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星期以前,我的父亲德·沃热拉德先生,准许我离开博凯。博凯在下诺曼底,是一座凄凄凉凉的古老城堡。我就生在那儿。我的父亲对当前这个时代有些奇怪的看法,他落后了足足有半个世纪。我终于住到巴黎来啦。对巴黎我几乎可以说完全不熟悉,因为过去我仅仅路过两次。幸好我这个人并不太土头土脑。我过去在冈城中学读书时的老同学费利克斯·比丹,在这儿重新见到我以后,说我长得一表人才,巴黎的女人肯定会为我神魂颠倒的。他的话使我觉得可笑。但是费利克斯一走,我就不由自主地立到镜子前面,一边欣赏自己五尺半高的身材,一边用洁白的牙齿和乌黑的眼珠得意地笑着。接着我耸耸肩膀,因为我不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
昨天,我第一次在巴黎人的客厅里度过晚上的时间。德·P***伯爵夫人是我的远房姑母,她邀请我吃晚饭。这是她在这个季节里举行的最后一次星期六晚宴。她想把我介绍给内戎先生,他是我们戈梅维尔区选出的议员,新近被任命为副国务部长,有人说他很有可能会当上部长。我的姑母比我父亲开通得多,她明确地对我说,像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不可以对自己的国家感到不满,哪怕它是共和国。她打算给我安排个职务。
“我来负责说服沃热拉德这个老顽固,”她对我说,“放心吧,我亲爱的乔治。”
七点整我来到伯爵夫人家。但是巴黎这个地方吃晚饭吃得好像很晚。客人陆陆续续来,到了七点半钟还没有到齐。伯爵夫人非常遗憾地告诉我,内戎先生不能来吃饭了。议会里不知发生了什么麻烦事,他不得不留在凡尔赛。不过她还希望他能在这天晚上到一到场。她为了填补空缺,邀请了我们省里的另一位议员戈歇罗,我们那边都叫他大胖子戈歇罗,我认识他,曾经和他一起打过一次猎。这个戈歇罗是个矮个儿,性情乐观,不久以前刚蓄起了颊须,为的是使自己的相貌显得严肃一些。他出生在巴黎的一个没有财产的小诉讼代理人的家庭里。但是他在我们家乡有一个很有势力的阔叔叔,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使他的这个叔叔让了一个候选人资格给他。此外我还不知道他已经结了婚。在吃饭时我的姑母安排我坐在一位年轻太太旁边,这位太太头发金黄,相貌清秀好看,大胖子戈歇罗当着大家面大声地叫她贝尔特。
客人终于到齐了。客厅朝西,还很亮,突然一下子我们走进了一间窗帘都拉上、点着分枝吊灯和许多别的灯的房间。效果是惊人的。因此大家一边就座,一边谈起冬季的最后这几次宴会。由于暮色昏黄,宴会的气氛变得很愁闷。我的姑母最讨厌这个。谈话在这个题目上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谈到夕阳西下坐着马车赴宴,穿过巴黎城时有一种凄凉感。我没有言语,不过我坐着出租马车颠了半个钟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巴黎在刚点着的煤气街灯的灯光照耀下,使我心里充满了要尽情享受即将随着它的灯火出现的各种快乐的愿望。
第一道正菜上来,大家的声音都提高了。谈论的是政治。我听到我的姑母发表意见,不免吃了一惊。其余几位太太也都了解情况,谈到那些知名人士时简单地直呼其名,对一些事做出评价和决定。戈歇罗在我对面占了一块很大的地方,他大声地说话,不停嘴地喝酒、吃菜,这些事我丝毫不感兴趣,有许多我也听不懂,到最后我一门心思去照料我的女邻座戈歇罗夫人,我也已经简单地叫她贝尔特了。她长得确实很漂亮。特别是她的耳朵,我觉着十分可爱,小小的圆耳朵,后面是卷曲的黄头发。贝尔特有着金发美人的那种撩人的颈背,上面长满了细发。肩膀有时那么一动,她那开得很低的方形领口就在背后微微张开,我可以从她的颈子到她的腰部看到一条像猫一样柔软的曲线。她侧面看上去下巴有点尖,我不是最喜欢。她用比别人还要激烈的态度谈论政治。
“夫人,您要葡萄酒吗?……盐瓶递给您吗,夫人?”
我表现得彬彬有礼,领会她的手势和眼神,迎合她最小的愿望。她入席的时候曾经注视过我,好像是想一下子把我的分量掂出来似的。
“政治使您感到乏味,”最后她对我说,“我呢,它使我腻烦得要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总得谈点什么。眼下在上流社会里只谈这个。”
接着她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
“戈梅维尔那个地方好吗?去年夏天,我的丈夫打算领我到他叔父家去;但是我害怕,借口生病推脱了。”
“那个地方很富饶,”我回答,“有美丽的平原。”
“好!我清楚了,”她笑着说,“真可怕。一个十分平坦的地方,除了田,还是田,隔老远有一排相同的杨树。”
我还想表示不同意见,但是她已经不在听了。她跟她左边的邻座——一位道貌岸然的、蓄白胡子的人——在讨论一条有关高等教育的法令。最后大家又谈到了戏剧。当她俯下身子回答从长桌那头提出的一个问题时,她颈背的那条猫一般的曲线引起我的激动。在博凯,孤寂的生活使我心里苦闷不堪,我曾经梦想有一个金发的情妇,但是她动作缓慢,有一张相貌高贵的脸;而贝尔特的老鼠般的容貌和细小的卷发与我的梦想不完全符合。在蔬菜已经端上来以后,我沉醉在我逐步安排细节的一段荒唐的故事里:她和我单独在一起,我从背后吻她的脖子。她微笑着回过头来;接着我们一块儿动身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餐后点心端上来了。这时候她身子朝我紧紧靠过来,低声对我说:
“请您把您面前的那碟糖果递给我。”
我觉着她的眼睛里脉脉含情,她裸露的胳膊轻轻压住我的衣袖,热烘烘的,一直舒服到我心里。
“我喜欢吃甜食,您呢?”她一边嚼着一个冰糖果子,一边说。
这样普通的一句话竟然使我激动得相信自己已经堕入了情网。我抬起头,看见戈歇罗在望着我跟他的妻子低声交谈;他脸色依旧是那么愉快,还带着表示鼓励的笑容。丈夫的笑容使我放下心来。
这时候晚餐快结束了。巴黎的晚餐,我并不觉着它远比冈城的晚餐有风趣。只有贝尔特使我感到意外。我的姑母说她觉着太热,接着,谈话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上,大家开始谈论春季的宴会,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在冬季才真正吃得好。接着大家到小客厅去喝咖啡。
渐渐地来了许多人。三间客厅和那间饭厅里都满了。我躲到一个角落里,我的姑母在我身边经过时,匆匆对我说:
“别走,乔治……他的妻子来了。他答应来接她,到时候我给你介绍。”
她说的还是内戎先生。但是我没有注意她说的话,我在听两个年轻人在我面前迅速交谈的几句话,这几句话使我心里十分激动。他们站在大客厅的一个门口,当我的冈城老同学费利克斯·比丹走进来,向戈歇罗夫人致敬的时候,个子矮的一个对另一个说:
“他还跟她在一起吗?”
“是的,”个子高的一个回答,“啊!如胶似漆,一切顺利。现在要一直延续到冬季了。她从来还没有跟一个相好保持这么长时间。”
对我说来这并不是一个极大的苦痛,我仅仅是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一点伤害。她为什么用那么温柔的声调对我说她喜欢吃甜食呢?当然我绝不会去和费利克斯争夺她。然而到最后我竟然相信这个年轻人是在诽谤戈歇罗夫人。我了解我的姑母,她绝不能容忍名声不好的女人到她家里来。戈歇罗这时候刚匆匆地赶到费利克斯面前,跟他握手。戈歇罗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深受感动的眼光望着他。
“啊!你在这儿,”费利克斯发现我以后对我说,“我是为你来的……怎么样!要我做向导吗?”
我们两人停留在门口。我真想问问他戈歇罗夫人的事;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问得不露形迹。我想打个过门儿,先开始问他另外一些人的情况,其实我对他们一点不感兴趣。他说出那些人的名字,把每个人的详细情况都告诉我。他生在巴黎,只是在他父亲当卡尔瓦多斯省省长时,在冈城中学读过两年书。我发现他有些话说得很放肆。我问到在场的一些妇女的详细情况时,在他的下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
“你在看内戎夫人?”他突然对我说。
其实我是在看戈歇罗夫人。因此我傻里傻气地回答:
“内戎夫人,啊!在哪里?”
“那边,靠近壁炉的那个棕色头发的女人,她正在跟一个袒胸露肩的金黄头发的女人聊天。”
戈歇罗夫人旁边确实有一位眉开眼笑的夫人,我刚才没有注意。
“啊!这就是内戎夫人。”我一连重复说了两遍。
我仔细地观察她。十分遗憾的是她的头发是棕色的,因为我觉得她也很迷人,个儿稍微比贝尔特矮一点,深色的头发像一顶华丽的王冠一样盘在头上。她的眼睛又活泼又温柔,小小的鼻子,细巧的嘴,有一对酒窝的脸颊,说明她的性格既爱吵爱闹,又深谋熟虑。这就是我的头一个印象。可是我再看下去,发现我的判断错误,很快地我发现她比她的那个朋友还要轻佻,笑起来声音还要高。
“你认识内戎?”费利克斯问我。
“我,不认识。我的姑母要把我介绍给他。”
“啊!一个无能之辈,十足的蠢货,”他继续说下去,“这是一个正在得意时期的政治庸人,是那种在议会制度下非常有用的凑数的人物。他没有自己的见解,任何内阁首脑都可以用他,所以他在许多最对立的内阁中待过。”
“他的太太呢?”我说。
“他的太太,嗯!你也看见了……她很迷人……如果你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那就去向他的太太献殷勤吧。”
费利克斯装出不愿意再谈下去的神情。但是,他的话已经让我明白了,内戎夫人帮助她丈夫发迹,她继续注意着怎样维持他们的家兴旺发达,她在巴黎有许多情夫。
“那位金黄头发的夫人是谁?”我出其不意地问道。
“那位金黄头发的夫人,”费利克斯回答,一点也没有感到发窘,“她是戈歇罗夫人。”
“她呢,她正派吗?”
“她当然正派。”
他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不过他不能保持下去。他的微笑又浮现出来,我甚至相信从他脸上看出一种使我感到不快的、自命不凡的表情。两个女的毫无疑问发现了我们在议论她们,因为她们笑得很不自然。我单独一个人留下来,有一位夫人把费利克斯叫走了。我把这个晚上的时间用来对她们俩进行比较,我一方面自尊心受到伤害,一方面又被她们吸引住,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就像一个人突然闯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生怕会干出什么蠢事似的,心里感到惶惶不安。
“真气死人,他不来了,”我的姑母在同一个门角落里又找到我,对我说,“而且,每一次都是这样……不过,现在刚午夜十二点,他的太太还在等他。”
我在餐厅里兜了个圈子,然后来到客厅的另一扇门口立定。这样一来,我就处在这两位太太的背后。我一到就听见贝尔特叫她的女朋友路易丝。路易丝,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她穿着一件不袒胸露肩的连衫裙,连衫裙的蜂窝状绉领只让人在沉重的发髻下面看见她脖子的白色线条。这种不引人注目的白颜色有一瞬间在我看来比贝尔特整个袒露的后背要迷人得多。后来,我又拿不定主意了。她们两人都是令人爱慕的,处在我这样乱糟糟的心情中,我觉着根本不可能做出选择。
这时候我的姑母在到处找我。已经一点钟了。
“你换了一个门口?”她对我说,“完了,他不来了。这个内戎每天晚上都在拯救法国……他的太太还没有走,让我把你介绍给她吧。态度要和气,这很重要。”
伯爵夫人没等我回答,就把我拉到内戎夫人的面前,报了我的姓名,用一句话简简单单地叙述了我的情况,然后就走了。我的神情挺不自然,仅仅找到几句话说。路易丝面带笑容地等着;后来她看到我不知所措,就干脆鞠了一个躬。我觉得戈歇罗夫人好像在一旁嘲笑我。她们两人同时站起来,走了。衣帽间设在候见室,她们在候见室里像疯了似的哈哈大笑。这种无拘无束的态度,这种像男孩子的举止,这种讨人喜爱的大胆作风,只使我一个人感到惊讶。男人们避到一旁,在她们走过时朝她们行礼,极其有礼貌而又有上流社会里的那种友情,使我惊奇得目瞪口呆。
费利克斯要我坐他的马车,送我回去。但是我溜走了,我希望独自一个人,我没有叫出租马车,很高兴能在寂静和冷清的街道上步行。我感到身上热烘烘的,就像一场什么大病将要临头一样。莫非是爱情在我心里发了芽吗?就像游客们一时之间还不习惯新的气候一样,我将受到巴黎的空气的考验。
二
我今天下午在绘画沙龙里又见到了这两位夫人。绘画沙龙正好是今天开幕。我承认,我知道会在那儿遇见她们;我也承认,在三四千张画前面走上四个小时,如果要我对每张画的价值发表发表意见,那我一定会感到十分为难。昨天费利克斯提出在中午十二点左右来接我,到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家饭店吃中饭,然后再到沙龙去。
自从伯爵夫人的那个晚会以后,我考虑得很多,但是我得承认,考虑来考虑去,我的心里还是不太亮堂。巴黎的上流社会,如此彬彬有礼,又如此道德败坏,多么奇怪的一个上流社会啊!我绝不是一个严格的道学家,但是我一想到我在我姑母的客厅的角落里听见那两个人说的骇人听闻的话,还是要感到浑身不舒服。听听那些低声交谈的粗俗话,在场的妇女中一半以上都跟妓女没有什么两样了。这是在温文尔雅的谈话和举止掩护下,做出的极其粗暴的评价,它揭露了母亲、女儿,所有女人的真面目,既玷污了名声最不好的女人,也同样玷污了最正派的女人。听了这些伤风败俗的故事,听了这些风言风语,怎么才能知道事实真相呢?怎么才能断定一个女人是贞洁的或者是下流的呢?我首先想到,我的姑母并不像我父亲说的那样,在家里接待的是一批很不正经的人。但是费利克斯说,几乎所有巴黎的客厅都是这样,即使是最道德高尚的主妇也只好抱宽容态度,否则她们的家就门可罗雀了。我的头一阵愤懑渐渐平息以后,剩下来的只是肉体上的欲望,我也想利用这种容易到手的机会,去享受那充满了撩人的魅力的快乐。
四天来,我在拉菲特街的那套小单元房里每天早上醒来,都要想起路易丝和贝尔特,我亲热地这样称呼她们,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到最后我把她们两人混合在一起了。今天我已经拿准费利克斯确实是贝尔特的情夫;但是这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快,相反的,我把这看作是对我的鼓励,是我能被爱上的保证。因此我把她们两人合在一起;既然她们对别人让步了,为什么不会对我让步呢?我在起床的时间里不断做着的就是这个美梦。我赖在床上,享受着被窝里的温暖,身子翻上一二十次,浑身感到懒洋洋的,十分舒服。我避免把任何一点都想得很明确,因为我喜欢结局不确定,可以由我不断随心所欲地安排它。这样我就可以反复琢磨,把贝尔特或者路易丝有一天委身于我的情景想得越来越美妙。是贝尔特,还是路易丝,我甚至都不愿意准确地知道。最后我满怀信心地起床了,我坚信是做这一位的主人,还是做另一位的主人,得全凭我挑选。
我们走进画展的头一间大厅时,看到大厅里人山人海,十分拥挤,我不免大吃一惊。
“见鬼!”费利克斯低声说,“我们来晚了一会儿。看来得使劲挤啦。”
这是一群十分混杂的人,有画家,有资产阶级,也有上流社会人士。在刷得不干净的外套和深色的常礼服中间,有浅色的妇女服装,巴黎的这些春装,柔软的绸缎配着色彩鲜艳的装饰品,是那么好看。特别是妇女们的那种满怀自信、从容不迫的态度,使我感到神往。她们在人群最密的地方穿过去,根本不为她们的长拖裙担心,有着大量花边的拖裙到最后总可以安全通过。她们就这样迈着穿过她们的客厅时的那种步子从一幅画走向另一幅画。只有巴黎妇女才能在嘈杂的人群中,保持女神一般的安详,仿佛传到她们耳边的话,她们身体遭受到的接触,都不能玷污她们。我盯着一位夫人望了一会儿,费利克斯告诉我,她是A***公爵夫人;她由两个年龄在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的女儿陪伴。她们三个人看着一幅丽达52,连眉毛也没有皱一皱,同时她们背后,有一些同一个画室的青年画家在用很猥亵的话拿这幅油画开玩笑。
费利克斯走进左边的展览厅,是一排四四方方的大房间,观众没有那么密集了。从装着玻璃的天花板射下的白晃晃的阳光很强烈,透过布篷子,变得比较柔和。但是慢慢踏步前进的人扬起的尘土,好像薄薄的一阵烟,笼罩在乱哄哄的人头上面。妇女们除非是非常漂亮,才能顶得住这种光线,才能顶得住被四壁挂着的油画弄得十分肮脏的单一的色调。这儿是红色、黄色、蓝色等不调和的色彩的、离奇古怪的大杂烩,是由发亮的金框子里的各种颜色合成的一道彩虹。室内渐渐地变得热起来了。一些秃顶的先生帽子拿在手上,露出苍白的头顶,一边走一边喘气。所有的参观者都仰着头。有些画前面拥挤不堪。有人向这边拥,有人向那边拥,挤来挤去就像是乱哄哄的披着人皮的羊群被放进了一座宫殿一般。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呼隆呼隆声连续不断,同时还可以听见这群人低沉、拖长的喧哗声,听上去如同大海的波涛声。
“瞧!”费利克斯对我说,“这儿就是大家都在谈论的那个巨幅作品。”
有五排人在欣赏那个巨幅作品。有戴夹鼻眼镜的太太,有不怀好意地在低声交谈的画家,还有一位又高又瘦的先生在做笔记。但是我几乎连看都没有看。我刚刚发现旁边的一间展览厅里,墙裾的葱形饰前面,有两位夫人凭倚在扶手栏杆上,正好奇地观看一张小幅的画。在女帽的后饰绸带下面我看见了编成很粗的发辫的黑头发和乱蓬蓬的金黄头发,但这仅仅是一刹那间的事;紧接着这一切都在我眼前消失了,人群蜂拥而来,万头攒动,像波浪汹涌的大海,一下子把两位夫人淹没了。但是我可以发誓说这是她们。走了几步以后,在不断动着的人头中间,我时而找到了金黄头发,时而找到了黑发辫。我什么也没有对费利克斯说,仅仅把他领到隔壁的展览厅里,耍了一个手段,显得好像是他先发现这两位夫人。他是不是像我一样早已经看见她们?很可能,因为他斜着眼睛瞧了我一下,眼光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啊!多么愉快的相遇!”他一边行礼,一边叫起来。
这两位夫人转过身来,露出了笑容。我在等着这第二次会见带来的打击。它是决定性的。我觉着见到戈歇罗夫人就好像见到一个朋友似的,可是内戎夫人的那双黑眼睛只看了一眼就把我看得神魂颠倒了。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她戴着一顶黄色的小帽子,上面盖着一些紫藤叶子;她的连衫裙是淡紫绸子的,上面有淡黄色的装饰,这是一身很鲜艳同时又很雅致的打扮。不过我是到后来才能仔细地把她看清楚。因为乍看上去,笼罩在阳光中,她仿佛在向四面发出光芒似的。
这时候费利克斯在谈话。
“怎么样?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他说,“到现在我还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的天主!”贝尔特说,“年年都是如此。”
接着她朝葱形饰转过身去说:
“瞧瞧路易丝发现的这张小幅的画。连衫裙很成功。和德·罗什塔耶夫人在上一次爱丽舍宫里举行的舞会上穿的一件完全一样。”
“对,”路易丝低声说,“只不过那蜂窝状的绉领做成方形,垂落在围裙上。”
她们又重新研究这一张小幅的画,画上画的是一位夫人立在小客厅的壁炉前看一封信。画在我看来很一般,但是我对画家充满了好感。
“他在哪儿?”贝尔特在周围寻找,突然问道,“走不上十步路他就没影儿了。”
她说的是她丈夫。
“戈歇罗在那边,”费利克斯平静地回答,无论什么也不会逃过他的注意,“他在看钉在用香料蜜糖面包做的十字架上的那个很大的糖做的耶稣。”
贝尔特的丈夫确实倒背着手,带着心平气和、公正不偏的神情,一个人不慌不忙地在各个展览室里兜来兜去。他看到我们以后,过来和我们握手;露出他那成天乐呵呵的神情对我们说:
“你们注意到了吗?那边有一幅耶稣像,表现出的宗教感情真是了不起。”
两位夫人又开始朝前走。我们和戈歇罗跟在后面。有做丈夫的在场,我们陪着她们完全是名正言顺的。谈话中说到了内戎。他如果能及早从一个委员会里脱身出来,一定会来。在这次委员会的会议上他要宣布政府对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的意见。戈歇罗缠着我,一再向我表示友好。这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因为我必须回答。费利克斯露出微笑,轻轻地用臂肘推推我。但是我没有弄懂是什么意思。他利用我把大胖子吸引住的机会,到前面去跟两位夫人走在一起。我零零碎碎听见他们的谈话。
“今天晚上您要上杂耍剧院去?”
“是的,我订了一个楼下包厢。听说这出戏很滑稽……我带您去,路易丝。啊!我要您去!”
后来又听见:
“这个季节已经结束。今天开幕的沙龙是巴黎最后一件大事。”
“您忘了还有赛马。”
“对!我真想到梅松-拉菲特去看赛马。听说非常有趣。”
在这段时间里,戈歇罗跟我谈到了博凯;他说,这是一片极好的产业,我的父亲使得它的价格提高了一倍。我感到他的话里充满了奉承。但是我几乎没有在听他讲,每一次在一幅画前面突然停下,路易丝的长拖裾轻轻地碰着我,我都要一直激动到心坎里。她黑长发下面的白皙的脖子像婴儿一样细嫩。不过,她仍旧保持着她那种男孩子般的态度,这使我略微感到了一点不快。向她行礼致敬的人很多,她笑着,用她那咯咯的快乐笑声和裙子的轻快的飘动吸引着大家的注意。有两三次她回过头来注视着我。我好像是在一个梦里走着,戈歇罗的话使我头昏脑涨,展现在左右两边好几里长的油画使我眼花缭乱,我说不出我这样跟在她后面走了多少钟头。我仅仅意识到,在结束时满嘴都是展览厅里的尘土,累得腿酸腰痛,可是那两位夫人却若无其事,满面笑容。
六点钟,费利克斯带我去吃晚饭。吃到餐后点心时,他突然对我说:
“我谢谢你。”
“谢什么?”我莫名其妙,问道。
“谢谢你的好意,没有追求戈歇罗夫人。这么说,你喜欢黑头发的女人?”
我的脸不由自主地涨得通红。他连忙补充说:
“我不要求你把你的心里话讲给我听。相反,你大概已经注意到了,我尽量避免介入。我认为一个人应该单枪匹马地去学习生活。”
他不再笑了,脸上的表情既严肃又友好。
“那么你认为她会爱我吗?”我说,不敢直接说出路易丝的名字。
“我!”他回答,“我完全说不出。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去做吧。结果如何到时候你自己会看见的。”
我把这看作是对我的一个鼓励。费利克斯又恢复了他的讥嘲的声调。他以半开玩笑的口气说,戈歇罗希望看到我爱上他的妻子。
“啊!你不了解这个家伙,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亲热地拥抱你。他的叔叔的威望在你们那个选区里降低了,他如果必须出现在选民面前时,能够得到你父亲的支持,他一定会感到很高兴……见鬼!你明白了吧,从你能对他有用的那一时刻起,我就担心了。至于我呢,今天,他已经把我用过了。”
“这可太丑恶了!”我大声嚷了起来。
“为什么丑恶?”他说,口气是那么平静,以至于我没法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一个女人既然必须有男朋友,这些男朋友对他们夫妇有用不是更好吗?”
离开饭桌,费利克斯说起到杂耍剧院去。前两天我已经看过这出戏,但是我说了谎,表示出也想去看戏的强烈愿望。多么美好的一个晚上啊!这两位夫人的包厢正好在我们的座位旁边,侧转头,我可以从路易丝的脸上看到她听了演员们的插科打诨以后流露出的快乐。两天以前我还觉着这些插科打诨平淡无奇呢,如今它们不再使我感到不快,相反的我还能从中尝到快乐?因为我觉着它们好像在路易丝和我之间建立了一种秘密的爱情关系。这出戏很淫秽,她特别是听到那些有伤风化的话时笑得厉害。既然是在楼下的包厢里,她认为放荡一点也是允许的。在一阵哈哈大笑声中我们的眼光相遇,她并不低下头去。在我看来再没有比这更风雅的反常现象了;我心里想,在这共同的欢乐中度过的三小时会大大地促进我的事情。况且整个剧场里的人都在纵声大笑,楼厅里的许多妇女甚至连扇子都不摇了。
在幕间休息时,我们去向这两位夫人致敬。戈歇罗刚出去,我们能够坐下来。包厢里很暗,我感觉到路易丝就在我身边。她做了一个动作,裙子张开,盖住了我的双膝。我带着这轻轻的接触的感觉离开,就像它是把我们俩结合在一起的第一次无声的爱情表白。
三
十天过去了。费利克斯连人影也不见,我找不到任何能够使我接近内戎夫人的借口。为了想知道她的情况,我竟然买了五六份大报,在这些报上我看见她丈夫的名字。他在议会里参加了一场大辩论,发表了一次引起纷纷议论的演讲。他的这篇演说词换了另外一个时候,我会觉得厌烦透顶;但是今天它却使我感到兴趣,我在冗长的句子后面看到路易丝的黑发辫和白颈子。我甚至跟一位我刚刚认识的先生为了内戎先生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我坚持为内戎先生的无能辩护。报纸上的恶毒攻击使我怒火中烧。毫无疑问这个人是个蠢货,但是这更加证明他的妻子的聪明,如果她确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帮助他发迹的仙女。
在这失去耐心、徒然地东奔西跑的十天里,我到我姑母家去了五六次,巴望运气好能在那儿意外地遇见她。在我最后一次拜访中,我惹得伯爵夫人对我感到很不满,以至于我不敢再立即上她家去了。她动脑筋想仗着内戎先生的力量,为我在外交界谋一个职位。我拿我的政治观点做借口,一口拒绝,她惊奇得目瞪口呆。最糟的是我当初曾经答应过,那时候我还没有爱上路易丝,对得到她丈夫的好处还不反感。因此我的姑母感到非常惊讶,她不能理解我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拘泥,她说我这是耍孩子脾气。有些像我一样洁身自好的正统主义者53不是在国外代表共和国的吗?正相反,外交界是正统主义者的庇护所。他们充满了驻外使馆,占据了共和党人垂涎的上层职位,对我们的正义事业做出了大有用处的贡献。我十分为难,找不出什么正当理由回答,只好用十分可笑的严格要求来做挡箭牌。到最后我的姑母骂我是疯子,尤其是因为她已经跟内戎先生谈过这件事,所以她更加要大发雷霆了。不管它!这样一来,路易丝就不会相信我追求她是为了在部里谋一个职位了。
如果我说出我怀着怎样奇怪的心情度过这十天,你们一定会笑话我。首先我相信,路易丝已经发现,她的裙子擦着我的膝头时引起我的慌乱。我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她并不讨厌我,否则她就会立即缩回去。我把这看作是一次非常明显的暗示,比在许可范围之内的卖弄风情要走得远得多了。以上是我的真实记录,坦白交代,其中没有丝毫隐瞒。许多男人,如果他们什么都说出来的话,一定会承认不管环境怎么改变,但是女人永远不会变。在爱情中女人不是委身于人,就是允许别人占有她。我指的是结了婚的女人,有着各种礼仪要遵守的上流社会妇女。她们尽管举止端庄,有教养,生活上极尽奢华,想得到她们的男人还是很快就能感觉到她们是不是会以身相许。上面这一切都是为了说明我怀着情人都有的私心,认为路易丝和我可能发生关系是十分自然的事。盖在我双膝上的这一角裙子仅仅是令人心醉的直爽行为和大胆举动。
不过,几个小时以后,我又开始怀疑起来,得出了相反的推论。只有妓女才会这样以身相许,我是一个傻瓜才会相信一个女人会主动地,甚至轻率地找到我头上来。内戎夫人脑子里根本没有我。她也许有情夫,但是她跟他们相好可以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复杂得多的。我梦想的女人,一切受本能支配、只渴望得到快乐的女人,跟工于心计的女人,像她那样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儿的巴黎女人,相差得多么远啊!
她从我面前消失了,我再没有见到她;甚至我不知道我待在黑暗的包厢里,感到她就在我身边的这五分钟是不是真有其事。我变得非常不幸,有一度真恨不得回到博凯去闭门不出。
前天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我怎么会早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就是去旁听议会的会议。也许内戎先生会发言,也许他的妻子会在场。可是命运注定我还是见不到这个鬼家伙。他本来应该发言,可是他甚至连面也没有露。据说他在上议院的一个什么委员会里脱不开身。但是,当我在旁听席里坐下时,没想到看见戈歇罗夫人坐在对面旁听席的头一排,不由得感到一阵激动,她已经看到我,笑容可掬地望着我。唉!路易丝没有跟她在一起。我的高兴一下子化为乌有。散会以后,我设法在一条走廊里和戈歇罗夫人相遇。她显得很亲热。费利克斯一定跟她谈到了我。
“您最近不在巴黎吗?”她问我。
给她这样一问,我气得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哪一天不在城里发疯似的东奔西跑!
“在哪儿也遇不到您。最近在部里举行的一次招待会很不错,另外还要有一次出色的赛马……”
接着她见我神色沮丧,笑了起来。
“好吧,明天见,”她一边说一边走了,“在那儿可以见到您,是不是?”
我傻头傻脑地回答了一声“是的”,怕再听见她笑,连问也没敢问一声。她转过头来,神色狡黠地望望我。
“一定来呀。”她又低声说,用的是好朋友为我准备好一件意想不到的高兴事时用的那种保守秘密的声调。
我真想奔过去,追上她问问清楚。但是她已经转进另外一条走廊,我对自己愚蠢的自尊心发火,都是它阻止我承认自己一无所知。当然我是准备上那儿去的,但是她说的那儿又是哪儿呢?我绞尽脑汁也没法知道这个约会地点在哪里。另外我还感到羞愧,大家都知道的事偏偏我就不知道。晚上我去找费利克斯,打算从他嘴里套出我所需要知道的情况。费利克斯不在家。于是我在绝望中埋头查看报纸,我挑选社交新闻最多的、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想从为第二天发表的预告消息中猜出,上流社会人士可能在哪里聚会。我的困惑越来越增加,第二天有各种各样的大事:古代大师们的画展,在一个大俱乐部举行的慈善义卖,在圣克洛蒂尔德教堂举行的音乐弥撒,一出戏的彩排,两场音乐会,还有初学修女正式入会修道的典礼,更何况几乎到处都有赛马。一个新来乍到的人,一个意识到自己的笨拙的外省人,怎么能应付这样复杂的情况呢?很明显,上流社会中的那些最有教养的人士要上其中的一个地方去,但是我的天主,哪一个地方呢?最后我冒着危险大胆挑选,如果挑错了,就得白白地等上一天,为焦急折磨得痛苦不堪。记得曾经听见这两位夫人谈起过梅松-拉菲特的赛马,我灵机一动,决定到梅松-拉菲特去看赛马。一旦做出这个决定,我感到心里平静得多了。
巴黎的这个郊区是一个多么可爱的角落啊!我没有到过梅松-拉菲特;它那盖在塞纳河边的小山坡上的一座座漂亮房屋,一下子把我迷住了。这是在五月初,开满白花的苹果树,在嫩绿葱郁的杨树和榆树中间好像一个个大花束。
然而一开始我感到晕头转向,在一些围墙和绿篱中间迷了路,但是我又不愿意向任何人问路。我看到有许多人乘同一列火车,心里很高兴,但是这两位夫人不在;到了梅松-拉菲特以后我一路上留心来往的行人,我的心越来越揪紧。最后我走出住宅区,在塞纳河边迷了路,谁知这时候我一下子激动得在一丛荆棘旁边站住,不能走动了。在五十步外,有一群人朝着我这个方向缓缓地走过来,我认出了路易丝和贝尔特。戈歇罗和费利克斯,形影不离,隔着几步跟在后面。这么说我猜中了。我心中充满了骄傲。但是我那么慌张,竟然干出一件真正孩子气的事。我也不知为什么害起臊来,怕自己显得可笑,躲到荆棘丛后面。路易丝经过时,她的连衫裙的边擦到了荆棘丛。我立刻明白了我在一时冲动之下干出的事有多么傻。因此我赶快从田野里穿过去,当这几个散步的人到达大路的一个拐弯时,我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像一个单独出来游玩的人,沉湎在大自然的梦想之中,神情尽可能装得十分自然。
“哟!是您!”戈歇罗叫了起来。
我一边装出感到意外的表情,一边行礼致敬。在发出惊呼声以后,大家又忙不迭地握手。但是费利克斯带着他那种古怪的神情笑着,贝尔特向我心照不宣地眨眨眼睛。大家又开始朝前走,我和她落在后面几秒钟的距离。
“您还是来了!”她高兴地低声对我说。
她不让我有时间回答,接着又跟我开玩笑,说我还是这么孩子气真是幸福。我感到她是我的同盟者,我觉得她如果把她的朋友推到我的怀抱里,她本人也会快乐的。接着费利克斯转过身来问道:
“你们在笑什么?”
“德·沃热拉德先生在告诉我他跟一家英国人一块儿旅行的情况。”她平静地回答。
戈歇罗重新又挽住费利克斯的胳膊,把他拉走了,好像是为了不打搅我跟他妻子两个人单独谈话。我一个人留在路易丝和贝尔特之间,我在塞纳河畔的这条绿树成荫的大路上度过了无比美妙的一个钟头。路易丝穿着一件浅色的绸连衫裙,她的粉红里子的阳伞使她的整个脸儿笼罩在一种柔和的、温暖的光芒里,没有一点阴影。在乡下她变得更加放肆了。她高声说话,盯住我的脸看,贝尔特引她谈一些大胆的话题,她回答贝尔特时的那种坚决态度,我到后来才有深刻的印象。
“把胳膊让内戎夫人挽着,”贝尔特最后对我说,“您这个人没有礼貌,您明明看见她已经走累了。”
我抬起胳膊让内戎夫人挽,她立刻就靠在我的胳膊上。贝尔特已经追上她的丈夫和费利克斯,我们单独留下,相隔有四十多步距离。大路沿着山丘往上爬,我们走得很慢。塞纳河在下面流着,草地像一块块绿天鹅绒地毯似的铺在河两岸。那边有一个狭长的小岛,两座桥横架在岛上,火车在桥上经过时隆隆的声音好像远处在打雷。接下来在河那一边是辽阔的平原,一片片耕地一直伸展到瓦莱里昂山;在阳光照出的浮尘中可以看见天边的瓦莱里昂山的灰色建筑物。特别是从大路两边的青草里升起、散布在我们周围的那股春天的气息,使我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您很快就要回博凯去吗?”路易丝问我。
我糊里糊涂地回答了一声“不”,根本没料到她接着又这么补充说:
“啊!真遗憾,我们下个星期要到米罗去,我丈夫的这块产业,我相信,离您家有两法里,他打算邀请您来看我们。”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的父亲叫我回去,也可能比我料想的要早。我仿佛感到她的胳膊更加紧地靠在我的胳膊上。这是她在约我相会吗?这个如此放肆,又如此高雅的巴黎女人,我对她做出了轻佻的推断,我一下子就想象出了一整部小说,一段在乡间建立的关系,在大树下享受到的一个月期间的爱情。对,正是这样,她一定是发现我具有乡绅的魅力,她希望到那边,到我生活的那个环境中去爱我。
“我有件事要责备您。”她冷不防地对我说,口气变得像慈母一样温存。
“什么事?”我低声说。
“嗯,您姑母跟我谈起您。您好像不要我们帮您任何忙。这种事叫人感到不快。请问,您为什么要拒绝呢?”
我的脸第二次红了。我差点儿大胆宣布爱情,差点儿嚷出来:“我拒绝是因为我爱你。”但是她做了一个手势,倒好像她已经懂得了似的,要我别说出来。后来,她笑着补充说:
“如果您自尊心强,如果您坚持要彼此帮忙,我们非常乐意接受您在那边的支持。您也知道,要选一名省议员,我的丈夫是候选人,不过他怕被击败,在他这种地位的人,这会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您愿意帮助我们吗?”
比她更迷人的女人再也不可能有了。这段竞选的故事,在我看来,是一个聪明女人找的借口,为的是让我们到乡下能够再见面。
“我当然要帮助你们!”我高兴地回答。
“如果您能让我的丈夫选上,我的丈夫当然也要助您一臂之力。”
“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她把小手伸给我,我拍了一下。我们两个人都在开玩笑。我觉着这真是令人陶醉啊。树木没有了,太阳垂直地晒到山坡上,我们在炎热中走着,两个人都不再开口。但是戈歇罗这个蠢货过来搅乱了在火辣辣天空下微微抖动着的这种沉默。他听见我们谈到省议会,一直缠着我不放,讲到他叔叔的事,企图让我把他介绍给我的父亲。最后我们终于来到赛马场。他们觉着赛马好看极了。我呢,整个时间站在路易丝后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娇嫩的脖子。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下往回走,有多么美啊!田野的绿颜色在雨中变得更加娇嫩,树叶和泥土散发出一股香味,爱情的香味。路易丝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好像整个儿沉醉在春天的快乐里。
“请记住我们的交易,”她在车站登上等着她的马车时对我说,“半个月后在米罗见,是不是?”
我握住她伸给我的手,我甚至担心自己是不是劲使得太大了一点,因为我头一次看到她神色严肃,嘴角有两条不高兴的皱纹。但是贝尔特看上去好像仍然在鼓励我再大胆一些。费利克斯一直保持着他那谜一般的笑容,而戈歇罗呢,他拍着我的肩膀,大声说:
“半个月后在米罗见,德·沃热拉德先生……我们全都上那儿去。”
让他见鬼去吧!
四
我从米罗回来,脑子里充满了种种矛盾的想法,我自己也需要把刚在路易丝身边度过的这一天好好回忆回忆,尽力理出一个头绪,把事情弄弄清楚。
米罗虽然离博凯只有两法里,但是我对我们家乡的这一个角落不太熟悉。我们通常打猎是在戈梅维尔那一边,因为要绕一个很大的弯子才能水过那条叫贝阿热的小河,所以我的一生中去过不满十次。然而山丘的景色真是迷人,大路沿坡往上爬,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核桃树。到了坡上以后,再往下走,米罗就坐落在一个小山谷的入口,山谷两边的斜坡越来越狭,很快地变成小狭谷。住宅是一幢十七世纪的方形建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那片有宽阔的草坪的大花园却美极了,花园与树林衔接,树林是那么茂密,连一条条小路都被树枝遮住了。
我骑马来到时,两条大狗汪汪叫着,蹿过来迎接我。在林荫路的尽头我发现了一块白斑。那是穿着浅色衣服、戴着草帽的路易丝。她没有走下来接我,笑容满面,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通到前厅的、宽大的台阶上。当时至多不过九点钟。
“啊!您太好啦!”她大声对我说,“至少您起得真早!……您看,城堡里还只有我一个已经起身。”
我恭维她说,巴黎女人能有这么勇敢,真不容易。但是她笑着解释说:
“说真的,我到这儿刚五天。头几天早上我跟鸡同时起来……不过从第二个星期起,我渐渐恢复了我的懒婆娘的老习惯,到最后我会像在巴黎一样,十点钟才起床……总之,今天上午我还是一个乡下人。”
我还从来没有看见她有这样迷人。她匆匆离开卧房,马马虎虎地把头发扎了扎,身上裹着一件随手取来的晨衣。她容光焕发,眼睛因为刚睡醒还是湿润的,从宽大的袖口里,我看到了她的胳膊,一直可以看到肘部。
“您不知道我现在到哪儿去吧?”她接着说,“我去看那边绿廊上挂着的一片牵牛花,据说在太阳出来以前,花朵还没有闭上,非常好看。是花匠对我这么说的,昨天我没有赶上,今天我不愿意再错过时间了……您陪我去,是不是?”
我非常愿意把手臂伸过去让她挽着,但是我明白这会显得十分可笑。她像一个寄宿的小学生逃出校门那样奔啊跑的,到了绿廊以后发出一声赞赏的叫喊。整整一大片牵牛花从高处垂挂下来,密密麻麻的钟状花朵带着露珠,从鲜艳的粉红色到紫色和淡蓝色,色彩都很雅致。简直就像是那些日本画册中的一幅写意花卉,既优美柔雅,又奇特古怪。
“这就是对早上起得早的人的奖赏。”路易丝兴高采烈地说。
接着她坐在绿廊下,我看见她把裙子往身边拉了拉,给我让出一点儿空地方来,于是我大着胆子在她旁边坐下。我心里非常激动,因为我刚产生了一个念头,想一把抱住她的腰,吻她的脖子,来加速事情的进程。我完全懂得这是少尉军官对收拾房间的侍女强行无礼的粗暴办法。但是我又找不到别的办法,这个念头纠缠着我,转变成了一种肉体上的需要。我不知道路易丝是不是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她并没有站起来,只不过态度变得很严肃。
“首先,让我们谈谈我们的事,好吗?”她对我说。
我耳朵嗡嗡响,不得不硬逼着自己听她说。绿廊里很暗,有点凉。阳光从牵牛花的叶丛里射出来,如同一支支金色的细箭,路易丝的白晨衣上仿佛停着许多金蝇子,许多金虫子。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啦?”她用同谋者的口气问我。
我于是把我刚注意到的我父亲改变态度这件怪事告诉她。十年来他一直愤怒地反对新制度,曾经禁止我为共和国效劳;可是我到达的当天晚上,他竟然对我表示,一个像我这样年纪的年轻人应该献身于祖国。我疑心这次谈话是受了我姑母的影响。他这种人就得用女人来对付。路易丝听着我说,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最后说:
“三天前我到邻近的一个城堡里去做客,遇见过德·沃热拉德先生……我们谈过话。”
接着她连忙补充说:
“您也知道,这次省议会选举在星期日举行。您要立刻开始行动……有您父亲,我丈夫的胜利是可以肯定的。”
“内戎先生在这儿?”我犹豫了一下问。
“是的,他昨天晚上到的……但是您今天上午见不到他,因为他已经动身到戈梅维尔那边去,在一个朋友家吃中饭,这个朋友是个产业主,很有势力。”
她站起来,我一动不动地又坐了一会儿,心里确确实实感到懊悔,懊悔没有吻吻她的脖子。我永远不会在这样的早晨,她刚起床,衣服还没穿整齐的时刻,再找得到一个如此黑暗的小角落了。现在为时已晚,我清楚地感觉到,如果我跪在她面前潮湿的泥地上,一定会招来她的嘲笑,于是决定把我的爱情表白拖延到一个比较合适的时机。
况且在林荫道的尽头我刚发现了戈歇罗的肥胖身影。他看见路易丝和我从树丛里出来,轻轻地冷笑了一声。接着他对我们有勇气起得这么早,热烈地表示赞赏。他刚刚下楼来。
“贝尔特呢?”路易丝问他,“她夜里睡得好吗?”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回答,“我还没有见到她。”
他发觉我感到惊奇,于是解释说,他的妻子如果早上有人进她的房间,会头痛一整天。他们有两间卧房;特别是在乡下,这样更加方便。他一笑不笑,平静地下结论说:
“我的太太喜欢一个人睡。”
我们这时候正穿过俯临大花园的那片平台,我不由得想起了传统中有关城堡生活的那些放荡故事。我很高兴地想象着一个过着风雅的淫荡生活的角落,一些情夫赤着脚,不点蜡烛,摸着黑在走廊里走,他们去和一些夫人在门虚掩着的、隐蔽的卧房里相会。对那些堕落的巴黎女人来说,这是她们迅速利用乡间的自由获得的享乐,他们快破裂的关系这样一来可以重新恢复活力。我看见贝尔特和我的朋友费利克斯从前厅出来,突然一下子坚信我的想象完全是现实了。他们俩尽管睡懒觉刚刚起床,却好像浑身没有一点劲,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您没有生病吧?”路易丝亲切地问她的朋友。
“没有,谢谢。不过,您也知道,换个环境会使人睡不安稳……再说,天刚蒙蒙亮,鸟就吵得这么厉害。”
我握了握费利克斯的手。戈歇罗弓着背,和颜悦色地吹着口哨,我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两个女人当着戈歇罗的面交换微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路易丝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在她家里发生的事。她在夜里一定听见走廊里的男人脚步声,听见门小心地慢慢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听见从黑暗的放床的凹室里发出的、透过墙壁的爱情喘息声。啊!我在绿廊底下为什么不吻她的脖子呢?既然她容许这些事情发生,她就一定不会生气的。我已经在考虑我夜里来,要上楼到她的卧房去,应该从房子的哪个门窗进去。门厅左边有一扇窗子很低,我觉着非常合适。
十一点钟吃中饭。吃完中饭戈歇罗回自己的屋子去睡中觉。他曾经对我推心置腹,把心里话告诉我:他担心在下一次选举中可能不会再次当选,他还补充说,他打算在选区里住三个星期,希望能争取到选民的好感。因此在他叔父家住过以后,他想在米罗待几天,希望让全区的人看到他跟内戎夫妇关系非常好。他认为这样一来可以为他赢得更多的选票。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他希望也能被邀请到我的父亲家里去。不幸的是我似乎不喜欢金黄头发的女人。
我和这两位夫人,还有费利克斯,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这种城堡生活,这些在初夏太阳下的大自然里尽情玩耍的巴黎女神,真是令人心醉神迷。这是把沙龙扩大延伸到了草坪上,这儿不再是冬季的沙龙,冬季沙龙里给人的感觉好像是禁锢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袒胸露肩的妇女在沿墙站立的穿黑礼服男子们中间摇着扇子。这儿是暑假中的沙龙,穿着浅色衣服的妇女自由自在地在林荫小路上奔跑,穿便服的男子敢于表现得无拘无束,上流社会的那些礼节都抛得远远的,在亲密的气氛中再不会因为陈腔老调的谈话而使人感到厌烦无聊。不过我还是应该承认,我是在外省的笃信宗教的妇女中间长大的,因此这两位夫人的举止继续不断地使我感到惊讶。吃完中饭,我们在平台上喝咖啡时,路易丝居然抽起香烟来了。贝尔特也态度挺自然地说着切口。后来她们两个人在一阵很响的裙子的窸窣声中跑得无影无踪,远远传来她们的笑声、互相呼喊声,她们的轻率举止惹得我心情烦乱。应该承认这很愚蠢,但是这种对我说来完全是新奇的举止促使我产生了希望,我希望能在最近的这几天夜里,从路易丝那里得到一次幽会。费利克斯安然地抽着雪茄烟。我发现他有时候带着他那种嘲笑的神情在看我。
四点半钟我提出我要走了。路易丝立刻嚷了起来。
“不行,不行,您别走。我要留您吃晚饭……我的丈夫肯定会回来。您总算有个机会见到他。我必须把您介绍给他。”
我向她解释说,我的父亲在等我。在博凯晚上有宴会,我非得参加不可。我笑着补充说:
“这是一次与竞选有关的宴会,我要为您效劳。”
“啊!”她说,“那您就赶快走吧……您也知道,如果您成功了,到这儿来领取您的报酬。”
我觉着她这么说着的时候脸红了。她仅仅是指我父亲逼着要我接受的那个外交界的职位吗?我相信我可以赋予她的话以更亲切的含义。毫无疑问我当时一定是显露出一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自命不凡的神色,以至于我看见她第二次变得严肃起来,嘴角的皱纹使她的脸带上了一种不满意的高傲表情。
再说,我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种面部表情的突然变化。我正要走,一辆轻便马车来到台阶前停下。我已经猜想是她丈夫回来了。但是车子里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五岁左右的小女孩,一个是四岁的男孩,由一个女用人陪着。他们伸出双臂,咯咯地笑。他们一跳到地上,就立刻朝路易丝奔过来,扑在她的裙子里。她吻吻他们的头发。
“这两个漂亮的孩子是谁的?”我问。
“当然是我的!”她回答我,脸上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她的!我没法解释这简单的一句话给我带来的打击。我仿佛觉着她突然从我身边跑远了,这两个孩子用他们没有力气的小手在她和我之间挖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怎么!她有孩子,我却一点也不知道!我不能控制住自己,突然嚷了出来:
“您有孩子!”
“可不,”她平静地回答,“他们今天早上到离这儿两法里以外去看他们的教母。请允许我把他们介绍给您:吕西安先生,玛格丽特小姐。”
两个孩子朝我微笑。我当时一定是一脸傻相。不行,我不能习惯她做了母亲的这个想法。这把我所有的想法都打乱了。我走了,我的头嗡嗡作响,就是在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我该怎么想才对。在我眼前出现的是牵牛花绿廊下的路易丝,同时又是吻着吕西安和玛格丽特的头发的她。可以肯定,这些巴黎女人对像我这样的一个外省人来说,太复杂。我需要睡觉,等明天我再尽力弄个明白吧。
五
下面是我的这段爱情故事的结局。啊!怎样深刻的教训!但是让我们尽可能冷静地把经过讲出来吧。
星期日,内戎先生当选省议员。经过点票,可以看得很清楚,如果没有我们的支持,他肯定落选。我的父亲和内戎先生见过面,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他认为像内戎先生这样一个极其平庸的人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况且又关系到必须把激进派的候选人打败。晚上,吃过晚饭以后,我的父亲又恢复了他那上了年纪的人的想法,仅仅对我说:
“这一切干得很不正派。不过他们全都对我说,我这样干是帮你忙……总之,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我呢,我下定决心退出了,因为我再也不懂是怎么回事了。”
星期一和星期二,我犹豫不决,没有上米罗去。我觉着这么快去索取谢礼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再说,孩子们不再使我感到发窘。我反复考虑,向自己证明路易丝不可能是个慈祥的母亲。在我们外省不是有人说,巴黎女人从来不会为了孩子们牺牲一次玩乐,她们为了能够自由自在,把孩子交给用人们去管?昨天,星期三,我所有的顾虑都打消了。我心急如焚,八点钟就出发去投入战斗了。
我的计划是像头一次一样,早晨到达米罗,遇见刚起床的路易丝一个人。但是,我从马上下来,一个仆人对我说,夫人还没有从卧房出来,而且这个仆人并没有表示他要去通知她。我回答说我等着。
我确确实实等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我已经不记得我围着花坛绕了多少个圈子。时不时地我抬起头望望二层楼上的窗户;但是百叶窗一直关得很严。像这种散步,时间拖长了,我感到又疲乏又恼火,最后我到牵牛花绿廊下面坐了下来。这一天早上是个阴天,没有像金粉似的从叶丛里撒下的阳光,在这绿廊里几乎跟夜里一样黑。我反复考虑,对自己说,我应该孤注一掷。我坚信如果我再犹豫,路易丝就永远不会属于我了。我勉励自己,尽力回想那些过去把她看成是一个对人体贴而且举止轻浮的女人的理由。我的计划很简单,我已经把它考虑成熟:我一有机会单独跟她在一起,就立刻握住她的双手,我要装出心慌意乱的样子,免得一上来就把她吓着;然后我吻她的脖子,其余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我正在第十次修改我的计划,没想到路易丝突然出现在眼前。
“您倒是藏在哪儿啦?”她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一边在黑暗中寻找我,“啊!您在这儿!我找您找了十分钟啦……让您久等了,请您原谅。”
我激动得喉咙有点儿发哽,回答她说,我一边等一边想着她,就一点儿也不感到厌烦了。
“我早就通知过您,”她接着说,好像没有注意到这句庸俗乏味的恭维话,“我只有在头一个星期里是乡下人。现在我又变成巴黎人啦,我再也离不开我的床了。”
她停留在绿廊的入口,仿佛是不愿意冒险进入这黑魆魆的绿荫深处。
“嗯!您不出来?”最后她问我,“我们有话要谈。”
“可是这儿很好,”我说,声音有点发颤,“我们可以坐在长椅子上谈。”
她又犹豫了一下以后,果断地说:
“随您的便。只是这儿那么黑!好在我们说出来的话是没有颜色的。”
她在我旁边坐下。我感到自己支持不住,快要昏过去了。这个时刻终于来到啦!再过一分钟我要握住她的手。然而她还是那么从容不迫,继续用她那丝毫没有受到任何情绪影响的、响亮的嗓音说着。
“我不用一些陈词滥调来向您表示感谢。您确实大大地帮了我们的忙,否则我们就完蛋了……”
我不能够打断她的话。我浑身哆嗦,鼓励自己拿出勇气来。
“况且,在我们之间也用不着多说空话,”她接着说,“您也知道,我们曾经订过一个合同……”
她说着笑了起来。她的笑使我猛然下了决心。我握着她的双手,她没有把手抽回去。我感觉到我握着的这一双手十分小巧,十分温暖。她友好地、亲热地让我握着,同时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对不对?现在该我履行合同了。”
听到这儿我大着胆子对她动用蛮力,把她的手拉过来想贴近我的嘴唇。绿廊里更加阴暗了,一定是一块云彩在我们头上飘过。在这绿叶围成的洞穴里,浓烈的青草香味使我陶醉。但是在我的嘴唇接触到她的皮肤以前,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力气,一下子挣脱,反过来狠狠地握住我的两只手腕。她按住我,毫无愠色,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只是带着几分责备意味。
“好啦,别孩子气啦,”她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请允许我把您留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给您一个忠告。”
她那半带笑意半严肃的态度很像做母亲的在责备孩子。
“从头一天起我就明白了。有人对您讲了我许多坏话,对不对?……您抱着某些希望,我原谅您,因为您一点也不了解我们上流社会的情况,您是带着这个非常偏僻的地方的观念来到巴黎的……您大概心里还在想,如果您弄错了,我也应该负点责任。我应该阻止您,只要有我的一句话您早就可以撤退了。不错,我是没有说出这句话,我让您干下去,您一定把我看成一个坏透了的卖弄风情的女人吧……您知道我为什么不说这句话吗?”
我吭吭哧哧,说不清楚。这一场戏已经使我惊奇得目瞪口呆。她更加使劲地握紧我的手腕,摇我,离着这么近地跟我说话,我的脸上能够感觉到她呼出来的气息。
“我没有说,是因为我关心您,我想给您这个忠告……您现在还不明白,但是考虑考虑以后,您就能够猜出来。我们遭受许多诽谤。我们也许是做了应该受到诽谤的事。不过您也看见了,甚至在那些看上去最疯疯癫癫、名声最不好的女人中间,也有正派的女人。这一切很微妙。我再重复一遍,您考虑考虑以后就能够明白。”
“放开我。”我十分羞愧地低声说。
“不,我不放开您……如果您想要我放开您,就请求我原谅。”
尽管她用的是开玩笑口气,我还是感觉到她生气了,感觉到她因为受到我的侮辱,眼睛里涌出愤怒的泪水。一种敬重的感情,对这个如此迷人又如此坚强的女人的真正崇敬的感情,在我心里逐渐增加。她那尽管丈夫是个蠢货而自己却忠贞于他的刚强气概,她那卖弄风情而又冷若冰霜的态度,她那对流言蜚语的蔑视,还有她那隐藏在轻佻行为下面的、在家庭中担任的男子汉角色,使得她成为一个我不胜钦佩的、十分复杂的人物。
“请您原谅。”我谦恭地说。
她放开我。我立刻站了起来,她仍旧平静地坐在长椅上,丝毫不再害怕黑暗,不再害怕青枝绿叶的醉人的气味。她又恢复了愉快的嗓音,说:
“现在我回过头来谈我们的交易。我这个人很诚实,我要还我欠的债……拿着,这是您的大使馆秘书的任命书,我昨天晚上刚接到。”
她看见我犹犹豫豫不肯接她递给我的信封,于是带点儿嘲笑的口气叫了起来:
“可是我觉着您现在完全可以接受我丈夫的帮忙呀。”
这就是我的第一段爱情故事的结局。我们从绿廊里出来时,费利克斯跟戈歇罗和贝尔特在平台上。他看见我手上拿着任命书走过来,抿紧了嘴唇。毫无疑问,他知道一切,他在嘲笑我。我把他拉到一边,狠狠地责备他让我干了这么一桩傻事,但是他回答我说,只有亲身的经验可以培养年轻人。我向他指了指走在我们前面的贝尔特,问问她的情况,他耸了一下肩膀,意思非常明显。事情就是这样,我应该承认,不管怎样我仍然对上流社会的这种奇怪的道德不很理解,在上流社会里即使是最规矩的女人,她的举止也轻浮得少见。
我受到的最后一个打击是,戈歇罗亲口告诉我,我的父亲邀请他们夫妇俩到博凯去住三天。费利克斯一边向我们宣布他第二天回巴黎去,一边又流露出了微笑。
我于是赶快告辞,用的借口是我曾经明确地答应我父亲赶回去吃中饭。我已经到了林荫道的尽头,忽然看见一位先生坐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这一定是内戎先生。说真的,我又一次没有遇上他,真感到高兴!星期日戈歇罗夫妇要住到博凯来,真叫人受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