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极其简短的日本文明之测查与解释之前,我相信读者对于日本历史的纲领和主要事实早已熟习了。没有这种知识,对于所述日本内部之演进非只不能了解,也无能欣赏。看过了能以得些相当知识的可靠的著作,如麦多克(James Murdoch)、勃林克莱(F.Brinkley),以及郎佛尔(Joseph Longford)所写,对于想着明了本书推论之原则与次第所依据的主要事实的人很适用。
写日本的史可靠的专家不只一人,解释日本文明特质到确切或适当处的却没有:由近世科学的观点来看更是如此。晓得日本史里边的事实是一件事,解释那些事实显然另是一件事。欲解释那些事实,不但须有文明原则的普通知识,日本文明的专门学识,更须在日本住得够久,留心考察该地的人民和制度,对于文明因素如何产生以及文明之天资如何显露,能有一种清切的见地不可。在本题的这一方面,著者曾花上了他多年大好的光阴。既然人民差异的主要原因不是种族与血统,而在他们社会和心理演进的过程,以及所受教育之不同,于是欲深切地了解日本文明,当就注意其国在远东与其他各国之和平而有益的关系。
日本如欲提高她的文明,虽有好多的地方须以旁的国家为法,并须要旁人家的刺戟,她自家的社会观念很该特别费些工夫研究一下。世界上少有像日本那般地成全并奉行自家的东西,且习以为常地不顾外来之诱惑与教导的。日本从亚洲所得不如英国从欧洲所得的多,这是否是日本的便宜还不得而知。题中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乃是日本差不多要算一个奇特的民作模范的国家,更多贡献给我们一种极好的人类发达的自然律。诚然,亚洲各国能有巩固的政府,对于社会改进上非常出力的,要算是日本为期最长了。日本因为是个岛国,于是她的政治和社会以及道德的设施,因特殊的需要而自成一系:坚强不拔的民族精神,常固执着自己固有的思想与性格。无论日本文明怎样的特别孤树一帜,我们总须用估定任何文明优劣的准则,从成绩上估定她的价值。如将文明之理想表现于政治、社会、国家各种制度、商工业、艺术、文学、宗教、战争与和平等境地者加以研究,我们就可知文明对于一切的成败都不无责任。
自始人既不能和那些惯于迷信他们自家文明的日本学者表同情:他们以为日本文明很是稀奇,是与创造日本、统辖着日本的神明一同来自上天的,他们相信诸神赐给他们子孙的美德是比别国的美德高超一等的。日本文明非导源于非洲,即导源于亚洲(特别是中国),有少一部分是佛教由印度带去的。因此,读者最好对亚细亚的日本文明策源地有些相当的知识,以便能以通达地、确切地估计那最初有力的动力。能晓得日本最早的移民未到群岛时,社会已经发达到何等状态,对于了解日本文明显然是有些补益。
有名人类学和考古学专家,以为日本人的祖先是蒙古人、汉人、马来人和坡里内西亚人,甚且有些埃及文化的痕迹。但文明所着意的不是种族、血统,而是心理和文化。欲知大和民族在其策源地带某一时期的情况如何,绝不像打算晓得究竟大和民族是何年初到日本群岛那样的困难。所有的证据指明,几次的大批移民之到日本群岛,都距基督纪元不远。依日本神话来说,则帝国之建立是始于西元前六六〇年,考古学更谓日本灿烂的文明是始于基督纪元时;实际上在纪元前六六〇年之后,日本尚无所谓信史呢。研究最早侵入日本群岛的民族,不但可以看出亚洲大陆给与日本的影响,并且察得太平洋诸岛屿当时和日本的关系。日本文明最早的成分大抵是采自蒙古人、马来人和埃及人,并非是汉民族:汉民族的影响在基督纪元后始有证迹可寻,因为有某种亚洲人特有的思想可以作征。
民族与文化的论战、生物学与心理学的论战,以及环境与遗传的论战,这些有趣且有补益的举例,都可在日本文明史里找到。大体说来,此类斗争中常是环境和文化战胜民族和遗传的。这足证文明为文化贮积之果,而非民族存蓄下的产物了。
社会之维系物为习俗、宗教,而非种族与家族。习俗和宗教在日本内部所有的潜势力,不亚于其民族间的关系。日本许多族的族长,显然不是与他本族有血统的关系,但他们的习俗和信仰确乎相同。任何文明,如为环境所许可,皆可成许多民族共同的文明。日本民族不是单纯的民族,乃是许多民族融合在同一文明里的,而这种文明却不是组成日本民族之任何民族固有的文明。
有中国、高丽,以及古代的日本史籍和传说可征,从往古时代起,最先到日本群岛去的民族之知识和道德的状况——尤其是习俗、法律、宗教的潜力,多少当算做教化之源。日本有一时期只可说是史前期的文明,因为舍了赖古物以作征的传说外毫无稽考。即在西元五世纪信史开始后,更进至十二世纪,日本群岛和当时欧洲的情形相同,还是未曾逃出开创的时期呢。彼时,正在由洪荒演进的关节,微有些目标鼓舞着人,使之形成些理想。由十二到十六世纪,日本文明经了个试验时期。社会力和政治力不断地冲突着,思想似有调和的趋势,社会和政治也逐渐地向着安稳的方向走;可惜此种前进的程序不曾像当世欧洲之和谐与完美,所以社会未能稳定,而来向着准确的目标前进。
日本古代(和亚洲其他地方相仿),是吃了缺乏大而显著事件的亏:既未因透澈的宗教争论有了欧洲那般理想的统一,也没有“十字军”,没有文艺复兴,没有宗教改革,除了瘟疫、战争、灾荒,没有可与大陆抗衡的事,结果她的文明只于是愈发憔悴而已。基督纪元后约有千年,日本当权的人总喜欢和中国往来,因而使得日本社会忘却了自动的发展。十六和十七世纪与欧洲交往终归是失败了,原故是不合日本文明的脾胃。儒教深入日本人的脑海,佛教使日本人的头脑愈发暧昧,终归妨碍了日本自然的发育。然而,这似是岛国一种自然的现象,因其社会有较大的结合力,其文明之发展较中国、印度更为一致。
从以上所说可知,一国文明之起源显然和种族,甚至语言的起源,完全不是一件事。由日本文明之本质来看,实在不能解答日本种族以及日本语言由何溯源的疑难。世界上许多国家的语言和文明是根据旁人而来的。英人的先祖都是欧洲大陆的优秀份子,他们在大陆极西端的群岛上集合,融化成了一个大民族的国家。极其健全且富于冒险性的亚细亚和太平洋诸民族,也是顺着温带向大陆的极限迁徙,更沿着绵亘的海岸线,在日本群岛聚集,在那里他们也融成所谓精明强干的日本民族。英人和英语,是他们固有的与其他不列颠民族所有之结晶,大和民族和其语言也是由他们固有以及日本群岛的土人之储蓄融成的。
虽则日本民族的祖先极其复杂,可算做侵袭民族最占势力的语言却只有一种。前边曾经提到,这类事在英国也是如此的,英语含有克勒特语(Keltic)、丹语、诺曼语,以及法语的成分,而主要的却是萨克逊语(或英吉利语)。但日语的源流却非若是的容易判明;因为日语少有(是几乎完全没有)和其他主要的语言类似的地方,所以她的民族起源问题也无由而解。关于日本民族的源流,有的说是都兰-亚非利加(Turano-African)一支,有的说是从乌拉尔-阿尔泰(Ural-Altaic)一支演下来的,二说之间或许是没有何等的矛盾,因为推到了终极,都要回到共同祖先那里去——大约在埃及,否则即是非洲。如说移殖到日本的大和民族是来自亚洲大陆,但他们的语言和任何亚细亚语都不类似,确乎是一种不可瞒人的事实。就单字来说,日本土语有的字和班图(Bantu)语相同;日语里边亚细亚的成分显然是后日添进去的。很有学识的人类学家,有的以为非洲不只是人种的发祥地,也是文明所策源。都兰-亚非利加祖先之迁徙,定有着一次是横跨亚细亚大陆,或沿着亚洲海岸而来的。大和民族是精于铁器之制造的,由考察其石室内部可得而知。自然这种情形,不绝对地证明日语并非是导源于亚洲。日语与亚洲各种语言的距离,或不比英语与梵语的距离更远。
纵今日本学者不这样说,而日本在她未从中国学得时,是否有书写的知识,却很是一个疑难。更没证据能以指明,迁徙的人到日本群岛几百年之后,是否已脱了初民的状态,我们由西元八世纪以前没有国都的情形就可以推想得到。西元八世纪上叶所纂成的,日本最古的文字记录——《古事记》和《日本纪》所表现的只是一种简陋的文明,没有热情,超绝的意志,也没有幻想的表现;只是天真、淡情、细小的奇想,且都是对于所爱好的,十分属望的自然之美的欣赏。神道庙堂里面所诵的“祝词”,西元九世纪始有人采集起来,它所表现的心情并不比贝奥握夫(Beowulf)时代的萨克逊好了多少。依着她的农业进步的情形来着想,可她的文明并没有废颓的现象;惨杀、恶行、疾疫,以及昆虫之为害却极普通,为从这些灾难解脱而祈求、献奈,也是一样的频繁。还有些证据,使我们能以晓得那时的日本人已是精于航海的了,大和民族即是仗着此种技能而来到并统有这些岛屿的。日本在此时期还是朦胧不知统治者的缺陷;埃及社会里以及亚洲好多地方的统治者,有许多是不够资格的。已故去的人都算做神,有祖先崇拜之风,不过在现世只有统治者是神圣的。在此点上,古代的日本社会与中国的社会是截然有异的:中国儒教以为有德者皆可以为人君,无德的人君很可以把他废掉。
时间是不住地前进,汉民族的影响愈发不可忽视;中国局面不靖,迫得人民屡向日本迁徙,而日本又欢迎优秀的外人,于是这些人对于日本的文明进步有了莫大的供献。东亚的商路和东亚文明的年岁差不多,埃及、阿拉伯、印度,以及马莱的文明之达到了中国和日本,早在基督纪元之先。此时,远东民族和西方民族间的交通很有些起色,往西直至帕提亚(Parthia)、米索布达米亚,以及叙利亚、阿富汗、印度北部。西元后最初五百年中,中国和罗马间,丝、铁、玻璃,以及他种货物之交换是十分的隆盛,大和刀匠所最属望的铁亦经高丽到了日本。亚洲实在是人类的小宇宙,世界上一切的民族都有,但大部分为黄种人所占领,如中国、蒙古、印度、马莱和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