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快到啦!巴黎人又多起来了。火车站的所有月台上满是旅客和行李。所有那些不论是赶时髦,还是出于对乡村的爱好,分散到外省各地的家庭都急急忙忙赶回到自己的家里,为了又重新找到一套温暖舒适的好房间来过冬而感到非常幸福。您不能想象在离开两三个月以后,躺在自己的床上有多么舒服。这种大规模的返回城里是十月份个人社会生活范围里的一件最重要的大事。夏天的娱乐已经结束;冬季随着它的宴会、舞会、戏剧的首次公演和文学新作的出版一同开始。

我也是刚旅行回来,打算在这篇专栏文章里向已经被北风吹冷了的夏季的娱乐告别。没有人怀疑,在最近二十五年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对乡村生活的热烈爱好控制住了巴黎人。在铺设铁路以前,敢于extra muros68冒险的有胆量的人是很少的。只有那些有田产的人,或者是受到富裕的地主邀请的人才离开巴黎。现在连最起码的公务员,最小的靠年金收入生活的人,都要去海滨或者什么别的有水的地方去享受几个星期的舒服生活。七月的太阳刚开始把巴黎的路面晒烫,所有的人都逃走了。只有那些对自己不够尊重的人才留在城里。我不敢说在乡下人人都快活得像疯子,接下来我们就可以看到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动向将一年比一年扩大,两三个世纪以后巴黎在八月到十月这段期间将会变成一座空城。

因此,我认为现在完全有必要把这个季节里发生的一些事报道一下。我保证它们的真实性。资料是一个朋友提供给我的,绝对精确可靠;在这些资料中你们将看到巴黎人惯常是怎样理解乡村生活的。这是从我们这一辈人的风尚中撷取的一页。

一 乡间住宅

罗比诺夫妇,住在圣卡特琳农业街的小有产者,最近几年在离埃当普十公里的地方买了一所被一片园子围绕着的房子。以前他们在圣芒代,城沟的对面,有一座别墅,因为日夜不断地听火车的汽笛声听腻了,而且发现在那儿他们并不觉得是在乡下,所以把它卖了。至少在奥日河畔埃佩尔内(离他们的新花园住宅只有几托瓦兹远的村庄叫这个名字)没有铁路,而且周围都是田野。罗比诺夫妇实现了他们二十年来一直怀有的一个梦想。

在七月的头几天,忙乱已经开始了。这个家庭的宝贝孩子夏尔,一个十七岁的笨手笨脚的少年,要到八月三四号才能离开学校,因此罗比诺夫妇不能在这个日期以前离开巴黎。况且罗比诺太太要有一个月时间才能够勉强把行装收拾好。您倒是想想看,要跨越十五法里多的距离,而且在奥日河畔埃佩尔内什么也买不到,甚至连个针头线脑都买不到;因此什么都应该带去。四只巨大的箱子勉强把全部东西装下。罗比诺双手插在口袋里,心满意足地说,他连一个小指头也不用动,平静地看着他的妻子忙碌。尽管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她在动身的那天还是叫了起来:

“我的天!我忘了买衣刷和牙刷……我得在埃当普停一停。”

最后全家人动身前往奥日河畔埃佩尔内。一辆散了架的老公共马车把他们送到他们的房子门口。头三天是在布置新居的那些琐碎的工作中度过的:蜘蛛网要扫掉,房间要通通风等等。这所三层楼的房屋并不大,二楼三楼各有四间卧房,楼下是一间大客厅和一间大餐厅。罗比诺先生和罗比诺太太占用二楼,至于夏尔,为了摆脱父母的监视,他住在三楼,三楼上其余卧房供客人使用。花园很小。这是我们在公路旁边常常可以见到的那种花园;它被高墙围着,有一小块菜地,整个儿花园蒙上一层来往车辆扬起的尘土,变成了白颜色。但是罗比诺肯定说,从他们的窗口望得见一片极其美丽的景色。其实从那儿看到的是一片广阔的平原,由农田和牧场分隔成许多块方格子,没有一株树。另外,在天边有一排白杨树清楚地呈现在天空的背景上。您可以想象您偶然来到平坦、单调的博斯后见到的情景。

“多么富饶的地区!”罗比诺不断地连声说,“没有一拃地浪费,应该看看这儿有怎样的麦子,怎样的干草!”

乡间生活开始了。整个冬季,罗比诺夫妇坐在圣卡特琳农业街他们的小套房的四堵墙之间,制订一些计划:他们将过怎样美好的生活,他们将到很远的地方去散步,他们将尽情享受乡村的各种快乐。

但是他们住到乡下来,把他们所有的有产者的习惯都带来了。起初,在兴头上,他们还有勇气一直走到圣伊莱尔,走到马里尼,在那儿吃一客味美可口的煎蛋卷。但是不久以后,罗比诺太太就赖在她的餐厅里不肯出来,罗比诺也光穿件衬衫,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那几棵固执地不肯结果实的梨树前面。只有夏尔从早到晚不露面。他在埃佩尔内闷得要命,但是他这个人沉默寡言,奸诈狡猾,从来不抱怨,他要尽可能好地利用这个假期来向乡村姑娘求爱,这个角落里的乡村姑娘是挺活泼可爱的。在所有的牧场上都可以见到他,他伸直身子躺在柳树下,假装睡着了,其实他的眼睛睁开,仔细地望着那些过路的乡下女人。一天,他的父亲在谷仓后面撞见他,他正在那儿跟面包师傅的女儿玩捉迷藏。

这些正直的人到了那儿还不满半个月,有一天早上,罗比诺在菜地里比平时更加频频地打过呵欠以后,在吃中饭时宣布:

“我们写信给迪博谢,请他带着他的太太和女儿到这儿来过上一个星期,怎么样?”

“可是你已邀请他们在九月初来,”罗比诺太太提醒他,“日期改变,迪博谢太太肯定会感到不方便。”

“那就只好对他们抱歉了,”她的丈夫回答,“他们可以提前来。奥日河里有鳗鱼和鱼。迪博谢来了以后跟我一起去钓鱼。”

迪博谢一家人即将来到,使得全家人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在具有催眠作用的、烦闷无聊的乡下生活中昏昏入睡的罗比诺夫妇,突然一下子醒过来了。客人的卧房要布置,干净的窗帘要挂上,新床单要换上。夏尔应该帮助他的父亲,这使得他的情绪很不好。至于罗比诺太太,她说她得上埃当普去一趟,因为在奥日河畔埃佩尔内,凡是她需要的东西都没法买到。一天早上,她乘了一辆蹩脚的大车动身了,直到晚上很晚以后才带着她买的许许多多东西回来。因为她把女厨子带去了,所以这天晚上晚饭吃得很马虎:煮熟的冷肉和干酪。迪博谢一家人应该在第二天到,大家都希望这所房子能以最漂亮的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因此没有一个人在半夜十二点以前睡觉,罗比诺想把花园里的那些小路打扫干净,白天没有时间。夏尔不得不提着一盏灯替他照亮。

“你看见了吧,”做父亲的一再说,“这样一来看上去要好多了……我早就想把花园打扫一下,特别是因为迪博谢太喜欢吹牛,他总认为别人家里什么都不行。”

果然不错,第二天迪博谢一家子刚一到,又高又瘦、说起话来咕咕哝哝的迪博谢就大声嚷道:

“啊,我承认,一定是非常喜欢您才会钻到这样一个窟窿里来!这片平原太阴森可怕了!待在这儿会活活闷死的!”

他在花园里还没有走上三步,就提出了意见:

“啊!您让人在小路上铺了砾石……这会磨坏鞋子的……要是我,我宁可铺沙子。”

迪博谢太太和她的女儿佩拉吉从公共马车里出来,神色慌张。迪博谢太太是一个像球一样滴溜滚圆的胖妇人,而她的女儿,十四岁,通过遗传从父亲那儿得到的是高身材,而且瘦得像一根挂窗帘的金属杆子。这母女俩被领进为她们准备的卧房里。她们换衣裳,使中饭推迟了半个小时。在饭桌上迪博谢把什么都批评到了。生活在乡下,在他看来,是荒谬透顶的事。一个人何苦隐居到这平原中来喝坏牛奶,吃哈喇的黄油和用臭鸡蛋做的煎蛋卷!

“瞧,这只小鸡您花了多少钱?”

罗比诺太太回答说,她到埃当普去买来的,花了三法郎。

“三法郎!”迪博谢气愤地叫了起来,“您跑了两法里多路去花三法郎买这样一只死鸡!把人牙齿都崩断了!……您倒是问问我的太太看,前天,我们花两个半法郎买了一只阉鸡。”

“确实如此,”迪博谢太太支持他,说,“而且我还怀疑女厨子揩了我两个苏的油呢。”

罗比诺夫妇尽力使他们的朋友们平静下来。我的天主!乡下总是乡下!他们希望他们的朋友们不至于太烦闷无聊。他们第一次向他们提出到圣伊莱尔去散步,这是当地唯一有点东西可以看看的地方。但是迪博谢回答说,得好好考虑考虑。他到乡下来不是为了找劳累来的。然而他还是接受了第二天去钓鱼的建议。他带来了他的钓鱼竿,他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花在安装钓鱼竿上。

至于夏尔,吃中饭的时候,别人让他坐在佩拉吉旁边,他一直在偷偷地观察她,最后认为这位小姐长得像一只雌火鸡。他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见到她了。但是她确确实实变得一年比一年丑。好吧,如果他们以为他会照料这个干瘪姑娘,那他们可是大错而特错了。因此吃完餐后点心以后,他在没有被人注意的情况下,成功地溜出房间,到了晚上他母亲向他提出,他们曾经在房子里到处找他,他说他到勒伯夫老爹的田地深处的两棵胡桃树下去温习功课了。

第二天,迪博谢得意扬扬地钓鱼回来。他的朋友罗比诺什么也没有钓到,他对他尽情地挖苦嘲笑。这一整天他情绪很好,施展他的才智,拿房子和花园开了许多玩笑。

“我们是老朋友,对不对?”罗比诺晚上带着强笑对他的妻子说,“对他什么都可以原谅的……况且,他是个性情很愉快的人,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感到烦闷的。”

但是第二天迪博谢大发雷霆。他连一条最小的鱼也没有钓到。奥日河这条小河夹在两行柳树中间,碧波荡漾,可是它什么难听的骂人话都听到了。

“这肮脏的细水沟,母鸡走过去连爪子都不会湿!……我一定是昨天把鱼都钓光了。”

在这以后,罗比诺夫妇试着想让他们的朋友们看看附近一带的景色,但是白费心思。迪博谢不肯动弹。到那些地方有什么可看的?除了田地,还是田地!所有的树都是一模一样。至少在附近有个风景如画的中世纪塔楼,那倒还可看看!他仿佛在客厅里生了根,使他的主人们感到那么为难,以至于心神沮丧的罗比诺一天天计算他还要在他们家待多少天。伟大的天主!这个星期好像永远不会完结似的!但是,迪博谢到了他借口巴黎有重要的事需要他回去办,自己决定了动身日子的前一天,还闭口不提走的事,而且当罗比诺夫妇出于客气向他提出再在他们家多待几天的建议时,他甚至还忙不迭地接受了。啊,不,这不是因为他过得快活,而是为了他女儿的健康才不得不过这种流放生活。半个月过去了。

“看来得毫不客气地赶他们,他们才肯走了!”每天晚上罗比诺都绝望地连声说。

幸好夏尔对待迪博谢太太的行为非常不好。迪博谢太太和她女儿同住一间卧房,跟年轻人的卧房连在一起。一天,迪博谢太太认为自己猜到了他夜里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来到锁眼跟前偷看她。为了不至于挑起老朋友之间的不和,她什么也没有对迪博谢说,只是催他快走。

“一路顺风!”罗比诺在载走迪博谢一家人的公共马车后面叫喊,“现在我们可以平平静静地享受乡下生活的快乐了。”

他们还剩下三个星期要在这儿度过。弥漫在这所房子里的烦闷气氛变得叫人无法忍受。在九月份的潮湿的日子里,湿气仿佛是从墙壁里出来的,墙壁的表面渗出一大颗一大颗的水珠,显得非常忧郁。静悄悄的花园里杂草蔓生,罗比诺为了把亲自动手耕作自己的地的快乐保留给自己,不愿意雇一个园丁,但是他很快对地里的艰苦活儿感到厌恶了。他甚至不再去观看他那些不肯结果的梨树。他唯一的消遣是……守候要在从埃当普来的那条路上出现的邮递员。他心里隐约抱着一个希望,希望他那些在巴黎的朋友中会有一个写信给他。但是没有一封信来到,他坐在沟沿上,望着那条沿着天边伸展的平坦而单调的道路,昏昏欲睡。

罗比诺太太比较幸福。她积极地献身于各种罐装食品和甜烧酒的制作。她的拿手杰作是桃仁甜烧酒。因此一天晚上听了罗比诺的话,她愤怒到了极点;那天晚上罗比诺忍住一个呵欠没有打出来,对她说:

“是不是再邀请迪博谢一家人来短短地过上一个星期?”

“哎呀呀!多好的一个主意!你大概是希望我的果酱做不成功,是不是?”

在九月的最后几天,罐装食品都做好了,全家人热切地等着动身的日期。但是他们不愿意在规定日期以前离开乡下,因为怕他们的朋友们嘲笑。既然他们买了一所乡村住宅,他们就应该住在里面;否则的话,他们会被看成是缺乏注重实际精神的人。但是开始下雨了,大自然以最丑恶的面目呈现在他们面前。在吃中饭和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破口大骂乡下人这些无耻的败类:全都是瞎话篓子,全都是骗子!井里的水害得他们拉肚子,房子里阴冷,罗比诺太太在她的床上发现一只大臭虫!在动身的前三天,行李已经准备好。只有夏尔一个人好像离开时对奥日河畔埃佩尔内恋恋不舍。在他动身的前一天晚上,他回来时脸上全是抓破的伤痕,他解释说是在面包师傅的谷仓后面有一只猫跳到他的脸上来了。

“明年再会!”罗比诺坐上旧公共马车时,宽慰地叹了口气说。

下一年这一家人还会怀着狂热的心情再来把自己关在奥日河畔埃佩尔内潮湿、沉闷的小房子里。

二 环程旅行

吕西安·贝拉尔和奥当丝·拉里维埃尔结婚已有一个星期了。奥当丝的寡母拉里维埃尔太太三十年来一直在肖塞-当坦街开一家卖小摆设的铺子。她长得又高又瘦,性格十分霸道。她没法不同意把女儿嫁给吕西安——区里的一个五金制品商的独生子,但是她打定主意要就近监视这小两口子。婚书上写明她把铺子让给奥当丝,却又同时在套房里给自己保留一间卧房。其实呢,还是她在铺子里继续当家做主,用的借口是让孩子们跟着她多熟悉熟悉买卖上的事。

这是在八月里,天气炎热,生意非常清淡。因此拉里维埃尔太太变得格外尖酸刻薄。吕西安在奥当丝身边哪怕待上一分钟,她也不能容忍。不是有一天早上她正好撞见他们在铺子里接吻吗?结婚才一个星期,就发生这种事!真糟糕,这一来会给铺子带来多好的名声哟!她从来就不准拉里维埃尔先生在店里用手指头碰她。何况,他也从来没有起过这个念头。他们就是这样把这家买卖创办起来的。

吕西安还不敢反抗,只好等岳母转过身去,朝妻子送几个飞吻。然而,有一天他竟大着胆子提出,在结婚以前两家曾经商定,出钱让他们旅行度蜜月。拉里维埃尔太太抿紧两片薄嘴皮。

“好吧!”她对他们说,“哪一天下午到万森树林去溜达溜达。”

这对新婚夫妇垂头丧气互相望着。奥当丝开始发觉她的母亲实在可笑。哪怕是在夜里她也难得能够单独跟她丈夫在一起。只要有一点响声,拉里维埃尔太太就会赤着脚跑来敲他们的房门,问他们是不是病了。听到他们回答说他们身体很好,她就大声喊道:

“那你们最好还是赶快睡觉……要不然明天又要在柜台里打盹了。”

这简直叫人没法再忍受下去。吕西安提到区里所有的店主都把铺子交给亲戚或者可靠的伙计照应,自己出门去短期旅行。拉斐特街拐角上的那个手套商到第厄普去,圣尼古拉街的刀剪铺老板刚动身到吕雄去,靠近林荫大道的那个珠宝商带着老婆上了瑞士。现在,所有生活宽裕的人都到外地去度一个月的假。

“这是商业的死路,先生,您听好!”拉里维埃尔太太大声说。“拉里维埃尔先生活着的时候,我们每年在复活节的星期一下午到万森树林去一趟,我们身体并不因此就比别人差……您愿意听我跟您谈一件事儿吗?好吧!您有了这种游山玩水的嗜好,这份家当总有一天会给您败光。是的,一定会败光。”

“可是,让我们去旅行一次也是讲好的呀,”奥当丝大着胆子说,“你记得吗,妈妈?你答应过的。”

“也许答应过,不过那是在结婚以前。在结婚以前,什么样的蠢话都会说出来……嗯?现在我们可得正正经经的了!”

吕西安为了避免争吵,跑了出去。他心里真恨不得把他的岳母一下子掐死。但是两个钟头以后他回来,态度完全变了,亲热地跟拉里维埃尔太太说话,嘴角上还挂着那么一丝微笑。

晚上,他问他的妻子:

“诺曼底你去过吗?”

“你明知道我没去过,”奥当丝回答,“我这辈子只到过万森树林。”

第二天,晴天里一个霹雳落在铺子里。吕西安的父亲,在区里是个出名的脾气随和、办事爽快的人。大家都称呼他贝拉尔老爹。他没让人请,自己找上门来吃中饭。饭后喝咖啡时,他大声说:

“我给咱们孩子捎来一样礼物。”

他得意扬扬地掏出两张火车票。

“这是什么?”做岳母的用哽住的嗓音问。

“噢,是两张到诺曼底去环程旅行的头等车票……怎么样?我的孩子,到户外去过上一个月,回来以后你们会跟玫瑰花一样鲜艳。”

拉里维埃尔太太大吃一惊。她想表示反对。可是考虑来考虑去又实在不愿意跟贝拉尔老爹争吵,因为吵到后来总是他获胜。最后使她惊讶得目瞪口呆的是,五金制品商说要立刻送两个旅行者上车站。他要看着他们坐进车厢以后才和他们分手。

“好得很,”她压住一肚子火,说,“你把我女儿带走吧。我巴不得这样呢,他们不会再在铺子里搂住亲嘴了,铺子的荣誉我也可以顾到啦!”

新婚夫妻终于由公公送到圣拉扎尔车站;他给他们留下的时间只够把一点儿零星衣着用品和几件衣服塞进一只箱子。他在他们脸蛋上啧啧地吻了几下,嘱咐他们什么都要仔细看看,回来把他们看到的讲给他听,也好叫他高兴高兴。

在发车站台上,吕西安和奥当丝沿着火车匆匆地朝前跑,想找一间空车室。他们运气好,居然找到一间,连忙冲进去,已经准备好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情况下亲热一番,谁知就在这时候,他们痛苦地看见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和他们一起进来,一坐下就用严肃的眼光瞅他们。火车动了,奥当丝心里很难过,转过头去,装着看窗外的景致;泪水涌到眼里,她连树也瞧不清楚了。吕西安想找一个巧妙的法子摆脱这位老先生,可是想来想去只想出一些过于粗暴的办法。有一阵子他盼望他们的旅伴会在芒特或者维农下车。可是希望落空,这位先生一直要到勒阿弗尔。吕西安一气之下,决定握住妻子的手。话说回来,他们已经结了婚,当然可以公开他们之间的感情。但是老先生的眼光变得越来越严峻,显然是绝对不赞成这种相爱的表示,年轻女人脸涨得通红,把手抽回来。剩下的一段旅程在拘拘束束的沉默中度过。幸好鲁昂到了。

吕西安临离开巴黎时,买了一本旅行指南。他们在书上介绍的一家旅馆里投宿,刚一到就受到了那些茶房的折磨。在旅客们共餐的餐桌上,他们当着所有那些望着他们的人的面,简直连话都不敢说一句。最后,他们老早就上床睡觉了;但是板壁太薄,住在左右两边房间的人有一点响动,他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因此他们在床上不敢动一动,甚至连咳嗽都不敢。

“在城里游览一下,”吕西安早上起床时说,“然后我们立刻动身到勒阿弗尔去。”

这一整天他们的两条腿没有停过。他们去看主教大堂,有人把黄油钟楼指给他们看,这座钟楼是用教士在当地黄油上征的一笔税盖的。他们参观了古时候诺曼底公爵的宫殿、改成草料库的老教堂、圣女贞德广场、博物馆,一直参观到其大无比的公墓。就像是在完成一桩任务,连一所具有历史意义的房屋他们也没有放过。特别是奥当丝厌烦得要死,她感到那么疲乏,第二天在火车上一直打瞌睡。

在勒阿弗尔,另外一件不顺心的事在等着他们。他们下榻的那家旅馆,床太狭,给他们开的是一间双铺房间。奥当丝认为这是侮辱,哭了起来。吕西安只得安慰她,向她保证,等他们把城里游览完了,就立刻离开勒阿弗尔。他们又发疯似的东奔西跑。

离开勒阿弗尔以后,他们在火车时刻表上标明的每一个重要城市都这样停留一两天。他们游览了翁弗勒、蓬莱韦克、冈城、贝叶、瑟堡,脑子里乱糟糟地塞满了街道和文物古迹,教堂跟教堂也弄混了;那一连串迅速更换的景色,非但引不起他们丝毫兴趣,反而弄得他们头昏脑涨。没有一处地方他们能够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可以让他们远远躲开那些不知趣的耳朵,拥抱接吻。到临了他们竟然什么也不再看,只是严格地继续他们的旅行,仿佛这是一桩他们不知怎么才能摆脱的苦役。他们既然出来了,也总有回去的日子。有一天晚上,在瑟堡,吕西安竟然脱口说出这样一句事关重大的话:“我看我现在比较喜欢你母亲了。”第二天他们动身到格朗维尔去。但是吕西安闷闷不乐,凶狠的眼光一下下投向像扇面似的在铁路两边展开的田野。火车停在他们甚至连站名都没有听人说过的小站上。这是一个隐没在树丛中的偏僻角落,一片青葱,十分可爱,吕西安这时候突然叫起来:

“下车,亲爱的,赶快下车!”

“可是这个站指南上没有呀!”奥当丝吃了一惊,说。

“指南!指南!”他接着说,“你看着我怎样来处置这本指南!快,快下车!”

“可是行李呢?”

“我才不管行李呢!”

奥当丝下了车,火车开走了,把他们留在这一片青葱、非常可爱的偏僻角落。他们走出小车站,就到了田野上,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鸟儿在树上歌唱,一道清澈的溪水在山谷里流着。吕西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旅行指南扔到一个池塘中去。好了,他们总算自由了!

三百步外,有一家孤零零的客店,女店主给了他们一间很大的房间,四壁用石灰粉得雪白,充满了春天般的快乐气息。墙有一米厚。而且这家客店里没有一个旅客,只有母鸡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们。

“我们的车票有效期还有一个星期,”吕西安说,“好,我们就在这儿度过我们的这一个星期。”

多么美妙的一个星期哟!他们一清早就踏上荒僻的小路,钻进山坡上的树林,整天不出来,藏在那庇护着他们青春火热的爱情的草丛里。有时候,他们沿着小溪走去,奥当丝像逃学的小学生那样奔呀跑呀,然后脱掉高帮皮鞋洗脚;吕西安呢,乘她不防,偷偷地吻她的颈窝,痒得她哟哟地直叫喊。虽然没有替换的内衣,身边又什么都没有,他们反而觉着非常有趣。像这样被抛弃在一个谁也没有对他们产生怀疑的偏僻地方,他们真是快乐极了。奥当丝只得向女店主借些床单和粗布衬衫,粗布衬衫磨得她皮肤发痒,笑出声来。他们的房间是那么明亮欢快!八点钟一到他们就把自己关在里面,田野这时候黑漆漆,静悄悄,已经不能再引诱他们。他们特别关照不要叫醒他们。吕西安不许任何人进他们的房间,有时候他穿着拖鞋下楼,亲自把晚饭、鸡蛋和排骨端上来。这几顿在床边吃的晚饭味道真是美极了,而且时间拖得很长很长,因为接吻的次数比吃面包的口数要多得多。

到了第七天,他们发觉日子过得这么快,感到又是惊讶又是难过。他们动身时甚至不愿意打听他们相亲相爱地在这儿度过的地方叫什么地名。至少他们享受了四分之一时间的蜜月。一直到巴黎他们才追到他们的行李。

贝拉尔老爹盘问他们,他们回答得颠三倒四。他们在冈城看到了海,他们把黄油钟楼搬到勒阿弗尔去了。

“可是,真见鬼!”五金制品商大声叫了起来,“你们没有谈瑟堡……还有海军兵工厂呢?”

“啊!一个很小的海军兵工厂,”吕西安平静地回答,“那儿没有树。”

拉里维埃尔太太一直板着脸,听了以后,耸耸肩膀,低声说:

“这也值得去旅行!他们连名胜古迹都没见到……好啦,奥当丝,疯也疯够了,上柜台去吧。”

三 海滨浴场

七月的一天早上,还躺在床上的皮雄先生和皮雄太太商量,今年他们带三个女儿上哪一个海滨浴场去。

“上第厄普去。”妈妈提议。

“不,不,”爸爸神色忧虑,嘟嘟囔囔地说,“在那儿我们遇不到认识的人……只有米什兰夫妇上那儿去,可是他们的几个儿子已经结婚了。”

“那就上卡堡去。”

“亏你想得出!那儿都是些画画的!”

“真的吗?那就上乌尔加特去,听说那儿风景很美!”

“不行,那儿的生活费用很高。那还不如干脆上特鲁维尔去。”

妈妈继续一一列举那些海滨浴场:费康、特雷波尔、维莱维尔、埃特尔塔;但是爸爸不是以这个理由就是以那个理由把所有这些浴场都排除了。他一边穿拖鞋,一边气恼地宣布,不久以后人们就不再知道把女儿带到哪儿去替她们找一个合适的未婚夫了。这天早上,皮雄先生和皮雄太太挑选不出一处海水浴疗养地,这使得他们的情绪糟透了。

但是三天以后,皮雄兴高采烈地从外面回来。他在年轻姑娘们面前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睡觉的时候,他把蜡烛吹灭以后,在妻子的耳边悄声说:

“你知道吧,博德里雅尔一家人要上滨海吕克去。”

“啊!”他的妻子回答,“滨海吕克一点也不美。”

“住嘴,这是个很迷人的地方……博德里雅尔上个月对我说,他非常想给他的儿子夏尔成家。”

“那个丑八怪小律师?”

“一点也不丑,他很可爱。他的父亲给他十五万法郎,还不算各种礼物……用不着再犹豫了……咱们上滨海吕克去。”

第二天这个决定向年轻姑娘们宣布以后,她们都噘起了小嘴。滨海吕克可以说是冈城和贝叶两个地方的特鲁维尔,她们认为那儿是一个可怕的偏僻角落。但是她们还是顺从了,动身的日期定在七月的最后几天里。皮雄在冈城有一个朋友,负责替他们租一所小房子。

没有一个人能想象到,三个达到结婚年龄的女儿会给她们父亲带来多么大的烦恼。最小的一个,夏洛特,只有十七岁,还可以等待。但是另外两个,大女儿克洛蒂尔德和二女儿欧仁妮,一个二十四,一个二十一,年龄都不算小了。因此皮雄的所作所为全是追求一个目的,就是把女儿嫁出去。他属于高级公务人员的行列。他得过勋章,被任命为一个部里的处长,已经将近五年了。但是他的相当高的薪水,只够勉强支付家里的日常开支、母女们的服装费和在冬季里举办几次小小的招待会的费用。皮雄太太这方面呢,没有任何财产,而且她干了一件错事,让她的女儿们受了过多的上流社会的教育,她是希望这样会对她们的出嫁更有利。年轻姑娘们很可爱;她们的穿着很有审美观,知道巴黎的所有流言蜚语,但是人人都知道她们没有陪嫁财产,而正是这一点把对象都吓跑了。虽然家里的生活非常阔绰——漂亮的套房,每周一次的宴会,按月租来供太太小姐们使用的车马,交往圈子里有不少是有权有势的,——这种排场本身更使人望而生畏,而不是感到眼花缭乱。皮雄夫妇属于不考虑支出,上午赚进晚上吃光的那种挥霍者。

“这是什么意思!”一天上午皮雄刚接到一封信,叫了起来,“你倒是想想看,一所六个房间的小房子竟要我四百法郎。四百法郎一个月,而且我还得立刻打电报答复。这是唯一的一所还空着的房子。”

皮雄太太也吓了一跳。十年以前,花两百法郎就行了,说不定还用不着!再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根本不可能上海滨浴场了。与其这样还不如上多维尔或者乌尔加特去,那儿敲起竹杠来也不会更厉害。

“博德里雅尔一家人将是我们的邻居,”皮雄咕哝着说,“我去打电报通知我们租下这所房子。”

皮雄一家人都动起来了,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太太小姐们带十只箱子。还得带一只帽盒。接着开始了辞行。母亲带着女儿在所有朋友的家里重复说着同样的话,宣布她们今年夏天上滨海吕克去。这个海水浴疗养地逐年在改善,最高贵的上流社会人士都在那儿见面。况且,这个冬季太忙乱,她们去休息休息,离开社交界一个时期。

他们在滨海吕克居住的那所房子正好在海边,是用砖头和木板盖的,看上去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但是这所小房子漆成鲜艳的色彩,希望在一片小花园里显出欢乐的气氛;小花园狭窄寒酸,是在白垩质的土地上整理出来的,连牛蒡都长不出来。从悬崖上凿出的梯级下到海边,在涨潮的时候正好可以让人在别墅的窗子底下洗海水澡。

“这是个玩具呀!”夏洛特笑着说,“我们带着这么多箱子看来没法进去了。”

然而他们好歹总算住下了。年轻姑娘每人要一间单独的卧房,把整个二层楼都占用了,因此皮雄先生和皮雄太太只好住在应该做盥洗室用的小房间里。三层楼供仆人们使用。楼下是一间相当大的客厅和一间餐厅。

从他们到的那天起,母女们就穿戴打扮,到海滩上去。只有到过滨海吕克的人才能想象出这片海岸,世上最可憎的海岸,有多么凄凉。海岸上布满卵石,许多锐利的岩尖从沙里突现出来。水聚积在一个个水洼里;水洼里腐烂的鱼影响到海藻,连海藻也腐烂了。灰色、忧郁的房屋组成的居民点周围,是一片平坦的、广阔的原野;原野上看不见一棵树,也看不见起伏的岗峦,望过去一派忧郁绝望的气氛。

“这个地方真丑!”素来说话直率的夏洛特说。

克洛蒂尔德和欧仁妮观察那些洗海水澡的女人的打扮,发现自己的穿戴并不比滨海吕克这儿的穿戴坏,完全可以在这儿过上两个月。但是他们的第一次散步给皮雄带来了不安。

“奇怪,”他对他的妻子说,“我们没有遇到博德里雅尔一家人。我得去打听打听他们的消息。”

第二天,靠了神奇的外交手腕,他打听到了博德里雅尔一家人每天上午在通往朗格吕纳的那条路上散步,于是他十分巧妙地安排了一次跟他们的相遇。两家人在潮水退去,螃蟹乱躜乱动的沙滩上见到了。歪下巴、眼睛斜视的小律师夏尔·博德里雅尔,很客气地提起他上一个冬季曾经陪这几位小姐跳过舞。不过他看上去好像对她们感到极其害怕。博德里雅尔先生和博德里雅尔太太保持着冷淡审慎的态度,因为他们认为这是最高雅的态度。不过皮雄对这初次相见总算还满意。晚上在床上,他临睡前对他的妻子说:

“用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成为熟朋友。再没有比大海更能使人接近的了……我计算过这两个月我们要花多少钱:房租四百法郎,日常开支同样数目,你们的服饰费两千法郎,还有各种意外开支,总数一千六七百法郎……这是一笔大数目,因此我们非得把克洛蒂尔德或者欧仁妮嫁出去不可,因为花这么多钱出来一趟不是我们经常能办到的。”

幸运的是一切看来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博德里雅尔一家人住在邻近的别墅里,他们渐渐地被征服了。最初两家人只在早上见面,后来早上和晚上都见面了;最后,在一起洗海水澡;关系再进一步接近,两家人决定互相邀请吃晚饭。

皮雄特别对海水澡抱希望。大海允许我们采取使人心醉的自由放任的态度。在滨海吕克,太太小姐们跟陪伴她们的男人在一起洗海水澡。每个人穿着游泳衣从住处出来,然后往肩膀上披一件长睡衣跑回去,因此皮雄太太特别仔细地为她的女儿们挑选游泳衣。料子是黑哔叽的,裁剪的式样挺可爱,装着深蓝色缎带做的褶裥饰边。这三位小姐从水里出来,确实迷人极了。她们很快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在夏尔面前不惜工本地卖弄风情,做出各种迷人的姿势,时而装出受到惊吓的样子,时而装出天真、勇敢的样子。克洛蒂尔德和欧仁妮熟练地扮演她们的角色。至于夏洛特,她并不急于找一个丈夫,她尽情取笑小律师;小律师只要水一升到腰部就害怕,脸吓得发青……他确实丑得够呛。

“情况很好,情况很好,”每天晚上皮雄对他的妻子说,“我倒是喜欢赶快把事情促成,好让我们提早一个星期回到巴黎去。要能提早回去,那倒挺好,因为我们不能说我们在这个地方玩得很痛快。”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再没有比他们过的生活更单调的了。母女们除了每天换三次衣裳,没有别的消遣。接下来是沿着朝滨海里翁和圣奥班方向的海岸散步,眼睛前面是那条永远不变的平坦的天际线。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到了月亮圆了的那一天,皮雄高兴得发了狂。

“现在,事情要急速发展了。”他说。

只有一个情况使他有点着急:晚上夏尔不知溜到哪儿去了。他们决定在谈话中很巧妙地问一问博德里雅尔。博德里雅尔解释说夏尔是一个发奋工作的人,使他听了十分高兴。

夏尔把夜里的时间用来研究从巴黎送来的案卷;他的卧房的灯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还亮着;从这时候起,皮雄一家人每天晚上在他们邻居的别墅前面经过时,都要朝有灯光的窗口望上一眼,说:

“夏尔先生在工作。”

天气好极了,月亮洒下明亮的光辉。两家人离开饭桌,到沙滩上去随便坐坐。小姐们用沙把身子埋起来。两对老的带来了折椅,他们望着被月光镀成金色的上涨的潮水。皮雄指望用这个富有诗意的时刻来完成对夏尔的征服。这位处长最希望的是先把克洛蒂尔德嫁出去,不过没有关系,如果夏尔更喜欢欧仁妮,他也会高高兴兴地跟她分开的。让他中意谁就挑选谁,皮雄只是不想把夏洛特在她的姐姐们之前嫁出去。

头几个有月亮的晚上,夏尔必须在海滩上露面。但是他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十二点钟就不见踪影,好像给沙吞没了。皮雄太太说,这个年轻人肯定是过于羞怯,她准备给克洛蒂尔德出一些好主意。他们在这儿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应该采取断然措施了。

情况发展到这个地步时,有一天晚上夏尔陪着一个朋友出现在海滩上,这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小伙子是他早上到冈城的码头接来的。皮雄张皇失措,向博德里雅尔打听情况,博德里雅尔除了旁的一些话以外,还说了下面这些话:

“这个让·韦尼埃口袋里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他是个画家,挺好的一个小伙子,很聪明。”

“好,这一个不考虑。”皮雄想,同时做出一个蔑视的表情。

他也确实是没有把让放在眼里,虽然没有几天工夫,让变成了年轻姑娘们的,特别是夏洛特的朋友,夏洛特坚持要他教她游泳。

日子一天天过去,皮雄越来越不安。博德里雅尔这一家子真是荒唐!他们不提出求婚,还等什么?一天晚上,天气很坏,月亮藏在云彩后面,风呼呼吹着,皮雄在海边踱来踱去,希望消除自己心头的烦恼。突然间他发现小夏尔跟一个女的坐在一条小船后面。他抬起头,看到别墅的窗子里点着那盏灯。啊!这个坏蛋,他就是这样研究法律的!最糟的是处长认出了这个女人。她就是那个整天在这儿闲逛的浪荡女人,毫无疑问是夏尔的情妇,是他从巴黎带来的。说真的,这个轻浮的年轻人见到正派的姑娘太害臊,因此对那些不可能被人认为正派的姑娘倒不会不喜欢。

这天晚上,皮雄延长了散步时间,他决定不把这次相遇告诉他的妻子。女人一点不理解这种情况。夏尔有一个情妇!那又怎么样呢?很可能只有更好!这种情况也许会逼得博德里雅尔加紧把婚事办掉。第二天,处长和他那位可敬的朋友进行了一次既长而又巧妙的谈话,让他明白他应该尽可能快地给他的儿子成亲。

“是的,是的,我知道,”做父亲的平静地说,“夏尔带了一个轻佻的女人到这儿来……有什么办法?这个孩子是在向单身汉生活告别。我们回巴黎就给他成亲,事情已经决定。”

皮雄好像给一声霹雳震得昏头昏脑。他飞一般跑回来,吩咐立刻收拾行李。他们当天晚上就走。在这个鬼地方他连一个钟头也待不下去了。在一片混乱中,让戴着薄手套来向他请求把夏洛特嫁给他。

“你们两人都没有一个子儿,这不可能,”他嚷道,“我拒绝!”

画家愉快地回答说,财产在向有胆量的年轻人微笑,他听了怒气冲冲地补充说:

“您说得对,您娶走一个吧,这样我可以少一个负担,说真的,我已经受不了啦……娶克洛蒂尔德或者欧仁妮,夏洛特还可以等一等……”

“但是我爱夏洛特小姐。”

争论又继续了一分钟,皮雄固执己见。他希望按照年龄顺序嫁他的女儿。最后,他嚷道:

“好吧,您一定要娶夏洛特,那就娶她吧;我至少可以少掉一个女儿。”

当天晚上,全家人回到巴黎以后,皮雄躺在床上计算着在滨海吕克逗留的这段时间里一共花了多少钱。七千三百法郎!结果只把夏洛特嫁了出去,而她却是他最容易打发掉的。其实这也不算太坏,他们也很可能一无收获地回来呢!皮雄太太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他把她叫醒,对她说:

“你知道,明年应该到特鲁维尔去,即使我们要花上一万法郎。”

四 矿泉城市

一天上午,多丹太太来到梅蒂维埃医生的家里,十年来一直是这位医生给她丈夫治病的。她看上去好像很着急,神情沮丧地对他说:

“大夫,我的丈夫病得很重。”

“自从我上次见到他以后,他的病发作过吗?”医生问。

“没有,没有,不过他情况还是很不好。”

医生露出笑容。

“多丹身体很好,没有任何变化,”他说,“放心回去吧,我今天晚上来。”

多丹太太执意不肯走。她不能提出任何令人不安的症状,但是她从处处地方觉着她的丈夫病得很重。医生露着更加刻薄的笑容,到最后装得好像给她吓着了。

“见鬼!真的有这么严重吗?好,告诉我,您的丈夫多大年纪?”

“五十五岁,大夫。”

“您二十五岁,对不对?他是在娶了您以后退休的?”

“是的,大夫,有一年半了。”

盘问持续下去。医生的脸色越来越忧虑。他重复刚说过的话作为结论:

“见鬼!怎么可能有这么严重?应该当心。有些情况,药完全无能为力。您的责任是照顾好您丈夫的身体,亲爱的多丹太太……”

他闭上嘴,好像是在向她征求意见:怎么办?她垂下长长的睫毛,脸微微有点红地低声说:

“我觉着……您会告诉我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是的。我认为到矿泉去也许对我的丈夫有好处……”

“嗯!矿泉并不总是有效的,”医生说,神色一直是忧虑的……“而且应该好好挑选。”

“我们可以把他送到巴尼埃尔去。”多丹太太连忙回答。

他仔细看着她的脸,一丝不能克制的微笑又出现在他的嘴角:

“啊!您是想上巴尼埃尔去。”他压低声音说。

接着又提高声音说:

“好主意,亲爱的多丹太太!是的,是的,巴尼埃尔的矿泉会对他有很大的好处。”

多丹太太站起来;在诊所的门口,她用无精打采的声音说:

“我们上那儿去过一个月。我得牺牲我的平静生活,这趟旅行将打乱我所有的习惯。但是,说真的,我是那么担心……因此,这算决定了,对不对?您上我们家来,大夫,您去对我丈夫说,经过深思熟虑,您建议他上巴尼埃尔去。如果需要的话,请您坚持。我们要强行把他治好。”

梅蒂维埃医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不信宗教的人,在他那些可贵的生活准则中,有一条就是讨好病人的妻子。也正是靠了这一条,区里向他求医的人特别多。第二天他到多丹上校家里来,先用许多晦涩难懂的长句子把他吓唬住,然后建议他上矿泉去。

但是上校并没有立刻听从;只是等到医生在他心里引起极度的担忧以后他才让步。接着他开始咳嗽,拖着步子走路,呻吟,几乎连收拾行李的时间都不给他的妻子。在他的恐惧中还掺杂有一种困惑。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居然会不知不觉地生起病来了!”

在巴尼埃尔,这一对夫妻住在离矿泉最近的旅馆里。旅馆很大,来洗温泉澡的人就像关在一间间畜栏里的牲畜似的。多丹夫妇花了极高的代价租下一间几乎被他们的箱子塞得满满的狭小房间。在旅客们共餐的餐桌上挤得他们连胳膊肘都几乎不能动弹。最糟的是在走廊上走不上两步路就得遇上一些奄奄一息的人,他们像幽灵一样走动着。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比这同时兼做医院的旅馆更阴森可怕的了。

但是多丹夫妇听从命运的安排。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头几天他们过着最可怜的生活。上校认真地进行治疗;每天洗两次澡,在饭前一口气喝下去几杯矿泉水。他蹙眉噘嘴,做出一副可怕的怪相,因为他从来就讨厌喝矿泉水。因此他的情绪从早到晚始终很坏。他的病情没有一分钟的缓解。因为治疗期间要求他少走动,不可以超过两公里,所以他经常是坐在卧房里,不时地朝展现在他眼皮底下的那座漂亮的矿泉疗养站的房顶投去憎恨的眼光。至于多丹太太,她看上去好像还要烦闷。她也坐在窗子附近,忍住不把呵欠打出来。她心情焦急地望着街上,每次有穿军服的人在街上出现,她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轻轻地打着哆嗦。看来她是在等什么人。

一天,朝窗外观看以后,她的勇气突然一下子消失了。

“瞧瞧在那边飞的那些鸽子。”她喊她的丈夫。

上校走过来,抬起眼睛望着天空,连一只鸽子也没有看见。相反的他垂下眼睛,却看见一个少尉在街上踱来踱去。

“瞧!”他吃了一惊说,“好像是雷诺……对,是他!……他跑到巴尼埃尔来干什么?”

他毫不客气地呼唤少尉,少尉就立刻来到了。这个军官是个相貌英俊的人:黑头发,白皮肤,蓄着小胡子。

“啊,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地方遇到您,”上校嚷道,“您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在波尔多驻防,”少尉回答,“我请假到姐姐家来住住,她是将近一年前搬到巴尼埃尔来的。”

上校非常高兴。雷诺从前是他的部下。但是他突然想起应该给多丹太太介绍介绍。

“嗯!您不认识我的妻子。”

雷诺鞠了一个躬,含糊不清地说:

“对不起,我的上校。我曾经有幸在你们结婚的那天跟多丹太太跳过舞……再说,我和多丹太太同乡,都是图尔人。我们两家原来就认识。”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上校叫道,“我怎么这么笨!好吧,您可以说是来得正好。即使您事先得到邀请,也不会受到更好的接待……嗯!您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饭,是不是?今天晚上,我们下一盘棋……您没法想象我有多么闷,我亲爱的!”

在等待吃晚饭的时候,他缠住少尉,没完没了地叙述自己的病情。他谈到自己非常衰弱,成了一个药罐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一个人想死。只不过这种该死的矿泉水,他没法消化。他觉着肚子里就像有了一个小池子。他还带着滑稽可笑的愤怒态度补充说,里面很快地就要长满青蛙了。

多丹太太在这段时间里,一直赌气地坐着;晚上,她跟她的丈夫发了一通脾气: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个陌生人叫到楼上他们的房间里来。有他在场,她感到非常不便。她甚至连手都没法洗了。

“雷诺,一个陌生人!”上校大声嚷了起来,“啊!跟他别客气。这是一个很好的人。”

少尉很快就跟他们打得火热。上校喜欢下棋,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他一句也没有再提到过散步。他继续治疗,嘴里却骂个不停,因为他的肚子一天比一天肿了。多丹太太老老实实地在一个小角落里绣花,一声不响。

“您知道吧,雷诺,”上校一天晚上说,“您明天要是能来陪我太太出去玩玩,我就太感激您啦。再这样下去她要在她那个角落里待出病来。我一个人关在家里就行了。”

一开始多丹太太拒绝出去玩。但是后来她让自己被说服了,大家决定雷诺租两匹骑用马,带她去看看比利牛斯山那些美丽如画的风景。

“太好了,”丈夫表示赞成,“中饭就在外面吃,但是晚饭要回来吃,雷诺,别忘了我们还要下棋。”

多么美妙的出游啊!少尉和多丹太太骑上马走了,起初两个人中间还相隔一段距离。但是一到达山里,他们就并排按辔而行,一边还交换着温柔的微笑。接着如同久别重逢的情人,他们又重新开始像在相爱的初期阶段里那样彼此用“你”而不用“您”来互相称呼。蛮荒而又雄浑的大自然,在他们的周围展现出美丽的景色。他们绕过一些深不见底、只听见下面有轰轰激流声的山谷,绕过一些像天主教的钟楼尖顶一样耸立的峰顶,绕过一些互相堆砌在一起、看上去如同一座成为废墟的城市的岩石。他们走的那条路时而懒洋洋地躺在山坡上,时而穿过天桥,时而又下到谷底。但是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身子伏在马鞍上频频地接吻。

一家蹩脚的小客店孤零零地坐落在路边,在这家客店里吃的那顿中饭也是十分迷人的。店里的人在多丹太太面前提到雷诺时说“您的丈夫”,她露出笑容,并没有表示反对。接着店里的人向他们提出,在替他们烤小鸡和煎蛋卷的时候,他们可以到一间独用的房间去。他们接受了,甚至要店里的人把中饭开到那里去。吃到餐后点心时,店里的人让他们单独待下去。在返回的路上,他们为度过的这个无比美丽的一天而互相表示感谢。

“如果说我灌下去的矿泉水对我毫无好处,相反的,在比利牛斯山的逗留对你来说倒是得益非浅,”上校每天晚上都对他的妻子说,“你回到巴黎将会鲜艳得像一朵玫瑰花。”

这种美好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三个星期。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天一模一样,毫无变化。上校认真地进行治疗,只允许自己在城市附近散步一小时,而他的妻子和雷诺少尉却跑遍了整个山区,晚上他缠住少尉,强迫他下棋一直下到半夜十二点钟。多丹太太坐在他们旁边,手上的活儿落下去也不知道,带着沉思的神情望着他们。

“我怎么也没法坚持到底了,”上校不断地说,“我活不到那时候……听好,我亲爱的,二十天的治疗还不够吗?”

但是他的妻子毫无怜悯心。梅蒂维尔医生的医嘱必须照办。然而在动身回巴黎的前一天,上校说什么也不能把最后两杯矿泉水灌下去了。早上他的妻子跟少尉出去向山区告别。黑夜降临,他们还没有回来。上校心急如焚,一直等到十一点钟,已经说起要去找他们,他们最后才出现,但是他们是那么疲乏,多丹太太说她立刻要去睡觉了。雷诺解释说有一座桥在他们前面断了,他们不得不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

“好啦,再见吧,我亲爱的,”上校对年轻军官说,“您是个好小伙子。如果您被派到巴黎来,一定要来看看我们。”

多丹夫妇到了巴黎以后,多丹太太不得不立即去请梅蒂维埃医生。她的丈夫一到家就卧床不起了。

“见鬼!”医生在对他进行检查以后说,“矿泉水引起了胁部炎症。这种现象相当常见……我们尽力把您治好。”

临走时医生跟多丹太太聊了一会儿。

“您呢,您觉着比利牛斯山怎么样?”

“风景美极了,大夫。”

他在她面前站住,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补充说:

“我用不着问您的身体好不好,您变得更加美丽了,不错,确实如此!我早就知道这趟小小的旅行会对您有好处。户外生活……这对您再好没有了。”

到了门口,梅蒂维埃医生正准备出去时,多丹太太忽然感到一阵内疚。

“我的丈夫呢,大夫?一点危险也没有,是不是?”

“没有,没有,半个月以后他就可以起床。我们这一次可以再治好他……不过,好家伙,他对矿泉水治疗太热心了!”

五 一出笑剧

“喂!船上的人!……划到这儿来接我!”

大个子普朗歇,尽管高得像根电线杆子,还是在岸边的柳树丛中踮起脚,想让在塞纳河上慢悠悠顺流而下的小船看见。船上有五个年轻男人和两个女人。其中有画家夏洛和贝尼卡尔,雕塑家商博雷尔,《戏剧信使报》的编辑莫朗和刚给奥德翁剧院完成一出悲剧的年轻诗人拉凯里埃尔。两个女的:路易丝,金黄头发,胖胖的,是莫朗的情妇;还有玛格丽特,棕色头发,个儿矮小,是商博雷尔的情妇。

“喂!”普朗歇又喊了一遍,“划过来接我!我不想走回去。天啊!有将近三公里的路呢!……喂!”

可是小船慢慢地划行。掌舵的商博雷尔抽着烟斗,甚至连头也不回,好像没听见似的。

“这个普朗歇,有多么讨厌!”路易丝说,“是谁把他领到吉古大妈这儿来的?”

“谁也没有领他,”贝尼卡尔回答,“两个星期以前他在画室里听人谈起格洛通,就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赶来了……我没见过比他更讨厌的人。”

“好吧!”路易丝接着又说,“只要你们愿意,我负责替你们把他打发走……”

普朗歇在河岸的柳树丛中渐渐地有点光火了。

“我说,别开玩笑了!在这儿靠岸……你们一定能够靠岸。”

划桨的夏洛这时候决定回答了:他说什么也不会在这个地方靠岸。他可不想陷在泥里!普朗歇提出到另外一个地点去等船,莫朗也插进来对他大声嚷着说:一个画家起了钓鱼的傻念头,就该单独一个人走回去。两个女的拍手。拉凯里埃尔立起来,开始发表一通关于钓鱼者应尽职责的演说。小船一直不停地划行,普朗歇向他们挥挥拳头,接着迈开腿跑起来,想和他们同时回到格洛通。

“你们不知道,”路易丝在笑声中说,“我要假装爱上了他……只要给我三天时间,就可以逼他搭上火车滚蛋。”

“好,好,这一定很有趣!”大伙儿都嚷着说。

夏洛发疯似的划船,他是想赶在普朗歇前头,不跟他一起吃中饭,成心气气他。

应该介绍一下大自然的这个角落,离巴黎十五法里的一个偏僻地方。塞纳河在山脚下流过,河面变宽,岛屿星罗棋布,把河面分成许多幽静的河汊。到鲁昂去的铁路从河左岸的一个叫博尼埃尔的小镇上经过。不过河对岸有一个小村子,这伙人就住在那儿。要过河得乘一条拉着铁链子格咯啦咯啦直响的渡船。几乎经常如此,一个画家有一天背着画箱,偶尔遇到了一家小客店,把它当作新发现,准备下一个季度去住。格洛通的吉古大妈开的客店就是这样被画家贝尼卡尔发现的。

五月份以来,当地的老乡看见一些古怪的先生到来,感到十分惊奇。他们来的时候穿着短大衣;可是当天晚上他们就换上破帽子,沾满各种颜色、变得花里胡哨的工作衣和染上青草绿汁液的裤子。还有太太们,她们一点也不怕难为情,在一棵树后面大大方方地脱掉衬衫,到塞纳河里去洗澡。他们全都指手画脚,跟树木打仗,征服岛屿,在岛上嚷得那么凶,把一群群乌鸦都吓得飞跑了。

“快,快,吉古大妈,快把饭菜给我们端出来!”路易丝一到客店就说。

普朗歇还没有到。他们围着饭桌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煎蛋卷和炸土豆。最后画家走进来时,盆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气坏了。

“哼!你们真客气!……好吧,你们也总有找我帮忙的时候!”

商博雷尔郑重其事地向他解释:小船如果再多搭一个人,很可能会沉下去。

“得了吧!”普朗歇说,“我们坐过十个人呢。”

“那要看风向。”夏洛回答。

吉古大妈给迟到的人用盆子端来两只鸡蛋。但是他看见炸土豆光了,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嘴里继续咕噜着,忽然间有一件意外的事打断了他的话。在桌子底下他觉得坐在他旁边的路易丝用膝头轻轻地碰他,好像是要他闭上嘴别再说了。接着,年轻女人又情意深切地踩了踩他的脚。普朗歇平常跟女人打交道总是不走运,遇到这样一件奇事一下子惊讶得呆住了。他没有发觉,在座的人见到他激动的样子,一个个都笑得喘不过气来。啊!莫朗老爱嘲笑他,他要是能把莫朗的情妇夺过来,那报了多大的仇哟!

离开饭桌,玛格丽特把他拉到一旁,神色慌张地对他说:

“不幸的人,您要倒霉了!……我知道路易丝的为人,她会给您带来麻烦的。”

“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装蒜了!我吃饭时全看在眼里……不过您可得当心,别让莫朗发觉。他会把您杀死的。”

从这时候起,可怜的普朗歇变成这群人的耍弄对象。在这以前跟他开的只是一些通常的玩笑:把一条烟熏鲱鱼挂在他的鱼钩上,趁他洗澡时拿走他的衣服,在他的被窝里放些新鲜荨麻。可是现在为了要撵走他,谁也不管过分不过分了。

吉古大妈很大方,在院子里铺了两大捆干草,晚上吃过饭,这一帮人到干草上去躺躺。这是探讨理论的时刻,针锋相对的争论拖到半夜十二点钟还不能结束,吓得老乡们战战兢兢的,一直不敢闭眼睛。他们一边抽烟斗,一边望着月亮。为了一丁半点意见上的分歧,你会骂我白痴,我会骂你傻瓜。争吵特别热烈的原因是诗人拉凯里埃尔拥护浪漫主义,而画家贝尼卡尔和夏洛是狂热的现实主义者。两个女的对争论的问题很了解,也发表一些明确的意见。他们抨击许多知名人士。他们陶醉在现存的一切即将被推翻的希望里;现存的一切被推翻以后,建立一种新的艺术,而他们将是这种新的艺术的先知先觉。这些年轻人在平静的黑夜里,躺在干草上,做着征服世界的美梦。

但是,自从大伙儿跟两位女士称为“傻大个儿”的普朗歇开玩笑以后,晚上的争论有时候会中途停止,由莫朗上场表演。他叙述他过去的决斗。照他说来,给他撂倒在决斗场上的人不下有十个,而且都是为了女人。他叙述每一次决斗的那些可怕的细节,您倒是也应该听听。一个给他刺了个对穿,一个鼻子给他削掉,还有一个双目给他挖出来。每一次他都挖空心思想出一种新的报复方法,叫最勇敢的人听了都会浑身发冷。在这同时,路易丝却装着寻找普朗歇的手,或者把一条大腿搁在他的大腿上。这个不幸的人吓得直哆嗦,徒然地往后退缩。他不愿意显得太懦弱,想坚持住,这个路易丝是那么漂亮啊!于是他们决定采取断然措施。

一天晚上,路易丝约普朗歇在一个岛上相会。这一伙人说好到邻近的一个叫贝纳古尔的村子去。但是她可以推说生病;他呢,可以借口完成一幅习作,留下来。事情安排得非常理想。普朗歇乘渡船,路易丝划吉古大妈的小划子过去。一到了岛上,她就开始领着他跑了一个钟头;她假装对每一个草丛树丛都不放心;每一次他想停下来,她都低声说:

“啊!不行,这儿不行,别人会看见我们的。”

最后她把他领到小岛的顶端,才同意在水边坐下。但是他刚在她身边躺下来,就听见嘈杂的人声。

“我的天!”她叫了起来,“这是莫朗。他会把我们俩杀了的……他准是起了疑心,跟在我们后面……我的天!我的天!您赶快藏起来!”

普朗歇被困在这个岛尖上,吓得魂飞魄散,只有一个躲藏办法,那就是钻到水里去。

“再下去一点,”路易丝低声说,“再下去一点,再下去一点,齐到脖子!……好,现在再采几片睡莲叶子盖在头上。不要再动了!”

莫朗在这个地方找到路易丝,好像感到很诧异。接着,他发脾气冲她嚷着说:她一定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到附近的那些矮树丛中寻找。普朗歇在睡莲下面,脸色苍白。但是最糟的是这一伙人待下不肯走了。看上去莫朗相信自己疑心错了。他们在这儿很舒服,很快乐;他们在草地上辩论理论问题,你争我吵地辩论了有一个钟头。甚至有一阵子,商博雷尔还拾起石子打水漂儿。普朗歇一动也不动,直担心眼睛被打瞎。最后,这一伙人总算走了,这个可怜虫也才可以跑回去。他浑身湿透,水哗哗往下淌。他在床上躺了一天,热度相当高。

第二天,玩笑又重新开始了。可是,路易丝变得心事重重。普朗歇起不了床的那一天,她端了两次汤药上楼给他喝。开开玩笑自然可以,但是也不该置人死地呀。况且,普朗歇这个人也不见得比别人可笑,也许就是个子太高了一点。

有些时候,他们划起船来跟发了疯一样,船向石头河岸上乱撞,最后带着一条破船回来。有一天晚上他们正是这样划船回来,又掀起了一场关于艺术的现实问题的辩论。莫朗用他那批评家的学究腔宣称,现实主义者走得太远了,因此他们不能把自然中的一切再现出来。

“白痴!”贝尼卡尔气极了,叫道。

“听我说下去……”

“傻瓜!”商博雷尔也开口了。

但是拉凯里埃尔赞成莫朗的主张。

路易丝没有听,突然把他们的话打断。这时候普朗歇找火柴去了。

“我说,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就定在明天……我对普朗歇说,我要和他逃走。等他上了火车,我就耍他一下,然后一溜了事。”

这出笑剧很好。第二天,路易丝和普朗歇不见了。不过这一伙人跑到车站对面的一个树丛里躲起来,等到火车刚启动,他们便钻出来开玩笑。

“瞧,”商博雷尔说,“路易丝待在车门旁!……她只有跳下来的时间了。”

火车头呜呜叫着,车子动了。

“唉呀!她没有下来,”夏洛叫道,“这可不是开玩笑了!”

“天呀!她跟着他跑了。”玛格丽特低声说,“真糟糕!”

所有的人都望着莫朗,笑开了。莫朗的脸色有点苍白。他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火车很快就无影无踪。接着他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回去吃饭吧!”他说,“吉古大妈杀了一只鸡……我昨天晚上就对你们说过,我们永远不能再现现实……”

“白痴!”商博雷尔嚷道。

“傻瓜!”贝尼卡尔大声叫喊。

暮色已经降落在忧郁的田野上,辩论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