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在两年以前吧,我在波瓦西的北面,靠近奥什瓦尔94的一条荒凉的路上骑着自行车。路边突然出现一所房子,使我感到很惊奇,于是我从车上跳下来,想看看清楚。这是一所普普通通的砖房,在十一月灰苍苍的天空下,被扫着落叶的寒风吹打着,周围是一大片栽着老树的园子。但是它那破败荒弃的景象,使得它又和普通的房子不同,使它有一种叫你看了整个心都会抽紧的阴森森的特点。一扇铁栅栏门已经给人拆走,又有一块被雨水淋得褪了色的大木牌子宣告这所房子待售,所以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忐忑不安地走进了花园。
这所房子大概有三四十年没人住了。飞檐、门框和窗框上的砖头,经过多少严冬,都已经松动,长满苔藓和地衣。房子正面墙上有一道道裂缝,如同早生的皱纹,刻在这座还很结实,但是没人照管的建筑物上。下面的台阶已经冻裂,长满荨麻和荆棘,使人没处下脚,看上去就好像是一道通往荒凉和死亡的门槛。窗子尤其显得凄惨可怕、光秃秃的,没有窗帘,海青色,玻璃早已给孩子们用石头砸碎,一间间空房间阴沉沉的,从外面都可以看得很真切。这些窗子仿佛是尸体上睁得老大的瞎眼睛。其次还有房子周围,宽阔的花园也完全荒芜了。从前的花坛长满杂草,已经认不出是花坛。小径被贪馋的植物吞没。矮树丛变成野生森林;在百年大树的潮湿的树荫下,繁殖着像荒冢上的野草般的植物。那一天,秋风如泣如诉,呼呼地吹着,把大树上剩下的最后几片叶子都卷走了。
在眼前这片景物发出的忧伤的呻吟声中,我呆呆地站立了很久。隐隐约约的恐惧,越来越深切的愁绪,把我的心搅得乱糟糟的;然而,那强烈的怜悯心,想知道这儿一切为什么这么不幸和痛苦的愿望,又促使我留下,迟迟不肯走开。最后我才下了决心,走出园子,发现在公路对面的岔路口上,有一所破房子,像是一家兼带卖酒的小客店。我走进去,打算找当地人聊聊。
店里只有一个老妇人,她给我端来一杯啤酒,嘴里不停地叨叨着。她抱怨自己住在这条荒僻的路上,每天只有两三个骑自行车的人路过。她没完没了地说下去,说到她的身世,说她叫杜圣大娘,和她丈夫是从维农搬到这儿来开客店的,起初买卖还不错,但是自从她守寡以后,就越来越不行了。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可是等到我问到邻近的那所房子,她就立刻变得小心谨慎,很不放心地打量我,好像我想从她那儿打听什么可怕的秘密似的。
“啊!不错,索瓦依埃尔,本地人都管它叫闹鬼的房子……我什么也不知道,先生。我没有赶上,到今年复活节我来这儿才三十年,可是那些事发生快四十年啦。我们来的时候,那所房子就已经和您现在看到的情况差不了多少……多少个夏天过去了,多少个冬天过去了,除了砖头落下来,什么也没有变过。”
“可是,”我问,“既然要卖,又为什么不卖掉呢?”
“啊!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知道?……有那么许多传说……”
到最后我总算赢得了她的信任。她于是迫不及待地把她听说的都讲给我听。一开始她先说:邻村没有一个女孩子敢在太阳下山以后走进索瓦依埃尔,因为传说有一个可怜的鬼魂在夜里要回来。离巴黎这么近,居然还有人相信这种事,真叫我感到奇怪;她看出我感到奇怪,于是耸耸肩膀,想显出她胆子很大,然而她不肯承认的恐惧还是不由得从她脸上流露出来了。
“但这都是事实呀,先生。为什么不卖呢?我看见许多买主来,可是所有的买主去的比来的还要快,而且没有看见一个再来过。哼!可以肯定的是,来看这所房子的人只要大着胆子走进去,房子里就立刻会发生许多怪事:房门会动,会自己砰的一声关上,就像一阵阴森森的风刮的一样;叫声、呻吟声和哭声从地窖里传上来;如果您还坚持不走,那就会有一个令人心碎的声音不断地叫喊:‘昂什丽娜!昂什丽娜!昂什丽娜!’叫得那么凄切,听见了骨头都会发冷……我再跟您说一遍,这是有凭有据的,没有一个人说的会和我不一样。”
说真的,我一下子被她的话吸引住了,我甚至听得浑身直打寒噤。
“这个昂什丽娜又是谁呢?”
“啊!先生,那得全部告诉您了。再说一遍,我什么也不知道。”
尽管如此,她到最后还是全部告诉了我。四十年前,一八五八年前后,正是得胜的第二帝国连续沉浸在欢乐之中的时期,在杜伊勒里宫身任要职的德·G***先生失掉了他的妻子,留下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叫昂什丽娜,出奇的美丽,活像她的母亲。两年以后,德·G***先生续弦,娶了另外一个出名的美人,是一位将军的遗孀。据说,德·G***先生第二次结婚以后,在昂什丽娜和继母之间,燃起了疯狂的妒火。一个是看见亲娘被忘掉,在家里那么快就被这个外人所代替,因此痛心万分;一个是面前就好像老摆着一幅活肖像,叫她担心没法使她丈夫忘掉死去的女人,因此又气又恨。索瓦依埃尔属于德·G***先生的新太太。有一天晚上,她看见父亲温存地抱吻女儿,于是嫉妒到了发狂的地步,狠狠打了孩子一下,孩子跌倒在地,碰碎了后脑勺,当时就死了。故事接下去更吓人啦:父亲惊慌失措,同意亲手把女儿埋在地窖里,为的是挽救杀害她的那个女人。小尸体埋了好多年,他们对外就说小姑娘上姑母家去了。一条狗拼命地刨土,汪汪吠个不停,才终于使人发现这桩罪行。杜伊勒里宫知道以后,连忙把这件丑事设法掩盖过去。如今,德·G***先生和他的太太都死了,昂什丽娜却每天夜里都要从神秘、黑暗的彼岸回来,回答那叫她名字的悲惨喊声。
“没有人会说我说的是假话,”杜圣大娘最后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
我惊讶地听着她说,虽然我不相信是真的,但是那离奇而又凄惨的戏剧性情节却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这位德·G***先生,我曾经听人说过,我仿佛记得他的确续过弦,而且有一桩家庭不幸使他郁郁不乐。难道这是真的吗?多么激动人心的悲惨故事:人类的激情竟会这么强烈,竟会发展到疯狂的程度!从来没见过的最可怕的妒情凶杀案,一个美丽无比的小姑娘,竟然会被她的后娘杀死,又被父亲埋在地窖的一个角落里!这简直是太惊人,太可怕了,我还想问下去,谈下去,接着,我又问自己那又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不把这个可怕的故事连同人民的丰富想象一起带走呢?
我重新骑上自行车,朝索瓦依埃尔望了最后一眼。夜已经来临,那所凄惨的房子用它那像死人眼睛一般的、空洞模糊的窗子望着我。秋风在老树间呻吟着。
二
为什么这个故事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忘不掉,甩不开,甚至变成了固执的念头、真正的折磨呢?这是一个难以解答的心理学上的问题,像这样的传说在乡间多得很,这一个也无论如何不应该引起我的强烈兴趣,尽管我对自己这么说,还是没有用。我的心里老惦着那个死去的女孩子,耳边老听见那凄楚的声音,它四十年来每天晚上,在那所荒凉的空房子里,呼喊着那个可爱的薄命的昂什丽娜。
在冬季的头两个月里,我一直不断地调查。显然像这样一件失踪案件,具有戏剧性的奇闻,只要有一点风声走漏出来,当时的报纸就会谈到的。我到国家图书馆去查阅收藏的报纸,与这个故事有关的新闻连一行都没有找到。然后,我又向当时的人,杜伊勒里宫里的人打听,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确地回答我。我仅仅得到了一些互相矛盾的材料,因此我对查明真相已经完全不抱希望,虽然这件神秘的事仍然不断地折磨我。没想到有一天早上,我出乎意料地竟然获得了新的线索。
每隔两三个星期,我都要怀着良好的同行之谊、亲切和钦佩的感情,去拜访老诗人V***。他今年四月间才死,死的时候将近七十岁了。多少年来,他因为两条腿风瘫,一直困守在阿萨街他的小书房里的一张沙发椅上。小书房的窗外就是卢森堡公园。他就在那儿非常缓慢地结束他梦幻般的一生。他只靠着想象生活,为自己盖起了一座理想之宫,远远离开现实,他在里面爱着,痛苦着。我们中间谁不记得他那清秀、可爱的脸,像孩子的环形卷发似的卷曲的银发,保留着青春的纯洁的、无光彩的蓝眼睛?我们不能说他一直是在说假话。而事实上他也在不停地创造,因而谁也不能准确地知道他的现实到哪儿为止,梦想在哪儿开始。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老人,脱离生活已经很久了,他的谈话常常像泄露天机似的又审慎又玄妙,使我听了心里十分激动。
那一天,我正和他靠近窗口聊天。那间狭小的房子里一直生着熊熊的炉火。外面,冰冻得很厚,卢森堡公园裹着白雪,一派广阔无垠的纯洁景象。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谈到了索瓦依埃尔,谈到了那段仍然挂在我心上的故事:父亲续弦,后娘嫉妒活像亲娘的小姑娘,还有小姑娘被埋在地窖里。他带着微笑,甚至在忧郁时都挂在脸上的那种宁静的微笑,一直听我说完。寂静来临了,他那没有光彩的蓝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望着一片白茫茫的卢森堡公园,这时候他微微战栗了一下,好像有一个梦幻的影子从他身上飞出。
“我和德·G***先生很熟……”他慢悠悠地说,“我认识他的头一个妻子,是一个人间少有的美人;我认识他的第二个妻子,天仙般的美貌也不比第一个差。我甚至两个都热爱过,不过从来没有向她们吐露。我认识昂什丽娜,她长得还要美,是男人都会拜倒在她的裙下……但是事情的经过并不完全像您说的那样。”
我听了非常激动。我已经不再指望查明的真实情况,难道它在这儿等着我吗?我就要全部知道了吗?一开始我还不敢相信。我对他说:
“啊!我的朋友,您帮了我多大的忙啊!看来,我的脑袋瓜儿可以得到平静了。请您快说,请您全都告诉我。”
可是他并没有听我说,他的眼光仍旧停留在远处。接着他用梦幻般的声音说话了,听起来就好像他是一边谈,一边在创造那些人物和情节。
“昂什丽娜十二岁的时候,像成年人一样心灵里已经充满了爱情,她的快乐和痛苦的感受都是很强烈的。她每天看见她父亲拥抱着新娶来的妻子,于是陷在如疯似狂的妒火里。她痛苦,是因为把这件事看成为最可怕的负心。这一对新人不仅仅侮辱了她母亲一个人,还折磨着她自己,撕碎了她的心。每天晚上,她都听见她母亲从坟墓里喊她;有一天夜里,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太痛苦了,而且也爱得太厉害了,为了去找她母亲,拿一把刀子插进了自己的心窝。”
我大声叫起来:
“老天爷!难道这是可能的吗?”
“第二天,”他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说下去,“德·G***先生和他的妻子发现昂什丽娜躺在小床上,那把刀子一直插到刀柄,正好插在心窝里,您想他们该有多么惊慌,有多么害怕!他们本来第二天就要到意大利去,当时家里只剩下一个把这孩子带大的老妈子。他们怕有人会控告他们犯罪,于是在她的帮助下,的确是把那个小尸体埋了,不过埋在房子后面,一棵大橙子树底下,花坛的角落里。直到她的父母都死了,老妈子把这段故事讲出来的那一天,才给人掘了出来。”
我突然起了疑心,我一边焦急地打量他,一边琢磨他是不是在编造。
“可是,”我问他,“您也相信昂什丽娜会每天晚上回来,回答喊她的那个神秘而凄厉的声音吗?”
这一回他总算瞧着我了,他又露出慈祥长者的笑容。
“回来,我的朋友,唉!人人都会回来。可爱的小姑娘在那个地方爱过而且痛苦过,在她死了以后,为什么您不愿意她的灵魂仍旧生活在那个地方呢?如果有人听见一个声音在喊她,那就是说她的生命还没有重新开始,您放心,总有一天会重新开始的,因为任什么都要重新开始,任什么都不会消失,爱情和美也是一样……昂什丽娜!昂什丽娜!昂什丽娜!也将在阳光里,在花朵间重生。”
我心里当然是既不信服,也没有得到平静。我的老朋友V***,这个天真的诗人,甚至可以说把我弄得更糊涂了。他一定是在编造。然而,像所有先知先觉的人那样,也许他能推测出来。
“所有您刚才讲给我听的,都是真的吗?”我冒失地笑着问他。
他也温和地笑了。
“当然这是真的啰。难道无限不就是真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因为我不久以后离开了巴黎。他的影子仍然在我眼前,他梦幻般的眼光消失在白茫茫一片的卢森堡公园里,他对他的无止境的梦充满信心,因此他显得那么宁静。我呢,还不死心,一直还想查明那件扑朔迷离的事情的真相。
三
一年半过去了。在这一年半里我不得不出门旅行。在那场天知道会把我们大家刮到什么地方去的风暴95中,我的生活充满了极大的忧伤和极大的快乐。但是有时候我还会听见那悲惨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一直钻到我的心里:“昂什丽娜!昂什丽娜!昂什丽娜!”于是我浑身战栗,满腹疑团,想知道真相的欲望苦苦地折磨我。我一直没法忘掉,再没有比半信半疑更叫我痛苦的了。
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晚上,我不能说出,我是怎么又会骑着自行车,来到通往索瓦依埃尔的那条荒凉的路上。是我有意想再看看它呢,还是仅仅是本能促使我离开大路朝这个方向驶去的?这时将近八点钟,但是在一年中白天最长的这几天里,天空仍然映照着落日的余晖,没有一片云,是一望无边的金黄色和蔚蓝色。轻轻吹着的微风多么温柔,花草树木的气味多么芬芳,在辽阔宁静的田野又是多么轻松愉快啊!
和头一次一样,在索瓦依埃尔前面,我惊讶得从车上跳下来。我有一瞬间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难道是那所房子吗?漂亮的新铁门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围墙已经修好,那所隐在树丛中几乎看不见的房子,我觉得它仿佛又恢复了青春的欢乐。难道这就是诗人宣告的复活吗?昂什丽娜已经回答遥远的喊声,回到人间来了吗?
我停在路上,心情激动地望着。这时候突然在我旁边响起了慢腾腾的脚步声,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杜圣大娘牵着她的牛,从附近的一块苜蓿地里回来。
“难道这些人不害怕吗?”我指着房子说。
她还认识我,牵着牲口停下来。
“啊!先生,有些人连天主身上都敢踩上去。那所房子卖出去已经有一年多了。不过干这件事的是一个画家,画家B***,您也知道,这些艺术家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她牵着牛走了,临走时还摇摇头,补充了一句:
“等着瞧吧。”
画家B***,这位风雅而又有才气的艺术家,曾经替多多少少可爱的巴黎女人画过像啊!我和他有点认识,在戏院、展览馆或者别的见过面的地方,握过手。突然间我忍不住想走进去,把我心里的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他,我因为不知道有关索瓦依埃尔的真实情况,这桩心事一直放不开,如果他知道,那就求他全部告诉我。我把车子骑过去,靠在一棵长满青苔的老树上,既没有再多考虑,也没有因为身上穿着满是尘土的自行车服就放弃我的打算,何况这样的服装现在已经开始不惹人讨厌了。一个仆人听到欢快的门铃声,走出来,我把名片交给他,他让我在花园里等一等。
我朝四周环顾一番以后,就更加感到惊讶了。房子的正面已经修理过,裂缝没有了,砖头也不松动了;石阶周围种着玫瑰花,又变成了一道在殷切欢迎人进去的门槛;有了生命的窗子在笑,在讲述雪白窗帘后面的房间里有多么舒适愉快。其次还有花园里的荨麻和荆棘都已经清除,花坛又露出来,好像一个个巨大的、香气扑鼻的花束;春天的阳光像金雨般洒落在老树身上,那些百年老树又恢复了青春。
仆人回来,把我领到客厅里,说主人到邻村去了,很快就会回来。我哪怕等上几个钟头也情愿;我耐下心来,先观察我待着的这间屋子。屋子里陈设考究,厚厚的地毯,还有印花棉布的窗帘和门帘,配着宽大的长榻和深陷的沙发。这些帘子很大,因此进来感到一暗。接着天完全黑下来了。我不知道还要等多少时候,看来他们已经把我忘了,甚至连盏灯也没有端来。我坐在黑暗里。沉湎在幻想中,那个悲剧性的故事又整个儿浮现在眼前。昂什丽娜究竟是被人杀害的呢,还是她用一把刀插进自己心窝的呢?说老实话,在这所变得漆黑的闹鬼的房子里,我真的害怕起来了。起初还只是轻微的不舒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后来越来越感到恐怖,吓得周身冰凉。
我仿佛听见什么地方有隐隐约约的声音,这一定是在地窖的深处:低低的呻吟,强抑制住的哭泣和幽灵的沉重的脚步声。接着这些声音升上来了,近了,整所阴暗的房子里都好像充满了恐怖和不幸。冷不防那可怕的喊声响起来了:“昂什丽娜!昂什丽娜!昂什丽娜!”声音越喊越高,我觉着有一股冷气直扑到我的脸上。客厅的一扇门猛地打开,昂什丽娜走进来,穿过房间,没有看见我。我认出是她,因为在她进来的时候,灯光从明亮的前厅里也照进来。这一定是那个死掉的十二岁的小姑娘,美丽得不可思议,可爱的金发披在肩膀上,穿的是白衣裳。皮肤白得就像她每天晚上从那儿来的那个世界的泥土一样。她匆匆忙忙、一声不响地走过,从另外一扇门出去。这时候叫声又响起来了,不过比刚才远:“昂什丽娜!昂什丽娜!昂什丽娜!”我呆呆地立着,满头大汗,在来自神秘世界的那阵阴森森的冷风里,吓得全身毛发都一根根竖起来。
我想,几乎就在仆人把灯端进来的同时,我发觉画家B***也到了我面前。他握住我的手。因为让我久等,说了一番抱歉话。我抛开虚伪的面子观念,立刻就把我来找他的原因讲给他听。我一边讲,一边还激动得发抖。他听着,起初感到多么惊奇,后来在他竭力安慰我的时候,又带着多么温厚的笑容啊!
“亲爱的,您一定不知道我是第二位德·G***太太的亲戚。可怜的女人哟!怎么能指责她杀害那个小姑娘呢?她非常爱她,而且还哭得和她父亲一般伤心呢。只有一点是真实的,那个可怜的小姑娘确实是死在这儿,不过不是她亲手杀死自己的,老天爷!而是生了一场急病突然死的。受了这么大刺激,父母两人都恨上了这所房子,一直不愿意回来。这就是为什么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没人住的原因。在他们死了以后,打不完的官司,使得这所房子没有卖掉。我喜欢它,很多年以来我就等着机会买它。我向您保证,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看见一个鬼影儿。”
我又是一阵哆嗦,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昂什丽娜,我刚才还看见她……那个可怕的声音在叫她,她从这儿经过,就从这间屋里穿过去。”
他望着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我神志不清呢。接着,他突然像美满幸福的人那样哈哈大笑起来。
“您刚才看见的是我的女儿。她的教父正好是德·G***先生,他为纪念她的女儿,就把昂什丽娜这个名字给了她。也许她母亲刚才在喊她,因此她从客厅里穿过去。”
他亲自打开门,叫起来:
“昂什丽娜!昂什丽娜!昂什丽娜!”
那孩子回来了,不过是活的,充满了快乐。是的,这是她,穿着白衣裳,可爱的金黄头发披在肩膀上,美丽,闪耀着希望的光辉,好像是含苞待放的春天的花朵,孕育着爱情的欢乐和人生的永恒幸福。
啊!亲爱的复活的姑娘,从死去的孩子身上再生的孩子。死亡被战胜了。我的老朋友,诗人V***没有说谎,任什么也不会失落,任什么都会重新开始,美和爱情也是一样。母亲的声音在叫喊那些今日的小姑娘,那些明日的情人;她们在阳光下,在花朵间复活了。正因为孩子回来,房子也热闹了,变得年轻而又幸福,因为它又终于重新找回了永恒生命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