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六年三月十二日
以“改革”名义开展的文学基金筹款活动早已落空,但是没有一位发起人愿意承认失败。很明显,改革派是永远不会在基金会里形成多数派的,可是他们似乎认为,如果他们能够持久地坚持己见,便可能获得公众的同情,从而会迫使基金委员会集体辞职。因此,他们决定在下届年度大会上把这件事提出来,并且递交了一封信,事先将其目的和盘托出。
他们解释道,他们的希望正是要引起人们关注一个事实,即从一八四四年到一八五四年,文学基金会的行政开销超过了五千六百英镑,而与此同时,艺术家慈善基金会的开支却不到一千英镑。因此,他们认为基金会的行政开销是“不合理的,必须加以根本改变……包括各方面的事务”。在这封信上签名的不仅有狄更斯、福斯特、迪尔克和他的儿子、马克·莱蒙、B.W.普罗克特和坎宁安这些老改革派,而且还有一批新近加盟的积极分子,其中包括惠特威尔神父240,赫普沃斯·狄克逊241,尼尔·阿诺特242,安斯特德教授243和查尔斯·帕斯利爵士244。
卡贝尔再次担任主席。迪尔克照例说了一些客套话之后,便提出了会议决议草案。草案内容已由他们事先递交的那封信说明。当时,迪尔克的讲话直截了当,并得到了主席的赞同。接着,罗伯特·贝尔代表基金委员会进行了辩解。他指出,文学基金会的开销和其他许多类似协会的开支不相上下,尽管与那些改革者选择的协会相比还仍然很高。狄更斯后来站了起来,表示支持那个决议草案,并且说道:
主席先生,我并不打算听懂我的朋友贝尔先生的讲话。他虽然笃信文学,但是在这个委员会里却代表了文学阵营中的一个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分支。这个分支就像:
夏日的最后一朵蔷薇
悄然开放,
四周的动人花朵
都已凋谢,飘落。
这个分支也已经飘进了那盘根错节的刺藤丛中,而贝尔先生的讲话正像盘根错节的刺藤那样转弯抹角,并且把我们要谈的问题扯得棘手难办。对此,我打算谈四点看法。第一,贝尔先生的讲话似乎表明,基金委员会委员们觉得自己处境难熬,因为他们没有花掉该花的钱,因此他们打算立即采取改革措施,花掉更多的钱。(众人高喊“不,绝不!”接着是一阵笑声)第二,至于会址一事,很明显那是一个历史问题。威廉斯先生对此十分焦虑,人们也曾要求动用那处房产,可是一直未动。不过,基金会的当事人却不愿承认此事。第三,贝尔先生竭力反对把文学基金会跟艺术家慈善基金会相提并论;然而,这两个基金会确实有类似之处。贝尔先生声称,艺术家慈善基金会只要救济一小批人就行。我认为,贝尔先生和在主席台就座的诸位先生都十分清楚,本基金会所做的无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一小批人进行资助。(叫好声)说实话,我手头有一份一八五五年的会务报告。我从中发现,在总共四十八次救济中,有三十次是救济那些已经受过两次至十次救助的人。
罗伯特·贝尔此时插话,指出那些记录完全不符合实情,因为每当文学基金委员会考虑进行新的一轮资助时,都会重新了解情况的。但是狄更斯又说了下去。
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我也当过基金委员会委员,也认识那些受过救助的人。我知道,事实上,在陆续不断的救济申请中,有许多并未被重新调查过。至于贝尔先生的建议,即我们应该对特殊开支项目进行选择(我们抱怨过这些项目),我认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应该首先肯定一个看法,即基金会的开销确实太大了。假如大会这样认为,那么我会立刻对开支项目进行选择。(叫好声)
现在,在站出来支持这项决议案的同时,我愿表明我几乎不期待这项决议案会通过。我很乐意这样认为。确实,我认为,这项决议案被否决的最大好处是:我们过一年将再提此事,用不容否定的事实证明基金会的开销过大,并且驳斥委员会当初所谓各项开支并非不合情理的断言。没有比这更能向公众证明基金委员会是如何滥用管理职权,以及那些当事者是如何决意将错就错、死不悔改的了。(叫好声)我还无法找到比这件事更能说明目前改革的必要性的事例,因此我很高兴还会有第二次机会陈述事实,并揭露所谓基金会的开销合情合理的谎言。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问题的细节——让我们想一想基金委员会及其追随者在去年都说了一些什么话。我想他们今年还会把那些话再说一遍:那可是一种典型的说法,即假如你得到一百英镑,你会花四十英镑用以经营管理;照此推论,假如你有一千英镑,你当然会用掉四百英镑,从而将余额也一块儿兜底了。现在,假如这儿有境况不佳的人们,他们会问:花这么多钱的理由是什么呢?那么,我就给你们说一下我的一次经历吧。去年,我到过一个相当有名的地方,即威利斯公寓,就在圣詹姆斯宫地段。我去那儿参加本基金会的一次特别大会,想耳闻目睹会议的整个过程,同时打算克制自己,做到尽量少说话。由于年轻人和漂亮女性都没有到场,整个会场当时真像早晨的奥尔马克老人会堂245。(笑声)一批容貌端庄的老妇人都安顿在会场一侧,坐成一排;老头儿则坐在另一侧。一位派头十足的侯爵和社团秘书一同走上台去,庄重地宣布会议开始;他俩一搭一档,就像在跳米奴哀小步舞似的,这极大地感染了在场者的情绪。(笑声)后来,另有一位表演者上场。我遗憾地说,那位老兄仅是一位下院议员,不过他交际甚广,风度翩翩。接替他的是一位有名望的勋爵,接着是一位主教,然后是那位勋爵的儿子。接着,又有几位教徒、一位股票交易所成员和一位律师相继发言。会议间隙,总算有一位跟文学联系更直接的男子——当然,我对他在文学界的名声却不敢恭维——被允许登场。他学着泮格洛斯246的口气,斗胆说起了《老实人》的故事,并且还取悦观众,说什么这个社团是所有社团当中办得最好的,管理得最出色的,各项开销简直低得不能再低了。(笑声)……
正是由于诸如此类的事情,正是由于我们太附庸风雅,太爱体面,染上了攀龙附凤的社会恶习——甚至不惜代价地一味高攀,因此社团的钱都付诸东流了。(叫好声)先生们,你们请来参加宴会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小说家247在答谢祝他身体健康的祝酒词时会告诉你们:约莫在今天凌晨时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位穿着毛绒裤的仆人,获得许可去打扫当时不会来人的后台。而我本人嘛,大约在十二年前参加一场宴会时,觉得自己有如瑞普·凡·温克尔那样的落伍人物,酣睡了百年之后醒来,发现英国文学非但没有获得自由,还得对贵族资助人忍气吞声,仰人鼻息,就像乞丐那样正躺在一群袖手旁观者的脚下,而不是屹然挺立,甚至不敢理直气壮地呼吁社会的支持。(叫好声)
对了,这幢坐落在布卢姆斯伯里区的房子也是基金委员会用来装潢门面的一部分,包括住在这里面的那位官员(当然,我指的是他的官职,因为我对他个人是很尊重的)。走进这幢房子,就感到那儿闹鬼,很神秘;里面的人偷偷摸摸,都在干一些不一般的事情;是的,他们就像鬼一样诡秘,轻易不屈尊吐露真相。他们老在这里开会,搞调查,这又有什么用呢?至于那些作家,都要经受他们的长期调查,据说这很有必要,因为得弄清申请者是否值得救济。作为一个专业作家,我要说,这其实是一种荒唐的借口,因为辛勤工作的文人面对餐桌所了解的情况远比那个基金委员会得到的情况翔实。(叫好声)另外,我坦率地说,这个基金会的钱花得大手大脚,不合实际,浪费了不少,并没有精打细算。这个基金会声称救济情况会得到保密,但事实并非如此;基金会有“两位德高望重的管家”,他们有权知道一切底细,以便弥补基金委员会的无知;然而正是从他们的手里,最值得救济的申请人员的名单都已经走漏,许多局外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现在,基金委员会成员所面对的指控是明摆着的;他们应该表态,应该表明这些陈述是否有理,是否公正,是否合适,是否正当。我十分诚挚并充满敬意地敦促属于这个社团的那些先生们:他们必须决断,势必要去决断,文学基金会是什么,又不是什么,应该干什么,而又不应该干什么。(叫好声)决议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即这个基金会是用来救助才子和文人的呢,还是一个吃喝玩乐的场所?前者的对象是那些由于碰到不可避免的灾难而陷于困境或由于身体虚弱而变得穷困潦倒的人,或是由于才智枯竭,生活难以为继的人;而后者的对象则是挥霍无度的聚餐者——在舒适的环境里聚会,这在他们的圈子里已经相沿成俗。他们热衷于一年一度的排场和盛宴,少不了于席间夸夸其谈,少不了彼此阿谀奉承一番,然后向一两位贵族会员收取几个会费了事。这就是你们今天必须决断的一个问题,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叫好声)
狄更斯演讲完毕。理查德·布莱克莫尔248继而发言,表示支持基金委员会。他在发言中断言:“狄更斯先生和他的支持者们都是这个社团的朋友,但狄更斯必须承认,该是这个社团大呼‘救我于朋友手中!’的时候了。”狄更斯插话说,他“并不希望被看成基金会的朋友,(众人高喊‘噢!说得对啊!’)因为这个基金会是受到操纵的”。(叫好声夹笑声)
后来,约翰·福斯特和蒙克顿·米尔恩斯先后发言。一阵唇枪舌剑之后,出版商约翰·默里致闭幕词。他指责狄更斯及其支持者攻击基金会,损害它的利益。后来,杂志《家常话》转载了默里的话。约翰·默里还请求提出一项修正条款,其原因是尽管大会承认“开源节流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但只有经过“基金委员会的通盘考虑”,才能取得最佳效果。结果,那项修正条款以五十一票对三十票通过。因此,最初的那个决议案一直未付诸表决。
《文学报》的强悍支持者们再次通过该报表明了他们反对行政改革的一贯态度。用这家报纸的话说,那三位改革者的演讲“给改革事业带来的害处恰恰是任何改革的对手都不可企及的”。这家报纸还说道:
我们必须知道,听了狄更斯先生和福斯特先生的演讲之后,原来反对行政改革的多数派人数又一下子增多了。他俩竟然忘记了演说对象的秉性,这真令目击者伤心。他们说的那些空泛而漂亮的话登在《家常话》那一页页版面上倒是挺合适的,可是面对一大群有教养的绅士再进行那种讲演却是极不合适的。
即使是文学协会这种改革者的正式组织也几乎无法消除由那次表决产生的影响:赫普沃斯·狄克逊只能宣布,那项修正案已被基金会的官员们表决通过了。这些官员共有“六十九人,当中的大多数人都出席了”。但是,如同《星期六评论》杂志指出的那样,尽管事实表明那些官员没有理由不投票表决,然而仍有六位未投票。当然,赞成那项修正条款的多数派人数超过了二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