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一年三月一日
麦克里迪饰演《麦克白》的告别演出,于二月二十六日在特鲁里街154进行。狄更斯观看了演出。翌日,他写信告诉麦克里迪:“早在孩提时代”,自己就已经是后者的忠实观众之一——在剧场的正厅后座中总能找到他,而“当昨晚演出的盛况……从我的肉眼面前消失时,我一生中的好大一部分155重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款待麦克里迪的宴会安排在第二周的星期六。作为组委会的成员,狄更斯奔忙不休,筹备酒宴,达数周之久。他曾违背了麦克里迪的建议,和福斯特一起决定将宴会安排在伦敦酒家,而不是设在某个大一点的地方。按照麦克里迪后来的记录,狄更斯他们这样安排是“因为伦敦酒家的晚宴会更丰盛,而且可以搞到许多香槟来助兴”。然而,伦敦酒家远远不够大,容纳不了上百名崇拜者。这些崇拜者都期望聆听麦克里迪在其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时的讲话。因此,约在宴会时间的一周之前,会址被决定改设在商务大厅。
商务大厅里业务繁忙,宴会筹备者无隙可乘,便一直等到举办宴会的当天,因而除了安装两盏星形煤气灯以及在大厅中央放置两个拼合字母“V”和“A”之外,并未对大厅进行刻意布置。尽管宴会厅很大,但一张张餐桌却挨得很近。有六百多人入席赴宴,而那些位于远处而听不清楚的宾客竟然纷纷大喊“安静点儿”以及“请讲得响一点儿”,从而打断了那天夜晚的演讲过程。《早晨邮报》便抱怨道:与其说晚宴的管理人员履行其职责时心情急迫,倒不如说是“为了他们自己听得舒适一些,并为各自的朋友提供方便而已”。《伦敦新闻画刊》也载有类似怨言,如“在一个大冷天参加一场冷餐晚宴,又是在一座冷气袭人的宽敞大厅里……讲台离听众距离太远,因而发言者的发言听不完整,可又诱人侧耳倾听,这真是一次悉心安排的受罪……然而,整个大厅里的宾客都犹如狄更斯先生笔下的马克·塔普利156,条件越是不利,精神却越是振奋”。
当麦克里迪在宴会主席爱德华·布尔沃·李顿爵士157的陪同下光临会场时,与会者用热情洋溢的欢呼迎接他们。
多年之后,当时的一位年轻演员约翰·科尔曼对那次宴会的过程进行了生动的描述:当年他被告知所有的宴会席位都已订购一空时,他就向狄更斯求助,结果后者寄给他一封“十分诚挚的亲笔信,信中夹有一张入场券”。他很幸运。后来,他就坐在作家萨克雷158和普鲁士大使的中间。
那天晚上,一轮习以为常却又推心置腹的祝酒之后,主席提议为麦克里迪的健康而干杯。据科尔曼的评价,他的发言“在第二天的各家报纸上读起来相当精彩,但在那天晚上听上去却糟糕透了”。科尔曼还评论道:
然而,那天晚上的主要发言人是麦克里迪。当他站起来时,欢声雷动,连餐桌、餐椅、酒杯、墙壁和窗户都震撼了,直至听上去好似这些东西都要震塌了……他那洪亮而圆润的嗓音在大厅内飘荡,像号角声那么嘹亮,可是他的嗓音在消失时又如笛声那样婉转悠荡;不过,无论其嗓音是由强变弱,还是由低到高,均咬字清脆,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我当时含泪环顾,附近竟无人不是热泪盈眶。
第二位发言者是狄更斯。他得先提议为主席的健康而干杯。科尔曼评价道,他当时也是“神采奕奕……的确,他的讲演与他的服饰一样绚丽……他那天穿了一件蓝色燕尾服,是丝绸面料的,铜质纽扣熠熠生辉,内套黑色缎子背心,并且配了白色缎子衣领和一件漂亮的精制衬衫。他站起来讲话时,他那长长的鬈发、炯炯的目光以及温文尔雅的气度构成了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当时,我对萨克雷坦率地吐露了我对狄更斯的看法。萨克雷不动声色地附议道:‘是啊,这家伙就像蝴蝶一样俊俏,尤其是衬衣前面。’”那一次,狄更斯受到热烈的掌声欢迎,而后,狄更斯说道:
诸位先生,尽管你们都已在洗耳恭听,纵情迎宾,但我向你们担保:假如我对所要提请你们注意的话题没有十二分把握的话,那么即使你们再热情相迎,我也不敢奢望赢得你们的兴趣。(叫好声)然而,我坚信今天的话题对你们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因此我为今晚光明的前途备受鼓舞,而不是气馁灰心,尽管我不得不在这光明的路途上投下自己那卑微的身影。(叫好声夹笑声)
诸位先生,我似乎觉得,要完美地实现某个非同一般、辉煌壮阔的场面,就要有三个重要的先决条件——我们今天这个场面就是如此。第一个条件——我可以说这是最难的——就是要有这么一个人;他身怀强劲的感召力,为人普遍怀恋,并且具有不可置疑的魅力,为人敬仰。这一条件已经被我这位可亲可敬的朋友——我们的贵客麦克里迪先生——实现了。(喝彩声)第二个条件:要有一批待客者,一大批开朗而愉悦的东道主,纵然引起个人麻烦也在所不辞——我很抱歉这么说;(呼喊声:“没关系,没什么”,一阵笑声)这些东道主热心而豪爽,就如同今晚我得以荣幸地与之交流的听众一样。第三个条件嘛,当然不是这些条件中最次要的,就是要有一位主席;与其说这位主席必须具有社会地位——后者凭继承权就能获得,或者说凭偶然的好运就能获得,当然这种好运也可能偶然地丧失(一阵笑声)——倒不如说他必须具备洞察一切的天资,并能恰如其分地体现自己身上那种为人尊敬的最佳才华,同时又能反映那些携手共进、致力于崇高事业的人们所拥有的优秀品性。(叫好声)我认为,我们今晚的主席就是这样一位人才。(欢声雷动)我几乎不加说明也能让你们猜到:这杯酒要为我们的主席的健康而干。(欢呼声再度响起)
我想,现在听我讲话的大多数人都亲临过上星期三夜晚那一幕令人难以忘怀的场面。(欢声雷动)当时那种群情激昂的场面令人欢欣,堪为典礼。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即使这种场面已经永远消失,它也能常常给我们带来力量和慰藉;即使在多年以后,这一情景仍然能陶冶我们,并使我们陶醉,甚至能帮助我们克服生活的艰辛而得到精神上的升华。(喝彩声)我不会停下来询问麦克里迪先生:他会不会为我们瞻望未来而思绪千载,直至想到某一遥远而陌生的时日?尽管他这样做可能勉为其难,就像我们的老朋友吉尔·布拉斯159曾经伺候过的某位西班牙大主教那样感到为难。(一阵笑声)当然,我也不会停顿下来,以便讨论上个星期三夜晚的那批观众热衷于以下台词是否明智:
我也好容易从各种人嘴里博得无上的美誉,
我的名声现在正在发射最灿烂的光彩,
不能这么快就把它丢弃了。160
但是,我要冒昧地表明当时那一场面与此时此刻我的心绪间的主要联系。当时,我环顾众多的与会者,注意到宏大的剧场正门后座在幕布升起之际顿时安静下来;我还注意到了声势浩大的顶层楼座观众——他们中间有不少人穿着衬衫,挥舞着胳膊,有如健壮的游泳选手。(哄然大笑)我还看到汹涌的人潮很快就平静如水,并且在整个演出期间一直保持安静。我不禁触景生情,浮想联翩:我想到英国观众是值得信赖的,而那些诋毁英国观众水平的人无非是沉湎于幻觉而已。我进而联想到今晚的此情此景——我们在这儿聚会,其实也代表了那批观众的普遍情感,既代表了那些座位靠近舞台、身穿礼服、胸前佩着光彩熠熠的钻石饰物的女士,也代表了那些半裸着身子、(大笑)在楼座后排悠然自得地喝着饮料的先生。(哄然大笑)诸位先生,我因此认为没有人比麦克里迪先生更适合于坐主席这把交椅,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具有全面的代表性,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赋予我们的庆典以无与伦比的魅力。他用自己的多才多艺拥抱了所有的观众,(叫好声)用自己的戏剧才华倾倒并俘虏了所有的观众。(喝彩声)
诸位先生,你们肯定都已领会了我上面所说的意思,因此我无须再回顾我以往所耳闻目睹的有关麦克里迪先生的管理才能,无须追溯布尔沃·李顿爵士对其倾泻的炽热的友谊,无须回想李顿爵士的创作与麦克里迪先生最初的成功之间的联系,当然也无须回忆麦克里迪先生热忱不倦的敬业精神。但是,也许我可以说,每逢公众谈到他时,我便心潮澎湃。在我俩共同迈进的道路上,我从最初起便发现他是一位豪放无比的人,善于鼓励,拙于诋毁。(喝彩声)他为维护普通戏剧基金会的运转煞费苦心,因而他成了该组织的门面,但是他从来不恃才傲物,不飞扬跋扈,而是拒骄横于厅门之外,就像穆斯林会将其鞋子放置于清真寺外面一样。(喝彩声夹笑声)
现在,有一种偏见在流行。这种偏见近乎迷信,即认为作家们是一盘散沙,彼此间说离就离,谈不上什么坚不可摧的团结。(笑声)恐怕我也得承认,这种看法有那么一点儿道理,可是我确信,在文学的追随者中间,几乎没有一位比爱德华·布尔沃·李顿爵士更有名望的人能比他更不屑于嫉妒,尽管出于小心眼儿的嫉妒有时候的确毁坏了文学的光辉。(喝彩声)
此时此刻,我有最充足的理由证明,李顿爵士有时出于无奈,也不得不认真地对付那种互相妒忌的恶习,尽管这种恶习不会影响他个人的品质。我与其他一些在场的先生一起,刚刚开始了一项与布尔沃·李顿先生合作的计划——这项计划旨在为文学界和美术界的年轻劳动者们平整崎岖的道路。我们还要为那些立下功勋的老年劳动者减轻因衰老而带来的惆怅,但是并非通过救济的手段。(喝彩声)如果这项计划能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兴盛的话——我想它会兴盛——那么它有朝一日会成为英国的光荣,可是眼下它却是抨击的对象。(叫好声)这项计划源于李顿先生的同情心,从摇篮时期起就沐浴着他慷慨大度的恩泽,而且已经因他的四处活动而付诸实施。161(喝彩声)在为我们的主席的健康而干杯时,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会出自各种不同的喜爱他的理由,会按照他不同的成就来表达各自恳切的祝愿。从你们的演讲来看,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会以散文与李顿爵士结缘,另一部分人则会以诗歌与其联袂,还会有人以喜剧与其交融,或以舞台生涯的浪漫情怀与其会心,并以其可敬的精力和旺盛的斗志来抵御:
那两个囚禁人类心灵的狱卒
——低微的出生和无情的命运。162(喝彩声)
还有许多其他理由和情感:有人会因李顿爵士对里恩基163的描述而陷入沉思,有人会回味他有关古罗马街道的描写,有人会对他关于重建之后的庞贝164街道的描写心驰神往,还有人会沉浸于他笔下那动人的家庭轶闻之中,去回忆卡克斯顿一家人165当年学会了如何抑制各自的本性,并且驾驭其狂放不羁的种种野欲。(欢声雷动)但是,无论大家喜爱李顿的情感和理由是多么不同,我敢肯定大家都会异口同声地附和我的提议:“为我们的主席爱德华·布尔沃·李顿爵士的健康而干杯。”(欢声雷动,经久不息)
李顿扼要地致答词之后,包括约翰·福斯特在内的其他人相继发言。用科尔曼的话说,约翰·福斯特“即席朗诵,或者说声如洪钟地”朗诵了一首丁尼生166为那次欢聚而写的十四行诗。最后一个发言者是萨克雷。他似乎随时都会由于心情紧张而说不下去。然而,他还是十分得体地讲了几句极为伤感的话。他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次宴席也不例外。今晚觥筹交错间的笑语言欢不会拖至天明——一切都得适可而止,我们也都得回家。(喝彩声,笑声)我们的欢聚已快结束,然而我希望以后能够再次经常欢聚。刚才的食物还不算太冷,可是现在都已经冷透了,无宴不散嘛!诸位先生都已经把美酒打发走了,最后一篇祝酒词已经结束,最后一曲欢歌也已经唱尽。灯光即将熄灭,等到灯光一灭,那关灯的人也会随之而去了。(哄堂大笑)
我希望表白的意思是这样:我希望能够考虑一下我们的朋友麦克里迪;就像克劳德·梅尔莫斯当年思念自己的情人一样,他正急于回去见他的康斯坦斯167。我不会让你们久留了,但是我要向你们提议:为麦克里迪的健康而干杯。
麦克里迪的答词很简短。达弗林勋爵提议为“女士们”干杯。欢庆宴会旋即结束。“等所有的仪式结束之后,”科尔曼写道,“麦克里迪离场。当他穿过群情鼎沸的街道时,男人们都欣喜若狂,兴奋不已,如同妇人一般……许多无法靠近他的人便呼喊‘上帝保佑您,先生’或‘上帝保佑您,麦克’……那天夜里,麦克里迪风华正茂,名声赫赫,而后他便永远脱离其公务生涯的炫目光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