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路易·鲁比厄,今年七十岁,出生在加龙河上游,离图卢兹几法里的圣约里村。为了养家糊口,我跟土地搏斗了十四年。最后,富裕的日子终于来临,上一个月我还是区里最有钱的农场主呢。47

我们这个家庭仿佛受到天主的保佑,幸福在我们家里生长,太阳是我们的亲兄弟,我不记得哪一年有过坏收成。在这洋溢着幸福气氛的农庄里,我们一共有十一二口人。其中有我,身子骨还挺硬朗,带着小辈们干活儿;有我的弟弟皮埃尔,一个退伍的军士,老单身汉;还有我的妹妹阿加特,丈夫去世以后搬回到娘家来住,是个身材高大、性格开朗的能干女人,笑起来村子另一头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接下来是整整一窝子小辈:我的儿子雅克,儿媳妇萝丝和他们的三个女儿——埃梅、韦罗妮克和玛丽;大女儿嫁给西普里安·布依松,养了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十个月;二女儿新近刚订婚,未婚夫叫加斯帕尔·拉比托;最后还有三女儿,一位真正的小姐,雪白的皮肤,金黄的头发,简直就像是在大城市里出生的。把所有的人都算上,一共有十来口人。

我是祖父,也是曾祖父。吃饭时,我的妹妹阿加特坐在我右边。我的弟弟皮埃尔坐在我左边。孩子们按照年龄顺序围成一圈。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是那个十个月的小娃娃,他已经像大人一样上桌喝他的菜汤了。嗬,您倒是听听勺子和汤盆相碰的那一片响声!这一窝小鸟儿吃得真欢。美美地吃上一口,有多么称心如意啊!孩子们一边朝我伸出手,一边叫喊:“爷爷,给我们面包!……要一块大的!爷爷!”这时候我打心眼儿里感到得意和快乐。

美满幸福的日子啊!在干活儿时我们的农庄每个窗口都有歌声飘出来。到了晚上,皮埃尔想出各种不同的游戏,讲他从前队伍上的事。到了星期日,阿加特姑奶奶烘饼给我们的女孩子们吃。还有玛丽会唱感恩歌,唱起来像教堂唱诗班的儿童拖长了声音。金黄色的长发垂在肩膀上,两手相握,搁在穿着围裙的胸前,看上去像个圣徒。埃梅嫁给西普里安时,我决定把房子加高一层;我笑着说,等韦罗妮克和加斯帕尔结婚以后,应该再加高一层;以后每添一对新人,都加高一层,到最后房子会高到碰着天。我们不愿意分开,看来还是在农庄后面我们的地里盖一座城市吧。如果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话,能够活在你生长的地方,死在你生长的地方,那有多么好啊!

今年五月份天气好得出奇。庄稼的长势很久以来不曾有这么喜人。那一天正好我带着我的儿子雅克兜了一个圈子去到处看看。我们三点钟左右出发。我们的草地坐落在加龙河边,是一片还很嫩的绿色,草已经有三尺高;去年种的一片柳树林,已经长出一米长的嫩枝。从那儿我们又去看了我们的小麦地和葡萄园,这些地和园子都是随着财产的增加逐年购置的。小麦长得密密匝匝,葡萄正在开花,丰收在望。雅克开心地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怎么样?爹,面包和葡萄酒咱们都不会再缺了。您是遇见善良的天主了吧?所以他现在才会让钱像雨一样洒在我们的地里。”

在我们之间经常拿我们过去的贫困开玩笑。雅克说得有道理,我们一定是赢得了天上哪一位圣人或者是天主本人的好感,因此当地的好运气都落到我们头上了。下冰雹,雹子正好落到我们的田边上就停住。如果四邻的葡萄得了病,在我们的葡萄周围却好像筑了一道保护墙。到最后我觉着这也是挺公正的。我从来不伤害任何人,我想这种福气应该属于我。

在返回的路上,我们穿过坐落在村子另一头属于我们的土地。种在那儿的桑树长得好极了。还有丰产的杏树。我们高高兴兴地谈着,商量种种计划。等我们有了足够的钱,再买些地,使我们分散的地连成一片,到那时区里的这一角土地都将是我们的了。今年的收成如果确实不错,我们的这个梦想就可以实现。

我们向家门口走过来时,萝丝远远地朝我们一边招手,一边叫喊:

“快来!”

原来是我们的母牛中有一条刚下了牛犊。所有的人都很激动。肥胖臃肿的阿加特姑奶奶,忙得团团转。女孩子们望着小牛。这头牲口的出生仿佛又是天主赐给的一个恩宠。不久以前我们不得不把牲畜棚扩大,除了马不算,牛和羊有近一百头。

“真是个好日子啊!”我大声叫了起来,“咱们今天晚上喝它一瓶浓汁葡萄酒。”

萝丝把我们拉到一边,告诉我们,韦罗妮克的未婚夫加斯帕尔来商定结婚的日期。她已经留他吃晚饭。加斯帕尔是莫朗热村一个农庄主的长子。这个小伙子二十岁,个儿高大;他的力气惊人,闻名全乡。有一次在图卢兹的一个节日里,他打败了南方雄狮马夏尔。除此以外,他脾气好,心地善良,甚至有点儿过分害羞,韦罗妮克朝他的脸看的时候,韦罗妮克倒无所谓,可他的脸涨得通红。

我请萝丝把他叫来。他正待在院子里帮我们的女仆晾一个季度换洗一次的被单。我们在饭厅里等他,他进来以后,雅克转过脸来对我说:

“您说吧,爹。”

“怎么样?”我说,“我的孩子,你是来要我们决定大喜的日子吗?”

“是的,是这样,鲁比厄老大爷。”他回答,脸蛋儿涨得通红。“怎么还脸红,我的孩子,”我接着说,“如果你同意就定在七月十日圣费利西泰节。今天是六月二十三日,只剩二十天都不到了……我去世的可怜的妻子名字叫费利西泰,这会给你们带来幸福的……嗯?说定了吗?”

“是的,就这样定了,圣费利西泰节那一天,鲁比厄老大爷。”

他先后在雅克和我的手上拍了一下,这一下重得可以把一头牛拍死。接着他拥抱萝丝,喊她妈妈。这个身体魁梧、有着两只可怕的拳头的小伙子,爱韦罗妮克爱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他向我们老实承认,如果我们拒绝把她嫁给他,他一定会生病的。

“现在,”我说,“你留下来吃晚饭,是不是?……好,大家伙儿来吃饭吧!我饿得够呛!”

那天晚上我们一共是十一个人吃饭。加斯帕尔给安排坐在韦罗妮克旁边;他一直望着她,忘了吃盘子里的菜,他感觉到她属于他了,心里十分激动,不时地有泪珠涌现在眼角。西普里安和埃梅结婚才三年,露出了微笑。雅克和萝丝已经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保持着他们比较严肃的态度,不过他们想起了往昔的爱情,偷偷地交换着眼色,眼睛不由得有点湿了。至于我,我相信我自己又在这对恋人身上得到了新生,他们的幸福使得我们的饭桌成了天堂的一个角落。那天晚上我们喝的是多么好的汤啊!阿加特姑奶奶善于说笑话,她大胆地开起玩笑来了。接着皮埃尔这个老实人也想讲讲他跟里昂的一位小姐的爱情。幸好这时候已经到了吃餐后点心的时候,人人都同时在开口说话。我已经从地窖里取出了两瓶浓汁葡萄酒。大家为了加斯帕尔和韦罗妮克的好运道干杯。好运道,在我们这儿意思就是从不吵嘴打架,儿女成群和攒下成袋成袋的钱。接下来大家唱歌。加斯帕尔会用土话唱爱情歌谣。最后,大家要求玛丽唱一首感恩歌。她立起来唱,她的声音像古竖笛,尖细,非常悦耳。

不过这时候我已经走到了窗口。加斯帕尔过来找我,我对他说:

“你们村里没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他回答,“大家在谈论近几天下的大雨,担心会带来灾害。”

前几天确实一连不断地下了六十个钟头的雨。加龙河水从前一天起暴涨,不过我们对它抱有信心。只要不泛滥成灾,我们就不能认为它是个坏邻居。它帮过我们那么多的忙啊!它那茫茫一片水面是多么宽阔,又多么温和啊!再说,穷家难舍,庄稼人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家,哪怕房顶快要坍下来。

“好啦!”我耸耸肩膀大声说,“不会有什么事。年年都是一样,这条河就像大发雷霆一样,拱起了背脊,一夜之间它就平静下来,回到它的窝里,比羔羊还要温顺。放心吧,我的孩子,这一次肯定又是开开玩笑……瞧,天气有多好!”

我用手指着天空给他看。七点钟,太阳正在落山。啊!多么蓝啊!整个天空是蓝的,一片广阔无垠的蓝色,明净如洗,落日的余晖仿佛在上面撒上了一层金粉。平静的欢愉气氛从天上降落下来,笼罩着整个大地。我还从来没有看见我们的村子睡在这样甜美的和平环境中。瓦顶上那一抹浅浅的红色在渐渐消失。我听见一个女邻居的笑声,接着又听见我们农庄前面,大路拐弯处的孩子们的声音。再远一些地方,升起羊群回圈的闹声,因为隔着一段距离,闹声变得分外柔和。加龙河的奔腾咆哮声还在继续,但是我觉着这就是寂静本身发出的声音,因为我已经那么熟悉它的咆哮声。渐渐地天空变成了白颜色,村子睡得更沉了。这是一个晴朗的白天的夜晚,我想到我们的一切幸福:庄稼的丰收,美满的家庭,韦罗妮克的婚事,都来自上天,都是随着这纯洁的阳光一同降落到我们身上来的。天主的恩宠随着暮色扩大到我们家里。

不过,这时候我已经回到屋子中央。女孩子们在聊天。我们正面带笑容地听着,冷不防地在田野的沉寂中传来一声可怕的叫喊,面对灾难和死亡的叫喊:

“加龙河!加龙河!”

我们奔到院子里。

圣约里村坐落在一片洼地里,地势低于加龙河有五百米左右。一排排很高的杨树横在牧场与牧场之间,完全把加龙河遮住。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叫喊声仍然不断传来:

“加龙河!加龙河!”

突然在我们前面的那条宽阔的大路上出现了两个男人和三个女人;女人中有一个怀里还抱着孩子。是他们一边惊慌失措地叫喊,一边拼命地在坚硬的泥地上奔跑。有时候他们回过头去朝后面看看,吓得面无人色,就像有一群狼在后面追赶他们似的。

“咦,他们这是怎么啦?”西普里安问,“爷爷,您瞧见什么没有?”

“没有,没有,”我说,“连树叶子都一动也不动。”

那条低低的地平线确实安安静静地沉睡着。但是我话还没说完,大家同时发出一声惊叫。在那几个逃跑的人后面,杨树的树干之间,深深的草丛里,我们看见了好像有一群带黄斑的灰色野兽出现,朝前猛冲过来。这不是野兽,是浪涛,同时从各处冒出来,后浪推着前浪,汹涌澎湃,喷着白沫,像万马奔腾似的震撼了大地。

我们也发出了绝望的叫喊:

“加龙河!加龙河!”

大路上的两个男人和三个女人一直在跑。他们听见那可怕的奔腾声快追上他们了。现在波涛形成了一条线,滚动着,压过来,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如同有千军万马在冲锋。在它们的第一次冲击下,三棵杨树断了;高耸的树叶倒下去,看不见了。一间木板小屋被吞没,一堵墙坍倒,一些卸了牲口的大车像稻草似的被冲走。但是洪水看上去好像主要在追赶那几个逃跑的人,大路的拐弯处坡度很陡,洪水在这儿铺天盖地地冲下来,切断了他们的退路。然而他们还在跑,迈着大步扑通扑通地着水,他们已经吓得发了疯,不再叫喊。洪水淹到他们的膝盖。一个巨大的浪头朝抱着孩子的女人打过来,一下子把他们吞没了。

“快!快!”我喊道,“快回去……房子结实,我们什么也不用害怕。”

为了慎重起见,我们立即躲到三层楼上。我们让女孩子先走,我坚持自己最后一个上楼。房子盖在比大路高的一个小丘上。大水慢慢地漫进院子,发出低沉的汩汩声。我们并不感到很害怕。

“没关系,”雅克安慰大家说,“不会有什么的……爹,您一定记得在一八五五年水也是像这样进了院子,有一尺深,后来就退了。”

“对收成来说总是不利的。”西普里安低声嘀咕。

“不,不,不会有什么的。”我望着我们的女孩子们恳求的大眼睛,也开口说。

埃梅已经安顿两个孩子在床上睡下。她坐在床头,韦罗妮克和玛丽陪着她。阿加特姑奶奶说,她要把带上来的葡萄酒热热,好给大伙儿壮壮胆。雅克和萝丝在一个窗口朝外看。我跟我的弟弟、西普里安和加斯帕尔站在另一扇窗子面前。

“快到楼上来!”我朝我们的两个女仆喊道,她们正在积满水的院子中间蹬着,“别让两条腿泡在水里啦。”

“可是牲口呢?”她们说,“它们害怕,在圈里会送命的。”

“不,不,快上来……等一会儿再说。”

如果洪水再继续上升的话,营救牲畜就根本不可能。我认为没有必要去吓唬我们的家人,所以尽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我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一边聊天,一边注意洪水的涨势。加龙河向村子发起一场猛攻以后,连村里最狭小的巷子都占领了。现在已经不是万马奔腾般的激浪在冲锋,而是一种缓慢的、无法阻挡的围困。圣约里村坐落在洼地里,洼地变成了一片湖。我们院子里的水很快就涨到一米高。我明明看见水在往上涨,但是我说它已经停住了,甚至还断言它已经退了。

“你只好睡在这儿了,我的孩子,”我转过身来对加斯帕尔说,“除非路上的水在几个钟头里退净……这也有可能。”

他脸色苍白,望着我,没有回答。接着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到韦罗妮克身上,目光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表达的焦虑不安的神情。

八点半钟了。外面天还亮着,苍白的天空下面一片白晃晃的,显得非常凄凉。两个女仆在上楼以前,想得很周到,带来了两盏灯。我叫她们把灯点上,我心里想我们躲避洪水的这间屋子已经很暗,灯光也许可以给屋里增添一些快乐的气氛。阿加特姑奶奶把一张桌子推到屋子中央,想凑一桌人打牌。这个可敬的女人,眼睛不时地在寻找我的眼睛,她主要是想让孩子们散散心。她的愉快性格使她保持着极大的勇气。她感觉到恐惧在她周围增长,她笑着跟它进行斗争。纸牌打起来了。阿加特姑奶奶强迫埃梅、韦罗妮克和玛丽坐在桌子边,把牌分到她们手里,自己也兴致勃勃地打牌。她洗牌、切牌、发牌,嘴里还滔滔不绝地讲着,外面的水声几乎都被她盖住了。但是我们的女孩子们不能忘怀一切,她们脸色依然是那么苍白,双手发烫,耳朵支棱着。打牌时时刻刻都停下来,她们中间有一个转过脸来,低声问我:

“爷爷,水还在涨吗?”

洪水正在以吓人的速度往上涨。我开玩笑地回答:

“没有,没有,放心打牌吧。一点危险也没有。”

我的心还从来没有像这样焦虑不安过。所有的男人都立在窗子前面,挡住外面的吓人景象。我们朝屋里转过脸来时,竭力装出笑容。那两盏灯安详平静,把圆圆的一圈灯光洒落在桌子上,使屋里有了晚上家人团聚在一起聊天的愉快气氛。我想起了冬天晚上我们聚在这张桌子周围的情景。眼前依旧是那平静的家,充满了暖人心田的爱。和平笼罩在这儿,可是我听见背后那条泛滥成灾的河流的咆哮声,水一直在往上涨。

“路易,”我的弟弟皮埃尔对我说,“水离窗子只有三尺了。应该想想办法。”

我紧握了一下他的胳膊,要他别声张。但是再瞒着眼前的危险已经不可能。我们的牲畜棚里的那些牲畜在做垂死挣扎。惊慌失措的牛和羊突然一下子哞哞、咩咩地叫起来;马也发出那种遇到死亡危险时可以传得很远的、嘶哑的叫声。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埃梅说,她立起来,双手捧住头,浑身哆嗦。

她们全都站了起来,这时候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她们跑到窗口。她们待在窗口,挺直身子,一声不响,头发被恐惧之风吹得竖起来。暮色降临了,混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昏黄的光芒。苍白的天空看上去像一条覆在大地上的白被单。远处升起一团团的烟。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这是渐渐消逝在死亡之夜里的一个备受惊吓的黄昏。没有一点人类的声音,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大水的咆哮声,牛叫声和马嘶声!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妇女们喃喃地说,仿佛不敢大声说话似的。

哗啦一声巨响,把她们的话打断了。那些发了疯的牲畜刚冲开了牲口棚的门,到了黄色的波涛里,被激流托起,卷走。成群的羊像枯叶似的被冲走,在旋涡里打转。牛和马挣扎着,先还在走,后来踩不到水底了。特别是我们的那匹大灰马不甘心死亡,它直立起来,伸长脖子,喘气声响得像铁匠铺的风箱。但是凶猛的洪水抓住了它的臀部,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翻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时候我们发出了头几声叫喊。这头几声叫喊是不由自主地涌到我们的喉咙口的。我们需要叫喊。我们的手伸向所有那些死去的心爱的牲畜,悲伤地痛哭,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各人把各人在这以前一直硬压住的眼泪和呜咽朝窗口抛去。啊!这真的是倾家荡产了!地里的庄稼完了,牲畜淹死了,在短短几个钟头之内命运就完全改变了!天主太不公正;我们什么也没有惹他,他把我们的一切都夺走了。我朝着天空挥动拳头。我提到我们当天下午的溜达,提到我们发现已经丰收在望的那些草地、麦地和葡萄园。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欺骗?幸福在欺骗我们。在晴朗的傍晚落下山去的如此温柔、如此平静的太阳在欺骗我们。

洪水还在往上涨。在密切注意着的皮埃尔向我嚷道:

“路易,当心,水已经到了窗口!”

他的这一声警告使我们摆脱了由绝望引起的歇斯底里的发作。我清醒过来,耸耸肩膀,说:

“钱算不了什么。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就不会有什么好惋惜的……咱们重新辛勤地干活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对,您说得对,爹,”雅克兴奋地说,“我们不会有任何危险;墙很结实……我们快到房顶上去。”

我们只剩下这个避难的地方。水一级一级地爬上楼梯,发出执拗的啪啪声,已经从门口淌进来。大家朝顶楼跑去,一个紧跟着一个,相隔不到一大步的距离,因为在危难中的人有一种需要互相挨近的本能。西普里安不见了。我叫他,看见他大惊失色地从隔壁屋里回来。当时我也发现了我们的两个女仆不在,想等等她们,西普里安用古怪的目光望着我,悄声对我说:

“死了。她们的卧房下面,库房的墙角刚刚坍下来了。”

两个可怜的姑娘一定是去开箱子取她们的积蓄。他继续悄声地告诉我,她们像架桥一样,用一架梯子爬到旁边那座建筑物去。我叮嘱他别说出去。我感到好像有一股冷水浇在背脊上。死神已经走进了我们的家。

我们接着也到顶楼上去,甚至没有想到把灯熄掉。纸牌仍旧摊在桌子上。屋子里已经有一尺深的水。

屋顶幸好很宽大,坡度也很平缓。从一扇老虎窗爬上屋顶,老虎窗上面正好有一块平台。我们所有的人就躲在那儿。妇女们坐下来。男人们到瓦顶上去察看,一直走到房顶两头竖着的那两根大烟囱跟前。我靠在我们爬出来的老虎窗上朝四面八方瞭望。

“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我果断地说,“森丹的人有小船。他们会到这儿来的……瞧!那边,水面上不是有一盏灯吗?”

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皮埃尔不知道干什么好,于是点燃了烟斗,使劲地咬住烟斗嘴,每抽一口都要吐出几小块从烟斗嘴上咬下的木屑。雅克和西普里安愁眉苦脸地望着远处。加斯帕尔攥紧拳头,不停地在房顶上转来转去,好像是想找一条出路似的。在我们脚边坐着一堆女人,她们一声不响,浑身打着哆嗦,捂住脸不愿意再看。可是萝丝抬起头,朝周围扫了一眼,问道:

“女仆呢,她们在哪儿?为什么她们不上来?”

我避而不答。她于是又望着我,直接问我:

“两个女仆到底在哪儿?”

我不能说谎,只好把头扭过去。那已经接触到我的死亡的寒冷,我感觉到它降临到我们的妇女和我们亲爱的姑娘们中间。她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玛丽直挺挺地立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以后,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又倒了下去。埃梅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好像要保护他们似的用裙子把他们裹住。韦罗妮克双手捂住脸,一动也不动。阿加特姑奶奶脸色也变得煞白,她一边用手画十字,一边喃喃地念着天主经和圣母经。

然而,我们周围的景色变得十分壮观。夜完全降临了,仍旧晴朗得像一般的夏夜一样。没有月亮,但是布满繁星的天空蓝得那么纯净,使得空间充满了蓝色的光辉。仿佛黄昏还在继续,因为天边仍旧是那么明亮。在这温柔的天空下面,那一片大水还在扩展着,白晃晃的,好像它自己也在发出亮光,发出一种磷光,在每一个浪峰上都点着了一个小小的火光。土地已经看不见,看来整个平原都被淹没了。一时之间我竟然忘掉了面临的危险。有一天晚上,在马赛附近,我曾经看见过大海,它就是这个样子,当时我在它面前惊讶得目瞪口呆。

“水还在往上涨,还在往上涨。”我的弟弟皮埃尔连连地说,他一直在用牙齿咬烟斗嘴,烟斗里的烟已经熄了。

水离房顶不到一米了,它失去死水水面的平静。一些激流已经形成。水升到一定高度,我们就受不到村前的那片盆地的保护。不到一个钟头水变得险恶可怕,颜色发黄,载着漂流物、破酒桶、木材、一堆堆的青草,朝房子冲来。远处的墙这时候受到攻击,我们听见很响的撞击声。一些杨树发出死亡的断裂声倒了下去,一些房屋就像倾泻在路边的整车整车的石子一样倒塌了。

妇女们的呜咽声撕碎了雅克的心,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们不能待在这儿。应该想想办法……爹,我求求您,让我们想想办法。”

我结结巴巴,重复他的话说:

“是的,是的,让我们想想办法。”

可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加斯帕尔提出让他背着韦罗妮克从水里游出去。皮埃尔谈到扎一个木筏。这是发疯。最后西普里安说:

“我们要是能够到教堂去,那就好了。”

有着方形小钟楼的教堂仍旧屹立在水面上。我们和它相隔七幢房子。我们的农庄是村里头一家农庄,背靠在一座比较高的建筑物上,而这座建筑物也紧挨着隔壁的建筑物。也许从房顶上可以爬到本堂神父的住宅,从那儿就很容易进入教堂了。大概有许多人已经躲在那儿,因为邻近的房顶上都没有人,而且我们听见的人声肯定是从钟楼上传来的。可是要经过多少危险才能到那儿啊!

“这不可能,”皮埃尔说,“兰博家的房子太高。得有梯子才行。”

“还是让我去试试,”西普里安说,“如果这条路走不通,我就回来。如果走得通,我们大家都走,女孩子由我们抱着。”

我让他去了。他说得对,即使不可能,我们也得试一试。他踩着嵌在烟囱上的一个铁扣钉爬上了旁边的房子。这时候他的妻子埃梅抬起头,看见他不见了,大声叫起来:

“他在哪儿?我不愿意他离开我。我们活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她发现他在房子上面以后,抱着两个孩子,在瓦上跑过去。她说:

“西普里安,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我要跟你死在一起。”

她坚持自己的要求。他呢,俯下身子求她,要她相信他会回来的,他这样做是为了救我们大家。但是她像精神失常似的摇头,一遍遍地说:

“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你为什么不愿意?我跟你一起去。”

他只好接过孩子,然后又帮助她爬上去。我们可以看见他们在屋脊上走。他们走得很慢。她把两个哭着的孩子又抱到自己怀里,他每走一步都转过身子来搀扶她。

“把她安顿在安全地方以后,你立刻回来!”我大声嚷道。

我看见他挥挥手,但是轰轰的水声吵得我听不见他的回答。很快我们就看不见他们了。他们朝下爬到另外一座房子上面,这幢房子比头一幢低。五分钟以后他们又在第三幢房子上面出现了,这幢房子的房顶一定很陡,因为他们跪着在屋脊上爬。突然间我感到害怕起来,双手捂在嘴上,使出全身力气叫喊:

“快回来!快回来!”

所有的人,皮埃尔、雅克、加斯帕尔,也都在喊他们回来。我们的声音使他们停了有一分钟。但是他们接着又继续朝前爬。现在他们已经到了街道的拐弯处,兰博家的房子对面。这是一幢很高的建筑物,比周围的房子至少要高出三米。他们犹豫了一下。接着西普里安沿着一根烟囱往上爬,手脚伶俐得像一只猫。埃梅一定是同意等他,站在瓦中间。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心口上,在明亮的天空中整个人是黑色的,而且好像变得高大了。就在这当儿可怕的不幸开始了。

兰博家的房子原先是办工厂用的,盖得很马虎。另外它的正面完全受到街上的那股激流的冲击。我相信我看见它在洪水的冲击下抖动。我喉咙堵塞,目不转睛地望着西普里安穿过屋顶。突然间传来轰隆一声。月亮已经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优游自在地浮在天空上,它那张黄色的脸庞好似一盏光线强烈的灯,照亮了这一片汪洋。这幕惨剧的经过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个细节漏掉。刚才是兰博家的房子塌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西普里安消失,众口同声地发出恐惧的叫喊。在倒塌中,我们只看见在房顶的残骸下好似起了一场风暴,浪花溅得老高。后来平静了,水面又恢复原来的高度。那座被大水吞下去的房子剩下了一个黑窟窿,破裂的楼板架子矗立在水面上。那儿有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房梁,看上去好像是一座半毁坏的大教堂的房架,在这些房梁中间我好像看见有一个物体在动,一样有生命的东西,在做出超人的努力。

“他活着!”我大声嚷道,“啊!谢天谢地,他活着!……那儿,在被月光照着的那片白晃晃的水面上!”

一阵神经性的笑抖动着我们的身体。我们就像自己得到拯救似的拍着手。

“他这就要爬上去了。”皮埃尔说。

“对,对,瞧!”加斯帕尔解释,“他竭力想抓住左边的那根梁。”

但是我们的笑声突然停止了。焦虑堵住了我们的嗓子,我们不再交换一句话。我们刚明白了西普里安的危险处境。房子倒塌时,他的脚被两根房梁夹住,一直头朝下倒悬着,离水面只有几厘米,没有办法脱身。这是极其痛苦的垂死挣扎。埃梅抱着两个孩子一直站在旁边一幢房子的房顶上。她浑身像痉挛似的抖动着。她亲眼看着她丈夫死亡,她的两只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这个在她面前,比她低几米的不幸的人。她发出持续不断的号叫声,好像吓疯了的狗一样的号叫声。

“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死掉,”雅克张皇失措地说,“应该到那边去。”

“也许还可以沿着房梁下去,”皮埃尔指出,“把他救出来。”

他们朝毗邻的房顶走去,没想到这时候第二幢房子也坍了。路被切断。我们于是感到周身冰凉,不由自主地相互握住了手,而且握得那么紧,简直连骨头都要握碎了,但是没法把视线移开,不去看这幕可怕的惨剧。

西普里安起先想把身子挺起来。他使出非凡的力量躲开水面,让身体保持歪斜的姿势。但是很快他就感到疲劳了。然而他还是继续搏斗,想抓住房梁,朝四周甩动着手臂,看看能不能碰到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接着他在死神面前认输了,重新垂下来,毫无生气地悬着。死亡来得很慢。水很有耐心地慢慢涨着,他的头发还刚刚浸在水里。他的头顶心一定觉着碰到了凉水。头一个浪打湿了他的额头,接下来几个浪合上了他的眼睛。我们看见他的头慢慢地消失了。

坐在我们脚边的女人们用双手蒙住脸。我们也跪下来,伸出双臂,流着眼泪,结结巴巴地祷告。埃梅一直站着,紧紧地抱住两个孩子,在黑夜里号叫得更凄厉了。

我不知道我们在这魂飞魄散的状态中过了多少时间。等到我清醒过来,水又涨高了。现在它已经碰到了瓦面,房顶成了狭窄的孤岛,露出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左右两边的房屋大概都已经倒塌。水势越来越大。

“我们在移动。”萝丝紧紧抓住瓦顶,低声说。

确实如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种颠簸的感觉,仿佛屋顶变成了木筏,急速流动的洪水好像在把我们载走。后来我们望着教堂的钟楼,它一动不动矗立在我们面前,这种头晕的感觉才消失。在这汹涌的波涛中,我们仍旧留在原来的地方。

洪水开始发动冲击。在这以前水一直是沿着街流动。但是现在瓦砾挡住了激流的去路,迫使它倒流回来。这是一次真正的冲击。一有漂浮物,一有房梁在激流旁边经过,它就把它抓过来,摇晃几下以后,像投羊头撞锤似的把它向房子投过来,而且不再丢弃它,一次次把它拉回去以后再投过来,很有规律地一下又一下地冲撞着墙壁。很快地有了十根、十二根房梁像这样同时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进攻。洪水在咆哮,浪花溅起来打湿了我们的脚。我们听见淹在水中的房子的低声呻吟,在响声震天的洪水攻击下,房子的板壁已经发出咯咯的响声。有时候梁木垂直地撞过来,进攻变得更加猛烈,我们心想这下子完了,墙要撞开了,我们要从张得老大的缺口里掉到水里去了。

加斯帕尔在房顶边上探出身子去。他终于抓住了一根梁木,用他那双摔跤家的粗胳膊把它拉到跟前。

“我们应该进行自卫。”他大声嚷道。

雅克也尽力拦住一根流过的长杆子。皮埃尔帮助他。他咒骂自己的年纪,没有力气,身体像孩子一样弱。但是防御已经组织起来,这是一场三个人对一条大河的搏斗。加斯帕尔握住梁木,做好准备,等候着激流用来做羊头撞锤的木头。他猛地一使劲,在离墙很近的地方拦住它们。有时冲击是这么猛,他立不住,倒了下去。雅克和皮埃尔在他旁边,使用长杆子拨开那些漂浮物。这场劳而无功的搏斗继续了将近一小时。他们渐渐地失去理智,嘴里骂着街,使劲敲打水,辱骂水。加斯帕尔好像短兵相接似的,用梁木当马刀一下下往水里砍,或者像刺胸膛似的一下下往水里刺。可是水沉着顽强,没有留下一个伤口。它是不可战胜的。雅克和皮埃尔在瓦顶上筋疲力尽,灰心泄气;加斯帕尔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的那根梁木被激流夺去,反而向我们撞过来。再进行战斗已经不可能。

玛丽和韦罗妮克互相搂住。她们用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停地重复说着同一句话,直到如今还不断在我耳边响着的一句十分可怕的话:

“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

萝丝用胳膊搂住她们,想安慰她们,让她们放心。然而她自己也浑身哆嗦着,抬起脸来,不由自主地叫喊:

“我不愿意死!”

只有阿加特姑奶奶一个人什么也不说。她不再祈祷,不再用手画十字。她用呆滞无神的眼光扫视着,当遇到我的眼光时,还尽力想露出笑容。

水现在已经打到屋顶上。得到救援的希望完全没有了。我们一直听见从教堂那边传来的人声;有两盏灯在远处一闪而过,寂静又重新扩展,眼前只有茫茫一片望不到边的黄色的大水。森丹的人有小船,灾难一定在我们以前降临到他们头上。

然而加斯帕尔继续在屋顶上转来转去。突然间他叫我们。他说:

“注意!帮我个忙。把我拉住。”

他又捞起一根长杆子,在等候一样漂浮物,这件漂浮物黑乎乎的,很大,慢慢地朝房子漂过来。原来是一个用结实的木板钉成的敞棚的棚顶,大水把它整个儿揭掉,像木筏一样漂浮着。等到棚顶到了他够得着的距离,他用长杆子把它拦住。正当他感到自己站不稳时,他叫我们帮他忙。我们抱住他的腰,拉住他。等到漂浮物进入激流以后,它自动靠近了我们的房顶,不过这一下撞得那么重,当时我们真担心会把房顶撞个粉碎。

加斯帕尔大胆地跳到命运给我们送来的这只木筏上,在皮埃尔和雅克拉住它,使它靠在屋顶边上的时候,他朝每一边都走过去试试,看看它是不是很坚固。他笑着,开心地说:

“爷爷,我们得救了……女人们,别再哭了……一条真正的船。瞧!我的脚还是干的。它能载我们所有的人。我们会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安全!”

不过他认为还是应该把它加固。他捞起漂浮的梁木,用皮埃尔在离开下面的房间时为了以防万一而带上来的绳子,把它们捆牢。他甚至掉到水里,但是他仍旧用笑声来回答我们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他水性好,在加龙河里可以游一法里远。他爬上房顶,抖抖身子,大声说:

“好,请上船吧,别耽误时间。”

女人们跪了下来。加斯帕尔不得不把韦罗妮克和玛丽抱到木筏中央,安排她们坐下。萝丝和阿加特姑奶奶自己从瓦顶上滑下来,到两个年轻姑娘跟前坐下。这时候我朝教堂那边看看。埃梅还在那儿。她现在背靠在一根烟囱上,伸直胳膊,把两个孩子朝上举着,因为水已经淹到她的腰部。

“别难过,爷爷,”加斯帕尔对我说,“我向您保证,我们顺路把她救出来。”

皮埃尔和雅克上了木筏。我也跳了上去。它稍微有点朝一边倾斜,不过确实非常坚固,可以载负我们所有的人。加斯帕尔最后一个离开屋顶,叫我们拿好长杆子,这是他事先准备好当桨用的。他自己拿了一根很长很长的,使用得非常熟练。我们听从他的指挥。在他一声命令下,我们一起把我们的杆子抵住瓦顶,想把木筏撑开。但是木筏好像粘在房顶上,不管我们怎么用力气,还是撑不开。每试一次,激流又使劲地把我们推向房子。这可是极其危险的事,因为每一次碰撞都可能把我们待在上面的那些木板撞碎。

于是我们又一次感到了我们的无能为力。我们原来以为得救了,没想到仍旧摆脱不了河水的摆布。我甚至后悔没有让妇女们留在屋顶上,因为每一分钟我都担心她们会掉下去,被汹涌的洪水卷走。但我一提起回到我们原来躲避的地方去,所有的人都一起叫了起来:

“不,不,让我们再试试,宁可死在这儿!”

加斯帕尔不再笑了。我们再一次努力,使出加倍的力气压在杆子上。皮埃尔最后想了个主意,他重新爬到倾斜的瓦顶上,用一根绳子把我们向左边拉;就这样把我们拉到了激流的外面;然后他重新跳上木筏,我们只用杆子撑了几下就离开房顶,到了广阔的水面上。但是加斯帕尔记起了他曾经答应我去救我们可怜的埃梅。埃梅悲痛的号叫声一直没有停止过。要去救她就得穿过街道,而我们刚才与之搏斗过的那般可怕的激流就控制着那儿。他用目光向我征求意见。我心慌意乱,像这样激烈的内心斗争我还不曾有过。我们要拿八个人的生命去冒险。在一刹那间我曾经动摇过,我没有力量抵挡那悲伤的召唤声。

“对,对,”我对加斯帕尔说,“这不行,我们不能丢下她走掉。”

他低下头,没有说一句话,开始用他的杆子撑所有那些还立着的墙壁。我们沿着邻居的房子前进,从我们的牲畜棚上面经过。但是我们刚一进入街道,一声叫喊就从我们嘴里冒出来。激流又抓住了我们,把我们再一次朝我们的房子那儿冲回去。这只是使人发晕的几秒钟。我们像一片树叶似的迅速滚动着,我们的那声叫喊还没有停止,木筏已经撞到瓦顶上,一下子撞散了,四分五裂的木板打着旋,我们都掉在水里。我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只记得我在掉下去时看见阿加特姑奶奶被她的裙子托着,平躺在水面上,后来她的头向后仰,连挣扎也没有挣扎就沉下去了。

一阵剧烈的疼痛使我睁开了眼睛,是皮埃尔抓住我的头发,向瓦顶上拉。我躺着,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皮埃尔又跳下水去。在眩晕中我突然发现加斯帕尔在我弟弟消失的地方出现了,感到很惊奇。这个年轻人抱着韦罗妮克。等到他把她放在我身旁以后,重新又跳下水去,把玛丽拉上来,玛丽的脸白得像蜡,身体僵直,一动不动,我以为她已经死了。后来他又跳下水去。但是这一次他白费力气,什么也没找到。皮埃尔来到他跟前。两个人在交谈,交换着情况,不过我听不见说的是什么。等到他们精疲力竭地爬上屋顶以后,我叫起来:

“还有阿加特姑奶奶!还有雅克!还有萝丝!”

他们摇摇头。大颗的泪珠从他们的眼睛里滚下来。从他们向我说的短短几句话里我明白了雅克的头被一根梁木撞碎了。萝丝抱住她丈夫的尸首不放,两个人一起被冲走。阿加特姑奶奶没有再出现。我们猜想她的尸体被激流从我们身子底下的一扇窗子冲进了房子。

我抬起身子,朝几分钟以前埃梅一直守着没有离开的那个房顶望去。但是水在往上涨。埃梅不再叫喊了。我只看见她的两条挺直的胳膊。她举起胳膊是为了把两个孩子托出水面。后来一切都沉下去,在平静的月光下水面又合拢了。

屋顶上只剩下五个人。大水仅仅给我们留下沿着屋脊狭狭的一条空地方。两根烟囱中有一根刚被水冲走。我们得把昏迷不醒的韦罗妮克和玛丽扶起来让她们保持几乎站立的姿势,这样浪花才不至于打到她们的腿部。她们终于恢复了知觉,可是我们看到她们浑身是水,哆嗦着,重新又叫嚷她们不愿意死,我们心里越来越焦急不安。我们像安慰孩子似的叫她们放心,对她们说,她们不会死的,我们一定能够阻止死神来侵犯她们。但是她们不再相信我们的话,她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死”这个字每次说出来,就像丧钟敲响似的。她们的牙齿咯咯作响,痛苦得互相紧紧搂在一起。

结束的时刻到了。村子被摧毁,在我们周围露出几堵墙壁。只有教堂的钟楼还完整无缺地屹立着,从那儿一直不断地传来声音,是避难的人嗡嗡的说话声。远处是滔滔的洪水滚滚流动的轰轰声。我们甚至不再听见那种听上去像石子猛地从大车上卸下来的房屋坍塌声。我们就像是在离陆地上千法里以外的汪洋大海上遇难似的,孤零零,无依无靠。

有一刹那我们相信听见左边有桨声传来,一下,两下,很有节奏,而且越来越清楚。啊!这充满希望的美妙音乐,我们一个个都挺直了身子朝远处眺望!我们屏住气,但是什么也看不见。黄色的水面一望无际,上面有一个个黑影子,但是这些黑影子中没有一个在活动,它们是树梢,是断墙残壁。一些漂浮物,一些草,一些空酒桶引起了我们一场场空欢喜。我们挥动手绢,等我们发现我们看错以后,重新又陷在焦虑之中,那声音还在我们耳际响着,但是我们没法发现它是从哪儿传来的。

“啊!我看见它了,”加斯帕尔突然嚷道,“瞧!那边,一条大船!”

他伸直手臂指着遥远的一个地方给我们看。我什么也看不见,皮埃尔也是一样。但是加斯帕尔坚持说他看见了。这肯定是一条船。一下下桨声也更清晰地传到我们的耳边。最后我们终于看见了。它缓缓地滑行,看上去好像在围着我们兜圈子,但是没有接近我们。我记得当时我们简直像发了疯。我们拼命地挥动胳膊,叫得喉咙都哑了。我们骂这条船,骂它是胆小鬼。它一直是黑魆魆的,沉寂无声,不过圈子兜得比较慢了。这真是一条船吗?我到今天还在纳闷。等到我们相信看见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后,它把我们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带走了。

从这时候起每一秒钟房子都有可能坍塌,我们都有可能被洪水吞没。房子已经遭到侵蚀,大概就靠了一堵主墙支撑,而这堵主墙一倒,整幢房子也就会跟着塌下去。但是我最害怕的是感到我们脚底下的房顶正在下陷。房子也许可以支持一整夜,可是瓦顶受到梁木的撞击,有些地方已经撞穿,它会坍陷下去。接着我们尽量朝左边躲避,躲在几根还比较结实的椽子上。后来,这几根椽子也好像支持不住了。如果我们五个人继续挤在这么一小块地方,它们肯定会塌下去。

几分钟前我的弟弟皮埃尔又不知不觉地把烟斗放到嘴里。他皱紧眉头,一边捻着他那老兵的小胡子,一边嘟嘟囔囔地低声说了几句话。围绕着他的危险在逐渐增长,尽管他有胆量,却对它无可奈何,因此他开始感到不耐烦。他怀着愤怒而又蔑视的神情朝水里吐了两三口唾沫,后来因为我们老是往下陷,他下了决心,从屋顶上往下走。

“皮埃尔!皮埃尔!”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吓得叫了起来。

他回过头,镇静地对我说:

“永别了,路易……你也明白,我熬不下去了。这样可以把地方腾出来给你们。”

他先把烟斗扔掉,然后自己跳下水去,一边跳,一边又补了一句:

“晚安,我已经受够了!”

他没有再出现。他游泳的本事很差;再说,他一定是灰心绝望了,看到我们家的破产,看到我们一个个死去,心已经破碎,不愿意再活下去。

教堂的钟敲凌晨两点了。夜,这个充满了垂死挣扎和眼泪的、可怕的夜快要结束。我们脚底下那块还是干的地方慢慢地在缩小。传到我们耳边的是潺潺的流水声,是细小温柔的波浪互相追逐嬉戏的声音。水流改变了方向;那些漂浮物在村子右边漂过,漂得很慢很慢,好像洪水快涨到最高水位了,懒洋洋的,十分疲乏,正在休息。

加斯帕尔突然脱掉鞋子和上衣。在这之前,有一会儿我一直看见他双手合掌,使劲地握着,握得手指头都快断了。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

“听我说,爷爷,再等下去我要死啦,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让我去干吧,我要救她。”

他说的是韦罗妮克。我想打消他的念头。他绝不会有足够的气力把年轻姑娘送到教堂那儿去。但是他非要去干。

“不!不!我有一双健壮的胳膊,我觉得我有足够的气力……您会看到的!”

他还补充说,他与其变得像孩子一样软弱无力,就这样听着房子在我们脚底下一点一点碎裂,还是宁愿立刻试一试把她营救出去。

“我爱她,我要救她。”他反复地说。

我没有吭声,我把玛丽拉过来搂在怀里。这时候他以为我责备他爱韦罗妮克,有私心,结结巴巴地说:

“我会回来接玛丽,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一定能够找到一条船,安排人来救你们……请您相信我,爷爷。”

他身上只剩一条裤子。他匆匆忙忙地低声关照了韦罗妮克几句:不要挣扎,全身放松,一动也不要动,尤其是不要害怕。年轻姑娘对每一句话都神志不清地回答一个“是”字。他虽然平常并不笃信天主,还是用手画了一个十字,然后用一根绳子捆在韦罗妮克的腋部,拉住她从屋顶上滑下去。她大声叫喊,手和脚在水里乱扑腾,后来气憋不过来,一下子昏了过去。

“这样更好,”加斯帕尔对我喊道,“现在我对她负全责。”

你们想象得到我是怎样焦急不安地望着他们。在白茫茫的水面上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加斯帕尔的每一个细小动作。他借助一根绳子拉着年轻姑娘,绳子绕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就这样用右肩膀托着她半边身子,带着她朝前游,这个负担太重,时不时压得他往下沉。但是他使出超人的力气划着朝前游去。我打消了顾虑,他已经游完三分之一的距离,谁知他碰到了一堵隐没在水里的墙。这一下撞得非常厉害,两个人都沉下去。后来我看见他一个人重新游上来,绳子大概是断了。他连着两次潜到水里,最后他终于带着韦罗妮克浮上来,他把她重新扛到背上。但是他没有绳子系住她,她便更加沉重地压在他身上。然而他一直在前进。他离教堂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越来越跳得厉害。突然间我想叫喊,因为我发现有几根梁木斜着流过来。我的嘴张得大大的闭不拢:又一次撞击把他们俩分开,水面重新合上。

从这个时刻起,我神志不清,只剩下了一种自我保全的动物本能。当水前进时,我就后退。在这种神志不清的状态中,我有很长时间一直听一种笑声,但是不明白是谁在我跟前这样笑。天亮了,东方鱼肚泛白。天气很好,又凉爽,又宁静,就像在太阳升起前醒来的池塘旁边一样。但是笑声一直响着。我转过身来,发现穿着湿衣服站着的玛丽。是她在笑。

啊!可怜的、亲爱的姑娘,在清晨的这个时刻里,她多么温柔,多么美丽啊!我看见她俯下身子,用手心舀了一点水,洗洗脸。然后她编织着自己的美丽的金黄色头发,盘在脑后。毫无疑问她是在梳洗打扮,她大概以为是星期日在自己那间小卧房里,外边钟声愉快地响着。她继续笑,笑得非常天真,眼睛明亮,脸上充满幸福的表情。

我呢,我受到她疯病的传染,也像她一样笑起来。恐惧使她发了疯,这是老天爷的恩典,她看上去对这纯洁的春晨感到那么高兴。

我听任她加紧打扮,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亲切地点头。她一直在打扮,后来她认为自己已经做好动身的准备工作,用她那清脆的美妙嗓音唱一首感恩歌。但是她很快地又停住不唱,就像回答一个在叫她、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似的,嚷了起来:

“我来了!我来了!”

她接着又唱感恩歌,沿着倾斜的屋顶往下走,走到水里,水连抖动都没有抖动一下,慢慢地把她盖住了。我仍旧微笑着,高高兴兴地望着她消失的那个地方。

接下去的事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屋顶上。水还在继续往上涨。一根烟囱立在水面上,我相信我像一个不情愿死的动物那样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它。后来什么也不知道了,好像是一个乌漆墨黑的窟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为什么我还活着?有人告诉我,森丹的人六点钟左右驾着小船来了,他们发现我昏迷不醒,趴在一根烟囱上。洪水真残酷,它没有在我不再感到我遭到的不幸时把我跟在我所有家人的后面冲走。

偏偏我这个老的没有死掉。所有其余的人,襁褓中的婴儿、待嫁的姑娘、年轻的夫妇、年老的夫妇,都离开了人世。而我呢,像一棵扎根在乱石堆里的、又硬又干的野草一样活着!如果我有勇气的话,我会像皮埃尔一样做,我会说:“我已经受够了,晚安!”然后投入加龙河,走上所有那些人走的路。我一个小辈也没剩下,我的房子毁了,我的田地荒芜了。啊!过去,到了晚上,我们坐下来吃饭,老的坐在中间,两边按年纪大小排列,这种围绕着我的快乐气氛使我感到多么温暖啊!啊!在收割庄稼和收获葡萄的那些忙碌的日子里,我们大家都辛勤地干活儿,回家时心里为我们的财富而充满了骄傲!啊!美丽的孩子和美丽的葡萄!啊!美丽的姑娘和美丽的麦子,我老年的慰藉,我辛苦一生的活生生的奖赏!既然这一切都死了,我的天主!为什么您还要我活下去!

没有了安慰。我也不需要帮助。我把我的田地分给村里那些还有孩子的人。他们会有勇气清除水灾后地里的残留物,重新耕种。对失去孩子的人来说,只要有一个角落可以在那儿死去就行了。

我有一个愿望,最后一个愿望。我巴望能找到我家里的那些人的尸首,好把他们埋在我们的坟地的一块石碑底下,将来我要到那里和他们相会。有人说在图卢兹捞起了许多被河水冲下来的尸首。我决定上图卢兹去一趟。

多么可怕的灾难啊!近两千幢房屋倒塌,七百人死亡,所有的桥都冲垮了,一片片市区整个儿被摧毁,埋在烂泥浆里。多少惨不忍睹的场面呈现在眼前!有两万难民衣不蔽体,嗷嗷待哺。城市充满尸体的恶臭,人心惶惶,害怕斑疹伤寒流行。到处都有人在哀悼死者,街上满是送葬的行列。物质的救济无力医治精神上的创伤。但是我在这些废墟中走着,什么也不看。我有我的废墟,我有我死去的亲人,我受到的打击已经完全把我压垮了。

有人告诉我确实捞起过不少尸首。他们已经一长溜一长溜地被埋在公墓的一个角落里。不过有人想到把查不出姓名的尸首一一照了相。我在这些惨不忍睹的相片里找到了加斯帕尔和韦罗妮克。这一对未婚夫妇热情地拥抱在一起,不再分离,在死亡中交换他们结婚的亲吻。他们胳膊已经僵硬,嘴贴着嘴,搂得那么紧,除非是把他们的胳膊砍断才能把他们分开。因此在给他们一块儿照了相以后,把他们一块儿埋了。

我只剩了他们这张可怕的相片。这一对长相好看的孩子被水泡胀了,面容已经毁坏,不过在他们铅灰色的脸上还保留着忠于他们爱情的英勇气概。我望着望着,忍不住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