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病了三天之后,在一个星期六早晨六点钟死的。那时候,我可怜的妻子正在替我在箱子里找衣服,找了一会儿后,她直起身来,看到我直挺挺地瞪着眼睛,连气也不出了。她急忙奔了过来,以为我是一时昏厥,她摸摸我的手,低头看看我的脸。随后,她大吃一惊,像发了疯似的号啕大哭起来,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他死了!”
我全都听得见,可是声音很轻,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只有我的左眼还能看到一点模模糊糊的白光,但东西根本看不清楚;右眼完全不起作用了。我整个身躯就像遭到雷击一样,完全瘫痪了。我的意志已经消失,没有一丝肌肉听使唤。在一片虚无缥缈之中,我的躯壳已无知觉,唯有我的思想还在活动,虽说活动得很迟钝,很缓慢,但还非常清晰。
我可怜的玛格丽特在哭,她跪在床前,用嘶哑的声音不断地呼唤着:
“他死啦,我的天啊!他死啦!”
那么说,这种奇怪的昏迷状态,四肢动弹不得,但神志依然清醒,难道就是死吗?是不是我的灵魂在飞走之前仍然留在我的脑壳里暂不离去?我从童年开始,就经常患神经官能症;年轻的时候,有两次,我发高烧,差点儿一命呜呼。后来,我周围的人对我这种病态也习以为常了;我们来到巴黎住进这所连家具出租的位于多费纳街上的房子;到的那天早上,我就病倒了,我不许玛格丽特去请医生。肯定是旅途劳累,我才会这样四肢酸痛,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可是我心里非常不安。我在一个政府机关里找到了一份差事,我们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我外省的老家来到这儿。我们一贫如洗,我身边仅有的几个钱只够我维持到我领取第一个月薪俸的时候。而眼下这次突然发作的疾病竟然会夺去了我的生命!
这难道真是死吗?我原来想象的死是比平时更黑暗的长夜,比平时更安宁的静谧。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已经开始怕死。因为我身体孱弱,别人总是很关心地拍拍我、摸摸我,所以我总是在想我大概活不长了,用不了多久人家就会把我埋进土里。一想到泥土我就毛骨悚然,虽然这个想法白天黑夜都萦绕在我脑际,我却不能习惯。我年纪逐渐长大,但丢不开这个念头。有时候,经过几天思索之后,我以为已经克服了这种恐惧心理。唉,死了也就完了,人总有一天要死的,没有比死更舒适、更美好的了。这样一想,我几乎感到愉快了,我敢于正视死亡了。后来,一阵颤抖使我浑身冰冷,我头脑晕眩,就像有一只巨手提着我在一个漆黑的无底深渊上面晃荡,那个被埋入土的念头又出现在我的脑际,带走了我的理智。有多少个夜晚,我突然从睡梦中惊起,也不知道是股什么风把我吹醒的。我灰心失望地合起双手,支支吾吾地说:“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总得死啊!”焦灼不安紧紧地扣住我的心弦,非死不可的想法,在我似醒非醒的时候显得格外可怕。我几乎再也睡不着,我对睡眠感到害怕,睡眠和死亡太相似了。我怕长眠不醒,我怕眼睛一闭上再也不张开来!
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受过这种折磨。它使我的生活不得安宁。死亡就在我和我所爱过的一切之间。我回忆着我和玛格丽特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刻。在我们婚后最初几个月,当她晚上睡在我身旁时,当我一面思念她一面憧憬未来时,不可避免的分离要到来的想法使我兴味索然,使我的希望破灭。我们总得分离,也许是明天,也许就在一个钟头之后。我顿时觉得心灰意懒,心想既然终归是一个如此悲惨的结局,生活在一起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于是,我喜欢想到死。是谁先离开人世?是她还是我?一想到我们的生活被破坏的情景,不论是她先死或是我先死,都使我伤心得眼泪汪汪。即使在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我也常常会感到突然而至的忧郁,这种忧郁没人理解。碰到我交好运气,别人看到我反而闷闷不乐感到很奇怪。这是因为突然之间,那种空虚的念头驱走了我的喜悦。那个可怕的“还有什么用?”犹如丧钟般在我耳边敲响;这种折磨的可怕之处,在于人们在暗暗的羞耻中忍受它,而不敢把痛苦讲给任何人听。经常有这种情况,夫妻两人身靠身躺着,灯火一灭,各自都为同一种顾虑而感到害怕。而两人谁也不说,因为人们是不谈死的,就像有些下流话大家羞于出口一样。大家怕死怕得连死也不敢提,遮遮掩掩的就像人们遮掩自己的下身一样。
在我亲爱的玛格丽特哭个不停的时候,我就在思考这些事情。我心里很难受,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如何告诉她我并不痛苦。如果说死亡仅仅是像这样肉体上的昏厥,说真的,我过去这么害怕死是毫无道理的。死亡是一种自私的幸福,一种可以解脱我种种烦恼的休息。尤其是我的记忆异乎寻常地活跃。我这一生飞快地在我前面晃过,就像一场我觉得今后与我无关的戏一样。这种感觉很奇妙,我觉得有趣,就好比远处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讲述我的历史。
我一直记得在盖朗德附近,去皮利阿克的那条大路那儿有一块田野。在大路拐角处,有一座小松林,沿着一条怪石嶙峋的斜坡伸展下去。在我七岁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到那里去,到住在那里的玛格丽特家里吃薄饼,他们家住在一座一半已经倒坍的房子里。她父母是附近晒盐场里的盐工,生活艰难。后来,我又想起南特中学,我就是在它那古老四壁的哀愁中长大的,日夜不断地想往盖朗德辽阔宽广的天空,城下面一望无际的盐田,还有那水天一线的浩瀚的大海。想到这里出现了一个令人悲痛的黑洞:我父亲死了,我到一个医院行政部门去当小职员,我开始过一种单调的生活,唯一的乐趣是每星期天到去皮利阿克的大路上那座老房子里做客。那儿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晒盐几乎赚不到钱,到处一片赤贫的景象。玛格丽特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她很喜欢我,因为我常用一辆小车子推着她出去玩。可是,后来有一天我提出要娶她的时候,看到她那副害怕的样子,我懂得了她是嫌我丑。她父母一口答应了我,这样他们可以少一个累赘。她也听从了,没有说不愿意。后来她做我妻子时间长了,习惯了,也就不怎么太讨厌我了。记得我们在盖朗德结婚的那天正赶上下大雨,当我们回到家里时,她不得不换上衬裙,因为她的连衣裙被雨淋得湿透了。
这就是我的整个青年时代。我们在那儿生活了一段时期。后来有一天我进家门时,突然发现我妻子呜呜地在哭。她感到厌烦,她想离开那儿。六个月后,我在工作之外又打了些零工,一个苏一个苏地积攒了些钱;后来有一位老世交替我在巴黎谋到了一份差事,为了不让我妻子再哭哭啼啼的,我就带她来巴黎。上了火车,她就笑了。夜里,三等车厢的座位很硬,我把她抱在膝盖上,好让她舒舒服服地睡觉。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刚死在这座连家具一起租来的房子里的狭窄的小床上,我妻子跪在方砖地上哭泣。我左面的眼睛看到的那个白点正在慢慢地暗淡下去,可是这个房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左面是衣柜,右面是壁炉,壁炉中间放着一只没有钟摆的坏了的座钟,指针指着十点零六分。窗子朝着又黑又深的多费纳街。全巴黎的人都从这儿经过,闹声震天,我听见窗子震得发响。
我们在巴黎不认识什么人。我们急于启程,我去工作的那个机构要到下星期一才让我去。从我卧床不起以来,我就有一种被关在这个房间里的奇怪的感觉。在这以前,我们刚乘了十五小时的火车,还没有定下心来,街上的嘈杂声又吵得我头昏脑涨。我妻子伺候我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微笑,可是我总感到她心神不定。她不时地走到窗口,向街上看一眼,走回来时脸色煞白,她看到这全然生疏的、喧闹沸腾的巴黎感到害怕。如果我从此长眠不醒,她将怎么办呢?在这么大的一座城市里,她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帮助,什么都不懂,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玛格丽特握住了我垂在床边的一只僵硬的手吻着,一面不断地像发疯似的叫着。
“奥利维埃,回答我啊……我的天啊!他死了!他死了!”
那么说死亡并不是虚无,因为我能听到,我还有理智。只是我自幼起就被这种虚无吓坏了。我无法想象我这个人的消失,无法想象我完全不是我自己以后会怎么样;而且这样的情况要永远继续下去,几个世纪、几个世纪地继续下去,我的生命永远也不能重新开始了。有时我看见报上有一个下一世纪的日子,我就会瑟缩发抖,我肯定活不到那一年;而这我活不到的看不到的未来的一年,使我焦虑不安。我不是在人世间吗?我一死,一切不就化为乌有了吗?
在死中幻想生,我以前一直是这样盼望的。可是这肯定不是死,过一会儿我一定会醒过来的。是的,过一会儿,我就要坐起来把玛格丽特抱在怀里,替她擦眼泪。我们俩能再次相见有多么快活啊!我们将比过去更加相爱!我要再休息两天,随后,我就去上班。我们将开始过一种更加幸福、更加丰富的新生活。只是,我用不着着急。刚才我太累了。玛格丽特不该这样绝望,我只是觉得没有力气回过头去向玛格丽特微笑而已。过一会儿,她再说“他死了啊!我的天啊!他死了啊!”的时候,我就要拥抱她,为了不吓着她,我要对她轻轻地说:“不,亲爱的,我是睡着了,你瞧,我活着,我爱你!”
二
玛格丽特发出呼叫声后,房门就突然打开了,有一个声音嚷道:“我的邻居,什么事啊?……是不是又发病了?”
我听出说话的是谁。那是和我们住在同一个楼层的老婆子,加贝太太。我们来到这里以后,她看到我们的处境很表同情,对我们很照顾。她很快就把她的经历告诉了我们。她过去的房东很难对付,去年冬天把她家的家具给卖了,从那时起,她就和她一个十岁的女儿阿黛儿住到这幢房子里来了。母女两人制作灯罩,每天最多能赚到四十个苏。
“我的天啊!难道真的就这样完了吗?”她压低声音问。
我知道她走过来了。她看看我,碰碰我,然后满怀怜悯地说: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玛格丽特已经精疲力竭,像孩子般地哭泣着。加贝太太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壁炉旁边一只断了腿的椅子上,尽量安慰她。
“真的,您这样要搞坏身子的。不能因为您丈夫去世了您就伤心得活不下去。当然啰,在我失去加贝的时候,我也和您一样,我一连三天连这么大一块东西也没能吃下去。可是我并不因此而好受一些,反而更加痛苦……喂,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想开些吧。”
慢慢地,玛格丽特不出声了。她已经精疲力竭;有时她一阵难过,泪如雨下。这时候,老太太发号施令,粗声粗气,主宰着房间里的一切。
“您什么也别管,”老太太一再说,“正巧黛黛送货去了。再说,邻里之间应该相互帮助……唉,您的箱子还没有全都打开,那么柜子里总有衣衫吧?”
我听她打开柜子。她准是拿出了一块餐巾,铺在床头柜上。随后她又划了一根火柴,我想她大概是要把壁炉上的一支小蜡烛点着,当作祭烛放在我身边。我注意着她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她在干些什么我完全知道。
“这个可怜的先生!”她低声说,“幸好我听到您的哭叫,我亲爱的。”
突然,我左眼还能看到的一点儿模糊的微光消失了。加贝太太刚把我的眼睛合上了。我没有感到她的手指碰到我的眼皮。当我明白了以后,一阵微微的阴冷开始使我感到冰凉。
可是,房门又开了。那个十岁的小姑娘黛黛尖声尖气地叫着跑了进来;
“妈妈!妈妈!啊!我知道你准在这儿!……给,这是你的工钱,三法郎四个苏……我还带回了二十打灯罩……”
“嘘!嘘!别说话!”母亲一再说,可是没有用。
小姑娘还在嚷嚷,母亲就向她指指床。黛黛不响了,我感到她有点儿害怕,向门口退去。
“先生睡着了吗?”她悄悄地问。
“是的,你去玩吧。”加贝太太回答说。
可是小姑娘没有走。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她有点儿害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她像吓疯了似的向外面奔去,还绊倒了一把椅子。
“他死了,啊!妈妈,他死了。”
房间里异常的静。玛格丽特瘫倒在扶手椅里,她已经不再哭泣。加贝太太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嘴里叽里咕噜地又说了起来:
“今天的孩子什么都懂,您看她!我管教她得有多好!不管是叫她去办事,还是派她去送货,我总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时间,免得她在街上闲逛……可是毫无用处,她还是什么都知道。她一眼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只有让她看见过一次死人,那是她的叔父弗朗索瓦,那时候她还不到四岁……唉,现在的孩子都不像个孩子,有什么办法呢!”
她歇了一会儿,又接着讲另一件事。
“唉,孩子,想想怎么办手续,到市政府去申报死亡,还有殡葬上的各种事。您办不了这些事。而我也不能让您一个人留在这儿……嗯?如果您同意,我去看看西莫诺先生在不在家。”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我仿佛从远处看着这一幕一幕在进行。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在这个房间的空气里飞舞着的一粒微小的火星,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那个形体是另一个人。不过,我还是希望玛格丽特能谢绝西莫诺的帮助。在我短暂的生病期间,我曾见到过他三四次。他住在我们隔壁的房间里,显得很殷勤。加贝太太对我们讲起过,他临时到巴黎来,不过是为了收取几笔他父亲的旧账。他父亲退休在外省,新近去世。西莫诺是个高个儿小伙子,长得英俊、健壮。我讨厌他,也许就是因为他身强力壮。头天他还到我房间里来过,看到他坐在玛格丽特身边,我心里就不好受;在他旁边,玛格丽特显得那么美丽、那么洁白。
在玛格丽特对着他微笑,感谢他来探问我的病情时,他带着多么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啊!
“西莫诺先生来了。”加贝太太回来时低声说。
他轻轻把门推开,玛格丽特看到他时又号啕大哭起来。这个朋友,这个她认识的唯一的男人的出现又引起了她的伤心。他没有安慰她。我看不见他;可是在我周围的一团漆黑之中,我想象得出他的面貌;我清清楚楚地看出是他,他局促不安,因为看到一个可怜的女人这样的悲痛欲绝,他心里难受。而她却应该是很漂亮的啊!她那披散着的美丽的金色秀发,她苍白的脸庞,还有她那因发烧而滚烫的孩子般可爱的小手。
“我听候您的吩咐,太太,”西莫诺低声说,“如果您愿意把一切都交给我来办……”
她只是抽抽噎噎地回答了几句。在年轻人告辞的时候,加贝太太送他走出去,在她经过我旁边时,我听到了她谈到了钱的问题。办这种事是很费钱的,她生怕这个可怜的少妇连一文钱也拿不出来了。可是无论如何,问问她总是可以的。西莫诺不让加贝太太说下去,他不愿意让玛格丽特受折磨。他到市政府去申报死亡,并去预定送葬的事。
当四周又静下来后,我心想这场噩梦是不是会这样长时间地延续下去。既然我感觉得出外界最微小的事情,那么我还在人间。于是我开始对我自己的状况做一个正确的估计。我得的一定是我曾经听说过的那种僵直症。小时候,在我患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时,有时候我一晕过去就是几小时醒不过来。显然,就是这种病的突然发作才使我像死人一样四肢僵硬,使我周围的人都以为我已经断气了。可是我的心还会重新跳动,我的血将再次在松弛的肌肉下环流;于是我将苏醒过来,我将安慰玛格丽特。我一面这样推想,一面勉励自己要有耐心。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加贝太太已经把她的午餐拿来了。玛格丽特什么东西也不肯吃。后来,下午也过去了。多费纳街上的嘈杂声从开着的窗口传进来。听到铜烛台轻轻地放在床头柜大理石柜面上的声音,我似乎觉得刚有人换过蜡烛。最后,西莫诺又来了。
“怎么样?”老妇人轻声问他。
“一切都办妥了,”他回答说,“明天十一点钟出殡……您什么也别担心,也别在这个可怜的女人面前提这些事情。”
加贝太太还是接着说:
“检查死人的医生还没有来。”
西莫诺在玛格丽特旁边坐下,安慰她几句,后来就不说话了。明天十一点钟出殡,这句话像丧钟似的在我的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还有这个医生、这个加贝太太称为检查死人的医生,却迟迟不来!他肯定会看出我只不过是失去知觉,他会做应该做的事,会把我救醒。我心急如焚地等着他。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加贝太太为了不浪费自己的时间,把灯罩活儿也拿了来。在征得了玛格丽特的同意以后,把黛黛也叫了来,因为她说,她不愿意让孩子们在一起玩的时间太长。
“喂,进来,”她领着小姑娘进来,一面轻声说,“别调皮,别看那边,不然你可要小心点。”
她不准小姑娘朝我看,她觉得这样更合适。可是黛黛肯定在不时地偷看我,因为我听到她母亲一下一下地拍打她的胳膊。她怒气冲冲地一再对小姑娘说:
“干活儿,不然我就撵你出去。今天夜里,这位先生要拉你的脚。”
母女两人都坐在我们的桌子前面。她们用剪刀裁剪灯罩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些灯罩很精巧,裁剪起来一定很复杂,因为她们的活儿干得不快。我一只只地计算她们裁剪了多少灯罩,为的是消除我越来越强烈的焦急心情。
于是,在这个房间里,只听见有剪刀的声音。玛格丽特已经累垮了,准是快睡着了。西莫诺站起来过两次。一想到他会趁玛格丽特瞌睡的机会用嘴唇去轻拂她的头发,我就心如刀绞。我不了解这个人,可是我总觉得他爱着我的妻子。小黛黛的笑声更使我又恼又恨。
“小傻瓜,你笑什么?”她母亲问她,“我要把你撵到楼梯口去了……喂,说啊,你笑什么?”
孩子结结巴巴不敢说。她刚才没有笑,只是咳嗽。而我呢,我猜想她大概看到西莫诺向玛格丽特弯下身子去,她觉得这很好笑。
在有人敲门的时候,屋里已点灯了。
“啊!医生来了。”老妇人说。
果然是医生来了。他来得这么晚甚至也不道歉一声。他大概在白天已经爬过不少家楼梯。因为房间里的灯光太暗,他问道:
“人在这儿吗?”
“是的,先生。”西莫诺回答。
玛格丽特已经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加贝太太把黛黛打发到楼梯平台上去,因为这种场面一个小孩子是不宜观看的。加贝太太一个劲地把我的太太朝窗口拉,为了也不让她看到这一惨相。
这时,医生已快步向我走来。我估计他一定很累,草草了事,很不耐烦。他是不是碰过我的手?他是不是摸过我的胸口?我也不得而知。可是我觉得他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弯下身来朝我看了看。
“要不要我拿盏灯来替您照个亮?”西莫诺好意地问道。
“不,用不着。”医生平静地说。
什么!用不着!我的生命掌握在他手里,而他竟然认为用不着仔细检查。可是我并没死啊!我真想大声呼喊我还没死!
“他是几点钟死的?”他接着问。
“早晨六点钟。”西莫诺回答。
我心里的愤怒到了极点,可是我却被可怕的束缚捆绑住了。哦!不能开口说话,四肢不能动弹!
医生接着说:
“这种沉闷的天气很难受……再没有比这种初春的天气更累人的了。”
他走了,我的命也走了。叫声、哭泣、谩骂全都涌到我的喉咙口,好像要把我连一丝气息也通不过的痉挛的嗓子撕破了一样。啊,这个混蛋,他的职业习惯已经使他成了一架机器,他来到死人的床边仅仅是为了例行公事!那么说,他是个什么也不懂的人!这个人,他连死活也分不出来,他一肚皮学问全是骗人的!而他走了!他走了啊!
“晚安,医生。”西莫诺说。
这时房里一片沉寂。玛格丽特在加贝太太关窗的时候已经走了回来,医生大概向她行了个礼。接着他走出了房间,我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
得,这下完了,我没救啦!我最后的一线希望随着这个人一起消失了。我要是不能在明天十一点钟以前醒来,我就要被活埋了!这个想法太吓人啦,使得我对我四周的知觉都消失了。这就像是在死亡本身里面的一次晕厥。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加贝太太和黛黛两人的轻微的剪刀声。夜间守灵开始。大家都不说话了。玛格丽特不愿意到邻居的房间里去睡。她就在这里,半躺在那张椅子上,她的脸苍白而美丽,眼睛闭着,睫毛上还沾着泪珠;而西莫诺则坐在她对面的阴影里,不声不响地瞧着她。
三
我也说不上来第二天早上我的痛苦有多大。对我来说,这好比是一场可怕的梦,在这场梦中,我的感觉是那么奇特和混乱,因此我难于准确地说出我感觉到什么。使我最不堪忍受的是我老是在盼望着能突然醒来。随着出殡时间越来越近,恐怖之感使我的心揪得越来越紧!
一直到早上我才对四周的人和物重新有了知觉。一声窗上插销的叽嘎响使我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加贝太太把窗户打开了。时间大概是七点钟,因为我听到街上小贩的叫卖声,一个卖海绿的小姑娘的尖嗓子,还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叫卖胡萝卜。这种巴黎清晨的喧闹声起初使我的心稍许平静了些。我觉得在这一片勃勃的生机中,似乎不可能把我埋进土里去吧。想到另一件事使我更加放心了。我记得过去在盖朗德医院做职员时,也遇到过和我同样的情况的一个人。这个人就像我这样一连昏睡了二十八小时,他睡得这么熟,甚至连医生也犹犹豫豫不敢做出判断。后来,这个人一屁股坐了起来,而且马上还站了起来。我已经睡了二十五个小时。如果我在十点钟左右能醒,时间还来得及。
我尽力想弄清楚房间里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在干什么。小黛黛大概在楼梯平台上玩,因为门开着,一声孩子的笑声从外面传来。西莫诺大概不在房间里,因为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向我说明他在这儿。我只听见加贝太太趿着破鞋子走路的声音,最后有人讲话了。
“我亲爱的,”那个老婆子说,“您应该趁热吃,吃了会有力气的。”
她在对玛格丽特说话,壁炉上过滤器里轻微的滴水声告诉我她正在煮咖啡。
“这不是我夸口,”她接着说,“可是我从前是需要这个的……在我现在这把年纪,守夜不算一回事。不过在夜里,家里发生了不幸,有多么伤心……喝点儿咖啡吧,亲爱的,喝一点儿就行。”
于是她逼着玛格丽特喝了一杯。
“嗯?趁热,喝了能提神。您需要有气力顶过今天这一天……现在,您要是肯听我的话,您就到我的房间里去,您就等在那儿。”
“不,我要留在这儿。”玛格丽特坚决地回答。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她的声音使我很受感动。她悲痛欲绝,连声音也变了。啊,亲爱的妻子!我感到她在我身旁,这是我最后的安慰。我知道她一直在望着我,真心实意地在为我哭泣。
可是时间一分一分地在过去。门口有一种响声,起先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声音。有点儿像在狭窄的楼梯上搬动家具时碰撞墙壁的声音。后来,听到玛格丽特又哭了起来时,我明白了,那是棺材啊!
“你们来得太早了,”加贝太太不高兴地说,“先把它放在床后面吧。”
该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九点钟。可是,这口棺材已经抬来了。我在深沉的漆黑中看到它,崭新的,木板也是刚刨好的。我的天啊!难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是不是他们要把我装在我感到在我脚边的这只箱子里抬走呢?
可是我还是感到了极大的喜悦。玛格丽特尽管疲乏,还要最后照料我一番。是她在老婆子的帮助下,像一个妹妹和妻子那样温柔地替我穿好了衣服。她每替我穿上一件衣服,我就又一次感到我在她的怀抱之中。她停住手,悲痛得支持不住了。她紧紧地抱住我,眼泪流了我一身。我真想也能去抱住她,对她喊道:“我没死!”可是我仍旧无能为力,我不得不像一块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任人摆布。
“您别这样,这些都没用了。”加贝太太不断说。
玛格丽特断断续续地回答说。
“别管我,我要把我们最好的衣服给他穿上。”
我懂得她要把我打扮得像我们举行婚礼的那天一样。我还留着那些衣服,原来打算在巴黎有什么重大节日时才穿。后来,因为她太累了,又倒在椅子里。
这时,突然西莫诺说话了,他肯定是刚进来。
“他们都在下面。”他低声说。
“好吧,不算太早了,”加贝太太也压低了声音说,“叫他们上来吧,该结束了。”
“我是怕这个可怜的女人受不了。”
老妇人似乎考虑了一下,后来她接着说:
“听我说,西莫诺先生,您把她硬拖到我房间里去……我不要她留在这儿。这是为她着想……趁这时候,棺材一下子就可以钉好。”
我听到这句话五内俱焚。我要听到这剧烈的挣扎时我该怎么办!西莫诺向玛格丽特走去,恳求她别再留在这房间里。
“行行好吧,”他恳求说,“跟我走吧,别再经受这次毫无意义的痛苦。”
“不,不,”我妻子一再地说,“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到最后一刻。你想想,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他一个,如果他走了,就只剩我一个人啦!”
可是,站在床边的加贝太太对着年轻人的耳朵轻声说:
“走吧,抓住她,把她拖走。”
难道这个西莫诺真要去抓住玛格丽特,把她这样拖走吗?玛格丽特马上叫了起来。我勃然大怒,真想跳起来。可是牵连我肌肉的神经全断了。我还是木然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抬不起来,无法看到在我面前发生的事情。我妻子一直在挣扎,她抓住家具,不断地说:
“噢!发发慈悲吧,先生……放开我,我不走。”
他大概已经用他有劲的胳膊抱住她了,因为她只是像孩子般地在呜咽地哭。他把她抱走了,哭声听不见了,我在想象中还看见他们;他,高大,结实,把她抱在胸前,搂住她的脖子,而我妻子则心碎欲裂,体乏力竭,不再挣扎,他要把她拉到哪儿去她就跟着去了。
“哎哟!真不容易啊!”加贝太太咕噜着说,“嗨!快来啊!现在她走了,开始干吧!”
我嫉妒得怒火万丈,我认为这样把人拖走简直就是无耻的绑架。我从昨天开始起就看不到玛格丽特,可是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而现在完了,有人把她从我这儿抢走了;一个男人,甚至在我入土之前就把她抢走了。而他们俩就在这层夹板的那边,他一个人在安慰她,也许还在拥抱她!
门又开了,一些沉重的脚步声进了房间。
“快点,快点,”加贝太太一再说,“这个小女人就要回来的。”
她在跟一些陌生人讲话,陌生人在瓮声瓮气地回答。
“我告诉你们,我不是他们的亲戚,我只是他们的邻居。我管这些事什么好处也捞不到。我纯粹是出于好心才管他们的事。这可不是什么高兴事……是啊,是啊,我一夜没有睡。早晨四点钟左右天气可真冷啊!我总是办傻事,我心肠太软了。”
这时候,棺材已经拖到房间中央,我懂了。既然我醒不过来,那么我必死无疑了。我的思想开始模糊,我好像陷入了一团黑烟之中;我感到非常厌倦,因此失去了任何指望,对我来说倒反而成了一种宽慰。
“木材倒是没有省,”一个声音嘶哑的殡仪馆工人说,“棺材真长。”
“嘿!那睡着才舒服呢。”另外一个工人乐呵呵地说。
我身体不重,他们挺高兴,因为他们要把我从四层楼抬下去。他们抓住我的肩膀和脚,加贝太太突然发起脾气来。
“该死的小丫头!”她叫道,“她什么地方都要去张张望望……你等着,我叫你从门缝里看!”
原来是黛黛推开了门,把她蓬头散发的脑袋伸了进来。她想看看是怎样把先生放进棺材的。啪啪两记清脆的耳光响起,接着是一阵哭叫。母亲回进来后对那些正把我放进棺材的人谈论她的女儿。
“她十岁了,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好奇……我不是每天都打她的。不过,她不听话不行。”
“噢!您知道,”有一个男人说,“所有的小姑娘都是这样……只要哪儿死了人,她们就在哪儿转悠。”
我舒舒服服地躺着,如果不是左胳膊挤在板上有点儿不舒服,我真以为还躺在床上呢。就像他们说的,因为我身材瘦小,我在里面很舒服。
“等等,”加贝太太叫道,“我答应他妻子要放一只枕头在头底下。”
这些人很心急,他们动作粗鲁地把一个枕头塞在我头底下。其中一个人嘴里骂骂咧咧到处找锤子。他们把锤子忘在楼底下,还得下楼去拿。棺材盖盖上了,我听到砰砰两锤子钉下第一枚钉子的时候,不由得身子也随之一震,一切都完了,我活到头了。接着,钉子一枚一枚地钉了进来,钉得很快,锤子声有节奏地响着,简直就像打包工人在钉一箱干果,动作利索而又漫不经心。在这以后,我听到的声音都是比较低沉和拖长了的,声音响得很奇怪,就像杉木板的棺材已经变成一只巨大的共鸣箱。我耳朵里听到的多费纳街上那个房间里最后一句话,是加贝太太讲的:
“抬下去时慢一些,三楼的扶梯栏杆不结实,要留神!”
他们把我抬走,我感到好像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滚来滚去。再说,从这时候起,我的记忆都是迷迷糊糊的。不过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唯一不由自主地关心的是想知道我们去公墓走的是哪条路;其实这种关心是很愚蠢的,巴黎的路我一条也不认识,我也不知道巴黎那些大公墓的确切位置,我只是有时候听到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些公墓的名字,可是这些并不妨碍我集中我最后的精力去猜测我们究竟是在向右拐还是在向左拐。灵车在街上摇摇晃晃地前进。我听到四周车辆的隆隆声、行人的脚步声,这些混成一片的嘈杂声经过棺材这个共鸣箱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开始,我对走的路线非常清楚;后来我们停了一会儿,人们把我搬来搬去,我明白我们这是在教堂。可是当灵车继续晃晃荡荡地向前去时,我就根本不知道我们走过的是什么地方。一阵钟鸣声告诉我,我们正经过一座教堂附近;车轮声变得比较轻柔和均匀,我想大概是走上了一条比较平坦的林荫大道。我就像一个被判极刑的人被送上刑场,傻乎乎地在等待着那迟迟不来的最后一枪。
车停了,人们把我从灵车上很快就抬下来了。刚才的各种声音都没有了,我觉得仿佛在旷野之中,在大树底下,头上是无际的天空。大概有几个人跟着灵车,同一幢房子里的房客们,西莫诺和其他一些人,因为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诵圣诗的声音,一个教士在不熟练地念拉丁文。周围的脚步声转来转去响了两分钟,突然,我觉得沉了下去,绷紧的绳子像琴弓似的摩擦着棺材的四角,发出一种像拉坏了的大提琴的声音。完了!一下猛烈的震动像一声大炮一样在我头的左侧响起;第二下在我脚下;又一下震动,比刚才的更厉害,我的肚子上挨了一下,声音响得我还以为棺材裂开了,我失去了知觉。
四
我这样待了有多少时间?我也说不上来。在虚无之中,永恒和一秒钟的时间是相等的。我不复存在了。逐渐地,我又恍恍惚惚地恢复了活着的知觉。我始终在睡,但是我开始做梦。在我眼前的黑暗中呈现出一个可怕的梦境。这个梦境我从前也经常见到,是一种很奇怪的景象,这景象在我睁着眼睛醒着的时候,时常折磨我。我这个人天生容易产生可怕的幻觉,我体味着这种自己给自己制造灾难的痛苦的乐趣。
我就这样想象着我的妻子在盖朗德某个地方等我,我似乎上了火车去和她会面。当火车穿过一条隧道的时候,突然哗啦啦霹雳似的一声巨响,原来是隧道里刚才接连两次坍方。坍下的石头一块也没有碰到我们的火车,车厢全都完好无损,可是在隧道的两端,也就是在我们的前面和后面,隧道的拱顶坍下来了,我们就这样被困在一座大山之中,上下左右堵满了巨大的石块。于是我们开始在漫长的痛苦中等待着末日的来临。没有任何得救的希望;要清除隧道里的碎石需要一个月时间,而且干这个工作需要有巨大的机器,还得非常小心地进行。我们就像被囚禁在一个没有出口的地窖里。我们一个也活不了,死只是个迟早问题。
我再说一次,我经常会想到这些可怕的情景,我想象出来的悲惨事件真是各种各样!其中的参与者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有一百多人,一大群可以使我想象出无穷新的惊险场面的人。火车里当然还有一些吃的东西,可是很快就吃完了,不过还没有到人吃人的地步,那些不幸的快饿死的人拼命地抢着最后一块面包,这儿是一个老头儿被一拳打倒在角落里奄奄待毙;那儿是一个母亲,为了替她孩子留下三四口食物,她像一头母狼似的在拼命搏斗。在我的车厢里有一对新婚夫妇,他们拥抱在一起发着最后的哀号,他们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他们不再动弹。可是,这一段铁路是可通行的,一些人走下车厢,顺着火车来回踯躅,就像一些被人放走的野兽在寻觅猎物。各种身份的人混在一起,一个大阔佬,据说是个高级官员,抱住一个工人的脖子呜咽哭泣,连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了。刚一出事,灯光就暗淡下来,火车头里的炉火最后也熄灭了。从一节车厢向另一节车厢走去的时候,为了免得磕磕碰碰,要用手摸着火车的轮子走,这样可以一直走到火车机车处,摸到它冰凉的传动杆,摸到它巨大的、一动不动的侧车身。它瘫在黑暗中,无声息,无动静,已经变成无用的力量。整列火车被活活地埋在地底下,旅客一个一个死去,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倒觉得有点儿高兴,我深入探索这件惨事的细枝末节。黑暗中传来阵阵哀号。突然,旁边有一个人撞在你的肩膀上,你看不见他,也不知道他在你身边。可是,这一次,我感到特别难受的是寒冷和氧气不足。我从来也没有感到这么冷过,我就好像披上了一件冰雪做的披风,头上一股浓重的潮气。我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就像岩石的拱顶压在我的胸口上,就像整座大山都压在我身上,要把我压成齑粉。这时,突然响起了一个得救的喊声。好半天,我们仿佛听到远处有一种沉重的声音,我们心中暗暗抱着希望,也许有人在我们近旁挖掘。可是救星根本不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在隧道里刚发现了一口通风井,我们便全都向那里跑去,去看看那口井。在井的上方,可以看到有一个蓝点,像封信用的小面团那么大。啊!多么高兴啊,这个蓝点!那就是天空,我们一个个都伸长着脖子向着它呼吸,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上面有几个黑点在蠕动,那肯定是一些工人在安装搭救我们的绞车。所有人的嘴里都发出一阵阵狂热的欢呼声:“得救了!得救了!”一条条颤抖的胳膊都伸向那个淡蓝色的小点。
就是这片剧烈的喧闹把我惊醒。我在哪里?当然还在隧道里。我直挺挺地躺着,我感到身子左右两侧都夹在硬邦邦的壁板之间。我想站起来,可是我的头猛烈地撞到了顶。难道我四周全是岩石吗?而那个蓝点已经消失,甚至连那遥远的天空也不见了。我始终感到窒息,我一阵哆嗦,牙齿咯咯作响。
蓦地,我记起来了。我吓得毛发直竖,我觉得这个可怕的现实,像一块冰从脚到头流经我的全身。难道我终于从这种长达几十个小时像僵硬的死尸般的昏迷状态中醒过来了吗?是的,我在动弹,我的手沿着棺材板摸向前去。我还要做一个最后的试验。我张开嘴,我说话,本能地呼唤玛格丽特的名字。我号叫过了,可是我的声音,在这松木箱子里面听起来凄厉异常,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我的天啊!难道这是真的吗?我可以行走,可以呼喊我还活着,可是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我已经被关闭,被压在土下了!
我做出了非凡的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进行思考。难道就没有方法可以出去?我又开始梦想,我的思路还不十分清楚,我把刚才想象中的通风井和那个蓝点与我就要闷死在里面的墓穴这一现实混在一起了。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瞧着黑暗。或许我会发现一个窟窿,一条缝隙,一线光明!可是在这黑夜里只有几颗火花掠过,一些红色的光芒逐渐扩大,后来又逐渐消失。什么也没有,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漆黑深渊。后来,我的头脑清醒过来,我要抛开这愚蠢的梦幻。如果我想得救,就得让我脑袋保持完全清醒。
起先,我觉得最大的危险是越来越憋气。我所以能在没有空气的条件下活到现在是因为昏迷状况使我身上的生命机能都暂时停止活动;而现在呢,我的心脏开始跳动,我的肺开始呼吸,如果我不尽快离开这里,我就要闷死。同时我也觉得很冷,我真怕像倒在雪地里的人一样慢慢地麻木僵硬,从此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一面不断地告诫自己要镇静,一面感到各种疯狂的念头涌上我的头脑。于是,我鼓励我自己,竭力回忆我所知道的人是怎样埋葬死者的。我大概被埋在一块租期五年的坟地里;这就使我失去一个希望,因为我过去在南特时曾看到过,公共墓地的坑穴由于一层一层地填,最后埋进土里的棺材的尾端是露在墓穴外面的。如果是这样,我只消打破一块板,就可以钻出去;而如果我被埋在一个填得严严实实的墓穴里,那我上面准盖着厚厚的一层土,这个障碍可就大了。我不是听说过,巴黎的习惯要把人埋到六尺以下吗?怎么才能穿过这么厚的一大堆土呢?即使我能把棺材盖捅破,泥土不也要像沙子一样塞满我的眼睛和嘴巴吗?而这同样也是死,一种更悲惨的死,被泥土闷死!
这时候,我仔细地在我周围探索。棺材很大,我的胳膊可以行动自如。我感到棺材盖上连一条缝也没有,左右两侧的板刨得很粗糙,可是很坚实。我在胸前收起胳膊,想把手臂举到头上。我发现头顶处的那块板上有一个节子,轻轻一按就会动;我花了好大力气捅它,最后把节子捅了出去,我把手指伸出去,摸到了泥土,一种潮湿的很黏的土。可是这对我毫无用处。我甚至后悔不该把这个节子捅掉,仿佛外面的泥土会从这个窟窿眼里钻进来似的。我又做了一会儿另一种尝试,我在棺材四壁轻轻敲着,想知道会不会哪儿碰巧是空的,敲敲右边又敲敲左边。可是,到处的声音都一样。这时,我也用脚轻轻地踢,我觉得那里的声音似乎比较清脆。也许这只是木材本身声音不同而已。
于是,我开始轻轻地推,攥紧拳头,用胳膊顶。木板一动也不动。接着我起脚,弓着腰用两个膝盖顶,可是连一点儿碎裂的声响也没有。我最后使出所有的劲,用全身顶,用这么大的劲,以至连骨头都咯咯地像碎了似的响。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神经失常了。
一直到这时候为止,我克制住了晕眩,克制住了像阵阵袭来的醉意似的涌上心头的怒火。尤其是我忍住了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因为我懂得,如果我叫喊,我就完了。这时我突然呼喊起来,号叫起来。我克制不住了,号叫声从我紧缩的嗓子眼里冲出来。我呼救的声音全变了,连我自己也听不出来是我的声音,我越叫越疯狂,我叫嚷我不愿意死。我用指甲挠木板,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狼似的浑身抽搐,缩成一团。我这样发作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直到今天还感到我在挣扎时碰到的棺材板有多么坚硬,直到今天我还听到在这四块棺材板壁中间回响的喊叫声和哭泣声。在最后一刻的理智中,我还想克制自己,可是办不到。
接着我觉得十分疲惫,我在痛苦的迷茫中等死。这口棺材像是石头做的,我永远不可能把它砸开,这种必败的信念使我全身懒散,没有勇气做新的尝试。在寒冷和窒息之外又加上了另一种痛苦——饥饿。我衰竭下去。不多一会儿,这种痛苦变得难以忍受。我设法用手指头从我捅开的那节子眼儿里挖进一些土来吃,这使我感到更加痛苦。我咬我的胳膊,可是不敢咬出血来,我想吃自己的肉,我吮吸着皮肤,真想一口咬下去。
啊,在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想死啊!我一生都害怕这种虚无境界;而现在我却要它,我要得到它,它从来都不那么黑。惧怕这种无梦的睡眠,惧怕这种永恒的沉寂和黑暗是多么孩子气啊!死亡之所以美好,只是因为它能一下子使生命不存在,永远地不存在!啊!睡得死死的,埋入土中,不再存在,那有多好啊!
我的手还是继续不停地、机械地在木板上摸着。突然,我左手大拇指被刺了一下,这一下轻微的疼痛使我从麻木状态中醒过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又去摸了一下,我摸出是一枚钉子,这是一枚殡葬工人钉歪了的钉子,它没有钉进棺材的边沿。这枚钉子很长、挺尖。钉帽虽在棺材盖上面,可是我感到钉子有点儿松动。从这时候起,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拔出这枚钉子。我把右手移到肚皮上面,开始摇晃这枚钉子。钉子不肯下来,这很费事。我不时地换手,因为我的左手放的位置不好,使不上劲,没摇几下就累了。我一面拼命地拔这枚钉子,一面在脑子里酝酿一个全面的计划。这枚钉子将成为我的救星,我无论如何要把它拔下来。就是不知道时间还来得及吗?我饿得心里发慌,一阵头晕,使我双手发软,神志迷糊,我不得不停下来。我吸吮了刚被扎破的大拇指上的血。这时,我咬破了自己的胳膊,喝自己的血,疼痛刺激了我,湿润我嘴唇的这种温暖和辛辣的血酒使我兴奋起来。我两只手抓住这枚钉子终于把它拔了下来。
从这时候起,我相信要成功了。我的计划很简单,我把钉尖戳进棺材盖,笔直划过去,尽量划得长些,随后我不停地沿着这道痕迹划,一直划到棺材盖裂开一道口子。我两只手麻木了,我还是不折不挠地使劲划。当我认为已经划得够深的时候,我念头一转翻了个身,背朝上,膝盖和手臂用力往下撑,用腰顶。棺材盖咯咯地响,可是还没有裂开。划得还不够深。我不得不翻过身来重新再划;这个活儿花了我很多力气。最后我又试了一下,这一次棺材盖裂开了,从这头到那头一裂两半。
当然,我还没有得救,可是我心中充满了希望。我不再往外顶,身体也不动弹,怕动了上面的土,塌下来把我活埋。我的计划是把棺材盖当作屏障,在黏土里挖出一个像竖井似的通道来。不幸这工作困难重重:大团大团的泥块掉下来压住棺材盖,使我无法工作。我永远也到不了地面啦!塌下来的泥块已经把我的脊梁压弯,把我的脸也压到泥里去了。我又害怕起来,我躺下去想找一个支撑点,突然我感到棺材那头,也就是我脚踩着的那块棺材板有点儿松动。于是我用脚跟猛蹬,心想那个地方可能有一个正在挖掘的墓穴。
突然间,我的脚蹬了个空。我的估计没有错,那儿果然有一个新挖的墓穴。我只需掏穿一层薄薄的泥土就能滚落到那个墓穴里去,伟大的天主!我得救了!
我仰面朝天,在那个墓穴里躺了一会儿,眼睛望着天空。时间是晚上。群星在蓝天鹅绒般的天幕上闪闪发光。阵风不时地吹来,给我带来春天的温暖和树木的芳香。伟大的天主,我得救了,我呼吸,我觉得暖和,我哭了!我双手虔诚地伸向天空,嘴里结结巴巴地开始说话。啊!活着有多么美好啊!
五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到守墓人那里去,叫他派人把我送回家。可是我又模模糊糊地想到些事情,我止步了。我这样会把大家都吓坏的。既然我现在可以自己做主,何必匆忙行事?我摸摸我的四肢,只是左胳膊上稍许有点儿咬伤,因而有点儿发烧,但这反而使我很兴奋,产生了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我肯定可以自己一个人走。
这时候我一点也不着急。各种各样模模糊糊的想法掠过我的脑海。我觉得在墓穴里在我身边还放着掘墓人的工具,我感到有必要把我刚才造成的破坏修补好,把掏开的那个窟窿填好,不让别人发现我已经复活。这时候,我没有任何肯定的想法,只是感到没有必要公开我这次奇遇。全世界的人都以为我已经死去,再活下去我感到羞耻。干了半个小时,我把刚才留下的痕迹全打扫干净。我跳出了墓穴。
多么美好的夜晚!公墓里死一般地宁静。黑色的树木在白色的墓石之间投下一动不动的阴影。在我想着该往哪里去的时候,我发现半边天空红得像火烧一样。那边就是巴黎。我沿着一条林荫道,在枝叶婆娑的黑影下,向那个方向走去。可是刚走出五十步,我就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我坐在一条石凳上。这时我看了看自己,我上下衣服穿得好好的,鞋子也不缺,只不过少了顶帽子。我是多么感谢我亲爱的玛格丽特啊,她对我的感情有多么真挚,是她叫人替我穿扮的啊!由于我突然想起玛格丽特,我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我要去见她。
走到林荫道的尽头,一堵围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爬上一座坟墓,攀住墙顶,一松手摔了下去。这一跤摔得不轻。接着我在围绕公墓的一条冷冷清清的大街上走了几分钟。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可是我总是固执地对自己说,我要回巴黎去,我肯定能找到多费纳街的。有几个人经过这儿,我甚至连问也不问他们,我疑虑重重,什么人也不相信。今天我才知道那时候我正在发高烧,我已经神志不清。后来,我走到一条大路上,我一阵头晕,就重重地摔倒在人行道上。
这儿,我记忆中有一段空白。我失去知觉有三个星期之久。我最后终于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在照料我。他只是简单地对我说,有一天早上他在蒙帕纳斯大街上发现了我,就把我弄到他家里住了下来。那是一个已经不再给人看病的老医生。在我感谢他的时候,他语气生硬地回答我说,他只是觉得我的病情很罕见,想研究研究。而且,在我病体恢复的头几天,他不准我提出任何问题;后来,他什么也不问我。我在床上又躺了一个星期,脑袋昏昏沉沉的,也不去想过去的事情,因为回忆是很累人的,也是痛苦的。我感到非常难为情,也非常害怕。等我能起床的时候再说吧。在我发高烧说胡话的时候,也许我嘴里曾经漏出过什么人的名字,可是这个医生从来没有暗示过他也许听到过我讲的事情。他做好事,可是不喜欢多嘴。
后来,夏天到了。六月份一个早上,我终于得到允许出去稍许散散步。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明媚的阳光照得古老的巴黎街道上生气盎然。我慢步往前走,在每一个街口向行人打听多费纳街怎么去。后来我终于走到了,可是我几乎认不出那座我们过去住过的、带家具出租的房子。我像一个孩子似的害怕起来。如果我突然出现在玛格丽特面前,我怕会把她吓死的。最好的办法也许是预先告诉一下住在那儿的那个老婆子加贝太太。可是我又不喜欢在我们之间另外插进个人。我踌躇不决。在内心深处,我似乎感到无限惆怅,仿佛很久以前,我曾做出了一个牺牲。
那座房子被太阳照得黄灿灿的,我从开设在它底层的一家蹩脚饭馆认出了它,从前我们的一日三餐都是这家饭馆送上来的。我抬头向四楼左面的最后一个窗口望去。窗户打开着。突然有一个蓬头散发的少妇,上衣歪扭着,趴到窗口上;在这个少妇后面,有一个青年男子跟过来,伸着头吻她的脖子。那不是玛格丽特。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觉得我已经梦见过这样的景象和其他我就要了解到的事情了!
我在街上待了一会儿,犹豫不决,想上楼去问问这一对在阳光下面欢笑的恋人。后来,我打定主意走进下面那家小饭馆。别人准该认不出我了:在我失去知觉发高烧的时候,我的胡子长出来了,脸颊深陷下去了。我在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这时我看到加贝太太拿了一只杯子来买两个苏的咖啡。她站在柜台前面,和饭馆老板娘瞎聊天。我伸长耳朵听。
“喂!”老板娘问,“四楼那个可怜的小妞儿拿定主意了没有?”“有什么办法呢?”加贝太太回答说,“这是她最好的出路。”
西莫诺先生对她那么亲切!……西莫诺也很走运,事情办得很顺利,得了一大笔遗产,他向她提出,要把她带到他家乡去,和他姑妈一起住,姑妈需要一个可靠的人。
坐在柜台上的老板娘微微一笑。我低头看着报纸,脸色发白,双手颤抖。
“当然啰,最后总要结婚的,”加贝太太接着说,“可是我可以用我的荣誉向您担保,我看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好。丈夫死了以后,女的哭得很伤心,那个年轻人也非常规矩……总之,他们昨天已经走了。等她脱了孝服以后,他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不是吗?”
这时候,饭馆通向走廊的那扇门突然打开,黛黛走了进来。
“妈妈,你不上去吗?……我,我在等你,快。”
“等一会儿,真讨厌!”母亲说。
孩子等着,带着那种在巴黎街上长大的早熟的女孩子的神气听这两个女人谈话。
“当然啰,总之,”加贝太太解释道,“那个死去的还真比不上这位西莫诺先生……这个瘦猴,我看了就不顺眼,一天到晚唉声叹气。一个钱也没有!啊!不,说真的!像这样一个丈夫,对一个身强力壮的妻子来说,真是够窝囊的了……西莫诺先生,有钱,身体又结实得很……”
“哎!”黛黛插嘴说,“我,有一天在他洗脸的时候,我看见他胳膊上全是毛!”
“你滚开!”老婆子推着她叫道,“你总是往你不该去的地方钻。”
接着,她像下结论似的说:
“哎!那一个死得好。死得正是时候。”
我又走到街上的时候走得很慢,两条腿像断了似的。可是心里并不觉得过分难过。看到阳光下自己的影子,我甚至笑了。我的确太瘦弱,我当初娶玛格丽特真是个怪主意。我想起了在盖朗德时她感到很苦恼,很不耐烦,还有她那单调和辛苦的生活。这个可爱的女人心地善良。可是我从来也不是她的爱人,她哭的不过是个哥哥。为什么我还要去妨碍她的生活呢?死人是没有嫉妒心的。我抬起头来时,看到卢森堡公园就在眼前。我走进公园,坐在阳光下,满怀柔情地沉思着。现在,我一想到玛格丽特心里就感到同情。我想象她在外省的一座小城里,非常幸福,很受宠爱,深受恭维;她越来越漂亮了,生了三男两女。好吧!我死,我的死使我成了好人,我当然不想再活过来,不然我也太愚蠢、太狠心了。
从此以后,我经常旅行,到处为家。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像所有的人一样工作和吃饭。我从此不再怕死,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再活下去的理由,可是死神仿佛不要我了,我真怕它已经把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