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晴朗的夏季傍晚,墨利埃老大爷的磨坊里在准备大请客。院子里一长溜摆着三张桌子,正在等候客人光临。当地的人都知道那天是墨利埃的女儿弗朗索瓦丝和多米尼格订婚的日子。多米尼格这个年轻人,大伙儿都说他好吃懒做,不过他的相貌长得那么好,三法里方圆之内,没有一个女人见了他不眼睛发亮的。

墨利埃老大爷的这座磨坊确实可以说是人间的乐园。它恰好在罗克柳斯的中心,大路拐弯的地方。村上只有一条街,两排破房子,每边一排。但是大路拐弯的地方,却有一片片变得开阔了的草地和沿着莫勒尔河栽着的大树。大树郁郁葱葱,绿荫笼罩着谷底。整个洛林找不出比这儿更可爱的自然景色。左右两边都是茂密的树林,百年以上的大树,沿着和缓的斜坡升上去,望过去就像碧绿的海洋。南边呢,一片非常肥沃的平原,平原上是一块块被绿篱隔开的田地,一直伸展到天边。可是罗克柳斯最迷人的还是绿荫深处的凉爽,哪怕在七八月最热的日子里也很凉爽。莫勒尔河从卡涅树林流下来;它在树荫下奔流了好几法里的路,仿佛把树荫间的清凉吸附在身上;它带来了森林的喃喃低语声和沉静阴凉的浓荫,而且这条河绝不是唯一的清凉泉源;还有各式各样的流水在树林里歌唱;每走一步路,都会碰到涌出地面的泉水;你沿着窄小的曲径走去,会发觉仿佛有许多地下湖水从青苔下面露出头来,在树根旁边,在岩石之间,利用每一条最细小的裂缝,涌成晶莹的泉水。这些水流的潺潺声,那么嘈杂,又那么响亮,连灰雀的歌声都被它盖住了。处处都有瀑布泻下来,叫人还以为来到了一个仙境呢。

下面牧场是湿漉漉的。高大的栗树撒下浓黑的阴影。草地边上,一长排一长排的白杨,宛如沙沙作响的帏幔。两条栽着粗大的法国梧桐的大道,穿过田野,通到眼下已经坍毁的古卡涅城堡。这一片不断有水灌溉的地方,草长得特别高,看过去就像是夹在两道树木繁茂的山坡中间的花圃里一样,不过是天然的花圃,牧场就是草坪,大树代表庞大的花丛。中午的阳光直逼下来,阴影变成了蓝色,亮闪闪的草在炎热中沉睡,时不时地有轻微的凉风在叶丛下掠过。

就是在那儿,墨利埃老大爷的磨坊用它的嘎嘎声给这草木丛生的绿色角落添上了快乐的气氛。这座建筑物是用灰泥和木板盖的,看上去好像和世界一样古老。它有一半浸在莫勒尔河里,河水在这儿扩展成一个清澈的池子。那儿设了一道水闸,水从几米的高处泻下来,落在磨坊的轮子上。轮子一边转动,一边嘎嘎地响,好像一个忠心耿耿、到老还留在主人家里的女仆犯气喘病时的咳嗽声。遇到有人劝墨利埃老大爷换一个轮子的时候,他总是摇摇头说:一个新轮子说不定会懒惰,况且活儿还不会干得那么熟练。于是桶板啦,生锈的废铁啦,锌皮啦,铅块啦,随手抓到什么,他就拿什么来修补这个老轮子。轮子反而显得更快乐,尽管它的侧影望过去那么古怪。它浑身长满了青草和绿苔。银色的河水冲击它的时候,它就缀满了珍珠,古怪的身躯上挂着一串串螺钿的项圈,光彩夺目。

磨坊浸在莫勒尔河里的那一部分,外形有点像搁浅在那儿的一条蛮荒时代的古舟。建筑物的大部分是筑在木桩上的。水在地板下面流动,那儿有许多洞,在当地是很出名的,因为在那些洞里可以捉到鳗鱼和很大的虾。水闸下面的水池跟镜子一样清澈,在它没有被轮子溅出的泡沫弄浑的时候,可以看到一群群大鱼慢悠悠地游来游去,好像一列一列的舰队。靠近一根桩子,有一座破梯子通到河面,桩子上拴着一条小船。一座木头的走廊架在轮子上空。窗户有好几扇,不过很不规则。杂乱无章的墙角、矮墙、后来增添的建筑物、梁柱和屋顶,使得这座磨坊看上去像一座古老的、拆毁了的城堡。但是常春藤长得很茂盛,还有各种攀缘植物把那些太大的裂缝都封住了,给这座老房子披上了一件绿斗篷。年轻的小姐走过这儿,都要把墨利埃老大爷的磨坊画在她们的画册上。

房子朝着大路的那一面就比较结实。一座石头砌的大门。大门里面是宽大的院子,院子左右两边是敞棚和马房。井边,一棵大榆树的浓荫遮住了半个院子。房子在院子尽里头,二层楼上的四扇窗户排成一排,楼顶上有一个鸽棚。墨利埃老大爷的唯一的讲究,就是每隔十年要把房子的正面粉刷一遍。这时它刚粉刷过,刷得雪白,日中的时候,太阳一照,把村里人的眼睛都耀花了。

二十年来,墨利埃老大爷一直是罗克柳斯的村长。大伙儿都尊敬他,因为他能够辛辛苦苦地挣下一份家业。据说他有八万法郎,都是他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起来的。他娶玛德莱娜·吉亚尔的时候,除了两条胳膊什么也没有,就说磨坊吧,还是她带来的嫁妆。可是他料理家务是一把能手,玛德莱娜对自己的挑选从来没有后悔过。如今,他的妻子已经去世,他和女儿弗朗索瓦丝一块儿过活,没有再续弦。他本来很可以享享福,让磨坊的轮子也躺在青苔里睡觉。但是那样一来他会闲得无聊,连房子也会显得死气沉沉了。为了解闷,他一直不断地工作。墨利埃老大爷眼下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安详的长脸,从来不笑,可是内心里却是十分愉快的。大伙儿选他当村长,是因为他有钱,同时也是因为他在主持婚礼的时候会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气。

弗朗索瓦丝·墨利埃刚满十八岁。她排不到当地许多美丽的姑娘中间去,因为她长得很瘦弱。十五岁以前,她甚至还是很丑的;罗克柳斯的人弄不明白,墨利埃老夫妻俩都很结实,可是他们的女儿身体怎么会发育得那么差,实在说不过去。然而,她十五岁的那年,虽然还很弱,可是那张小脸蛋儿却变成了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张小脸蛋儿。黑头发,黑眼睛,衬得脸色像玫瑰花一样红润;嘴上老是带着笑意,脸蛋儿上有一对酒窝,开朗的额头仿佛有一顶阳光做的冠冕。当地人看来,她虽然很弱,其实她并不瘦,一点也不瘦;她也许只是没有力气把一袋麦子举上肩头罢了;但是她已经长得很丰满,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定会变得像鹌鹑一样又肥又可口。只不过她父亲的沉默寡言的习惯使她从小就很懂事。如果说她脸上常带笑容,那是为了讨好旁人。其实她的性情是很庄重的。

很自然,当地的年轻人都来向她献殷勤,不过主要的还是为了她的钱,而不是为了她的姿色。她最后选中了意中人,于是在当地引起了不少闲话。莫勒尔河对岸,住着一个个儿高高的年轻小伙子,名字叫多米尼格·潘盖。他不是罗克柳斯人;十年以前他从比利时来到这儿继承他的一位伯父的遗产。他伯父在卡涅森林的边上有一片小小的产业,正好在磨坊的对面,只有几个步枪射程的距离。据他说,他来是为的把产业卖掉,然后再回自己的家乡去;但是这地方大概把他吸引住了,因为他来了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人们看见他耕种他那一小块地,收些蔬菜维持生活。他钓鱼,打猎;有好几次,乡警差点没把他捉去,起诉告他。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乡下人可想不通是靠什么经济来源,因而给他带来一个不好的名声。有人猜想他是一个违禁打猎的人。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懒汉;在应该工作的时候,有人常常看见他躺在草地上睡觉。他住的那间破房,在树林的最后的几棵树下,似乎也不像一个正经的年轻人的住处。说他跟卡涅城堡的废墟里的狼群有来往,老婆婆们听了绝不会感到诧异。可是年轻的姑娘们却有时候大胆地为他辩护,因为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确实长得与众不同,又灵活又高大,像棵白杨树,皮肤很白,胡子和头发都是金黄色的,好像阳光照耀下的金丝。有一天早上,弗朗索瓦丝向墨利埃老大爷宣布,她爱多米尼格,除了他,她永远不会答应嫁给别人。

请想想看,墨利埃老大爷那一天受到的打击有多么大!和往常一样,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脸上仍然是平时那种深思熟虑的表情,只不过他内心的愉快不再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了。他们赌了一个星期的气。弗朗索瓦丝脸也绷得紧紧的。叫墨利埃老大爷最想不通的是,这个违禁打猎的无赖怎么把他的女儿引诱上钩的。多米尼格从来没有上磨坊来过。磨坊主人暗中一观察,才发现这个情人在莫勒尔河的那一边,躺在草地上假装睡觉,而弗朗索瓦丝从她的卧房里却可以看见他。事情很明白,他们俩一定是隔着磨坊的轮子眉来眼去地传情,就这样互相爱上的。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弗朗索瓦丝的脸绷得越来越紧。墨利埃老大爷也是一言不发。随后,有一天晚上,他一声不响,亲自把多米尼格领来。弗朗索瓦丝正好在摆桌子。她没有露出一点惊奇的表示,仅仅添了一副刀叉;不过她脸上的小酒窝又出现了,她的笑容恢复了。那天上午,墨利埃老大爷上树林边上的小屋里去找多米尼格。关上了门窗,两个男人谈了三个钟头。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墨利埃老大爷出来的时候,已经把多米尼格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了。毫无疑问,老头儿发现这个躺在草地上博取姑娘们的爱情的懒鬼,正是他要找的小伙子,一个正直的小伙子。

整个罗克柳斯议论纷纷。女人们在门口没完没了地谈着墨利埃老大爷干的傻事,竟然把一个无赖接到家里。他任她们去说。他或许想到了从前自己结婚的时候。他在娶玛德莱娜,得到这座磨坊的时候,也是不名一文;可是这并没有阻止他成为一个好丈夫。再说,多米尼格已经开始勤勤恳恳地干活儿了,不让人能够再说他的闲话。他干活儿干得那么勤恳,当地的人见了都大吃一惊。正好这时候磨坊里雇的那个男工抽中了签去服兵役,多米尼格无论如何不肯让他们另外雇人。他扛麦袋,赶大车,遇到老轮子不肯转动的时候,还要和它搏斗。而且他干得那么起劲,许多人没事都喜欢来看看。墨利埃老大爷默默地微笑,他没有看错这个小子,心里很得意。再也没有比爱情更能鼓励年轻人的了。

在这些辛勤的劳动中,弗朗索瓦丝和多米尼格两人相敬相爱。他们很少谈话,可是带着温柔的微笑你看我,我看你。墨利埃老大爷对婚姻问题还是一个字也不提,他们也都尊重他的缄默,等待着老头儿的决定。终于在七月中旬的一天,他让人搬来三张桌子,放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榆树底下,邀请他在罗克柳斯的朋友们晚上来和他一起喝一杯。院子里挤满了人,每一个人手里都端着一杯酒,这时候,墨利埃老大爷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杯子说:

“我很高兴向你们宣布,弗朗索瓦丝一个月以后,在圣路易节那一天将嫁给这个年轻人。”

大伙儿听了都叮叮当当地碰杯。所有的人都在笑。但是墨利埃老大爷提高嗓子接着又说:

“多米尼格,吻你的未婚妻吧。这是规矩。”

他们接了一个吻,脸涨得通红,客人们的笑声更响了。这真是一桩大喜事。他们喝空了一小桶酒。随后只留下一些亲密的朋友,安静地聊天。夜已经来临,是一个星光灿烂的晴朗的夜。多米尼格和弗朗索瓦丝并排坐在一张长凳上,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谈起了皇上已经向普鲁士宣战67。村里所有的小伙子都已经出发。头天晚上还有队伍开过。就要狠狠地拼一下了。

“唔!”墨利埃老大爷用一个幸运者的自私口气说:“多米尼格是外国人;他不会去打仗的……万一普鲁士军队打来了,他可以在这儿保护他的妻子。”

普鲁士军队会打过来的这种想法,大家看来,不过是一个笑话。我们就要狠狠地揍他们一顿,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我早就领教过他们了,早就领教过他们了。”那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用低沉的声音重复说。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大伙儿又碰了一次杯。弗朗索瓦丝和多米尼格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们的手在长凳后面轻轻地握着,别人看不见;他们觉着那么幸福,所以一直待在那儿,凝视着黑暗的深处。

多温暖,多美丽的夜啊!村子在白茫茫的大路两边睡着了,像孩子一样宁静。除了偶尔有一只醒得太早的公鸡的啼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阵阵的微风,从邻近的大树林那边吹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屋顶。有着一片片浓黑的阴影的牧场,望上去显得庄严肃穆,十分神秘;所有的泉水,所有在黑暗中涌出的流水,仿佛是沉睡了的田野的凉爽而有节奏的呼吸。磨坊的老轮子沉入了睡乡,有时像那些边打鼾边吠叫的看门狗似的在做梦。莫勒尔河冲下来的河水轻轻地摇着它,它嘎嘎地响,自言自语。而河水也连续不断地发出像管风琴的管子里发出来的乐音。大自然中,再也没有比这儿更幸福的地方,再也没有比笼罩这儿的和平气氛更浓厚的气氛了。

一个月以后,一天不差,正好是圣路易节的前夕,罗克柳斯人心惶惶。普鲁士人打败了皇上,兼程向这个村庄推进。一个星期以来,在大路上经过的人带来了不少敌人的消息:“他们打到了洛米埃尔,他们打到了诺维尔。”听到他们来得这样快,罗克柳斯人每天早上都以为会看见他们从卡涅树林里冒出来。可是他们并没有来,这样反而叫人心里发慌,他们准会在夜里打到村里来,把所有的人一起杀光。

头天夜里,东方快要发白的时候,闹了一场虚惊。居民们听见大路上人声嘈杂,都醒了。女人们甚至已经跪在地上画十字,幸好这时候有人很小心地打开窗子,认出了红裤子。这是法军的一个支队。队长一到立刻找村长,在和墨利埃老大爷谈话以后,就留在磨坊里了。

那一天,太阳愉快地升起。中午一定会很热。树林上面浮着一层金黄色的光辉,地势低的那些牧场上升起了白雾。洁净美丽的村庄,在凉爽中醒来,有河流和泉水的田野,像带着露水的花束一样妩媚。可是这个美丽的日子并没有给谁带来欢笑。因为人们刚看见队长围着磨坊转圈子,他望望邻近的房子,又到了莫勒尔河对岸,从那儿用望远镜观察地形;墨利埃老大爷陪着他,好像在向他解释什么。随后队长在围墙后面,树后面,和洞穴里布下了岗哨。支队的队部驻扎在磨坊的院子里。难道真的要打吗?墨利埃老大爷回来的时候,有人这么问他。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慢腾腾地点点头。不错,真的要打了。

弗朗索瓦丝和多米尼格在院子里望着他。他最后从嘴边取下烟斗,说了下面这句简单的话:

“唉!可怜的孩子,我明天不能替你们举行婚礼了!”

多米尼格咬紧嘴唇,额头上现出一道愤慨的皱纹,时不时踮起脚来,眼睛紧盯着卡涅树林那个方向,好像他想看到普鲁士军队打来似的。弗朗索瓦丝脸色苍白,严肃地走来走去,把士兵们需要的东西送给他们。他们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煮浓汤,有的在打趣说笑话,等着吃饭。

队长显得非常高兴。他已经看过磨坊里朝着河水的那几间屋子和那间大厅。现在,他坐在井边,正在和墨利埃老大爷聊天。

“您这儿是一座真正的堡垒,”他说,“我们一定可以坚持到天黑……这伙强盗迟了。他们早就该到这儿的。”

磨坊主人的态度仍然是严肃的。他已经看见他的磨坊陷在一片大火之中。不过他不抱怨;因为他知道抱怨也没有用。他仅仅张嘴说:

“您应该派人把小船藏在轮子后面,那儿有一个洞可以容得下……说不定会有用处的。”

队长下了一道命令。这个队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漂亮汉子,身材高大,相貌也挺讨人喜欢。他看见弗朗索瓦丝和多米尼格,仿佛很高兴。他注意地观看他们,好像忘掉了即将来临的战斗。他的眼睛不停地盯着弗朗索瓦丝瞧,那副神色显然是说:他认为她很可爱。看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突然问多米尼格:

“小伙子,您没有参加军队?”

“我是外国人。”年轻人回答。

队长仿佛对这个理由并不很信服……他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守着弗朗索瓦丝,比起守着大炮,可要快活多了。多米尼格注意到他的微笑,补充说:

“我是外国人,不过我能在五百米以外打中一只苹果……瞧,我的猎枪就在您身后。”

“您将来会用得上它的。”队长简单地回答。

弗朗索瓦丝走过来,微微有点儿哆嗦。她好像要多米尼格保护似的朝他伸过双手,他也不管旁边有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队长又笑了,可是他一句话也没说。他还是坐着,军刀夹在两条腿中间,眼睛盯着远处,仿佛在做梦。

已经十点钟了。天气很热。一片令人沉闷的寂静。士兵们在院子里敞棚的阴影下已经喝上浓汤了。村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居民们全都把房门和窗子堵好。一条狗孤零零地留在路上,吠个不停。从热得昏昏沉沉的树林和邻近的牧场,传来遥远而悠长的声音;那是由散漫的微风合成的。一只布谷鸟叫了几声。接着更加寂静了。

在这沉睡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枪声。队长连忙立起来,士兵们放下还剩下一半的汤盆。不到几秒钟,所有的人都走上战斗岗位;磨坊上上下下都布满了人。队长这时走到大路上,他什么也看不见;大路朝左右两边一直伸展开去,白晃晃的,一个人也没有。第二声枪声又响了,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连个人影也没有;可是他回过头来,却看见卡涅那边,在两棵树中间,有一小团烟升起来,好像空中飘浮着的一根游丝。树林还是那么幽深宁静。

“这伙坏蛋已经钻进森林里去了,”他喃喃地说,“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

防守在磨坊周围的法国兵和隐蔽在树木后面的普鲁士军队之间,互相开枪射击,而且枪声越来越密。子弹嘘嘘地穿过莫勒尔河上空,不过双方都没有伤亡。枪声是没有规则的,每一个树丛里都有枪声发出来。可是仍然只能看见被风吹得缓缓摆动的轻烟。这样过了将近两个钟头。军官漫不经心地哼着曲子。弗朗索瓦丝和多米尼格留在院子里,踮起脚来,隔着一堵矮墙朝外面张望。他们特别对一个小个子的士兵感到兴趣,这个士兵守在莫勒尔河边的一只旧船壳子后面;他趴在地上窥伺着,一有机会就开枪,然后爬到背后不远的一条沟里去装子弹。他的动作是那么滑稽,那么狡猾,那么灵活,不管谁见了都不由得要微笑起来。他准是看见了一个普鲁士兵的头,因为他忙不迭地站了起来,把枪抵在肩上瞄准,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枪,就大叫一声,翻身倒在沟里,像一只刚宰杀的小鸡的爪子那样,僵直地抽搐了一阵。他的胸口中了一枪。这是第一个阵亡的人。弗朗索瓦丝不由自主地抓着多米尼格的手,紧紧地握住。

“别待在这儿,”队长说,“子弹一直打到这儿来了。”

果然那棵老榆树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一根树枝晃了几晃落了下来。可是这两个年轻人没有动,好像他们看得太紧张了,挪不动脚似的。树林边上,有一个普鲁士人突然从一棵树背后闪出来,仿佛演员从后台钻出来一样,胳膊挥动几下,就仰天倒在地上。此外,一点动静也没有,两个死人好像在大太阳里睡着了;闷热的田野上还是看不见一个人。甚至连叭叭的步枪声也都停止了。只有莫勒尔河清脆的低语声。

墨利埃老大爷惊讶地望着队长,仿佛是在问他,是不是结束了。

“马上就要大打一场了,”队长喃喃地说,“当心!别留在这儿。”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吓人的齐射枪声就响起来了。好像割草似的,大榆树的树叶纷纷落下来。幸亏普鲁士人瞄得太高。多米尼格几乎是拖着弗朗索瓦丝把她拉走了。墨利埃老大爷跟在他们后面大声说:

“到小地窖里去,那儿的墙结实。”

但是他们没有听他的话。他们走进了大厅,大厅里有十来个士兵在一声不响地等待着。护窗板关着,他们从板缝里朝外张望。猛烈的枪声一直没有停过。院子里只剩下队长一个人,他蹲在矮墙后面。经他布置在磨坊外面的士兵是在步步为战,不轻易放弃土地。但是敌人的火力逼得他们不能不放弃他们的隐蔽场所,只好一个个地爬回来。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拖延时间,不要暴露自己,让普鲁士军队没法知道他们的实力。一个钟头又过去了。有一个军士进来,说外面只剩下两三个人,军官掏出表来,喃喃地说:

“两点半了……好,我们还要坚持四个钟点。”

他吩咐把院子的大门关上,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进行一次有力的抵抗。因为普鲁士军队在莫勒尔河对岸,所以不必担心他们会马上冲过来。两公里以外有一座桥,可能他们不知道,至于他们涉水过河这一点,看起来也不大可能。因此军官单单派人监视住大路;全部兵力都用来对付田野那个方向。

枪战又停止了。磨坊在大太阳下仿佛死去了。没有一扇护窗板开着,没有一点声音从里面透出来。这时候,普鲁士军队慢慢地开始在卡涅树林边缘出现。他们探出头来,胆子越来越大。磨坊里有好几个士兵已经把枪托抵在肩膀上瞄准;但是队长大声说:

“不行,不行;再等一等……放他们过来。”

他们很谨慎,疑虑重重地望着磨坊。这座古老的建筑,一点声音也没有,阴惨惨的,外面还爬满了常春藤,叫他们不敢放心。然而他们还是前进了。等到有五十个人来到对面的草地上,军官说了声:

“打!”

一阵排山倒海的响声,接着是几下零星的枪声。弗朗索瓦丝直打哆嗦,不知不觉地举起手来捂住耳朵。多米尼格立在士兵们背后望着;等浓烟略为散开,他看见三个普鲁士兵仰面躺在草地当中。其余的都躲到柳树和白杨后面去了。接着围攻就开始了。

一个多钟头里,磨坊给子弹打得像筛子一样。子弹像冰雹似的打在古老的墙上,碰到石头,可以听见子弹炸开,落在水里的声音;钻进木头,可以听见低沉的声音。有时候,嘎吱一响,这是说轮子给打中了。磨坊里的士兵不乱放枪,只在他们能够瞄准的时候才放。队长不时地看表。一颗子弹把护窗板打碎,嵌进天花板的时候,他喃喃地说:

“四点钟了。我们再也守不住了。”

的确,这场猛烈的枪战渐渐地使这座老磨坊摇晃了。一扇护窗板给打得千疮百孔,像一条镂空的花边,落到河水里,必须用一床垫子来代替它。墨利埃老大爷时时刻刻冒着危险去望一望他那可怜的轮子坏成什么样子。轮子被击中的响声一直钻进他的心里。这一次它可是真的完蛋了;他再也没法修理了。多米尼格央求弗朗索瓦丝躲起来,可是她一定要留下来守着他;她坐在一只大橡木衣柜后面,衣柜正好保护她。然而一颗子弹打过来,打在衣柜上,衣柜的侧板发出一下低沉的响声。多米尼格于是站到弗朗索瓦丝前面。他一枪还没有放过;他手里握着他的枪,可是没法走近窗口,因为窗口都被士兵占据了。每开一枪,地板都要跟着震动一下。

“注意!注意!”队长突然大声喊。

他刚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从树林里出来。紧跟着一阵可怕的枪射过来,像飓风似的掠过磨坊。另一扇护窗板给打落了,子弹嘘嘘地从开着的窗口射进来。两个士兵滚到地上;一个不再动弹,因为他躺在那里很碍事,被人推到墙边。另外一个弯着身子,央求别人结束他的生命;可是谁也不理他。子弹不断飞进来,每个人都躲起来,尽力想找一个枪眼还击。又有一个士兵受了伤;他一声不响,瞪着没神的眼睛倒在一张桌子旁边。弗朗索瓦丝看见这些伤亡,吓呆了,机械地推开自己的椅子,靠墙坐在地上;她以为这样一来,她的身体缩在一起,危险也就可以减少了。这时候,士兵们把房子里所有的床垫都搬来;窗口总算又堵住了一半。大厅里尽是各色各样的碎片,损坏的武器和打坏的家具。

“五点了,”队长说,“坚持下去……他们要想办法过河了。”

这当儿,弗朗索瓦丝叫了一声。一颗子弹弹回来,擦过她的额头,流了几滴血。多米尼格看了看她,随后他走到窗口,放了第一枪,以后一直没有停过。他装子弹,开枪,周围的事情一概不管;不过还不时地朝弗朗索瓦丝看上一眼。而且,他一点也不着急,仔细地瞄准。正如队长预料的,普鲁士军队沿着白杨树过来,打算强渡莫勒尔河;可是,只要有一个人敢冒一冒险,头上就立刻会中一颗多米尼格的子弹倒下去。队长看见这情况,很惊讶;他夸奖这个年轻人,对他说要是多几个像他这样的射击手就好了。多米尼格并没有听他的话。一颗子弹擦破他的肩膀,另一颗子弹挫伤了他的胳膊。他还是继续在开枪。

又有两个人被打死了,床垫被打得稀巴烂,再也堵不住窗口。最后一排子弹简直好像要把磨坊打飞了,阵地守不住了。可是军官还在一个劲地重复说:

“坚持下去……再坚持半个钟头。”

现在,他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时间了。他曾经答应过他的指挥官,把敌人挡在这儿,一直挡到天黑。因此在他决定的撤退时间以前他绝不会后退一步。他仍然保持着愉快的神色,对弗朗索瓦丝微笑,为的是使她安心。他自己也捡起一个被打死的士兵的步枪,朝外面射击。

大厅里只剩下四个士兵了。普鲁士军队大批地在莫勒尔河对岸出现,很明显,他们现在随时都可以渡河。几分钟又过去了;队长还是跟以前一样坚决,不肯下撤退的命令。这时候一个军士跑来说:

“他们到了大路上,他们抄了我们的后路。”

普鲁士军队一定发现了桥。队长掏出表来。

“再坚持五分钟,”他说,“他们在五分钟以内还到不了这儿。”

后来,到了整六点的时候,他才同意让他的部下从一个小门撤出去,小门外是一条小胡同。从那儿他们跳进一条沟,躲到索瓦尔森林里去。队长临走时,非常客气地向墨利埃老大爷行礼,并且向他道歉。他甚至还说:

“想办法诓住他们……我们还要回来的。”

这时只有多米尼格一个人留在大厅里。他一直不停地放枪,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情况也不了解。他只觉得应该保卫弗朗索瓦丝。士兵们都走了,他却完全不知道。他只是不停地放枪,每一枪都打倒一个。突然传来一片吵闹的声音。普鲁士军队刚从后面冲进院子。他放了最后一枪,他们朝他扑过去的时候,他的枪还在冒烟。

四个人抓住他;其余的围住他,用一种难听的语言高声叫骂。他们差点儿当场就把他杀死。弗朗索瓦丝冲过来哀求。这时候一个军官走进来,命令把这个俘虏带到他面前。在和他手下的士兵们用德国话谈了几句以后,他回过头来,用极流利的法国话凶狠地对多米尼格说:

“两个钟头以后,枪毙你。”

这是德军参谋部公布的一条规定:凡是不属于正规军的手持武器的法国人,一律枪决。甚至连民兵都不承认是交战团体。德国人用这样可怕的办法来警戒企图保卫家园的农民,目的是想阻止全体人民起来反抗他们,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个。

军官长得又高又瘦,约莫五十岁。他对多米尼格做了一次简短的审讯。他的法国话虽然说得很纯正,但带着普鲁士人的死板调子。

“您是本地人吗?”

“不,我是比利时人。”

“为什么拿武器?……这一切跟您没有关系呀。”

多米尼格没有回答。这当儿,军官看见了弗朗索瓦丝。她站在那儿听,脸色苍白;雪白的额头上的那道伤痕好像一道红杠子。他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仿佛明白了,他仅仅追问了一句:

“您不否认开过枪吗?”

“我能放多少枪就放了多少枪。”多米尼格沉着地回答。

这个口供其实是用不着的,因为他被火药熏得乌黑,浑身是汗,身上还带着几点血迹,那是从他肩膀的伤口里淌出来的。

“很好,”军官又说了一遍,“两个钟头以后枪毙您。”

弗朗索瓦丝没有哭。她合起双手,又默默无言地举起来,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军官注意到这个手势。两个士兵把多米尼格带到隔壁的一间屋子里去,守着他。年轻姑娘两条腿好像断了似的,倒在一张椅子上。她哭不出来,仿佛气憋住了。这时候,军官一直在打量她。最后他才开口问她:

“这个小伙子是您的哥哥吗?”他问。

她摇摇头。他仍然是那么死板板的,没有一丝笑容。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

“他在本地住了很久吗?”

她又点点头。

“那么他对附近一带的树林一定很熟悉啦?”

这一次她开口了。

“是的,先生。”她一边说,一边有点诧异地望着他。

他没有再问下去,转过身,要人把村长带到他跟前来。可是弗朗索瓦丝站起来,脸颊上泛起淡淡的一层红晕。她相信自己已经懂得他问话的目的,心中又滋生了希望。她亲自去找她的父亲。

枪声刚一停止,墨利埃老大爷就急急忙忙从木头走廊下去,看一看他的轮子。他宠爱他的女儿,他对多米尼格这个未来的女婿,有深厚的感情;可是他的轮子在他的心里也占着一个很大的位置。现在这两个孩子——他是这么称呼他们的,——都平平安安地脱离了这场战祸,他想起了另外一个心爱的宝贝。它吃了非常大的苦。他身子俯在这巨大的木头架子上,伤心地检查它的累累伤痕。五片翼子板被打得粉碎,中央的骨架也被打得像蜂窝。他用手指头伸进这些弹孔,试探一下到底有多深,一边心里盘算怎样来修补这些损伤的地方。等到弗朗索瓦丝来找他,他已经在用碎木头和青苔填塞裂缝了。

“爸爸,”她说,“他们找您去。”

她终于哭出来了,一边哭,一边把方才听到的话告诉他。墨利埃老大爷摇摇头。没有像这样枪毙人的。应该看看再说。于是他带着平时那种沉默平静的神色回到磨坊里。当军官提出征收军粮的要求的时候,他回答说罗克柳斯人不惯于受人粗暴对待,要是使用暴力的话,任什么也别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他愿意负责一切,可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允许他去单独进行。起先,军官听了这种平静的声调好像很生气;后来他在老头儿的干脆明白的表示面前让了步,甚至又把他叫回来,问他。

“对面那片树林,你们怎么叫它的?”

“索瓦尔树林。”

“面积有多大?”

磨坊主人凝视着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

说罢他就走开了。一个钟头以后,军官索取的军税,其中有粮食,也有钱,都摆在磨坊的院子里了。夜已来临,弗朗索瓦丝忧虑重重地注意着士兵们的一举一动。她一直待在多米尼格被监禁的那间屋子附近。七点钟左右,她紧张得像有刀子割她一般。她眼看军官走进俘虏的屋子,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约莫说了有一刻钟光景。军官有一会儿走到门口,用她听不懂的德国话下了一道命令;等到来了十二个带着枪的人在院子里排好,她禁不住一阵哆嗦,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样看来,什么都完了,死刑就要执行。十二个人在那里待了有十分钟,多米尼格的声音继续提高,从声调听起来,好像坚决拒绝什么似的。最后军官走出来,一边粗暴地关上门,一边说:

“好,再考虑考虑……我让您考虑到明天早上。”

他做了个手势,命令那十二个人解散。弗朗索瓦丝一下子愣住了。墨利埃老大爷呢,他一直在抽着他的烟斗,带着单纯的好奇眼光看着这一小队兵。这时候,他走过来,慈爱地挽住她的胳膊。他把她带到她的卧房里去。

“你放心好了,”他对她说,“想法睡一觉……明天天亮以后,我们再看吧。”

他出来以后,为了谨慎起见锁上了房门。他有一个原则,就是女人一无用处,遇到正经事,她们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弗朗索瓦丝并没有躺下,她坐在床上,坐了很久,在听房子里的种种嘈杂声。驻扎在院子里的德国兵在唱歌,嬉笑;他们准是到深夜十一点还在大吃大喝,因为吵闹声一刻也没有停过。就是磨坊里,也不时地有沉重的脚步声,毫无疑问,这是哨兵在换岗。但是她最关心的,是能够听到自己屋子底下的那间屋子里的声音。有好几次她躺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板上,那间屋子正好是他们关多米尼格的屋子。他一定从墙边走到窗口,因为她听见他走来走去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响了好久;后来寂静无声,无疑地,他已经坐下来。其余的嘈杂声也都已经停止;一切都沉沉入睡。等到她断定整所房子都进入梦乡的时候,她尽可能轻轻地打开窗户,趴在窗口。

外面的夜又晴朗又温和。蛾眉般的新月正朝着索瓦尔树林背后落下去,朦胧的月光像通宵点着的小灯似的照在田野上。大树的树影越来越长,像一条条黑带子横在牧场上;没有阴影的地方,青草像嫩绿色的天鹅绒一样柔软。可是弗朗索瓦丝一点也不注意这种神秘妩媚的夜景。她在仔细查看田野,寻找德国人在这边布下的哨兵。她能够清楚地辨出他们分布在莫勒尔河沿岸的人影。只有一个站在磨坊前面,河水的那一岸,靠近一棵枝叶垂在水里的柳树。弗朗索瓦丝看得清清楚楚;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带着一副牧羊人沉思的神情,仰面看着天空。

这样仔细观察了一番以后,她又回到床上坐了下来。她坐了有一个钟头,全神贯注地思索。随后,她又听;房子里没有一点响声。她重新走到窗口,向外瞧了一眼,可是月亮还有一只尖角在树林的后边露出来,无疑地她觉得还不方便,因此她又继续等下去。最后她觉得时机到了。夜是一片漆黑,对面的那个哨兵再也辨认不出了,田野跟墨海一般。她细心倾听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有一架铁梯,是由许多嵌在墙上的铁条构成的,从磨坊的轮子起,经过她的窗旁边一直升到房顶的谷仓,这架铁梯是从前的那些磨坊主人用来检查磨坊的机件的;后来机器改装过了,这架铁梯也早就在密密层层盖在磨坊这一面墙壁上的常春藤下面湮没了。

弗朗索瓦丝勇敢地跨过窗台上的栏杆,抓住一根铁条,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悬空了。她开始往下爬;她的裙子非常碍事。突然一块石头从墙上掉下来,扑通一声掉进莫勒尔河。她停住,吓得浑身冰凉,但是她想到从水闸冲下来的河水,响声连续不断,盖住了她造成的任何响声,于是更大胆地往下爬,用脚探着常春藤,踏稳每一级梯子,等她到了和关多米尼格的那间屋子相齐的地方,才停住。一个没有料到的困难几乎夺去她的全部勇气:下边房间的窗户并不是很整齐地开在她那间屋子的窗户下面,和铁梯离得很远。她伸出手去,只能碰到墙壁。难道她只好放弃原来的打算,爬回去吗?她胳膊酸痛,下面的莫勒尔河的潺潺声开始叫她头晕。她于是从墙上掰下一些灰泥,朝多米尼格的窗口扔去。他没有听见,也许他睡着了。她又从墙上掰下一些灰泥,连手指头都抓破了。她已经筋疲力尽,觉得马上就要仰面摔下去,这时候多米尼格总算轻轻打开了窗户。

“是我,”她悄声说,“你快拉我一把,我要掉下去了。”

她和他说话用“你”而不用“您”,这还是第一次。他探出身子,抓住她,把她拉进屋。一进屋她的眼泪就簌簌流下,为了不让人听见,她忍住不哭出声来。接着她尽最大努力,总算克制住自己,冷静下来。

“有人看着您吗?”她低声问。

看见了她,多米尼格早已惊得愣住了,这时还没有恢复过来,只做了简单的手势,指了指门。可以听见门外有呼噜呼噜的声音;看守熬不住,已经睡着了,他一定是靠着门睡在地上,以为这样俘虏就不可能出去了。

“应该逃走,”她急迫地说,“我是来求您逃走,跟您告别的。”

可是,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他重复地说:

“怎么,是您,是您……啊!您真叫我吓了一跳!您会摔死的。”

他握住她的双手,吻了又吻。

“弗朗索瓦丝,我多么爱您啊!……您又勇敢又善良。我只担心一件事情,那就是死以前不能和您再见一次面……既然现在您来了,他们尽管枪毙我好了。只要让我跟您在一起待上一刻钟,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他慢慢地把她拉到身边,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危险使他们俩接近。他们在拥抱里忘了一切。

“啊!弗朗索瓦丝,”多米尼格情意深切地继续说,“今天是圣路易节,我们盼望了那么久的成亲的日子。任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既然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既然我们忠于我们以前的盟约……不是吗?现在是我们结婚的早晨。”

“对,对,”她跟着他说,“我们结婚的早晨。”

他们哆哆嗦嗦地接了一个吻。可是她突然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可怕的现实摆在她的眼前。

“应该逃走,应该逃走,”她结结巴巴地说,“一分钟也别耽搁。”

他又在黑暗中伸出胳膊来抱她,她重新用“你”称呼他,对他说:

“啊!我求求你,听我的话……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一个钟头以后天就亮了。我要你马上走。”

她接着很快地把她的计划说出来。铁梯子一直通到下面的轮子;他一到那儿,就可以借助翼子板到小船上去。小船就藏在一个洞里,他很容易就可以到达对岸逃走。

“可是,那边一定有哨兵吧?”他说。

“只有一个,在对面的第一棵柳树下边。”

“要是他看见我,叫起来,怎么办呢?”

弗朗索瓦丝打了个寒噤。她把随身带下来的一把刀塞在他手里。一阵沉默。

“还有您爸爸和您怎么办呢?”多米尼格接着又问,“不行,我不能逃走……我不见了,这些当兵的说不定会杀害你们……您不了解他们。他们对我说,他们要进索瓦尔森林,如果我答应带路,他们就饶我的命。他们要是发现我不在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年轻的姑娘不想多辩。对他提出的种种理由,她只简简单单地回答:

“为了对我的爱情,逃走吧……如果您爱我,多米尼格,就一分钟也别耽搁。”

接着,她答应仍旧回到她的卧房去。谁也不会知道她帮助过他。她最后把他搂在怀里,用一股异乎寻常的热情吻他,以便促使他听从她的话。他呢,他屈服了。他只向她提出一个问题:

“您能不能向我发誓,您爸爸知道您这么做,而且他也劝我逃走?”

“就是我爸爸打发我来的。”弗朗索瓦丝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是在撒谎。在这时候,她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她要知道他安全,她要摆脱那太阳一出来就是他死亡的信号的可怕念头。等到他走远了,所有的不幸都可以落到她的头上,但是到那时候,只要他活着,她什么都可以忍受了。她的自私的爱情不顾一切地要他活下去。

“那就好了,”多米尼格说,“我就照您的愿望去做。”

他们没有再说话。多米尼格过去重新把窗户打开。冷不防的有一个声音,把他们吓得浑身冰凉。门被摇动了一下,他们以为有人开门。看来一定是巡逻的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他们俩站着,紧紧地抱在一起,带着无法形容的焦虑等待着。门又摇动了;但是它并没有打开。他们不出声地吁了口气,明白了一定是那个睡在门口的士兵在翻身。果然寂静恢复了,呼噜呼噜的鼾声又响起来。

多米尼格坚决要弗朗索瓦丝先回到她的卧房里去。他搂住她,默默地跟她告别,然后帮助她抓住铁梯,自己也跟着爬出来。但是他拒绝在知道她到了她的屋子里以前往下爬一步。等到她回到屋子里以后,她用轻得跟耳语差不多的声音对下面说:

“再见,我爱你!”

她趴在窗口,想看着多米尼格逃走。夜色还是很黑。她找寻那个哨兵,可是连影子也看不见;只有那棵柳树在黑暗中成了一个很淡的斑点。她听见多米尼格的身体擦过常春藤发出的沙沙声,不过一会儿也就听不见了。接着轮子咔嚓响了一下,还有一阵轻微波动的水声,这告诉她年轻人已经找到小船。一分钟后,她果然在灰色的莫勒尔河面上隐隐约约看见那只小船的影子。这时候,她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她仿佛时时刻刻都听见哨兵告警的叫声;在黑暗中发出的每一个细小的声音,她听起来都好像是士兵的急促的脚步声,武器的碰撞声和枪弹推上膛的声音。然而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田野上仍然非常平静。多米尼格一定已经到达对岸。弗朗索瓦丝什么也看不见。寂静统治了一切。她忽然听见急速的脚步声,一声沙哑的叫声,和身体倒下去的沉重响声。接着是比以前更深沉的寂静。于是她就好像感到死神经过似的,面对着这深不可测的黑夜,浑身冰凉。

天蒙蒙亮的时候,磨坊里人声鼎沸。墨利埃老大爷把弗朗索瓦丝的门打开。她走下楼,到了院子里。她脸色苍白,很镇静。可是看见一个普鲁士兵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井边一件摊开的大氅上,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士兵们围着尸体指手画脚,怒气冲冲地大叫大嚷。其中有几个人还朝村子那个方向挥拳头。这时候,军官已经派人把墨利埃老大爷叫来了,因为他是村长。

“瞧,”他说,气得连声音都变了,“我们的一个人,是在河边发现被人谋杀的……一定得狠狠惩戒一下,我打算由你帮我们把凶手找出来。”

“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磨坊主人回答,还是和以前一样冷静,“不过这件事情不容易。”

军官弯下身子,把盖在死人脸上的大氅下摆掀开。于是一个可怕的伤口露出来了。哨兵伤在喉咙上,凶器还留在伤口里。这是一把黑柄的菜刀。

“看看这把刀,”军官对墨利埃老大爷说,“也许它对我们的调查有帮助。”

老头儿吓了一跳,可是他立刻又镇静下来。他回答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一动也不动。

“我们乡下家家都有这样的菜刀……也许您手下的人打仗打厌了,才结果了自己的性命。这种事很可能。”

“住嘴!”军官怒气冲冲地嚷道,“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拦着我不放一把火把这个村庄烧光。”

幸好他在大发雷霆,没有注意到弗朗索瓦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支持不住,在井旁的石凳上坐下来,她的目光一直不离开几乎就躺在她脚跟前的死尸。他是一个高个儿的漂亮的小伙子,跟多米尼格很像,金头发,蓝眼睛。这种相像叫她心里非常难过。她想到死人也许在德国留下一个心爱的人,以后要终日为他啼哭了。她在死人的喉咙上认出自己的菜刀。是她把他杀死的呀。

军官正在说要采取可怕的措施来惩罚罗克柳斯村的人的时候,有几个士兵跑来了。他们刚发现多米尼格已经逃走。这消息引起很大的骚动。军官到现场去,从仍然开着的窗口往外看了看,一切都明白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回来。

墨利埃老大爷听到多米尼格逃走了,好像很不满意。

“这个蠢东西!”他嘟嘟囔囔地说,“他把一切都弄糟了。”

弗朗索瓦丝听见他的话,心里一阵急。但她的父亲并没有疑心到她是同谋。他摇摇头,低声对她说:

“我们这一下可糟糕了!”

“一定是那个坏蛋!一定是那个坏蛋!”军官大声说,“他很可能逃到树林里去了……不过一定得替我们把他找回来,不然,全村的人替他抵罪。”

接着,他对磨坊主人说:

“哼,您一定知道他躲在哪儿。”

墨利埃老大爷不动声色地笑笑,指着那一大片满是树林的山峦。

“您怎么能指望在那里面找到一个人呢?”他说。

“哼!一定有许多藏身的地方,是您熟悉的。我给您十个人;您领他们去。”

“我很愿意,不过,得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才能够把附近一带的树林找遍。”

老头儿从容不迫的态度激怒了军官。事实上他也明白这样搜查是很可笑的。就在这当儿,他瞧见坐在石凳上的弗朗索瓦丝,脸色苍白,抖个不停。年轻姑娘的着急态度引起他的注意。他从爸爸看到女儿,又从女儿看到爸爸,默不作声地过了一会儿。

“那个男的,”最后他粗暴地问老头儿,“不是您女儿的情人吗?”

墨利埃老大爷脸色发青,真像是马上就要扑到军官身上去掐死他似的。可是他直挺挺地立着,没有回答。弗朗索瓦丝双手捂住脸。

“嗯,是这么回事,”普鲁士人继续说,“不是您就是您女儿帮助他逃走的。您是他的同谋……最后一次问您,您愿不愿意把他交出来?”

磨坊主人没有回答。他掉过头去,毫不在乎地望着远处,好像军官不是在跟他说话。这一来,军官气极了。

“很好!”他宣布,“那就枪毙您来抵他。”

他又一次向行刑队发出命令。墨利埃老大爷还是跟以前一样镇静。他微微耸了耸肩膀;在他看来,这场戏平淡无奇。毫无疑问,他不相信会这样随随便便就枪毙一个人。等到这一队人来到以后,他很严肃地说:

“看起来,是认真的了?……我很高兴。如果你们一定要杀一个人,是我或是别人都是一样。”

但是弗朗索瓦丝好像疯了似的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做做好事吧,先生,不要伤害我的爸爸。杀了我来抵他……是我帮助多米尼格逃走的。有罪的只有我一个人。”

“住嘴,小妞子,”墨利埃老大爷大声喊道,“你为什么撒谎?……她在她的屋子里给关了一整夜,先生。我向您保证,她是在撒谎。”

“不,我不是撒谎,”年轻姑娘恳切地说,“我从窗口爬下去;我鼓励多米尼格逃走……这是真的,完全真的……”

老头儿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可以从她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看出来,她没有撒谎。这件事把他吓住了。啊!这伙孩子,光凭着他们的热情,把事情搞得多糟啊!想到这儿,他火起来了。

“她疯了;别听她的,她在跟您胡说八道……来,让我们赶快了结吧。”

她还想争辩。她跪下来,合起双手。军官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场痛苦的斗争。

“天晓得!”他最后说,“我要枪毙您的父亲,是因为抓不到另外一个……您只要把另一个找回来,您的父亲就可以恢复自由。”

他提出的条件残酷极了,她听了眼睛瞪得老大,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

“这真可怕,”她喃喃地说,“如今您要我到哪儿去找多米尼格?他走了,别的我都不知道。”

“好,您自己选择吧。是他还是您的父亲。”

“啊!我的老天爷!我能选择吗?即使我知道多米尼格在哪儿,也不能选择呀!……您是在用刀子割我的心……我还是马上死了拉倒。是的,越快越好。杀了我吧,我求您,杀了我吧……”

绝望,眼泪,最后弄得军官不耐烦了。他大声说:

“够了,够了!我成全成全您,我答应给您两个钟头时间……要是两个钟头以后您的爱人还不回来,就由您父亲抵他。”

他叫人把墨利埃老大爷带到曾经关多米尼格的那间屋子里去。老头儿要了一些烟草,就抽起烟来了。他不动声色,脸上看不出一点激动的表情。不过,等到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抽着烟,两颗大泪珠沿着他的腮帮子慢慢滚下来。他那可怜的宝贝孩子,在忍受着怎样的苦痛啊!

弗朗索瓦丝留在院子中间。普鲁士兵嘻嘻哈哈地打她身边走来走去。有的甚至冲她说话,跟她开玩笑,不过她听不懂。她望着她父亲刚才进去的那扇门。她慢慢地把手举到额头上,好像要防止脑袋炸开似的。

军官临走的时候对她说:

“您有两个钟头的时间。要好好利用。”

她有两个钟头的时间。这一句话在她脑子里嗡嗡响。她信步出了院子,一直朝前走。上哪儿去呢?她甚至都不想做出一个决定,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可是她倒希望见见多米尼格,他们俩可以在一起商量商量,说不定能够想出一个办法。她越想越乱,想着想着走下了坡,来到了莫勒尔河边。她从水闸下边,一个有许多大石头的地方过了河。她的脚把她领到了牧场角上的第一棵柳树底下。她弯下腰,看到一摊血,脸登时吓白了。就是在这儿啊。她顺着多米尼格在草里踏出的痕迹朝前走;他一定跑过,因为可以看到一连串跨大步留下的脚印横在牧场上。过了牧场,脚印看不见了。可是在邻近的一块草地上,她相信又找到了它们。就这样她一直被引到森林边缘,接着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了。

虽然如此,弗朗索瓦丝还是走进了森林。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觉得松了口气。她坐了一会儿。接着她想到时光在一刻不停地消逝,又连忙站起来。她离开磨坊已经多久了?五分钟?还是半个钟头?她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说不定多米尼格藏在她认识的一片矮林里。有一天下午,他们俩曾经一起在那儿吃过榛子。她走到矮林,找来找去。只有一只乌鸫飞出来,唱着它那又甜蜜又忧愁的调子。这时候她想到他可能躲在岩洞里。以前他有时候潜伏在那儿打猎。可是洞里是空的。找他又有什么用呢?她不会找到他的;然而要找到他的愿望渐渐强烈起来,她越走越快。她突然想到,他很可能爬上树。于是她一边走,眼睛一边望着高处,每走十五步或者二十步,就喊他的名字,好让他知道她就在附近。回答她的是布谷鸟。一阵风从树枝间吹过,她还以为是他在那儿,就要下来了呢。甚至有一次,她以为看见他了;她停住脚步,气都透不过来,突然想逃开。她跟他说什么呢?难道她是来带他回去让人枪毙的吗?啊!不,她绝不会谈到这些事情;她要叫他逃走,不要留在附近。紧跟着她又想到她的父亲正在等她,心痛得像刀绞一样。她倒在草地上,一边哭,一边大声地重复说:

“老天爷!老天爷!我为什么上这儿来啊!”

她上这儿来真是发疯。她害怕起来,跑,不停地跑!想跑出森林。她迷了三次路,以为再也找不到磨坊了。哪知她糊里糊涂地却来到罗克柳斯对面的一片牧场上。她一看见村子,又停了下来。她一个人回去吗?

她站在那儿,忽然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叫她:

“弗朗索瓦丝!弗朗索瓦丝!”

她看见多米尼格从一条沟边伸出头来。公正的老天爷!她找到他了!难道是老天要他死吗?她忍住没有哭出来,自己也跳到沟里。

“你在找我吗?”他问。

“嗯。”她回答,脑子里嗡嗡响,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啊!出了什么事啦?”

她垂下眼帘,结结巴巴地说:

“啊,什么事也没有;我不放心,想看看你。”

他这才安心了,接着告诉她:他不愿意离远,他为他们担心。这些普鲁士坏蛋很可能拿女人和老年人出气的。既然一切都很好,他就笑着补了一句:

“只是婚期要延迟一个星期了。”

后来,注意到她的神情仍然很沮丧,他又变得严肃起来。

“可是你怎么啦?你还有事瞒我。”

“没有,我可以发誓。我是跑着来的。”

他抱住她,对她说再这样谈下去,对她和他都是不谨慎的,他要沿着沟走进森林去。她留住他,她抖得非常厉害。

“你听我说,也许你还是待在这儿好……没有人找你;你用不着担心。”

“弗朗索瓦丝,你有事瞒着我。”他又说了一遍。

她连忙又发誓,说她没有什么事瞒他。她只不过希望知道他在附近。她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别的理由。他觉得她那么奇怪,现在即使要他走远,他自己也不愿意了。况且,他相信法国军队会回来。在索瓦尔那边有人已经看见队伍。

“啊!让他们赶快到这儿来,越快越好!”她热切地念叨。

这当儿,罗克柳斯的钟楼敲响十一点的钟声。一下下钟声又嘹亮又清晰。她慌慌张张站起来;她离开磨坊已经两个钟头。

“听好,”她迅速地说,“如果我们需要你,我会到楼上我的屋子里,在窗口挥动手绢。”

她连奔带跑地走了;多米尼格心事重重,躺在沟边上,注意着磨坊。弗朗索瓦丝回到罗克柳斯,碰见一个要饭的老头儿朋当老爹。只要是本地人他全都认识。他向她打了个招呼。他刚刚看见磨坊主人被围在普鲁士人中间;他继续走他的路,一边画十字,一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不连贯的话。

“两个钟头超过了。”军官在弗朗索瓦丝出现时说。

墨利埃老大爷在那儿,坐在井旁的石凳上。他一直在抽烟。年轻姑娘重新又哀求,哭,跪下来。她想要拖延时间。她怀有的看见法国军队回来的希望越来越大,她痛哭流涕的时候,甚至相信听见了远处的一支军队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啊!要是他们来了,要是他们把他们全部救出来,该有多好!

“请听我说,先生,一个钟头,再答应一个钟头……您一定能够给我们一个钟头吧!”

可是,军官丝毫没有被打动。他甚至命令两个兵抓住她,把她带走,好让别人安安静静地执行老头儿的死刑。这时候,弗朗索瓦丝内心起了一场可怕的斗争。她不能听任她的老父亲这样被屠杀;不,不,她宁可跟多米尼格一块儿死。她正朝自己的屋子奔去,多米尼格却自己走进了院子。

军官和士兵们发出了胜利的叫声。可是他呢,那儿就仿佛只有弗朗索瓦丝一个人似的,他一直朝着她走过去,态度平静,平静中还带点严肃。

“这样不好,”他说,“你为什么不把我带回来呢?还是朋当老爹告诉我的……好啦,我回来了。”

三点钟了。天空慢慢地布满了大片大片的乌云,附近一定有一场雷雨过去了。这昏黄的天空,这些破衣烂衫般的古铜色云絮,把原来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那么愉快的罗克柳斯的山谷,变成阴森森的魔窟。普鲁士军官只是把多米尼格关起来,没有表示究竟要怎么处置他。弗朗索瓦丝从中午起,一直在忍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苦。尽管她父亲苦苦相劝,她还是不肯离开院子。她在等候法国军队。可是时间不停地逝去,夜快要来临了;虽然拖延了不少时间,但是看起来并不能改变可怕的结局,因此她更加痛苦。

然而,将近三点钟的时候,普鲁士军队开始做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军官和头一天一样,跟多米尼格两人待在屋子里,待了有好一会儿。弗朗索瓦丝知道这是决定年轻人的生死关头;她于是合起双手,做祷告。墨利埃老大爷在她身边,仍然保持着又严肃又镇静的态度,这种态度只有逆来顺受的老庄稼人才有。

“啊!老天爷!啊!老天爷!”弗朗索瓦丝念叨,“他们要杀死他了……”

磨坊主人把她拉到跟前,像抱孩子似的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上。

这时候,军官走出来,背后有两个士兵押着多米尼格。

“绝不答应,绝不答应!”多米尼格喊道,“我准备死。”

“再好好考虑考虑吧,”军官接过来说,“您不肯帮我这个忙,别人会帮我的。我提出以您的生命做交换条件,总算宽大了……事情很简单,只要穿过树林把我们领到蒙特东就行了。一定有小路。”

多米尼格不再回答。

“那么,您是顽固到底了?”

“杀了我,让我们赶快了结吧。”他回答。

弗朗索瓦丝合着双手,远远地向他哀求。她忘记了一切,她可能劝他做一件可耻的事。可是墨利埃老大爷抓住她的双手,不让普鲁士人看见一个给痛苦折磨疯了的女人的手势。

“他说得对,”他小声说,“宁可死。”

行刑队已经来了。军官还在等候多米尼格会软下来。他一直期待多米尼格会改变主意。一片寂静,远远传来了隆隆的雷声,田野里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就是在这一片寂静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喊起来:

“法国军队!法国军队!”

果真是他们。在树林的边缘,通往索瓦尔的路上,可以辨认出一长溜的红裤子。磨坊里顿时乱得非常厉害。普鲁士兵跑来跑去,带着很重的喉音哇啦哇啦乱吼,不过这时候还一枪没有放。

“法国军队!法国军队!”弗朗索瓦丝拍着手喊。

她好像疯了。她从她父亲的怀里挣脱出来,举起胳膊,不停地笑。啊!他们可来了,来得正是时候,多米尼格还活在那儿呢!

像霹雳似的,她耳朵边响起一排可怕的枪声,使她回过头来。原来军官刚才低声地说:

“我们先把这件事办了。”

他亲自把多米尼格推到敞棚的墙边,命令开枪。等到弗朗索瓦丝回过头来的时候。多米尼格已经躺在地上,胸口上中了十二颗子弹。

她没有哭,她呆住了。她两眼发定,走到敞棚底下,在离尸体没有几步远的地方坐下来。她望着他,手不时地做出一个像婴儿那样的茫然的动作。普鲁士军队已经把墨利埃老大爷当做人质抓起来。

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军官明白撤退也是全军覆没,于是迅速把他手下的人布置好。他要以最高的代价付出他的生命。现在是普鲁士军队守磨坊,法国军队来攻打了。一开头,火力就很猛烈。半个钟头里没有停过。后来,突然有一声沉重的爆炸声,一颗炮弹把那棵上百年的榆树的一条大树杈炸断了。法国军队有大炮。炮兵阵地正好就在多米尼格曾经躲过的那条沟的边沿上,轰击着罗克柳斯的那条街道。这样一来,战斗不会长了。

啊!可怜的磨坊!炮弹从这边穿到那边。半个屋顶已经给掀掉了。两堵墙也倒了。尤其是向着莫勒尔河的那一面破坏得叫人见了心酸。常春藤从摇晃的墙上拔起,像破布条似的悬挂着;河水带走了各式各样的破烂东西。从一个缺口,可以看见弗朗索瓦丝的屋子,看见她的床,白帐子很仔细地合着。老轮子一连中了两发炮弹,它发出垂死的呻吟:翼子板给河水漂走,骨架坍成一堆。欢乐的磨坊的灵魂飞走了。

接着,法国军队发起进攻。一场疯狂的白刃战。在铁锈色的天空下,这阴森森的山谷里遍地是死尸。广阔的牧场上有孤立的大树和投下一块块阴影的像帐幔似的白杨,看上去杀气腾腾。左右两边的森林宛如比武场的围墙,包围着打仗的人。泉水和河流也在战场的恐怖中呜咽。

弗朗索瓦丝一直待在敞棚底下,蹲在多米尼格的尸首面前。墨利埃老大爷被一颗子弹打死了。这时候,普鲁士军队已经完全被歼灭,磨坊也着了火,法军的队长率先冲进院子。自从战争爆发,这还是他打的第一场胜仗,所以他精神百倍,把他那高大的身子挺得笔直,像英俊的美男子那样笑得非常可爱。他看到弗朗索瓦丝呆头呆脑地在冒着烟的磨坊的废墟里,她的父亲和她的未婚夫的尸首中间,这时他用军刀很潇洒地朝她行了一个军礼,大声喊道:“胜利了!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