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小的P城在一座山岗上。在老城的墙脚下,一条小河潺潺流过,这条小河夹在陡峭的河岸之间,河水很深。大概就是因为它那清脆的流水声,人们才称它为叮咚河。假如您从通往凡尔赛的大道过来,就得在南门口经过叮咚河上的一座单孔石桥,石桥两旁低矮粗壮的圆栏杆,成了郊区所有老年人休息时坐的长凳。进城后上坡,就是丽日街,街尽头是静静的四姑娘广场,广场上铺着大石块,石缝间杂草丛生,使得这块广场看上去绿油油的,像一块草地。四周房子里寂静无声。每过半小时左右会慢吞吞走过一个行人,引起马厩门后一条狗的狂吠。这个僻静的地方每天要热闹两次,那是几个军官按时经过这儿到丽日街一家饭铺去吃包饭的时候。
朱利安·米雄住在广场左面一个花农的家里,花农把他家二楼一个大房间租给了他,自己住在这幢房子另一面的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对着卡特琳街,他的花园就在这条街上。朱利安有独用的门和楼梯,他安静地在这里过日子。他只有二十五岁,却就像一个喜欢过退隐生活的小市民那样离群索居。
这个青年自幼父母双亡。从前米雄一家在芒特附近阿吕埃村经营马具皮件。朱利安的父母去世以后,他的叔父把他送进一个寄宿学校读书。后来他叔父也离开了尘世,于是朱利安在P城邮局任一个小小的邮件发货员,至今已五年了。他一年的薪金是一千五百法郎,永远没有加薪的指望。尽管如此,他还是积蓄了一些钱,从来也没有想象过还有比这更宽裕更愉快的日子。
朱利安是个高个子,瘦骨嶙峋的,但刚劲有力,他一双粗大的手使他自己都感到拿不出来。他自己觉得长得很丑,四方形的脑袋,就像一个过于粗鲁的雕塑家刚制成毛坯就撂下的一座塑像;这使他感到有些羞怯,尤其在一些小姐面前。有一个洗衣妇曾笑着对他说他长得并不太丑,这句话使他心烦意乱,久久不能平静。在街上,他低头弯腰,甩着胳膊迈着大步往家里走,只想早些回到他的隐身之处。由于行动笨拙,他总是感到有些战战兢兢、惴惴不安,一心只指望庸庸碌碌、默默无闻,这已经是他的一种病态的需要。他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也没有一件风流韵事,只想做个与世隔绝的隐修士。
这种生活一点没有使他宽阔的肩膀感到有什么负担。朱利安内心感到非常幸福。他有一个安静而纯洁的灵魂。他那有一定规律的日常生活极为平静。早晨,他上办公室去,安详地接着做昨天的工作;中午吃一只小面包后又开始抄写;后来又吃晚饭,上床睡觉。第二天,太阳升起,同样的一天重新开始,就这样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一个月一个月地过着。这种缓慢行进的生活最后就像一曲柔和的音乐,使他就像那些白天犁地,到了晚上躺在新鲜的麦秸中反刍草料的耕牛一样昏昏入睡,陷入相同的梦境。他细细地品味着这种单调生活的乐趣。他的乐趣就是有时候在晚饭后走过丽日街坐在桥栏杆上一直待到九点。他让两条腿悬在水面上,看着脚下白浪滚滚、日夜淙淙而流的叮咚河。两岸的柳树低垂着它们灰白的枝头,在水中投下了它们的倒影。天上落下一片白茫茫的黄昏景色。他就陶醉于这静谧的大自然之中,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条叮咚河总是在这美妙的寂静之中,在同一条草地河床上流过,大概和他同样幸福。天空中繁星闪烁,他吸饱了新鲜的空气,回家睡觉。
此外,朱利安还有其他的乐趣。每逢假日,他就一个人徒步出门,走得很远,累得筋疲力尽后回家,这使他感到高兴。他还交了一个哑巴朋友,那是一个雕刻工人,他们两人手挽着手整个下午在林荫道上散步,互相也不做什么手势。有些时候,他和这个哑巴坐在“旅客之家”咖啡馆尽里头没完没了地下棋,一动不动,全神贯注。他曾经养过一条狗,后来给车子碾死了。他那么虔诚地思念它,以至后来不愿意再养动物了。在邮局里,大家都和他打趣,说他和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姑娘相好,那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赤脚的卖火柴的女孩子,因为他经常给她一把把的铜子,却不要她的火柴;但是他被惹恼了,以后就偷偷地塞铜子给她。从来没有人在晚上遇到过他有女人陪着在城墙边散步。P城的女工,一些机灵活泼的调皮姑娘最后不得不放过了他;他走过她们面前时,连大气也不敢出,把她们勾引他的嬉笑当作是对他的嘲弄。城里面的人有些说他是傻瓜,另外有些则认为对这样一个外表温和、生性孤独的小伙子要多加提防。
朱利安的天堂是他的房间,在那里他可以自由呼吸,只有在他的房间里他才相信自己不受外界的侵扰。于是,他可以挺直腰杆,一个人笑笑,看到他镜子里的影子还那么年轻,他奇怪得不禁愣住了。他的房间很大,他在里面放了一张长沙发、一张圆桌,还有两把椅子和一把扶手椅。放了这些家具以后,房间里仍有供他来回走走的地方。床铺缩在一个巨大的凹室里面,在两扇窗子中间有一口像儿童玩具似的胡桃木小柜子。他在房间里散步,或坐或躺,从来也不感到寂寞。他从不在办公室以外写字,一看到书就感到累。给他包饭的老太婆坚持要借些小说给他看,让他受教育,可是他在归还这些书的时候说不出书的内容,这些曲折的故事对他来说情节过于离奇。他偶尔也画几笔,可总是画同样一个头像,一个神情严肃的女人的侧影,系着头带,发髻上还弯弯曲曲地盘着一串珍珠。他唯一喜爱的是音乐,有时整个晚上他都吹笛子,这是他超于一切的最感兴趣的消遣。
朱利安吹笛子完全是自学的。市场广场上一家旧货店里有一支旧的黄杨木笛子,他看中已经很久,这是他一件梦寐以求的东西。他那时有钱,但不敢走进店铺去买,怕被人嗤笑。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壮大胆子进去把它买了下来,放在外套里面,紧紧地抱在胸口,奔回家中。随后,他就紧闭门窗,轻轻地吹,不让别人听见。他在一家小书店里找一本关于笛子演奏法的旧书,慢慢地学了两年。他大着胆子开着窗户吹奏还只是六个月以前开始的。他只会吹奏一些古老、缓慢和简单的曲子,上一世纪的一些抒情歌曲。他像一个满怀激情的小学生那样笨拙生硬地吹奏这些乐曲,笛声悠扬,无限温柔。在暖洋洋的晚上,当整个街区都进入梦乡,听到从这燃着一支蜡烛的大房间里传出去的轻柔的乐曲,人们会以为这是一种爱情的诉说,有些发抖又很低沉,把在大白天绝不会说出来的心事倾吐给寂静的夜晚。
为了节省,他还经常吹灭灯火,因为这些曲子他都能背下来了。再说,他也喜欢黑暗。于是,他坐在窗前,面对苍穹,在一片漆黑中吹奏。有几个过路人抬起头来,寻找这犹如远处一只夜莺在鸣啭歌喉的清脆美妙的乐声从何而来。这支旧黄杨木笛有点儿裂了,发出的声音比较模糊,就像一位过去的侯爵夫人的甜美的细嗓子,还能正确地唱出她年轻时代的舞曲。音符一个一个地像长着翅翼似的飞走了。这乐声好像来自黑夜,它与夜晚的那种平凡的气息混成一片,多么和谐。
朱利安很怕四周邻居抱怨。可是外省人睡得死。再说四姑娘广场周围只住着一个公证人萨沃尔南先生和一个退休宪兵皮图上尉,这是两个很随和的邻居,他们九点钟就上床睡觉。朱利安更怕的是一个高等住宅里的,也就是那正对着他窗子、矗立在广场另一边的玛尔萨纳府邸里的住户。这幢房子的正面灰暗、严肃、朴素,像一座修道院一样。一个杂草蔓生的五个梯级的台阶通向一扇圆形的大门,门上有一些巨大的钉头加固。这幢房子只有两层,上面一层并排有十个窗子,窗子外面的百叶窗每天都按时开关,厚厚的窗帘总是遮着,外界看不见房间里的任何情况。左边花园里巨大的栗树织成了一片绿荫,绿色的波浪一直延伸到城墙脚边。这幢威严的府邸,它的花园,它的使人肃然起敬的墙垣,它的忧郁的王府般的外表,使朱利安想到,如果玛尔萨纳家里的人不喜欢听笛声,只要他们说个“不”字,就肯定可以使他停吹。
而且,当朱利安把臂肘支在窗口看着他感到那么宏伟的花园和建筑物时,他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宗教式的崇敬之意。这座府邸在当地享有盛名,人们都说外地人还远道前来参观。关于玛尔萨纳家的财富同样也有各种传闻。朱利安早就在窥视这座老房子,想揭穿这偌大一笔财产的秘闻。可是,虽然他有时整整几个小时傻乎乎地伫立在那儿,他看到的却只是府邸灰色的正面和一大片黑黝黝的栗树。从来没有一个人登上过那个台阶上碎裂的梯级,那长满绿苔的大门也从未见打开过。玛尔萨纳家的人把这扇门堵死了,他们从圣阿纳街上一扇栅栏门进出;此外,在城墙附近一条小巷尽头有一扇朱利安看不见的、通向花园的小门。对朱利安来说,这座府邸一直是死气沉沉的,就像神话中的一所宫殿一样,里面住着一些看不见的人。每天早晚,他只看到开关百叶窗的用人的胳膊。随后,这幢房子又恢复了它凄凉、肃穆的外貌,就像一座公墓里无人过问的孤坟。大栗树的枝叶如此繁密,以至看不见花园里的小路。这个严密封锁的、高傲的、静谧的天地使这个年轻人异常激动。难道财富就是这忧郁的平静,就是在这平静中他找到的从教堂的拱顶上掉下来的对宗教的激情吗?
有多少次,他在睡觉以前,吹灭了蜡烛,在窗前待上一个小时,期望能意外发现玛尔萨纳府邸里的秘密!黑夜里,这幢大房子用它的阴影挡住了天际的一角,排开的栗树林就像一池墨汁。府邸里的人准是把里边的窗帘拉得十分严密,没有一丝亮光从百叶窗的叶片缝隙里漏出来。甚至这幢房子本身也没有一点人气,根本不像有人住在里面,连睡熟的人的鼾息都使人感觉不出来。这幢房子在黑暗中渐渐失去威严。此时,朱利安才放大胆子,拿起他的笛子。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吹,笛声在这座空屋中发出回声,送回来一个个微弱而清脆的音符,有几个缓慢的乐句消失在漆黑的花园之中,花园里连鸟儿扑打翅翼的声音也没有。旧黄杨木笛仿佛是在林中睡美人45的宫殿前面吹奏古曲。
一个星期天,在教堂广场上,邮局里一个同事突然指给朱利安看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和一个老妇人,说那是德·玛尔萨纳侯爵夫妇。他们很少出门,因此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们。他看到他们非常瘦弱,神情又那么庄严,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行人对他们鞠躬如仪,他们只是点头致意,这使他心里很不平静。这时,他的同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说,侯爵夫妇俩有一个女儿,名叫泰莱丝·德·玛尔萨纳小姐,她现在还住在修道院的寄宿学校里,还说公证人萨伏尔南先生的文书科隆培尔是这位小姐的奶兄。果然,就在两位老人要走上圣阿纳街时,正在这儿走过的科隆培尔迎了过来,侯爵向他伸过手去,这是他从来没有给过别人的荣誉。朱利安看到他们握手心里不是滋味,因为这个科隆培尔,一个目光炯炯、贫嘴油舌的二十岁的小伙子,很久以来就是他的对头。这个人拿他的羞怯取笑,挑动丽日街上的洗衣妇作弄他,他们之间的仇恨那么深,因此有一天,他们两人在城墙边用拳头决斗了一场,最后公证人的文书眼青鼻肿地离开了那儿。朱利安听了,知道了一切后,那天晚上,他的笛声更低沉了。
不过,尽管玛尔萨纳府邸的事使他心绪不宁,但并没有打乱他像时钟般有规律的习惯。他每天上班,吃午饭,吃晚饭,在叮咚河畔散步。府邸那异常的安静最后进入了他生活的甘美之中。两年过去了。他对台阶上的野草、府邸的灰蒙蒙的外貌、黑黝黝的百叶窗已经完全看惯了,因此他觉得这些东西对四周邻居的宁静是相辅相成的,是必不可少的。
朱利安在四姑娘广场已经住了五年,七月份的一个夜晚,发生了一件事,扰乱了他的生活。这天晚上很热,繁星闪烁。他在黑暗中吹着笛子,可是他的嘴唇有点儿漫不经心,节奏吹得很慢,有几个音他好像睡着了似的延长了好几拍。突然之间,他对面玛尔萨纳府邸的一扇窗子打开了,灰暗的大房子顿时出现一个明亮的窗户。一个年轻姑娘靠在窗口,在那儿待着一动不动,显出她苗条的身影,她昂着头好像在倾听着什么。朱利安停止吹奏,浑身颤抖。他看不清少女的脸庞,只能看到她已经解开的披散在她颈旁的发波。寂静中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你没有听到吗,弗朗索瓦丝?好像是音乐声。”
“是夜莺吧,小姐。”房间里一个粗嗓子回答说,“关窗吧,当心夜里有虫子。”
对面又恢复了一片漆黑。朱利安坐在他的扶手椅里动弹不得,眼睛里始终映现着对面墙上刚才出现过的那块亮光。在此以前,那座房子一直是没有生命的。他还在不停地颤抖,心里在寻思,他对刚才出现的情景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过了一个小时以后,他又开始吹笛子,吹得非常之轻。想到这个少女一定以为他的笛声是栗树林中一只夜莺在歌唱,他不禁微笑起来。
二
第二天,在邮局里,泰莱丝已经离开修道院寄宿学校这件事成了头号新闻。朱利安没有讲起他已经看见了这位披头散发、光着脖子的泰莱丝小姐。他焦躁不安,感到心里对这个少女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恶感,她将要打乱他的生活习惯。当然,这扇窗子,这扇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打开百叶窗的窗子,使他害怕,使他心神不定。他从此可能不得安宁,他也许更喜欢一个男人而不喜欢一个女人,因为女人更喜欢取笑人。今后他怎么敢再吹笛子?对一个肯定懂得音乐的小姐来说,他吹得可太糟了。因此,到了晚上,经过反复思考以后,他认为他讨厌泰莱丝。
朱利安悄悄地回到家里。他不点蜡烛,这样泰莱丝看不见他。他想立即上床睡觉,以表示他心里的气恼。但是他抵挡不住自己想知道对面发生的事情的欲念。对面的窗子没有打开。到了十点钟光景,才有一线微弱的光线从百叶窗叶片里透露出来;后来,这道亮光熄灭了,他就呆呆地凝望着那扇没有亮光的窗子。从此以后,他每天晚上都身不由己地监视偷看。他窥视着对面的府邸,就像他早年用心地注意使那座房子的古老而沉静的砖石苏醒时的那些气息;但是他又似乎看不到有丝毫变化,这座府邸一如既往,始终在酣睡着;要发现里边生活有新的变化,一定要有一副经过锻炼的耳目。这种新的变化是:有时会从窗子后面闪出的一道亮光,窗帘掀起一个角,隐约瞥见的一个大房间;有些时候,一阵轻轻的穿过花园的脚步声,远处传来的伴随着歌唱的钢琴声,或者是一些更加模糊的声音,仅仅是一阵轻微的颤动就说明这座老屋中有一颗年轻的心脏在跳动。朱利安自己琢磨着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大的好奇心,他原以为对所有这些嘈杂声是非常厌烦的。从前,空荡荡的府邸把他的笛声轻轻地送回来,他多么怀念那个时候呀!
他最热烈的欲望之一——虽然他自己并不承认——就是再次见到泰莱丝。他想象她是粉红色的脸蛋,两眼明亮,神态高傲。因为他白天从来不敢在窗口看,只是有时在夜间偶尔瞥见她灰暗的身影。一天早上,当他去关闭一扇百叶窗想挡住阳光的时候,突然他看见泰莱丝站在她房间中央。他一下子愣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她身材高大,脸色苍白,五官端正,容貌很美,仿佛若有所思。她和他想象中的她的愉快的形象不一样,他几乎有些怕她了。尤其是她的嘴大了些,嘴唇血红,眼眶深陷,眸子乌黑而无神,这双眼睛使人感到她像是一个凶残的皇后。她慢慢地走近窗子;但是她好像没有看见他,仿佛他离得太远,看不见。她离开窗子,她头颈有节奏的动作非常优美,以至他觉得自己虽然肩阔背宽,但在她旁边却像个孩子一样软弱无能。他看清了她,也就更怕她了。
从此,年轻人的生活变得苦闷起来。这位生活在他近旁的、如此庄严如此高贵的美丽小姐使他心情沮丧,她从来不正眼瞧他一眼,她简直不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可是一想到她可能会注意他,会觉得他可笑时他同样也感到灰心失望。他那种病态的胆怯心理使他以为她一直在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为的是要嘲笑他。他回家时把腰弯得低低的,待在房里尽量少走动。过了一个月,少女的蔑视使他感到痛苦。为什么她从不正眼瞧他?她来到窗口时,总是用她的黑色眼珠浏览一下无人行走的石板街道,然后又回进房里,根本没有想到闷闷不乐的他在广场另一端。他过去一想到会被她发现就瑟缩发抖;而现在,他希望她盯着看他。这个念头同样使他浑身哆嗦。他生活中无时无刻都放不下她。
泰莱丝早上起身时,一向遵守时刻的朱利安竟忘了上班。他看到这张嘴唇血红的苍白的脸总是感到胆怯,可是这种胆怯又有它美滋滋的一面,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他躲在窗帘后面偷看,怕得几乎要晕倒过去,两条腿就像经过长途跋涉以后一样瘫软。他在梦中梦到她突然看到了他,对他微笑,于是他不再怕她了。
这时他想到用他的笛声引诱她。几个闷热的夜晚,他又开始吹他的笛子。他让两扇窗户敞开着,他在黑暗中吹奏起最古老的乐曲,几支田园曲,就像一些小姑娘的轮舞曲那样朴素自然。曲子中有些缓慢而颤抖的乐句,随着一些简单的节奏徐徐远去,就像一些古时候谈情说爱的贵妇人在炫耀她们的裙子。他专挑一些没有月亮的夜晚吹奏;这时广场上一团漆黑,人们不知道这柔和的乐声从何而来,就像黑夜里一只鸟儿的翅翼在沉睡的屋顶上掠过。在他重新开始吹笛子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激动地看到泰莱丝从床上起来,穿着一身白衣服走近窗子,两个胳膊肘撑在窗口,惊奇地又听到在她回家那天已经听到过的这种音乐声。
“听啊,弗朗索瓦丝,”她转身向房间里面说,声音很严肃,“这不是鸟叫。”
“哦!”一个老年妇人的声音回答说,——朱利安只看到她的身影,“这肯定是一个喜剧演员在消遣,在很远的地方,在郊区。”
“是的,在很远的地方。”少女沉默了一会儿重复着说,一面在黑夜中凉快凉快她赤裸的胳膊。
从此以后,朱利安每天晚上都吹笛子,而且吹得越来越响,他的激情全倾注到这支旧黄杨木笛里面。泰莱丝每天晚上都在听,她对这种轻快的乐声感到奇怪,这个乐声飘过家家户户的屋顶,总是等待着夜晚的来临才向她传来。她清楚地感觉到这支小夜曲是冲着她窗口来的,她有时踮起脚尖,想越过各家的屋顶看过去。后来,有一个晚上,乐曲就在近旁响起,于是她猜到了,声音就是从眼前那几座似乎在沉睡的老房子中发出来的。朱利安满怀激情地吹着,笛子发出水晶般清脆的颤音。黑夜使他胆大,他竟想用他乐曲的力量把她带到自己身边;而泰莱丝也果然从窗口倾身出来,她似乎被笛声吸引和征服了。
“回进来吧!”老妇人的声音说道,“夜里要起风,您会做噩梦的。”
这天晚上,朱利安辗转难眠,他想到泰莱丝已经猜出是他,说不定已经看到他了。因此他睡在床上焦灼不安,心里寻思第二天他是不是应该露露面。当然,如果他再躲躲闪闪是很可笑的。不过,他还是决定不露面,可是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他正在把他的笛子装进笛袋的时候,泰莱丝房间的百叶窗突然打开了。
这位少女从来八点钟前不起床,今天她穿着睡衣出现在窗口,胳膊肘撑着窗台,头发盘在脖子后面。朱利安怔在那里,抬着头,面对面地望着她,头也转不过去,当他笨拙的手正想把笛子拆开,手已经不听使唤了。泰莱丝也在观察他,目光专注而威严。她似乎对他粗大的骨骼、巨大臃肿的身躯,以及他这个羞怯的巨人的所有丑陋的地方仔细打量了片刻。她这时已经不再是他昨晚看见的热情的少女;她神色倨傲,黑眼睛,红嘴唇,皮肤显得很白。她把朱利安审视一番之后,不屑地微微撇了撇嘴;她那无所谓的神色,就仿佛她刚才考虑的是街上的一条狗是不是讨她喜欢;然后她转过头,不慌不忙地关上了窗户。
朱利安两腿发软,瘫倒在他的扶手椅里,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啊!我的天主!我不讨她喜欢……而我却爱她,我爱她爱得要死!”
他双手抱头,抽泣起来。是啊,为什么要露面呢?一个人长得不好,就该躲起来,不要去吓唬姑娘们。他咒骂自己,对自己的丑陋气得发狂。他本该躲在黑暗中继续吹他的笛子,就像一只夜鸟用歌声来吸引人。如果要讨人喜欢,就永远不该在阳光下露面。为了她,他将始终作为一首温柔的乐曲而存在,他将什么也不是,只是一首歌唱神秘的爱情的古老的曲子。而她就像爱一个从远道而来、为爱情而宁愿死在她窗下的一位可爱的王子那样没有见过他,但爱上了他。但是,他又粗又笨,打破了这种美妙幻想。而现在她知道他壮得像一头干活儿的牛,她再也不会喜欢他的音乐啦!
果然,后来尽管他选择最暖和的芬芳馥郁的夜晚,重新又吹起他最动听的曲子,泰莱丝都不听,也听不见。她在她房间里来回走着,或是靠在窗口,就好像他并不在对面用谦恭的乐曲诉说他的爱情。有一天她甚至叫了起来:
“我的天啊!真叫人难受死了,这支笛子吹不成调了!”
于是,他完全失望了,把他的笛子扔在抽屉里边再也不吹了。
那个小科隆培尔也嘲笑他。一天,在小科隆培尔去事务所时,他看到朱利安在窗前研究一段乐曲,后来每当他路过广场时,他总是不怀好意地笑着。朱利安知道这位公证人的书记是可以出入玛尔萨纳家里的,这使他心如刀割,倒不是因为他嫉妒这个小崽子,而是眼红他的地位。如果他能处在科隆培尔的职位一个小时,他宁愿献出满腔热血。科隆培尔的母亲,弗朗索瓦丝,以前是泰莱丝的奶妈,在府邸里已经有好些年了,现在监护着泰莱丝。从前,这位高贵的小姐和这个小农民在一起长大,他们现在仍旧保持着过去的某些友情是很自然的。当朱利安在街上遇到抿着嘴唇微笑的科隆培尔时,他心里同样感到难受。当他发现这个小崽子的相貌并不难看时,他的恶感就更大了。科隆培尔长着一颗像猫头似的圆脑袋瓜,但是这个脑袋瓜却很秀气、机灵,还有一双绿眼睛,柔软的下巴颏儿下面一抹淡淡的卷曲的山羊胡子。啊!如果他还能把他逼在城墙脚下的角落里,他会叫他为能上泰莱丝家去看她的幸福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一年过去了。朱利安非常痛苦。他只是为泰莱丝而活着;他的心全在这冷冰冰的府邸里,面对着这所府邸,他的拙笨劲儿和他的相思使他难过得要死。只要有一分钟空,他就来到窗前,眼睛盯在这灰色的墙上。他对墙上最小的苔藓斑点都了如指掌!整整好几个月,他都徒然地睁着眼睛看,竖着耳朵听,他对这座毒害他身心的庄严肃穆的大房子里面的事情仍一无所知。一些模糊的声音,一些暗淡的微光,都使他惶恐。是举行宴庆吗?是举行丧礼吗?他不知道,人的活动都在房子的另一面进行。他根据心情的忧或喜,随心所欲想象着:泰莱丝和科隆培尔在吵嚷着玩耍,泰莱丝在栗树林下散步,舞会上她靠在舞伴的胳膊上盘旋,突然而来的伤心事使他坐在阴暗的房间里呜咽哭泣。也许他听到的只是老侯爵夫妇在陈旧的地板上像小耗子样的碎步疾走声。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看到的始终是这堵神秘的墙上的唯一的窗子。年轻姑娘每天都要露面,可是她比石头还要沉默,她的出现从来没有带来一线希望。她使朱利安懊丧不已,她总是对他视同陌路,拒之于千里之外。
朱利安最大的幸福时刻就是对面窗子打开的时候。那时候,在少女不在屋时,他可以看到这个房间的几个角落。他花了六个月时间才弄清楚房间里床是放在左面一个凹室里的,凹室前面挂着粉红色的帏幔。后来,又过了半年,他知道了床对面有一口路易十五时期的柜子,柜子上面瓷柜内镶有一块镜子。正对面,他看到有一座白色大理石的壁炉。这个房间是他梦想中的天堂。
他的爱情是经过剧烈的斗争的。他有时自惭形秽,就一躲几个星期,随后,他又恼羞成怒,一心想显示他魁梧的身躯,硬要她看看他热得发烫、不太光洁的面孔。于是,他就几个星期地待在窗口盯着她看,看得她心烦。甚至有两次他还曾以大胆使怯懦者变得疯狂起来时的那种粗暴举止,向她送去热烈的飞吻。
泰莱丝倒也没有生气。当他躲着的时候,他看见她气度不凡地来回走着;当他硬是待在窗口时,她还是这副神气,只是更高傲,更冷淡。他从来没有看见她有轻松的时刻。如果她遇到他的目光,她也不急于扭过头去。当他有时在邮局里听人说起德·玛尔萨纳小姐很虔诚很善良,他心里就很不以为然。“不,不!她是不信教的,她喜欢血,因为她嘴唇上有血,她的脸所以这样苍白,是因为她蔑视所有的人。”随后,他又因为污辱了她而哭泣。他请求她饶恕,就像向一个长着纯洁的翅翼的圣女请罪一样。
在这第一年里,日复一日、天复一天地过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当夏天来临时,他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泰莱丝好像生活在另一种气氛中。每天总还是这些同样的小事情,百叶窗早上打开,傍晚关上,她每天在相同的时间露面,可是从这个房间里飘出一种新的气息。泰莱丝更苍白,更高大了。一天在他感情冲动时,他第三次大着胆子用他燃烧的指尖向她送去一个飞吻。她紧盯着他看,带着她那种使人心慌的一本正经的模样。她没有离开窗子,倒是他涨红着脸走了开去。
六月底,发生了一件唯一的新鲜事,虽然是件很普通的事,却使他深为震动。几乎每天黄昏,泰莱丝半敞着的窗都猛然地关上,把板壁和窗上的插销震得咯咯响。这种声音会使朱利安惊跳起来,痛苦得发抖;他一直受着不安的折磨,心灵受创伤,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在这个猛烈的震荡之后,整座房子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以至他对这种寂静感到害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看不清楚是谁用胳膊这样猛力地关窗;但是,有一天晚上,他看到了这是泰莱丝两只苍白的手,那是她这样急地转动插销。可是过了一个小时后,她重新打开窗子时却并不匆忙,斯斯文文的,神态自若,她显得很疲乏,在窗上靠一会儿。随后,她在清净的房间里来回徘徊,忙于一些年轻姑娘家的琐事。朱利安茫然地看着,耳朵里不停地响着插销的吱嘎声。
一个秋天的傍晚,天色阴沉,气候温和,插销声又可怕地响起来。朱利安浑身发抖,他对着薄暮笼罩的凄凉的府邸,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掉落下来。那天上午下过雨,栗树已谢落了一半叶子,散发出一股腐叶的气味。
朱利安等着窗子重新开启。窗子猛地开了,就像它关闭时那么猛。泰莱丝出现了。她脸色煞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披散在颈脖上。她直挺挺地站在窗前,把十个手指按在她血红的嘴唇上,随后向朱利安送来一个飞吻。
他简直要发狂了。他把拳头抵住胸口,似乎在问这个飞吻是不是给他的。
这时候,泰莱丝以为他会退回去,她更加探出身子,又把十个手指头放到她血红的嘴唇上,给他送来了第二个飞吻,接着又送过来第三个。这好像是还给朱利安过去给她的三个飞吻。他不禁目瞪口呆。黄昏时分,光线还很亮,他清楚地看到她站在窗户的阴影之中。
当她认为他已经被征服了的时候,就对小广场上扫了一眼,接着,用一种压低的声音说了一个字:
“来!”
他来了。他走下楼,走近府邸。他抬头看的时候,台阶上的门已微微打开,这扇门也许锁了半个世纪,苔藓把门扉也粘住了。可是现在他糊里糊涂地走着,不再感到惊奇。他一进去,门就关了起来,一只冰凉的小手带着他向前走去。他走上一层楼梯,沿着走廊,穿过第一个房间,最后走进了他熟悉的那个房间。这就是他的天堂,张挂着粉红色帏幔的房间。房间里的日光已在慢慢地暗淡下去。他真想跪在地上,可是泰莱丝直撅撅地站在他面前,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她果敢地把刚才震撼她全身的哆嗦硬是压了下去。
“您爱我吗?”她低声说。
“哦!是的,哦,是的!”他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她做了个手势,不让他讲一些没有意义的话。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高傲的神情似乎使出自于这个少女嘴里的话变得自然和纯洁起来。
“如果我委身给您,您什么事都愿干,是吗?”
他合着双手,不能回答。为了她一个吻,他可以出卖自己。
“那么,我要请您为我做一件事情。”
看到他还是那样呆头呆脑地站着,她突然激怒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精疲力竭,她就要失去勇气了。她大声喊道:
“喂,应该先发个誓……我发誓一定说到做到……您发誓,您发誓呀!”
“噢!我发誓!噢!您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说,他激动得不能自持,完全听人摆布了。
房间里纯净的气味使他如痴如醉。凹室前的帏幔拉着,一想到在这粉红色的罗帐里柔和的阴影里处女的睡床,他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一样心醉神迷。这时,泰莱丝用她突然变得粗暴的手,猛地掀开凹室外面的帏幔,显示给他看淡淡的暮色下的床。床上一片混乱,被单拖了下来,一只枕头掉在地上,似乎已被牙齿咬破了。在一堆揉皱的花边织物中,躺着一个男人的身体,赤着脚横卧在那儿。
“就是他,”她用喘不过气来的声音解释道,“这个人是我的情人……我推了他一下,他摔倒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总之……他已经死了……您必须把他弄出去。您明白了吧?……就是这事,是的,就是这事!”
三
泰莱丝·德·玛尔萨纳很小的时候就把科隆培尔当出气筒。科隆培尔比她大半岁左右,他的母亲弗朗索瓦丝为了要给泰莱丝喂奶,就用牛奶把他养大。后来他在这座府邸长大,他的地位很难确定,处在用人和小姐的游伴之间。
泰莱丝这个孩子叫人受不了。并不因为她显得像是一个顽皮的野姑娘,叽叽喳喳。相反,她却出奇地严肃,对客人们彬彬有礼,都说她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名门闺秀。可是她有一些奇怪的表现:在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会突然之间像疯子般地蹬脚怪叫,或者就朝天躺在花园里的小径上,就这么躺着,说什么也不肯起来,尽管有时候要对她加以惩罚,她也不肯起来。
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虽然她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在她的大眼睛里已经失去了任何光泽,在她脸上人们看到的不是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姑娘们心灵的两扇明净的窗子,而是两个像墨水般浓重的阴暗的窟窿,在这两个窟窿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六岁时就开始折磨科隆培尔。那时科隆培尔身体孱弱瘦小。她把他带到花园深处栗树荫下面的一个地方,跳到他背上叫他背着。她就骑着他绕着一个大圆形空地跑一个小时。她抓紧他的脖子,用脚跟踢他的胁部,不让他喘口气。科隆培尔做马,她做贵妇人。有时候,他被弄得晕头转向,似乎快要跌倒了,她就咬他一只耳朵,咬得鲜血直流,她发疯似的抱紧他,尖尖的小指甲都掐进他的肉里去了。奔跑重又开始,这个六岁的残酷的王后,要这个被她当马骑的男孩背着她在树林中奔驰,她的头发在风中飘拂。
后来,她在她父母面前经常掐他,还不准他叫喊,总是威胁他说,如果他把他们的这种玩法说出去,她就叫人把他撵到街上去。他们就这样保持着一种秘密的生活方式,暗中待在一起,人前就分开。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她把他当玩物,还想把他打碎,看看他身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难道她不是侯爵小姐吗?她看到的人不都是匍匐在她脚下的吗?既然别人给她一个小人儿玩,她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他。因为她对在近旁无人时能驾驭科隆培尔已感到厌倦,她就在有很多人的时候踢他一脚,或是用一根针刺他的胳膊,同时又用她阴暗的眼睛慑住他,吓得他连一点儿微小的抖动也不敢有,她觉得这样做更加有趣。
科隆培尔忍受着这种虐待,内心的反抗使他气得浑身颤抖。为了摆脱想掐死他的这位年轻的女主人的诱惑,他眼睛总是看着地。但是他的性格也是阴险的。他并不因为挨打而感到不快,他在挨打时尝到一种辛辣的乐趣。他有时还有意设法让她刺他,并带着剧烈的颤抖等待着针刺进他的肉体,因而感到满足;此时,他陷入了怀恨在心的乐趣之中。他已经在进行报复,有时让自己带着泰莱丝一起摔倒在石头上,也不怕摔断自己的骨头,要是她磕起一个包来,他就喜在心头。如果说他在众人面前被针刺的时候不喊叫,那是为了不让别人来管他们的事。这只不过是一件和他们两人有关的事,是一场他认为最终他会取得胜利的争吵。
可是,侯爵对他女儿的粗暴举止很担心。有人说,她很像她的一个叔父。她的这个叔父活着的时候尽干些可怕的冒险事,最后被人杀死在远郊一个歹徒出没的地方。玛尔萨纳家族在他们的家史中有着这样的悲剧性渊源;在他们血统极为高贵的后代中间,总是夹杂着一些患有某种疑难病症的成员——这病症有的是突然精神病发作,有的是感情反常,有的是口吐白沫,像是要把家族中的毒液暂时清除一下似的。侯爵出于谨慎起见,认为应该让泰莱丝接受严格的教育,于是,他把她送进一家修道院,希望修道院的严规能软化她的本性。她在修道院一直待到十八岁。
泰莱丝回到家里时,表现得很听话,人也长高了。她的父母看到她信教很虔诚心里很高兴。在教堂里,她久久地跪着,双手捧住头。在家里,她散发着纯洁和宁静的芬芳气息。人们责怪她的只有一个缺点:她太贪吃,一天到晚吃糖,眯缝着眼睛,用微微哆嗦着的红嘴唇吮吸着。谁也不会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沉默无言、犟头倔脑的小姑娘,她那时从花园里撕破了衣服回来,却不愿意说出她是在玩什么才搞成这般模样。侯爵夫妇在这个空荡荡的巨大的府邸里杜门谢客已有十五年了,现在他们认为应该把他们的客厅重新打开。他们邀请当地的贵族吃了几次晚宴,甚至还举行舞会。他们的目的是想把泰莱丝嫁出去。泰莱丝尽管冷若冰霜,却表现出随和之态。她穿着讲究,与人跳舞,但是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就是那些大着胆子想爱她的人也有点惶惑不安。
泰莱丝再也没有谈起小科隆培尔。侯爵照管了他,让他受了些教育以后,不久前刚把他安插在萨沃尔南先生那里当文书。一天,弗朗索瓦丝把她儿子带来,把他推到泰莱丝面前,要年轻姑娘回忆起他就是她童年的同伴。科隆培尔满脸堆笑,穿得很干净,落落大方,一点儿也不拘谨。泰莱丝平静地看着他,说她已经想起来了,随后就扭头走了。一星期以后,科隆培尔又来了,没多久他又恢复了他过去的样子。他每天晚上从公证人事务所出来以后就带着乐谱、书籍和画册到玛尔萨纳府邸里来。大家把他看作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差他跑跑腿,就像对待一个用人或者一个穷亲戚一样。他是这个家庭的附属物。因此他一个人留在少女身旁也没有引起别人的猜疑。他们又像从前一样,把自己关在大房间里,或是整整几个钟头待在花园里的树荫底下。事实上,他们也不再玩过去那种游戏了。泰莱丝慢慢地走着,她的衣裙拖在草丛里发出窸窣声。科隆培尔穿得像城市里的阔少爷,陪着她,一面用一根他始终带在身边的柔韧的手杖敲打着地面。
这时,她又成了女王,而他则又沦为奴隶。诚然,她不再咬他了,但是她在他旁边走着,摆出一种高贵的样子,渐渐地,她又使他缩小了,把他变成了一个拉着女王斗篷的宫廷奴仆。她用她的怪脾气折磨他,有时候又放下架子说起情意绵绵的话,后来,又声色俱厉。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自寻快乐。而他呢,只要她一回过头去,他就向她射去一个闪电般的目光,尖利得像一柄利剑。这个心术不正的青年已踮着脚尖,窥探时机,想着干坏事。
一个夏天的傍晚,在栗树林浓密的树荫下,他们一起散步很长时间。泰莱丝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突然神情严肃地问他:
“喂,科隆培尔,我累了,您能不能像过去一样,还记得吧,背着我?”
他微微一笑,随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我很愿意,泰莱丝。”
可是她又继续走路,只是说:
“很好,我不过是想知道您是不是愿意。”
他们继续散步。夜幕降临,树荫下越来越黑,他们在谈论城里的一位妇人新近嫁给了一位军官。当他们走上一条比较狭窄的小径时,年轻人想闪在一旁,让她走到前面去,可是她猛烈地推着他,逼着他走在前面。这时,两个人都一声不吭。
接着,突然之间,泰莱丝使出她过去那种野姑娘的疯狂劲跳到了科隆培尔的背脊上。
“好吧,走!”她说,声音也变了,像是被她过去那种激情堵住了嗓子。
她已经夺过他的手杖,用来敲打他的大腿。她趴在他的肩膀上,用她骑马师般紧张的小腿紧紧地把他夹得喘不过气来。她发疯似的把他往绿树荫的黑影里驱赶。她用手杖鞭打他,催他快跑,这样跑了很久。科隆培尔在草地上轻轻地疾驰,一句话也不说,喘着粗气。这个小矮子的双腿支撑着这个大姑娘,他拼命顶着,泰莱丝暖烘烘的肉体压得他脖子也要断了。
可是,当她喊出“行了!”的时候,他却不停下。他跑得更快了,仿佛马一扬蹄再也煞不住了。他双手在背后握着,紧紧地箍住她的腿弯,箍得她根本无法跳下来。眼下,他是一匹发性的劣马,驮着他的女主人在狂奔。突然,他不顾她的杖打和抓挠,向园丁放工具的库房里奔去,到了那里,他把她摔到地上,就在干草堆里奸污了她。终于轮到他做主人了。
泰莱丝脸色更苍白、嘴唇更红、眼睛更黑了。她还是过着她虔诚的生活。几天以后,这一幕又开始重演:她跳到科隆培尔的背上,想制服他,最后又被摔倒在库房的干草堆里。在人们面前,她对他还是很温和的,保持着大姐姐的关怀态度;他呢,也是平静地微笑着。他们仍和以前六岁时一样,像一些被放纵的凶恶的野兽,偷偷地以相互撕咬为乐,只不过今天,在情欲冲动的时候,公的取得了胜利。
他们的爱情是很可怕的。泰莱丝在她的房间里接待科隆培尔。她把靠城墙的那扇花园小门的钥匙交给了他。晚上科隆培尔进来的时候,他首先要经过的恰好是他母亲睡的那个房间,可是这对情人既大胆,又冷静,因此从来也没有被人撞见过。他们敢在大白天约会。科隆培尔在晚饭前进入泰莱丝的房间,泰莱丝关起窗子等他,这样可不让邻居们看到。他们希望在任何时候都待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相互倾诉一对二十岁的恋人的情话,而是为了继续他们维护各自自尊心的战斗。他们经常争吵,低声相互辱骂,气得浑身发抖,真想高声叫喊,大打出手。
一天傍晚,晚饭以前,科隆培尔来了。后来,他光着脚,只穿着衬衣在房间里徘徊。突然,他想抓住泰莱丝,像市场上卖艺的大力士一样把她举起来。泰莱丝一面挣扎一面说:
“放开我,你知道我比你强,我要向你使坏了。”
科隆培尔微微笑了笑。
“好吧,你使坏吧。”他轻声说。
他一个劲儿地摇晃她,想把她摔在地上,于是,她也用胳膊用力把他抱住。他们时常这样玩以满足他们好斗的欲望,最后经常是科隆培尔仰面跌倒在地毯上,全身无力地喘着气,因为他实在太瘦小了。她再扶他起来,像个巨人似的把他紧紧搂在胸前。
但是这一天,泰莱丝双膝一滑,科隆培尔顺势猛然一推,把她摔倒在地。他站着,得意扬扬。
“你看,你并不比我强。”他带着轻蔑的笑容说。
她的脸色发青,慢慢地站起来,一声不响,又把他抓住,怒火满腔,气得发抖,吓得科隆培尔也不由得打哆嗦。哦!把他闷死,叫他完蛋,让他在那儿不能动弹,永世不得翻身!他们默默地打了一分钟,打得气喘吁吁,四肢关节在摔抱中咯咯作响。这已经不是打着玩了。一股阴森森的杀气吹在他们的头上。科隆培尔开始发出嘶哑的喘气声。泰莱丝怕被别人听见,把他最后狠命地一推。他的太阳穴撞在衣柜的尖角上,接着就沉重地倒在地板上。
泰莱丝喘了一口气,到镜子面前把头发梳好,整了整裙子,假装不去理会她的手下败将。他完全可以自己爬起来嘛。后来她用脚轻轻踢他,总不见他有什么动静,最后她就俯下身去看,忽然觉得自己颈脖子里细细的汗毛一阵冷战。她看见科隆培尔的脸色白得像蜡一样,双目无光,嘴巴歪扭;右面太阳穴上有一个洞,太阳穴被衣柜角撞破了。科隆培尔死了。
她站起身来,浑身冰冷。在寂静中她高声说道:
“死了!瞧,他现在已经死了!”
突然间,她感到这是真的,极为恐慌。当然,曾有一刹那间,她是想杀了他。可是一怒之下的想法是愚不可及的。人在打架的时候总想杀人,可是从来也不会真正杀人,因为人死了是相当麻烦的。不,不,她没有罪,她并没想杀人,可是现在他死在她的房间里了,您倒是想想看!
她还是断断续续地高声说:
“那么!完了……他死了,他不能自己走出去了。”
开头她浑身冰凉,呆若木鸡,接着是一阵火焰似的热流从肺腑内冲上喉头。一个男人死在她的房间里!她永远也无法解释他怎么会在她房间里,赤着脚,只穿衬衣,脑门上一个洞。她完了。
泰莱丝俯下身去,瞧着这个伤口。在她俯身在尸体上时,她吓得愣住了。她听见科隆培尔的母亲弗朗索瓦丝在走廊里走过。别的声音也响起来了,脚步声,讲话声,当天晚上要举行舞会,已在进行各种准备。随时都会有人来叫她,来找她。而这里却躺了个死人!这个被她杀死的情人,他会把他们两人所犯错误的严重责任全都推在她一个人身上。
这时候,头脑里一片嗡嗡声越来越响,使她晕头转向,她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兜圈子。她想寻找一个可以隐藏尸体的窟窿,现在这个尸体妨碍了她的前程。她望望家具下面,房间角落里。她无能为力,气得浑身发抖。不,没有窟窿,凹室不够深,柜子太小,整个房间都不愿意帮她的忙。可是他们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偷偷接吻的!他像一只干坏事的猫一样轻轻地从她的房间里溜进溜出。她从来也没想到他会变得这么沉重。
泰莱丝还是束手无策,像一只被追捕的野兽一样一蹦一跳地满屋子转,突然她以为灵感来了。她是不是可以把科隆培尔从窗口扔出去呢?可是别人会发现他,一定会猜到他是从什么地方掉下去的。这时候,她掀起窗帘观望街上;突然,她瞥见了对面那个青年,这个傻瓜像一只驯服的狗一样靠在窗口吹笛子。她非常熟悉这张不停地转过来看她的发白的脸,她看到他脸上有那么多怯懦的柔情,她已经看腻了。她一看到这个这么谦卑、这么爱慕她的朱利安,便顿住了。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有救了。对面那个笨蛋像一只被链子牵着的大狗一样含情脉脉地在爱她,为了她,他可以去犯罪。而且,她会用她的心、她的肉体去奖励他。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因为他太软弱,可是她以后会爱他,如果他能为她赴汤蹈火,她将以献出她的肉体为代价,以求永远收买他。她血红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似乎已经尝到了那种在吸引着她的陌生而可怕的爱情的滋味。
于是,她飞快地像拿起一包内衣一样把科隆培尔的尸体抬了起来,放在床上。然后她打开窗子,向朱利安送去飞吻。
四
朱利安像在噩梦中一样。当他认出床上的人是科隆培尔,他并不感到奇怪,他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也很平常。是的,只有科隆培尔可能在这个凹室里,额角洞穿,四肢张开,一副可怕的淫荡相。
这时,泰莱丝对他说了半天。开始,嗡嗡的讲话声在他处于惊愕之中时向他传来,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后来,他懂得了她是在吩咐他,就开始听。现在,他不能离开这个房间,他要待到半夜,等到府邸里灯熄客散之时。侯爵举行的这次舞会不允许他们过早行动;不过她要设法创造一些有利的条件,缠着大家,使他们不想上楼到她的房间里来。时间一到,朱利安就背起尸体下楼梯,把它丢在丽日街尽头的叮咚河里。从泰莱丝说明整个计划时镇静自若的态度看,这件事是再容易不过了。
她停住不说了,把双手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问道:“您懂了吧,您同意吗?”
他哆嗦了一下。
“同意,同意,无论您要我干什么,我都同意。我是属于您的。”
于是,她态度严肃地向朱利安凑身过去。朱利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接着又说:
“吻我。”
于是他颤抖着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接着两个人就一声不响地待着。
泰莱丝又把床的帏幔放了下来。她倒在一把椅子里,她终于可以躲在阴暗里休息休息。朱利安站了一会儿以后,也坐在一把椅子里。弗朗索瓦丝已经不在隔壁房间里了,整座房子里只传出一些沉闷的声音,泰莱丝的房间似乎睡着了,房间渐渐被黑暗笼罩。
在将近一个小时之内,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朱利安听到在他的脑盖下面有一下下沉重的撞击声,使他不能进行有条理的思考。他在泰莱丝房间里,这就使他觉得万分庆幸。然后,他突然又想到在这个凹室里有一个男人的尸体,凹室的帏幔拂到他身体时,引起他一阵哆嗦,他觉得一阵昏厥。她爱过这个小崽子。公正的天主!这是可能的吗?她杀了这小崽子,他原谅她。科隆培尔光着的脚,这个男人赤裸的双脚就在这张床带花边的床单之中,这使他热血沸腾。他能把这小崽子扔在桥脚边他很熟悉的又黑又深的叮咚河里该有多高兴啊!他们两人一起摆脱了他,然后他们可以任意相爱。此刻,一想到这个他在早上连做梦也不敢想的幸福,他顿时感到自己在那张床上,就在尸体横着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冰凉的,他感到一阵使人作呕的嫌恶。
泰莱丝仰面躺在扶手椅里一动不动。在窗口透进的暗淡的光线之中,他只看到她发髻高耸的一点影子。她双手掩面坐在那儿,无法知道使她如此颓丧的是什么情感。这只是一种她刚才经历了那阵可怕的紧张之后的身体上的放松吗?这是一种压抑在心的内疚,一种对这个长眠的情人的依恋吗?她是不是在冷静地考虑自己如何脱险的计划,或是在掩盖她陷在阴影中的脸上的极大的恐怖?这些他是无法得知的。
挂钟在一片寂静中响了起来。这时泰莱丝慢慢地站起来,点燃梳妆台上的蜡烛,她显得像平时一样的宁静,精神振作。她似乎已经忘记了粉红色绸幔内躺着的尸体,她以极为镇定的步伐来回走着,就像一个在自己闺房里的女人。后来,她把发髻解开,头也不回地说:
“我要换参加舞会的衣服……如果有人来怎么办呢?您就躲在凹室最里面。”
他还是坐着,看着她。她已经把他当情人对待,似乎这种她加给他们两人的血腥的合谋使他们彼此已经变成老关系了。
她举起胳膊梳头。他始终战战兢兢地瞧着她。她是多么诱人,裸着背,懒洋洋地在空中挥动着她娇嫩的胳膊和在绕着发鬈儿的纤细的手。这么说她是想诱惑他吗?她是为了鼓起他的勇气,让他看看他将要得到的情妇吗?
她刚穿好皮鞋,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躲到凹室里去。”她低声说。
她飞快地把刚才脱下的衣服全都扔在科隆培尔僵硬的尸体上,这些衣服还带着她的体温,散发着她身上的香味。
进来的是弗朗索瓦丝,她一面说道:
“大家在等您,小姐。”
“我就去,我亲爱的保姆,”泰莱丝若无其事地说,“喂!你来帮我穿连衣裙。”
朱利安从帏幔的隙缝中望见她们两个人。这个年轻姑娘这么胆大,使他慌得发抖,牙齿咯咯响,他不得不用手按住自己的下巴颏儿,以防被人听见。在他身旁,在女人的内衣下面,他看到科隆培尔一只冰冷的脚垂在那儿。如果他的母亲弗朗索瓦丝拉开帏幔,碰到了她孩子伸在外面的赤裸的脚可怎么办!
“当心些,”泰莱丝连声说,“慢点,别把花儿碰掉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异样。现在她在微笑,一个要去参加舞会姑娘的高兴样。这件绸连衣裙是白色的,上面缀满了中心有一个红点的白色蔷薇花。因此,当她穿好连衣裙,站在这个大房间中央时,就像一簇洁白无瑕的花。她裸露的胳膊和脖子也像绸连衣裙那样雪白。
“哦!您真美啊!您真美啊!”老弗朗索瓦丝讨好地重复着说。“戴上您的花环,等一等!”
看样子她要去寻找,把手伸向帏幔,想看看床上有没有。朱利安吓得几乎要失声叫出来。可是泰莱丝一点也不慌张,始终在镜子面前面带微笑,她接口说:
“我的花环在那儿,在柜子上面。把它给我……哦!别碰我的床。我上面放了些东西。你会把一切都搅乱的。”
弗朗索瓦丝帮她把长长的蔷薇花枝插在头上,花枝纤细的一端悬在她的颈上。随后,泰莱丝就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似乎很得意。她准备好了,戴上了手套。
“好啊!”弗朗索瓦丝叫道,“教堂里没有比您更洁白的童贞女啦!”
这句奉承话又使年轻的姑娘露出了笑容。她最后向镜子里端详了一番,随后向门口走去,一面说道:
“咱们下楼去吧……你把蜡烛吹了。”
房间里突然漆黑,朱利安听到门关上了,泰莱丝走了,她的绸连衣裙的窸窣声沿着走廊慢慢远去。他坐在凹室尽头的通道的地上,还是不敢出来。黑夜在他眼前蒙上一块面纱;可是他依然感觉出在他旁边这只赤裸的脚,整个房间都好像被它搞得冷冰冰的。他不知不觉地愣了片刻,脑子里乱哄哄的,像在朦胧状态一样,这时房门又开了。听到有轻微的绸裙子声,他认出是泰莱丝。她没有走过来,只是放了样东西在柜子上,嘴里轻轻地说:
“拿去,您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一定要吃些东西,懂吗?”
又响起了这种轻微的声音,泰莱丝拖着连衣裙第二次沿着走廊远去。朱利安清醒了些,站了起来。他在这个凹室里感到窒息,他不能再这样靠着床,守在科隆培尔旁边。钟敲八点,他还要等候四个小时。于是他在房间里走着,小心不让自己发出走动的声音。
房间里有点淡淡的微光,那是晚上的星光,使他可以模模糊糊地分辨出家具的黑影。有几个地方淹没在黑暗中。只有那面镜子仍带着它旧银器的反光。平时他并不胆小;可是在这个房间里,他却不时地被吓得满头冷汗。在他周围,家具的黑影似乎在蠕动,状态狰狞。有三次他似乎听到凹室里发出呻吟声。他吓得站住了。他侧耳细听,原来是舞会上传来的喧闹声,那是跳舞音乐,人群的笑语声。他闭起眼睛;倏忽之间,在房间的黑暗中,他看到一片耀眼的光亮,一个灯火辉煌的客厅,他看到泰莱丝穿着她洁白的连衣裙,随着一支爱情歌曲的节拍,在一个和她跳华尔兹舞的舞伴的怀里盘旋而过。整个府邸都在欢快的乐声中颤动。而他,却一个人躲在这可怕的角落里担惊受怕,瑟缩发抖。忽然间,他向后倒退,头发根根倒竖;他仿佛看到一把椅子上有亮光在闪烁。他大着胆子走过去摸它时,才认出这是一件白缎子的胸衣。他拿过来,把脸埋在这经常接触少女胸脯的柔软的绸缎之中。他深深地吸着它的香味,想以此来陶醉自己。
哦!多么舒服啊!他想把一切都忘掉。不,这不是一个守护死者之夜,而是一个等待爱情之夜。他走过去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嘴唇还是贴着那件缎子胸衣;他又重新回忆起他钟情的历史。对面,在街的另一面,他看到他房间的窗子仍然开着。过去,他就是在那里,在漫漫的长夜中,用他虔诚的笛声引诱泰莱丝。他的笛子用一个腼腆的情人的颤抖的声音,奏出了他胸中的柔情,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少女终于被征服了,向他露出了笑脸。他吻着的这件白缎子胸衣就是属于她的,是她的一块缎子似的皮肤,是她留给他为了安慰他的,他的梦变得这么真切,以至他真的以为听到泰莱丝来了,便向门口奔去。
他肩膀上感到房间里的寒气;他从幻想中惊醒,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此时,一个疯狂的念头占据了他,啊,他不再犹豫了,他今天夜里还要再来。她太美了,他太爱她了。如果人们在罪恶中相爱,就应该爱到骨节都嘎嘎发响的程度。一旦把这包瘦骨头扔进河里,他肯定就要一分钟也不耽误地跑着回来。他像一个精神病发作的疯子一样,咬着手里的缎子胸衣,把头裹在里面滚动着,为了遏制住自己发出的情欲的呜咽声。
十点钟响了,他在倾听着。他好像已经在那儿待了好几年。这时,他痴呆呆地等着。他的手碰到了面包和水果,他站着贪婪地吞吃,肚子里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吃了东西也许能使他精神一些。他吃完后,感到非常疲倦。他觉得这个夜晚似乎没有个尽头。府邸里,远处的音乐声听得更清楚了,跳舞时的震动有时使地板颤抖;有些车辆开始行驶。当他看到锁眼里有一个像星星似的微光时,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门看。他甚至不想躲避,如果有人进来,就算他倒霉!
“不用了,谢谢,弗朗索瓦丝,”泰莱丝说,她拿着一支蜡烛出现了,“衣服我一个人会脱的……你去睡吧,你一定很累了。”
她把门推上,把门闩闩好。随后,她手里拿着烛台,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刚才的跳舞没有使她脸上有一点红润。她没有开口,把烛台放下后就坐在朱利安对面。他们就这样四目相视地等了半个小时。
府邸里的门全关上了,所有的人都睡了。使泰莱丝特别担心的是离弗朗索瓦丝这么近,那个老妇人就在隔壁房间里。弗朗索瓦丝在她房间里走动了几分钟,后来听到咯咯的床响声,老妇人刚刚上床。她在床上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了好久,好像是失眠了。最后终于透过板壁传来了均匀而有力的呼吸声。
泰莱丝一直在严肃地瞅着朱利安,她只说了一个字。
“来。”她说。
他们把帏幔拉开,要替小科隆培尔的尸体再穿上衣服,尸体已经像一个可怜的木偶似的有点儿僵硬了。他们完成了这累人的活儿后,两人的脑门上已汗水淋漓。
“来。”她第二次又说。
朱利安毫不犹豫地一用劲就把科隆培尔举了起来,放到肩上,就像屠夫扛小牛犊似的。他弯下他宽阔的身躯,尸体的双脚离地约一米高。
“我走在您前头,”泰莱丝急速地咕噜着说,“我拉着您的外套,您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慢慢走!”
首先必须经过弗朗索瓦丝的房间,那真是个吓人的地方。他们刚要穿过那个房间,尸体的一条腿突然碰到了一把椅子。一听到声响,弗朗索瓦丝醒了,他们听到她竖起头来,叽咕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泰莱丝紧贴在门上,朱利安背上负着尸体,生怕弗朗索瓦丝突然发现他正在把她儿子扛到河里去。这是使人极为紧张恐怖的一分钟,不久,弗朗索瓦丝好像又睡着了,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走廊里。
可是,在走廊里他们又吓了一跳。侯爵夫人还没有睡,一道亮光从她微微启开的门里漏出来。这时,他们既不敢向前,又不敢后退。朱利安觉得如果要他再次穿过弗朗索瓦丝的房间,小科隆培尔也许要从他肩上滑下来了。将近一刻钟时间,他们就待在那儿动弹不得。泰莱丝为了不让朱利安过于疲劳,用惊人的勇气托着尸体。最后,侯爵夫人房间里那道亮光熄灭了,他们走到楼下。他们得救了。
泰莱丝又一次把那扇平时不开的走车马的大门微微打开。朱利安背着他的重负,走到四姑娘广场中间。这时,他看到泰莱丝高高地站在台阶上,赤裸着双臂,穿着那件使她显得浑身雪白的跳舞连衣裙。她在等他。
五
朱利安像公牛般强壮有力。童年的时候,他就喜欢在他村子附近的树林里帮一些伐木工干活儿作为游戏,他小小的背脊就能扛起粗大的树干。因此,眼下小科隆培尔在他肩上轻得就像一根羽毛。这个小崽子的尸体就像一只小鸟停在他脖子上。他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分量,他发现他这么轻,这么瘦小,这么微不足道,心中产生了一种恶意的快乐。他以后再吹笛子时,就不会有这个小科隆培尔经过他窗下嘲笑他了;小科隆培尔也不会再在城里取笑挖苦他了。一想到他肩上扛着的是一个僵硬、冰冷的倒霉情敌,朱利安感到顺着他腰升上来一阵舒服的抖动。他耸耸肩膀把他脖子旁边的尸体向上颠了颠,咬紧牙齿,加快了脚步。
街上黑沉沉的,可是在四姑娘广场皮图上尉家的窗子里仍有亮光,准是上尉身体不舒服,可以看到他凸着肚子的侧影在窗帘后面踅来踅去。朱利安提心吊胆地沿着对面的房子疾走,突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使他全身发冷。他停在一个门洞里,认出那是公证人萨沃尔南的妻子,她在呼吸新鲜空气,一面瞅着星星大声叹息。这真是命中注定!平时,四姑娘广场周围的居民早已睡熟。幸好萨沃尔南太太最后又回到了在枕头上呼呼大睡的萨沃尔南先生那儿,萨沃尔南先生响亮的鼾声通过打开的窗子一直传到街上。这扇窗子一关上,朱利安立即穿过广场,并且始终注意着受疾病折磨的上尉的摇摇晃晃的身影。
他走到狭窄的丽日街时才感到放了心。那儿的房子鳞次栉比,石板街道上下迂回,星光照不到这羊肠小道的深处,那里似乎有一连串的阴暗之处。他一看到自己可以得到这些暗处的隐蔽,就情不自禁地想狂奔急跑,他突然像发疯似的跑了起来。这样做既危险又愚蠢,他心里完全明白;可是他不由自主地要跑,他还是感到他身后那一个空旷的、明亮的四姑娘广场,还有公证人太太和上尉先生的两扇窗子,这两扇窗子还亮着灯光,像两只大眼睛似的在瞪着他。他的皮鞋在石板地上发出那样大的响声,他以为后面有人在追他。突然他又停下了,他听到三十米以外,那些在丽日街一个金黄头发的寡妇的饭铺子里包伙的军官们的声音,这些先生大概在欢饮潘趣酒46庆祝某个同僚升迁。年轻人心里想,如果他们走过来,他就完了;那儿连一条可逃跑的岔路也没有,而且他肯定也来不及往回跑。他听着这些军官皮靴有节奏的声响和他们佩剑的轻声的撞击,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有一会儿,他根本听不出声音是往他这儿来还是往远处去。可是这些声音终于越来越轻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后来决定继续往前走,脚底下放轻,如果他敢于停下来脱鞋,他一定会光着脚走的。
最后,朱利安走出了城门。
城门口既没有税卡,也没有任何哨所,因此他可以自由地通过。可是在他走出狭窄的丽日街,面对豁然开朗的田野时他感到了害怕。田野是蓝色的,一种柔和的蓝色,一阵清新的气息吹来;似乎有很多人在等待他,他们的呼吸送到了他的脸上。他们也许看见他了,一片可怕的叫喊就要响起,把他钉在原地。
可是那座桥就在不远,他看出那条白茫茫的大路,以及两旁又低又矮的花岗岩长凳般的栏杆;他听到在茂密的野草之间叮咚河流过时奏起的轻轻的像水晶般清脆的音乐。于是,他又壮着胆子,弯着腰向前走,避开空旷的地方,他感到四周有成千上万不开口的证人,他怕被他们瞥见。最可怕的是通过那座桥,走在桥上时他将面对盖成半圆形的、房屋层层相迭的城市,他会处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时他想走到桥的那一头去,就是在他平时悬着两条腿坐着,呼吸晴朗的夜晚的新鲜空气的地方。叮咚河在那儿有一个巨大的深陷,水面平静而漆黑,强烈的旋涡带动的河水在这平静的水面上形成了很多像笑靥般微小的浅窝。他有多少次在这河面上扔石子玩,为的是想测出这翻滚的河水究竟有多深!他凭着他最后的意志走过了这座桥。
是的,就是这里。朱利安认出了这块被他坐得光溜溜的石块。他俯下身去,看到了那个水面,和那些像笑靥般急速旋转着的浅窝,就是在这里。于是他把肩上的尸体放在栏杆上。在把小科隆培尔扔下水去以前,他不可抗拒地想最后一次看看他。即使全城所有的市民都睁着眼睛瞪着他也阻止不了他要满足自己的这个欲望。他对着尸体的脸瞅了几秒钟。尸体脑门上的窟窿变黑了。一辆小车在远远的沉睡着的田野间,发出一种深沉的呻吟声。这时候,朱利安加紧行事,为了不让尸体掉下去时水声太大,他又抱起它,想顺势拉住它一点。可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死人的两条胳膊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勾得这么紧,竟把他拖住了。他总算奇迹般地抓住了石头上的凸出部位,没有一起掉下去。小科隆培尔想把他一起拖下水!
他又重新坐在那块石头上,感到一阵衰竭。他待在那儿,精疲力竭,腰压弯了,耷拉着两条腿,就像一个散步累了的人经常有的那种懒洋洋的姿势。他凝视着平静的水面,水面上又现出了笑靥似的浅窝。这是千真万确的,小科隆培尔刚才想把他拖下水!尽管他已经死了,他刚才还是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可是这一切已不复存在,他大口地吸着乡下的清新气息;他的双眼注视着在树木毛茸茸的影子间的河水的银白色反光;这大自然的一角似乎可以让他在一种人所不知和隐秘的享受中得到清静和永久的安慰。
接着,他又想到泰莱丝。她在等他,这他深信无疑。他好像总是看到她站在破坍了的台阶上的门槛上,门槛的木头已盖满苔藓。她笔直地站在那里,穿着她那件缀满红心白蔷薇花朵的白绸子连衣裙。可是也许她会感到寒冷,那么她应该回到楼上房间里等他。她让门开着,像一个新嫁娘在新婚之夜那样上床躺着。
哦!多么甜蜜啊!从来还没有一个女人这样等待过他。再过一分钟,他就会应约而至。可是他两条腿麻木了,他怕要睡着了。他是一个懦夫吗?为了使自己振作起来,他想着泰莱丝刚才脱衣服站在梳妆台前的情景。他仿佛又看到她举起胳膊,乳房突出,在空中挥舞着她纤细的胳膊和她苍白的手。他用这样的回忆来刺激自己,想着她散发出来的香味、她柔软的皮肤、她那间使他如痴如醉的可怕的淫荡的房间。是不是他将放弃这种送上来的爱情,放弃这种已经使他的嘴唇感到燃烧的爱情?不,他不会放弃,如果他的双腿走不了,他就算用膝盖爬着也要去。
可是这是一场已经失败的战斗,在这场战斗中,他失败了的爱情已经濒临死亡。他现在只有一个不可抗拒的需要,睡眠的需要,长眠不醒的需要。泰莱丝的形象黯淡下去了。一堵黑色的大墙升起,把他和泰莱丝隔开。现在,他即使用手指接触一下她的肩膀,也要因此而死去。他那奄奄一息的欲望有一种尸体的恶臭。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如果他回到她的房间里去,把这个姑娘紧抱在怀里,天花板将坠落在他们头上。
睡眠,永远睡眠,当醒着已没有任何乐趣时,睡眠一定是很舒服的!他明天将不再到邮局去,去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不会再吹笛子了,他不会再靠在窗口了。那么,为什么不永远睡觉呢?他的存在已经结束,他可以睡去了。于是他又瞧了瞧那条河,想看看小科隆培尔还在不在那儿。科隆培尔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刚才想把他一起带去时,肯定知道他在干什么事。
平静的水面上仍有点点笑靥般的急速的旋涡。叮咚河轻轻地奏着甜美的音乐,漆黑无垠的田野庄严肃穆。朱利安结结巴巴地唤了三声泰莱丝的名字。随后,他就缩作一团听任自己掉下河去,激起了很大的浪花。接着叮咚河又在草中开始歌唱。
当有人发现这两具尸体时,大家以为他们是在决斗中打死的,还编出了一个故事。朱利安为了报复对他的嘲笑,大概在暗中盯着小科隆培尔,后来他一石头打在小科隆培尔的太阳穴上把他打死了,随后自己也跳进了河里。
三个月以后,泰莱丝·德·玛尔萨纳嫁给了年轻的德·凡尔特伊伯爵。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面貌俊俏恬静,神态高傲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