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政治危机70,我不需要在这儿评论它,但是在这场政治危机中,一个旁观的有心人可以收集到有关我们选举习俗的种种稀奇古怪的资料。选举期很长,我正巧一直待在外省,因此我有机会亲眼见到一些非常奇怪的、富有戏剧性的情景。一般来说,在我们国家里的选举总是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地进行的;欧洲最爱胡闹的民族在选举投票时却是出奇的安稳。这一次由于选民们的克制,这种平静的气氛还是没有受到干扰。只有在选举时发生的几次非常特殊的例外情况才使这些选举具有非常独特的性质,而且颇具典型性。

在讲述事实之前,我认为有必要把最近几个月的政治形势简单扼要地概括一下。法兰西共和国总统,麦克-马洪71元帅,受不了长期以来对他施加的压力,突然解散了茹尔·西蒙72内阁,组成了一个以奥尔良派分子73德·布罗格利74先生和波拿巴派分子75富尔图先生为首的右派内阁;并使参议院同意解散众议院,借口是众议院太革命了,妨碍了政府正常行使权力。事实很简单,包括奥尔良派、正统主义者7677和波拿巴派的保皇联盟在参议院中既然稳占多数,他们就要再使上最后一把劲来摆脱掉众议院中共和派的多数,现在他们认为时候到啦。实际上,五月十六日的议会政变只不过是个票数上的把戏,目的是在法国组成一个君主主义者的议会,这样的议会就是准备一八八年元帅任期满时,让共和国彻底垮台的。有人已经使总统相信,在一八七六年的那次选举时,温和派共和党人是滥用了他的庇护才使他们当选的;在这次显然是反对共和党候选人的新的选举中,人们认为他稳操胜券。这场选举运动就这样展开了。

因此,情况是明摆着的。一方面是共和党人,三百六十三名,他们曾经投票反对解散议会,多数拥护维持现有的体制;另一方面是共和国的各派敌人,奥尔良派分子、正统主义者和波拿巴派分子,他们聚集在麦克-马洪元帅周围,听从布罗格利和富尔图内阁的意见。人们还可以这么说,共和党人代表议会制,而保皇联盟举的是个人权力的旗帜。78

选举斗争当然是非常激烈的。内阁在进行这场斗争时的大胆和强暴的程度是法国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即使在第二帝国79时期,政府也没有敢对选民施加如此粗暴的压力。为了对付共和党人,所有的武器都使用上了。没有比这次选举更能使人长见识的了。

我现在可以讲那些具体事例了,因为我肯定我说的事是能被人理解的。根据我的习惯,我将只谈我看到的发生在我周围的事情,因为我深信,真实的资料比世界上任何论著更可取。下面我就来谈谈,上个月在法国大部分村镇里是怎样进行选举的。当然,我选取几个有典型性的例子,我只是把地点改一改,把人名换一换。

自从五月十六日以来,勃艮第80的一个美丽的小村福希尼一直动荡不安。在这个四周都是树木和大片葡萄地的安静的角落里,人人都在谈论政治。可是离这里最近的火车站也在三法里开外。这个村子只有一百来户人家,他们的房子零乱地建造在公路两旁。左侧,在建造教堂的地方,有一个广场,四周种着老榆树。整个政治风暴就在那儿咆哮。

首先是戈蒂埃本堂神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子,脾气非常暴躁,他每个星期天都要在他的讲坛上暗示亨利五世81就要回来了。其次,正好在神父家的对面,是马蹄铁匠鲁凡,一个六尺高的汉子,他是这个村的村长,公开散布最最革命的言论。有人说,在他放床的凹室里,也就是在虔诚的教徒们放十字架和圣水缸的地方,挂着一张马拉82的画像。广场的左边是理发匠伊西多尔,谁都知道他是波拿巴派分子;广场的右边开着当地唯一的一家咖啡馆,老板名字叫马罗拉斯,是一个面色苍白、待人和气的单身汉,他本人没有明确的政见,可是因为要做生意,不得不随声附和他所有顾客的政见。人们由此可以想象福希尼广场变成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战场,各个党派的怒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尤其在众议院被解散以后,广场上的斗争天天不停。选举期将从次日开始。从福希尼选出的任满的议员台拉福斯先生——三百六十三名中的一名——是附近一个小城市里的医生,他很有钱,在本地区有一片很大的产业。可是,在去年,他仅以三百票的多数当选,省长曾明确地向内阁表示要把他排挤出去。这个省长,是个很泼辣的人物,他首先非常谨慎地挑选元帅阵营的候选人。他也去找过一个大地主德·洛尔特罗伯爵,这位伯爵的府邸离福希尼有三法里。两种地方势力相抗衡,开始了一场恶战。

不言而喻,神父支持德·洛尔特罗先生,神父是他最积极的选举代理人。大家看见他穿着教士服在那些具有正统思想的家庭里挨户奔走,获取女人们的信任,替男人们鼓气,到处宣称他们肯定能取得胜利,还说如果需要的话,天主将会显示奇迹。当神父一走,鲁凡村长就放下锤子,走到他铺子门口嘿嘿地冷笑。他支持台拉福斯先生,在上次选举中,就是他使台拉福斯当选的。他说他心里有底,也说必胜无疑。不过,尽管村长和神父表面上如何信心十足,他们的内心对事态将会怎样发展却都有些惴惴不安。

投票开始十天前的一天早晨,戈蒂埃神父似乎非常激动。他刚才收到一封短信说德·洛尔特罗先生明天要到福希尼来,现在的问题是利用德·洛尔特罗的来访取得这次选举的胜利。于是,他到处宣传说伯爵要送给村里一座美丽的圣母像,这座圣母像有二米高,还彩绘贴金。要举行唱经弥撒,在教堂周围游行,做祝福仪式。伯爵将亲自出席仪式。

“好吧,”鲁凡先生晚上在马罗拉斯咖啡馆说,“他们完全可以为他们要得到的一切祝福,在他们的大木偶后面擎蜡烛的又不是村议会。”

可是咖啡馆老板马上神色慌张地轻声说:

“啊,对不起……要是让人听到您的话,我的店要被封门了。”

那天的主要问题是要弄清楚理发师伊西多尔是不是同意去迎接德·洛尔特罗先生。大家知道,波拿巴派对提伯爵为候选人很不满意。他们希望推出一个他们的人,他们说要弃权。如果理发师弃权,共和党人的候选人将会以压倒多数票当选。就在所有人的声音都静下来的时候,有一群农民在广场上议论着形势。大家刚才看到神父勇敢地走进了伊西多尔的家。老天啊!他到那儿去干什么啊?当人们从敞开着的门看到神父坐在里面,让伊西多尔刮胡子的时候,大家更觉得惊奇了。这样的事可从来也没见过。好奇的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当地所有的人都来看脸上涂满肥皂的神父在和理发匠夫妇谈话。在这群人里边,有人说这是教士和理发师的妻子玩的一个圈套,为的是欺瞒做丈夫的;因为伊西多尔太太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最后,波拿巴派的支持是毋庸置疑的了,因为大家看到伊西多尔一直把戈蒂埃神父送到门口,一面殷勤地说道:

“神父先生,一切听您吩咐……”

第二天,在候选人到达以前,神父和村长发生了一场争吵。村长绝对不让行政当局参与这次宗教仪式,甚至忘乎所以地咕哝着,把他的对手叫作黑乌鸦。这个词用得不太礼貌,也不合时宜。因为鲁凡感到自己会被击败,心情很坏。

“靠了他们的圣母,”他一再重复说,“他们去把所有的女人都发动起来反对我们……可是,别急!台拉福斯先生也要来啦!”

最后,一辆车子来到广场上,停在教堂前面。顿时,神父、理发师,十来个正统思想的著名人物都急忙赶来。德·洛尔特罗先生,一个有点儿俗气的胖子,从车上笨拙地走下来,和大家一一握手。一些好奇的人围过来,有五十来个人。突然响起了一阵含有尊敬和惊奇的喧闹声。农民们刚才发现伯爵佩戴着勋章。崭新的宽绶带红得炫人眼目。这时候,神父趁大家惊羡地看着这枚勋章时,高声地恭维德·洛尔特罗先生,政府终于肯定了伯爵的功绩,神父不停地说:

“这儿所有的人都像自己也得到了勋章一样,伯爵先生!”

伯爵行了一个礼,甚至像一个小姑娘似的微微红了脸。接着,看到机会很好,他便开始讲话:

“我带来一个好消息,神父先生。我很高兴,这里所有正直的人都在这儿听……我今天上午收到政府一份电报,政府要我宣布,已经决定,规划中的铁路支线要经过福西尼……看,这就是电报。”

他果然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他把这张纸左右摇晃,为了让大伙一饱眼福。大家的尊敬变成了深深的仰慕。人们就好比看到了政府一样,因为伯爵先生和政府有直接通讯联系。因此,当德·洛尔特罗先生解释说,省长本来要和他一起来的,可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脱不开身,没能来,农民们都不禁目瞪口呆。没有省长毫无关系。有候选人新得到的勋章和他手里的电报就足够了。

这时候,仪式开始了,在人们的记忆中,在福希尼还没有看到过如此隆重的仪式。乡警是唱诗班里的歌手,他引吭高歌;纸板做的包金的圣母像光辉夺目,它像太阳一样照得小教堂透亮。最后,游行和祝福仪式使伯爵先生获得了多数人的支持。因此,神父在和伯爵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并把他送上车走了以后,就得意扬扬地在广场上散步。他挽着理发师伊西多尔的胳膊,为了显示所有保守党各派的联合已经实现。在仪式进行的时候,理发师总是在第一排。他显得不可一世。当他们臂挽着臂在马罗拉斯咖啡馆前面经过时,理发师捅了捅教士的胳膊肘,用眼角向他示意,要他看看被朋友们包围着的村长,一面轻声说:

“嗯,咱们这样可以使他们清醒清醒了吧!”

事实上,鲁凡已觉察到形势的严重。他还是说能取得胜利,可是他并不讳言必须做出巨大的努力。幸好神父越来越得意,不久就忘乎所以了。他变成福希尼的真正的统治者,他专横地统治着,谁要是不服从他的命令,马上就会得到惩罚。所以他好几次向省长告发说马罗拉斯咖啡馆是一个革命中心,有极大的危险性。乡警有两次向面色苍白的马罗拉斯暗示,如果他继续订阅《时代报》,就要封他咖啡馆的门。《时代报》是一张带煽动性的报纸,神父一提到它就要在胸前画十字。马罗拉斯亲自把收到的报纸藏好;当鲁凡要他交出报纸时,马罗拉斯发誓说他没有再收到过这张报,大概被邮局扣住不给他了。这事使共和党人们怒不可遏。可是咖啡馆的老板,尽管他为人圆滑,也不能万无一失。一些来往的顾客常把一些小册子扔在店里的桌子上,这些小册子的观点五花八门,有的是攻击麦克-马洪元帅的,有的是攻击共和国的,这是一场用语言和漫骂进行的激烈的宣传战;以致有一天傍晚,一个宪兵发现了一本激进派的小册子并报告了上级,省长凭一纸法令封了马罗拉斯咖啡馆,法令中对这次官方行动连理由也没有说。

神父又赢了一局,他从此梦想能消灭福希尼的共和派。他要求免这个人的职,去那个人的位,不断得手。乡警虽说是唱诗班的人,神父仍感到他的思想有些可疑,把他撵走了,叫理发师妻子伊西多尔太太的亲弟弟顶替了他的位置。这是一箭双雕,打倒了一个对手,讨好了一个同盟者。接着,神父干出劲来了,他攻击目标朝向邮局女局长,她是一个喜欢看小说、从来不上教堂的老小姐。接着,来了一场斩尽杀绝的清洗:治安法官失宠了,被调到了邻省;小学教师干脆被撤职,并散布了一些有关他的最可怕的流言蜚语。这场对小人物的战争很快就在当地产生了最不幸的结果。人们因此忘记了德·洛尔特罗先生的勋章和那纸著名的电报。被免职的前乡警、邮局女局长和小学教师都有一些和他们同仇敌忾的亲友。一个强大的反对中心很快就形成了。一些原来嘲笑共和国的人最后把自己的利益和共和国的利益混在一起了。啊!如果共和派取胜,他们会使当官的人官复原职,他们甚至还会提拔这些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多数转移到了台拉福斯先生那边。

鲁凡现在在他的铁砧上敲打得更欢了。他甚至把马罗拉斯也拉进了激进派。自从马罗拉斯的咖啡馆被封以后,他就竭尽全力为共和派候选人做宣传。他不再藏《时代报》,而是对着聚拢的全村人高声朗读,他看到那些小册子不再心惊胆战,他冒着被逮捕的危险到处去兜售。现在,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向神父复仇,使台拉福斯先生获胜,这样他的咖啡馆就可以重新开张。

“喂,”马蹄铁匠每天早晨对马罗拉斯说,“他们越是这么干,事情就越好办……当他们打击了所有的人,连路上的石子也会起来反对他们的。”

没有比这种对小人物们开战更愚蠢的事了。在政治上,狂热是要坏事的。谁要是损害了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小人物,这个小人物就变成了他的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小人物手里有一张选票可以用来报复的话,事情就严重了。被挫伤了利益的人是无情的。可是戈蒂埃神父陷在这场斗争中陷得太深了,因此他不了解他干的事是多么令人憎恨。他以为他是以天主的名义在进行斗争,以为每一个敌人被打倒在地对上天来说都是一个十分美妙的景象。他认为,胜利越来越不成问题了。

举行选举的前三天,台拉福斯先生也来看望他的选民。他和德·洛尔特罗先生一样,是乘轻便马车来的;不过他相当机灵,把车子停在村口的白马饭店门口,徒步走进广场。这一天,教堂的钟不响。人们只见神父的女用人神色慌张地出现在神父家里的一个窗口上。波拿巴派分子和正统派里的要人都到伊西多尔家里来刮胡子,一面冷讽热嘲。可是台拉福斯先生真像当地人所说的那样,是个“滑头”。他坐在马蹄铁匠铺里的木板凳上和鲁凡谈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在福希尼村里走了一圈,去拜访了那些被撤职的人,邮局女局长,乡警和小学教师。他显得非常和蔼可亲,并暗示将使一切恢复原状,共和国会奖励那些为了它而受苦的人。小学教师的妻子从她丈夫被撤职的那天起就病倒了。台拉福斯去给她看病,足足在她家待了有半个小时。他还去看了几个农民,什么人的家里都进去,到处说那个大家都在谈论的铁路支线的事甚至还没落到纸上,这给了德·洛尔特罗先生致命的一击。一群一群的人聚集起来,约莫有五十来个人陪送他到村长家里,他要在那儿和马罗拉斯以及其他几个共和党首领共进午餐。神父一直到这时都很明智地不露面,可最后却愚蠢地想当面和共和派的候选人较量一番。他也到广场上散步,一面诵读他的日课经摆样子。人们什么也没告诉他,他的火气越来越大。如果有人找他的碴儿,那他才是求之不得。一个小时以后,当他看到台拉福斯先生从马蹄铁匠铺子里由十多个人陪着出来,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冲着站在自己铺子前面的伊西多尔说:

“都是些败类!”

他说的时候脸冲了冲那些共和党人,声音响得大家都听得见。

鲁凡攥紧了拳头,可是台拉福斯先生拦住了他。台拉福斯先生狡猾地笑了笑,开口说:

“您别发火……神父先生刚才是答应投我的票,现在,我选上啦!”

他猜对了。神父的话到处流传,产生了最糟糕的作用。台拉福斯先生在当地是非常显要、非常受爱戴的人物,农民们听到有人把他称作败类怎会不提抗议呢?事情做过了头,结果适得其反。因此,当选举时,所有遭受过政府打击的小人物,所有被神父的话激怒的温和派,都同心协力选一个人。尽管德·洛尔特罗先生有他的勋章、电报,尽管他一度很有希望,这位麦克-马洪元帅派的候选人还是被对方以一千五百票的多数可耻地击败了。从这件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在某些地区,行政当局的压力帮了共和国的忙。

下面是一出我亲自参加了的选举喜剧。

埃斯塔克是一个渔村,位于地中海之滨,马赛的远郊。它背面伸向大海、封住了这一面的海湾的内尔特山脉,它就像陷在一条死胡同里一样。虽说埃斯塔克离大城市至多三法里远,可是它就仿佛是一个最偏僻、最荒凉的地方。三十年以前,在里昂-马赛铁路建成以前,这个地方比现在还荒凉。阿维尼翁大路从它的右边通过,它远离任何交通要道,只靠岩壁之间的那些狭窄小路曲曲弯弯地与热闹的外部世界相通。眼下,火车在半山腰通过,呼啸着钻进全法国最长的一条山洞隧道。这给这片田野景色带来了喧闹和生气。可是文明可以说只是从这儿经过而已,因为埃斯塔克仍然是普罗旺斯最最默默无闻的角落。这条把北方地区和非洲以及东方国家沟通起来的欧洲通衢大道,尽管每天有成千上万的旅客乘着风驰电掣般的火车通过,渔民们只是抬抬脑袋;对这些不断驰过的没有见过的、颇有意义的东西,他们只听到一阵低沉的轰鸣,只看到一点儿烟雾。

埃斯塔克处在海湾里,它带着一种意大利城市那样的慵困怠惰沐浴在阳光之下。这些小村的贫困和肮脏在蓝色的大海边一览无遗,一个人置身在其中就仿佛不在法国似的。可是使这个地方变成独特的一角的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那就是三十年以来发生在这里的奇怪的政治变迁。马赛和整个沿海一带的百姓都是正统的保皇派,他们用南方人的那种狂热忠于王室,专门以他们的激烈的举动和叫喊表现出来。一般平民尤甚,脚夫和渔贩子都盲目相信国王。有人还在传说一些荒诞不经的逸事:亨利五世的胸像被碾成了粉末,虔诚者把粉末吞服入肚;这个觊觎王位的人83收到了圣路易大街上的卖花女送的硕大无朋的花束;有人搞一些如同儿戏般的骑士色彩的篡权阴谋,刚一露头就破产了。后来第二帝国建立,于是这里又发生了非常剧烈的共和运动。在别的省份,这个运动是从平民阶层开始扩向资产阶级阶层;而在这个阳光充足的地方,仿佛一切都反其道而行之,这个运动是由资产阶级向平民阶层发展的。我的意思是说是那些自由资产阶级逐渐把民众推向共和的。在那个时候的法国,没有比罗讷河口省84更加革命的省了。

在埃斯塔克,人们还能找到我刚才指出的那个共和运动的非常明显的痕迹。极大部分人都愚昧无知,没有几个渔民识字。小学确实有一个,可是孩子一到十岁,父亲就带他们出海捕金枪鱼或者沙丁鱼,从此就再不念书写字了。因此,当地的百姓,尽管紧挨着马赛,却还是愚蠢落后,既迷信又野蛮。这一切却一点也没有妨碍共和信念的宣传。虽说文化知识传到这儿的速度相当缓慢,这些粗野的百姓对自由思想却热情地欢迎。很快就形成了两个阵营:上了年纪的人几乎全部都忠于已经不存在的王权;而年轻人,新的一代,却一致宣称拥护共和国。必须补充说明的是,随着老头儿们一个个死去,共和分子必然越来越多。在那儿,没有中间派,没有模棱两可的意见;根本没有人知道什么叫奥尔良派分子,或者什么叫波拿巴派分子;只有两种信仰——共和国和亨利五世。这个地方就好比是刚过了九三年85的法国,问题只是简单地要在革命和王权之间做出抉择。

此外,我再重复一遍,特别从一八七一年86以来,共和派总是占上风的。他们肯定能取得多数。可是,因为埃斯塔克是要和两个邻村——圣亨利村和圣安德烈村——一起选举的,所以总要发生一些小小的波动,因为圣安德烈村的居民都是有钱的大地主,几乎全是正统保皇派,他们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大家都认为圣安德烈村的选举很可能险情丛生,因此人心惶惶,群情激动。

因为我要告诉你们的完全是历史事实,我认为甚至连姓名也不必换了。埃斯塔克村的共和派候选人是拉斯帕依87先生,一位可尊敬的民主先驱。还必须讲清楚,马赛当时完全在共和主义的影响之下。候选人由委员会指定,选民闭着眼睛选举。这就使人懂得了为什么拉斯帕依先生能得到压倒多数的选票,尽管他在当地没有任何直接影响,既没有产业,也没什么关系,他不是在这里出生的,甚至除了几次选举旅行露过面以外,别人根本没有见过他。相反,正统保皇派候选人德·科里奥利斯侯爵倒是非常有名的;也就是说,十多年以来,他一直扮演着一个不幸的落选者的角色,每次选举都照例被击败。他出身于埃克斯一个古老的议员家庭,他自己当过很长时间海军军官。眼下他靠年金过着隐居生活,在选举时,总是一开始便被人击败,被共和派或者波拿巴派击败。有人说他的政友都在幕后暗暗地拿他开心。换了别人肯定不愿意知必败而还去头撞墙。久而久之,他扮演这种长败将军的角色被人当作笑柄。不过侯爵是个好好先生,只要对他说一声“国王要你这样”他就甘心了。这样正统保皇派看上去不想认输,它有一个护胸甲。

不过说实话,这一次,正统主义者,像所有保皇分子一样,都以为稳操胜券。在他们看来,麦克-马洪元帅的支持,内阁的咄咄逼人态度,行政当局的压力,肯定会给他们带来一个决定性的多数。省长皮奥雷先生在马赛市,他是一个直到此时为止还难捉摸的公务员,他想成为一个泼辣干练的省长,但没有完全成功。他由于关闭了全省共和党人开的咖啡馆和俱乐部而出了名,他大肆追捕报贩和报商,他把尽可能多的共和党人罢了官。总之,他还是显得没有活力,大概是气质问题。

因此正统保皇派认为取胜是没有问题的了。他们似乎已经看到德·科里奥利斯先生已经当选。不用说,他们为了取胜已经做了必要的准备:分发了有麦克-马洪元帅肖像的明信片,还分发了宣传一旦拉斯帕依先生当选,恐怖时代88就要卷土重来的小册子;大量散发教会和保皇派的报纸;由乡村邮差把政府和地方委员会的公告送到每个选民家里;白色的宣传画把德·科里奥利斯先生说成是元帅和德·皮奥雷先生个人选中的候选人。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有这样厚颜无耻地进行的一场由政府支持的竞选活动。

在我们的选举法里,对任何胁迫行为规定要严加惩罚,特别是这种压力来自一个公职人员之手,官方的干预和用许愿或者礼物来收买选票都是禁止的。可是在选举期间,省长们对这些法律明知故犯!代表法律的是他们,他们肆意践踏法律。比如说,皮奥雷先生就肆无忌惮地带着德·科里奥利斯先生在整个选区里到处奔跑,在每一站都以最无耻的方式滥用权力。

我没听说过有比皮奥雷先生和他的候选人访问埃斯塔克这件事更逗人、更典型的了。那是在投票日的前三天,一个晴朗的夜晚。你要是没在十月间在地中海岸边度过几天美好的日子,你就无法想象出这阵金雨落蓝涛是怎样一番景色。那是一种奇特的光亮,一种带有无与伦比的魅力的淡黄色的光辉。夜幕降临,太阳渐渐隐没在内尔特山后面,而普拉尼埃的灯塔像一颗星星一样在海面上闪耀。浩瀚的大海一片蓝绿,被一大块一大块粉红色的反光切割。我站在靠着海边的我居住的那幢小房子的门口,突然看到在村子另一头,有五辆四轮马车从通向铁路的那个拐角威风凛凛地拐弯驶过来,我感到非常惊奇。四轮马车在埃斯塔克是很难见到的,而这几辆又来势不凡。不过,它们驶过几幢房子后就不再走了;在道路拓宽成一个广场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广场把本村唯一的一排房子和有很多小船在随波摇荡的大海隔开。

一个渔夫走过来,用当地土语对我说:

“省长!省长!”

我的天啊!是的,坐在五辆敞篷马车里的是省长,官方挑的候选人和各种各样的权威人物。在这黄昏时分,天还没有完全黑,但已不见亮的时候,这伙人到埃斯塔克来想干什么?我承认我真有点莫名其妙。

我应该在这儿提一下,那时埃斯塔克马路上还没有煤气路灯。马赛工厂的管道只接到了圣亨利村。六年以前,村子里甚至连一盏路灯也没有。后来,人们在海滩上装了一架煤油灯。不久,又装了一架。可是,美化工作到此为止。因为渔民晚上睡得早,普罗旺斯的夜晚又很明亮,人们大概以为埃斯塔克这样已经够亮的了。可是居民们却有怨言。就在这时候,皮奥雷先生想出了送给埃斯塔克两盏新路灯,以换取他们选票这样一个高招。只是他灵机一动,他要德·科里奥利斯先生亲自来赠送这两架路灯。这既不会加重市政府的预算负担,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官方挑的候选人的慷慨大方。

两天以来,我就听说要在米斯特拉尔饭店旁边安装路灯。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其中竟有竞选奥秘。乘在五辆敞篷马车里的省长、官方候选人和各位权威人物都是为了路灯来的。

我这一生永远也忘不了在我面前经过的这支庄严的队伍。皮奥雷先生穿着镶有银饰带的大礼服走在前面;后面是官方挑选的候选人,那些权威人物把他围在当中,最后,在队尾是他的一些朋友,一些有影响的选民。这支队伍慢慢地前进,遥远的天际还留有最后一点儿粉红色的反光,他们黑色的身影投射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苍穹茫茫;三法里以外的马赛市闪耀着亮斑点点,而省长以他的重要身份为这美好的夜晚增添了光彩。天气很温和,大海一片宁静,因此人们可以清晰地听到这些先生走路时的靴子声。

这时候,全村的人都在这支队伍后面慢慢地聚集起来,和这些大人物保持一段相当的距离。大家就一直沿着海滩走,一直走到埃斯塔克的另一头的米斯特拉尔饭店。路灯刚刚点亮。那架新的、德·科里奥利斯先生送给村里的路灯,发着红色的火苗,烧不太着,产生了世上最凄惨的效果。后来我怀疑是不是那个点火的共和党人搞的鬼,大着胆子把灯芯剪去了。当这支队伍走到路灯前面的时候,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路灯在中间。所有的大人物都抬着头,坚定严肃地望着冒着烟和微微颤抖的路灯。特别是皮奥雷先生,他似乎在研究一个和全省命运有关的大问题。德·科里奥利斯先生神情激动,其他人的神态也都像在沉思,眨巴着眼皮,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火花摇曳不停的仿佛快要熄灭的路灯。有两分钟时间,没有一个人讲话。天黑下来了,长长的路灯杆上放着的小油灯在漆黑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凉。终于,省长决定开口讲话了,他在一片寂静中说:

“路灯很好!”

德·科里奥利斯先生只是很得意地点点头。可是其他人却没有他那么谦虚,全都满怀信心地轻声说道:

“啊!太好啦,太好啦!”

于是又重新开始注视路灯。渔民们在他们后面几步也在看。可是灯芯的火焰令人不安地在摇曳着。这时,省长认为还是溜之大吉的好,生怕看到这盏与选举密切相关的油灯当着他的面熄灭。所有的人都尾随他走了,留下那盏油灯孤单凄凉地燃烧着。这些人又顺着那温暖的、散发着香气的海边排成一行,他们在满天繁星的夜空下庄严肃穆地走着。空中吹过一阵微风。远处有一条小船正在划过来,但看不到,只听到寂静中它那像呼吸一样轻而均匀的两根桨的划水声。

这时候,省长、官方候选人和其他重要人物又回到他们的五辆四轮马车上,马车上点燃着的灯笼向埃斯塔克投去公共节日时才有的光芒。那地方有点儿混乱。村里唯一的一条道路在这儿是个窄口,全村的人都拥到这里。男人、女人、孩子,在黑暗中挤来挤去,争看这些先生登上马车。他们相互呼唤,互抢地方;马车门关上了。可是一个年轻人,省里某个书记官,他正和皮奥雷先生低声起劲地说着话,他突然拦住了已经举起鞭子催马启程的马车夫说:

“等等!等等!”

随后他转身面向人群,用土语讲了几句话。我以为是一次演说,便马上凑过去。可是这只是一次简短亲切的讲话。下面就是我逐字逐句翻译过来的我听到的原话:

“德·科里奥利斯先生答应过要给你们两架路灯。现在他已经给了你们一架。你们看到他是一个有言必信的人……那第二架路灯呢,它将安放在埃斯塔克的绿色喷泉前面。不过,这一架,他要到选举过后再给你们……你们知道,要听话,一定要帮助他人。无来则无往,是不是?总之,已经告诉你们了,要听话,那么省长先生会想到你们的。”

年轻人登上了一辆马车。他最后一句话是从开着的车门里往外喊的。我听到渔民中有人偷偷在笑,可是人群中连一声呼喊也没有,连一句话也没回答。五辆四轮马车向通向车站的上坡道疾驶而去。

我在回家以前又好奇地去看了看那架与选举密切相关的油灯。它刚刚熄灭,红红的灯芯在冒着烟。德·科里奥利斯先生被拉斯帕依先生以压倒多数击败了。

时间是选举那天的清晨。投票在一个星期天早上六点钟开始,为的是方便工人和农民参加选举。在乡下,这可是件大事。因此,在弗奴伊埃尔租地种了两年庄稼的弗朗索瓦·洛齐埃得赶上两法里路到他投票的选举站维尔勃朗什去。为了在路上不感到寂寞,他和他的岳父约定,在路过时叫他结伴同行。罗勃洛老爹是个老滑头,他种着自己的一小块地,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弗朗索瓦感到很得意,因为弗朗索瓦是当地一个干活的好手。现在,这一对年轻夫妇在弗奴伊埃尔开始有了一份不小的家产。

清晨五点,弗朗索瓦就来敲罗勃洛老爹的家门。

“真见鬼!你已经来了,我的孩子……你真急啊。我们有的是时间。”

老头儿显得心神不宁。他偷偷地瞅着他的女婿,一面邀他吃点儿东西,喝一小杯白葡萄酒。看得出他想和他女婿谈谈。

“吃一点吧,”他一再说,“我们到维尔勃朗什吃午饭,这是讲好了的;可是现在到吃午饭时间还早着呢……肚子空空,脑子就会糊涂。”

罗勃洛老爹兴高采烈地开着玩笑。到城里去选举,对这两个男人来说是去玩玩而已。罗勃洛老爹提议要到萨盖大妈的铺子里去喝葡萄酒,这个糟老太婆的煎蛋卷做得真不错。

“你知道,今天我请客。”他说着又替他女婿倒了一杯白葡萄酒。

接着,他一面吃着东西一面说:

“那么,事情定了,我们选举马蒂农先生……你带选票啦?”

马蒂农先生是共和派候选人。

“是的,是的,我带着选票,别怕。”弗朗索瓦说。

可是罗勃洛老爹还是偷偷地在瞅他。

“马蒂农先生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他接着说,“我认识他父亲……只不过,嗯,我的孩子,也许这不太妥当吧……”

“什么不妥当?”

“天啊,选他有点儿不妥当呗……另外一位,那位闹得满城风雨的将军。嗯?你很清楚,皮佐阿尔将军,那个拥护恢复帝制的人。”

弗朗索瓦摇摇头回答说:

“他当然可以闹得满城风雨,我可不吃他那一套!……我们有我们的权利,对不对?……而且,您听清楚了,罗勃洛老爹,我宁愿斩去两只手也不选皇帝,我的哥哥就是被皇帝在色当杀掉的……瞧,这是选马蒂农先生的选票。到那儿我再把您的选票给您。”

罗勃洛老爹没有表示异议。可是他总是不着急动身。最后他终于把闷在肚子里的话倒了出来。昨天晚上,他家里来了一个宪兵,说是讨杯葡萄酒喝。这个宪兵告诉他说,如果马蒂农先生当选,红色分子就要在这儿杀人放火;是的,他们要来分土地,谁要是不愿意分,他们就杀谁。还不止这件事,维尔勃朗什的新任治安法官前天在偶然走过他那块地前面的时候也来看过他;这个看上去令人尊敬的治安法官向他暗示,如果他选了马蒂农先生,大官小官都会知道,那他就会有倒不完的霉:守林人会不断对他提出起诉,法官将总是判他有罪,村长会严密监视他,一有机会就把他抓起来。罗勃洛老爹讲到这儿连脸色都白了。农民对地方官总是有说不出的怕。因为他觉得自己太弱小了,因此他从来不敢违抗,他只求别人能让他按着自己的意思去战天斗地就行了。

“听我说,弗朗索瓦,我这个年纪可进不得监狱啦!”最后他说,“治安法官向我保证,所有的红色分子都要进监狱!”

弗朗索瓦紧紧攥着拳头听他讲,然后他叫道:

“啊!原来如此,他们来恐吓您啦……我心想您怎么看上去不高兴……啊!他们在威胁那些要选举马蒂农先生的人!好吧!罗勃洛老爹,您瞧着吧。我投票的时候要把选票摊开给他们看,我……如果您不投票,您就不是一个男子汉。”

罗勃洛老爹抓抓鼻子。他当然要投票;不过如果他投了皮佐阿尔将军的票,别人答应要给他各种好处。对他来说,在投票箱里放进这个人的选票或者那个人的选票对他有什么关系?他要求的只是活得舒坦,死得太平。

“您要选波拿巴派分子!”弗朗索瓦大发雷霆,他叫道,“如果您这样干,咱们就一刀两断!”

“那么,我的孩子,”罗勃洛老爹终于把藏在心里已经一个小时的真正想法说了出来,“咱们是不是干脆别去投票了,你就在我家里吃午饭,这样的话,我们就两面不得罪。嗯,行不行?”

弗朗索瓦拿起帽子,气呼呼地说他用不到别人陪也可以到维尔勃朗什去。这时,老头儿又把他拉住,决定陪他一起去,但是他脸色阴沉,心里还在打着主意。唉,年轻人干事真是莽撞!幸好选票还没有投进箱子,罗勃洛老爹愿意到那儿去看个究竟。天啊!他得为他女儿的幸福着想啊!

“刚才我和你说的话,”他神情狡猾地接着说,“那只是说说而已,提醒你一下。你要选谁,咱们就投谁的票,除非有什么意外,是不是?……好,咱们走吧!”

已经八点钟了,风和日丽,斜射的太阳在广阔的平原上洒下一阵金光。放眼望去,沃野千里,连个土墩墩也没有,只种着一排排的白杨树。白杨树棵间的间隔很远,它们绿色的树冠在一大片棕黄色的被耕过的地上飘拂。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笔直的公路长达几法里。没有比这个地区更宽广、更美好、更安静、更雄伟的地方啦!可是这两个农民对这辽阔无涯、晴空万里的天际已经司空见惯,因此他们连头也不转一转。现在他们谈着在良好的气候条件下播下的种子。两个人步履稳健地向前走,坚硬的泥土在他们厚实的鞋底下沙沙发响。罗勃洛老爹装作不再谈论政治。

“喂,”罗勃洛老爹在走近大路左面的圣费尔曼村时说,“他们在那儿唱什么啊?……啊!他们多么高兴啊!咱们是不是去看看?”

于是,他拉着他的女婿走。果然,村里的人都喜气洋洋。在三鸽酒店前面放着十来张桌子,桌子上放满了玻璃杯和酒瓶;这些桌子的后面,一只开塞的大酒桶放在几块厚木板上;人们在喝酒,有的甚至坐都不坐,男人们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站着干杯。另外一些比较慎重的人,找了些凳子坐着,在吃红肠和火腿;这是一次真正的宴席,又吃又喝。

“啊,罗勃洛老爹来啦!”有一个老头儿叫道,看上去他已经有些醉了,“过来,朋友……是将军请客。”

罗勃洛老爹走过去,和他们一一握手。喝一杯葡萄酒总是可以的。

“将军万岁!”有几个不像是本地区的人在喊着,他们好像在异常殷勤地劝人喝酒。

“罗勃洛老爹,”待在一边的弗朗索瓦冷冷地说道,“走吧,要不我就一个人走啦!”

“等等,等等,”罗勃洛老爹接连说道,“我不能对一些已经有五十年交情的老朋友表示不礼貌……你最好和我们一块喝一杯。”

“不,谢谢,我不喝我不认识的人的酒。”

这时候,有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在发号施令的家伙吩咐三鸽酒店的老板娘再拿些火腿和红肠来。时间还早,他们要等到吃过午饭后才去维尔勃朗什。接着,这个人对农民们说:

“吃吧,朋友们。这就是将军想每个星期天都能给你们各位的……啊!他可真是一个关心劳工的人啊!他将到议会去呼吁,要让你们每星期至少可以吃到两次肉。他要降低税收,他每个月都要来问问你们需要什么……”

“将军万岁!”那些喝酒的人又喊了起来。

桌子上的东西随便取用,任何走过的人都可以停下来到这儿来喝酒。甚至还有人招呼他们,把酒杯塞到他们手里。女人和孩子们最后也跟着喝起来。还有些人往口袋里塞香肠。随着酒桶慢慢流空,大家的肚子逐渐饱起来,人们也越来越兴奋了。

“我可要走了,罗勃洛老爹。”弗朗索瓦最后一次说,他果然转过了身。

老头儿追上去训斥他。喝点将军的酒有什么坏处?既然这个人有钱,他请喝酒,出于礼貌,接受邀请也没有什么错。罗勃洛老爹带着痴呆和狡猾的神情接着说,喝了将军的酒并不意味着非选他不可,因为只有那些可怜的穷鬼才会为了一杯葡萄酒而出卖自己。弗朗索瓦开始没回答。这时有一群穿着节日盛装的工人在一个工头的带领和监视下,唱着歌从一条小路走出来,弗朗索瓦指着这些人对岳父说:

“您以为把这些人这样带去参加选举是正大光明的吗?……这些人是戴商先生工厂里的工人,您是认识他们的……当然啰,他们也吃了红肠和火腿,还灌足了酒!……工头在监视他们。如果他们不按照吩咐参加投票,他们就不能再回工厂了……嗯?您回答我,这样做是光明正大的吗?”

罗勃洛老爹含糊不清地咕噜了几句,一个人不能违背良心投票,这当然是应该的。不过,喝了一口酒也未必会影响选举。这时,在路上,一队队人接踵而来。人们看到一群群农民由村长或者乡警带着去投票站。他们用士兵般的步伐走着。村长们把选票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他要等他们走到选举厅门口才发给他们。罗勃洛老爹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将军的朋友们做得有些过火了。

然后,翁婿两个人向维尔勃朗什走去。他们遇到三个宪兵,他们相互间隔二百来步距离。宪兵们看到他们只有两个人这样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都斜着眼睛瞅着他们。他们离城市只有一公里路了,他们已经看到了树枝隙缝间的红瓦片,突然他们看到从大路旁边一座小房子里走出一个他们两人都认识的人,一个住在那儿的退休的执达员。

“你们来啦,我的伙计们,”执达员屈尊俯就地说,“你们是去投票吧。啊,很好,太好了……顺便说说,有一件新闻你们大概不知道吧?”

他在路中间拦住了他们,压低了声音继续对他们说:

“昨天晚上,有人想谋杀市长和乡警。”

“是谁?”弗朗索瓦问。

“那些红色分子呗!”

弗朗索瓦盯着他看了一眼,耸了耸肩膀。

“您不相信我?”退休的执达员叫道,“我告诉您,整个阴谋都被一个宪兵发现了……红色分子带着刀子在一个小酒店里集会。”

“他们被逮捕了吗?他们在监狱里吗?”弗朗索瓦又问道。

老执达员不知怎么说好。他不知道这些人在不在监狱里,别人也没有告诉他这些人是不是被逮捕了。“不管怎么样,反正所有的正派人都义愤填膺,没有一个正直的人肯投马蒂农先生的票,他是一个煽风点火、唆使别人干坏事的人。”

“好啊!那么我,我选他,”弗朗索瓦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说,他开始生气了,“走您的吧!”

“弗朗索瓦,弗朗索瓦,”罗勃洛老爹神色不安地轻声说,“你要惹麻烦了,我的孩子。”

不过老执达员走远了,这两个农民走进维尔勃朗什城。老头儿一直在想拖时间,他说要马上到城郊的萨盖大妈的酒馆里去吃午饭。时间还早,不过也许会遇到几个朋友;无论如何,他们在回家前总来得及去投票的。

“不,不,”弗朗索瓦回答说,“我们先投票,然后您愿意干吗我们就干吗。”

不过,老头儿还是设法在三四个地方停下来:在烟草店前,在马具皮件店前,在一个种子谷物铺前。到处都听到这个传说纷纭的阴谋。这个所谓要谋杀乡警和市长的事件的新闻在当天早晨像一声霹雳似的在全城炸响。所有善良的人都像被吓坏了。这些共和党想干这样的勾当肯定都是些十足的无赖。很多有头脑的人要人拿出证据来,他们坚决不相信有过这种罪恶的企图。可是恐怖气氛仍然很浓重。

“我们去投票吧,我们去投票吧。”弗朗索瓦怒气冲冲地说。

在街上,弗朗索瓦指给罗勃洛老爹看所有那些被撕碎的共和派候选人的竞选招贴画,有几张甚至被涂上了脏物。可是当他们来到市府广场时,他们不得不往回走;一列士兵把大路给封锁了,一个班长恶狠狠地对他吼道:

“禁止通行!”

“好吧,”他说,“那么我们走新井巷。”他绕了一个弯,老头儿乖乖地跟着他。走到新井巷巷口,他又遇到了另外一列士兵,他又听到了一个声音喊道:“禁止通行!”于是,他试着走最后一条小路,马伊路;这条路口正对着市政府,投票站就在那里面;可是到了那儿,第三列士兵同样在执行着禁止通行的命令。

“这样的话,我就不能参加选举啦!”弗朗索瓦问道,气得脸色煞白。

“这不关我们的事。”士兵们无动于衷地回答说。

我的天啊!省长用一种非常简单的方法来理解选举自由。为了保证皮佐阿尔将军能当选,他干脆派了一营步兵到维尔勃朗什来,命令他们只准具有正统思想的选民去投票站。这样做很简单,我再说一遍,而且也很方便。使弗朗索瓦火上浇油的是,那些士兵看到由某些家伙带领来的一群群选民就闪开道让他们过去。因此,戴商先生工厂里那些由工头们带领着的工人马上被带进了市政府。他不顾罗勃洛老爹的哀求,固执地站在那儿要看看这场戏怎么演,罗勃洛老爹一心想去吃午饭。

“既然你不能投票,”老头儿一再说,“你待在这儿干什么?……来,我们上萨盖大妈的铺子去吧。”

“等等……瞧,圣费尔曼村的农民们来了。啊!他们是自己人!……他们会被放进去的,您就会看到的……他们进去了。我说的怎么样?”

“你要惹麻烦啦,你要惹麻烦啦。”老头儿低声地说。

最后老头儿终于把他女婿拖走了,拖到了萨盖大妈的煎鸡蛋前面,这时他神情狡猾地说:

“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责任,我的孩子……唉,我本来要按我的心愿投票的……可是既然别人不让我们投,有什么办法呢?这不是我们的错……这样的话,别人也怪不了我们,不论哪一方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样更好。”

不用说,官方的候选人在维尔勃朗什当选了!

蒙塔涅克市长达尼昂先生叮嘱他的女用人一定要在早晨六点钟叫醒他。达尼昂先生过去在做葡萄酒生意时发了一笔财,平时他总是睡懒觉的。据他的女用人说,先生家里不到吃午饭时候天是不会亮的。可是这天早上,必须打一场胜仗,而达尼昂先生发誓要置身在战场上最危险的地点。

蒙塔涅克是建筑在加斯科尼89一座小山上的一座漂亮的小城,在这座小山脚下有一条加龙河的支流流过。为了感谢在第二帝国时期所赚到的钱,当地的头面人物都成了波拿巴派分子。只是他们的对立面是一小批狂热的共和分子。上几次选举的时候,共和派候选人以微弱多数当选。这一次无论如何要使官方的候选人、达尼昂先生的一个老朋友迪佩隆先生当选。再说,这位达尼昂先生已经正式答应要举行一次纯保守派的选举,他要把共和分子全关在家里,在每家门口派上一名宪兵。

坦率地讲,市长并不因此高枕无忧。尤其在城郊,选举搞得很糟糕。在那儿有一个选举站,那儿的保皇派的候选人从来就只能得到少得可笑的选票。因此达尼昂先生采取了他的措施。他亲自掌管这一选举站的主持权,他还下了决心,如有需要,他将以非常强硬的方式行事。一个波拿巴派分子声称要以“非常强硬的方式”,那就肯定会有一场好戏可看,这也就是达尼昂先生为什么要吩咐他的女用人在一大清早把他从他睡得舒舒服服的床上叫起来的原因。

所有的命令都下达了,头天晚上,市长和宪兵队长谈了话,宪兵队长答应给他三个人。另一方面,市政府秘书来向他报告,市长要他负责分发的信件都已发完。于是达尼昂先生一个人向市郊走去,手里拿着一根小手杖,就像一个胸有成竹、镇定自若地走向胜利的统帅。

投票准七点才开始。可是当达尼昂先生来到设置在女子学校的投票站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他称作是激进派头头的那位富有的小麦商人阿拉伏瓦纳先生已经抢先一步来到投票站,为此他感到非常扫兴。校门口有十三四个工人,他们非常平静地在交谈着。还有几个老实规矩的看热闹的人也在门口,那是几个习惯早起的人,他们闲逛着来看如何布置投票站。可是达尼昂先生还是向这些人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猜到他们心中怀着敌意。他像一股风似的冲进学校,后面跟着已经在场的几个人。七点还差十分,十分钟时间还来得及把那些该办的事完成。

没有比这些改成投票站的村镇小学更凄凉的了。在这个投票站,桌子和板凳都靠着左面的墙排列着,形成一堆难看的旧木头。这样,教室就空了,显得大了,露出了它的凹陷碎裂的石板地面。在教室的一头,一块大黑板嵌在墙上,黑板上还有一个忘记擦去的很大的女人像,女人的鼻子画得非常古怪,这是一个淘气的女孩子用粉笔画的。就在那个女人像下方摆着一张给市长预备的扶手椅,扶手椅前面放张方桌子,上面铺了一块旧的红毯子。白色的晨光从三扇朝北开的大窗直射进来。

这时候,达尼昂先生从在场的同伙中挑选投票站的工作人员:两个副手和一个秘书;挑这么几个人也引起了相当激烈的争论。阿拉伏瓦纳先生首先说他来这儿是为了使法律受到尊重,而市长则尖刻地回答他说他应该首先尊重法律。这些相互交换的最初几句客套话宣告战斗打响了。七点钟敲响,大家可以投票了。

这么大清早,来投票的人还不多。可是形势仍然显得很紧张。达尼昂先生首先采取了一项措施。他在投票站里看到了一个昨天有人在林荫大道上指给他看的人,据说这个人是一个旅行社的推销员,一个共和派的特务。达尼昂先生站了起来,传话说只有选民才让进来。旅行社推销员还是不走。于是市长就当面质问他,命令他出去。

“服从吧,我的朋友,”阿拉伏瓦纳先生高声说,“我们这儿有足够的公民决心要监视投票的进行,保证严格遵守选举法。”

达尼昂感到这话有所指,相信自己能后发制人。

“我认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怀疑我的忠诚。”他叫道。

阿拉伏瓦纳先生是一个面带机灵微笑的胖子,神色开朗,喜容满面,他故作天真淳朴的样子回答说:

“市长先生,我们并不怀疑,我们并不怀疑……只不过,我们是选民,我们有权利留在这儿,我们要留在这儿。”

市长脸色煞白,牙齿咬得紧紧的,丧气地接过别人递给他的选票。投票过程是相当简单的。当一个选民来到的时候,先出示他的选民证,让人撕去一只角。与此同时,选民把他的一折为四的选票递给投票站主席,主席要亲自把这张选票当众放进他面前那只封印好的箱子里面。在这个过程中间,秘书在登记册上做一个已经选举的旁注,也就是说他用一个记号表示这个选民已经投过票,以防止在忘撕选民证的情况下,有人第二次投票。这个过程是很容易监视的,任何舞弊似乎都是不可能的。可是人们懂得每个政党都要监视投票站的主席;因为,如果投票站主席可以自由行动,那么他要掉换选票是再方便也没有的事。这种监视使达尼昂先生大为恼火。

必须要说明的是,激进派的头头阿拉伏瓦纳先生在这里面使了坏。这个胖子喜欢笑,他有意显得疑神疑鬼,使市长火冒三丈。他绕着投票站转,仿佛他害怕有什么鬼;一会儿,他弯下腰去看看桌子底下,装出好像他发现桌子是有夹层的。他用斜眼看,他全身不安,全神贯注,分明是在指责达尼昂先生想在投票中搞名堂,这使达尼昂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

“真的会有这样粗鲁的人。”他开始在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接着,他发作起来:

“先生,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您这种伤人的态度我再也受不了啦。”

“什么?什么?”阿拉伏瓦纳故作惊奇地问。

“是啊,您对我的侮辱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您就差翻我的口袋和查我的袖口了。”

阿拉伏瓦纳只是简单地回答,他毫无伤害市长的意思,他只是要尽选举人的义务,仅此而已。

“而您准备就这样一直监视我到晚上吗?”

“一点不错。”

“您也许连午饭也不准备去吃了吧?”

“不吃了,先生。”

大家笑起来了,几个在场的选举人对他们这场决斗觉得非常有趣。

“好吧!咱们走着瞧吧!”达尼昂先生喊道,大家的笑声使他怒不可遏。

他早已采取了预防措施。只不过他原来期望能够干得更自然些。现在看来非要采取比他原来想象的更加强硬的方式行动不可。他抿紧嘴唇,不时地看着手表,等待着他定下的行动时间的到来;在吃午饭前他要做的一件使他满意的事情,就是再撵出去一个人。一个分发选票的人,一个被太阳晒得受不了的可怜虫,不久前进了教室,他继续把他手里的小方纸递到每一个进来投票的选民手里。选举法上明确规定,分发选举票应该在外面进行。可是达尼昂先生认为他是一个专门为官方候选人发选票的人,因此就睁只眼闭只眼。这时候,有个助理弯下身子对他低声讲了几句。他就站起来嚷道:

“出去,出去……这太不像话了。”

随后他威严地说:

“先生们,我们要对一件如此严重的事件提出起诉……要使大家知道究竟是哪一方面在向全体选民施加压力。”

在吃午饭的时候,形势缓和了一些。达尼昂先生到隔壁一个房间,让他的一个副手主持选举。阿拉伏瓦纳先生当然也想去吃饭。他们两人准是两口并作一口吃的,因为一刻钟后,他们又面面相峙了。可是投票者的队伍越来越长,现在是选民大批涌到的时候。可以听到在门外的笑声。分立左右两旁分发选票的人不能像卖鱼的女贩子叫卖她们的鱼那样高叫他们推荐的候选人;可是他们想出了推荐他们的候选人的办法,他们低声地开着玩笑:“请拿这张,这张好……把这张投在票箱里,您就等于把钱储蓄在银行里……”工人们逗着他们玩,装作举棋不定的模样。这些嗡嗡的笑声传进教室,似乎每时每刻都使达尼昂先生的情绪越来越坏。地上掷满写着迪佩隆先生名字的选票。所有走进教室的工人都把刚刚在门口拿到的官方候选人的选票扔在地上,这些方纸片渐渐堆积起来,被践踏着,沾上泥,弄皱弄破。真好比一个捡破烂的把他背篓里的废纸倾倒在这儿了,而迪佩隆的名字就这样在污泥里被糟蹋着。市长先生心如刀绞。人们不断地来来往往,形成了好几个人群。阿拉伏瓦纳先生始终待在那儿,用他那猜疑的目光注视着投票站。

两点钟光景,达尼昂先生显得忍耐不住了,他神经质地看看他的手表。两点零五分的时候,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刚才看到有一个宪兵走进教室。选举法严禁军人携带武器进入投票站。第一名宪兵后面紧接着又进来了第二个宪兵,这两个宪兵都佩着军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可是,阿拉伏瓦纳先生没有立即提出抗议。他一直等到这两个宪兵站定下来后才说:

“我提请市长先生注意,这些人破坏了选举法。”

这时候,达尼昂先生开始语气傲慢地反驳了,他回答说:

“这些人是奉我的命令来的。他们是来保证选举自由的。”

阿拉伏瓦纳先生看到市长先生这样大言不惭,首先就禁不住笑了起来,接着说: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防范措施。选举自由根本就没有受到威胁。”

“对不起,先生;不但选举自由受到了威胁,而且我的人身也受到了威胁。”

投票站里响起一片叫喊声,在场的一些态度最平静的选民也拼命地提出抗议。阿拉伏瓦纳先生不再笑了,他嗅出了波拿巴派分子要搞名堂,于是他尽量克制心头升起的怒火。可是达尼昂先生把他逼得忍无可忍,命令他出去,借口是他侮辱了投票站。

“我不出去,而且我要对刚才发生的事情立即提出诉讼,”阿拉伏瓦纳先生说道,“您违反了法律!”

这最后一句话仿佛使市长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叫来了宪兵,命令他们把这个激进派领袖撵出去。可是教室里面人声鼎沸,选民们似乎要保护阿拉伏瓦纳先生。市长发疯似的叫道:

“替我用刀砍这些流氓,把这些人都轰到外面去!”

原来待在街上的第三个宪兵手里拿着刀进来了。另外两名宪兵也把刀拔了出来,逼着选民退出去。一场冲突迫在眉睫。有几个工人说要缴掉宪兵们手里的武器。可是阿拉伏瓦纳先生恳求他们屈服于武力。共和党人必须遵守法制。

“我们出去,”他说,“不过我们抗议,我们要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上诉!”

“我才不在乎呢!”市长强硬地回答道。

这时教室里只剩下了投票站成员和三个宪兵。于是开始了选举中我们从未见到过的最最奇怪的丑剧。两个宪兵站在门口,只让持有一封盖有市府大印的信的选民进来。这封信上只有一句简单的话:“市长先生召见本信持有人。”如果共和派的选民要进来,他们就会听到宪兵这样一句话:“上级命令,禁止入内。”就这样五百多名选民无法进行投票。阿拉伏瓦纳先生站在门口,神色坚定,态度沉着。他做了记录,并要求所有未被准许进入投票站的人签名。

“我们在这儿干着一件伟大的事业,先生们。”他不断地对人说,显出他平时那种乐呵呵的神色。

在里面,达尼昂先生在进行他所理解的选举,他们甚至不再登记选民的姓名。当晚上打开选举箱的时候,人们发现选举官方候选人的选票竟然有三张叠在一起的。这一个选区只有一千八百名选民,可是选迪佩隆先生的选票有近两千张。当然啰,市长先生只不过是随便地在票箱内翻腾了一下,任意调换选票,在这次选举中耍了个花招。因此,在他宣布选票总数的时候引起了哄堂大笑。达尼昂信守了他对省长许下的诺言,官方候选人当选了!不过,这次选举肯定要被宣告无效,当人们再次召集选民重新投票时,共和派的候选人将被选上。

夜幕降临。大桥小城市府广场的煤气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这时从所有的街道上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嘈杂声。投票已经在六点钟整结束,现在人们正在市政府底层平时进行婚礼和开彩的大厅里开票。

这始终是令人焦虑不安的一小时,即使在那些选举结果预先已经很清楚的选区也是这样。因此在济济一堂的人群里所有的党派都来了。人们看到大厅里有波拿巴派分子的首领波拿尔律师;本省最重要的正统主义者德·皮埃尔洛夫;还有一个鞋匠西蒙·富贝尔,他是共和党委员会主席。可是必须看到共和主义分子占多数,他们认为自己能够取得胜利,因此他们留在大厅里准备为共和国欢呼。

没有比开票更单调乏味,同时又更激动人心的了。在规定的时刻,投票刚结束,投票站主席就按惯用的手续打开选票箱。他当众启封,随后把选票一张一张取出来,一面高声念着选票上写着的名字。这时,有两个人在选票上做记号。这些选票还得保留着;人们接着再把这些选票放回到箱子里,再加上封印,以便在总检查时再数一遍。

主席念出最初几个名字时大家默默地听着。可是随着选票一张一张念下去,形势逐渐紧张,公众的情绪慢慢地激动起来,他们被内心的动荡所左右。有时候两个候选人的名字,官方的候选人德·什维约特先生和共和派的候选人奥培尔托先生两人的名字交替唱出,次数几乎不相上下,这时候大家的呼吸也中止了。接着,什维约特先生的名字一连唱了五六次,使在场的保皇分子喜形于色。可是不一会儿轮到奥培尔托先生的名字一连重复了三十次,四十次。这时候,共和主义分子禁不住高兴得笑了起来。胜利的激情使他们心潮澎湃,他们不由得鼓起掌来,一直唱到最后一张选票,公众的激情有增无减。整个夜晚都在这样的气氛下度过,没有人感到厌倦。

这时候,在大厅里,各个党派都用眼睛相互打量着。必须说明,波拿巴派分子在这个选区里没有候选人,他们保证投正统主义者候选人德·什维约特先生的票;而在本省第二个选区,正统主义者发誓要选波拿巴派分子的候选人;这就叫作“保守派联盟”。可是这种人人皆知的联盟不是互相没有猜疑的。因此在大厅里,当奥培尔托先生的名字出现得过于频繁时,德·皮埃尔洛夫先生就生气地盯着波拿尔律师看,仿佛在指责他和他的朋友背信弃义没去投票,或者甚至是选了共和派的候选人;保皇派们在所有他们被战败的省里面都是这样指责对方不信守诺言的。鞋匠西蒙·富贝尔看到这种情景很高兴,尤其是他开始相信奥培尔托将得到多数时便更加喜滋滋的。

虽然唱票进行得很快,如果票数差距很大,还是很容易知道多数在谁那边。有很长一段时间,共和派候选人和官方候选人似乎势均力敌,因为他们的名字被唱到的次数几乎是相等的。

“准是德·什维约特先生当选。”一个漂亮的年轻人说,一边为了保持镇静,正咂着他手杖柄上的球饰。

可是有一个双手黑黑的、穿工作衣的打铁匠回过头来反驳说:

“哪里会!肯定是奥培尔托先生当选……您等着瞧吧!”

在另一个角落里,听到有两个人在高声讲话。

“我赌一百个苏!”

“好吧!如果您愿意,我赌十个法郎。”

“一言为定!”

由于大厅里的吵声越来越响,市政府一个听差喊道:

“安静,先生们!”

这时候双方因为还不相上下,所以稳重的人不急于发表意见。波拿尔律师和德·皮埃尔洛夫先生抿紧嘴唇,西蒙·富贝尔则在沉思默想。有一会儿,正统主义者候选人似乎胜利在望,有几个共和主义分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大厅。他们说,他们不想看到保皇分子取胜所以走了。将近结束的时候,奥培尔托先生突然取得了优势。从投票箱里取出来的选票全是他的名字。因此,当最后一张选票唱过以后,大厅里的人全都焦虑不安。

这是最令人难熬的时刻。这场戏的结局就要见分晓了。大家在盘算,把做的记录加起来。有几位先生在桌子周围写着,在寂静中轻声交谈。群众的眼睛都转向他们,非常好奇地等待着。煤气灯冒着火焰,它那黄色的强烈光芒照耀着所有这些呆呆的面孔,这群古怪的人,全民选举使各个阶级混杂一起;着工作衣的和穿短大衣的混在一块儿,工人、资产阶级和大贵族挤在一堆,大家都怀着同一种激情。粗糙、凹陷的脸庞旁边是一些细皮白肉的面孔;一种亲密无间的精神建立起来了,人们相互交谈着,交流着微笑和希望,仿佛那个把所有这些人联系在一起的同一个权利把他们的地位拉平了。

“先生们,请安静!”市政府的听差又叫了起来。

可是这群人,想静也静不下来。人群里老是响着沉闷的嗡嗡声,也就是他们内心激情的嗡嗡声。大家踮起脚尖,轻轻地推挤着。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厅快被挤破了;在外面,市府广场上,可以听到等待在那儿的一千来个人的喧哗声。全城的共和主义分子都到广场上来了。

市长站了起来,那是一个干瘪的小个子男人,是当地一个古老家族的后裔。他以他激烈的正统主义观点闻名。唱选票的就是他。共和主义分子看到他每次不得不唱奥培尔托先生的名字的时候脸上的那副尴尬相觉得非常有趣。这个名字仿佛撕裂了他的嘴。当这个名字一连串出现的时候,他的鼻子明显地伸长了。现在,他得把这杯苦酒喝完。

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张纸,脸色发白,嗓门儿发哽,开始说道:

“投票的结果是这样的……”

可是他又停住了,因为他听到大厅里发出得意的笑声,于是他威胁说,如果大家不静下来,他要叫人把大厅里的人都撵出去。有两个宪兵站在办公桌后面。其中一个留着灰色小胡子的老宪兵,瞧着那些不耐烦的群众傻笑。

“投票的结果是这样的,在本选区里面……”市长重复说。

他稍停片刻,好像为了喘口气。

“德·什维约特先生,九百四十七票;奥培尔托先生,一千零五十三票。”

他刚把票数说完,大厅里就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呼喊声:

“共和国万岁!”

在一片吵嚷和欢腾中,人们看到他转身向两个宪兵做手势。他肯定是在命令他们要维持秩序。大厅里又静了下来,可以听到那个留着灰色小胡子的、傻乎乎的老宪兵回答他说:

“市长先生,您要我怎么办?总得允许他们这样……既然他们胜利了,他们就有权利庆祝。”

这时候,市长懂得了他必须逆来顺受。他想找一句话,可是只找到了这样一句:

“先生们,选举结果已经宣布了,我们只好服从。”

在市府广场上,“共和国万岁!”的呼喊声得到了反响。等待在那儿的人群用雷鸣般的叫声把这声呼喊重复了两遍;中间还夹杂着笑声,开玩笑和高声谈话的声音。仿佛全法国刚才都选了共和主义分子。在全省所有的选区中都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效果。选民们自然而然地不顾全国如何,只看到他们在欢腾着的这个狭小的角落。这场斗争如此猛烈,激起了他们如此强烈的地方情绪;因此在开始阶段,只要看到他们的候选人被选上了就等于是他们得到了胜利。既然奥培尔托在大桥选区获得了一百零几票的多数,对那些聚集在市府广场上的共和主义分子来说,法兰西已经属于他们了。

请注意,奥培尔托先生还没有被选上。还得等本选区其他几个投票站的结果,一个小时后结果才能到。没有一个人离开广场,时间已是七时半,大家肚子都饿了;可是没有关系,晚饭不着急,大家想等到心里踏实了以后再去吃饭。人们又开始焦虑起来,还是老一套。可是我已经说过了,他们并不感到厌倦。随着结局慢慢就要揭晓,一会儿希望,一会儿失望,这种交替变得越来越使人惴惴不安。两个选区——圣马丁和拉皮埃尔-普拉特——的结果首先来到,德·什维约特得到了微弱的多数,这使保皇派又产生了一线希望。

“农村都是拥护我们的,”正统主义者和波拿巴派分子们不断地说,“你们等着看大博姆、佩拉斯和蒙多维特的结果吧。”

可是,当这些村镇的选举结果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看到,奥培尔托先生在这些地区取得了比官方的候选人多两倍的选票。从这时起,保皇分子一败涂地,连那些农村,他们满以为靠得住的农村,在此以前还对共和主义分子采取敌视态度的农村,这一次却绝大部分投了共和派的票。当所有选区的投票结果都汇集拢来的时候,已将近九点钟。只要把这些数目加起来就行了,市长在异常的激动中宣布奥培尔托当选为大桥城第一选区的议员。这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大家去吃晚饭了,然而这一天还没有结束。九点钟,这个平时寂静无声的小城市的大街小巷还满都是人,喧闹声不绝。这种热闹景象一直延续到凌晨一点钟。现在,大家在等待着巴黎和其他省份的投票结果。共和派委员会一直有人值班,接收着不断发来的电报。市政府里却拒不透露任何消息。因此,所有好奇的人都聚集在共和派委员会开会的那所房子前面。不时有一个委员会成员出现在窗口,念一份电报。

人们首先知道的是本省和几个邻省的选举结果。大家都感到很惊讶。原来大家寄予厚望的一些选区都选上了保皇派的候选人,而在另外一些长久以来听命于保皇派和波拿巴派的选区,却是共和主义分子取得了胜利。巴黎的选举结果早有预测,可是巴黎第九区却选上了一个奥尔良派分子,尽管已有预见,大家还是感到失望。实际上,大桥城选民的好奇心是满足不了的,因为不可能根据晚上打来的电报所传来的几个数字做出估计。

差不多一直要到三天以后,外省才比较确切地知道,原来的三百六十三席,无论如何要失去四十来席。在众议院里,共和派还有一百二十票的多数,这是很可观的一个多数。人们有理由说,五月十六日的议会政变最终带来的是更加可耻的失败,因为为了达到这毫无作用的结果,他们不得不对全体选民施加了可耻的压力,就连第二帝国也没敢这么干。内阁查封了共和派的报纸,搞乱了省、市政府的人员编制,散布谣言,动用武力,以攻击对方,好几次越出了法律许可的范围,目的是为了夺走左派几个席位,但是却丝毫也损害不了它在议会中起着决定性的强大作用。历史将把这次保皇派的运动看作是前所未有的、针对法国的、最最愚蠢、最最不幸的一次运动。

这时候,半夜一点钟的钟声响了,大桥小城的居民都毫无倦意。人们对选举的最终结果一无所知;可是人民感觉共和派最后必将获胜,因为他们代表着国家的权利和繁荣。因此这一天的选举愉快地结束了,大家在漆黑和寂静的街道上欢笑着。明天,太阳将照在被拯救的法国土地上。年轻人在市政府前面分手时再一次叫道:

“共和国万岁!”

这最后的叫声抚慰着正在进入梦乡的市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