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元前六六〇年至西元后四〇〇年)

日本文明拂晓之数百年间,野蛮的因素总在与文明或大陆的因素冲突着。这种野蛮的因素是难以确切地估定的,因为文明的因素也没有遗存下文字的记录,比不得欧洲日耳曼民族的事迹有拉丁文的记载,西哥德之有《沙烈法典》(Salic Law)可寻。

大和民族先祖的野蛮气概,是初到群岛的侵袭者所带来,抑是因与土著同化而有的呢?是一种古代文明的残墟,抑是固有粗陋的文化呢?很不幸的,没有描写大和民族的原始文明,有如塔西佗(Tacitus)描写他同时代的条顿部族情况的人。在一种游牧的时期,其固定的农耕生活究竟到了何等的程度实不无疑问。当时已否有私置田产的制度和权利,社会生活已否进到了能以了解“自由”、“个人安全”的概念,也没有证迹可寻。无论日本群岛早年的移民文明程度如何,我们相信他们同化土著的能力,绝不比法人同化加拿大的印第安人更为迅速,因为大和民族的屡次经略,对待土著的方策舍了驱逐外,即是擒之为奴。

关于大和民族社会之可靠的学识,我们是靠着当时中国的和高丽的记载,而用日本的古物和传说加以补证。西元六世纪前,惟一的日本通鉴即是唱曲的人,这类人所歌诵的是依据国朝或大家族的稗史。由中国学去书写的艺术之后,他们才开始根据传说和稗史纂成了正史:《古事记》是西元七一二年奉敕纂成的,西元七二〇年编成的《日本纪》记载的范围较比着大些。这种编纂物中所含的历史成分之多寡,神话的成分又如何,只能由与同时代的中国记载参照而知。关于“年月”之记载,有的地方日本本国的和大陆的非常矛盾。不过,我们不能掷日本本国的神话于不顾,果然要有些已往可靠的事迹是藉神话保存下来的,我们从其中也许拣些历史和文明的资料。

基督纪元以前,中国称日本岛国为“倭土”,这大概是指大和民族说的;但其后中国用了个叙述的名称——日本国,是指组成日本的群岛而言,意即日出之地。最初许多到日本去的部族给她起了不少的名称,但没有一个是指所有岛屿说的。根据大和民族的传说,则日本为天照神所创造;他用矛探海,矛水滴凝而成日本八岛。这类的传说只可看做是渡海去的侵袭者,看见陆地渐在他们眼前呈现,仿佛是他们首领一发令而有的;当他们首领的船触着底时,那地方就属于了他。首领并没带着妻侣,到那里即从岛上妇人中找了一个,人们称她为天照女神——岛国之母。和萨克逊人经略英国有相同的地方,向日本迁徙的川流也必是很频繁的,部落之后又继之以部落,攻伐夺地,闹个不休。

日本移民之主要的川流有二,即所谓北部的移民与南部的移民。南部移民似乎是较为强悍,终至与北部移民挑袭,扫荡了一切,直至西元前六六〇年第一代神武天皇建都于大和。或者这日子还要晚些,也说不定。这些强悍的南方人称为“天子”,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占有优越的地位;“天子”就是近世日本所谓“天皇”。“天子”之下为“国津”,意即酋长。继而皇族又称“皇别”,“皇别”之下为“神别”。依神道的众神论来讲,“皇别”的亡魂是要称为国神,“神别”的亡魂是要称为社会之神的。“皇别”是统治阶级,他们的子女即是皇子和皇女;“神别”阶级掌地方大权,后日做了朝臣和诸侯。我们从大和民族社会里第一眼就要见到,群小环绕着的一位极有威权的统治者,一切的权柄都在这位声势勃勃的统治者的手里面。虽是后来政权和军权分开了,实际上依旧是有势力的家族把持着一切,并且这种官职不久就变为世袭的了。大家族的族长许多是天皇的近支,在才能上勇敢上往往是他的竞敌,他们总惦记着夺取行政的大权。由这种粗陋的政治——从礼俗制度上看,依旧是日本的本色——我们会确切地设想到大和民族社会的情况。

大和民族初到日本的五百年间,群岛的大部依旧是被阿奴土人占领着;大和民族最有名的战将都是很能镇服或驱逐土人的。因为阿奴土人过于喜欢吃酒,大和人常用这样的诡计:表面装做平和,设起酒宴,使土酋酒醉过去,然后乘机把他杀掉;如不能十分灌醉,就在他喝到脑筋已经不清楚的时候来动手。日本群岛土人的文明是十分的简陋,男女杂处在一起,《古事记》云:“父子无别。”冬季他们住在地穴里或崖下的洞里,这种洞穴现今在日本还是能找得到的。夏季他们多住在树皮秸秆的茅舍里,秸秆茅舍是用山上竹草造成的。冬季他们用皮遮避身体,夏天不穿任何的东西;他们好喝血。他们得了便宜不久就会忘掉,受了损伤却从不忘却了报复。他们头髻上带着箭,腰带上挎着刀。我们晓得,战时许多的阿奴人被俘虏,立刻做了奴隶。几世纪后更见到用阿奴人作礼物,送给中国朝廷,中国朝臣见了这种粗野的人甚为惊讶。阿奴人被武士们擒住献给日本宫廷的事也是有的,被献上去的奴隶有的是为故去的天皇殉了葬。继而换了个缓和的招抚政策,用以对付那无抵抗而投降,并愿按期纳贡的土人。

究竟大和民族比群岛土著的文明好几分,更是本题所当讨论的。我们所能推测到的,乃是鄙陋的社会状态,伦常松懈,猜忌猖狂,谋杀盛行。当时“故杀罪”只行于下级人杀了上级人的情节。在天气极缓的地带,没有卫生常识,残酷的瘟疫是常有的。不过,稻田之存在和其他进步的农业状况,又使我们相信其时的文明已有了相当的起色。看群岛土人大多是从事渔、猎、战士的,或许农耕是大和民族介绍到日本去的,也未可知。时人在战败以后常有自杀的情事,这所表现的不过是从恶劣的运命解脱之愿望而已。当时,男妇是处在平等的地位,与文明大有进境后的日本是截然不同的。男子娶他的婶姨、异父或异母的姊妹以至亲姊妹为妻的,并不算什么异样;即皇室的匹偶也不敢确信是贞洁的,至少也要用沸水的审试法来决定其向背。社会中的优越阶级使用丝织的席,用水獭皮来作地毡,做袍子也用此类的质料。贵妇佩带着宝石和别种的装饰品,比后日的日本要阔绰得多。教权和政权仍是不分,大战之后更必有宗教的仪式。

史前期里,大和民族所受汉民族文明的影响,究竟深浅,吾人不得而知。一般学者以为基督纪元前即或有这种影响,也是无足贵的。大和民族的神话里,少有与中国宇宙论相合的地方;中国论宇宙不言创造者,与日本创于二神之说显然不合。但从酒和箸的记载看来,却又与中国的习俗有相像之点,虽则此种名辞或许是编书时期流行的东西。用烧过了的鹿肩胛骨上的裂痕来占卜吉凶,一定是由中国或蒙古传去的,但这大约是在基督纪元之后。日本天皇常学中国皇帝所说的话,也得如此解释。诸神所授与日本第一代天皇的御用物——宝剑、宝镜、宝石,似乎是大和民族自家的创举。镜是代表忠实于真理的,宝石代表恩泽和美德,剑则是代表勇敢与威权。此种说法是否与宝物同终始,却不无可疑之处。很可能的,三者即是代表无人不晓的日本文明中“天、地、人”三纲(国体),即伟大的正义,伟大的光荣和永存。

古物学、人类学、语言学,俱证明这里的假定是不错的。日本的古遗物既多且贵,研究古物可察出两种迥乎不同的文化之存在,第三种文化的痕迹也有些。在日本的新石器时代里,很有些精细的石制用具和武器,不过金属的痕迹是没有的。

在许多的日本古代的冢墓里,我们都见到了一种晚来且完全异样的文化之痕迹。这些冢墓实在是说明日本史前文物的丰富储藏所。里面有很多铁的武器、坚硬的轮形的陶器、铜的珍玩、箭镞、铜铃、镜,以及冢墓时代的家具。日本各地的文明并非是一致的,南部则在石器与铁器时代中间有些铜器文化的痕迹,原始的文化在北部较为显著,那是自然的事,因为土著被侵袭者赶到了北部,在那里他们保持着偏安的局势直至近代。舍了有一种残忍的游戏的嗜好外(自然不仅他们是如此),日本群岛并没有古石器时代文化的痕迹。大抵在新石器时代始有人到日本去,这种证据是很多的。由陶器式样之不同,可以知道其他的文化的进境,由陶器色彩的漂亮更可看出中国的影响来。

铜器文化一定是在大和民族来到日本以先,原故是在大和民族冢墓里面找不到这样的证迹;在群岛之南虽能找到,不过那定是马莱或汉民族的遗物。其他各处见到的铜器定然是直接来自中国的。从某些假托的或夸张的冢墓看来,则在结合起来的长的期间,大和民族产生了好多的战士。探察冢墓,可知大和民族是能制造铁的武器和金银妆饰品的,这足表现一种优尚的艺术与技巧。人们相信亡鬼总是在生人左近,须要设法使亡鬼快活以求赎脱,不要惹怒了亡鬼,免得灾殃之来侵;此种信仰在此刻的日本仍是极其风行呢。人们以为接触着死尸就要沾污,此种忌讳的工作都是指令奴隶们去做。死去人的屋宇必须用火毁掉,为免得烧掉房子,贫穷的人往往把临危的人抬出室外,容他死在露天。天皇去世时,不但死者的寝室须要烧掉,宫阙遗弃,即政府也要向一座新的首都乔迁的。此种风习直继续到西元后八世纪。后来,采用一种焚尸的方法来处理死者,以为不但能免去沾污的危险,且可把战士的骨灰带入祠堂,在那里死者得以享受祭拜。

日本建国后约有千年的光景,总不断地与土著挣扎,民族内部,酋长和崛起的战将彼此的竞争也是在演,结果促使着部族渐然地融合起来,弱者为强者吞并;然而几百年间部族的孤帜与猜忌一向是阻碍着文明的进展。日本此刻的文明里仍有这种显著的现象。西元初年,中日间的往来稳定而协和,虽则这种往来不必是公开的。但此时汉族的文明对于大和国家的方策还是少有(或没有)影响。行政集权依旧是不十分完善,大家族(特别是皇族)实际上都孤树一帜,有的为他们自家利益曾私与高丽、中国交往。中国稍然对他示以招呼,他即引为无上的光荣,在战将的冠冕上加以桂枝,到了朝廷上即藉着他的声威虎事。西元前二世纪中,汉民族克服高丽之后,高丽的优秀被迫避走日本,这些人在日本官场中占了许多重要的位子。此种欢迎外国优秀的现象屡见,可说是大和民族文明的一种特征。其后,同化的外人很多,形成了所谓“蕃别”阶级,他们也有自家的领袖。最初大抵因为他们是政治、战争、艺术和工业的专家而欢迎他们。高丽和中国的技艺得以风行于日本也定是这些人的功绩。

中国之领有高丽,大和民族大吃了一惊,百年后日本遣队伐朝鲜半岛,半岛三王国之一不得已而投降,允纳贡。日本人常劫掠高丽和中国的沿海,和厄忒尔勒德(Ethelred)做英国王时,丹人劫掠英国沿海是一样的残暴。因为一个高丽王国与九州半独立的军阀勾结,日本为报复起见,西元一九二年遣军(这虽不是神功女皇直接唆使,也有她的示意)发朝鲜半岛。

显然地,此后大和民族即占有半岛南部沿海的一重要部分,并定期征抽贡税:这也许是不侵犯沿海的交换条件。西元三六四年,日本接收下书籍和金银铁制的物品(有的是入口货,有的是贡物),足见其文明已有不可轻视者在了。我们更会想到,这些书籍或许不是当做珍玩而受欢迎的,当时或许有能读书的学者。日本从未忘却了朝鲜半岛,在政治上和领土上都饱费苦心,高丽名门田岛氏曾在日本文明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此时结下的姻缘虽屡间断,名义上依旧是在那里;日本从未放弃了她的野心,到了千百年后——一九一〇年,日本遂公然把朝鲜半岛吞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