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以来,我打算在这个专栏里面做一些夏日的消遣,尽管时值隆冬。我要讲的是和戏剧,和文学风马牛不相干的东西。我有个打算研究一下教士在法国的影响的想法——你们看我讲的题目和我通常讲的大不一样吧,——不过我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而不是以道学家的身份来研究这种影响的。我将发表五个短小的故事,我觉得这五篇可以总结我的研究成果。今天发表的是其中的第一篇。这篇小说写得正是时候,它具有现实意义。

潘图神父四十年来一直主持着圣马尔夏尔堂区,他现在已有七十岁了。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干瘪老头儿,身穿一件他当作工作罩衫穿的破旧的教士服,皮肤像农民一样,晒得呈红砖一样的棕褐色。

他的经历很简单。他是附近梅里阿代克村庄一个伐木工人的儿子。他身体虚弱,有一次挨兄弟打,碰巧引起了一位贵妇人的关切,这位夫人介绍他进了盖朗德一座小修道院。那儿要干的活儿吓了他一跳;拿着大斧子,一棵棵地砍树,这工作使他非常害怕,他宁愿到街上去乞讨过活。可是,他对宗教却像孩子一样有一种单纯的虔诚。在修道院里,他得绝对服从,他的教师要他相信的一切他都盲目地相信。他智力迟钝,认为一切天主都会替他考虑,因此自己不必多动脑筋。后来他得到了教士的头衔,驯服恭顺,只求安安静静地干他这一行。南特大主教起先安排他在两三个小堂区供职,后来看到他单纯无知,感到他是一个拨一拨动一动的驯服工具;最后把他派到圣马尔夏尔来,以后就把他忘了。

圣马尔夏尔是下布列塔尼高原地区的一个非常偏僻的小村庄,离南特——布雷斯特铁路线有十多法里远,是个灼人的大西洋海风吹得到的高原上的狼群出没之地。从这里还可以远远看到天际有一条绿色的水线。这个村子大概有四百个居民,由于土地瘠薄,水源缺乏,村子里非常贫苦。这些受苦的居民就像生活在离当今法国千里之外。潘图神父就在这儿从年轻干到老。

神父就像一匹干活儿的马一样生活在他狭小的圈子里。上午做弥撒,下午讲教理,晚上和邻居玩玩牌。堂区职务给他带来的几百个法郎薪俸不够他的温饱,尽管他一肚子不高兴,他也不得不拿起镐头在他本堂神父住宅的后面开了一块地。他在这块地上种四季豆和甘蓝。人们可以看到他脱了外衣,光着头在太阳底下翻地。对他瘦骨伶仃的胳膊来说,干这样的活儿是够艰苦的。干完活儿以后,他又穿上教士服,去给姑娘们做忏悔。刚劳动完,气还没有缓上来,他凭着记忆找几句拉丁文格言,一口气想也不想地背出来。

神父有成套现成的句子和一些已经重复了半个世纪的手势,他从来不越出这些范围。宗教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像一架装配成的机器一样执行宗教仪式。他伟大的恻隐之心已经变成墨守成规的老一套,他的恻隐之心特别满足于每时每刻重复着祭式的每个细节。而当他回到他地里时,他又变成了一条慢步穿过茂密草地的不慌不忙的老牛,怀着俯伏在基督面前同样的虔诚俯伏在太阳之下。

四十年来,他几乎给全村的人主持了婚礼,并替整整一代人举行了受洗仪式。他是圣马尔夏尔村的族长。逢年过节,大家都给他送鸡蛋和牛油。遇上什么严重的事,人们就来向他请教。有了官司他裁决,有了家庭纠纷他调解,分配遗产时他做主。他这种教士的权威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因为只有他看书识字,只有他同科学和天主有联系。他代表的权力比村长还大,因为他以上天的名义讲话,村长却只能以政府的名义讲话。而老天爷,带着他的雹子和雷电是农民唯一惧怕的,在老天爷面前,他们不得不低头屈服。

这个地方的人全都信教。星期天教堂挤得满满的。妇女们坐在一边,男人们在另一边。当神父带着圣餐杯进来时,先用眼睛在教堂里环视一周,就可知道是不是大家全来了。只要这群羊中缺一只,就必须给他个理由,譬如有病走不了道什么的,否则他就要把这只迷途的羊骂得狗血喷头。他在讲坛上对那些不信教的人进行可怕的威胁,描述地狱里的各种景象:用火烧,用沸腾的大油锅炸,用烧红的铁条烙。男人和女人们吓得发抖,孩子们离开教堂后少不了要做一个星期的噩梦。其实,神父连只苍蝇也不打死,他是重复他听到的别人的说教。他自己只是屈从于一个嫉妒的天主的愤怒之下。他相信传说中那些美妙和残酷的故事,因此,圣马尔夏尔的居民的信奉是吓出来的,因而是谦卑的,就像一群野人在一片充满着一触即发的大量闪电的乌云下面,被威慑得服服帖帖一样。

一个星期天,潘图神父发现玛丽亚娜·罗塞尔不在圣水缸旁边她的座位上。因此,他吃过午饭就到罗塞尔家里去,看看玛丽亚娜是不是生病了。他迈着小步穿过村子,由于上了年纪,他四肢僵硬,棕褐色面孔上的皮肤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有眼睛像是活的。他那双灰色的小眼睛炯炯有神,天真无邪,仿佛孩子的眼睛一般。有几个农民拦住他,问他第二天天气怎么样。他看看天空,摇摇脑袋,最后告诉他们明天是好天。又走了几步,他去看看一个在洗衣服的妇女。后来,他又走进一家院子去看一窝小鸡。他随便走到哪里都像到了家里一样。只有他的旧教士服可以把他和其他居民区别出来,他那无精打采的面孔、他的思想和语言都和他们一模一样。

最后,他来到了罗塞尔家里,看到玛丽亚娜在家里,身体好好的,她正在和一个女邻居——身材高大的纳内特聊天。

“喂!玛丽亚娜,怎么回事?您没来望弥撒!”

他不等她解释,就告诉她不去望弥撒不好,魔鬼在候着她,如果她没有宗教信仰,那是肯定要下地狱的。

最后玛丽亚娜终于能解释几句。

“是因为我的小女儿,神父先生……她病得很厉害,今天上午,我以为她要死了,所以,我没敢出门……”

“您的小卡特琳病啦?”

“是的,神父先生,她躺在我们的床上……噢,请过来瞧瞧她。”

在一个阴暗的房间尽里头的一张大床上,躺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她正在发烧,烧得浑身直哆嗦,面孔通红,双眼紧闭。整个小身体在毯子下面瑟瑟发抖。神父走过来,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慢慢吞吞地说道:

“是仁慈的天主在惩罚您,玛丽亚娜……是的,您常常不做好榜样,冒犯了天主,因此他的手压在您的身上了……”

他点着头一字一句地把这些话讲出来,就像特意要说明他也赞成上天的惩罚。是的,卡特琳也不乖,上星期四在上教理课时,他不得不叫她退出教堂,因为她笑,打扰别的孩子听讲。正好那天下午下大雨,小家伙怕回家遭训斥没有立即回来,让这场大雨淋得浑身透湿。

“她就是那个星期四得病的,”母亲嘟哝着说,“她回家的时候简直不成样子。”

“天主像惩罚您一样惩罚她,玛丽亚娜。”神父接着说,“您认为仁慈的天主看到有一个讨厌的顽皮孩子在他家里嘲笑他,能感到高兴吗!嗯,一切都有报应的啊!”

大个儿纳内特画了个十字,罗塞尔爸爸这时正坐在桌子旁边喝汤,他用一种赞同的神气点头称是。是的,一切都有报应。今年四月份下冰雹,那就是因为去年圣母升天节60那天,圣马尔夏尔村的人得罪了圣母。他们献给圣母的花没有前几年的美丽。拉扎尔老爹在耶稣受难像前走过时忘了画十字,因此他的那匹母马就死了。

可是,罗塞尔一家想不起有什么冒犯了仁慈的天主的地方,所以他们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在天使的保佑下消灾祛病。如果两三天后孩子仍不见好转,他们还要派人去请住在离他家六法里远的蓬特纳克村的医生。大个儿纳内特耸了耸肩膀,因为据她看,医生毫无用处。如果天主要惩罚一个人,一个医生哪能救得了?何况蓬特纳克村的医生还是个异教徒。而且大家都知道,有人看见过,当一个人经过医生治疗,身体里带着他的药物死去时,魔鬼就在床脚边等候着。

神父说:“隔一会儿就用圣水替小家伙擦擦脑门子,同时背诵三遍《天主经》和《圣母经》。”

随后,他跪下去迅速地低声祷告一遍。罗塞尔夫妇和大个儿纳内特和他一齐念了一声“阿门”61,并在胸前画了几个大大的十字。

“不会有什么的,”教士走的时候说,“孩子身体里不干净的东西都该排除出去……我明天再来。”

可是,当第二天潘图神父走进罗塞尔家里的时候,他浑身都在哆嗦。他把教堂里打钟人刚才告诉他的一件可怕的事讲给大家听,讲的时候嗓音都变了。是啊,小卡特琳犯了亵渎圣物的大罪:上星期四上教理课她被赶出来后,就到圣器室去玩了一会儿,敲钟人就在那儿看到她把圣母大石膏像头上的花冠拿了下来戴在自己头上,还一个人行屈膝礼玩,这准是蔑视了圣母。神父简直弄不懂老天爷为什么没有用雷电把她当场劈死。不过现在她肯定没救了,她的病是上天降给她的。

“是因为她回来时让雨淋透了,”玛丽亚娜一再地说,“不过,也许叫她出身大汗……”

“唉!她不会好的,她肯定不会好的。”罗塞尔爸爸说,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两只手放在膝盖上。

这个可怜的小淘气已经奄奄一息。她躺在大床上,短短的淡黄头发披散着,发烫的嘴唇里吐出一口口灼热的气息;从她微微睁开的眼睑里只能看到她明亮但无神的眼睛的一角。她在高烧中谵语,不停地呻吟着说:“唉!我难受!……唉!我难受……”看到她这样痛苦真叫人可怜,这么年轻温柔的小姑娘就这样一个人伸着她僵硬的小胳膊在和死亡搏斗。

这时,小姑娘亵渎圣物的事已经四处传开,邻居们都来了。有人说神父先生正在想办法让进入罗塞尔家小姑娘身体里的魔鬼出来。不一会儿,房间里就来了十来个人,大家低声谈着。他们又重提当地人都知道的那些事情:三年以前,有个小女孩偷了块圣餐面饼,用一只大头针把这块面饼钉在一棵树上戏耍,那棵树顿时发出呻吟声,树干上流出一股血水,同时所有的枝丫上都落下大滴大滴的血。大个儿纳内特赌咒发誓说这是她亲眼看见的,后来她又说无论如何是她姐姐看到的。另外一件事使在场的人听了更加胆战心惊:有一次,在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圣纳泽尔村的几个顽童戴了一些硬纸做的面具在路上走,这时正有一个教士拿着终敷圣油走过,其中一个孩子没有把面具除下,于是面具突然紧粘在孩子的脸上,粘得那么牢,孩子痛得大叫起来,后来人们不得不把硬纸面具一块一块地连同孩子脸上的皮肉一起撕下来。

有了这样的先例,卡特琳胆敢把圣母的花冠戴在自己头上,她因此而死是不足为奇的。房间里充满着恐怖和忧伤的气氛。尽管是大白天,男人们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女人们不断望望背后,怕看到有什么头上长角、脚趾分叉的东西出现。62

“她原来是非常听话、非常老实的,”罗塞尔爸爸说,“肯定是她一时头脑发昏了。”

这时候,神父开始祈祷。他口诵拉丁文,一面绕着床转。每次走过孩子面前时,他都把一根黄杨树的小枝条在一只装满圣水的盆子里蘸一蘸,然后哆哆嗦嗦地在空中画个十字。卡特琳一直在呻吟,由于高烧谵妄,身子一会儿弓起,一会儿蜷曲,四肢歪扭,她语无伦次,笑笑又哭哭。突然她坐了起来,两眼炯炯发光,喊着她看到的人的名字;随后又倒在床上,用一种越来越微弱的声音唱起一支儿童跳轮舞的歌曲:我们不再去树林,月桂树都已砍倒……

房间里的男男女女都向后退,他们看到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张着发烫的嘴,吐出吓人的话语,不禁浑身发抖。每当有一滴圣水沾到她身上时她就一跳,她身上肯定附着魔鬼。不用说,魔鬼最后一定会把她掐死。

玛丽亚娜在床脚边哭。她只有这个孩子,而现在她就要突然失去她,连她得了什么病都不知道。她又一次提到请医生,哀求她的男人到蓬特纳克村走一遭。可是罗塞尔爸爸一直坐在那个角落里,神色沮丧,麻木不仁,只是摇摇头作为回答。他对小姑娘的死听其自然,就像那些老农民对他们并不理解的超人力量俯首屈服一样。既然神父先生说仁慈的上帝要把他们的孩子收去,医生又有什么用呢?神父先生肯定比任何人都见识广。应该听天由命,每个人都会轮到,最好的办法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潘图神父看到圣水使病人非常痛苦不安,并没有什么效果,他就轻轻拍着手,如同他在教堂里要大家跪下来时所做的那样。所有的人顿时都跪了下来,只有他一个人仍然站着。他说:

“请跟我一起祈祷吧!祈求天主赐给我们一个奇迹。”

他棕褐色的面庞上闪出一种虔诚的光芒。尽管他像老农民一样,由于饱经风霜背有些驼,他还是摆出一副威严相。他怀着一种他过去在神学院年代时的那种虔诚之情,跪在地上请求天主饶恕这个孩子。一阵喃喃的祈祷声响起;在屋子里这种使人战栗的气氛中,又吹起阴森森的迷信的寒冷之风,在这场生命的悲剧面前愚昧无知在戕害人的生命。小姑娘又最后发作了一次,接着,她又躺平了,喘着气,好像舒坦了些。可是,突然之间她吐出一口气,再也没动弹,她死了。

“Requiescat in pace。”63神父提高了声音说。

“阿门!”在场的人应声说。

于是大家都站起身,走了出去,看到这幕情景心情很激动。这时玛丽亚娜在啜泣,用围裙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而罗塞尔爸爸则傻乎乎地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他的折刀打开,为自己切了一片面包。

当潘图神父离开时,全村的人都向他行礼,就好像他是那位随时行使死亡权力的可怕的主的代表一样。正好下个星期日要进行市镇选举,于是农民们最后把神父围了起来,向他请教他们应该怎样选。他就把昨天从主教府那里接受的指示重复了一遍。星期日望弥撒时,全村没有一个人不来,主教府推荐的候选人都被全票选上。潘图神父像一个手里掌握着雷霆和疫病的仁慈的天主,像一个做得很粗糙的木偶,统治着圣马尔夏尔村。

每星期五,米歇兰神父总是在多明我会64小教堂为一些贵妇人做忏悔。那是一座很雅致的小教堂,坐落在圣日耳曼郊区的一条小街上。那个教堂简直就像是一个不公开的、香味扑鼻的客厅,阳光透过彩画大玻璃窗射进来,显得有点幽暗。这些阔夫人最近时兴不在自己教区忏悔,而是躲着众多的一般悔罪者,远远来到这个小教堂。这样她们可以和别人分开,她们认为这样天主会专门给她们一种比较高雅的赦罪。

米歇兰神父是一个三十岁的、身材高大的美男子,棕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眼下他在贵族阶层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他是巴克街上一个做瓷器和水晶买卖的巨商的儿子,也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目前他是很多伯爵夫人和侯爵夫人的女儿的忏悔师,那都是他父亲介绍给他的。不过他绝没有忘乎所以,他知道介于下级的恭顺和教士的无上权威之间的分寸,因此他在履行他神职时显得异常的吸引人。

对他过去的学历大家一无所知,他在神学院里好像是个不错的学生。他实际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他决心要享受生活的乐趣和注意待人接物。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已经在梦想将来以主人的身份进入这些他那时只能从门缝里张望的豪华的客厅。他的野心就是出入上流社会,他可以在那里满足他对一些精致的东西、美味的饮食、衣着华丽的贵妇人的追求,满足他对一切他认为是好的东西的欲望。至于宗教,对他来说就像一张端庄的面幕,大家必须把人的丑恶用它遮盖起来。如果没有宗教,那也就没有彬彬有礼的社会。

那个星期五,米歇兰神父在神功架前接待德·玛里齐伯爵夫人,那是一个刚满二十二岁、金黄头发的、令人倾倒的妇人,报纸上总是提到她的美貌。一些时装式样由她兴起,哪儿的盛会都少不了她。伯爵在诺曼底有一座普莱西斯-鲁日城堡,神父在那里小住了几天以后,就成了这一家的朋友。

伯爵夫人跪着等待轮到她忏悔。她两只手托住她纤细的下巴颏儿,茫然地望着面前从一块彩画玻璃射进来的暗淡的粉红色的光,一面在凝思冥想。她的自我反省很快,她只有一个大错误,她只是在琢磨着用什么样的措辞向教士忏悔这件事。她一度想把这件事瞒着不说,因为这是一件很难说出口的事。可是正因为难以出口才诱使她要试一下。她像个好奇的女人一样,一心想告诉这个大高个儿的漂亮的教士她是怎样,唉!她是怎样背叛了她做妻子的责任顺从了德·莫洛瓦侯爵的,侯爵和她有点儿沾亲带故,她在结婚前就爱上了他。

这时候轮到她了。她站起身来向神功架走去,嘴角边自然地露出一根优美的线条,这一姿态媚人地显示出她认为应该持有的那种深深自省的样子。她大概想出了她忏悔必需的开场白,选好了便于她吐露真情的措辞。她慢慢地跪下去,在那儿待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外人什么也听不见,没有一点响声,细木护壁板也没有吱吱响。随后,她从神功架里走出来,低着头,在她玫瑰红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嘴角上仍然带着那根自然的线条,这使她的脸上形成了两个小酒窝儿。

米歇兰神父每星期一在多明我会小教堂为男人做忏悔。下一个星期的星期一,德·莫洛瓦侯爵恰巧也待在伯爵夫人上次待的位置上,同样在等着。侯爵是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满脸病容,可是他的面孔却很漂亮。在他放荡的生活中,他从没停止参加宗教活动,认为宗教活动是他应尽的社会义务的一部分。

他跪在地上,也像伯爵夫人那样在沉思,一面看着透过彩画玻璃射进来的暗淡的粉红色的光。他心里盘算着把他和德·玛里齐夫人的关系讲给神父听是否冒失。忏悔时讲的事情当然是绝对保密的,可是神父可能在伯爵面前流露出某种眼色来。于是侯爵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承认错误,可是不说出女人的名字。下了这个决心以后他就放心了,他走进神功架就迅速跪了下去。

五分钟里面,德·莫洛瓦先生就把他的亏心事解决了。可是当他从神功架里出来的时候,他却显得非常烦恼。教士没有等他讲完就严肃地告诉他,他这样糟蹋一个正直人的信任是很恶劣的,他在这户人家是被当作一个老世交接待的。接着,他说出了伯爵的名字,他点明伯爵已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女人真是祸水!她们一忏悔就把事情兜底倒出来,甚至还常常添枝加叶。

每星期二,神父在德·玛里齐先生家里晚餐,那是一次知己间的小聚,只邀请几个好朋友。在年轻的侯爵忏悔的第二天,神父就在德·玛里齐先生府邸的小客厅里做客,在座的还有伯爵夫人和几个客人。正巧那天侯爵也被邀请,他微笑着走进来,向伯爵夫人躬身致敬,然后和教士握了握手。他神态自若,就像一个遇到任何情况,甚至是最微妙的情况都不会使他感到为难的人。

七点钟敲响了,伯爵还没有回来;大家等了他足足有一刻钟。伯爵夫人为了替他解释,说他工作繁忙,一定有要事缠身。大家都点头称是。虽然大家心里明白,除了他非得跟在小剧场献艺的那些最红的女伶后面纠缠外,伯爵什么事也没有。他的朋友们甚至认为他当个政治家还缺少点什么。

“伯爵先生,”米歇兰神父说,“大概是因为眼下的内阁危机被耽搁了。有人想听听他的意见。”

“是的,大概是这么回事。”侯爵带着狡猾的微笑看着伯爵夫人,一面咕哝着说。

伯爵夫人手里玩弄着一只小香水瓶,一点儿也没有显得神情异常。神父也想表现得惹人喜欢,因为他也知道伯爵耽搁在什么地方,他甚至还知道那个小比昂卡的名字,那是巴黎意大利剧院的一个女演员,德·玛里齐不久前给了她一座房子。那个比昂卡是一个波尔多人,她取了一个意大利名字。如果她不打发走伯爵,三个月内就可以把伯爵给毁了。神父有一天在布洛涅树林里看到过比昂卡,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神父心里想着她,又高声讲了一句:

“伯爵先生肯定在部里。”

德·玛里齐先生终于回来了。他年纪刚五十岁,面孔白净而憔悴,额头已秃,神态忧郁,气派看上去像一个政府要员,只不过由于公务繁忙而未老先衰了。他请求大家原谅,诉说自己疲惫不堪。于是大家走进餐厅。

晚餐很精美。大家围着桌子低声讲话。可是上到第二道菜时,有一位老先生突然问伯爵;

“那么,下届内阁怎样?”

伯爵神色不安地在想着别的事,他没有听到问话,这位老先生不得不重复他的问题。

“我的天呀!”他于是含糊不清地回答说,“还没有什么结果……形势严重,相当严重,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严重的形势。”

可是大家一直在听着,等着他继续讲下去,把他弄得非常为难。

“是的,大家担心是有道理的……发生了一场争吵,总之,也许最后会解决的。”

这时米歇兰神父看着他,心里在想,小比昂卡大概是一面拧他一面把他赶出来了。这就是他所说的争吵。教士同时听到在他身旁伯爵夫人和侯爵迅速地低声交谈了下面几句话。

“您为什么没有来?”

“我出不来。”

“我等了您一整天……唉!您不爱我了,萝尔!”

“别说了!……明天我两点钟来。”

伯爵夫人注意到教士在听他们讲话,她微笑着回过头来。他不是知道他们的隐情吗,难道他就不同情这种人类的弱点吗?于是,她亲切地说:

“神父先生,您喜欢吃野味……让,把小山鹑递给神父先生。”

教士还是很正经。他完全打算像在神功架前那样恰如其分地对待伯爵夫人;可是他现在是在餐厅里,在她的家里,他只是她的客人,他是非常熟谙处世之道的,因此他绝不让自己的脸色过分严峻,这会自找没趣。晚餐就这样继续下去。教士总是听到他身边有人窃窃私语,他看到伯爵眼睛旁边有两处小小的抓伤,他刚发现这上面的红血印。葡萄酒好极了,餐厅里一阵水果的清香,正菜在极其隆重的气氛中结束。

“星期六您在不在圣克洛蒂尔德教堂讲道?”一位老太太在吃甜食时问教士。

“是的,夫人……我为圣母慈善会讲道。”

于是大家谈论起这个收容孤女、拯救她们不堕入地狱的慈善机构。伯爵夫人是这个慈善事业的一位女施主。

“我们尽力而为,”她说,“有那么许多可怜的姑娘变坏了,因为她们得不到宗教教育!……一个女人只要知道有天主,她就能避免许多危险。”

伯爵夫人的说法得到德·莫洛瓦侯爵的热烈赞同。如果没有宗教,那就不可能有道德。伯爵说了很多大道理。

“有一天我对我的两个议员朋友说:‘如果您想提高群众的道德水准,您就强迫他们上教堂跪拜天主……’他们同意我的看法。他们想提出一项保证星期日休息的提案……我们要以身作则,先生们,我们要以身作则。”

这席话可费了伯爵好大劲儿,在大家离席的时候,他就拿起他的帽子悄悄地溜走了。公务为重!

夜越来越深。两位老太太首先告辞,另外几个客人也跟着离去。最后只剩下神父和侯爵陪着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坐在壁炉左边,侯爵坐在右边,神父在他们中间。讲话越来越少,他们只相互讲几个简单的字。神父很清楚他妨碍这一对情人。但是他就是要待在那儿提醒他们注意本分。他不怕别人影射他,决定自己等年轻人走后再告辞。

半个小时过去了。神父的处境越来越尴尬。最后,世俗人终于战胜了教士,神父起身告辞了。这时伯爵夫人和侯爵表现得非常亲切,当他走到门口时,他们俩对他高声说:

“再见,米歇兰先生。您知道我们星期六会去听您讲道的。”

到了星期六,圣克洛蒂尔德教堂摆满鲜花,张挂着红色丝绒帷幔。米歇兰神父站在讲台上,他讲的内容是贞操的重要。他用最纯洁的语言措辞对这个问题大加发挥。在听众之中,可以看到德·玛里齐伯爵夫妇和德·莫洛瓦侯爵坐在第一排,在讲道以后降福时,他们三人全都虔诚地跪在地上。米歇兰神父在祭坛上,由于自己从父亲的瓷器店升到他现在所占的位置,高踞在这许多绅士之上的席位而感到庆幸,可是有一个念头使他谦虚起来:他知道此时此地的宗教只不过是一种排场,如果说他是这些装腔作势表面虔诚的人的主人的话,然而这些人的灵魂他往往是抓不住的。

在图尔富有的资本家罗皮诺先生家里正举行一次小小的晚餐会。只有四个人:罗皮诺先生、罗皮诺太太、他们的女儿克莱芒蒂娜小姐和堂区神父热拉尔教士。

“神父先生,请吃这一块鳎鱼,”罗皮诺先生恳请地说,“您喜欢吃鱼,您非吃不可。”

“神父先生,”罗皮诺太太坐在另一边也小声要求着,“几个蘑菇,请尝尝!……看我的面子,把这两个吃了。”

甚至连正在开瓶塞的女用人弗朗索瓦丝也在教士耳边悄悄地说:

“请来一点儿尚贝尔坦葡萄酒,神父先生。”

这时,热拉尔神父笑逐颜开,亲切而有礼貌地左右应酬;甚至还向弗朗索瓦丝友好地眨了眨眼睛表示感谢。大家真是把神父宠坏了。这条鳎鱼滋味委实鲜美,他很想再吃些蘑菇。随后,他脖子一仰,眼睛微微一闭,把那杯尚贝尔坦葡萄酒一饮而尽。

热拉尔神父五十岁,他身体肥胖,可是因为他自己也拿自己的肚子嘻嘻哈哈地打趣,所以没有人想再以他的大肚子去奚落他。他有一张红润而柔软的大脸,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聪明沉着、生活安定幸福的人。热拉尔神父出身于小康的资产阶级家庭。他带着精明和若有所思的微笑进入教门是出于个人爱好,而不是对宗教的笃信。供他挑选的本堂神父的职位都是最好的。他的上司看到他身上有一种和蔼可亲和宽容大度的气质,这种气质在我们的时代对宗教来说,比传教士的激情和粗暴更起作用,因此使他晋升很快,至今还要再擢升他。

他在图尔取得了辉煌的成功。图尔,和很多外省城市一样,处在一种资产阶级的宁静之中。这里的妇女一般都很虔诚,至于男人,则大部分很少进教堂的大门。热拉尔神父懂得首先绝不能为此使家庭不和睦,他表现得非常灵活。所有的家庭都欢迎他,他听女人们做忏悔,和男人们打牌玩。

“神父先生,这只鸡您觉得怎样?”罗皮诺先生问。

“味道真美……我要一点儿生菜。”

上过甜食后,送上了咖啡和烈性酒。罗皮诺太太和克莱芒蒂娜小姐先离席。热拉尔神父高兴地喝了一小杯查尔特勒酒65。这时候只有他和罗皮诺两个人,他们俩就谈起正在城里流传的一件事:一位太太被一个巴黎的年轻人拐走了。

“一个漂亮的女人,”教士说,“高个儿,身材很好,一口美丽的牙齿……”

“我想,您是她的忏悔师吧?”罗皮诺先生问。

可是教士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接着,他摆出慈父的样子说:在那户人家的请求下,他大概要到巴黎去看望她,劝她回头是岸。可是罗皮诺先生冷笑着,想难为难为神父,神父最后却快活地叫道:

“喂!您是一个不信神的人,让我说些蠢话您大概感到高兴……咱们不谈这些啦!”

罗皮诺先生还是继续不断地拿教士打趣。他老是引他谈一些下流的事,总是设法一次一次和他开玩笑惹他发火。可是神父从来不生气,他总是另外开些玩笑把话岔开去。他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谈女人,也谈其他的,谈起来像个正直高尚的人。一般来说,这些小小的交锋最后总是以罗皮诺先生的失败而告终。

罗皮诺太太和克莱芒蒂娜在客厅里等着。神父一进去,就坐在她们两人中间,这时罗皮诺先生在阳台上抽雪茄。神父现在用一种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充满热情的声音和她们谈话,谈的是下星期日将要举行的一次盛大的宗教游行。神父是她们母女二人的指导神师。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安乐椅里,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一只金鼻烟壶。他说这次仪式将是非常动人的。

这时罗皮诺太太头转向她的女儿说:

“克莱芒蒂娜,给神父先生看看你的活儿。”

于是克莱芒蒂娜拿过一件她正在绣着花的祭披来,这是她为热拉尔神父绣的。她在金色底子的祭披上绣了五颜六色的奇妙的花朵,绣工非常精致。神父啧啧称赞,恭维年轻的姑娘。克莱芒蒂娜小姐面露羞色,心里却乐滋滋的。两个女人紧紧地把他夹在中间,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这时,罗皮诺先生雪茄已经抽完,走进客厅,高声说道:

“好啊,神父先生又在勾引女人啦!”

可是神父并不就此认输。

“我们刚才在谈您,罗皮诺先生,”他脸上带着机灵的微笑说,“我们刚才谈到您星期天要来参加宗教游行。”

“嗯!我才不去呢。”

神父别的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友好地吓唬吓唬他。这时来了几个朋友和他们的太太,客厅里热闹起来。这是一个外省的客厅,女人们到这儿来用不着梳妆打扮。来人中有一个是房地产抵押登记官,这是一个痛恨耶稣会修士的怪老头儿;一个是自炫为自由主义者的小麦巨商;还有一个是省政府秘书,他是一个好像信奉巴黎青年那种怀疑主义的漂亮的年轻人。不过大家都极其热情地和神父握手。至于那几位太太,她们都到他面前来站一下表示敬意。他至少身体还好吧?他的痛风病不会使他太过于痛苦吧?而他呢,则要她们放心。接着,他答应与房地产抵押登记官玩一局牌戏。

从这时开始,大家什么都谈,热拉尔神父在每次出牌的间歇中说一两句话,他总是细心地避免谈到宗教。有时这几位先生中有一个偏要影射他的教士服,他笑而不答,似乎想避免争论。当时全城的人都还在谈论另一个神父在一个人家里大吵大闹的事。有一次房地产抵押官在这个人家谴责耶稣会修士推广烟草愚弄人民,在场的那个神父怒不可遏,和抵押官大吵了一场。当然,热拉尔神父是绝不会因为这样一件事而不顾他十分周到的礼貌的。相反,他会大笑一阵,说房地产抵押官的天才的想象使他觉得非常有趣。

可是,神父不能总是避免争论。牌打完之后,罗皮诺先生和小麦巨商把他拉到一个窗洞下面,把话题转到了宗教在现代社会中的作用上。

“说正经的,神父先生,”罗皮诺先生解释说,“我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是教会的死敌。只不过是,我不相信,也不想参加宗教活动,我宁愿做一个不信教的人,也不愿做个伪君子……我说得不对吗?”

神父没有回答,只是弯了弯腰。

“可是,”罗皮诺先生继续说道,“我完全承认宗教是一种绝妙的精神上的戒条,因此,对我们的妻子和女儿来说,宗教是一种不可缺少的约束……比如说,我宁可我妻子头脑里装有一个仁慈的天主,而不要想着一个骑兵军官。”

刚走过来的省长秘书听了哈哈大笑,他觉得这话说得非常妙。

“而且,您还教了她们一些正当的东西:夫妇间的责任、顺从;如果她们行为不端,您还威胁她们要得到恶报……这一切对做丈夫的来说都是很有用的……”

“一句话,我们是你们荣誉的卫士。”热拉尔神父插嘴说。

省政府秘书又笑得前仰后合。

“哎呀!太妙了,太妙了。”他喃喃地说。

“不过,我,”小麦商人高声说,“我宁可不要这样的卫士……对不起,神父先生,我无意得罪您……如果我妻子少去教堂,她留在我身边的时间就多了。因为怕地狱才去尽自己责任这已经不怎么美了!”

“真的,您扯得有点儿远了,”罗皮诺先生说,“只要您的商号生意兴隆,您就不需要为别的事情操心了。”

“什么?我不需要为别的事情操心了!……一连几天跪着,您以为这对一个女人的健康有好处吗?”这使她心神不宁,当她从教堂里回来时,她的思想还留在另一个世界里。

“当她从教堂里回来时,她其实并没有回家。要害在这里。”

为了小心起见,神父走开了,让罗皮诺先生和小麦商人去吵嘴,他们一直争得面红耳赤。随后,当他们气消了时,神父又走了过来,用一种天真的神气对他们说: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要参加星期日的宗教游行……哦!只是为了做个好样子,为了精神上的戒条,就像刚才罗皮诺先生理解的那样。”

可是这两个资产者嘻嘻哈哈地拒绝了。如果有人看见他们在街上手里举着一支大蜡烛,那岂不太滑稽了吗?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自由主义派。

“我不要求你们拿蜡烛。”神父说,他还是那样好脾气,“你们只要来散散步就行,你们跟在华盖后面走。我向你们保证,一定会有合适的人陪你们同行,因为所有的地方官员还有城里的名流贵妇都要去。”

这两个人还是不停地笑。他们感谢神父的邀请;可是,不管怎样,参加宗教游行和他们的信条是相抵触的,他们不能在那儿露面。热拉尔神父是一个有礼貌的人,他不强求。后来十点钟敲响,他告辞了。所有的太太一直送他到门口,她们一面窃窃私语,一面用温柔的眼光目送他离开。“晚安,神父先生,睡个好觉!”这时罗皮诺太太冲到了楼梯上,她准是忘了向神父说什么事。人们听到他们两人在楼梯上低声谈了有十来分钟。

下一个星期日,罗皮诺先生和小麦商人跟在华盖后面,走在游行行列的第一排。热拉尔神父不得不派罗皮诺太太去促使她的丈夫下这个决心,而罗皮诺先生也只是出于资产阶级的虚荣心才让步的,因为他能跻身于城里最上层的社会而感到非常骄傲。可是他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在下次市政府选举时,他将不投主教府推荐的候选人的票。

热拉尔神父发现了罗皮诺先生,向他微微一笑,他的小眼睛里射出了胜利的火花,因为在这一刹那间他可以相信自己是图尔的真正的主人。他不单单统治着这一群双手合掌、两眼下垂的女信徒,他还把他的权力伸向了她们的信奉伏尔泰哲学的丈夫。在这些人的内心里宗教被当作一种可以永远嘲笑的对象。当然,他相当聪明,绝不指望能使这些人皈依宗教,但只要他们在天主的教会面前做出尊敬的样子,他就满足了。当教堂空了时,人们就应该想方设法去塞满它。

在圣安托万郊区的夏洛纳街上,有一幢全部住着工人的、破破烂烂的大房子。它的七层楼的顶楼里,住着一对偶然结合在一起的男女。男的是一个名叫朗培尔的泥瓦匠,几乎每天晚上都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女的叫莉莎,是一个装订女工,由于生性太懒惰,被一家家工场推出门外。三年以来,他们生活在一起,经常打架。可是这些争吵并不妨碍他们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相爱。他们所以这样不断地吵闹,在冬天只不过是为了取暖,在夏天只是为了消磨黄昏。邻居们已经习以为常,甚至不当作一回事了。

可是,去年冬天真是艰苦。莉莎挨了朗培尔狠狠的一下,在床上躺了六个星期。朗培尔也失业了,连续两个月没有工作。屋里没火,面包也没有了。一月份的一个夜晚,家里实在穷得不堪忍受,连天性刚强的朗培尔也像个小姑娘似的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呜咽抽泣。

莉莎病还刚好,穿上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在街上踉跄地走着。她要乞讨点钱到面包铺去买块面包。这时,她眼睛到处窥伺着,提防着城里的警察,沿着街道边的房子而行,拦住看上去似乎是好心肠的行人。天气酷冷,行人不肯把手伸出口袋,搭也不搭理她反而加快了脚步。她既冷又羞,不由得哭了起来。她正要回到她楼上去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走得急匆匆的年轻神父,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教士服,冻得手和脸全都发紫了。这个神父肯定不会给她一个苏。可是因为她不喜欢神父,就故意向他伸过手去,想看看他会做何表示。

他站定了,摸摸口袋,脸红了,随后急速地对她说:

“那么带我到您家里去吧;快点,因为我有急事。”

朗培尔看到她带了这只乌鸦66回来,霍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因为他也不喜欢教士。神父看到他愤怒的表示,一点没有气恼,他向这间陋室里扫了一眼,深信这家人是穷困的;于是从腋窝里掏出一只系在一根丝带子上的旧银怀表,递给莉莎,语气急促地说:

“拿着,马上去当了它……快去,我等着您。”

莉莎被这意外的事感动了,她飞也似的从七层楼冲下楼去。在她去当铺的这段时间里,教士一直站着,脸色苍白,神态严肃。这时朗培尔又蹲到他刚才的那个角落里,两只拳头支着面颊,用他炯炯发亮的眼睛望着他。

一刻钟以后,莉莎拿着十个法郎回来了。神父只是把当票拿了去。

“您把钱留着,”他说,“如果您需要我,您就去圣玛格丽特教堂找德·维尔纳夫神父。”

于是,年轻的神父哆哆嗦嗦地回到家,按照他的习惯,吃了两块涂黄油的面包当晚餐。随后用毯子把两条腿包住,在他那不生炉子的房间里工作起来。他的个子很高,虽说还只有二十八岁,但苍白而消瘦的一张长脸上横亘着两条深深的皱纹。

神父出生在南方一个完全破了产的小贵族家庭,十岁时他成了孤儿。他对宗教产生了一种虔诚的信仰,怀着这种信仰的冲动进了神学院。这种冲动把他弄到入迷的状态,他的导师们对他身上的这种狂热感到担心,不得不劝他加以克制,预料他将会属于永远不能保持稳重的那种思想偏激类型的人。随后,他经过一个相当长时期的痛苦的斗争。他生性聪明伶俐,对学习突然发生强烈的兴趣,接着产生了怀疑。他和他的教师争论,在他内心的疑虑重重中自我斗争。为了自我克制,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过最严厉的苦行生活。可是,尽管他苍白的脸上装得很宁静安详,他却战战兢兢,一种始终折磨他的内心激情纠缠着他。在这个教区里,大家把他看成是应该严加注意,必要时予以管教的年轻教士,不这样就有可能闹出点事来。

因此,德·维尔纳夫神父虽然才智横溢,只不过是巴黎一个郊区的圣玛格丽特教堂的本堂神父。他非常泰然地同意到这个遥远偏僻的地区供职。他全部心血都扑在研究如何使天主教教义适合现代精神这个问题上。他在坚信宗教教义的同时既不愿意摈弃科学,也不愿摈弃新的社会。此外,他觉得能住在这个郊区,住在工人中间很幸福,因为他深信宗教首先该征服城市居民的心。他已经在工人中间走访了一些日子,想了解他们的需要。他怀着一种使徒的狂热想借帮助他们,安慰他们,使他们皈依宗教。可是他碰到的却是很深的反感。直到现在,他在他周围遇到的都是些怨恨。他把这种情况看作是巨大的误会,他的心因此而受到创伤。

这时候,遇到了乞讨面包的莉莎,看到了饥饿、见了他这身教士打扮就恨得态度僵硬的朗培尔,这一切使他非常吃惊和激动。一星期以后,他又去夏洛纳街,看到装订女工一个人,正在炉子上煮土豆。她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他坐下,攀谈起来。莉莎不慌不忙地把详细情况一一告诉他。她原来并没有和朗培尔结婚;他们在一个美丽的夜晚结合了,只要能维持,他们将就这样过下去。

“可是,这太不好了,”教士大声说,“你们应该结婚!”

莉莎听了笑起来,她耸耸肩膀。

“算了吧!先生,我们还是这样好。至少,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过不下去了,我们就可以太太平平地分手……难道结了婚我们的口袋里就会多出一百个苏来?不会的,是不是?算了,这样虽不算正当,可也不算见不得人。”

他还是坚持己见,他讲了伦理道德,谈到了一些不好的例子。但是莉莎总是摇头。

“瞧,先生,楼梯平台对面有两个结过婚的人,哼!他们打架打得比我们还凶,他们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快被他们培养成一个女流氓了……结婚并不能使人诚实,这是肯定的。”

神父走的时候想留一个五法郎的钱币在桌上,莉莎请他把钱收回去,他的男人工作了。在人们饿着肚子,走投无路时有人周济他,才是件好事。她指点他,在走廊尽头住着一个生病的穷老婆子,她连买药的钱也没有。他可以把这五个法郎给她,她求之不得。

从这天开始,教士经常来和莉莎闲聊。他在这个落难的女工身上看出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因此他一定要设法使她和朗培尔结婚。接着,他又试图说服泥瓦匠。对他来说,这样的宣传太费劲了,他期望的结果是宗教的胜利,信仰又回到了人民的心中。然而事实总是给他带来痛苦的教训。

夏洛纳街这幢房子里的人很快都认识了他。这幢分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巨大的砖石灰泥建筑物里面,挤着上百户人家。当他穿过院子走上七层楼的时候,房子里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眼中露出讥笑的光芒。在这二三百个房客中没有一个人去望弥撒。因此教士在他们中间走过时听到了一些难听的议论。女人们说:“这家伙,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唉!今天我要倒霉了,这只晦气的乌鸦会给我带来不幸……”“哼!一个神父!他也许是到二层楼的鬈发姑娘家里去。他穿得像个有钱人,至少……”至于男人,他们就更刻薄了。他们说,看到这样一个结实的大小伙子,一个真正的短枪骑兵,整天就是吃喝,什么事也不干,真叫人看了可怜!

但大家的闲话并不到此为止,最后有人说他来看望莉莎是出自与天主教教义有违的意图。莉莎还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和一头美丽的头发。而且编造这些流言的还不仅仅是那些坏工人、酒鬼和懒虫,连一些正直的小伙子,这幢房子里的好房客和规规矩矩的好工人也一样开玩笑说他不是吃素的。甚至最宽宏大量的人也说教士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人,有好也有坏,不过应该强迫他们全都结婚,以防止他们给别人的家庭带来不睦。

终于,有一个夜晚,这个院子里发生了一场殴斗,一个锁匠被朗培尔一拳打肿了眼睛,他高声叫道:

“去花神父们的钱吧!……你的莉莎同她的教士一起偷窃穷人的捐款箱。”

于是泥瓦匠怒气冲冲地走上楼,把莉莎痛骂一顿,发誓说,如果他遇上神父,就要和他算账。偏巧第二天神父在朗培尔吃饭、刚喝完汤时来了。

“你别响!”莉莎叫道,她怕事情闹大,“神父先生来是为了我们好……他要我们结婚,他说这样更名正言顺……”

可是泥瓦匠什么也听不进去,他粗暴地命令教士滚出去。

“滚蛋!不准你再踏进这个门……谁看见过有这样的居心不良的人,不让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教士很平静,等着轮到他说话的机会。他平心静气地说话,竭力想感动这个怒气冲冲的疯子,问他如果他有了孩子,孩子怎么办?

“请听我说,要想想将来,结婚吧!……”

可是朗培尔打断了他的话。

“喂!您自己先结婚吧!……去找个女人,可是别找我的女人,听见了吗!走,滚开,越快越好!”

德·维尔纳夫神父垂着头走了出去。他再没有勇气了。在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听到四周的笑声,邻居们都听到了这场吵闹,正高兴地看着他走出去时的狼狈相。

走到街上,神父以为所有的行人都在笑着看他,就好像他们都知道他这次失败似的。是的,这个区的人都对他怀着敌意。这时候,他感到城市里的人民已经完全背离了教会。他唤醒人们的宗教信仰和使宗教信仰成为现代社会基础的梦想动摇了。主啊,是不是新时代已经到来?他是不是必须到天主教教义以外的地方去寻找真实,直到现在他是一直想把真实放在天主教教义里面的。他的怀疑越来越重,内心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他就像那些在斜坡上向下滚落的狂热和聪明的教士,在他们脑中的自由思想已经觉醒,他们正在挣脱教会的束缚,可是他们却永远不能成为有益于进步的士兵。他们流着血,撞得鼻青眼肿,自己把自己给毁了。

主教大人在他主教府深处的书房里忙着。他叫人守住门口,不让外人打扰,因为这一天他有许多工作要做。只有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教士,他的秘书雷蒙神父,和他在一起。他们两人坐在一只红木大书桌的一端。主教正在用他粗大扁平的字体写东西。

“喂,雷蒙,”他头也不抬地说,“把这份校样拿去,改一下……这是给《宗教报》的一篇文章,必须马上送到巴黎去,因为明天要见报。”

说完他继续写字。他正在编写一本小册子,用来回答一个哲学家的唯物主义理论。他和这个哲学家这场一来一往的笔战已经进行了近十年。他的文风带有一种《圣经》式,优美而激烈,不过他把“异端邪说”这个词用得有点儿太滥了。

“雷蒙,”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接着说,“请替我在医学词典里查一下‘神经官能症’这个词……请把词典给我。”

于是他放下羽笔,钻进这本大书里去。他阅读有好几页之长的“神经官能症”这一词条。他这本小册子中有很大的篇幅谈到某些奇迹是真实可信的。在仔细研究了几个技术词汇以后,他又把羽笔揿到纸上,随即发出一阵轻微的干涩而有规则的声音。此时人们只听见这个声响,这个外省城市已经沉睡。

主教大人是一个六十岁的高个子的老头儿,瘦骨嶙峋,憔悴的面孔上挂着一只细长的鼻子,给人以意志坚强的感觉。他的双手纤长而优美,说明他出身贵族。他的母亲的确出身于奥凡涅一个古老的望族,可是他的父亲却是一个办工业而发了财的农民的儿子,留给他一个平民百姓的姓。不过主教对这个姓还是怀有某种骄傲的,他为能使这个姓变得这么显赫而自豪,这样他才有一双结实而优美的、为上层阶级服务的手。

主教大人进入教会时年纪已经相当大了。他开始是龙骑兵上校,到了三十六岁,他对戎马生涯感到厌倦,他在行伍里一定是没有得到他追求的满足。几年之内,他成了最有名的神学家。从此以后,他就开始和时代精神做激烈的斗争。人们立即发现他是一个精力充沛的斗士,该把他推到第一线。他很快在教会里升到显要的职位。说真的,他现在急不可待地等着那顶红色的帽子。他的弱点就是他一心想把他的全部虚荣心放到红衣主教这个称号上。在他接受教士职位的那一天就已经在梦寐以求这个称号了。

主教大人没有辜负他上司的期望。前龙骑兵上校似乎觉得自己始终置身在疆场上,用他的主教权杖在痛击敌人。他在报纸上战斗,利用小册子战斗,使用一切能够使用的武器,哪怕是最世俗的他也敢用。尤其应该看到的是,在他的教区内,一切都匍匐在他脚下。他取得了全省人的尊重。他和世俗的权威两军对阵,使了三个月的劲叫一个不讨他喜欢的乡村警察免了职。天主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宪兵,谁要是一不顺从,他就威胁要让天主来惩罚。

主教大人的书房里有一座很大的基督受难像,象牙的雕像镶在乌木的十字架上。这座像放在那儿就像放在市政府里的君主的半身像一样,完全是为了唤起人们对权威的服从。主教大人很少下跪,他只是迅速地画一个十字。可是如果有人不肯顺从,他就把手伸向基督,像是招呼武装部队来镇压一样。

这时候,雷蒙神父改好了要发表在《宗教报》上文章的校样。主教大人匆匆地溜了一眼,随即把文章放在信封里,拉铃叫人来立刻把信送往邮局。

“雷蒙,您说说看,”他稍许想了一下问道:“《狼狈的犹大》和《愚蠢的科学》这两个题目您喜欢哪一个?”

可是他并没有给秘书回答的时间,自己就做了决定,在他面前的手稿上面用粗大的字体写下了“狼狈的犹大”这几个字。写完后他又拉铃,叫人把手稿送到印刷厂去,一面高声叫着要快。

“对不起,大人,”通报人说,“门口有几个人非要见您不可。”

“叫他们等着,如果有时间,我在午餐以前接见他们……哦!如果是德·科尔纳夫侯爵来,您就马上请他进来。”

主教大人站起来在书房里走了几步,随后又突然坐下,一面说:

“雷蒙,把信件拿来……帮我一下,行吗?”

于是秘书把一大札信件放在书桌上,一封一封拿起来,用一把小刀把信启封,随后递给主教大人。主教大人匆匆看一遍。他喜欢什么都亲自过目。他不慌不忙地把信件分类,把他认为不重要的揉成一团扔在地毯上,其他的立档存查。

这么一大堆信件中什么样的事都有;有要求救济的申请书,有关于教区事务的公函,有从法国各地以及国外寄来的宣传品。有时候,主教大人专心致志,他苍白的脸色就像一个国家要人,正在反复考虑征服别国的宏伟计划。教会里面的一切策划都有线索通到这间书房里。他就在这里决定利害攸关的大事,民族之间的战和,与法兰西安全有极大关系的内政问题。

幸好那天上午的信件没有什么动荡欧洲的大事,而只是在一个教育问题上主教大人要与省长争个胜负。省长虽不是共和派,却标榜自由主义,他在凡尔纳伊这个小城里开了一所世俗学校。可是主教大人却发誓要在这里开办一所教会学校。这场斗争已经进行了六个月。省长固执己见,主教寸步不让。在这一大堆信件中就有二十多封是和这件事有关的。

“德·科尔纳夫侯爵先生求见。”通报人报告。

主教大人急忙去迎客。

“怎么样?”他神色不安地问。

“怎么样,我从巴黎来,”侯爵回答说,“我见到了部长,不过我不愿意讲得过于露骨……如果我们胜了,省长就声称要引退,这就使事情非常棘手。”

“那么,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可是我委托我的岳母去活动,她答应我把最后结果写信告诉您。”

主教大人不由地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他本当亲自去巴黎一趟,总之,因为在这个学校里发生了一些罪大恶极的事。

“瞧,”他对侯爵说,“看看这些信吧……有人给孩子们看一些攻击宗教的书……有人告诉我小学教师中有一个人的姐姐在结婚前同一个男人同居了十年……有人向我证实在上次市议会选举时,这个教师也参加了一个竞选委员会……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

接着,他攻击省长。学校事件是除掉这个省里缺少宗教精神的公务人员的大好机会。他刚好收到几封本城头面人物的来信,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他们和他配合行动反对省长。他把这几封信给侯爵看。

德·圣吕丝夫人的兄弟是议员,她来信透露说她的兄弟给她带来很多非常好的消息;博多安先生是一个在当地很有影响的公证人,他保证整个上流社会都支持主教大人;德·莫尔塔尔先生援引了省长下面的说话:“教权主义是一种毒害全省的麻风病!”这些不谨慎的话语可以用来向上级告发。总之,省长看来已经到下台的时候了。这将是主教大人两年之内置之于死地的第三个人了。

这时候,通报人向主教通报说维勒凡尔特的本堂神父求见,这个老头儿步行了六法里路来向他提个请求。

“我现在不能接见他,让他等着!”主教叫道。

因为门没有关上,这个本堂神父闯了进来。这是一个可怜的乡村教士,穿着一件破旧的教士服,肥大的鞋子沾上一层白蒙蒙的尘土。他谦卑地走上前来,声音颤抖地说:

“主教大人,请原谅,如果只是为了我个人的事,我绝不会来打扰您……可是事关仁慈的天主,大人……我们维勒凡尔特教堂实在太陈旧了,前几次暴风雨把教堂屋顶掀了,玻璃窗全被打碎,门也关不上了。现在一下雨,水直接淋到祭坛上。有一天在我做弥撒时,人们不得不在祭坛上撑雨伞,以免弄湿圣餐面饼……真可怜啊,大人。”

“那么,您要我怎么办?”主教大人回答说,这个老好人喋喋不休的解释使他很不耐烦。

“只要您说一句话,主教大人,就会有人来修理我的教堂,您是主宰啊!”

“不行,您搞错了,要有许多手续……写个申请,派人去察看损坏的情况,事情要这样一步步地进行。”

他站起身来要打发这老教士走。可是老教士热泪盈眶地一个劲儿地哀求:

“主教大人,我请求您,这不是为了我,这是为了仁慈的天主啊!……”

这时主教失去了耐心。

“我对您说,我没办法!请让我安静些吧,您没见我很忙吗?”

于是,原龙骑兵上校又出现了。他加了一句:

“当然啰,仁慈的天主垮不了!”

老本堂神父一面行着礼,一面低着头丧气地退出去。他脑袋颤巍巍地请求原谅。主教大人的怒火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带着失望的心情再走六法里路回去,心想今年一冬天他的教堂要遭雨淋了。

这时候,通报人又送来一封信。

“这是我岳母的笔迹!”德·科尔纳夫先生看了信封一眼后大声说。

多大的胜利啊!兴奋异常的主教大人站在窗户旁边把信又看了一遍。伯爵夫人告诉他说,她已经见到了部长,世俗的学校就要关闭。此外,她还告诉他说,省长也提出辞呈了。

“雷蒙,”主教对他的秘书说,“我今天和侯爵先生共进午餐……最迟明天上午叫印刷厂把我小册子的校样送来,我们再两人一起修改。”

随后,当他向门口走去时,他的眼睛无意中看了一眼那个巨大的象牙雕刻的基督像。他几乎忘了把他的胜利和基督联系起来。这时他向基督像躬身致敬,接着向德·科尔纳夫先生说了下面一句言简意赅的话,声音愉快,就像一个对他的军旗充满信心的士兵一样:

“侯爵先生,有了这个标志,我们将所向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