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斯从马赛来到巴黎以后,就住在里尔街上行政法院参事丹维利埃男爵府邸旁边一座房子顶楼的一个房间里。他住的这座房子也是男爵的产业,是男爵建筑在原来府邸下房的地基上的。南塔斯在楼上窗口俯身往下看时,可以看到府邸花园的一角,花园里高大挺拔的大树庇荫遮日。从绿色的树顶向远处巴黎方向望去,可以从一个空隙中看到一段塞纳河、杜伊勒里宫、卢浮宫、一连串的码头、鳞次栉比像海洋般的屋顶、一直望到远方的拉歇兹神父公墓。

这是一间狭小的屋顶陋室,一扇窗子开在屋顶的石板瓦中间。南塔斯在这个房间里只简单地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他住到这样的地方来,为的是想节省些开支,并决定在找到个职位之前,就在这儿住下去。尽管糊墙纸已不干净,天花板发黑,一副寒酸相,房间里家具少,又没有壁炉,他都毫不在乎。自从他面对卢浮宫和杜伊勒里宫睡觉以来,就把自己比作一个暂时留宿在大路旁边一个简陋的小客栈里的将军,面对着一座明天他就要把它攻下来的富裕的大城市。

南塔斯的历史很简单。他是马赛一个泥瓦匠的儿子,母亲很喜欢他,想使他将来出人头地,便把他送进这个城市的中学读书。父母两人含辛茹苦使他读到中学毕业。后来,他母亲去世,南塔斯不得不在一个商人那里弄了个小差使,他就这样好歹混了十二年,过着一种极为单调乏味的生活。如果不是他做儿子的孝心使他不得不留在马赛,待在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变成了残废的父亲身边,他早就离开马赛了。现在他要负担全部生活费用。可是,一天傍晚,他回家时发现他父亲已经咽了气,放在他旁边的烟斗还有余温。三天后,他把家里的破烂全卖了,口袋里装了两百个法郎,动身闯巴黎。

在南塔斯身上有一种非发财不可的雄心壮志。这是从他母亲那儿继承来的。他是一个冷静果断、意志坚定的小伙子。年幼时,他就说自己是一种力量。每当他忘乎所以,直言不讳地一再重复他那句经常喜欢挂在嘴边的“我是一种力量”这句话时,别人就经常讪笑他;看到他穿了他那件瘦小的、肩膀上已经绷破的、袖口缩到手腕上面的黑色常礼服,就更感到这句话太滑稽了。慢慢地,他对力量越来越崇拜了,他在世界上只看见力量,深信强者必胜。据他看,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和能力就行,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星期天,当他一个人在马赛炎热的郊区散步时,他自感才华横溢;在他的身体深处有一种本能的推动力促使他向前。他回到家里时,和他残废的父亲一起吃盆马铃薯,一面心里在嘀咕,总有一天他会在这个他三十岁上仍一事无成的社会里取得成功,出人头地。这绝不是一种卑鄙的愿望,也不是一种庸俗的享乐观,而是他很清楚地感到自己既有智慧,又不乏意志。只不过他的智慧和意志尚无用武之地,由于一种合乎逻辑的自然需要,这智慧和意志准备慢慢地发挥作用。

南塔斯一踏上巴黎的街道,就认为他只要一伸手就会得到一个合适的工作。到巴黎的第一天他就开始活动。有人给了我几封推荐信,他就按址前访;此外,他还到几个同乡家里登门,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他还是一无结果。据说“眼下时机不好”;有些地方,别人对他做了些空口许诺。这时候,他那点儿积蓄越来越少,最多只剩下了二十法郎左右。靠这二十个法郎他还要过整整一个月,只能吃点面包了。从早到晚他在巴黎街道上踯躅,回到家里时精疲力竭,两手空空,睡在他那间不点灯的房间里。可是他并不泄气,只是心头升起了一股无名怒火。他觉得命运似乎不近情理,也不公正。

一天傍晚,南塔斯饿着肚子回到家。前一天他已经把他最后的一片面包吃下肚子了。身边一文莫名,也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借二十个苏给他。下了一天的雨,那是一场巴黎经常下的灰蒙蒙的、寒气入骨的绵绵淫雨。街上的泥浆到处流。南塔斯淋得浑身湿透,他先去贝尔希,后来又上蒙玛尔特高地,因为有人对他说过那里可以找到工作;可是,贝尔希的那个空位置已被人捷足先得,蒙玛尔特那儿的雇主又嫌他字写得不够漂亮。这是他最后的两个希望。他原想什么工作都干,深信他只要一有工作就能飞黄腾达。开始他只要求有面包吃,能在巴黎待下去,随便有块地盘,随后他再一砖一瓦地逐步经营。他从蒙玛尔特向里尔街慢步走着,心里充满忧伤。雨已停,忙碌的人群在人行道上挤他碰他。他在一个兑换货币的铺子门口停了几分钟。他只要能有五法郎,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这群庸碌之徒的主人;五法郎够活一星期,而在一星期里面一个人有多少事情可以做啊!正在他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辆车子驶过,溅了他一身泥,他只得擦了擦溅到他脸上的那些泥浆。于是,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咬紧牙,心里恨得真想向街上那些挡他道的人冲去,饱以老拳。这样做也许能为他这坎坷的命运出出气。在黎塞留街他差点儿被一辆公共马车碾死。走到卡罗塞尔广场中央时,他向杜伊勒里宫投去妒忌的目光。在圣父桥上,一个穿着不错的小姑娘逼得他不得不闪开道,偏离他原来行走的方向,这时候,他真像一只被一群猎狗穷追的野猪。这次让道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莫大的侮辱:甚至连小孩也挡他的道。最后,他又躲回他的房间里,像一头受重伤的野兽回窝奄奄待毙一样。他沉重地瘫倒在他的椅子上,精疲力竭地察看着他沾满了泥浆而发硬的裤子和他磨损了鞋跟的皮鞋,皮鞋里流出的水在地上积成了一个小水塘。

这一次可真是山穷水尽了。南塔斯在盘算怎样自杀。但他的傲气依然故我,他认为他的自杀将使巴黎受到惩罚。作为一种力量,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可是找不到一个了解他的人,找不到一个肯给他钱救急的人!这种情况对他来说似乎是荒唐透顶的事,他满腔怒火。随后,当他的视线落到了他那双一无用处的胳膊上时,他更感到懊恼万分。实际上他任何活儿都不怕,只需一个小指尖,他便可以举起整个世界;可是他却被闲置在他的这个小天地里,一筹莫展,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烦躁不安。可是,很快他就平静下来,他感到死也有它伟大的一面。在他童年时代,曾有人给他讲过一个发明家的故事,说这个发明家造出了一架神奇的机器,可是群众视若无睹,有一天他就当着这些冥顽不灵的群众的面用大锤把这架机器砸了。那么,他就是这个发明家,他身上带着一种新的力量,一种少见的智慧和意志的机器,他要摧毁自己这架机器,跳下楼去,在大街上砸碎自己的脑袋。

太阳落到了丹维利埃府邸内大树的后面,秋天太阳金色的光芒照在枯黄的叶子上交相辉映。南塔斯似乎被这个夕阳西照的景色所吸引而站了起来。他就要死去,他需要光明。他俯身窗外看了一会儿。过去,他经常透过大树的叶丛,看到在一条小径的拐角处,有一个金黄头发的高个儿年轻姑娘在散步,这个少女神态高傲得像一个公主。他一点也不浪漫,住在阁楼里的年轻人梦想闺阁千金把爱情和财产送上门来的那种年纪,他已经过了。可是,在他即将自杀的最后时刻,他突然之间想起了这个傲慢的漂亮姑娘。她可能叫什么名字?但是,就在这个时刻,他攥紧拳头,因为他对这幢房子里的人只感到恨。通过半开的窗口望进去,他可以看到几个陈设豪华古朴的角落,他在一怒之下咕噜着说:

“哦!我要出卖我自己,我要出卖我自己,只要有人先给我一百个苏,作为我将来发迹的本钱。”

这种出卖自己的想法一时占据了他。如果哪儿有个当铺可以抵押意志和力量,他就会去把自己当掉。他想象着会是些什么交易:一个政治家把他买去做他的工具;一个银行家把他买去随时利用他的智慧;他都可以接受,因为他不珍惜什么荣誉,心想只要有一天能成为强者,能取得成功就行。随后,他又微微一笑。难道出卖得了自己吗?那些在窥测时机的无赖,穷得要死,却从来没找到一个买主。他怕自己丧失了自杀的勇气,寻思这不是替人们提供笑料吗?他又坐了下来,发誓天一黑就从窗口跳下去。

然而,因为他太疲劳,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突然之间,他被说话声惊醒。原来是女门房领了一位太太走进他的房间。

“先生,”女门房开口说,“对不起,我擅自领……”

这时,女门房发现房间里没有灯,就急忙回到楼下去拿来了一支蜡烛。她仿佛认识这个她带来的人,对她又客气、又尊敬。

“好了,你们谈吧,”她边说边退出去,“没人会来打扰你们。”

刚才被惊醒的南塔斯奇怪地看着这位太太。她已经把面纱除了下来。这是一个四十五岁光景的矮胖妇人,一张虔诚的老太太的那种白白的孩儿脸。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他把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让她坐,一面用目光打量她,这时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我是舒安小姐……先生,我来和您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只能坐在床沿上。舒安小姐的名字他从未听说过。他决定等她自己先说明来意。可是她并不着急;她用眼睛扫了一下这个小房间,似乎不知如何开始谈话好。最后,她用一种非常温和的声音说出了下面一番话,说到那些意味深长的句子都要笑一笑:

“先生,我是作为一个朋友来拜访您的……有人告诉了我一些关于您的非常感人的事。当然,请别以为有人在监视您,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想帮您的忙。我知道,直到今天为止,您生活是多么艰苦,为了找到一个工作,您怀着多大的勇气进行了斗争,而您所有的这些努力眼下又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先生,请再一次原谅我这样贸然地闯入您的生活。我向您发誓,我只是为了同情……”

南塔斯任她讲下去,他感到很好奇,心里琢磨着,她的女门房一定把什么都对她讲了。因此舒安小姐就一口气说了下去,可是她说得越来越客气,把事情说得令人听起来很舒服:

“您是一位前程远大的青年,先生。我冒昧地注意着您的各种尝试,您在不幸之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值得称颂的坚强,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总之,我觉得只要有人能助您一臂之力,您一定前途无量。”

她又停住不说下去了。她在等他开口。年轻人以为这位太太是来给他荐工作的。他回答说他什么工作都肯干。现在,僵局打破了,她直截了当地问:

“您对结婚没有什么反感吧?”

“结婚!”南塔斯叫道,“哦!老天爷!谁会要我呀?太太!……难道是个我养都养不活的穷姑娘。”

“不,是一个非常漂亮非常有钱的姑娘,她还有很多有钱有势的亲戚,她可以使您一步登天。”

南塔斯不再笑了。

“那么,什么条件?”他问的时候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这个女孩子怀孕了,您要承认孩子是您的。”舒安小姐开门见山地说,为了及早谈到正题,她忘了谈这类事应该拐弯抹角。

南塔斯第一个反应是想把这个牵线人赶出门去。

“您向我提这件事简直无耻。”他轻声说。

“呃!无耻,”舒安小姐高声说,她的嗓子又柔和下来,“我不接受这个难听的字眼……先生,事实上您这是把一个家庭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她父亲到现在还一无所知,怀孕的日期还不太久。是我想出来要把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尽早嫁人,把孩子说成是她这个丈夫的。我了解她的父亲,他知道了会气死的。我的这个安排可以稍许减轻一些对他的打击,这个补救办法他会信以为真的……不幸的是那个勾引女人的人已经有了妻子。唉,先生,有些男人可真是缺德……”

她很可能这样喋喋不休地一直讲下去。南塔斯不再听她了。他为什么要拒绝呢?他刚才不是还在想出卖自己吗?那么,现在有人来买他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把自己的姓给人家,人家给他地位。这就像一份普通的契约。他瞧瞧自己沾上了巴黎的泥浆的裤子,从昨天开始他就没有吃过东西,两个月来因奔波和屈辱而郁积在心头的怒火涌上了心头。机会总算来了!他就要踏进这个过去摈弃他,逼得他想一死了之的世界。

“我接受。”他斩钉截铁地说。

随后,他要求舒安小姐把话都说清楚。她替他这样做媒要什么好处?她又大叫起来,说她什么好处也不要。不过,她最后还是要求在分给年轻人的财产之中分给她两万法郎。看到他并没有讨价还价,她又兴致勃勃地接下去说:

“请听我说,是我想到您的。我把您的名字告诉小姐时她没有反对……哦,这是一笔好买卖,您以后要谢我。我本来可以找一个有名望的人,我认识一个这样的人,如果我把这件事成全了他,他真会吻我的手,可是我宁愿在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生活的圈子以外去寻找。这样更富有浪漫色彩,此外,您也很讨我喜欢。您对人好,有头脑。哦!您一定前程远大!别忘了我,我完全听从您的吩咐。”

直到那时为止,她还没有讲出任何人的名字。南塔斯问了以后,这位老小姐又站起来自我介绍一番:“我是舒安小姐,自从丹维利埃男爵夫人去世以后,我就是男爵府里的女管家,男爵先生的女儿弗拉维小姐是我领大的……我们眼下谈到的这位姑娘就是弗拉维小姐。”

接着她把一只里面装着一张五百法郎钞票的信封悄悄放在桌子上后就告辞了。这是一笔她给南塔斯的定洋以应急需。这位太太走了以后,南塔斯又一个人靠在窗口。夜色漆黑,在浓重的阴影里,只能看到对面府邸里树丛的轮廓;阴沉沉的府邸的正面,有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子。那么,这扇窗子里面就是那位高个儿的金黄头发的少女,她正像王后般地在踱着步子,连看也不屑朝他看一眼。其实,是她或者不是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在这笔交易里面,女人本身根本无关紧要。于是,南塔斯抬起头来,向黑暗之中繁华喧闹的巴黎望去,向码头、街道、塞纳河左岸那些被闪烁不停的煤气灯光照亮了的十字街头望去。现在他和巴黎可以平起平坐了,巴黎将知道他,他神气起来了。

“现在,你是属于我的啦!”

丹维利埃男爵坐在他当书房用的客厅里,这是一间很典雅的又高又大的房间,墙上贴着皮的帏幔,布置着古色古香的家具。前天,舒安小姐把他女儿弗拉维败坏门风的事告诉了他,这件事犹如晴天霹雳,使他精神上遭到了极大的打击。尽管舒安小姐讲这件事的时候绕了个大圈子,说得轻描淡写,老头子听了还是受不了,只是想到还可以向那个浮浪子弟提出一个完美的补救办法,这才使他勉强支持着。那天早上,他在等待着这个他素昧平生,却在暗中勾引他女儿的人的来访。他拉了一下铃。

“约瑟夫,有一个年轻人要来,你把他领来见我……其他人我一概不见。”

说完后他一个人靠在炉火边痛苦地沉思着。一个泥瓦匠的儿子,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穷鬼!舒安小姐说人不错,说他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可是对一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污点的家庭来说,这是个多大的耻辱!弗拉维为了不让她的女管家挨骂,把一切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自从做了这次痛苦的解释以后,弗拉维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男爵说不愿意再见到她。他想在原谅她以前,亲自把这件丑事处理好。一切都安排就绪,可是他的头发已经急白了,由于老年性的颤抖,头抖个不停。

“南塔斯先生求见。”约瑟夫通报说。

男爵没有站起来。他只是转过头来凝视着走进来的南塔斯。南塔斯很聪明,克制了自己想穿新衣服的欲望;他买了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这一套衣着使他看来像一个整洁的穷学生,没有一点儿亡命之徒的样子。他走到房间中央停住了,不亢不卑地等待着。

“那么说,就是您啰,先生。”老头儿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他说不下去了,激怒使他说不出话;他怕自己发作起来。停了一会儿以后,他简单地说:

“先生,您干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正当南塔斯要解释的时候,他又加重语气地说:

“一件不光彩的事……我什么也不想知道,请您别向我做解释了。即使是我女儿主动搂住了您的脖子,您的罪过也轻不了……这样粗暴地闯进别人的家里,只有强盗才干得出来。”

南塔斯又垂下了脑袋。

“这笔嫁妆真是来得太容易了,这是一个圈套,您胸有成竹,想把女儿和父亲全抓在手心里……”

“请允许,先生。”年轻人有些生气,插嘴说。

男爵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

“什么?您要我允许什么?……这儿轮不到您说话。既然您作为一个罪人来到我面前,我就把我应该对您讲的话,也就是您应该听的话告诉您……您侮辱了我。您看看这座房子,我们的家族在这里住了三百年,一直是清清白白的。您不感到这里有一种世代相传的荣誉,一种高尚和令人肃然起敬的传统吗?可是,先生,您把所有这一切全都给糟蹋了。我差点儿气死。今天,我的手还在发抖,我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年……您别开口,听我说下去!”

南塔斯脸色煞白,他接受扮演的角色是很难演的。这时,他想用感情的冲动作为借口。

“我一时糊涂,”他轻声说,一面想编个故事出来,“我一见到弗拉维小姐就……”

一听到他女儿的名字,男爵蓦地站了起来,用雷鸣般的声音叫道:

“住嘴!我跟您说过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是我女儿去找您,或者是您找上我女儿,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什么也没有问过她,我现在什么也不问您。你们两个都别告诉我,这类脏事我不要听。”

他又坐了下来,气得浑身发抖,精疲力竭。南塔斯低着头,尽管他有很强的自制力,心里仍很乱。安静了一会儿以后,老头儿继续说下去,语调无情,像在谈生意一样。

“我请您原谅,先生。我本来想保持冷静。现在不是您应该听我的,而是我应该听您的,因为我现在只能听您摆布了。您到这儿来是为了向我提出一个必需的解决办法。我们就来把这件事解决了吧,先生。”

接着,他就装得像一个无可奈何,不得不调解一件不光彩的案子的诉讼代理人那样从容不迫地谈了起来。

“丹维利埃小姐在她母亲去世后,继承了一笔二十万法郎的遗产,但要到她结婚那天才能领取,不过这笔钱现在已经有了利息。另外,这里还有我做监护人的账目,也就是我要转交给您的。”

他打开了一个案卷,读出一些数字。南塔斯想阻止他,可是老头儿不听。现在,他面对着这个正直、单纯的老头儿,心里很受感动;自从老头儿心平气和以后,南塔斯觉得他非常伟大。

“这样吧,”老头儿最后说,“我在我公证人今天早上给我立的契约中给您一笔二十万法郎的财产。我知道您一无所有。这二十万法郎您可以在结婚第二天到我的银行代理人那儿去提取。”

“可是,先生,”南塔斯说,“我并不要您的钱,我只要您的女儿。”

男爵打断了他的话。

“您没有权利拒绝,再说我女儿也不能嫁给一个比她穷的男人……我把原来要给她的嫁妆给了您,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您原来打算得到更多一些,那是因为别人把我想象得太有钱了,其实我并非如此,先生。”

年轻人听到这最后几句挖苦的话没有吭声,男爵就结束了这场谈话,他拉铃叫仆人进来。

“约瑟夫,去对小姐说,我在书房里等她,要她马上来。”

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慢慢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南塔斯仍站着,一动不动。他欺骗了这个老人,感到在他面前自己很渺小,很软弱。这时,弗拉维进来了。

“我的女儿,”男爵说,“这个人在这里,婚礼将在合法期限内进行。”

说完,他就留下他们两人自己走了,仿佛对他来说,婚约已经定了。门一关上,两人谁也不出声。南塔斯和弗拉维相互打量了一番,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面。他觉得她长得非常美丽,脸色有些苍白,神态高傲,两只灰色的大眼睛看着他,毫无羞愧的样子。也许在她没有离开房间的三天之中她曾经哭泣过,可是她脸上的一股寒气该是把她的泪水冻住了。还是她先开了口:

“那么,先生,这件事已经谈妥啦?”

“是的,夫人。”南塔斯简单地回答。

她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用眼睛从头到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想在他身上寻找些低贱的迹象。

“嗯,太好了,”她接着说,“我还怕找不到一个肯干这种买卖的人呢。”

南塔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是在蔑视他。但是他把头抬了起来。在她父亲面前他有些畏畏缩缩,因为他知道他在欺骗他;那么在这个做女儿的面前他应该坚决、果断,因为她是他的同谋。

“对不起,夫人,”他神色泰然,彬彬有礼地说,“我相信您对我们两人目前的处境没有搞清楚,刚才您把这件事称作是一笔买卖,这是非常正确的。我认为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

“哦!对啊。”弗拉维打断他的话,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

“是的,地位完全平等……您需要一个姓氏来掩盖一个我不想做出评论的错误,我就把我的姓氏给您。我这方面,我需要一笔资金,某种社会地位,使我能干出一番事业,而您给了我这些资本。从今天起,我们两个人合伙的股份是相等的,我们只能相互感谢对方给予的支持。”

她的微笑不见了,额头上露出了一条愤怒和骄傲的皱纹。不过她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您知道我的条件吗?”

“不知道,夫人,”南塔斯说,他还是非常冷静,“请讲给我听听,我可以预先答应您。”

接着她就清楚地说明她的意思,没有一点犹豫,也不感到脸红。

“您永远只能是我名义上的丈夫。我们的生活将完全分开。您要放弃您对我的任何权利,我对您也没有任何义务。”

南塔斯对她讲的每一句话都点头表示接受。这本来就是他心里想的。他接着说:

“如果我认为应该显得讨好女人一些,我本来应该说,这些条件太苛刻了,使我失望。可是我们并不在乎这些虚礼俗套。我很高兴看到您有勇气面对我们各自的处境。我们是通过一条严峻的道路进入生活的……我只向您要求一件事,夫人,那就是别滥用我给您的自由,使我不得不出面干预。”

“先生!”弗拉维吼道,她的傲气发作了。

可是他恭敬地弯了弯腰,求她不要生气。他们的处境是微妙的,他们两人都应该能容忍某些从侧面提醒的话,否则就不可能达成默契。他不再坚持说下去了。舒安小姐在和他第二次会面时已经把弗拉维做的那件错事告诉了他。勾引她的男人是一个叫作德·丰代特先生的人,是弗拉维寄宿学校里一个女同学的丈夫。有一次她到他们乡下别墅里去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她被这个男人搂在怀里,她也不知道这件事是怎样发生的,她自己究竟应该负多少责任。舒安小姐把这件事说得像是一件强奸案一样。

突然之间,南塔斯变得友好起来。就像所有那些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的人,他喜欢做一个好说话的人。

“哦!夫人,”他叫道,“我们相互并不了解,可是我们大可不必一见面就这样相互憎恨。也许我们天生就是可以相互谅解的……我看得很清楚您看不起我,那是因为您不知道我的经历。”

于是他颇有兴致地谈了起来,越说越激动,讲了他在马赛时雄心勃勃的生活,描绘了他在巴黎奔走了两个月,最后却一事无成的经过,这一切使他愤愤不平。后来,他表示了他对他称为社会惯例的蔑视。一般人在这些惯例的约束之下不知所措。只要你能把公众踩在脚底下,他们说好说坏又有什么关系!问题在于要高人一等。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你怎么干都行。接着,他又把他为自己设想的至高无上的生活粗线条地描绘了一番。他不再惧怕任何艰难险阻,任何东西都敌不过力量。他将成为强者,他将得到幸福。

“请别以为我是个贪图钱财的庸碌之辈,”他接着说,“我不是因为您的财产而出卖自己的。我拿您的钱只是作为一种向上爬的手段……!哦!如果您能知道在我脑子里翻腾着的一切,如果您能知道我所度过的总是做同一个梦的激动的夜晚,这些梦又被翌日的现实吞没,您就会理解我,您也许会因为能靠在我胳膊上而感到骄傲,您心里会想,是您给了我做人的条件。”

她站得直挺挺地听着,脸上的肌肉没有一丝牵动。而他呢,却想起了一个三天来盘旋于他脑际,没能找到解答的问题:是不是因为弗拉维小姐已经在窗口注意到他,她才在舒安小姐提起他的名字时就立即接受了?他甚至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当时气愤地回绝了这个女管家来向他提出的这笔交易,她也许真会浪漫地爱上他的。

他不说了,弗拉维冷冰冰地待着。随后,就像他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那样,她毫无表情地说:

“那么,您是我名义上的丈夫,我们的生活完全分开,绝对的自由。”

南塔斯立即恢复他那彬彬有礼的态度,说话简单明确,像个谈买卖的人。

“一言为定,夫人。”

于是他告辞了,心里对自己不满意。他怎么会产生得到这个女人的愚蠢的欲望呢?她长得非常漂亮,他们两人之间最好什么共同关系也没有,否则她会在生活中妨碍他的。

十年过去了。一天上午,南塔斯正在从前丹维利埃男爵和他第一次会面时粗暴地接待他的那间书房里。如今这间书房是他的了。男爵跟他女儿和女婿和解以后,把这幢府邸让给了他们,自己只保留了花园另一头靠博纳街的一座独门小房。在这十年里面,南塔斯爬上了金融界和工业界的高位。铁路方面的各大企业都有他的股份,帝国时代最初几年风行一时的地产投机他都做,他很快就发了大财。可是他的野心不限于此,他想在政界起作用,并成功地在他拥有几个田庄的省份里面当选为议员。自从他进入立法议会以后,他就以未来的财政部长自居。由于他有专门知识,口若悬河,他在议会中的地位日趋重要。此外,他巧妙地显得对帝国忠心耿耿,实际上却有着一套自己的财政理论,这套理论影响颇大,他知道连皇帝也很关注。

这天上午,南塔斯忙于事务。在他设置在府邸底层的宽大的办公室里异常忙碌。一大群职员,有的坐在营业窗口后面,有的来来往往,有的进进出出,门乒乒乓乓地响。金币不断的叮叮当当,打开的钱袋在桌子上的滚动声,银箱里悦耳的钱币声不绝于耳,声浪似乎响彻了附近的街道。在前厅里挤满了一群乱哄哄的人,有些是来求见的,有些是商人,有些是政客,整个巴黎都拜倒在他的权力之下。经常有些大人物在前厅里耐心地等待达一个小时之久。而他呢,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和外省、外国联系,他手一伸就可以抱住整个地球,他终于实现了他过去关于权势的梦想,觉得自己是一架推动各种王国和帝国的庞大机器的智慧中枢的发动机。

南塔斯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他拉铃叫守在门口的传达进来。“热尔曼,”他问道,“您知道夫人回来了没有?”传达回话说他不知道,南塔斯吩咐他把夫人的内房侍女叫下楼来。可是热尔曼仍不退走。

“对不起,先生,”他轻声说,“立法议会议长在外面等着,他一定要进来见您。”

南塔斯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说道:

“好吧!领他进来,我刚才吩咐您的事就去办。”

前一天,南塔斯对预算中一个主要问题的发言产生了巨大的反响,以至这一条款被打回委员会去再议,以便根据南塔斯所提的意见进行修正。那次会议以后,有风声说财政部长要辞职,在一些议会党团内部已经指定南塔斯做他的继承人。而他呢,却只是耸了耸肩膀!什么也没有定,他只是和皇帝就几个特殊的问题谈过一次话。不过,立法议会议长的来访可能有重大的意义。他似乎摆脱了他心头的烦扰,站起身来去和议长握手。

“哦!公爵先生,”他说,“我请您原谅。我不知道您在外面……请相信我,您光临寒舍,使我感到万分荣幸。”

他们亲切地随便聊了一会儿。可是议长不愿明讲,只是隐隐约约让他感到他是受皇帝派遣来探他口风的。他是不是愿意接受财政部长的职位,他上任后准备怎么搞?于是他非常冷静地提出他的条件。可是,尽管他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升腾起胜利的喜悦。他终于爬到了最高一级,他已经达到了顶峰,只要再跨一步,所有的人都将匍匐在他脚下。议长正要结束他的谈话,说他马上要去晋见皇帝,把他们讨论的行动纲领通报给皇帝,这时候一扇通向内室的小门打开了,夫人的侍女走了进来。

南塔斯顿时脸色惨白,正在讲的一句话也没说完。他向这个侍女跑过去,一面轻声说:

“请原谅,公爵先生……”

随后,他低声问那个侍女。夫人是不是一早就出去了?她有没有说上哪儿去?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内房侍女很聪明,她谁也不想得罪,只用一些含混的话来回答。他感到自己这样盘问太天真了,最后只说了一句:

“夫人一回来,请告诉她,我想和她谈谈。”

公爵感到很奇怪,他已经走到一扇窗边,在向院子里张望。南塔斯向他走了过去,再次表示歉意。可是他已失去冷静,说话支支吾吾,出口的那些话笨拙得使议长感到吃惊。

“唉,我把自己的事情搞糟了,”议长走了以后,他不由得高声说道,“一个部长的职位要从我手里跑掉了。”

他心情很坏,不时发脾气。又有几个人被引了进来。有一个工程师要给他看一份报告,报告说开采某个矿取得了巨额利润。一个外交官向他谈起一个强大的邻国想向巴黎借款的事。求见的人络绎不绝,告诉他二十来件重大的事情。最后,他又接见了大批议会里的同僚;所有的人都吹捧他前一天的演讲好。他呢,仰天躺在他的安乐椅里,接受着大家的奉承,脸上不带一丝笑容。金币的叮当声依然不断地在隔壁办公室里响着,一种震得墙壁发响的工厂里发出的震动声,仿佛那些发出声响的金币全是在那儿铸造出来的。他只要大笔一挥发出几封电报,就可使欧洲市场或是欢腾雀跃,或是一片恐慌。他只要对别人向他提起的一笔借款表示支持或者反对,就可以防止或加速一场战争的爆发。甚至连法国的预算也掌握在他的手里,他不久就可以知道自己到底是拥护或者是反对帝国。这是胜利,整个世界都围绕着他过度发展的个性旋转。可是他一点也没有尝到他原先想象的胜利滋味。他感到沮丧,神思恍惚,一有声响就心惊肉跳。当他野心得到满足的那种热情和狂喜在脸上刚露出时,他顿时感到脸色发白,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之间碰到他的脖子一样。

两个小时过去了,可是弗拉维仍没有回来。南塔斯叫热尔曼去找丹维利埃先生,看看男爵是不是在家。他一个人留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吩咐这一天他不再见客。慢慢地,他的不安情绪越来越严重。事情看来很清楚,他的妻子去赴约会了。她肯定和半年前丧妻的德·丰代特先生又重修旧好。当然,南塔斯克制自己不发嫉妒之心;在过去十年中,他严格地遵守着当年定下的约定。他说,他只要求不被人耻笑。他说什么也不允许他的妻子损害他的地位,使他成为众人的笑柄。他觉得浑身乏力,这种仅仅想受到尊重的丈夫感情使他心绪烦乱,他甚至感到比他在发财初期做最冒险的赌博时的心情还要紧张。

弗拉维进来了,还穿着她出门时的衣服;她只是脱下了帽子和手套。南塔斯用颤抖的声音对她说,只要她叫人通报一声她回来了,他就会上楼去看她。可是她连坐也不愿坐下,匆忙得像个买东西的女顾客一样,做了一个手势请他有事快说。

“夫人,”他开始说道,“我们必须把事情谈谈清楚……今天上午您到哪儿去了?”

她丈夫抖索索的声音和唐突的提问使她非常吃惊。

“嗯,”她冷冰冰地回答说,“去我高兴去的地方。”

“您这样做,今后我不能再容忍了,”他接着说,脸色变得煞白,“您应该还记得我跟您说过的话,我不能容忍您滥用我给您的自由,使我的名誉受到损害。”

弗拉维轻蔑地笑了笑,神态倨傲。

“使您的名誉受到损害,先生,但这是您自己的事,这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

这时候,南塔斯气疯了,冲过去像要打她似的,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不要脸的女人,您一定是刚离开德·丰代特先生的怀抱……您有一个情人,我知道。”

“您错了,”她说,在他的威胁面前并不退让,“我从来没有再见到过德·丰代特先生……就算我有一个情人,您有什么可以责备我的?这跟您有什么关系?难道您已经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他惶惶不安地看了她一会儿;后来,他激动得哭了,叫声里带有一种压抑了很久的感情,他突然跪倒在她的脚下。

“哦!弗拉维,我爱您!”

她原来站得直直的,这时躲开了一步,因为他刚才碰到了她的裙边。可是这个不幸的人伸出双手,在地上膝行着追她。

“我爱您,弗拉维,我像个疯子般地爱您……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这已经有好几年了。后来这种感情越来越强烈,慢慢地占据了我整个心灵。哦,我内心做了斗争,我觉得我不配有这种感情,我记起了我们初次见面时的谈话……可是,今天,我感到太痛苦了,我必须和您谈谈……”

他继续说了很久很久。他所有的信仰全崩溃了。这个相信力量的人,坚信只有意志才能掀动世界,现在却倒下认输,软弱得像个孩子,在一个女人面前解除了自己的武装。可是他发财的梦想已经实现,崇高的地位已经取得,只要这个女人肯吻一吻他的前额叫他站起来,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她搅乱了他的胜利,他再也听不到他办公室里金币的叮当声,他再也不去想那一长串前来向他致意的奉承者,他忘了此刻皇帝也许正在召他参政。凡此种种都不存在。他什么都有了,可是他只要弗拉维。如果弗拉维拒绝他,那他等于什么也没有。

“听着,”他继续说,“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您……开始时,我工作是为了满足我的自尊,并没有想到您;尔后,您成了我一切思想和努力的唯一目标。我内心思忖,为了能配得上您,我要尽可能爬得高。我希望有一天当我把我的权威放在您脚下时能使您改变主意。请看看我今天已经爬到了什么地位,难道我还没有获得您的宽恕吗?请您别再看不起我了,我求求您!”

她一直没有说话。她平静地说:

“请站起来,先生,有人会进来的。”

他不肯站起来,还是在苦苦哀求。要不是他对那个德·丰代特先生心怀妒忌的话,也许他还能等待下去。那是一种使他失去理智的折磨。接着,他又低声下气地说:

“我看得很清楚,您一直看不起我。那么,您等着!别把您的爱情给任何人。我向您保证,我一定要干一番大事业,我一定能使您改变主意。如果我刚才粗暴,请一定原谅我。我已经六神无主……哦!您有一天会爱我的,让我抱这个希望吧!”

“永远不会!”她坚定地说。

因为他还是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她想走出去。可是南塔斯失去了理智,怒从心头起,他站立起来抓住弗拉维的手腕。所有的人对他都俯首帖耳,一个女人竟敢对他如此无礼!他无所不能,颠覆国家,随心所欲地去左右法国,可是他却得不到他妻子的爱情!他如此有力量,如此有权势,他最微小的愿望都等于是命令,可是现在他只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却永远得不到满足,因为一个像孩子一样软弱的女人不同意!他抓住她两条胳膊,用嘶哑的声音重复着说:

“我要……我要……”

“我不同意。”弗拉维说着,脸色苍白,态度强硬。

他们还是继续在争吵,突然丹维利埃男爵开门走了进来。南塔斯一看见他就放开弗拉维,一面大声说:

“先生,请看看您的女儿,她刚从她情人那儿回来……请您告诉她,一个女人,即使她并不爱她的丈夫,即使她不顾自己的名誉,也应该尊重她丈夫的荣誉。”

男爵已经上年纪了,他看到这剧烈争吵的场面,就站在门口没有进来。这次突然的发现使他感到痛苦。他原来以为他们家庭和睦,对他们小夫妻之间平时相敬如宾的关系也很赞成,以为他们只是为了尊重礼法。他的女婿和他是不同的两代人;即便他对这位财政家的不择手段,对他的某些冒险的投机事业感到不快,他也不能不承认他意志顽强,聪慧过人。现在他突然发现了这幕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悲剧。

男爵听到南塔斯指责弗拉维有情人,就迈着一个庄严的老头儿的步子走上前来,他还是以他女儿只有十岁时的那种严厉对待他已结婚的女儿。

“我向您发誓,她刚从她情人那儿回来,”南塔斯接着又说,“您看看她!她还在那儿和我顶嘴!”

弗拉维不屑地转过头去。她在整理被她丈夫粗暴地揉皱了的袖口。她一点不脸红。这时候,她父亲对她说:

“我的女儿,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你丈夫讲的都是真的吗?我这么大年纪了,你还要给我增加一个最后的痛苦吗?……这件事也使我感到耻辱,因为一个家庭成员的错误足以使全家丧失名誉。”

这时,她做了个不耐烦的姿态。她父亲并不急于责备她!为了避免她父亲因听到她的解释而蒙受耻辱,她克制着自己默默地又听了一会儿他的追问。看到她不吭声,态度不以为然,男爵也生气了。她最后只能说:

“啊!我的父亲,让这个人演他的戏吧……您不了解他。出于对您的尊敬,别再逼我说了。”

“他是你丈夫,”老头儿接着说,“他是你孩子的父亲。”

弗拉维突然站了起来,浑身发抖。

“不,不,他不是我孩子的父亲……算了,我把一切都对您说了吧。这个人不是勾引我的人,因为,如果他曾经爱过我,这至少也可以算是一个可以原谅的理由。这个人只不过是出卖了自己,同意代人受过。”

男爵转身看着南塔斯,南塔斯脸色变得铁青向后退去。

“请听我说,我的父亲!”弗拉维更用力地说,“他出卖了自己,为了钱……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他从来也没有碰过我……我想减轻您的巨大痛苦,我就把他买来,叫他欺骗您……请瞧瞧他吧,看看我讲的是不是真话。”

南塔斯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可是今天,”弗拉维接着说,“他想要我爱他……他跪在地上,他还哭了。这肯定是在演戏。请原谅我欺骗了您,我的父亲;可是,说真的,我能算是属于这个人吗?……现在您一切都知道了,请把我带走吧。刚才他粗暴地对待我,我在这儿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男爵直起他弯曲的身子,默默无言地走过去把胳膊递给他女儿。他们两人穿过房间走了,南塔斯也没有做一个要留住他们的手势。走到门口,老头儿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再见了,先生。”

门又关上了。只剩南塔斯一个人,他精疲力竭,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周围。热尔曼刚才走了进来,把一封信放在书桌上,他下意识地把信拆开,匆匆扫了一眼。这封信是皇帝亲笔写的,用非常亲切的措辞邀他去当财政部长。他几乎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对他任何野心的实现都不再有动于衷。隔壁房间银箱里的金币声越来越响;这是南塔斯公司最得意的时刻,它使全世界都受到震动。而他,在他的这番庞大事业里,在他权势达到顶点的时候,两只眼睛却直愣愣地盯在皇帝的手谕上,发出孩子般的哭泣,这哭泣是对他全部生活的否定。

“我并不幸福……我并不幸福……”

他在哭泣,头抵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的热泪把那封任命他为部长的信的字迹都沾模糊了。

南塔斯当上财政部长已经有一年半了,他似乎想在常人所承担不了的工作中麻醉自己。在他办公室里发生争吵以后的第二天,他和丹维利埃男爵见过一次面。弗拉维听从父亲的劝告,同意仍回到他们夫妇的居处。可是这一对夫妻除了在人前不得不逢场作戏一番外,两人谁也不对谁说话。南塔斯下决心不再离开他的府邸。晚上,他把秘书们带到家里来,他就在家里处理公事。

这是他最有作为的一段时间。似乎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对他做宏大和取之不绝的启示。他所到之处,总会响起一片钦佩和赞赏的低语。可是他对这些颂扬无动于衷。真好像他这样辛勤操劳并不是希望得到什么报酬,唯一的目的是想在完成一件件壮举的时候干出一番人们根本办不到的事。每当他爬上一个新的高度,他就看看弗拉维的脸。她是不是终于受感动了呢?她是不是肯饶恕他过去的卑劣行为,从此只看见他高超的智慧呢?可是在这个女人毫无表情的脸上,他始终没有发现有什么兴奋的迹象,于是他又继续工作,心里寻思着:“干吧,我地位还不够高,还配不上她,一定要再往上爬,不断地往上爬。”他要竭尽全力夺取幸福,就像他过去拼命夺取了财富一样。他对自己力量的信心又恢复了,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可依赖的东西,因为是生活的意志造就了人类。有时他感到灰心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让任何人感到他身心的弱点。别人只能从他挂着黑眼圈、眍得深深的、然而里面又燃烧着烈火的一双眼睛里猜到他内心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

现在他妒火中烧。没有办法得到弗拉维的爱,真使他心如刀割;一想到她也许会委身给别的男人时,他就会气得发疯。为了表示她是自由的,她很可能和德·丰代特先生公开来往。他表面上装得对她不闻不问,实际上只要她一不在家他就心乱如麻。如果他不怕惹人耻笑,他早就亲自跟在她后面上街。于是,他想在她身边收买一个肯忠于他的人。

舒安小姐一直在他们家里。男爵对她的服侍已经习惯。此外,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以至也不能把她打发走。这位老小姐一度曾想带着南塔斯在结婚次日给她的两万法郎退休了事。可是她认为这个家庭是她浑水摸鱼的好地方。她已经盘算过,如果她想在她的故乡洛万维尔把她自幼就看中了的那座公证人的房子买下来,她还需要两万法郎,因此她就期待着一次新的机会。

南塔斯和这个老小姐打交道没有什么顾忌;这个女人表面上一本正经,笃信宗教,可是她再也骗不了南塔斯了。当有一天上午,他把这位老小姐叫到他的办公室里来,明确提出要她把他妻子所有的行动都告诉他时,她却装作很反感,问南塔斯把她当作什么样人看待。

“喂,小姐,”南塔斯不耐烦地说,“我很忙,有人在等我。我请求您,咱们还是直截了当些吧。”

可是,如果他不换个形式提这件事,她什么也不愿干。她的原则是:事情本身并不丑恶,后来它变得丑恶或者不再丑恶,这完全要看人们用什么方式把事情提出来。

“那么,好吧,小姐!”他接着说,“这并不是什么恶意……我怕我的妻子有什么不如意的心事瞒着我。最近几个星期以来我看她愁眉苦脸的,于是我想到了您,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些情况。”

“这件事您托付给我好了,”说这话时她像慈母般的亲切,“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为了她和您的名誉,我什么都肯干……从明天起,我们就注意她。”

他答应要酬谢她的效劳。她开头表示生气,后来她又巧妙地逼着他定下一个数目。如果她向他提供一个可以证明夫人行为是端正的或不轨的证据,他就给她一万法郎。慢慢地,他们把细节安排都讲定了。

从那以后,南塔斯心里就轻松了一些。三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他从事着一件繁重的工作,准备国家预算案。他取得了皇帝的同意,对财政体系做了一些重大改革。他知道在议院里他将受到猛烈的抨击,因此他一定要预先准备好大量的文件资料。他经常彻夜不眠,这使他有些昏昏沉沉,也使他耐心了些。遇到舒安小姐时,他就直言不讳地问她。她知道什么事吗?夫人经常出去访问朋友吗?她是不是在某些人家里待得特别久?舒安小姐每天都有详细记录。可是她打听到的还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南塔斯心里踏实了些,可是这位老小姐却经常挤眉弄眼地说,她也许很快就会有新消息。

原来舒安小姐早已仔细考虑过了。一万法郎不够她的需要,要买下公证人的房子,一定再要两万法郎。开始她想在把自己出卖给做丈夫的以后,再把自己出卖给做妻子的。可是她深知夫人的脾气,她怕自己话刚出口就被夫人撵走。很久以来,甚至在南塔斯托她办这件事以前,她就在为着自身的利益暗中注意夫人的行动;她认为主人的丑行就是仆人的财富;可是她的主人却是很贞洁的,尤其是这种贞洁由于自傲而格外牢固。弗拉维由于做了那次错事以后对所有的男人都怀恨在心。在舒安小姐失去希望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她遇到了德·丰代特先生。德·丰代特先生如此着急地打听她女主人的情况,使她顿时明白他仍在疯狂地迷恋着她的太太。他从前把她搂在怀里的那一刹那的回忆使他回味无穷。她的小算盘马上打定:同时为丈夫和情人效劳。真是一箭双雕啊!

无巧不成书!德·丰代特先生被弗拉维拒绝后,感到毫无希望,为了再次得到他过去占有过的女人,他不惜拿出全部家产。他首先向舒安小姐试探;他又去找她,装模作样,发誓说,如果她不帮他成全好事,他就去自杀。经过一星期的苦苦哀求和认真商量,事情终于讲定:他拿出一万法郎,而她呢,找一个晚上,把他藏在弗拉维的房间里。

那天早上,舒安小姐去见南塔斯。

“您打听到什么了?”他问的时候脸色很苍白。

可是她一开始支支吾吾不明说。她说太太肯定与人有来往,甚至跟人幽会。

“快讲是谁,快讲是谁。”他又气又急地问。

她终于说出了德·丰代特的名字。

“今天晚上,他要到太太卧室里去。”

“好吧,谢谢。”南塔斯语不成声地说。

他做了个手势叫她出去,他怕自己在她面前昏倒。舒安小姐对突然把她打发走感到纳闷,但也感到高兴,她原以为他会详细盘问她,为了回答时不露破绽,她甚至连回答都预先准备好了。于是她行了个礼,哭丧着脸退了出去。

南塔斯已经站了起来,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大声叫道:

“今天晚上……在她的卧室里……”

他双手捧住头,似乎听见脑袋迸裂的声音。他觉得这个将发生在他们夫妇房间里的幽会简直无耻到了极点。他不能这样任人侮辱。他攥紧他角斗士般的拳头,气得想杀人。可是他还有一件事要完成。他在他的书桌前面坐下来三次,可是三次又忍不住要站起来。在他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催促他,那是一种立即上楼到他妻子房间里去,把她羞辱一番的需要。最后,他总算克制住自己,重新开始工作,发誓到晚上要把他们两人全都掐死。把这样大的怒气克制住可算是他一生中对自己取得的最大胜利。

下午,南塔斯把预算的定稿呈交皇帝。皇帝提出几点不同意见,他条理清楚地陈述了自己的看法,可是他答应了皇帝要将有关他的工作成果的一部分进行修改。预算案将在明天正式提出。

“陛下,我晚上改。”他说。

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想:“我要在半夜里把他们杀死,天明以前我还有时间把这事办完。”

晚餐的时候,丹维利埃男爵碰巧谈到了这个大家都在议论纷纷的预算案。他并不完全同意他女婿在财政方面的观点。不过他觉得他这些想法考虑得很周到,很了不起。在他回答男爵的问话时,南塔斯有好几次仿佛看到了他妻子在盯着看他。最近她时常这样看他,她的眼神并没有变得柔和,她只是在听他讲话,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名堂来。南塔斯以为她这是怕被人揭发。因此他尽力装作心中很坦然的样子。他滔滔不绝,声音很高,最后终于把他岳父说服了。在他过人的智慧面前他岳父不得不服气。弗拉维一直看着他,脸上一度露出一丝几乎觉察不出的柔情。

南塔斯在他的办公室里一直工作到午夜。他逐渐地全神贯注到工作中去了,除了他的这个创造外什么也不见了,只考虑这个财政机构,是他,战胜了无数阻力,一砖一瓦地建立起来的财政机构。座钟敲响十二点,他本能地抬起头来。府邸里寂静无声,蓦地,他想起了,在那寂静的漆黑之中正在进行着男女苟且之事。可是要离开他的扶手椅对他来说真是一种痛苦,他不无遗憾地搁下手中的羽笔,走了几步似乎是为了服从他已经忘却了的过去下的决心。接着,一股激情使他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冒出火来。他上楼到他妻子的房间里去。

那天晚上,弗拉维很早就遣走了她的贴身女仆,她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半夜以前,她一直待在她卧室外面的小客厅里。她躺在一只椭圆形双人沙发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可是不时地,书从她手中掉下,她两眼茫然地在想心事。她的脸色温柔得多了,脸上不时地现出微笑。

有人敲门,她蓦地站起身来。

“谁?”

“请开门。”是南塔斯的声音。

这件事对她来说真是出乎意料,因此她不由自主地把门打开了。她丈夫从来也没有这样到她房间里来过。他进来了,神色激动,在上楼时他的怒气又冒上来了。在楼梯平台上候着他的舒安小姐悄悄地告诉他,德·丰代特先生来了已经有两个小时了。因此他便毫无顾忌。

“夫人,”他说,“有一个男人藏在您的房间里。”

弗拉维没有马上回答,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她终于明白了。

“您疯了,先生。”她轻声说道。

可是,他并不争辩,径直向她的卧室走去。这时,她一个箭步跳到卧室门口,大声叫道:

“您不能进去……这儿是我的房间,我不准您进去!”

她浑身哆嗦,挺着身子,守在门口。他们两人一动不动地对峙了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四目相视。他伸长着脖子,双手向前,像要向她用身子挡住的卧室里冲去。

“您走开,”他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我比您有力气,我总是要进去的。”

“不,您不能进去,我不同意……”

他气疯了,一再地说:

“有一个男人,有一个男人……”

她根本不屑于向他否认,只是耸了耸肩膀。南塔斯又向前逼了一步,她这时说:

“好吧,就算里面有个男人,这和您有什么相关?难道我不是自由的吗?”

这句话仿佛打了他一记耳光,他往后退了一步。是啊,她是自由的。他肩膀上感到一阵寒战,他清楚地感到她占着明显的优势,而他只不过像一个病态的、不讲道理的孩子在瞎胡闹罢了。他违反了约定,他这种愚蠢的激情使他变得很难堪。为什么他刚才不在办公室里继续工作?他脸上的血色又退去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又使他脸色苍白。弗拉维看到他不知所措,就躲开了门口,目光也显得柔和了。

“请看吧。”她简单地说道。

说完后她手里举着一盏灯走进了卧室,南塔斯却仍然站在门口。南塔斯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不必了,他不想看了。可是她现在却坚持一定要让他看。她走到床前,撩起帐子,躲在里面的德·丰代特先生露了出来。弗拉维大吃一惊,惊得她不由得大叫一声。

“真的,”她不知所措地咕噜着,“这个男人真的在这里……我原来可不知道,哦!我用我的生命向您发誓,我原来真的不知道!”

接着,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她仿佛有点儿后悔刚才一时冲动说了替自己辩解的话。

“您刚才说得不错,先生,我请您原谅。”她对南塔斯说,一面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这时候,德·丰代特先生感到自己处境很尴尬,窘得无地自容。他倒宁愿南塔斯发作起来,可是南塔斯却一声不吭,只是脸色白得吓人。当南塔斯的眼睛从德·丰代特先生身上转向弗拉维时,他向她弯了弯腰,简单地说了一句:

“夫人,请原谅我,您是自由的。”

说完,他回过身去,他走了。在他身上有某样东西破碎了;只有肌肉和骨骼的机能还在起作用。当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时,他径直向他藏着一支手枪的抽屉走去。他察看了一下这个武器,像对他自己发誓似的高声说道:

“好吧,受够了,过一会儿我就自杀。”

他往上剔了剔已经暗下去的灯芯,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面开始安静地工作。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他毫不犹豫地接着刚才没有写完的句子写下去。写好的纸一张一张有次序地堆积起来。两小时以后,当弗拉维把德·丰代特先生赶走后,赤着脚走到南塔斯书房门口偷听里面有什么动静时,她只听到羽笔在纸上写字的轻微的沙沙声。于是,她又弯下腰去,用一只眼睛从锁孔里望进去。南塔斯始终在平静地写字,他安详地在埋头工作,露出满意的样子,可是他旁边有一把手枪,枪管在一束灯光的照射下熠熠发亮。

和府邸花园相毗连的那座房子已由南塔斯从他岳父手里买下来,眼下是他的产业。由于他的爱好,他不许把他刚到巴黎来时、在贫困中挣扎两个月时所住的那个窄小的阁楼租出去。自从他发大财之后,有好几次他感到需要登上这个阁楼,一个人在里边待上几个小时。他过去就是在这个阁楼里受穷的,他过去就是在这个阁楼里憧憬未来胜利的;每当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喜欢到这儿来思考,喜欢在这儿做出他一生中巨大的决定。到了这儿他似乎又变成了过去的他。因此,在想到要自杀的时候,他也就决定要死到这个小阁楼里来。

南塔斯一直到早上八点才把工作做完。他怕一夜的疲劳会使他睡去,他好好地洗了一个澡。然后,他先后叫来几个职员,给他们下了各种指示。他的秘书来了以后,他跟他谈了一会儿:他要秘书立即把预算案送到杜伊勒里宫,如果皇帝提出新的反对意见,他就做些解释。这时,南塔斯认为该做的全做了,他一切安排得有条有理,他不愿意像一个患了神经错乱的破产者那样离开这个世界。最后,他终于属于自己了,他可以支配自己了,而不会被别人指责为自私和卑怯。

九点钟敲响,是时候了。可是,当他要带着手枪离开他的书房时,他还有最后一杯苦酒要喝。舒安小姐进来索要原先答应给她的一万法郎。他如数照付,还不得不接受她的一番热乎劲儿。她的神态就像一个做母亲的,把他有点儿当作一个考试名列前茅的小学生对待。如果他还有什么犹豫的话,想到这种可耻的合谋勾当他也会痛下决心去自杀。他急急忙忙地走上他的小阁楼,把钥匙都忘在门上。

阁楼里一切如故。糊墙纸还是像过去一样破旧,床、桌子、椅子都还在老地方,散发着以前的贫困味。他呼吸了一会儿这里的使他回忆起昔日与生活搏斗时情景的空气。然后,他走近窗口,又看到了向着巴黎方向的那条隙缝,府邸里的树木,塞纳河,河边的路,塞纳河右岸的一角,鳞次栉比、起起伏伏掺杂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拉歇兹神父公墓的房屋。

手枪放在他伸手可及的一张断了腿的桌子上。现在他大可不必匆忙,他知道肯定不会有人到这里来,他可以从容不迫地自杀。他心里想,他又回到原来的处境,抱着同样的一死的决心,回到同样的地方来了。过去,有一个晚上,他就在这个地方,想一死了之;那时候他太穷了,买不起手枪,只能往街上的石板地上撞,可是最后总是一死。因此,在人的一生中,只有死才是靠得住的,只要想死总可如愿,而且随时都可以死。他知道只有死才是可靠的,过去他徒劳地寻求这,寻求那,所有一切都先后在他脚下垮掉了,只有死亡仍是可靠的。他悔不该自己多活了这十年。在他拥有财富、取得权势的十年生活中得到的经验似乎都是幼稚可笑的。既然意志和力量最终不等于有了一切,那白白消耗自己的意志有什么用?使出这么多力量又有什么用呢?一个感情就能摧毁他,他傻乎乎地爱上了弗拉维,于是,他经营起来的大厦,就像用纸牌搭成的宫殿,孩子吹口气就全倒了。这真是可悲。就像是小学生上树去偷果子,树枝被他折断了,他掉下来摔死在他犯罪的地方,这就是对他的惩罚。生活是很可笑的,英雄豪杰和蠢材笨蛋,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平淡无奇。

南塔斯拿起桌上的手枪,慢慢地装上子弹。在这临终的时刻,一种最后的遗憾又使他有一秒钟的软弱。如果弗拉维能了解他,他还能完成多少伟大的事业啊!在她扑到他身上,搂住他脖子对他说“我爱你!”的那一天,他真会产生可以把世界举起的巨大力量。可是他最后的思想却是把力量视为粪土,因为这个可以给他一切的力量没能把弗拉维给他。

他举起他的手枪。早晨的天气晴朗,太阳光从敞开的窗口照射进来,给小阁楼送进了青春的气息。远处,巴黎这个大城市已开始活动。南塔斯把枪管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突然之间小阁楼的房门打开了,弗拉维进来了。她一挥手使枪口改变了方向,子弹钻进了天花板。两人相互对视。她如此地气喘吁吁,心里如此地紧张,以至连话也讲不出来了。最后,她终于第一次用“你”称呼南塔斯,她找到了南塔斯在等待着的话,唯一可以使他下决心活下去的话:

“我爱你!”她搂着他的脖子叫道,一面呜咽哭泣,这句话是从她骄傲的本性中,从她被征服的身心里发出来的,“我爱你,因为你是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