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六,费迪南·苏尔蒂都要到莫朗老爹开的小铺子里来添购颜色和画笔。铺子设在楼底下一间又黑又潮的屋子里,门朝着梅格尔90的一个狭小的广场,光线完全被一所古老的修道院遮没。修道院如今已经改成市立中学。费迪南据说是从里尔来的,在中学里当学监已经有一年了。他热爱绘画,闭门不出,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还从来没有给人看过的那些习作上。

十次有九次他遇到的是莫朗老爹的女儿阿黛尔小姐。她自己也画得一手好水彩画,梅格尔的人常常谈起这件事。他一样一样地选购他要买的东西。

“三管白的,请您再拿一管赭黄的,两管委罗内塞绿91的。”

阿黛尔小姐对她父亲经营的这行小买卖很内行,每次在照应这个年轻人以后,都要问一声:

“还添点别的吗?”

“今天够了,小姐。”

费迪南把小纸包塞进口袋,付钱的时候露出一副老是怕丢丑的穷人才有的尴尬相,付完钱以后就连忙走掉。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光景。

莫朗老爹的主顾只有十一二位。梅格尔有八千居民,它的制革业远近闻名,但是美术在那儿并不走运。有那么四五个孩子在一个波兰人呆板无神的眼睛底下瞎涂乱抹;这个波兰人长得很瘦,侧面看上去就像一只有病的鸟。其次,还有公证人的女儿,莱维格家的几位小姐,已经开始画油画,但是这件事引起了许多闲话。只有一个顾客还算得上数,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瑞纳甘。他是本地人,他的画在首都得到了辉煌的成功,他还得到了奖章、订货,最近甚至还获得了勋章。遇到天气好,他总要到梅格尔来住上一个月,于是中学广场上这家小铺子里就忙翻了天。莫朗特地从巴黎弄来许多颜色。他把全身本事都使出来,亲自照应光着头来的瑞纳甘,毕恭毕敬地问到他新近获得的成功。画家是一个脾气很好的胖子,最后他终于接受邀请来吃晚饭,并且看了小阿黛尔的水彩画。他说她的水彩画不够有力,但是像玫瑰花一样鲜艳。

“这总比绣绒绣好,”他揪揪她的耳朵,说,“不算坏,其中有着一点严峻,还有一点执拗,这可以说就是风格……嗯,努力吧,别受什么拘束,怎么感受就怎么画。”

莫朗老爹并不指着他的买卖过日子。这是他从前的一个怪癖。他的一点儿艺术天分,没有获得丝毫成就,如今传到了他的女儿身上。这所房子是他的,他连续继承了几笔遗产,有了点钱,每年可以拿到六千到八千法郎的年金。但是他并不因为有了这些年金收入就不开他的颜色铺子了。铺子就开设在楼下的小客厅里,窗子改成了橱窗,很狭小的一块地方,陈列着颜色、黑墨、画笔,不时还在那个波兰人画的小型圣像中间,摆上几幅阿黛尔的水彩画。有时候一连多少天看不到一个买主。但是莫朗老爹在汽油味中间仍旧过得很愉快。莫朗太太年迈体衰,几乎成天躺在床上。她劝他把铺子收掉,他听了大发雷霆,因为他模模糊糊地觉着自己是在完成一桩重大的使命。他是个中产阶级,实际上还是一个信教虔诚、思想保守的人,他那没有获得成功的艺术家的本能把他拴在他的买卖上。否则这个城里的人到哪儿去买颜色呢?事实上虽然没有人来买,可是有时候也会有人需要的呀。所以他没有改变态度。

阿黛尔就是在这个环境中长大的。她刚满二十二岁。身材矮小,略微有点肥胖,一双细长的眼睛,尽管脸蛋儿圆圆的,倒很讨人喜欢,但是她脸色是那么难看,那么黄,谁见了也不会说她长得漂亮。她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小老太婆,容颜已经憔悴,憔悴得像在抑郁寡欢的独身生活中衰老的女教师。然而,阿黛尔并不急于嫁人。亲事已经提过好几家,可是都遭到她拒绝。有人认为她高傲,准是在等一个王子吧。瑞纳甘这个生活放荡的老单身汉,无拘无束,待她十分亲热,就像是她父亲一样;这也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语。阿黛尔孤僻,喜欢沉思,正如人们说的,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她好像并不注意这些诽谤她的话。她就这样生活下去,没有感到一点不满。她已经习惯了中学广场的阴暗潮湿。她从早到晚看见的,还是她从小就看见的那同一条长满青苔的街道,那同一个没有行人的阴暗的十字路口。每天只有两次,她看见城里的孩子们拥挤在学校大门口;这是她唯一的消遣。但是她从来不感到厌烦,看上去就好像她是在坚定不移地执行她早已决定了的生活计划似的。她的意志力很强,抱负很大,而且还有任什么也不能摧毁的耐心,因此一般人看不清她真正的性格。她渐渐地被人看成了一个老处女。她仿佛把终生奉献给她的水彩画了。然而每次大名鼎鼎的瑞纳甘从巴黎来,谈到巴黎的时候,她总是一声不响地听着,脸色发白,细长的黑眼睛里闪出了亮光。

“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水彩画送到沙龙里去呢?”有一天画家问她,他仍旧像老朋友似的用“你”而不用“您”称呼她,“我可以让他们接受的。”92

可是她耸耸肩膀,用诚恳的,但又带点辛酸味道的谦虚口气说:

“啊!女人的画不值得送去。”

费迪南·苏尔蒂的出现,对莫朗老爹来说,成了一件大事。又添了一个主顾,一个正经的主顾,因为在梅格尔从来还没有一个人消耗过这么多颜色呢。头一个月里,莫朗非常注意这个年轻人。他看到在那些小学监中间居然有一个如此热爱艺术的人,不免有点惊讶。他看见他们在他门口过来过去已经快五十年了,又脏又懒,所以他瞧不起他们。但是这一位呢,他听说是败落的大户人家出身,在双亲去世以后,不得不找一个饭碗,免得饿死。他继续他的绘画习作,他梦想自由,梦想到巴黎去取得荣誉。一年过去了。费迪南给挣钱谋生的需要牢牢地拴在梅格尔,好像已经安于现状。莫朗老爹对他也渐渐习惯,不再感到兴趣了。

然而有一天晚上,他女儿一句话倒把他问得愣住了。她正在灯下画画,以数学的准确性,专心临摹一幅拉斐尔93的油画的照片。她一直默不作声,突然连头也没有抬地说:

“爸爸,为什么你不向苏尔蒂先生要一幅油画呢?……我们可以把它摆在橱窗里。”

“哎!这倒是真的,”莫朗大声说,“主意不坏……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要看看他的画。他是不是已经给你看过什么了?”

“没有,”她回答,“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至少我们可以看看他的油画的色彩。”

费迪南终于引起了阿黛尔的兴趣。他那金发年轻人的美强烈地打动了她的心。他的头发剪成平顶,但是胡子留得很长;透过又细又软的金黄色的胡子,可以看见粉红色的皮肤。蔚蓝的眼睛非常温柔;小巧柔软的手,优柔寡断的相貌,说明了他天性贪恋酒色。他的意志一定会有不够坚强的时候。事实上也真的有过两三次,他三个星期没有露面;画也荒废了。据说这个年轻人在一所叫梅格尔人丢脸的房子里干坏事情。有两夜他睡在外面,而且有一天晚上回来,喝得烂醉如泥,因此一度有人谈到要把他从学校里撵出去;但是在大斋期间他的态度表现得那么好,所以尽管他干了坏事,还是被留了下来。莫朗老爹在女儿面前避而不谈这些事。果然不错,凡是当学监的都是一路货色,都是些没有德行的人。在这一位面前,他抱定了羞与为伍的中产阶级的傲慢态度,可是心里仍然保留着对艺术家的偏爱。

由于女用人喜欢多嘴,阿黛尔还是知道了费迪南的荒唐行为。她也闭口不谈。但是她曾经考虑过这些事,对这个年轻人感到气愤,有三个星期她竟避而不见,不去照应他,一看见他朝铺子走过来,就连忙退出去。其实也就在这时候她最想念他,各种各样模糊不清的念头开始在她脑子里萌芽。他越来越吸引她。他路过的时候,她一双眼睛盯着他瞧。然后她身子俯在她的水彩画上,从早思索到晚。

“怎么样!”星期日她问她父亲,“他答应把画给你带来吗?”

前一天她想了个主意,等费迪南来的时候,她让父亲留在铺子里。

“嗯,”莫朗说,“不过他让人求了半天……不知道他是摆架子还是谦虚。他口口声声说客气话,说值不得献丑……明天我们就可以得到画了。”

第二天,阿黛尔溜达到梅格尔古堡的废墟去写生,傍晚回来,看见一幅没有配框子的油画放在铺子中央的画架上。她一声不响,全神贯注地立在这幅画前面。这是费迪南·苏尔蒂的画,画的是一道宽沟的沟底和高高的一片绿色的斜坡,斜坡的地平线把蓝色的天空切断;一群出来远足的学生正在那儿游戏,而那个小学监躺在青草地上看书。这准是画家的一幅写生画。但是阿黛尔完全给波动的色彩和她自己从来不敢尝试的大胆构图惊得呆住了。她在她自己的作品中表现出惊人的才能,她甚至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瑞纳甘和另外几个作品受她喜欢的艺术家的复杂技巧。不过,在这个画家的她还陌生的、崭新的气质里,却有一种个人的风格,使她感到了惊讶。

“嗯!”莫朗老爹站在她背后,正等着她下评语,“你看怎么样?”

她又看了好一会儿,临了才用慢吞吞的,然而是钦佩的声调低声说:

“真奇怪……画得很美……”

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油画前面,态度十分严肃。第二天,她又在研究它。这当儿,恰巧在梅格尔的瑞纳甘走进铺子,低声嚷了出来:

“呀!这是什么?”

他一看可呆住了。随后他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油画前面,仔仔细细地研究,越研究热情越高。

“真是不可思议……色调优美、真实……你们倒是瞧瞧,衬衫的白颜色衬在绿底子上……有独创性!有真正的色调!……我说,小妞儿,这不是你画的吧?”

阿黛尔一边听着,一边脸红起来,倒好像这番恭维话是对她说的。她连忙回答:

“不是,不是。是那个年轻人,你也知道,中学里的那个年轻人。”

“说真的,很像你,”画家继续说,“是你,不过比你有力量……啊!原来是那个年轻人;嗯!有才华,很有才华。像这样一幅画在沙龙里准会获得很大成功。”

晚上,瑞纳甘跟莫朗一家子在一起吃饭,这是他每次到梅格尔来都要赏给他们的一个面子。他整个晚上都在谈绘画,有好几次谈到费迪南·苏尔蒂,决定去看看他,鼓励鼓励他。阿黛尔一声不响,听他谈巴黎,谈他在巴黎的生活以及获得的成功。在她那陷入沉思的、苍白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就好像有一个念头钻了进去,固定在那里面,永远不会再出来了。费迪南的画配了框子,陈列在橱窗里。莱维格家的几位小姐跑来看,但是并不认为这幅画有什么了不起。那个波兰人惶惶不安,在城里到处散布谣言,说费迪南属于一个否定拉斐尔的新画派。尽管如此,这幅画还是得到了成功;一般人都认为它很美;有不少人家全家排了队来认画上的学生。可是费迪南在学校里的处境并没有得到改善。许多教师听到关于这个小学监的流言蜚语,非常气愤。这个小学监没有德行,竟敢拿别人交给他管的孩子们当作模特儿!不过在让他做出以后举止要庄重的保证以后,学校里还是把他留下来了。瑞纳甘去看他,向他祝贺的时候,发现他垂头丧气,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甚至谈到要放弃绘画。

“得了!”瑞纳甘直率地对他说,“您已经有相当的才能,不必把这些家伙放在心上……不要担心,您的日子会来到的,跟许多同行一样,您会有崭露头角的一天。跟您老实说吧,我就伺候过泥水匠……努力工作;关键就在这儿。”

从这时候起费迪南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他渐渐跟莫朗一家人交上了朋友。阿黛尔开始临摹他的《远足》。她放弃水彩画,大着胆子画油画。瑞纳甘曾经说过一番很公正的话: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说,她具有年轻画家的优雅,而没有他的刚劲,或者说她至少已经掌握了他的艺术手法,甚至在技巧和柔和方面要超过他,因此困难是可以不必放在心上。这次临摹又慢又细心,使得他们更加相像。阿黛尔可以说是把费迪南窘住了,她很快就掌握了他的手法,甚至他看见自己的作品被这样地分成两幅,被人用完全是女人才有的细心一笔不苟地表达出来,感到非常惊讶。这是他的作品,虽然缺乏独创性,但是充满了魅力。阿黛尔的临摹在梅格尔比费迪南的原画还要成功。可是外面开始交头接耳传布着许多不堪入耳的流言。

其实,费迪南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种事。阿黛尔也完全没有勾引过他。他固然有放荡的恶习,但是他可以在别的地方得到满足,很大的满足,因此他对这个中产阶级人家的姑娘很冷淡;她又胖又黄,他甚至还觉得她有点讨厌。他仅仅把她看作一个艺术家,一个同道,他们的谈话也只限于绘画这一方面。他心急如焚,连说梦话也提到巴黎;他恨把他拴在梅格尔的贫困。啊!他要是衣食不愁,早就离开这所学校了!成功在他看来是肯定的。这个可恨的金钱问题,维持日常生活的问题,把他折磨得都快发疯了。她呢,严肃认真地听着他说,看上去也在研究问题,分析成功的机会。然后她劝他要有信心,但是从来不再多加解释。

有一天早上,莫朗老爹突然死在他的铺子里。他正打开一箱颜色和画笔时,中了风。两个星期过去了。费迪南避免在母女俩十分哀痛的时刻来打扰她们。等到他又来她们家里的时候,任什么都没有改变。阿黛尔穿着黑色的丧服正在画画;莫朗太太待在她的屋里休息。原来的习惯又恢复了,谈论艺术,梦想到巴黎去获得成功。只是两个年轻人的友谊比以前更深。不过在他们纯精神的友谊中,从来没有一点亲昵的表示,从来没有一句情话来打乱他们的心。

有一天晚上,阿黛尔态度比平日还要严肃,她用明亮的眼光望着费迪南,望了好一阵子以后,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心意说了出来。无疑,她已经把他考察够了,做出决定的时机已经成熟。

“请您听我说,”她说,“我早就想和您谈谈我的一个计划……如今,我只剩下一个人了。我妈,用不着考虑她。请您原谅我,如果我直截了当地和您谈到……”

他吃了一惊,等着她说下去。她没有感到丝毫为难,她接着简单明了地指出他的处境,谈到他一直在发的牢骚。他唯一缺少的是钱。如果他能够弄到足够的钱让他自由地工作,安居在巴黎,用不了几年他就可以成名。

“好吧!”她临了说,“请允许我来帮助您。我父亲留给我五千法郎的年金,我可以随时动用它,因为我母亲生活不愁。她什么也不需要我的。”

可是费迪南叫起来了。他再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牺牲,他再怎么也不能剥削她。她盯着他看,明白他没有弄懂自己的意思。

“我们可以到巴黎去,”她慢慢地接着说,“前途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他完全呆住了。她于是露出笑容,向他伸出手,带着亲切友爱的态度对他说:

“您愿意娶我吗,费迪南?……应该是我感谢您,因为您知道我有野心;是的,我一直梦想着荣誉,将来能给我荣誉的是您。”

他支支吾吾,这个提议来得太突然,使他一时平静不下来。她呢,却泰然地把她考虑成熟的计划全都说给他听。接着她像做母亲的那样,只要他起一个誓,好好做人。有天才的人可不能乱来。她话里让他明白她知道他生活放荡,但是她并不在乎,只要他以后改正就好。费迪南终于完全弄清楚她向他提出的是怎样的一笔交易:她出钱,而他应该出荣誉。他并不爱她,甚至一想到占有她,还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然而他还是跪下来感谢她,他只找到这样一句连他自己听着都感到刺耳的话:

“以后您就是我的天使了。”

她尽管生性冷漠,这时也忍不住冲动起来;她紧紧抱住他,吻他的脸,因为她爱他,这个金发年轻人的美把她迷住了。她那沉睡的热情已经苏醒。她做的这件事使她压制了很久的欲望得到了满足。

三个星期以后,费迪南·苏尔蒂结婚了。使他屈服的,主要的还不是他个人的打算,而是生活上的需要,还有他连续遇到的那些事情,他不知道怎样摆脱。他们把颜色和画笔盘给了邻近的一个小纸商。莫朗太太孤独惯了,一点也不感到什么。这一对年轻夫妇立刻动身到巴黎去,一口箱子里装着《远足》。这样仓促的结局使得整个梅格尔都议论纷纷。莱维格家的几位小姐说,苏尔蒂太太正好来得及赶到首都去做产妇。

苏尔蒂太太忙着布置他们的寓所。这是阿萨街上的一个画室,一排玻璃窗朝着卢森堡公园的树木。因为家里的收入有限,阿黛尔千方百计地把室内布置得舒舒服服,而又不破费太多。她想把费迪南留在自己身边,她要让他喜欢他的画室。

开始的一段时间,他们俩在这广大宽阔的巴黎过的生活倒的确是很迷人的。

冬天刚过去。三月里的头几个晴朗日子,天气温和。瑞纳甘一知道年轻画家和他的妻子到了,就跑来看他们。这桩婚事并没有叫他感到诧异,虽然他一向反对艺术家与艺术家结合;依他看,那不会有好结果,两个人中间一定是一个把另一个吃掉。费迪南会把阿黛尔吃掉,不成问题;既然这年轻人需要钱,这对他再好没有了。娶一个倒胃口的女人,总比在十五个子儿一顿饭的馆子里受罪好。

瑞纳甘进来,注意到《远足》这幅画配了很富丽的框子,放在画室正中央的一个画架上。

“啊!啊!”他高兴地说,“你们把杰作也带来了。”

他坐下来,又一次不绝口地称赞优美的色调和独创的构图。接着,他突然说:

“我希望你们把它送到沙龙去。肯定会得到成功……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我也这么劝他,”阿黛尔亲切地说,“但是他还在犹豫,他想用一幅比较大、比较完美的东西作为开始。”

这一来瑞纳甘可火了。青年时代的作品是得天独厚的。也许费迪南永远不会再找到这样旺盛的感受,不会再找到初出茅庐才有的这种天真的大胆。除非是一头蠢驴,才不明白这一点。阿黛尔见他生气,露出了笑容。当然,她丈夫会有更大的成就,她也希望他画得更好,但是她看见瑞纳甘反对到最后一刻还在顾虑重重的费迪南,心里感到很高兴。他们商量好第二天就把《远足》送到沙龙去;期限只有三天了。接受是可以肯定的,因为瑞纳甘参加评审委员会,在委员会里影响很大。

《远足》在沙龙里得到了辉煌的成功。连着六个星期,油画前面挤满了人。像巴黎三天两头常常出现的那样,费迪南一举成名。运气更好的是引起了争论,这反而更加速了他的成功。他没有受到粗暴的攻击,有些人仅仅在一些细部上吹毛求疵,然而另外一些人却又热烈地为这些细部辩护。总之,《远足》被宣布为小幅油画的杰作,政府立刻出六千法郎收购。这幅画的独创性的矛头正好刺中大多数人已经迟钝了的审美感;然而另一方面,画家的气质又没有达到刺伤人的程度。总之一句话,在新奇和力量两方面正适合公众的要求。有人在为一位大师的降临而欢呼,因为这种难得的均衡是那么迷人啊。

阿黛尔也曾把她在梅格尔画的小品,几幅很优美的水彩画送去。她丈夫在公众中和报纸上获得辉煌成功,然而她在任何地方,不论是拜访者的嘴上,还是报纸的文章里,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但是她一点也不嫉妒,她的艺术家的自尊心也没有受到丝毫伤害。她全部的骄傲都寄托在她漂亮的费迪南身上了。在这个贤淑的、好像在外省的阴暗潮湿里发了二十二年霉的姑娘心里,在这个冷冰冰的、面色萎黄的中产阶级女人心里,无比猛烈地爆发出来的,是一种情感和理智相结合的爱情。她爱费迪南金黄色的胡子、粉红色的皮肤,她爱他整个人的温雅漂亮,而且爱到了嫉妒的程度,哪怕他暂时离开一会儿,她都会感到痛苦。她继续不断地监视他,生怕另外来个女人把他抢走。她照镜子的时候,很清楚自己配不上他,自己身材臃肿,容颜已经憔悴。把美带到这个家庭里来的不是她;甚至连本来应该是她应具有的东西她都亏负了他。她一想到一切都是他带来的,心就软了。然后,她的脑子不停地思索,她把他当作一个大师来崇拜。于是,她怀着无限感激的心情,共享他的才华、他的胜利,以及会把她也抬到天上的荣誉。她的全部梦想如今都实现了,这不是她,而是通过另外一个她,她同时作为弟子、母亲、妻子而爱着的另外一个她来实现的。在她得意扬扬的内心深处,费迪南就是她的作品,总之,在那里面只有她一个人。

头几个月里,没完没了的快乐气氛笼罩着阿萨街的画室。阿黛尔尽管知道一切都是费迪南带给她的,但是她一点也不感到惭愧;因为她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也就问心无愧了。她带着温柔的笑脸看着她期望的,也是她培植的幸福的花朵开放。她并不觉得这个念头有什么卑鄙的地方,她对自己说,没有她的财产,这个幸福根本不会实现。因此她感到自己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人,所以也就心安理得了。她钦佩他,她崇拜他,她心甘情愿地把他的作品当成自己的,为了它留传下去,宁可让自己埋没。卢森堡公园的大树绿了,鸟儿的歌唱随着丽日的和风飞进画室。每天早上都有载着颂词的报纸送来,费迪南的相片登出来了;他的画被人用各种方法、各种尺寸复制。这一对年轻夫妇,一边在他们恬静的家里,坐在小台子前吃着中饭,一边享受着热热闹闹的宣传带来的乐趣。他们怀着孩子般的喜悦心情,意识到整个庞大而辉煌的巴黎都在注视着他们。

然而费迪南不再工作了。他生活在狂热中,在一种过度的兴奋状态中,照他自己说的,这使他的手已经失去了准确性。三个月过去了,他把一幅构思了很久的大油画的习作一天天往后推。这幅画他标的题目是《湖》,布洛涅树林中的一条林荫道,络绎不绝的马车缓缓行驶在落日的金黄色的余晖里。他已经去画过几张速写;但是他失去了穷困时候的那股激情,仿佛是被他现在过的舒适生活压下去了。再加上他享受着得来太快的成功,生怕一幅新的作品会损害他的成功。现在他总是到外边去。常常他一清早出去,一直要到晚上才能见到他的面;有两三趟他很晚才回来。出去或者迟回来经常用的借口是:参观一个画室啦,会见当代的一个大师啦,为将来的作品搜集资料啦,尤其用得多的借口是和朋友们一块儿吃晚饭。他找到了好几个里尔的老同学,他已经参加了好几个不同的艺术家团体,因而沉溺在不断的玩乐里,每次回来,兴奋,发狂,起劲地谈论,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阿黛尔还是不允许自己说一句责备话。这种寻欢作乐的次数越来越多,夺走了她的丈夫,把她一个人单独留在家里,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她感到非常痛苦,但是她埋怨自己嫉妒、过虑。费迪南应该去干他的事;一个艺术家不是一个中产阶级,能够守在炉子旁边;他需要多认识些人,他应该为他的成功考虑。费迪南在她面前装得被世俗的负担缠得不能脱身,向她发誓说这一切成了他的“包袱”,只要能够永远不离开他心爱的太太,任什么他都可以抛弃,这时候她甚至对自己心里的气愤感到了悔恨。有一次还是她把他赶出去,他装作不愿意去参加只有男人参加的一次午餐会,在这次午餐会上有人介绍他认识一个很有钱的油画爱好者。可是等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阿黛尔又哭起来了。她希望自己表现得坚强一点,她总好像看见她丈夫跟一些娘儿们在一起,她觉得他在骗她,因而感到自己好像病了似的,有时候他一离开,她就得躺到床上去。

瑞纳甘常常来找费迪南。她于是装着开玩笑说:

“你们很规矩,是不是?您知道,我把他托付给您了。”

“不用怕!”画家笑着回答,“万一有人抢他,有我在……至少我可以把他的帽子和手杖给你带回来。”

她信任瑞纳甘。既然连瑞纳甘都领着费迪南出去,那对他一定是需要的了。她会渐渐习惯这种生活的,但是她想到在轰动沙龙以前的头几个星期,不免要叹气了。那时候他们俩在寂静的画室里度过一些多么幸福的日子啊。现在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画室里工作。她又埋头画水彩画来消磨时间。费迪南每次在街口转过身来向她最后一次告别以后,她就立刻关上窗户,开始工作。他呢,满街乱钻,天知道他钻到什么地方去。他在许多不三不四的地方待到很晚,回到家来累得要命,而且两只眼睛通红。她呢,有耐性,固执,整天待在她的小台子前面,继续不断地复制她从梅格尔带来的习作,那些具有感伤情调的风景画。她的技巧越来越惊人。正像她带着苦笑说的:这是她的绒绣。

有一天晚上,她等着费迪南回来,专心地用铅笔临摹一幅版画,忽然听见画室门口有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把她吓了一跳。她叫了一声,决定自己去开门,发现是她的丈夫。他想爬起来,一边爬,一边哧哧地笑着。原来他喝醉了。

阿黛尔脸色苍白,把他扶起来,搀着他把他推到他们的卧房里。他道歉,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不连贯的话。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帮他把衣服脱掉。他躺在床上,呼噜呼噜地打鼾,醉得像个死人。她却没有睡,在一张沙发上过了一夜,睁着两眼思索。一道皱纹呈现在她苍白的额头上。第二天,她没有和费迪南谈到头天晚上发生的这桩丢脸的事。他很难为情,头还有点发晕,眼睛肿胀,嘴里发苦。妻子的缄默态度更增加了他的困窘;连着两天他没有出门,他低声下气,开始工作,勤恳得像个犯了错误要人宽恕的小学生。他决定把他的油画的轮廓勾好,他征求阿黛尔的意见,处处表示出他是多么尊重她。起初她仍旧一声不响,态度冷淡,就像是责备的化身,不过始终不让自己说一句旁敲侧击的话。后来,她在费迪南的悔恨面前,变得自然、和蔼;一切都在不声不响中被原谅,被遗忘。但是,第三天瑞纳甘来了,把他的年轻朋友带去和一个很有名的艺术评论家在英国咖啡馆吃晚饭。阿黛尔等她的丈夫回来,一直等到清晨四点钟;他回来时,左眼上方有一块血疤,是在一个坏地方跟人吵架,被酒瓶打伤的。她扶他躺下来,替他把伤口包好。瑞纳甘是十一点钟和他在大街上分手的。

从此以后,这成了常事。费迪南没有一次出去吃饭、参加晚会或者借着任何一个理由出去,回来不是让人见了又气又恨的。他回到家里,已经醉得非常厉害,皮肤上一块块乌青,凌乱的衣服上带着许多不干净的气味,刺鼻的烧酒和妓女们使用的麝香的气味。这种可怕的恶习,由于他天性软弱,一再复发。阿黛尔仍然一声不响,每一次都带着雕像般冷冰冰的态度照料他,既不盘问他,也不羞辱他。她替他烧茶,打洗脸水,替他擦洗。她不愿意叫醒女用人,她要把他的这种情况瞒住,就像瞒住出于羞耻心而不愿泄露的一桩耻辱似的。况且,她为什么要问他呢?每一次她都能很容易地把经过情形想象出来:跟朋友们已经喝得有三分醉意,然后在夜巴黎瞎逛,花天酒地,不是领着些偶然相识的人从一家酒馆喝到另一家酒馆,就是跟当兵的争风吃醋,把在人行道的角落里遇到的女人带到肮脏的屋子里去。有几次她在他的口袋里翻到一些奇怪的姓名住址,遗留下来的脏东西,各种各样的物证,她连忙烧掉,为的是不愿意知道这些事情。遇到他被女人的指甲抓破,身上带着伤口和肮脏回来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更加严峻了,在一种崇高的、他不敢打破的沉默中,她替他擦洗干净。第二天,他一觉醒来,发现她像个哑巴似的,他们俩谁也不提起他头一天晚上干的那些荒唐事,好像两个人都做了一场噩梦,他们的生活又照常继续下去。

只有一次费迪南不由自主地感情冲动起来,在醒来的时候,抱住她的脖子,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原谅我!原谅我!”

但是她很不高兴地推开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怎么!原谅你?……你什么也没有做。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固执地装着不知道他的错误,一个能够克制自己,甚至连热情都能控制住的女人才有的这种至高无上的态度,使费迪南变得非常渺小。

阿黛尔采取了这种态度,其实她心里厌恶气愤到了极点。费迪南的行为和她受的教会教育完全相抵触,和她的正派、尊严的观念完全相违背。每次他带着一身罪恶的气味回来,她又不得不用手去接触他,并且在他的呼吸声中守到天明,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她蔑视他。但是,在她的蔑视中,还有着强烈的嫉妒成分,嫉妒那些朋友,嫉妒那些把他弄得这样肮脏、这样堕落,再把他送回来的女人。那些女人,她真恨不得看见她们死在人行道上,她把她们想象成一个个怪物,不明白为什么警察不开枪把她们从街上赶走。她的爱情并没有减弱。有些晚上,作为男人的他使她感到厌恶,她就逃避到对作为艺术家的他的崇拜里;这种崇拜依然是纯洁的,纯洁到有时候她这个满脑子天才必然放荡不羁的传说的中产阶级女人,最后竟然把费迪南的不端行为,当作伟大作品注定要有的缺陷接受下来。如果说她应该责备他没有良心,欺骗了她这样一个体贴的女人、温柔的妻子,她更应该严厉地责备的是他没有遵守他们之间关于工作的约定,破坏了约定好由她供给物质条件,而由他供给荣誉的合同。叫她不由得要生气的是他的食言,因此她要找一个办法,至少得把艺术家从这个不幸的男人身上救出来。她要求自己坚强,因为她必须做主人。

不到一年,费迪南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子。阿黛尔完全把他掌握住了。在这场人生斗争中,男的是她。每一次他犯了错误,她怀着严肃的怜悯心,毫无怨言地照料他,他猜到她轻视他,于是垂下头,变得更加低声下气。他们之间说任何谎话都不可能;她就是理智、正直和力量的化身,他呢,浑身的弱点和污点;最叫他痛苦的,最使他在她面前无地自容的,就是她那种审判官似的冷冰冰的态度,无所不知,却又轻视到了宽容的地步,甚至认为用不着告诫那个犯罪的人,好像任何解释都会伤害到家庭的尊严似的。她闭口不谈,为了保持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为了不让自己落下来,被这粪土玷污。如果她发脾气,如果她像那些嫉妒得发狂的女人,当面把他夜里干的那些丑事揭出来,他的痛苦也许会轻些。她降低自己,同时也就会抬高他。他早上醒来,羞愧得要命,相信她什么都知道,偏偏她又不肯抱怨一句,这时候他显得多么渺小,又感到多么自卑啊!

然而他的画还在进行,他明白只有在才能方面他仍然是处于优势的。在他工作的时候,阿黛尔又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妻子;她变得渺小,站在他背后,毕恭毕敬地研究他的作品。他工作得越好,这一天她也就越温顺。他是她的主人,男性在家庭中又取得了应有的地位。但是他现在常常感到难以克服的怠惰。他回到家已经疲惫不堪,精力好像被他过的那种生活耗干了。他的手发软,没有信心,不能像以前那样运笔自如了。有时候他清早起来,整个身子就感到极度虚弱。于是,他整天在画布前面混时间,刚拿起调色板,立刻又放下,什么也不能做,心里火透了;要不,就昏昏沉沉地睡在一张长沙发上,一直到晚上才醒,头痛得要命。遇到这种日子,阿黛尔一声不响地看着他。她踮着脚走路,为的是不打扰他,不惊走一定会来到的灵感;因为她相信灵感,相信有一股看不见的火焰会从开着的窗户进来,落在上帝选中的艺术家的额头上。到后来她自己也泄气了。她想到了费迪南这个不忠实的合作者很可能造成破产,虽然这个想法还很模糊,可是她心里已经有点焦虑不安了。

二月里,沙龙开幕的日子近了。《湖》还没有完成。大部分工作已经做好,画布上没有空白的地方,不过除了一些进展突出的地方以外,其余的部分都还很草率、不完整。像这样一幅还处在画稿状态的作品是不能送出去的。缺少的是决定一个作品的最后整理,光线和润色。可是费迪南画不下去了,他陷在个别的细部里,晚上毁掉早上画的,裹足不前,恼恨自己的无能。一天晚上,暮色已经降临,阿黛尔从远处回来,听见在充满暗影的画室里有呜咽声。她发现她的丈夫坐在油画前面的一张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你哭了!”她激动地说,“你怎么啦?”

“我,我,我没有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

一个钟头以前,他就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这幅画,画面上什么也看不清。一切都在他模糊的眼睛前面跳动。他的作品成了一片混乱,他觉着又荒谬又可悲。他感到自己软弱得像个孩子,完全没有力量整理这些乱七八糟的颜色。等到暗影渐渐盖住了画面,等到一切,甚至连最强烈的色彩都消失在黑暗里,仿佛消失在虚空之中一样,他突然觉得自己完蛋了,于是一阵无尽的忧愁压住了他的喉咙,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哭啦,我觉出来了,”年轻女人又重复说,她刚把双手放在他被热泪沾湿的脸上,“你难过吗?”

他再没有力量回答了。呜咽一下子又哽住了他的喉咙。她于是忘掉心中的怨恨,怜悯起这个无力偿付债务的可怜人来;她像母亲那样在黑暗中吻他。这是破产。

第二天吃过中饭,费迪南有事出去。两个钟头以后回来,跟平常一样全神贯注地看他的画,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咦,有人动过我的画了!”

左边,一隅蓝天和一丛枝叶已经完成。阿黛尔弯着腰,正在小台子上画水彩画,没有立刻搭理他。

“谁冒冒失失动了这幅画?”他接着又问,不过惊奇的成分多于恼怒的成分,“是不是瑞纳甘来过?”

“没有,”阿黛尔最后说,她没有抬头,“是我画着玩玩的……在背景上,没有什么关系。”

费迪南笑了,笑得很不自然。

“原来这样,你想跟我合作吗?色调很正确,不过那儿的光线应该暗一点。”

“哪儿?”她问,离开了小台子,“啊!对了,这根树枝子。”

她抓起画笔,自己修改了一下。他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接着像指点学生似的又提了几点意见。她继续画天空。在他们之间用不着更明确的解释了,他已经同意她负责把背景画完。时间很紧迫,应该赶快才成。他扯了个谎,说自己病了,她也就很自然地接受下来。

“既然我病了,”他时时刻刻重复这句话,“你的帮助可以减轻我不少负担……好在背景不重要。”

从此以后,他渐渐习惯了看见她在他的画架前面。他不时离开沙发,打着呵欠走过来,批评批评她的工作,有时候还要她重画一部分。作为一个教师,他是很严格的。第二天,他推说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决定在他亲手完成前景以前,让她先把背景画下去;照他的说法,这样对工作有利,他可以看得更清楚,速度也可以加快。整整一个星期,他什么也不干,躺在沙发上睡大觉,而他的妻子却从早到晚一声不响地立在油画前面。他最后振作起来,动手画前景。但是他把她留在身边;在他失去耐心的时候,她就安慰他,完成他吩咐她画的细部。她常常把他打发开,劝他到卢森堡公园去透透空气。既然他的身体不大好,就应当好好保重,这样拼命动脑筋,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她变得十分体贴。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催促自己,以一个女人才有的毅力工作下去,而且不客气地尽可能画起前景来了。他对工作感到那样厌倦,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或者至少没有谈起,在他不在的时候,工作也在继续进行,好像他相信他的画自己会进行似的。《湖》在半个月里完成了。但是阿黛尔自己并不满意。她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费迪南却松了口气,说这幅画很好,她听了很不高兴,不停地摇头。

“你还要怎样呢?”他生气地说,“我们总不能把命送在这上头。”

她希望的是他在油画上加上他的个性。靠了她的耐心和毅力,她居然给了他这份力量。她鼓励他,激发他的热情,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他不再出去了,她用她的爱抚来温暖他、用她的赞美来使他陶醉。等到她觉得他振作起来的时候,才把画笔交到他的手里,一连好几个钟头让他待在油画前面。她跟他谈论,跟他争辩,把他投入使他重新获得力量的兴奋状态里。他就这样重新画这幅油画。他重新做阿黛尔做过的工作,把画里缺少的有力的笔触和独创的色调加进去。工作虽然不多,可是这就是一切。作品现在有了生命。这一下年轻女人高兴极了。未来又在朝他们微笑。她可以帮助她的丈夫,既然他工作一久就疲倦。这会是一个更亲密的使命,她内心里感到幸福,充满了希望。但是她在玩笑之间,却又叫他发誓,不要把她画的部分说出去;不值得这样做,那会叫她怪难为情的。费迪南虽然感到诧异,还是答应她。他在艺术上对阿黛尔并不嫉妒,他到处宣扬说,她比他更懂得绘画技巧。而且这也是事实。

瑞纳甘来看《湖》,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才诚恳地向他的年轻朋友祝贺。

“可以肯定地说,比《远足》要完美,”他说,“背景轻巧、细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而前景更强有力地突现出来……嗯,嗯,不错,很有独创性……”

显然他感到了惊奇,不过他没有把他真正感到惊奇的原因说出来。费迪南这个鬼家伙真叫他猜不透,因为他绝不相信他有这么熟练的技巧,他在这幅画上发现了他意想不到的新东西。

他也没有说出他更喜欢的还是《远足》,当然比较草率,比较生硬,可是却更有个性。在《湖》这幅画里,才能应该肯定,而且更高;可是却没有前一幅画那样吸引他,因为他在这幅作品里感到了一种比较庸俗的平衡,一种追求好看与复杂的趋势。尽管如此,他在临走时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说:

“真惊人,亲爱的……您会得到极大的成功。”

他预料得非常正确。《湖》比《远足》获得的成功大得多。尤其妇女们大为倾倒,画面太美了。阳光中车轮闪闪,马车络绎不绝,盛装的小人影儿像许多明亮的点子突出在绿色的树林里,这一切迷住了观众。他们望着这幅画,就跟望着镶金嵌银的细工活儿一样。连那些最严格的人,那些对一件艺术作品既要求力量又要求逻辑的人,都被娴熟的技巧、对效果的掌握和罕见的处理手法迷住了。但是最占突出地位的,最能征服广大观众的,还是那带点做作的优雅的个性。评论家一致公认费迪南·苏尔蒂有了进步。只有一个人,不过是一个经常平心静气地道破真情而招人嫌恶的冒失鬼,竟然敢写文章说:如果画家继续使他的处理手法复杂下去,柔化下去,不出五年就会将他天赋的宝贵的独创性糟蹋光。

阿萨街充满了快乐气氛。这已经不是头一次获得成功时的那种感到出乎意料的快乐了。如今他们怀着坚定的信心,艺术家从此一步登天,位列在当代的大师之中了。而且财运也跟着到来。各地都有人来订画,画家家里的几幅现成的画也被人用现钞抢购一空,非得工作不可了。

阿黛尔在幸运中仍然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她并不贪财,但是她是在外省的节俭的风气里教养成人的,正像有人说的,她懂得金钱的价值。因此她的态度严肃认真,不让费迪南失一次约。她登记订画,负责交货,到银行存钱。她特别注意的是她的丈夫,把他管得很严。

她替他安排生活:每天工作多少小时,休息多少小时。而且她从来不发脾气,依旧是从前的那个文静、严肃的女人;但是他过去品行太坏,致使她取得了那么高的权力,所以他见了她还会发抖。当然,她也给了他最大的帮助;没有支持他的这股毅力,他准会自暴自弃,绝不可能在以后几年里创作出那么多的作品来。她是他的力量中最强大的一部分,是他的指导和支持。毫无疑问,他对她的畏惧并不能防止他有时候还会回到他从前过的荒唐生活中去。她不能满足他的恶习,他溜出去,追求荒淫的生活,等到病恹恹地回来,头脑昏昏沉沉,要三四天才能复原。但是,每一次他都等于给她一件新的武器;她露出更高傲的轻蔑,用冷酷的眼光刺他,于是连着一个星期他不再离开他的画架。他对她不忠实的时候,她像别的女人一样也感到万分痛苦,不希望再有溜出去的事发生,虽然他每次回来都感到那么懊悔,变得那么温顺。可是她看到症状发作,欲望折磨得他两眼发白,一举一动都显得焦躁不安,这时候她又焦急地盼望他上大街去,使他能够变得柔软,没有生气,像一块软面团一样,她这个没有丝毫美丽之处,但意志力坚强的女人,就可以用那双小手随心所欲地揉他。她明白自己容颜憔悴,皮肤粗,骨骼大,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她内心里是在这个漂亮的男人身上取得报复,那些漂亮姑娘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以后,他又变成她的了。况且,费迪南老得很快;他的风湿病时常发作;种种的放荡行为使他在四十岁上已经成了一个老头儿。他上了年纪,势必会安分起来的。

从《湖》这幅画起,夫妻俩共同工作已经成了双方一致同意的事。他们还在瞒着别人;但是门关起来以后,他们就开始画同一幅画,一块儿工作。费迪南具有男性的才能,仍然由他动灵感,构思;选择好主题,三笔两笔勾出主题,把每一部分确定下来。然后他让位给具有女性才能的阿黛尔来完成,不过多少保留几处突出的地方由自己来处理。起初,他把大部分留给自己;为了维持面子,他只肯让妻子帮他画细小的、无关宏旨的地方;但是他身体越来越弱,工作的劲头一天比一天小;他自暴自弃,让阿黛尔一步步代替了他。每一幅新作品里她合作的成分都比前一幅多,这是形势所逼,而不是她本心想要用她的工作来代替她丈夫的。她心中恋恋不忘的,首先是苏尔蒂这个姓(也是她的姓)不要丧失了往日的光荣,是继续把声望维持在顶峰上,这种声望曾经是过着修道院般生活的、相貌难看的小姑娘的全部梦想。她心中恋恋不忘的,其次是要像一个说话算数的诚实商人那样,对买画的人绝不食言,在讲定的日期交画。因此,她看见费迪南手指发抖,连画笔也抓不住,为了自己丧失能力而冒火的时候,就不得不加紧把工作赶完,填补他留下的所有漏洞,把一幅幅画画好。然而,她从来没有自鸣得意过。她装出她仍然是个学生,一直是在他指挥下,干着纯粹是下手的活儿。她仍然把他当作一个艺术家来尊敬,她真心地钦佩他,因为她的本能告诉她:他尽管垮了,仍然是一个男性。没有他,她再怎么也画不出这样大幅的画。

这一对夫妻也像瞒着别的画家一样瞒着瑞纳甘。瑞纳甘看到女性的气质慢慢代替了男性的气质,弄不懂是什么原因,越来越感到诧异。在瑞纳甘看来,费迪南既然有作品,而且一直在坚持工作,当然就不能说他走上了歪道;但他是在朝他一开始仿佛并没有表现出来的画风发展。他的第一幅画《远足》充满了鲜明的和脱俗的个性,但是这种个性在他以后的作品里一点点消失了,现在淹没在一片软绵绵、捉摸不定的色彩里,虽然很悦目,但是越来越庸俗。然而,这还是出自那同一只手啊,至少瑞纳甘可以这么发誓。阿黛尔凭着她的技巧,把她丈夫的手法学得十分相像。她就有这种把别人的技巧拆开,自己钻进去的偷天换日的本领。另一方面,费迪南的画有了一股轻微的清教徒气息,一种中产阶级的正派气息,叫这位年老的大师看了心里很不愉快。他从前夸奖他的年轻朋友有豪放脱俗的才华,现在呢,使他生气的是画里新出现的拘谨,喜欢表现的羞羞答答、装腔作势的作风。一天晚上,在艺术家的聚会上,他气愤地大声说:

“苏尔蒂这个鬼家伙变成了虔诚信教的人了……你们看见他最近的那幅画了吗?这个家伙血管里一定没有血了!骚娘儿们把他给吸干啦。唉!是呀,自古以来就是这样,脑子让蠢女人给吃掉了……你们不知道是什么叫我生气吧?是他一直还像以前一样画得很好。完全正确!有什么好笑的!我原先以为,如果他变坏了,那他结果就会落到一团糟的地步,你们也知道,像一般被毁掉的人那样,糟到不可收拾。可是他完全不是这样,他好像找到了一个一天比一天准确的机械在支配他画,又快又平庸……这是个不幸。他完了,他连坏的都画不出来了。”

大伙儿已经听惯了瑞纳甘这种矛盾百出的气话,这时候笑了起来。但是只有他自己了解自己;他爱费迪南,他感到一种真正的悲哀。

第二天,他到阿萨街去。他看见钥匙插在门上,于是没有敲门,就擅自走了进去。他进去以后一下子惊呆了。费迪南不在。阿黛尔正在画架前面快速地完成一幅报纸上已经在谈论的油画。她那么专心,所以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况且她根本不会想到刚回来的女用人会把钥匙忘在门上。瑞纳甘一动不动,因此能够继续看了整整一分钟。她画得很快,下笔很有把握,说明她有过长期的实践。她有她的熟练的、得心应手的处理方法,也就是头一天他谈到的那个异常准确的机械。他顿时明白过来了,心里激动得什么似的。他想到了自己太冒失,打算退出去重新敲门。但是这当儿,阿黛尔突然回过头来。

“啊!原来是您,”她大声说,“您早来啦,怎么进来的?”

她的脸涨得通红。瑞纳甘也很窘,回答说他刚来。接着,他看出如果他闭口不谈他刚才见到的事,情况也许还要窘。

“怎么?工作很紧张,”他尽可能天真地说,“你在替费迪南帮点忙。”

她的脸又恢复了蜡黄色。她平静地回答:

“是呀,这幅画星期一就应该交出去了,因为费迪南不舒服……啊!不过是在几处不重要的地方涂涂上光色料。”

但是她心里明白,像瑞纳甘这样的人是瞒不过的。她手里拿着调色板和画笔,仍然一动不动地立着。因此他不得不对她说:

“我不应该打扰你。继续画吧。”

她盯着他望了好几秒钟。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再装下去还有什么用呢?这幅画她正式答应当天晚上交出去,所以她又开始工作,下笔很快,气势完全像个男人。费迪南进来的时候,瑞纳甘正坐着看她工作。费迪南看见他坐在阿黛尔背后看她画画,起初感到一阵震惊。但是他显得很疲乏,不可能有强烈的情感。他走过来,一屁股坐在这位上了年纪的大师旁边,像一个只想睡觉的人那样叹了口气。接下来是一片寂静,他并不感到有解释的必要。事已如此,他也处之泰然。过了一会儿,当阿黛尔踮起脚,一大笔一大笔抹着天空上明亮的部分时,他仅仅朝瑞纳甘俯下身子去,怀着真正得意的心情说:

“您知道,亲爱的,她比我强……啊!有技巧!有手法!”

瑞纳甘下楼的时候,非常激动,在寂静中气愤地大声说:

“又毁了一个!……她能阻止他降得过低,但是她永远不能使他升得很高了。他完蛋啦!”

多少年过去了。苏尔蒂夫妇在梅格尔买了一所小房子,花园外面是供人散步的林荫道。最初他们只是在夏季来住上几个月,躲过巴黎的七八月伏天里的闷热。

那儿就像是一处经常准备好了的休息场所。但是,他们渐渐在那儿住久了,随着他们在那儿居住时间的延长,巴黎变得对他们也没有那么需要了。这所房子很狭小,他们在花园里盖了一间宽阔的画室,画室很快地又扩大,成了一座建筑物。现在,他们反而是在冬季上巴黎去度假期,顶多住上两三个月。他们住在梅格尔,克利西街的那所属于他们的房子成了供他们临时在巴黎落脚的地方。

隐居在外省的生活就这样事先没有计划,渐渐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阿黛尔遇到在她面前表示诧异的人,就谈起费迪南的健康,他的身体非常坏,听起来好像她是为了把她丈夫安置在一个幽静的、空气新鲜的环境中,才不得已这样做的。其实这是她自己受到从前的愿望支配,在实现她最后的梦想。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一连好几个钟头望着中学广场的潮湿的地面,梦想着自己在巴黎获得了光荣,被风暴般的欢呼所包围,她的名字发出万丈光芒。不过,梦想最后总是在梅格尔结束,在这个小城的一个死气沉沉的角落里,居民们的充满惊讶的敬仰中结束。她是在这儿出生的,她梦想成功的始终不渝的雄心也是在这儿产生的。因此,她挽着丈夫的胳膊走过的时候,那些立在门口的梅格尔女人露出的惊讶表情,比巴黎沙龙里高雅的颂扬还要使她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成名。实际上她仍然是一个中产阶级,一个外省人;她最最关心的是她这个小城的居民对每次胜利有怎样的想法。她每次回来,心都跳得非常厉害,她从前就是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这儿,如今她拿过去和现在比,就能真正地感到成名给她带来的快乐。她的母亲死了已经有十年了。她回来仅仅是为了寻找她的青春,寻找她曾经沉睡在其中的冷冰冰的生活。

这时候,费迪南·苏尔蒂的名气已经响得不能再响了。画家在五十岁上已经得到了所有的酬报,所有的地位,定期颁发的奖章、勋章和各种头衔。他得到了三级荣誉勋位,好几年以前就进了法兰西研究院。唯有他的财产还在增加,因为报纸上颂扬的话已经用完了。通常用来颂扬他的有许多现成的公式,说他是多产的大师,说他是支配人类灵魂的至高无上的魔法师。但是这一切似乎都不能打动他了,他变得漠不关心,他的光荣对于他就像一件穿惯了的旧衣裳。梅格尔的人看见他走过,他的腰已经弯了,两只无神的眼睛什么也不看。他们除了尊敬以外,不免还感到诧异,因为他们很难想象这位如此沉静、如此疲惫的先生,居然能够在首都造成那么大的轰动。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苏尔蒂太太在帮助她丈夫画画。她被人看成一个才女,尽管她长得又胖又矮。一个这样肥胖的太太能够整天立在油画前面,到了晚上腿不会累断,这在当地甚至成了另外一件想不通的事。习惯成自然,那些中产阶级都这么说。相反的,跟妻子合作丝毫没有影响到费迪南的声誉。阿黛尔聪明过人,她明白不可以公开推倒她的丈夫;他保留他的签名,像一个立宪王国的国王,有王位而不理朝政。苏尔蒂太太的作品吸引不了任何人,可是费迪南的作品呢,无论在评论界,还是在公众中都保持着无上的威信。

因此她对她丈夫始终表示非常钦佩;奇怪的是,这种钦佩居然跟以前一样虔诚。虽然他渐渐地只是偶然动上一笔,她还是把他看作那些几乎全部出自她笔下的作品的真正创造者。在他们的气质的替代过程中,是她侵占了共同的作品,甚至在作品里占据了统治地位,把他逐渐赶了出去;然而她并不因此感到自己对原始推动力的依赖性比以往有所减少。她代替他,是和他合并在一起,甚至可以说她把他的性别也接受下来了。其结果是一个怪物。她总是指着一幅幅作品,对来访的所有客人说:“费迪南画的这幅,费迪南就要画那幅。”哪怕是费迪南连一笔也不曾抹或者不会抹。其次,一点批评她都不能容忍,她不承认别人能够讨论费迪南的天才。遇到这种情形,她总是信心百倍,显得十分高傲。她虽然受过他的欺骗,但是,怒火,还有厌恶和轻蔑,都没能摧毁她在自己心里创造的那个伟大的艺术家的崇高形象,她在她丈夫身上爱的就是这个伟大的艺术家,即使在这个艺术家垮了,为了避免破产,她不得不代替他以后,她还是一样地爱他。这是她性格中天真可爱的地方,正是这种既温柔而又高傲的盲目崇拜,帮助了费迪南,使他能够承受住感觉到自己丧失能力的沉重打击。他虽然垮了,但是并不感到痛苦。他照样说:“我的画,我的作品。”根本没有想到他在他签名的油画上出的力量是多么微小。这一切在他们之间显得非常自然。他对这个甚至把他的个性都夺走的女人很少嫉妒;他不可能谈上两分钟而不称赞她。他老是在重复有一天晚上对瑞纳甘说过的话:

“我向您发誓,她比我有才能……绘画对我说来是件难得要命的事。可是她极其自然地一笔就给您勾出一个形象来了……啊!技巧熟练得连您想都想不到!可以肯定的是,有的人有这种本事,有的人就没有。这是天赋。”

听的人意味深长地笑笑,他们认为这不过是一位钟情丈夫的奉承话。如果有谁冒失地说他非常尊重苏尔蒂太太,不过不相信她有艺术家的才能,这时候苏尔蒂就会火起来,搬出一大套关于气质和创作技巧的道理。他总是大声嚷出下面的两句话来结束争论:

“难道我没有跟您说过,她比我强!奇怪,竟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

夫妇之间过得很和睦。到后来,费迪南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人也安分多了。他不能再喝酒,只要多喝一点,胃里就难过。只有女人还能叫他干出荒唐事来,不过两三天也就过去了。但是等到这两口子完全在梅格尔住定以后,因为机会没有了,所以他几乎变成了一个完全忠实的丈夫。阿黛尔唯一担心的是他跟服侍她的女用人胡闹。因此她只好雇用相貌丑的;不过,这也不能阻止费迪南跟她们干出越轨的事,只要她们同意的话。他身体衰弱一个时期以后,总要旧病复发,燃起一股即使有毁灭一切的危险也得满足的欲火。每次她相信女用人跟主人的关系太亲密了,就立刻换掉。于是费迪南要惭愧一个星期。这种情况一直到了他们年老以后还能点燃他们之间的爱情火焰。阿黛尔还是像从前一样压制住心头的嫉妒,热烈地爱她丈夫,绝不让她的嫉妒在他面前爆发出来;他呢,一看见她打发女用人走了以后,又摆出那种可怕的缄默态度,使尽各种温柔而顺从的手段,求得她的原谅。她于是又像占有一个孩子似的占有他。他变得很厉害,面色发黄,脸上布满一道道很深的皱纹,但是他还留着金黄色的胡子,颜色淡了,不过还没有变白,这使他看上去像一个衰老的天神,仍然闪着青春的魅力。

终于有一天,在梅格尔的画室里,他对油画感到恶心。这有点像生理上的厌恶;汽油的气味,画笔在画布上造成的油腻感,引起他神经的亢奋,他手开始发抖,头一阵阵昏晕。无疑,这是他身体虚弱的后果,他的艺术家的才能受到长期摧残,现在达到了严重的时期。这种肉体上的完全丧失能力是预料中的事。阿黛尔待他非常好,她安慰他,向他发誓,说这只是暂时的不舒服,慢慢会好起来的;她强迫他休息。他因为绝对不能再画画了,心里焦躁不安,变得闷闷不乐。但是她想出了一个办法,由他来用铅笔构图,然后她照着画到画布上去。她可以打好格子,在他的指导下画。从此以后,事情就这样继续下去,在他签名的作品上不再有一笔是他抹的了。阿黛尔负担起所有的实际工作,他仅仅做一个动灵感的人,出主意,用铅笔起稿子;这些画稿有时候还不完全,不准确,她不得不加以修正,不过她并不告诉他。很久以来,夫妻俩主要是为出口工作。他们在法国获得辉煌成功以后,订画的纷至沓来,特别是俄国和美洲来的多;因为这些遥远的国家里的油画爱好者并不苛求,只要把一箱箱画寄出去,然后收钱,从来没有发生过一点麻烦,所以苏尔蒂夫妇俩就渐渐完全从事这种轻松方便的创作了。况且在法国销路已经减少。隔好久费迪南才送一幅画到沙龙去,评论界还是用同样的颂词来欢迎它;他的才能是有了定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没有人再为它而争论;他能够渐渐投入大量而平庸的创作,而又不妨害到观众和评论家的习惯。画家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是原来的画家,不过老了,把位子让给获得更高声誉的那些人。然而,购画的人到最后对他的画没有了胃口。人们还是把他尊为当代的一位大师,但是几乎谁也不再买他的画。外国人却把所有他的画抢购一空。

然而在那一年里,费迪南的一幅画又一次轰动了沙龙。这幅画有点像他第一幅画《远足》的姊妹作。在一间四堵白墙的、寒冷的教室里,学生们正在做功课,他们望着苍蝇飞来飞去,偷偷地笑着,而那个小学监呢,正津津有味地看一本小说,好像把整个世界都忘了。这幅画的标题是:《自修课》。人们都认为这幅画很有吸引力。有些评论家拿两幅相隔三十年的作品比较,甚至谈到了走过的道路,谈到《远足》的缺乏经验和《自修课》的技巧成熟。几乎所有的人都企图在后一幅风格极其细腻的画里,看出炉火纯青的技巧,没有人能超过的完美无缺的处理手法。然而大部分的艺术家都反对,瑞纳甘就是反对得最激烈的一个。他的年纪已经很大,可是对一个七十五岁的人来说,身体还算健壮,他依然和从前一样热爱真理。

“得啦!”他大声说,“我爱费迪南像自己的儿子;但是无论如何,要说喜欢他现在的作品胜过他青年时代的作品,那真是太愚蠢了!这幅画没有激情,没有情趣,连一点独创性都没有。啊!谈到漂亮,流畅,我不反对!但是只有卖蜡烛的人才会喜欢这种庸俗的画风,天知道是靠的什么复杂的作料,里面什么风格都有,甚至连所有那些陈腐破烂的风格都全了……画这些东西的,已经不是我那个费迪南了……”

不过他停住不再往下说。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们从他的悲伤里感觉得到他一向憎恨女人的那股怒火。这些害人不浅的畜生,他有时候就这么称呼她们。他当时只是怒气冲冲地重复说:

“不,这不是他……不,这不是他……”

他曾经怀着一个观察家和分析家的好奇心,密切注意阿黛尔的缓慢的侵蚀霸占过程。对每一幅新作,他都觉出任何一点变化,他认得出哪些部分是丈夫画的,哪些部分是妻子画的;他看出前一些部分在减少,而后一些部分却在不断地进展。这种情形他觉得很有趣味,甚至忘了生气,像一个爱看人间戏剧的人那样,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两种气质的搏斗。因此他记下了替代过程中最细微的变化。现在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出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戏已经演完了。结局就是眼前的《自修课》这幅画。在他看来,阿黛尔把费迪南吃了,这就是结束。

于是他像每年一样,在七月里,想到梅格尔去住几天。自从沙龙开幕以后,他很想再见见这对夫妇。这是一个可以让他证实他的判断是否正确的机会。

一个炎热的下午,他来到苏尔蒂夫妇的家里,花园静悄悄地睡在浓荫里。房子,甚至连花坛都十分整洁,有一种中产阶级的井井有条的气氛,处处都显得非常有秩序,非常安静。小城的任何响声都传不到这个偏僻的角落里来,蔓生的蔷薇花间充满蜜蜂的嗡嗡声。女用人对客人说,太太在画室里。

瑞纳甘打开门,看见阿黛尔立着画画,姿态还和多少年以前他第一次撞见时一样。但是,今天她不再隐瞒了,她高兴得轻轻叫了起来,想放下她的调色板。但是瑞纳甘大声说:

“如果你这样,我就走了……见鬼!把我当作一个朋友吧。画下去,画下去!”

她好像很懂得时间的价值,立刻拿定了主意。

“好吧!既然您不在乎!……您知道,我们从来没有一个钟头的休息。”

尽管上了年纪,尽管越来越胖,她仍然辛勤地工作,下笔十分准确。瑞纳甘看她画了一会儿以后问:

“费迪南呢?他出去了吗?”

“没有,他在那儿!”阿黛尔用画笔指指画室的一个角落回答。

费迪南果然在那儿;躺在一张沙发上,睡着了。瑞纳甘的声音吵醒了他,但是他身子虚弱,脑子已经迟钝,一下子没听出他的声音。

“啊!原来是您,真是出人意料!”他临了说。

他有气无力地握了握手,使了把劲才坐了起来。头天他的妻子又撞见他和上门来洗碗的姑娘在一起,他张皇失措,吓得面无人色,垂头丧气,不知怎么才能得到她的宽恕。瑞纳甘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虚弱,还要糟。这一次,他彻底完了,瑞纳甘很可怜这个不幸的人。他想看看是不是还能在他身上煽起一点昔日的热情,就跟他谈起最近一次沙龙里获得的伟大成功:

“啊!我的小伙子,您还能把群众煽动起来呢……那边又像当初那些日子里一样纷纷地在谈论您。”

费迪南傻里傻气地瞅着他,接着没话找话似的说:

“嗯,我知道,阿黛尔把报纸念给我听了。我的画很好,是不是?……啊!我一直辛勤工作……但是,我向您保证,她比我强,她的技巧真是惊人!”

他眼睛,指指他的妻子,脸上露出无力的笑容。她已经走了过来,一边温厚地耸耸肩膀,一边说:

“别听他的!您知道他的脾气……如果有人相信,大画家倒是我了……我帮助他,况且还帮不好。好吧,既然他高兴,就由他说去吧!”

看到他们扮演的这出喜剧,而且可以肯定地说,还是出自真心地在扮演,瑞纳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在这个画室里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费迪南的整个毁灭。费迪南甚至连用铅笔画草稿都不画了,他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用欺骗来维持他的自尊心的需要他都感觉不到了;对他来说,仅仅做个丈夫就够了。构图、素描和绘画的都是阿黛尔,她并不向他征求意见,她已经完全代替了作为艺术家的他,并且继承了他,不过叫人一点也看不出他们是在哪一分钟里交替的。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不过在她女性的个性里,还残留着他的一点儿男性的个性的痕迹罢了。

费迪南打了个呵欠,说:

“您留下来吃晚饭,不是吗?啊,我累坏了……瑞纳甘,您明白吗?我今天什么也没做,可是我累坏了。”

“他什么也没做,可是从早忙到晚,”阿黛尔说,“他从来就不肯听我的话,好好休息休息。”

“这倒是真的,”他说,“一休息我就不舒服,非得有点什么事做做不可。”

他站起来,慢腾腾走了一会儿,最后又坐到小台子前面,从前他的妻子就是在这张小台子上画水彩画的。他对着一张纸端详了一会儿,原来是一幅水彩画,刚着上第一道颜色。这简直是一幅寄宿学校的学生的作业,一条小溪推动磨坊的轮子,一排杨树和一棵老柳树。瑞纳甘在他背后俯下身子,看见构图和色彩都是那么幼稚、拙劣到近乎荒唐的地步,不免露出了笑容。

“真有趣。”他低声喃喃地说。

但是他看见阿黛尔定睛瞅着他,就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下去。她刚刚没有用托腕棒,只凭着有力的胳膊勾出了一个完整的形象,每一笔都是那么技巧熟练、笔触有力。

“这座磨坊不是很漂亮吗?”费迪南得意地说,他一直低着头望着那张纸,像个孩子似的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啊!您知道,我在学习,仅仅在学习。”

瑞纳甘心里十分激动。现在画水彩画的是费迪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