”四句:晋崔豹古今注·问答释义》:“牛亨问曰:‘蚁名玄驹者何也?’答曰:‘河内人并河而见人马数千万,皆如黍米,游动往来,从旦至暮,家人以火烧之,人皆是蚊蚋,马皆是大蚁,故今人呼蚊蚋曰黍民,名蚁曰玄驹也。’”“乾封”为唐高宗年号,汉无。

[9] “晋太元中”四句:宋刘敬叔异苑》:桓谦,字敬祖,太元中,忽有人皆长寸余,悉被铠持槊,乘具装马,从埳中出,游走宅上,数百为群,部阵指麾,更相撞刺。马既轻快,人亦捷能。能缘几登灶,寻饮食之所。或有切肉,辄来丛聚。力所能胜者,以槊刺取,迳入穴中。蒋山道土朱应子令作沸汤浇所入处,因掘之,有斛许大蚁死在穴中。太元,东晋孝武帝年号。

[10] “元魏天安元年”三句:事见《魏书·灵征志》。

[11] “东魏武定四年”三句:事见《古今五行记》。

[12] “南齐朝”九句:见《太平广记》引《纂异记》。

[13] 龟为玄武:玄武是古代神话中的北方之神,其形为龟,或龟蛇合体。

[14] 游践:犹游踪。

[15] 黄道:地球一年绕太阳转一周,我们从地球上看成太阳一年在天空中移动一圈,太阳这样移动的路线叫做黄道。古代历法家以为黄道日子是吉日,作事相宜;黑道日子是凶日,作事不利。

[16] 号头:号角的别称。

[17] “上隆法天”四句:贺述《礼统》云:“神龟之象,上圆法天,下方法地,背上有盘法丘山,玄文交错,以成列宿。”法天即效法自然和天道。

[18] 九月登龟伐鼋:《礼记·月令》“季夏之月,命渔师伐蛟,取鼍,登龟,取鼋。”

[19] 有以:犹有因。有道理;有规律。

[20] 方:等同;相当。

[21] 索:尽;空。

[22] 剽:割杀。

[23] 世仇:累世的仇人,也指累世的冤仇。

[24] 前衿:上衣、袍子等前面的部分。这里意指龙岭可作为大槐安国屏障。

[25] 龟蒙:龟山和蒙山的并称。均在山东省境内。二山连续,长约八十余里,其西北一段名龟山,东南名蒙山。《诗·鲁颂·閟宫》:“奄有龟蒙。”毛传:“龟,山也;蒙,山也。”因山在鲁国,故曰东诸侯。

[26] 穹窿:中间隆起,四周下垂貌。常用以形容天的形状。这里形容山高大貌。

[27] 空同:虚无浑茫。

[28] 蜕骨:脱骨。本句意思是它形状像巴地山丘间大蛇的遗骨。据《山海经·海内南经》:“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

[29] 鳌山之顶蓬:据《列子·汤问》言海上有五山,其根互不相连,天帝命十五巨鳌举首负戴之,五山乃峙布而不沉。

[30] 河、洛之数:指河图洛书。古代儒家关于《周易》卦形来源及《尚书·洪范》“九畴”创作过程的传说。《易·系辞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黄河。洛,洛水。据汉儒孔安国刘歆等解说:伏羲时有龙马出于黄河,马背有旋毛如星点,称作龙图。伏羲取法以画八卦生蓍法。夏禹治水时有神龟出于洛水,背上有裂纹,纹如文字,禹取法而作《尚书·洪范》“九畴”。古代认为出现“河图洛书”是帝王圣者受命之祥瑞。

[31] 介胄:甲冑之士。指武士。

[32] 丕休:谓极其美善。

[33] “吾王不游”四句:出自《论语·季氏》:“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这里并非用《论语》之意。

[34] 武功其同:《诗经·豳风·七月》:“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郑玄笺曰:“其同者,君臣及民因习兵,俱出田也。”

[35] 鹰击鸟:《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孔颖达疏:“谓鹰欲食鸟之时,先杀鸟而不食,与人之祭食相似。”高诱注《淮南》云:“是月鹰搏鸷杀鸟于大泽之中,四面陈之,世谓之祭鸟。”

[36] 豺祭兽:豺杀兽而陈之若祭。《逸周书·时训》:“霜降之日,豺乃祭兽。”朱右曾校释:“豺似狗,高前广后,黄色群行,其牙如锥,杀兽而陈之若祭。”《礼记·月令》:“〔季秋之月),豺乃祭兽戮禽。”

[37] 衮:古代帝王及上公穿的绘有卷龙的礼服。《周礼·春官·司服》:“享先王则衮冕。”

[38] 干将:古剑名。《太平御览》卷三四三引《列异志》载,楚人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铸雌雄二剑,三年乃成。干将以误期自分必死,乃留雄剑嘱其妻:若生男,告以剑所在。干将果被杀。其子长,得客助舍身为父复仇。

[39] 华芝:华盖。帝王或贵官车上的伞盖,泛指高贵者所乘之车。

[40] 雨师:古代传说中司雨的神。《周礼·春官·大宗伯》:“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

[41] 风伯:神话中的风神。《楚辞·远游》:“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

[42] 蚁附:像蚂蚁一样趋集缘附。

[43] 蛰蛰:众多貌。《诗·周南·螽斯》:“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朱熹集传:“蛰蛰,亦多意。”

[44] 霜刀:雪亮锋利的刀。杜甫《观打鱼歌》:“饔子左右挥霜刀,鲙飞金盘白雪高。”

[45] 风矰雨毕:箭如风,网如雨。矰:系有生丝绳以射飞鸟的箭。毕:古时田猎用的长柄网。《庄子·胠箧》:“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

[46] 钻:特指钻刺龟甲并以火灼以卜吉凶。古人钻刺龟里甲,并以火灼,视其裂纹以断吉凶。《荀子·王制》:“相阴阳,占祲兆,钻龟陈卦。”

[47] “挂飞猿”八句:指射杀或擒获猎物。跐(cǐ):踏;踩。嘬(chuài):一口吃下去,吞食。髓、脑都用如动词,取其髓、脑之意。

[48] 他他籍籍:纵横错杂貌。《文选·司马相如〈上林赋〉》:“不被创刃而死者,他他籍籍,填坑满谷,掩平弥泽。”李善注引郭璞曰:“他他籍籍,言交横也。”

[49] 鲮鲤:穿山甲。又名龙鲤、石鲮鱼。《楚辞·天问》“鲮鱼何所”汉王逸注:“一云鲮鱼,鲮鲤也,有四足,出南方。”

[50] 朵颐:鼓腮嚼食。柳宗元《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朵颐进芰实,擢手持蟹螯。”

[51] 割鲜:割杀畜兽。《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骛于盐浦,割鲜染轮。”吕向注:“鲜,牲也。谓割牲之血染于车轮也。”

[52] 授简:给予简札。谓嘱人写作。语出南朝宋谢惠连《雪赋》:“梁王不悦,游于兔园……授简于司马大夫,曰:‘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

[53] 玄玄:深远貌;幽远貌。

[54] 非虎非罴:《六韬·文师》载:文王将往渭水边打猎,行前占卜,卜辞曰:“田于渭阳,将大得焉,非龙非彲,非虎非罴,兆得公侯。天遣汝师以之佐昌。”果遇太公于渭水之阳。后因以“非罴”为老而遇合之典。

[55] 曰雨曰霁:《尚书·洪范》:“乃令卜筮,曰雨,曰霁。”孔传:“龟兆形,有似雨者,有似雨止者。”

[56] 服猛:谓降服凶猛之敌。《礼记·郊特牲》:“虎豹之皮,示服猛也。”

[57] 遗膻去智:遗膻谓不慕贷利,不与百姓争利。《庄子·徐无鬼》:“蚁慕羊肉,羊肉膻也。”去智意谓不苛扰百姓。《管子》:“君子恬愉无为,去智与故。”

[58] 卜年卜世:《左传·宣公三年》:“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此指祝愿槐安国运与龟山一样长久。

[59] “昔汉武皇”二句: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60] 《上林赋》:指司马相如《上林赋》。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

[61] 京兆:官名。汉代管辖京兆地区的行政长官,职权相当于郡太守。后因以称京都地区的行政长官。田子华后来做南柯司农,代理太守。

[62] “飘飘”二句:《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63] 讲武:讲习武事。《国语·周语上》:“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韦昭注:“讲,习也。”

[64] 龙韬:太公望兵法《六韬》之一。泛指兵法、战略。唐钱起《送崔校书从军》诗:“宁惟玉剑报知己,更有《龙韬》佐师律。”

[65] 密札札:稠密的样子。

[66] “就里”句:就里,个中;内中。《隋书·礼仪志七》:“开皇中,就里欲生分别,故衣重宗彝,裳重黼黻。”兵机,用兵的机谋;军事机要。

[67] 悉索:象声词。

[68] 获铎:喧闹,慌乱。

[69] 唳嘹:形容声音响亮而凄清。《天雨花》第十六回:“只见天边一群鸿雁,自南而北,唳嘹高飞。”

[70] 矟:《六十种曲》本《南柯记》误作“稍”,据万历本改作“矟”。矟,古代兵器。长矛,槊。

[71] 齐臻臻:整齐貌。元白朴梧桐雨》第三折:“齐臻臻鴈行班排,密匝匝鱼鳞似亚。”

[72] 缴(jiǎo):缠绕;扭转。

[73] 撒袋:盛弓和箭的袋。元关汉卿五侯宴》第二折:“左右,与我拾将那枝箭来,插在我这撒袋中。”

[74] 扬疾:谓大吵大闹。金元方言有“畅叫扬疾”、“畅叫扬疾”,“唱叫”,吵闹之意。“扬疾”犹嚷唧,亦吵闹之意。元关汉卿《陈母教子》第三折:“我可也不和你畅叫扬疾,谁共你磕牙抖嘴。”亦省作“畅叫”。

[75] 咍(hāi)咍:欢笑貌。明高濂玉簪记·南侵》:“我这里笑咍咍把弓刀整。”

[76] 窣泠泠:模画声音。窣:象声词。形容细小的摩擦声。泠泠:形容声音清越、悠扬。

[77] 打孩孩:即金元方言“台孩”,形容器宇轩昂,精神焕发。

[78] 猛:别,不要。

[79] 杀获:斩杀捕获。汉班固《西都赋》:“览山川之体势,观三军之杀获。”

[80] 穷暴:穷困;贫寒。

[81] 啰唣:骚扰;吵闹。

[82] 分例:常规。

[83] 沾:通“觇”,观看;观察。《礼记·檀弓下》:“我丧也斯沾”。郑玄注:“沾,读曰‘觇’。觇,视也。”

[84] 曾济齐师学阵图:《史记·司马穰苴列传》记载司马穰苴曾为齐景公抵抗燕晋的侵略。后人编有《司马穰苴兵法》,此处借以说明槐安国围猎正是演练阵法。

评析:

本出写槐安国君臣前往龟山畋猎演武之事。蚁王得知南柯遭檀萝国侵搅,便听从右相的建议,以田猎之名往龟山演阵练兵,驸马淳于棼、右相段功、司隶校尉周弁、处士田子华皆侍从之。

全出由九支曲子组成,开头以【宝鼎现】曲写槐安国君臣商议举行畋猎事宜,右相段功陈述蚁国历来征战与田猎之事,“南郡偶然边报”,“诸邦蚁伏尽无虞,惟有檀萝费裁划”、“畋猎龟山,以讲武事”等语,点出了畋猎的目的在于备战,并历数“汉乾封元年”、“晋太元中”、“南齐朝”、“元魏天安元年”、“东魏武定四年”等蝼蚁征伐畋猎之事,以为借鉴仿效,艺术上多用铺陈描写。接以【好事近】与【千秋岁】四支曲子详细描写畋猎场景。第一支【好事近】写打猎的浩大声势,两支【千秋岁】写打猎中追杀猎物与演阵场景:“接着的剽,踏着的捣,骑和步,横叉直钞”,“钯儿罩,枪儿照”,不仅展现畋猎紧张场面,也说明槐安国兵士的勇猛。在打围的间隙,作者又从闲处着笔,插入田子华向蚁王上《大槐安国龟山大猎赋》一段,使本出情节张弛相间。赋中极尽铺排之能事,引经据典,借畋猎歌颂太平盛世,给蚁王打猎增光添彩,烘托出蚁王对文治武功踌躇满志的欢心。【越恁好】至【尾声】四曲则写打围归去情景,既有满载而归的喜悦,更包含汤显祖对此时大槐安国君圣臣贤,与民同乐的和平景象的歌颂,最后,曲终奏雅,再以“暗藏着观兵演哨”将这次备战的主题点出。结尾以国王与身边大臣商议南柯一事,既回应开头南柯被扰之事,也为第十七出《议守》中淳于棼升任南柯太守作了铺垫。

第十六出 得翁

【蓦山溪】 (生上) 人间此处,有得神仙住。春色锦桃源,早流入秋光殿宇。(旦) 细腰轻展,渐觉水游鱼。娇波潋滟横眉宇 [1] ,翠压巫山雨 [2] 。

[阮郎归](生)藕丝吹软碧罗衣,缕金香穗归 [3] 。(旦)绿窗槐影翠依微 [4] ,出花宫漏迟。(生)穿玉境,侍瑶姬 [5] ,微生遭际奇。(旦)驸马呵,和你欢多怕忘却早朝时,归来人画眉。驸马到此月余,情义日深,荣华日盛。出入车服,宾御游宴 [6] ,次于王者,意亦可矣。然窃观驸马,常有蹙眉之意,如闻嗟啧之声,含愁不语,却是为何?(生)小生落魄多年,荣华一旦 [7] 。不说倾宫罗绮 [8] ,尽世膏粱 [9] 。且说贵主娇姿 [10] ,尽我受用。有何不足?致动尊怀。所以然者,遇贵主有天生之乐,想亡亲有地下之悲耳。(旦)这等,公婆前过几年了?(生)婆婆葬在家山 [11] ,禅智桥边好墓田。则你公公可怜也。(旦)驸马试说其情。

【白练序】 (生) 心中事待说,向妆台,自叹吁。吾先父为将佐,边头失误。(旦)原来老老爷用兵失利,可得生还?(生叹介) 身殁。(旦)殁在何地?(生) 他殁在胡。(旦)几年上有音信?(生) 可十数年来无寄书。近来却是古怪。(旦)怎的来?(生)前日成亲,蒙千岁亲口分付,系俺父亲之命,那时好不疑惑。(旦)便好问俺父王所在了。(生)以前未敢造次,直待龟山罢猎,留宴内庭,才敢动问:“千岁既知臣父亲所在,臣请敬往问安。”那时千岁劈口应说:“亲家翁职守北土,音问不绝。卿但具书相问,未可便去。”公主呵。 何缘故?教人平白地,暗生疑虑。

【醉太平】 (旦) 听语,你少年孤露 [12] 。这遇妻所,拾得亲父。(生泣介)知他北土怎的。(旦) 既然守土,知他那里欢娱。(生又泣介)俺待禀过公主,潜去北土,打听父亲消息。(旦) 模糊,那胡沙如梦杳如无 [13] ,不明白怎寻归路?(生)待俺再奏过千岁,分明而去 [14] 。(旦) 他眼前儿女,几日成亲,便教卿去?

【白练序】 (生) 难图,怎教他在北土天寒草枯?似俺这洞府,比他何如?(旦)且依父王旨,先寄问安书。(生) 踟躇,空寄书。(旦)寄些礼物去。(生泣介) 要报阳春寸草无 [15] 。(旦)这等,怎好?(生) 贤公主,似这般有子等如无物。

【醉太平】 (旦背介) 真苦,他身为赘婿 [16] 。要高堂礼节 [17] ,内家区处 [18] 。(回介)驸马,想起来你在俺国中,岂可空书问候?奴家早已做下长生袜一双,福寿鞋一对,可同书寄去。(生)这等生受了 [19] 。(旦) 些微针指 [20] ,也见俺一房儿妇 [21] 。(生)有谁将去?(旦) 你修书,俺依然送与父王知,便千里一时将去。(生)这等,俺即封了书礼 [22] ,只烦公主入宫,转达下情 [23] 。(旦)使得。 奴便与系书胡雁 [24] ,怎教驸马,不报慈乌 [25] ?

(旦)还一件,请问驸马,你如今可想做甚么样官儿?(生)俺酣荡之人 [26] ,不习政务。(旦)卿但应承 [27] ,妾当赞相 [28] 。

【尾声】 俺入宫闱取礼和你送家书,见父王求一新除 [29] 。(生)这等做老婆官了。(旦)便做老婆官, 有甚么辱没你这于家七代祖。

骥子书有隔 [30] ,鸾俦镜乍辉 [31] 。

绿槐无限好,能借一枝栖。

注释:

[1] 娇波:妩媚可爱的目光。宋柳永《河传》词:“愁蛾黛蹙,娇波刀翦。”

[2] 巫山雨:指男女合欢。

[3] 香穗:借指焚香的烟凝聚未散之状。宋苏舜钦《和彦猷晚晏明月楼》之二:“香穗萦斜凝画栋,酒鳞环合起金罍。”

[4] 依微:隐约,不清晰貌。

[5] 瑶姫:女神名。相传为天帝的小女,即巫山神女。此处指瑶芳公主。

[6] “宾御游宴”句:宾御,宾客和驭手。《文选·鲍照〈东门行〉》:“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张铣注:“宾,谓送别之人;御,御车者。”游宴,交游宴饮。

[7] 一旦:一天之间。《战国策·燕策二》:“伯乐乃还而视之,去而顾之,一旦而马价十倍。”

[8] 罗绮:罗和绮。多借指丝绸衣裳。

[9] 膏粱:肥美的食物。《国语·晋语七》:“夫膏粱之性难正也。”韦昭注:“膏,肉之肥者;粱,食之精者。”

[10] 贵主:尊贵的公主。《后汉书·窦宪传》:“今贵主尚见枉夺,何况小人哉!”

[11] 家山:谓故乡。唐钱起《送李栖桐道举擢第还乡省侍》诗:“莲舟同宿浦,柳岸向家山。”

[12] 孤露:孤单无所荫庇,指丧父,丧母,或父母双亡。三国魏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戴明扬校注引王棠《知新录》:“魏晋间人,以父亡为孤露。”

[13] 胡沙:西方和北方的沙漠或风沙。唐鲍君徽《关山月》诗:“朔风悲边草,胡沙暗虏营。”

[14] 分明:辨明。

[15] “要报”句:意思是无法报答父母的恩情。寸草,喻子女对父母的微小心意。

[16] 赘婿:指就婚、定居于女家的男子。以女之父母为父母,所生子女从母姓,承嗣母方宗祧。秦汉时赘婿地位等于奴婢,后世有所改变。

[17] 高堂:指父母。唐韦应物《送黎六郎赴阳翟少府》诗:“秪应传善政,日夕慰高堂。”

[18] 内家区处:意思是需要我公主处理安排。内家,指皇宫,宫廷。唐王建《宫词》之五十:“尽送春球出内家,记巡传把一枝花。”

[19] 生受:犹烦劳;多谢。元无名氏《冻苏秦》第三折:“生受哥哥,替我报复去,道有苏秦在于门首。”

[20] 针指:针线活。唐鲍溶《九日与友人登高》诗:“霜报征衣冷针指,雁惊幽梦泪婵娟。”

[21] 儿妇:儿媳妇。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归心》:“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

[22] 书礼:聘书和礼物。唐韩愈《送石处士序》:“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这里指书信和鞋袜等物品。

[23] 下情:谦词。指自己的心情或情况。

[24] 胡雁:雁。雁来自北方胡地,故称。

[25] 慈乌:乌鸦的一种。相传此鸟能反哺其母,故称。这里指慈母。

[26] 酣荡:犹酣放。

[27] 应承:应允;承诺;承认。

[28] 赞相:辅佐。明李东阳《楚观楼记》:“若布政、按察诸公,皆能赞相先后,以成嘉绩。”

[29] 新除:谓新拜官职。《旧唐书·文宗纪下》:“丙午,以新除兴元节度使李德裕为兵部尚书。”

[30] 骥子:比喻英俊的人才。唐钱起《送马员外拜官觐省》诗:“二十为郎事汉文,鸳雏骥子自为群。”

[31] 鸾俦:比喻夫妻。元本高明《琵琶记·牛小姐规劝侍婢》:“这般说,终身休配鸾俦。”

评析:

本出主要刻画已做驸马的淳于棼极具孝心以及瑶芳公主的贤淑。淳于棼享受荣华富贵、意得心满之余,因思念起久别并失去联系的父亲而闷闷不乐,公主瑶芳善解人意,体贴夫婿,答应为其寄书寻父。

全出由六支曲子组成。开头【蓦山溪】曲和[阮郎归]词及对白写“落魄多年,荣华一旦”的淳于棼因不知其父生死而又独自伤心,公主问明缘故后,得知驸马因“想亡亲有地下之悲”,紧跟着【白练序】等三曲,淳于棼将自家身世一一向公主道来,倾吐自己思父而不得的苦闷心情。接下去【醉太平】一曲,写公主细心体察、善解人意,为夫君尽心分忧,出谋筹划,先寻访消息,投石问路而以书信和礼物相寄,一旦有了消息,建立了联系后方能做进一步打算。这里又突出公主处事稳妥的性格,使瑶芳公主成为一个聪明、贤慧、孝顺的女性形象。最后以【尾声】一曲,写瑶芳公主计划为丈夫谋求官职事,不仅反映公主瑶芳的“夫贵妻荣”的心理,也突出其具有相当的政治头脑与手腕。其后淳于棼官场中步步高升与公主的运谋筹划皆有联系。从情的角度来看,作者写出驸马与公主之间“情义日深”,驸马身处荣华之中没有忘怀父母恩情的孝心,这些都不乏人间真情,但是,当这种“情”与现实的政治相纠缠时,即“情”与“理”发生冲突时,汤显祖又会在“情”的抒写中揭露丑恶,鞭挞矫情,这在《南柯记》后半部分多有表现。

汤显祖戏剧的情节安排向来讲究“密针线”,内容多有照应。本出因淳于棼思念父亲而展开,这情节实际上承接第十一出《引谒》中“前奉贤婿令尊之命”之语,而本出公主说“你如今可想做甚么样官儿”、“见父王求一新除”等语既呼应了第一出《提世》中“随夫贵公主金枝”之语,又将要开启第十八出《拜郡》的内容。

第十七出 议守

【绕地游】 (右相上) 金章紫绶

[1] ,独步三台宿 [2] ,正朝下日移花甃 [3] 。看簪发丝稠,带腰围瘦,无非为国机谋。

自家右相武成侯段功 [4] ,忝掌朝纲 [5] ,留心边计。昨因檀萝数为边患,我主赐宴槐角楼,与一众科道商议 [6] ,奏选南柯太守。未知意属何人?紫衣官早到也。(紫上)昼漏希传高阁报 [7] ,君颜有喜近臣知。(见介)段老先生早朝辛苦。(右)恰待文书房相问 [8] ,奏补南柯郡太守一事,旨意可下了?(紫)右侯不得知,恰好此本上去,正直公主入宫 [9] ,一来替驸马寄书令尊,二来替驸马求官外郡。则怕就点了南柯之缺,也未可知。(右)这却难道。

【剔银灯】 论南柯跨踞雄州 [10] ,近檀萝要习边筹 [11] 。那淳于贵婿,性豪杯酒,怎生任得边州之守?(合) 许否?心中暗忧,宫庭事又难执奏 [12] 。

【前腔】 (紫) 论朝纲须问君侯 [13] ,大地方有得干求 [14] 。则一件,君侯疏不间亲了 [15] 。他与玉人金屋 [16] ,并肩交肘,怎佩不得黄金如斗?(合前)

(右)许他也索罢了 [17] ,则怕此君权盛之后,于国反为不便。且是由他。

欲除新太守 [18] ,不少旧英豪。

且顺君王意,时相看儿女曹 [19] 。

注释:

[1] 金章紫绶:同“金印紫绶”。黄金印章和系印的紫色绶带。古代相国、丞相、太尉、大司空、太傅、太师、太保、前后左右将军及六宫后妃所掌。亦为表示品级之服饰。魏晋以后,光禄大夫得假金章紫绶,因亦称金紫光禄大夫。

[2] 三台:汉因秦制,以尚书为中台,御史为宪台,谒者为外台,合称三台。《后汉书·袁绍传》:“坐召三台,专制朝政。”

[3] “正朝”句:正朝,君主受臣朝见的地方。《周礼·考工记·匠人》“应门二彻参个”,唐贾公彦疏:“《尔雅》文以其应门内、路门外有正朝。”甃(zhòu),以砖瓦等砌的井壁。

[4] 右相:官名。春秋齐景公始置左右相各一,秦及汉初因之。文帝以后置丞相一人。北齐、北周设左右丞相。唐玄宗开元初年改左右仆射为尚书左右丞相,天宝初复其旧,乃改侍中为左相,中书令为右相。南宋、元、明皆曾设左右丞相,后废。

[5] 忝:羞辱;有愧于。常用作谦词。

[6] 科道:指科道官。明清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各道监察御史统称“科道官”。明张居正《请宥言官以彰圣德疏》:“窃以为科道乃朝廷耳目之官。”

[7] 昼漏:谓白天的时间。漏,漏壶,古代计时的器具。汉荀悦《汉纪·成帝纪四》:“上素康壮无疾病,向晨欲起,因失音不能言,昼漏十刻而崩。”

[8] 文书房:明宫廷掌握主办敕诰等一应机密文书的机构。亦称制敕房。

[9] 直:遇;逢。《汉书·李陵传》:“陵至浚稽山,与单于相直,骑可三万围陵军。”

[10] 雄州:地大物博人多,占重要地位之州。南朝梁何逊《与建安王谢秀才笺》:“夫选重雄州,望隆观国。”

[11] 边筹:安边之策。宋刘克庄《送陈户曹之官襄阳》诗之一:“丞相曾参督府谋,郎君今复赞边筹。”

[12] 执奏:持章表上奏君主。《晋书·贾谧传》:“谧重执奏戎华之议,事遂施行。”

[13] 君侯:秦汉时称列侯而为丞相者。

[14] 干求:请求;求取。《三国志·魏志·王观传》:“爽等奢放,多有干求,惮观守法,乃徙为太仆。”

[15] 疏不间亲:亦作“疎不间亲”。谓关系疏远者不介入关系亲近者之间的事。《韩诗外传》卷三:“臣闻之:‘卑不谋尊,疏不闲亲。’臣,外居者也,不敢当命。”

[16] “他与玉人”句:玉人,容貌美丽的人,这里指公主。金屋,华美之屋,这里有“金屋贮娇”意,形容娶公主妻。

[17] 索:须;应;得。唐杜甫《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诗之二:“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蘂疏枝半不禁。”

[18] 除:拜官,授职。《汉书·景帝纪》:“列侯薨及诸侯太傅初除之官,大行奏谥、诔、策。”颜师古注引如淳曰:“凡言除者,除故官就新官也。”

[19] 曹:等辈;侪类;同类。《吕氏春秋·知度》:“枉辟邪挠之人退矣,贪得伪诈之曹远矣。”

评析:

本出主要写右相段功奏请南柯太守人选,国王亲点驸马淳于棼为南柯太守。

全出由三支曲子组成,【绕地游】与【剔银灯】曲集中地刻画出右相段功的形象,其权高位重,自恃功高,颇有独揽朝廷大权之野心,表面上是“为国机谋”,实际上段公嫉贤妒能,私心极重。当段公从紫衣官处得知公主入宫替驸马向国王“求官外郡”时,便立刻心生戒心。继之【剔银灯】曲写段功对淳于棼出任太守一事的“隐忧”,“性豪杯酒,怎生任得边州之守?”性粗好酒,极易误事,实在难以担当南柯太守的重任,表面上是以槐安国利益至上,心里思的则是“怕此君权盛”,对自己不利。同时,右相又深知政治上的权变,最后一支曲子,写在紫衣官劝导之下,加之驸马正处于上升势头,段功只好暂且忍让,勉强同意淳于棼出任太守,等候机会再作计较,这为下文又埋下了一个伏笔。

本出内容少,事件也不复杂,但揭示现实的本质却相当深刻,精彩处使人如读史书般真切、透辟。作者在上出中即以调侃之笔说“这等,做老婆官了”,此出正由此敷陈开来,它的妙处正在于避实就虚。紫衣官在与段功的对话中说“替驸马求官外郡”,已透露出尽管大臣们有奏议,但国王只顾亲情,决定任命驸马出任太守,这是现实裙带关系的再现。右相从一己私利出发,十二分的不情愿,但虚伪阴险的他深知不便得罪国王,只能暂且忍让,这又是权术、机谋的表现。

第十八出 拜郡

【西江月】 (生上) 本自将门为将,偶来王国扶王。风流偏打内家香,更有甚中情未讲 [1] ?

[集唐]秦地吹箫女,盈盈照紫微 [2] 。可中才望见 [3] ,花月倚门归。日前公主入宫,一来寄书礼于家尊,二来替我求一官职。这晚近一路纱灯,公主到来也。

【前腔】 (旦引女官灯笼上) 几夜宫闱宴赏,爹娘爱惜瑶芳。月高灯火照成行,款蹙金莲步障 [4] 。

(见介。生)公主入宫数晚,小生殊觉凄凉。书奉家尊,可曾寄去?(旦)听道来。

【玉胞肚】 将书传上,父王言礼仪合当。即时间人往边乡,临付与叮咛停当。(生)怕回书迟慢。(旦) 粗将孝意表高堂,但取平安要怎忙?

(丑扮小军上)为人莫做军,做军多苦辛。俺小军从北边来,取了驸马老老爷平安书,不免投上。(见叩头介)小人北边送书礼,老老爷十二分欢喜,回书呈上。(生惊喜介)起来,起来。真个有了回书,我的亲爹呵!(捧书开看介)平安报付男淳于棼。呀,八个字分明老父手笔。(旦)你且念书奴家听。(生念书介)伏承大槐安国王前示,欲汝尚主。得书履袜,知盛典成就,加以贵主有礼 [5] ,喜慰发狂!别近廿载,朝夕忆念。儿以槐序 [6] ,备国肺腑,百宜周盛。颇忆生平,亲戚里闾 [7] ,存旺余几?宜详再信,助展遐缱 [8] 。欲往视儿,奈彼此路道乖远 [9] ,风烟阻绝。父子不见,抱恨重深 [10] 。汝且无便来观 [11] ,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生拍书痛哭介)俺的爹相去十七八年,只道故了。何意今朝重见平安书迹,居然如在 [12] 。不能勾往见他,要儿子何用也?(哭倒,旦扶介)驸马,休得过伤。

【前腔】 (生) 端然无恙,如昔年教诲不忘。问亲邻兴废存亡,叙风烟悲楚哀伤 [13] 。(旦)约丁丑年相见,好了。(生) 知他后会可能相见?怎得温衾扇枕床 [14] ?

【粉蝶儿】 (紫衣捧诏上) 诏选黄堂 [15] ,捧到秦楼开放。

令旨已到,跪听宣读。诏曰:昔称华国。左戚右贤,文武并茂。吾南柯郡政事不理,太守废黜 [16] 。欲藉卿才,可屈就之 [17] ,便与小女同往。钦哉!谢恩。(生旦起)(紫见叩头介)恭喜公主,驸马黄堂之尊了。千岁还有别旨。

【玉胞肚】 叫有司停当 [18] ,把太守行装备详。掌离珠感动娘娘 [19] ,出倾宫锦绣奁房。(旦)还有?(众) 车骑仆妾都列在广衢傍 [20] ,鸾驾亲身饯远行 [21] 。

【前腔】 (生喜介) 敢前希望,忆年时醉游侠场 [22] 。普人间没俺东床,凑南柯饮着琼浆。(合) 这是有缘千里路头长,富贵荣华在此方。

【尾声】 (紫) 从来尚主有辉光 [23] ,你整朝衣五鼓朝廊,谢恩了辞朝做一事讲。(众下)

(生)多谢公主抬举,有此地方。(旦)惶愧 [24] ,惶愧。(生)还要请教:南柯大郡,难以独理。加以小生素性酣放 [25] ,意下要奏请田子华、周弁二人同典郡政 [26] ,何如?(旦)但凭尊裁。

新命守南柯,恩光附女萝 [27] 。

明朝有封事 [28] ,数问夜如何。

注释:

[1] 中情:内心的思想感情。《管子·形势解》:“中情信诚则名誉美矣。”

[2] “盈盈照紫微”句:盈盈,仪态美好貌。盈,通“嬴”。紫微,亦作“紫薇”。唐开元元年改中书省为紫微省,中书舍人为紫微舍人。

[3] 可中:正好。

[4] “款蹙金莲步障”句:金莲,指女子的纤足。步障,亦作“步鄣”。用以遮蔽风尘或视线的一种屏幕。

[5] 贵主:尊贵的公主。《后汉书·窦宪传》:“今贵主尚见枉夺,何况小人哉!”

[6] 槐序:指夏季。因槐树于夏季开花,故称。

[7] 里闾:指乡里友人。唐李绅《忆登栖霞寺峰》诗:“却数共游者,凋落非里闾。”

[8] 助展遐缱:帮助抒发长久的深情。

[9] 乖远:相距甚远。

[10] 重(chóng)深:幽深;深邃。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西厢踟蹰以闲宴,东序重深而奥秘。”

[11] 观:《南柯太守传》作“觐”。

[12] 如在:《论语·八佾》:“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谓祭祀神灵、祖先时,好像受祭者就在面前。

[13] 悲楚:哀伤凄楚。

[14] 温衾扇枕:同“温枕扇席”。谓侍奉父母无微不至。元柯丹邱荆钗记·会讲》:“亲年迈,且自温衾扇枕,随分度朝昏。”

[15] 黄堂:古代太守衙中的正堂,借指太守。

[16] 废黜:废免罢黜。《汉书·王商传》:“王商有刚毅节,废黜以忧死,非其罪也。”

[17] 屈就:降低身分任职。后用为请人担任职务的套话。

[18] 有司: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书·大禹谟》:“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

[19] 离珠:珍珠之一种。《周书·异域传下·波斯》:“又出白象、师子、大鸟卵、珍珠、离珠……雌黄等物。”

[20] 广衢:宽广的大路。

[21] “鸾驾亲身”句:鸾驾,天子的车驾,后亦为车驾之美称。《文选·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后会鸾驾反旆,群虏寇攻。”刘良注:“鸾驾,天子车也。”饯,古代一种礼仪,设酒食送行。《诗·大雅·崧高》:“申伯信迈,可饯于郿。”郑玄笺:“饯,送行饮酒也。”

[22] 年时:当年,往年时节。晋王羲之《杂帖一》:“吾服食久,犹为劣劣,大都比之年时,为复可耳。”

[23] 辉光:光辉;光彩。《汉书·李寻传》:“夫日者,众阳之长,辉光所烛,万里同晷,人君之表也。”

[24] 惶愧:惶恐羞愧。

[25] “加以小生”句:素性,本性。《后汉书·西羌传·东号子麻奴》:“今三君素性疾恶,欲分明白黑。”酣放,纵恣狂放。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26] “意下”句:意下,心中。典,掌管;主持;任职。《书·多方》:“克堪用德,惟典神天。”

[27] 恩光:犹恩泽。南朝梁江淹《狱中上建平王书》:“大王惠以恩光,顾以颜色。”

[28] 封事:密封的奏章。古时臣下上书奏事,防有泄漏,用皂囊封缄,故称。

评析:

本出内容主要承接上两出,一方面承接第十六出《得翁》,公主瑶芳替淳于棼寄书,探得消息,并接到乃父回信;二是承接第十七出《议守》,写蚁王拜淳于棼为南柯太守。

全出由八支曲子组成。开头两支【西江月】写淳于棼等待进宫的公主归来,“几日前公主入宫,一来寄书札于家尊,二来替我求一官职”,寥寥数句即已点出官场玄机,并总括全出内容。然后,戏剧从两处写来,分头叙述。

中间【玉胞肚】二曲,主要描写淳于棼父子之情。乃父信中不乏对儿子深切的牵挂和思念,驸马读信后感慨万端,“拍书痛哭”,也是恨不能与父亲即刻相见。汤显祖每每描写这类情感总是十分真切与虔诚,尤其肯定人间的真性情,映照着人性的光芒,这与他所主张的“情至观”一脉相承。

最后,【粉蝶儿】等四曲,写国王令旨,淳于棼获得南柯郡太守一职。剧中“意下要奏请田子华、周弁二人,同典郡政”三句,内容上写任职南柯郡太守的淳于棼希望让周弁、田子华辅助郡政,形式上则启引下出《荐佐》的情节,结构严谨,诸如书信中“伏承大槐安国王前示,欲汝尚主”实际上也是承接第十一出《引谒》中“前奉贤婿令尊之命”之语,“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之句,在本剧最后三出中也皆有照应。

第十九出 荐佐

【生查子】 (紫引队子上) 一掌瞰宫墀

[1] ,洞府晨光露 [2] 。万点正奔趋,遍起了朱门户。

(众)将军上殿,俺大槐安国今日驸马辞朝,各官在此候驾。

【前腔】 (生朝服捧表上) 槐殿隐香炉,禁幄承恩处。五马更踟蹰 [3] ,御道里开贤路 [4] 。

(紫)驸马请上御道。(生跪介)新除南柯郡太守驸马都尉臣淳于棼谢恩 [5] 。即日之任,敬此辞朝。(生三叩俯伏介)(紫)驸马谢恩表就此披宣 [6] 。(生)臣此表章 [7] ,不止谢辞恩宠,兼之举荐贤才,伏望俺王听启 [8] :

【桂枝香】 念臣 将门余子,素无材术 [9] 。诚恐有败朝章 [10] ,至此心惭覆餗 [11] 。待广求贤士,广求贤士,备臣官属 [12] ,与臣咨助。(紫)驸马所荐何人?(生)伏见司隶颖川周弁 [13] ,忠亮刚直 [14] ,有毘佐之器 [15] 。处士冯翊田子华 [16] ,清慎通变 [17] ,达政化之源 [18] 。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 [19] ,可托政事。周弁请署南柯郡司宪 [20] ,田子华请署南柯郡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 [21] ,宪章无紊。 念臣愚,愿得从铨补 [22] ,南柯治有余。

(紫)驸马起候旨,(生起介)想令旨必然俯从 [23] 。周司隶、田秀才有此遭际也。(内令旨到)。驸马荐贤为国,寡人嘉悦,依奏施行。(生叩头呼千岁起介)

【神仗儿】 (周、田上) 蒙恩点注 [24] ,蒙恩点注。南柯太守,淳郎推举。做司宪司农前去。来阙下 [25] ,叫山呼 [26] 。

(跪介)新除南柯郡司宪前司隶臣周弁,新除南柯郡司农处士臣田子华,叩头谢恩。(叩头呼千岁,起介)(相见介)(生)二君恭喜了。(周、田)谢堂翁抬举之恩 [27] 。(紫)驸马便当起程 [28] 。国王国母早已关南有饯。

濯龙门外主家亲 [29] ,半岁迁腾依虎臣 [30] 。

却羡二龙同汉代 [31] ,出门俱是看花人 [32] 。

注释:

[1] 一掌瞰宫墀:掌管一切丹墀间朝奏的礼节。《晋书·百官志》:“给事黄门侍郎与侍中,掌侍从傧相,尽规献纳,纠正违阙,监合尝御药,封玺书。”戏剧中朝奏之礼亦由黄门掌之。

[2] 洞府:道教称神仙居住的地方。这里代指槐安国。

[3] 五马:汉时太守乘坐的车用五匹马驾辕,因借指太守的车驾。这里作太守的代称。白居易《西湖留别》诗:“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

[4] “御道里”句:御道,供帝王车驾通行的道路。《后汉书·虞延传》:“帝乃临御道之馆亲録囚徒。”贤路,指贤者仕进的机会。

[5] 都尉:官名。战国时始置。秦灭六国,遂以其地为郡,置郡守、丞、尉。尉典兵,是比将军略低的武官。

[6] 披宣:宣读。明高明《琵琶记·丹陛陈情》:“状元,吾乃黄门,掌奏章,有何文表,就此披宣。”

[7] 表章:奏章。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章表》:“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

[8] 伏望:表希望的敬词。多用于下对上。

[9] 材术:本领;才学。

[10] 朝章:朝廷的典章。《后汉书·胡广传》:“(广)性温柔谨素,常逊言恭色。达练事体,明解朝章。”

[11] 覆餗:《易·鼎》:“鼎折足,覆公餗。”餗,鼎中的食物。覆餗,谓倾覆鼎中的珍馔。后因以“覆餗”喻力不胜任而败事。晋葛洪《抱朴子·臣节》:“君必度能而授者,备乎覆餗之败;臣必量才而受者,故无流放之祸。”

[12] 官属:主要官员的属吏。《周礼·天官·大宰》:“以八灋治官府:一曰官属,以举邦治。”郑玄注:“官属,谓六官,其属各六十。”

[13] 司隶:官名。《周礼》秋官之属。汉武帝置司隶校尉,领兵一千二百人,捕巫蛊,督察大奸猾。后罢其兵,改察三辅、三河、弘农七郡。哀帝时称司隶,东汉复旧称,仍察七郡。魏晋以后沿用,唐废。参阅《通典·职官十四》。

[14] 忠亮:忠诚坚贞。汉蔡邕《鼎铭》:“尚书朱穆,立节忠亮。”

[15] 毘佐:即毗佐,意即辅助。

[16] 处士:本指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后亦泛指未做过官的士人。

[17] “清慎通变”句:清慎,清廉谨慎。《三国志·魏志·胡质传》:“威,咸熙中官至徐州刺史。”裴松之注引晋孙盛《晋阳秋》:“其父子清慎如此。于是名誉着闻,历位宰牧。”通变,犹变通。不拘常规,适时变动。

[18] 政化:政治和教化。《孔子家语·相鲁》:“遂隳三都之城,强公室,弱私家,尊君卑臣,政化大行。”

[19] 备知:周知;尽知。南朝宋谢惠连《雪赋》:“固展转而无穷,嗟难得而备知。”

[20] 署:委任,任命。《后汉书·刘永传》:“遂招诸豪杰沛人周建等,并署为将帅。”

[21] 庶:副词。希望,但愿。

[22] 铨补:选补官职。《北齐书·文宣帝纪》:“其国子学生亦仰依旧铨补,服膺师说,研习《礼经》。”

[23] 俯从:敬语。听从。明沈德符《野获编·捐俸助工》:“各衙门公疏或各官私疏以捐俸为请,主上亦欣然俯从。”

[24] 点注:点染注色。《艺文类聚》卷九一引三国魏锺会《孔雀赋》:“五色点注,华羽参差。”

[25] 阙下:宫阙之下。借指帝王所居的宫廷。

[26] 山呼:封建时代对皇帝的祝颂仪式,叩头高呼“万岁”三次。唐卢纶《皇帝感词》诗:“山呼一万岁,直入九重城。”

[27] 堂翁:明清时县里的属员对知县的尊称。

[28] 便当:方便;容易。《老残游记》第一回:“幸喜本日括的是北风,所以向东向西都是旁风,使帆很便当的。”

[29] 濯龙:汉代宫苑名。在洛阳西南角。《后汉书·皇后纪上·明德马皇后》:“帝幸濯龙中,并召诸才人。”

[30] 半岁迁腾”句:迁腾,指官职连连迁升。唐韩愈《奉酬振武胡十二丈大夫》诗:“倾朝共羡宠光频,半岁迁腾作虎臣。”虎臣,比喻勇武之臣。《诗·鲁颂·泮水》:“矫矫虎臣,在泮献馘。”

[31] 二龙:誉称同时著名的二人。一般多指兄弟。这里指周、田二人。

[32] 看花人:旧指进士及第者。唐时举进士及第者有在长安城中看花的风俗。阮大铖《燕子笺·约试》:“自有彩球当果,敲打着看花人。”

评析:

本出叙写驸马淳于棼前往南柯任职之前举荐贤才以协助自己治理南柯郡。内容上紧承上出结尾“意下要奏请田子华、周弁二人,同典郡政”意。淳于棼上表国王准其推荐周弁“署南柯郡司宪”、田子华“署南柯郡司农”,随后得到蚁王恩准。

全出用四支曲子完成,段落层次清晰。开头【生查子】一曲,“将军上殿”、“各官候驾”是故事情节的开端,接以【生查子】及【桂枝香】二曲写驸马上殿谢恩并举荐周弁、田子华辅助治理南柯一郡,得到恩准,此是故事的主要内容。尤其后一曲叙说驸马荐才之缘由,即“素无材术”,“诚恐有败朝章,至此心惭覆餗”,故而广求贤士以助治理。周弁“忠亮刚直”,适作司宪;田子华“清慎通变”,可作司农,国王恩准的人才,周弁、田子华分别为南柯司宪、司农,协理南柯。汤显祖在本出中将淳于棼塑造成能够举贤荐能,国王也称赞其“荐贤为国”,这方面的内容既可以看出他本人希图做国家之栋梁的政治理想,也可以看到“用贤”治理南柯正是他所思考的实现政治理想的途径,而全剧终了,作者以《遣生》、《寻寤》等出又完全消解了自己的入世作为之理想,正如《南柯记题词》中所说“梦了为觉”,这是作者一生苦苦探索得来的切身的体验。最后以【神仗儿】一曲作结,以周弁、田子华上殿谢恩收束。

第二十出 御饯

(二紫衣上)玉楼银榜枕严城,翠盖红旗列禁庭 [1] 。二圣忽排鸾路出 [2] ,双仙正下凤楼迎。今日国王国母饯送驸马公主之任南柯,鸾舆早到。

【传言玉女】 (王同老旦引宫娥上) 玉洞烟霞,一道晴光如画。回首凤城宫院 [3] ,见琉璃碧瓦。(众) 宫娥侍长 [4] ,半插貂蝉随驾 [5] 。(合) 送一对于飞 [6] ,凤娇鸾姹 [7] 。

(紫衣见介)千岁千岁。(王)筵宴齐备么?(紫)俱已齐备。(丑)已敕有司备办太守行李?(生)行李整齐。(宫娥)娘娘传旨:房奁、金玉、锦绣、车马人从,都要列于通衢之上 [8] ,许万民纵观。(紫)知道。

【疏影】 (生旦上) 冠裳俊雅,正瑶台镜里 [9] ,凤妆浓乍 [10] 。(旦) 好梦分明,素情娇怯 [11] ,慢引香车随马。(紫催介) 君王国母亲临饯,快疾着绿槐幢下。(合) 真乃是夫贵妻荣。一对堪描堪画。

(紫衣报介)驸马公主见。(生、旦俯伏介)微臣夫妇沾恩,远劳圣驾,无任诚欢诚忭 [12] !诚惶诚恐!(王)本不忍处卿于外,南柯有卿,免寡人南顾之忧耳。(老旦泣介)俺的公主儿,远行苦也!(旦作泣介)俺的亲娘呵!(王)在家为公主,出嫁为郡君,有何所苦而泣乎!(生、旦叩头介)微臣恭受鸿私 [13] ,愿大王国母千岁千岁千千岁。(王)愿汝夫妇同之。(生、旦进酒介)

【画眉序】 (王)晴拂御沟花 [14] ,祖道城南动杯斝 [15] 。尽关南一面,借卿弹压 [16] 。凭仗你半壁门楣 [17] ,看觑俺一分天下 [18] 。(合) 南柯太守风流煞,一路里威仪潇洒 [19] 。

(老)公主呵,今日南柯,便是你家了。俺宫中宝藏,尽作赔奁 [20] ,你看通衢之上呵。

【前腔】 云树玉交花 [21] ,日影光辉度尘罅。但闺房所要,尽情相把。摆天街色色珍奇 [22] ,出关外盈盈车马 [23] 。(合前)

【前腔】 (生) 平地折宫花,大郡猥当叹才乏。便寻常饯送,敢烦鸾驾。祝太山太水千秋 [24] ,喜治国治家一法 [25] 。(合前)

【前腔】 (旦) 生小正娇花 [26] ,酬谢东风许花发。但随夫之任 [27] ,赐妆如嫁。因夫主占了儿家 [28] ,为郡君将离膝下 [29] 。(合前)

(生、旦跪介)微臣何德?烦动至尊 [30] 。敢问南柯以何而治?(王 [31] )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穰 [32] ,民物豪盛 [33] ,非惠政不能治之 [34] 。况有周、田二卿赞治 [35] 。卿其勉之,以副国念 [36] 。(生叩头介)微臣谨遵王命。(老)公主行矣,听母亲一言: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 [37] ,尔善事之 [38] ,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 [39] ,晨昏有间,今日暌别,宁不沾巾 [40] ?(老同旦泣介)(旦)谨领慈命 [41] 。(拜别介)

【滴溜子】 (王) 南柯郡,南柯郡,弗嫌低亚 [42] 。公案上,公案上,酒杯放下。有脚的阳春五马 [43] ,休只管恋着衙,长放假。他那里地方,人物稠杂。

(王)传旨:鼓吹旗帜送过长亭。(行介)

【鲍老催】 (众) 街衢闹杂,街衢闹杂,鸾舆直送仙郎发 [44] 。秦箫吹彻鸾同跨。看乘龙,乘的是,五花马 [45] 。君王驸马多欢哈,则娘娘公主凄惶煞,留不住双头踏。

(众)千岁爷。过长亭了。(王)终须一别。驸马公主勉之。(生旦俯伏介)微臣夫妇不敢有忘。愿我王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生旦下。王)传旨回宫。

【双声子】 (众) 力力喇,力力喇,都是些人和马。哜哜咋,哜哜咋,两下里吹和打。嘻嘻哈,嘻嘻哈。去了价 [46] ,去了价,向槐阴路转,数点宫鸦 [47] 。

【尾声】 看他们时至气化 [48] ,一鞭行色透京华 [49] ,似这样夫妻人世上寡。

双凤衔书次第飞,骎骎羽骑历城池 [50] 。

琼箫暂下钧天乐 [51] ,今日河南胜昔时。

注释:

[1] “玉楼银榜”二句:袭用唐宗楚客《奉和幸安乐公主山庄应制》“玉楼银榜枕严城,翠盖红旗列禁营”。银榜,亦作“银牓”。宫殿或庙宇门端所悬的辉煌华丽的匾额。严城,戒备森严的城池。亦作“禁廷”,犹宫庭。

[2] 鸾路:即鸾辂,天子王侯所乘之车。《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路,驾仓龙,载青旗,衣青衣。”

[3] 凤城:京都的美称。唐沈佺期《奉和立春游苑迎春》:“歌吹衔恩归路晚,栖乌半下凤城来。”

[4] 侍长:金元时代奴仆对主人的称谓。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楔子:“(红娘对莺莺)侍长请起,我去则便了,说道:‘张生,你好生病重,只俺姐姐也不弱。’”王季思校注:“《南词叙录》:‘金元时谓主曰使长。’侍长,即使长也。”

[5] 貂蝉:貂尾和附蝉,古代为侍中、常侍等贵近之臣的冠饰。

[6] 于飞:飞;偕飞。于,语助词。《诗·周南·葛覃》:“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郑玄笺:“飞集藂木,兴女有嫁于君子之道。”

[7] 姹:娇美,艳丽。

[8] 通衢:四通八达的道路。汉班昭《东征赋》:“遵通衢之大道兮,求快捷方式欲从谁。”

[9] 瑶台:美玉砌的楼台。亦泛指雕饰华丽的楼台。

[10] 浓乍:为押韵而倒装。

[11] “素情娇怯”句:素情,平素的心愿;内心的真情。娇怯,柔美;柔弱。明唐寅《桂枝香·春情》曲:“晓来风度湘帘,娇怯莺声流啭。”

[12] “无任”句:无任,敬词。犹不胜。旧时多用于表状、章奏或笺启、书信中。忭,高兴。南朝宋谢庄《谢赐貂裘表》:“臣欢忭自歌,而同委衾之泽;勤劳未极,而叨解裘之宠。”

[13] 鸿私:犹鸿恩。南朝梁江淹《萧领军让司空并敦劝启》:“且皇华之命,居上之鸿私;凤举之招,为下之殊荣。”

[14] 御沟:流经宫苑的河道。晋崔豹《古今注·都邑》:“长安御沟谓之杨沟,谓植高杨于其上也。一曰羊沟,谓羊喜抵触垣墙,故为沟以隔之,故曰羊沟也。”

[15] “祖道城南”句:祖道,古代为出行者祭祀路神,并饮宴送行。《史记·滑稽列传》:“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于都门外。”杯斝(jiǎ),古代酒器。明宋应星天工开物·珠玉》:“所谓连城之璧,亦不易得。其纵横五、六寸无瑕者,治以为杯斝,此已当时重宝也。”这里泛指酒杯。

[16] 弹压:控制;制服;镇压。唐陈子昂《谏灵驾入京书》:“然后能削平天下,弹压诸侯,长辔利策,横制宇宙。”

[17] “凭仗你”句:半壁,半边。门楣,亦作“门眉”。门框上端的横木,这里指女婿。元无名氏《举案齐眉》第三折:“我穷则穷是秀才的妻室,你穷则穷是府君的门楣。”

[18] 看觑:看顾;照料。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五:“可怜我四海无家独自个,怕得工夫肯略来看觑我么?”

[19] 威仪:帝王或大臣的仪仗、扈从。

[20] 赔奁:嫁妆。

[21] 云树:云和树。

[22] 天街:京城中的街道。唐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诗之一:“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23] 盈盈:充积貌;充盈貌。晋皇甫谧针灸甲乙经·脾胃大肠受病发腹胀满肠中鸣短气》:“腹中肠鸣,盈盈然食不化。”

[24] 太山太水:即泰山泰水,称岳父岳母。

[25] 一法:统一的法令。《荀子·王霸》:“君者,论一相,陈一法,明一指,以兼覆之,兼照之,以观其盛者也。”

[26] 生小:犹自小;幼小。《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

[27] 之任:赴任,上任。明王玉峯《焚香记·往任》:“疾忙之任整行装,即把捷音传。”

[28] 儿家:古代青年女子的自称。清洪升《长生殿·闻乐》:“娘娘不必迟疑,儿家引导,就请同行。”

[29] 膝下:指人幼年时常依于父母膝旁,言父母对幼孩之亲昵。后用作对父母的亲敬之称。

[30] 至尊:用为皇帝的代称。

[31] 王:《六十种曲》本误作“生”,据万历、独深、竹林三本改作“王”。

[32] 丰穰:犹丰满;肥沃。明陶宗仪辍耕录·淳化阁帖》:“近人多不识阁帖,某家宝藏本,皆非真,真者字极丰穰,有神采。”

[33] 豪盛:强盛;昌盛。

[34] 惠政:仁政,德政。

[35] 赞治:协助治理。宋洪适《代人起居太母回銮表》:“彤史扬休,久嫔京而赞治;赤光协吉,遂毓圣以开祥。”

[36] 副:相称;符合。《后汉书·黄琼传》:“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37] 柔顺:温柔和顺。

[38] 善事:善于侍奉;好好地侍奉。

[39] 封境:原指受封的境域,后亦泛指所守的地方。汉贾谊新书·阶级》:“守卫捍敌之臣,诚死城郭封境。”

[40] 沾巾:沾湿手巾。形容落泪之多。汉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

[41] 慈命:对母亲命令的敬称。

[42] 低亚:低垂。亚,低压。宋孙浩然《离亭燕》词:“天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

[43] “有脚”句:意思是施行惠政的太守。有脚的阳春,即“有脚阳春”,对官吏施行德政的颂词。典出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有脚阳春》:“宋璟爱民恤物,朝野归美,时人咸谓璟为有脚阳春,言所至之处,如阳春煦物也。”

[44] 仙郎:唐人对尚书省各部郎中、员外郎的惯称。唐綦毋潜《题沈东美员外山池》诗:“仙郎偏好道,凿沼象瀛洲。”

[45] 五花马:唐人喜将骏马鬃毛修剪成瓣以为饰,分成五瓣者,称“五花马”,亦称“五花”。唐杜甫《高都护骢马行》:“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

[46] 价:助词。语气助词。用于句首、句中和句末。

[47] 宫鸦:栖息在宫苑中的乌鸦。唐韩渥《故都》诗:“塞雁已侵池籞宿,宫鸦犹恋女墙啼。”

[48] 气化:指阴阳之气的变化。亦以喻世事的变迁。南朝宋颜延之《重释何衡阳书》:“岂获上附伊颜,犹共赖气化。”

[49] 行色:行旅出发前后的情状、气派。《庄子·盗跖》:“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耶?”

[50] 骎骎:马疾速奔驰貌。晋陆机《挽歌》之一:“翼翼飞轻轩,骎骎策素骐。”

[51] “琼箫暂下”句:琼箫,玉箫。唐王翰《飞燕篇》:“朝弄琼箫下彩云,夜踏金梯上明月。”钧天乐,即“钧天广乐”。《史记·赵世家》:“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居二日半,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后因以“钧天广乐”指天上的音乐,仙乐。

评析:

本出写槐安国“国王、国母饯送驸马、公主之任南柯”,内容紧承上出《荐佐》而来。全出共有十支曲子,开头第一支曲子【传言玉女】写紫衣官将饯行工作备办就绪。国王、国母的亲自过问,并要求将行李和嫁妆摆在道路上,允许百姓观瞻。【疏影】写驸马、公主在城南饯所拜见国王、国母。作者借第三人称视角称赞淳于棼夫妇“冠裳俊雅”、“凤妆浓乍”、“素情娇怯”,“真乃是夫贵妻荣,一对堪描堪画”。汤显祖“四梦”中爱情的描写,在强调情的前提下,男女主角往往都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这主要与其戏剧的题材有很大的关系,但毋庸讳言,多少限定了作品反映现实的广度。【画眉序】一直到【滴溜子】五曲,写饯行宴上国王夫妇与公主情深难舍及国王对驸马的殷切期望与教诲。“尽关南一面,借卿弹压。凭仗你半壁门楣,看觑俺一分天下”,表达国王对驸马的器重;“但闺房所要,尽情相把”,“为妇之道,责乎柔顺,尔善事之”,表达国母对公主的谆谆教诲;“祝太山太水千秋,喜治国治家一法。”这是驸马对国王国母的祝福;“生小正娇花,酬谢东风许花发。但随夫之任,赐妆如嫁。因夫主占了儿家,为郡君将离膝下。”又是公主即将远离父母所抒发的恋恋不舍之情;“公案上,公案上,酒杯放下,有脚的阳春五马,休只管恋着衙”是国王对驸马的谆谆告诫。在君臣之义、母女亲情、国事、家事、亲情的交汇描写中,汤显祖的亲情描写总让人动情。终以【鲍老催】等三曲作结,宴后国王、国母将驸马、公主送过长亭。其中“力力喇,力力喇”、“哜哜咋,哜哜咋”、“嘻嘻哈,嘻嘻哈”等重叠象声词的引入,描写驸马出行时的盛大场景与显赫声势,同“御饯”的主题十分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