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瓜果飘香的季节,月月总有一个棕色皮肤、一头乱蓬蓬的黑头发的小姑娘,提着一大篓杏子或桃子来到埃克斯48的诉讼代理人罗斯丹先生家里,篓子重得她几乎提不动。她等在宽敞的前厅里,一家人听说她来了都走下楼来。

“哦!是你啊,娜伊丝,”诉讼代理人说,“你把刚收下的果子给我们送来啦。好啊,你真是个好姑娘……米科莱老爹呢,他身体好吗?”

“好,先生。”小姑娘露出雪白的牙齿回答说。

这时,罗斯丹太太把小姑娘叫到厨房里问她关于橄榄树、扁桃树和葡萄的年景。最重要的是要知道沿海的埃斯塔克那个地方有没有下雨,因为由米科莱一家耕作的罗斯丹家在布朗卡德的田产就坐落在那儿。虽然那儿只不过有几十棵扁桃树和橄榄树,可是在这个长年干旱的地方,下不下雨始终是一个大问题。

“下过几滴,”娜伊丝说,“葡萄好像缺水。”

她把这些情况都讲完以后,就吃块面包和一点儿剩下的肉,随后搭半个月来一次埃克斯的一个屠夫的大车回埃斯塔克去。她经常带来一些蛤蜊、一只龙虾或是一条新鲜的鱼,因为米科莱老爹捕鱼的时间多于种田。如果娜伊丝来的时候正值学校假期,诉讼代理人的儿子弗雷德里克就会蹦蹦跳跳地走进厨房,告诉她说他们全家快要去布朗卡德小住了,吩咐她准备好他的渔网和钓竿。弗雷德里克自小就和她一起玩耍的,所以交谈时用“你”而不用“您”称呼她。到十二岁时,娜伊丝才称他为“弗雷德里克先生”,以示尊敬。米科莱老爹每次听到她和他主人的儿子谈话时称“你”,就要给她一个耳光。尽管如此,两个孩子仍不失为好朋友。

“请你别忘了把渔网修补好。”这位中学生一再叮嘱。

“您别担心,弗雷德里克先生,”娜伊丝回答说,“您来就是了。”

罗斯丹先生很有钱,他用很便宜的价钱在学院街买了一幢漂亮的府邸。这幢在十七世纪末叶建造的科瓦隆家的府邸正面有十二扇窗,里面的房间多得可以住下一大群人。他们一家,连同两个老妈子在内,总共五个人,住在这些大房子里,简直看也看不见。诉讼代理人一家只住二层楼。他想把底楼和三楼租出去,贴出招租已有十年,但无人问津。于是他决定关上所有空屋的房门,让府邸里三分之二的房间成了蜘蛛的天下。这幢空荡荡的府邸传声极好,只要前厅里有点声响,整座房子都会发出像大教堂里那种洪亮的回声。巨大的前厅连着宽阔的楼梯井,光在那儿就可以绰绰有余地造起一座现代化的房子。

在买下这幢房子的第二天,罗斯丹先生就用隔板把一间长十二米、宽八米,有六扇窗子照亮的主要大客厅一分为二。然后,他把分隔开来的两个房间一间用作自己的办公室,另一间作为他秘书们的工作室。二层楼另外还有四个房间,其中最小的一间也有近七尺长、五尺宽。罗斯丹夫人、弗雷德里克和两个老妈子住的房间屋顶很高,高得像小教堂一般。为了开饭时更方便些,诉讼代理人只得叫人把原来的一间小客厅改成厨房;以前厨房在底层时,烧好的菜经过冰冷潮湿的前厅和楼梯送到上面来时全凉了。最糟糕的是,这些过于宽大的房间里的家具陈设却少而简陋。办公室里有一套绿色的乌德列茨49天鹅绒面的旧家具,帝国时代款式的木质粗硬、颜色暗淡的一张长沙发和八把靠背椅,稀稀落落地摆着。还有一张帝国时代的独脚小圆桌,放在这个巨大的房间中央,小得就像一个玩具。壁炉上仅有一只新式大理石的难看座钟,两旁各放一只花瓶,壁炉的瓷砖贴面已经发红,擦拭得光光的,发出刺眼的亮光。卧室里的家具还要少。人们从这里可以感觉得到,在法国南方,在这阳光充足、生活大多在户外过的乐土上,一般家庭,即便是最富有的人家对家具陈设的舒适和豪华也是不讲究的。罗斯丹一家人当然不会觉察到这些大房间的忧郁和阴冷的气息,由于家具的稀少和寒酸,更增添了这些房间衰败凄凉的气氛。

不过诉讼代理人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他的父亲把埃克斯最好的一个事务所留给了他,他在这个其他人都懒洋洋的地方,用罕见的活动能力扩大业务,增加主顾。他生得矮小,天性好动,尖嘴猴腮,一副奸刁相,全心扑在他的事务所上。他念念不忘自己发家,难得有些空闲,就到俱乐部去消磨时光,甚至连报纸也顾不上看一眼。他的妻子却相反,被公认为是本城一位聪明和受人敬仰的女人。她娘家姓维尔博纳,尽管她嫁得不好,仍保持着她尊贵姓氏的荣誉。可是她显得太忠于训条,对宗教信仰过于虔诚死板,因此她好像在她过的这种机械般的生活中枯萎了。

至于弗雷德里克,他就在这忙忙碌碌的父亲和这死板的母亲中间长大。在中学时代,他是名副其实的懒学生,一见到他母亲就害怕,可是一想到读书就头痛。晚上,在客厅里,他一连几个钟头鼻子尖冲着书,思想走神,连一行字也没有看进去,而他的父母在看到他这么坐着的时候,还以为他在用功呢。后来他父亲发现他这么懒很恼火,把他送到寄宿中学里去念书;学校里没有家里管得严,他觉得不再有严厉的眼睛盯着他而感到高兴,读书就更放松了。父母知道他这样放荡不羁,慌了,又把他从寄宿学校里接回来由他们自己管教。他读完了中学里的中级班和修辞班50。他被看得这么紧,最后也只能好好读书。他母亲检查他的作业,像一个宪兵那样整天盯紧他。亏得这样,高中毕业会考,他考到第三次就通过了。

埃克斯有一所出名的法律学校,罗斯丹的儿子自然报名入学。在这个设有最高法院的古老城市里,聚集在法院四周的只是些律师,公证人和诉讼代理人。可是大家照旧学法律,读完后再心安理得地去各干各的事。于是弗雷德里克又恢复他在中学时代的老样子,书尽量少念,只要设法使别人以为他很用功就行。罗斯丹太太也无可奈何,只能对他稍许放松些。眼下他可以随便外出,只要按时回家吃饭就行;晚上,除了他家里允许他上剧院看戏的日子,他一定得在九点以前回来。于是他就开始过那种外省大学生的生活——如果不用功读书,那就过一种非常单调而又腐化堕落的生活。

要知道埃克斯大学生的生活有多么空虚,就必须了解这个城市,它那野草丛生的街道上的静谧,以及使全城都昏昏然的迷茫状态。用功的学生可以把他的时间花在书上,可是那些不求上进的学生要消愁解闷,除了几家里面可以赌钱的咖啡馆和几个比这更坏的去处外,就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这个年轻人成了一个狂热的赌徒。他大多数晚上都先上赌场,赌完后再到别的地方去结束那天的夜晚。一个从中学束缚中逃出来的追求刺激的孩子一头栽进了这个城市唯一能提供的放荡逸乐中去,这个城市没有充斥巴黎拉丁区的风流女郎。晚上的时间不够用,他就偷了一把家门的钥匙,深夜也在外边玩。他就这样度过了他学法律的几个春秋。

此外,弗雷德里克早就懂得他应该装得像个孝顺儿子。在他身上渐渐形成了种种因害怕责难而产生的孩子式的虚伪。现在,他的母亲说她对她儿子满意了:她儿子领她去望弥撒,举止端庄,面不改色地向她撒着各种弥天大谎,神色是那么自然真诚,她也就信以为真。他机灵过人,从来没有被人抓住过什么把柄,总是能找到某个借口搪塞,或是预先编造一套离奇的故事,作为替自己开脱的依据。他向他的堂兄表弟借钱还赌债。他有一本非常复杂的账。有一次,他出乎意料地赢了一笔钱,甚至还实现了到巴黎去玩一个星期的梦想,说是有一个在杜朗斯河畔有一份产业的朋友请他去的。

总之,弗雷德里克是一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个子很高,五官端正,还留着浓浓的黑胡子。他的恶习使他尤其在妇女面前显得很讨人喜欢。大家都称赞他举止文雅。一些知道他底细的人不免要暗中发笑;可是他既然还要装成正人君子,不愿意公开他生活中的阴暗面,那么我们应该对他不把他的胡作非为到处张扬这一点感到满意,因为他与那些粗鄙不堪的把丑事闹得满城风雨的大学生还是有所不同。

弗雷德里克快满二十一岁了。他马上就要通过他最后一次考试。他的父亲年纪还不大,不想把他的事务所立即让给他,说要设法让他当个检察官。他父亲在巴黎有几个朋友,可以请他们活动活动,给儿子搞一张代理检察官的委任状。年轻人没有反对,他从来不公开反对他的父母;可是他脸上掠过的一丝笑意说明他已打定主意要继续过他自己觉得非常满意的悠闲懒散的放荡生活。他知道他父亲很有钱,他又是独生子,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在此期间,他在林荫大道上抽抽雪茄,到附近的小农舍去胡闹,每天都偷偷地去寻花问柳。与此同时,他仍然对他母亲唯命是从,体贴入微。逢到生活过于荒唐的日子,他四肢无力,精疲力竭,伤了肠胃,就回到学院街那座冰冷的大房子里去舒舒服服地休息。此刻空荡荡的房间、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沉闷枯燥的气息,他都感到有一种宁静清新的感觉。他在那儿休养生息,却骗他母亲说他是为了她才留在家里的。一直到他健康恢复,胃口重开,重又出去寻欢作乐。总之一句话,除开他的寻欢作乐不谈,他真可以算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娜伊丝每年都提着她的水果和鲜鱼上罗斯丹家里来,她一年年地长大。她正好和弗雷德里克同岁,差不多大三个月。因此,每次她来时,罗斯丹太太都对她说:

“娜伊丝,你真是一个大姑娘啦!”

娜伊丝听了笑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她以前来的时候,弗雷德里克一般总是不在家。可是在他念法律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他正要出门,突然看到娜伊丝提着她的篮子站在前厅。他吃惊地一下子停住了。他认不出来她就是去年他在布朗卡德看见过的那个走路时腰肢一扭一扭的瘦长的小姑娘。现在他面前的娜伊丝有一头像头盔似的黑发罩在她棕色的脸蛋上,显得非常漂亮;她肩膀结实,身材丰满,两条线条优美的胳膊,露出赤裸的手腕。仅仅一年时间,她像一棵小树,茁壮地成长起来了。

“是你!”他支支吾吾地说。

“是啊,弗雷德里克先生,”她盯着他的面孔说,一双大眼睛里蕴藏着隐隐的热情,“我送些海胆来……您什么时候来?要不要备好渔网?”

他一直打量着她,嘴里轻声说道,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

“你真美啊,娜伊丝!……你怎么会长得这么美?”

这句恭维话使她笑了。接着,因为他像过去他们在一起游玩时那样戏弄似的拿起她两只手,她突然用稍许带点儿沙哑的声音,用“你”称呼他说:

“不,不,别在这儿……当心!你母亲来了!”

半个月以后,罗斯丹一家动身到布朗卡德去。因为诉讼代理人要等法院休庭,再说要到九月份海边的景色才格外宜人。炎热已经消退,晚上凉爽舒适。

埃斯塔克是马赛远郊一个小镇,处在海湾边一个四周全是岩石的绝路里。布朗卡德并不在这个小镇里,而在小镇另一边一个悬崖上面。在这个小海湾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它掩映在一大片高大的松树中间的黄色门面。这是一座看上去很沉重的、开着一些不规则的窗户的、人们称作普罗旺斯式宫堡的四方形建筑物。房子面前,有一个宽阔的平台笔直伸向一条狭长的布满细石子的海滩。后面有一大块园地,土质贫瘠,只能长些葡萄、扁桃树和橄榄树。而且,布朗卡德另外还有一个缺点,也是一种危险,那就是海水一刻不停地在冲击着这个悬崖,邻近水泉里的水一直在往这一大块黏土夹岩石的松软的悬崖里渗透,因此每隔几个月,就会有几块巨大的岩石脱离悬岩,随着巨大的响声堕入水中。慢慢地,这块产业变成月牙儿形状。有几棵松树已经被海水吞没。

四十年以来,米科莱一家就是布朗卡德的佃户。根据外省的习惯,他们耕种土地,和业主分享收成。收成少得可怜,如果他们不在夏天捕一些鱼,他们也许会饿死。在耕地和播种这两个季节之间,他们撒网打鱼。家庭成员有米科莱老爹,一个面孔又黑又瘦的硬心肠的老头子,一家人都怕他;还有米科莱大妈,她是一个高个子女人,由于总是在烈日下劳动变得呆头呆脑;还有一个儿子,眼下正在“阿罗冈特”号军舰上服役;还有就是娜伊丝,尽管家里的事很多,她父亲还是送她到一个瓦厂去做工。佃户家的居处,是紧靠布朗卡德悬崖半腰里的一座破房子,难得能听见里面有笑声或歌声。米科莱老爹总是保持着一种老年人的、不近人情的缄默,总是在追念着他的老经验。两个女人对他就像南方地区做女儿做妻子的对待一家之长那样,既尊敬又害怕。平时家里听不到什么叫声,只有当娜伊丝的母亲找不到娜伊丝的时候,拳头插在腰里,扯着嗓门向四面八方拼命喊娜伊丝的名字时,这片安静才被打破。娜伊丝在一公里外就听见了叫声,她窝着一肚子火,脸色煞白地跑回来。

美丽的娜伊丝——埃斯塔克的人都这样叫她,她一点儿不幸福。一直到她十六岁时,米科莱老爹还是动不动就往她脸上揍,打得那么重,鼻子都打出血来。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尽管她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岁,她的肩膀上还是一连几个星期带着被她父亲严厉的管教后留下的乌青块。其实她父亲也不坏,他只是要严格地施展他家长的权威,要别人服从他。他继承了古老拉丁人的族权,对他的家人的生杀之权。一天娜伊丝在遭到毒打时竟然举手抵挡,他差点把她杀了。年轻姑娘经受了这次教训以后,浑身颤抖。她坐在一个暗角落里,干瞪着两只眼睛,强忍着耻辱。一肚子忧伤的怨恨使她几小时不说一句话,心里盘算着她实际上无法实现的报复念头。在她身上沸腾着的就是她父亲的那种血气,这是一种盲目的暴躁,一种要做强者的狂热的需要。看到她母亲在父亲面前战战兢兢、俯首听命、人好像都矮一截,她就以轻蔑的眼光看着她。她经常说:“如果我有这样一个丈夫,我就杀了他。”

娜伊丝更喜欢的还是那些她挨打的日子,因为暴力使她受到刺激。在不挨打的日子,她过的是这样单调、这样与世隔绝的生活,简直要把她闷死了。她父亲不准她到埃斯塔克镇上去,总是叫她在家里没完没了地做家务。即使没事干,也要她留在自己眼皮底下。因此她总是眼巴巴地盼望着九月的到来。一旦他们的东家来布朗卡德住,米科莱就不得不放松对娜伊丝的监视。娜伊丝替罗斯丹太太跑腿办事,以补偿她全年的囚禁生活。

一天早晨,米科莱老爹灵机一动,想到这个大姑娘每天可以给他赚回三十个苏。于是,他就解放了她,把她送到一个瓦厂去做工。虽然厂里的工作非常重,娜伊丝却感到高兴。她一早晨就到埃斯塔克镇的那一头去上工。在烈日下翻晒瓦片,一直干到晚上。她的双手在这样繁重的劳动中磨出老茧,不过她再感不到父亲盯在她背后,她可以自由地和一些小伙子在一块儿笑闹。她就是在那儿,在艰辛的劳动中,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灼热的阳光把她的皮肤晒成褐色,在她的脖子上印上了一条宽阔的琥珀项链。她的黑头发越长越密,就像要用它们飞舞的发绺把她保护起来似的。她的身躯,在干活儿的时候不断仰来俯去,变得像一个年轻女战士一样柔软有力。当她在这块夯实的土地上、在这片红黏土当中直起身来时,就像一个用结实的陶土焙烧成的古代希腊神话中的女将,突然之间经受了一阵由天而降的火雨,因而获得了生命。因此米科莱老爹,看到她越长越漂亮,就老是用他的小眼睛盯着她。她太爱笑,一个姑娘家这么开心他总觉得不正常,于是他打定主意,如果他有一天看到有钟情人围着她裙边求爱,他就要把那些人掐死。

钟情娜伊丝的不下好几十个,可是她都让他们扫兴而归。她嘲笑所有那些小伙子,唯一的好朋友是和她在同一个瓦厂里做工的驼子,一个名叫托瓦纳的小矮子,是埃克斯的孤儿院送到埃斯塔克来的,当地人收留了他,他就留在这里。这个驼背,外形古怪,笑起来很逗人。因为他性格温和,娜伊丝也能迁就他。她随心所欲地对待他,当她受了她父亲的气想在谁身上报复一下,就把他当作出气筒。再说,她这样做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当地的人都嘲弄托瓦纳。米科莱老爹说过:“我让她和驼背接近,我知道她,她太骄傲了,不会要他的。”

这一年,罗斯丹太太来到布朗卡德安顿下来以后,因为她有个女用人生病,就向她的佃户借娜伊丝来使唤。正巧瓦厂也没活儿干。米科莱老爹虽说对自己家里人蛮不讲理,对主人却显得很有礼貌,即使这个要求不合他的意,他也不会不让他女儿去的。罗斯丹先生因为有重要事情不得不上巴黎去一趟,乡下只留下了弗雷德里克和他母亲两个人。开始几天像过去一样,年轻人陶醉在乡下清新的空气之中,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活动身体的需要,和米科莱老爹一起去撒网收网,到一直延伸到埃斯塔克的那些峡谷里去散步。后来,这种热情慢慢平息下去,他就一连几天躺在平台边上的松树下面,似睡非睡地望着大海,最后他终于腻味了这种单调的蔚蓝色。一般来说,半个月以后,他对在布朗卡德小住已经兴味索然了。于是,他每天早晨都编个借口溜到马赛去玩。

在主人们到达的第二天,米科莱老爹天一亮就来叫弗雷德里克,请他一起去收鱼篓子,那是一种专捉深水鱼用的开口很小的长篓子。可是这个年轻人却装作听不见。似乎捕鱼并不吸引他。他起床以后,就仰面躺在松树下面,两眼望着天空。他母亲看到他不去远处玩感到十分奇怪,过去他每次游玩回来时都饿得肚子咕咕叫。

“你不出去走走?”她问。

“不出去,妈妈,”他回答说,“爸爸不在,我在家陪您。”

佃户听到他的这个回答,用当地土话咕哝着说:

“看吧,弗雷德里克马上就要到马赛去了。”

然而,弗雷德里克没去马赛。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总是躺着,太阳晒到他身上时,他就换换地方。为了摆样子他拿着一本书,不过他几乎不看;这本书大部分时间都被丢弃在坚硬的土地上被太阳晒干的松针之中。年轻人甚至连大海也不望了,他把头转向房子,仿佛对仆人们的事情感兴趣,窥视着在平台上穿梭来往的女用人;如果是娜伊丝经过,这位好色的少东家的眼睛就闪出了短暂的欲火。这时,娜伊丝就放慢脚步,有节奏地扭着腰肢慢慢远去,可是从来不向他看一眼。

一连好几天,他们之间都是这样。弗雷德里克在他母亲面前对待娜伊丝几乎是不讲情面的,就像对待一个笨手笨脚的女用人一样。年轻姑娘受到责骂便垂下头,心里怀着一种幸福的会意,似乎在品尝着这怒气中的乐趣。

一天早晨在开早饭时,娜伊丝打碎了一只盛生菜的盘子,弗雷德里克就发脾气。

“看她有多蠢!”他吼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说他这条裤子毁了。一滴油弄脏了他的膝盖。他真是小题大作了。

“你还看着我干什么!快给我拿条餐巾,拿些水来……帮我擦擦。”

娜伊丝把一条餐巾的角在一杯水里蘸了蘸,然后跪在弗雷德里克面前擦他裤子膝盖上那块油迹。

“随它去,”罗斯丹太太一再说,“就当没有这回事。”

可是年轻姑娘还是抓住她主人的腿,用她美丽的胳膊一个劲地擦着。他呢,还在声色俱厉地骂着。

“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人……也许她是故意的,盘子怎么就砸碎在我身边……啊!如果她在埃克斯,我们家的瓷器用不到多久就都会变成碎片了!”

这样的斥责对这个错误似乎也太过分了,因此罗斯丹太太认为应该在娜伊丝不在的时候劝劝她儿子。

“你为什么跟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过不去?别人会说你容不下她……我请你对她和气点。她是你小时候一起游戏的同伴,再说,她在这儿和普通用人的地位也不一样。”

“哼!我看见她就讨厌!”弗雷德里克装出一种凶狠的神气说。

当天晚上,夜幕降下,娜伊丝和弗雷德里克在平台尽头的阴影里会面,他们还没有单独在一起说过话。从屋子里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松树在无风的空气里散发出一种热烘烘的松香气息。这时,她又像小时候那样用“你”来称呼他,问他道:

“弗雷德里克,为什么你要骂我?……你真坏。”

他握着她的手没有回答,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吻她的嘴唇。她随他吻,随后就走开了。而他还是坐在栏杆上,为了不让他母亲看到他心情激动的模样。十分钟以后,她又在餐桌上给他们开饭,神态平静,稍许有点儿得意。

弗雷德里克和娜伊丝并未有过约会。一天晚上,他们又在悬崖边上一棵橄榄树下会面了。在吃饭的时候,他们的眼睛有好几次火辣辣地对视着。这天晚上非常热,弗雷德里克在窗口抽烟,一直待到深夜一点钟,一面向黑暗中探望。一点钟左右,他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沿着平台而下。于是他不再犹豫,往下爬到一个棚架的顶上,借助几根他预先藏在那角落里的杆子跳到地上;这样他就不必担心惊醒他母亲,随后,等他到了地面上以后,就直接往一棵老橄榄树那儿走去,他肯定娜伊丝在那儿等他。

“你在吗?”他轻声地问。

“在。”她简单地回答。

于是他就和她并肩坐在干草堆里;他搂着她的腰,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待了一会儿。那棵疙疙瘩瘩的老橄榄树用灰暗的树荫遮盖着他们。他们的对面,漆黑的大海在星光下向远处伸延着,一动不动。马赛在海湾的尽头,被一层薄雾笼罩着。左面,只有普拉尼埃的旋转灯塔每隔几分钟往这儿照过来一次,向黑暗中射来一束黄色的光芒,接着突然又熄灭。没有比这种在天际不断地消失又不断地出现的光更温柔、更可爱的了。

“你父亲不在家?”弗雷德里克问道。

“我从窗口跳出来的。”她说话时声音很严肃。

他们根本不谈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爱情由来已久,从他们童年时就开始了。现在他们回忆起他们从前的嬉戏,在那种孩子的嬉戏里面他们已经有了情感,他们觉得相互爱抚似乎是很自然的。他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只需要你属于我,我属于你。他呢,觉得她长得很美,她那晒黑的皮肤和泥土气息都是诱人的;而她呢,一个挨打的女孩子,由于成了少东家的情妇而有点儿沾沾自喜。她把一切都给了他。等他们两人各自按原路回到他们的房间去时,天已快拂晓了。

多可爱的一个月啊!一天雨也没下过。天空始终是蓝的,像一块铺天盖地的锦缎,没有沾上一丝云彩。太阳从晶莹的粉红色霞光中升起,在金色的尘雾中落下。而且,天气并不过分炎热,海风随着太阳升起吹来,又随着太阳下山逝去;随着而来的夜晚清凉舒适,黑暗中散发着白天被太阳晒热了的植物的芬芳扑鼻的香味。

这个地方风景优美。海湾两边的巨岩像一双手臂似的向前伸出,大海中的一些大小岛屿似乎挡住了地平线;大海就像一只巨大的水池,像灿烂的阳光下一个蓝莹莹的湖。远处山脚下,低低的山岗上排列着马赛城里的一层层房屋。在晴朗的日子,从埃斯塔克镇可以望见若利埃特海港的灰色海堤和港口里那些船只的细长的桅杆。后面,在一大片树丛中露出几座房子的正面,白色的主保圣母教堂尖顶直插云霄。从马赛开始的海岸线呈弧形,在抵达埃斯塔克之前形成了宽宽的新月形,沿岸有很多工厂,它们不时地向高空吐出一缕缕黑烟。当太阳当空时,大海看上去似乎是黑色的,就好似在两块岩石形成的海峡之间睡着了,白色的岩石在太阳照耀之下变成了黄褐色。一大片赭红色的土地上散布着一丛一丛深绿色的松树。在耀眼抖动的阳光中呈现出这东方模糊的一角,就像一幅巨大的油画。

可是埃斯塔克不仅仅只有海上这一个通道。这座背靠山坡的村子,中间横穿过好几条大路,这些道路消失在乱石危岩中。马赛到里昂的铁路在巨石间蜿蜒辗转,越过架在沟壑上的桥梁,突然又钻进岩石之中,穿过长一法里半的法国最长的内尔特大隧道。没有比深陷在这些小山间的隘道更险峻的了,盘旋于深渊边缘的狭窄的小道,种植着松树的荒凉的山腰,就像耸立在那儿的一座座铁锈色和血红色的墙垣。有时,隘道突然开阔起来,山谷中出现一片种着橄榄树的贫瘠的土地,一幢孤零零的房子呈现出它关闭着窗子的油漆过的正面。再看过去,又是些荆棘丛生的小径,难以穿透的灌木丛,崩坍下来的石块,干涸了的湍流,还有各式各样在荒野中可能看到的稀罕东西。上面,天空就像一长条蓝色的绸带,飘在松树林的黑色的边缘顶上。

在岩石和大海之间有一条狭长的海滨,那里的土壤是红色的。瓦厂——本地最大的工业——在这里挖了一些大坑,掘出来的黏土就是制造瓦片的原料。这里一片坑坑洼洼、地面龟裂,只长着几棵瘦小的树,土地里一股充满激情的气息似乎把那里的水源都吹干了。走在这样的路上就好比走在石灰堆上,灰沙一直陷到脚踝骨。只要有点风就会尘土飞扬,使路旁的青篱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沿着反射出瓦窑热气的岩壁上躺着很多灰色的小蜥蜴,在滚烫的呈褐色的草丛里,飞出群群蝗虫,发出火星迸裂似的毕剥声。在催人入睡的中午,外面无风,空气沉闷,除了单调的蝉鸣声外没有别的生命的迹象。

娜伊丝和弗雷德里克两人就在这火焰山似的地方相爱了一个月,似乎天空间所有的火都进入了他们的血液。第一个星期,他们满足于在晚上悬崖边上的那棵橄榄树下会面。他们在那儿享受着美妙的乐趣。凉快的夜晚平息了他们的热情,他们有时把他们滚烫的脸和手伸在吹来的微风中,仿佛浸入冰冷的泉水以求凉爽似的。大海,在他们脚下的岩石下面,发出缓慢而使人逸乐的呻吟声。沁人心脾的海草气味使他们陶醉在肉欲之中。后来,在他们感到一种幸福的倦意之后,他们就相互搂抱着,遥望隔海的马赛的夜间灯火,港口的红灯在海面上投下了血红的反光;煤气灯的闪光在左右侧形成郊区两条长长的曲线;而在中央,在城市上空,闪烁着一片强烈的光芒,两排曲曲弯弯伸向天际的灯火清楚地表明那里就是波拿巴小山上的花园。在沉睡的海湾另一边的这些灯火,仿佛在照亮一座梦中的城市,黎明一到它就化为乌有。伸展在黑色天际之上的苍穹对他们有一种巨大的魅力,这种魅力使他们感到不安,使他们搂得更紧。下了一片雨点似的流星。在普罗旺斯明亮的夜晚,闪耀着点点繁星。在这广阔的天空之下他们瑟缩发抖,他们低下头,不看别的,只注意普拉尼埃灯塔那一个孤独的灯光,那个跳跃不停的灯光使他们激情荡漾,他们同时在相互寻找着对方的嘴唇。

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们看到天上有一轮巨大的明月,月亮黄色的脸盘在望着他们。在大海里面,有一串长长的火光,就好像是一条大鱼,一条深海的鳗鱼不停地抖动它金黄色的鳞片。朦胧的月色照着小山岗和海湾的弧形海岸,使马赛的灯光黯然失色。随着月亮的上升,月光越来越亮,影子也越加明显。此时,月亮这个看得见他们的证人就碍事了。他们离布朗卡德这么近,怕被人看见。在下次约会时,他们从一个坍倒的墙角走出这块园地,在当地所有的各个隐蔽的地方,他们到处享受他们的爱。起先,他们躲在一个被废弃的瓦厂里:已经倒坍的厂棚下面有一个地窖,地窖里的窑炉还有两个口开着。可是他们觉得这个窟窿里很凄凉,还是头顶苍穹好。他们跑遍了那些坑坑洼洼的红土场,发现了一些很理想的藏身之处,几米方圆的空地,在那儿他们只能听到农户家里看家狗的吠叫声。他们还往远处走,沿着尼奥隆一边的岩岸和狭谷的小道一直往前,寻找远处的洞和穴。半个月里面,两个人每天晚上都玩耍嬉戏,情意绵绵。月亮消失了,天空又一片黑暗。可是现在他们觉得布朗卡德这地方似乎太小,容不下他们,他们需要有天大的地方来供他们相互占有。

一天夜里,他们正沿着埃斯塔克上面的一条小路向内尔特峡谷走去,突然似乎听到路旁小松树林后面有一种特意放轻的脚步声跟着他们。他们感到不放心,停下脚步。

“你听见了吗?”弗雷德里克问。

“听见了,一条迷路的狗吧。”娜伊丝轻声说。

他们继续朝前走。可是走到小松树林尽头的小路第一个拐弯的地方,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个黑东西藏到岩石后面去了。这肯定是个人,形状古怪,像个驼子。娜伊丝轻叫了一声。

“等等我。”她急速地说。

说完她就蹿过去追那个黑影。不久弗雷德里克就听见有一阵轻微而急促的交谈声,后来她就回来了,神色平静,脸色有点儿苍白。

“究竟什么事?”他问。

“没事。”她说。

沉默了一阵后,她又说:

“如果你听到有走路的声音,别怕,那是托瓦纳,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驼子,他想监视我们。”

果然,弗雷德里克有时觉得黑暗中有人跟着他们。他们四周似乎有人在保护他们。有好几次,娜伊丝想把托瓦纳赶开,可是这个可怜的人别无所求,只想做她的一条狗:而且别人既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做他愿意做的事呢?从此以后,当这对恋人在被废弃的瓦厂里,在荒凉的土坑里,在遥远的峡谷里热吻的时候,如果他们仔细听一听,他们就会听到他们身后有压抑的呜咽声。那是托瓦纳,他们身边的狗,攥紧着拳头在哭。

现在他们胆子大了,不单在晚上在一起,他们利用了各种机会会面。在布朗卡德的走廊里,在他们见面的房间里,他们常常抱着长时间地接吻。即使在饭桌上,在她上饭菜的时候,在他向她要面包或者一个碟子的时候,他也要设法捏她的手指。严厉的罗斯丹太太什么也看不见,总是责怪她儿子对他童年时的同伴太凶。有一天,他们俩差一点被她撞见。可是年轻姑娘一听到太太裙子的窸窣声,就蓦地蹲下身去,用她的手绢擦拭她少东家皮鞋上的白灰。

娜伊丝和弗雷德里克还有各种各样的小乐趣。如果晚上天气凉快,晚饭后,罗斯丹太太常常要到外边散步。她挽着她儿子的胳膊到下边的埃斯塔克去,为了小心起见,她吩咐娜伊丝拿着她的披风。三个人就这样去看捕捉沙丁鱼的渔夫们归来。在海上,灯笼的火光在摇晃,很快就看见正在靠岸的渔船的黑影,还可听到低沉的船桨划水的声音。在大鱼汛的日子,欢乐的声音四起,女人们挎着篮子跑过来;每条渔船上的三个男人把堆在长凳下面的渔网拖出来。渔网就像一条深颜色的阔带子,上面闪着一片片银光;沙丁鱼的鳃钩在网眼上,还在跳动,射出金属般的反光;随后,这些鱼就像下银币雨一样,在暗淡的灯笼的亮光下,落进了那些篮子。罗斯丹太太觉得这情景很有趣,经常站在渔船前面看,这时候她放开了他儿子的胳膊,和渔夫们聊天,而弗雷德里克则靠着娜伊丝,在灯笼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紧紧地捏着她的手腕,几乎把她的手腕也要捏断。

可是,米科莱老爹却总是像一个老练而执拗的蛮子一样不作一声。他也出海,回来种种地,总是那副阴险样。不过最近以来,他灰色的小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神色。他一声不吭,斜着眼睛看着娜伊丝。他觉得她变了,他在她身上感觉到一些他也莫名其妙的东西。一天,她竟然顶撞了他。米科莱老爹狠狠地给了她一个巴掌,把她的嘴唇也打裂了。

晚上,弗雷德里克在吻她的时候,感到娜伊丝的嘴唇肿了,他赶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父亲打了我一巴掌。”她说。

她声音变得很阴沉。年轻人很生气,说他要管管这件事。

“不,你别管,”她接着说,“这是我的事……哦!这会结束的。”

她从此不再对他说她挨耳光的事。只是在她父亲打她的日子,她就更热烈地搂住她情人的脖子,仿佛要以此向这老头报复一下。

三个星期以来,娜伊丝几乎每天晚上都出来。开始她小心翼翼,后来她胆子大了,也冷静多了,她什么都敢干。当她知道她父亲已经在起疑心时,她又变得谨慎小心。一连两天她没有去赴约会。她母亲告诉她说她父亲晚上睡不着觉,他爬起床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可是经不起弗雷德里克苦苦哀求的目光,第三天晚上,娜伊丝又忘记了要谨慎行事。十一点钟光景她走下楼,心里想着在外面待一小时就回来;她希望她的父亲刚睡着,不会听到她的声响。

弗雷德里克在橄榄树下等她。她没有说出心里的恐惧,但不愿意再向远处走。她说她很累,这也是真话,因为她不能像他一样在白天睡觉。他们躺在海边的老地方,对着灯火通明的马赛。普拉尼埃的灯塔放射着光芒。娜伊丝望着对面的灯塔,依在弗雷德里克的肩上睡着了。弗雷德里克也不再动一动。渐渐地他也感到了疲倦,眼睛闭了下来。两个人相互搂抱着,呼吸交融在一起。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绿色的蚱蜢发出尖细的歌声。大海也像这对情人一样睡着了。这时候有个黑影从暗处出来,走近他们。那是米科莱老爹。他听到窗子吱嘎一响就惊醒了,当他发现娜伊丝不在房间时,就随手抄起一把小斧子走了出来。看到橄榄树下有一团黑影,他就握紧斧柄。可是两个孩子纹丝不动,他一直走到他们跟前,弯下身去看他们的脸。他不由得轻轻叫了起来,他认出那是他的少东家。不,不,他不能就这样把他杀死:洒在这地上的鲜血将会留下痕迹,他将为此付出过于高昂的代价。他重新又站了起来,强忍着怒火,在他厚厚的僵硬的脸皮上现出两条坚定而又凶狠的皱纹。一个农民不能公开杀害他的主人,因为主人即使被埋在地里,也总是个强者。于是米科莱老爹摇摇头,又悄悄地走了,让这两个情人睡着。

娜伊丝回家的时候,将近黎明,她心里很怕,她出来的时间太长了。她看到她的窗子仍和她离开时一样没有动过。吃早饭时,米科莱老爹平静地看着她吃面包,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父亲准是还蒙在鼓里。

“弗雷德里克先生,您不再到海上去啦?”一天晚上米科莱老爹问道。

罗斯丹太太坐在平台上的松树树荫下面绣着手帕,她的儿子躺在她旁边扔小石子玩。

“哦,不去啦!”年轻人回答说,“我变懒了。”

“那您就要错过啦,”佃户接着说,“昨天鱼篓子里满都是鱼。眼下,要多少有多少……您一定会觉得好玩的,明天早上陪我一起去吧。”

老头满脸和气,弗雷德里克心里想着娜伊丝,不想使他不高兴,最后说道:

“天啊!我是想去的……可是您要叫醒我。我预先告诉您,早晨五点钟时,我还睡得正香呢。”

罗斯丹太太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感到有些不安。

“要特别当心,”她轻声说,“你们一出海我就担惊受怕。”

翌日清晨,米科莱叫了半天,弗雷德里克窗子还是关着。于是他对娜伊丝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他女儿没有觉察出的恶意的嘲笑味:

“你上楼去,——你叫他,他也许会听到的。”

这天早上是娜伊丝把他叫醒的。弗雷德里克睡眼惺忪,他想把她拉进他的热被窝,可是她飞快地吻了他一下就跑掉了。十分钟以后这年轻人下楼来,穿着一身灰布衣服。米科莱老爹坐在平台的栏杆上,在耐心地等他。

“天气凉了,您要戴一条围巾。”米科莱老爹说。

娜伊丝又上楼去拿围巾。两个男人沿着通向大海的陡直的台级往下走去,年轻姑娘站在后面目送他们远去。米科莱老爹走到下面,举起头来瞧了瞧娜伊丝,嘴角现出两道深深的皱纹。

可怕的西北风已经刮了五天,昨天晚上才停。今天太阳刚出来,西北风又刮了起来,不过开始时势头不大。清晨的大海,受到这突如其来的风力的鞭击,涌起波浪,闪现出一片深蓝色;初升的太阳从侧面照到海上,每一个浪峰上似乎都有小火星在滚动。天空几乎是白色的,像水晶般地清澈明亮。远处的马赛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连房子正面的窗户也清晰可见。海湾里的岩石染上了一层粉红色,显得非常雅致。

“我们回来时要遇到风浪。”弗雷德里克说。

“也许。”米科莱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他默默地划着桨,头也不回。年轻人看了一会儿米科莱弓成圆形的背脊,心里想着娜伊丝;他只看到老头儿经风吹日晒变成棕色的脖子和两只挂着金耳环的红红的耳朵。接着,他俯身下去,注意看着从船边倏忽而过的深色海水。水混浊起来,只见一些长长的海草像溺死者的头发一样浮在水面上。这景象使他难过,甚至有些害怕。

“喂,米科莱老爹,”他沉默了好久以后说,“现在风大了,请当心些……您知道我不会游泳。”

“好,好,我知道,”老头儿声音干巴地说。

他一直机械地划着桨。渔船开始颠簸,浪尖上的火星,在大风的吹打下,变成了层层白沫。弗雷德里克不愿让人看出他胆小,可是他实在很难安下心来,他不惜代价要尽快靠岸。他着急了,喊起来:

“今天您要到哪里去装满您的鱼篓子?……难道我们要去阿尔及尔51?”

可是米科莱老爹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突然,他扔掉船桨,在船里站了起来,寻找着岸边两个方位标;要到达标着鱼篓子安放地点的软木浮标中间,还要划五分钟。到了那里,在把鱼篓子拉起来以前,老头儿眼睛转向布朗卡德方向看了几秒钟。弗雷德里克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清晰地看到松树底下有个白点。那是娜伊丝,她一直靠在平台上,淡颜色的衣服看得很清楚。

“您有多少鱼篓子?”弗雷德里克问。

“三十五只……得抓紧。”

他抓住最近的一个浮标,拉第一只鱼篓子。鱼篓子在水下很深的地方,绳子似乎总拉不完似的。最后,鱼篓子终于出水了,底下系着一块大石头;鱼篓子一出水面,就见有三条鱼在跳跃,像在笼子里的鸟,人们似乎还能听到鸟儿扑打翅翼的声音。第二个篓子里什么也没有,可是第三个篓子里却出乎意料地发现有一只小龙虾在用力地甩尾巴。从此时起,弗雷德里克的兴致来了,他忘了心中的恐惧,俯身到船外,心里扑通通地等着鱼篓子拉上来。他听到扑打的声音时,心里的激动劲儿就像一个刚才打到一只野味的猎人。这时,所有的鱼篓子一个一个都拉到了渔船上;水流了一船,三十五只鱼篓子摆在船上。至少打到了十五斤鱼,这在马赛的海湾里已经是一次不小的收获。多年来,这里的鱼大大减少,原因不少,主要是因为用了网眼特别小的渔网捕鱼。

“完了,”米科莱说,“现在我们可以往回走。”

他已经留心地把鱼篓子排列在船尾。可是,当弗雷德里克看到他准备拉起船帆时,他又担心起来,他说风这么大,还是用桨划回去更稳妥些。老头儿耸了耸肩膀。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拉起船帆的时候,他向布朗卡德那面又最后看了一眼。娜伊丝穿着她那淡色的长裙还站在那儿。

此时,像晴天霹雳似的,灾难突然而至。弗雷德里克后来讲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说他记得的是,突然间,一阵狂风朝船帆打来,船来了个底朝天。其他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记得他顿时全身冰冷,心胆俱裂。他能活着真是个奇迹:他恰巧跌在船帆上,船帆很宽,托住了他。别的渔民看见出了事,都赶过来把他救起,也救起了已经向海岸边游去的米科莱老爹。

罗斯丹太太还在睡觉,大家把她儿子刚才险遭不测的事瞒着她。弗雷德里克和米科莱老爹浑身湿透了,水往地下直淌,他们在平台下面见到了目睹刚才这场灾难的娜伊丝。

“真倒霉!”老头儿嚷道,“我们把鱼篓子已经收上来了,正要回航……真是运气不好。”

娜伊丝脸色灰白,直勾勾地盯着她父亲看。

“是啊,是啊,”她轻声说,“运气不好……不过顶风张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米科莱发火了。

“懒虫,你在干什么?……你没看见弗雷德里克先生冷得发抖吗?……快,快扶他回家去。”

年轻人在床上睡了一天,这件事就过去了。他对母亲说他偏头痛。第二天,他看到娜伊丝神色很忧悒。她几次拒绝约会;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在前厅里遇到他时,她主动拥抱他,热情地吻他。她从来没有把她心里的疑惧告诉他。不过,从那一天起,她很当心他。一个星期以后,她又起了疑心。他父亲和往常一样来来往往,他甚至比过去温和些,也不再经常打她了。

每年这个季节,罗斯丹一家都要到海边尼奥隆那儿的悬岩下去吃一次普罗旺斯鱼汤。因为在那儿的小山岗上有小鹌鹑,男的就在那儿打几枪。今年,罗斯丹太太不顾老佃户的反对,要把娜伊丝带去伺候他们;粗鲁的老头儿的脸上露出不满意的神色。

大家一清早就出发。那天早晨,气候凉爽宜人。在金色的阳光下,平静如镜的大海展开一片深蓝色;有水流经过的地方,海面就打皱,蓝色上面现出一个个紫色的斑点,在水面呆滞的地方,蓝色变淡,犹如奶色似的微微有些透明,真像是一块一直铺向明亮的天边、颜色变化无常的巨大的锦缎。渔船在这块沉睡的水面上轻轻滑过。

他们上岸的那个狭窄的海滩就在海湾入口的地方,大家在石头堆中间一块烧荒的草地上坐下来,这儿就是他们的餐桌。

在露天吃普罗旺斯鱼汤不是件简单事。首先,米科莱一个人再乘渔船去把他在头天晚上放在海里的鱼篓子收起来。他回来时,娜伊丝已经拔来一些百里香、薰衣草,一堆足够点起一篝旺火的干柴。这一天,这餐传统的普罗旺斯鱼汤由老头儿来做,做这种鱼汤的方法,沿海渔民是世代相传的。这是一种口味极浓的鱼汤,放了大量胡椒、捣碎的大蒜,辣味冲鼻。罗斯丹一家对这种鱼汤的烹调方法觉得很有意思。

“米科莱老爹,”罗斯丹太太说,在这种场合,她有时也开开玩笑,“今年您能做得和去年一样好吗?”

米科莱似乎很高兴。当娜伊丝去渔船上搬大铁锅时,他先用海水把鱼洗净。很快一切都准备就绪:鱼放在锅子里,只放些清水,加上些葱头、油、蒜,一把胡椒,一些西红柿,半杯油;然后把锅子端到火上,火烧得很旺,足能烤熟一头羊。渔民们说,普罗旺斯鱼汤的妙处全在火候上,火苗一定要把锅子全包住。米科莱的神情十分严肃,他在一只菜盘子里一片片地切面包。半个小时以后,他把鱼汤浇在面包片上,鱼肉另外盛开。

“请吧,”他说,“鱼汤要趁热才好吃。”

像从前一样,大家边开玩笑边吃鱼汤。

“喂,米科莱,您在鱼汤里放了火药了吧?”

“鱼汤不错,可是没有铁嗓子眼喝不下去。”

米科莱老爹静静地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口一片面包。他和主人们稍许离开些,显得能和主人们一起吃饭非常有面子。

午饭后,大家仍留在那儿,等正午的热劲儿过去再回去。染上太阳橙黄色色彩的岩石反射出强烈的光芒,留下它们自己的黑影。绿色的橡树丛使岩石蒙上了一层大理石的花纹,山坡上的松树整齐地排列着,就像一队在行军中的小兵。天气闷热,四野无声。

罗斯丹太太带着她永不离手的绣花活儿。娜伊丝坐在她身旁,似乎注意着罗斯丹太太手里的飞针走线,可是她的眼睛却暗暗地在注意她的父亲。他躺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午睡。再过去点,弗雷德里克也在睡,他把草帽拉了下来盖在脸上挡太阳。

四点钟左右,他们醒了。米科莱打赌说他知道在山谷里有一群鹌鹑。三天以前他还看见过这些鸟。于是,弗雷德里克兴致来了,两个人拿起了他们的猎枪。

“我求你,”罗斯丹太太叫道,“要当心……脚一滑,就会伤着自己。”

“啊,这可能。”米科莱平静地说。

他们一起走了,消失在岩石后面。娜伊丝突然站起来,在后面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我去看看。”

她没有走峡谷底的小径,而是钻进了左面的灌木丛里,她加快脚步,当心着不让石子滚下去。最后,在一条道路的拐角处,她瞥见弗雷德里克。他准是已经把鹌鹑赶得飞起来了,因为他正弯着腰在快步跑着,并准备举枪瞄准。她始终没有看见她父亲。接着,突然之间她发现他在峡谷的这一边,也就是和她在同一个斜坡上。他蹲在那儿,好像在等待着。有两次,他把枪举起来。如果鹌鹑飞到他和弗雷德里克之中的地带,那么他们这两个打猎的人开枪时很可能相互击中。娜伊丝在灌木丛中穿进穿出,最后终于惊惶不安地待在老头儿的背后。

几分钟过去了。对面的弗雷德里克消失在一条地沟里,稍后,他又出现,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这时,米科莱一直蹲在原地,他再次久久地瞄准着年轻人。这时候,娜伊丝突然撩起一脚,把他的枪管朝上踢了一下,子弹向空中飞去,发出一声可怕的响声,在山谷中引起一阵轰鸣。

老头儿站起来,看到是娜伊丝,他抓起还在冒烟的枪管,仿佛要用枪托把她打死似的。少女站着一动不动,脸色煞白,眼睛里射出火焰。他不敢打,气得瑟瑟发抖,只是用当地土语结结巴巴地说:

“哼,哼,我非杀死他不可。”

佃户的枪声一响,鹌鹑飞了起来,弗雷德里克打到了两只。六点钟光景,罗斯丹一家回布朗卡德。还是米科莱老爹划桨,神态执拗、沉着。

九月份过去了。下了一阵暴雨后,天气一下子凉爽下来,白天越来越短,娜伊丝拒绝再和弗雷德里克晚上会面,推说她太累,晚上露水太重,连地都湿了,他们在露天会生病的。但是,因为她每天早晨六点钟左右来,而罗斯丹太太要再过三个小时才起床,她就上楼到年轻人的房间里去待一会儿,同时让房门敞开着,注意倾听外面的动静。

这是他们两人恋爱过程中娜伊丝对弗雷德里克最亲热的时期。她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凑得很近地望着他,心里的激情使她两眼充满泪水。她总觉得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接着又在他脸上一阵狂吻,亲吻似雨点般落下,好像在表示反抗,并表示她发誓要保护他。

“娜伊丝怎么啦?”罗斯丹太太常常这样问,“她每天都在变。”

她的确在消瘦,脸颊凹陷下去。眼中的那种热情失去了神采。她经常长时间不作一声,后来又蓦地惊醒,神情就像一个刚才从睡梦中醒来的少女一样惶惑不安。

“我的孩子,如果你有病,要注意身体。”女主人再三对她说。

可是娜伊丝总是微笑着回答说:

“哦!不,太太,我身体很好,我很幸福……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一天上午,娜伊丝在帮女主人清点内衣时,大着胆子问道:

“今年你们要在布朗卡德住很久吗?”

“住到十月底。”罗斯丹太太回答说。

娜伊丝听后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脱口而出地高声说:

“还有二十天。”

内心的不断斗争使她心神不定。她是多么想让弗雷德里克待在她身边,同时,她又总想向他大叫一声:“你走吧!”对她来说,她已失去了他。她们的这个爱情的季节不会再来,这在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她就这样对自己说过。有一天晚上她很忧郁,甚至自问她是不是应该听任她父亲把弗雷德里克杀掉,好不让他和他家人一起离开。可是一想到像他这样一个孱弱、白皙、比她还要姑娘气的人要被杀死,她受不了;她这种可怕的念头使自己毛骨悚然。不,她要救他,这件事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一点也不会知道,他很快就会不再爱她了;可是,知道他活着她心里就会感到很快乐。她经常在早晨对他说:

“别出去,别到海上去,天气不好。”

有几次,她又劝他离开这里。

“你准是感到没意思了,你以后不会再爱我了……回城里去过几天吧。”

他呢,对她这种情绪的变化感到不解。自从她的脸容消瘦下去后,他觉得这个农家姑娘不怎么美了,对这种强烈的爱情有点儿倒胃口。他又怀念起埃克斯和马赛的姑娘的香水脂粉了。

娜伊丝耳朵里整天嗡嗡响着父亲的这句话:“我非杀死他不可……我非杀死他不可……”夜里她梦见有人开枪而突然惊醒。她变得非常胆小,脚下踩着一块石头也会吓得叫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她只要一看不到他,她就惦念起她的“弗雷德里克先生”。最使她胆战心惊、坐立不安的就是她从早到晚都听到固执的、一声不吭的米科莱重复着:“我非杀死他不可”。他不再有任何暗示,一句话,一个手势都没有;可是对她来说,老头子的目光,他的每个动作,他整个人,都在说当他不怕法律的威胁时,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把他的少东家杀死。在那之后,他再找娜伊丝算账。眼下,他就像对待一头不听话的畜生一样用脚踢她。

“你父亲呢,他总是那么粗暴吗?”一天早晨,当娜伊丝在他房间里走来走去收拾时,弗雷德里克在床上抽着烟问她。

“是的,”她说,“他疯了。”

她把腿上的乌青块指给他看。随后,她轻声说着她经常用低沉的声音说的这句话:

“这会过去的,这会过去的。”

在十月最初的几天,她显得更阴沉了。她常常神思恍惚,嘴唇动着,仿佛一个人在低声自言自语。弗雷德里克有几次看到她站在悬崖上,似乎在观察她四周的树木,她用目光揣测着脚下大海的深度。在那以后的几天,他发现她和那个驼背托瓦纳在这个园地的一角采无花果。在农活繁忙时,托瓦纳就来帮助米科莱。这时,托瓦纳站在无花果树下,娜伊丝爬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和驼背开玩笑;她叫他把嘴张开,扔下几个无花果,无花果摔在他脸上碎裂了。这个可怜的驼背心醉神迷地张嘴等着,闭着眼睛,他一张宽大的脸上显出无限幸福。当然,弗雷德里克并不妒忌,但他禁不住拿这件事和娜伊丝打趣。

“托瓦纳为了我们把手斩掉也愿意,”她干脆地回答说,“别虐待他,我们会用得着他的。”

驼子还是每天到布朗卡德来。他在悬崖上干活儿,挖一条沟把水引向花园的尽头他们正在开辟的一块菜地里。有时候娜伊丝去看他,他们两人兴高采烈地谈着。可是他把这活儿一拖再拖,老是完不了,米科莱老爹后来气得骂他是懒虫,并像对待他女儿一样伸出脚去踢他两条腿。

下了两天雨。弗雷德里克下个星期就要回埃克斯了,他决定在动身以前和米科莱老爹再一起去海上撒一次网。看到娜伊丝脸色吓得惨白,他笑了起来,说这一次他不会再选个刮西北风的日子去。这时候,因为弗雷德里克动身在即,年轻的姑娘同意在夜里再和他会一次面。半夜一点钟左右,他们又在平台上相见。雨水冲刷了大地,清凉的绿丛中散发出强烈的气味。这片久旱的田野吸足了雨水后,就显现出强烈的色彩,发出浓郁的香味。红土的颜色像鲜血,松树发出翡翠般的光芒,岩石就像刚洗过的衣衫一样洁白耀眼。可是因为在夜间,这对恋人只是闻到百里香和薰衣草的强烈香味。

他们习惯地走到橄榄树林底下。弗雷德里克向大海边那棵曾经遮掩过他们爱情的树走去,娜伊丝好像突然惊醒,抓住他两条胳膊,把他拖到远离海岸的地方,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

“不,不,别到那儿去!”

“你怎么啦?”他问道。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最后她说,下了像昨天那样的大雨以后,悬崖有危险。她还说:

“去年冬天,离这儿不远发生过塌方。”

他们坐到后面另一棵橄榄树下面。这是他们最后一个爱情之夜。娜伊丝心事重重地拥抱他。她突然哭了起来,可是又不愿意说明她为什么如此激动。接着她又冷冰冰地一言不发。弗雷德里克和她开玩笑,说她现在对他已经感到厌倦了,这时她又突然发疯似的抱住他,喃喃地说:

“不,别这么说,我太爱你了……可是,你知道,我病了。再说,事情结束了,你就要走了……啊,我的天啊!结束了……”

他设法安慰她,一再对她说他随时会来看她,明年秋天他们还有两个月可以在一起,可是这些话都没有用。她摇摇头,她心里很清楚,这件事结束了。他们这次约会就在一种难堪的沉默中结束;他们凝望着大海,马赛的灯光在闪烁,普拉尼埃的灯塔发出孤单和暗淡的光芒;慢慢地,他们感到一种忧郁情绪从这辽阔的天际向他们袭来。三点钟光景,他和她分手,在他抱吻她嘴唇时,他感到她浑身冰凉,瑟瑟发抖。

弗雷德里克睡不着,看书一直看到天亮,因为一夜没有合眼,他有点儿发烧,天刚拂晓,他就靠在窗前。正巧米科莱老爹这时要去海上收鱼篓子,经过平台时他抬起头来。

“啊,弗雷德里克先生,今天早上您是不是和我一块儿去?”他问道。

“啊,不,米科莱老爹,”年轻人回答说,“我昨夜没有睡好……明天去,说定了。”

米科莱慢吞吞地走了。他得走到悬崖下面去找他的小船,也就是在他第一次发现她女儿幽会的那棵橄榄树下面。老头儿消失以后,弗雷德里克转眼过来,惊奇地发现托瓦纳已经在干活儿了。驼子手里拿着一把鹤嘴锄,在橄榄树旁边修理被雨水冲坏了的那条狭长的小沟。天气很凉爽,待在窗口很舒服。年轻人回到房里去卷一支纸烟。正在他慢慢走回窗口时,突然听见像霹雳一样一声可怕的巨响,他立即冲向窗口。

原来是悬崖塌方。他只看见托瓦纳举着他的锄头,在一片红色的尘土中奔逃。临海那棵树枝扭结的老橄榄树随着塌方陷落下去,悲惨地掉进了海里,激起一片白沫。这时从空中传来一声可怕的叫喊,弗雷德里克这才发现娜伊丝,她双臂僵直,全身猛然间扑在平台的栏杆上,想看看悬崖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伸直着身体,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两只手腕就像钉在石头上了一样。可是她也许感觉到有人在瞧她,她回过头去,看见弗雷德里克就叫起来:

“我父亲!我父亲!”

一个小时以后,人们在乱石下面找到了身体被砸烂了的米科莱老爹的尸体。托瓦纳仍有余悸,述说着他差一点也被带下海去。当地所有的人都说本来就不应该在那上面开沟,因为水有渗透作用,会造成塌方。米科莱大妈哭得死去活来。娜伊丝送她父亲去公墓,眼睛里干得能冒出火星来,一滴眼泪也没有。

发生这场灾祸的第二天,罗斯丹太太坚决要回埃克斯去。弗雷德里克看到他的爱情受到这次可怕的悲剧的干扰,也乐得回去;再说,农村少女肯定比不上城市姑娘。他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他在布朗卡德时一直陪着她心里很感动,放松了对他的管束。因此他过了一个快活的冬天,在郊区租了一个房间,并从马赛搞来一些女人,让她们临时住在那里。他不在家里过夜,只在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才回到学院街那个冷冰冰的府邸里去。他非常希望以后的生活永远是这样的。

复活节那天,罗斯丹先生必须去一次布朗卡德。弗雷德里克找了个借口没有陪他父亲一起去。当罗斯丹先生回来后,在吃午饭的时候说:

“娜伊丝结婚了。”

“哦!”弗雷德里克吃惊地说。

“而且你们永远也猜不出她是和谁结婚的,”罗斯丹先生接着说,“她对我说得倒很有道理……”

娜伊丝嫁给了驼子托瓦纳。这样一来,布朗卡德就可以依然如故。托瓦纳继米科莱之后当他们的佃户,自从米科莱老爹死了以后就由托瓦纳照管着这片产业。

年轻人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听着他父亲讲。后来,他也觉得这样的安排对大家都很合适。

“娜伊丝老了很多,变难看了,”罗斯丹先生接着说,“我都不认识她了。真是奇怪,这些长在海边的姑娘老得可真快……这个娜伊丝,她从前是很漂亮的。”

“嗯,昙花一现嘛!”弗雷德里克说,一面安安静静地啃完他的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