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七年五月二十一日
皇家绝症病人医院成立两周年的纪念宴会在伦敦酒家举行,由狄更斯主持。在人们照例祝酒表示对王国的热爱和忠诚后,主席起身作当晚的主要演讲。他说:
女士们,先生们,几天前,我遵嘱填写了我的选择委托书,推选病人住进这所皇家医院——这所向因疾病、事故或残疾等原因而失去生活能力的人们提供永久性照顾和安慰的医院。我当时仔细阅读了放在我面前的那一大张病例单子,无法不为有如此众多的人处于那种悲惨境地而感到悲哀。我确信,在座的许多人也会有同感。当我从单子上看到病例多达一百二十一个,而这个慈善基金会的捐赠人下次仅能从中挑选十个病人时,我感到了一种绝望。这不仅让我想到,那剩下的一百一十一个病人一定会因遭到拒绝而痛苦不堪,更让我想到分布在这个国家中的大批绝症患者。关于他们,我们这个基金会甚至从未听说过,而他们也绝不会知道有这个基金会。那天早上在读到那张单子之前,我一直在乡间休闲和娱乐。它不能不使我强烈地感受到存在于我自己和那些病人之间的反差:我充分享受着健康的身体和灵活的四肢带来的快乐,而我的如此之多的同类却在忍受着疾病的折磨。因此,当我收起那张单子,努力摆脱由它引起的种种思绪时,感到了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我最近一次外出散步时,到了萨里的一个美丽的村庄263。这个地方我以前常想去看看,但以前仅仅在它那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作过数次神游而已——很遗憾,正如我在另一个地方作过更多次神游却从未真正涉足一样——不过,那天早上我确实到了这个村庄。我向一位工匠打听我想去的一所房子,他告诉我说:“你走到尽头后,就向左拐。你会在那儿见到一座房子,外面写着一些字,听人说那是它的名字。不过,你会知道的,因为你识字,而我不识字。”最后我找到了它,被人领进了一个舒适的客厅,也可说是个图书室。有个病人躺在一个沙发上,他一见我就打开了话匣子,好像要给这个地方增添些荣耀似的。我们以非常令人愉快的方式谈了些家常话题,例如天气、共同的敌人、最近几天的风和庄稼的长势,等等。他告诉我,那个地方比圣保罗教堂的十字架还高——对于这一点,他似乎感到极为自豪——总之,他与我当时——或者说现在——一样快活。登上楼梯,我瞥见了地上美丽的风光和走动的人们。然后我又见到了另一个病人,他像我们住在伦敦酒家的任何一个人一样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晚餐时间的到来,而且硬说厨子的钟肯定慢十分钟。(赞同声)我上楼走进另一个客厅,看到里面有一些不同年龄的女病人分组围坐在沙发和椅子上,又说又笑地做着各种女人的活计。有个瘫痪病人正一面忙着做她的刺绣,一面得意地享受着人们对她的女红的称赞。看到如此精细的工艺品竟出自这样一个弯曲的、受着残酷折磨的身躯,我不禁惊叹万分。我非常怀疑,在她的一生中,是否还有比此刻更令她心满意足的时候。另一个岁数比她大得多的女人只有一个拇指和两个别的指头,她认真努力地做着活计,为自己能用这剩下的几个指头干活而感到非常骄傲。她对我说,早先她健康的时候,她觉得没有比整天坐着读书更令人快乐的事儿了,但是现在她已不再这样认为。她干活是为了寻求解脱和安慰,并且确实从中找到了许多解脱和安慰。还有一个自称因剧痛和难受而彻夜未眠的老妇人显得惊人的健谈。她说,总的说来她的感觉还舒服,不过她翻来覆去地老谈风湿病这个题目(这并不奇怪)。在另一个小一些的房间里,一位老妇人说,她已是七十五岁了,不过她仍决心继续活下去。(笑声)我对她说,我认为这是她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还有两位青年妇女明显忍受着极大的身体痛苦,但令人高兴的是,她们对于得体的外表仍然很注意,表现出一种尽可能让人喜欢的愿望。我要对你们说,所有这些人——以及我在那所房子里见到的所有别的人——都不仅仪态举止充满希望,而且面容表情宁静安详。他们乐观快活的样子和待人接物的习惯使我大为吃惊。而这房子就是皇家医院,那些人则是患了绝症的住院病人。
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医院能给那些身临绝境的患者提供如此之多的安慰,这使我感到庆幸。我甚至都不需要告诉你们,我是如何兴奋地度过了那个早上的。但是,关于皇家医院本身,我必须告诉你们真实的情况。它还远没有达到它所应该达到的标准。目前,它临时设在一所非常不便的旧房子里。这所房子绝对不适合做医院,它房间的高度和面积连标准的一半也达不到,床位拥挤不堪,通风极端困难。家具太少,远不能满足需要。另外,它还需要大量用具。这些用具在健康人看来也许是多此一举,可是对病人来说就是至关重要的了。总而言之,它需要钱,而为了这笔钱,女士们和先生们,我愿意以基督教慈善基金会的名义向你们求助。如果是为了自我满足,我这个呼吁是不可能强有力的。然而,如果我将我的呼吁基于这样一个考虑,即对于全伦敦或是全英国的任何一家医院来说,皇家医院都不可能不自然而然地成为其必不可少的附属医院,那么我深信,这个医院的建立不会是徒劳的。在你们可能最信任的任何一家一流医院中,越是严重的病例就越是离不开皇家医院这所附属医院。每家医院都知道,被迫打发那些既无药可救又无法继续收留的绝症病人是怎么回事儿,而从事一切职业中最崇高、最无私的职业——医疗卫生事业——的每一位成员也都明白,忍痛目睹那些身心交瘁的患者离开医院这个温暖友好的庇护所,想到他们完全可能因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去处而躺倒在那些破旧房子的门边,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我们知道穷人们的美德,他们随时随地都愿意互相帮助。要是我们尽一切可能帮助他们减轻由绝症病人带来的负担,我们仍然能够为他们留下实践美德的足够余地。
我不想让你们去想象那些不幸的病人所处的一定是怎样一种困境,他们的存在给别人带来的一定是怎样的痛苦,我不想让你们因此而不安。我只想在结束我的讲话时,就像在开始时那样,向你们介绍下一次推选入院的病人申请者名单。我们生活在一个推选的时代——我们几乎每个人都在某个时候为着娱乐或利益而申请被选进某些俱乐部、大公司、下议院,没有什么地方是不需要推选的,我们中间有四分之三的人将自己的抱负和某种选举联系在一起。在入选可能性小得如此可怜的范围内居然存在着一百二十一名申请人的“抱负”!如果这些人中有一位能代替我在这儿向大家发表演说,那他很可能会说出下面这些感人的话:“健康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们赖以谋生的那些位置已被别人填补,我们已经无力再继续奋斗。请给我们一个宁静的家,让我们能在家中忍受我们将必须经受的一切,并用我们的忍耐和充满希望的面容对你们仁慈的关怀聊作报答。”他们曾经是忙碌而强壮的,但现在他们却已无可奈何地丧失了承担生活责任的能力。让我们为他们解除那些首要的责任,并为他们提供一处休息地,使他们在忍受无法摆脱的痛苦时能受到呵护和照顾。我确信,我们将不会拒绝他们的祈祷,而这所医院最终也一定能获得慷慨的捐赠。到了那时候,患了绝症的人都能入院,不再需要别的条件。(大声喝彩)我提议大家为皇家医院的兴旺发达干杯。
约翰·波依鲁爵士264提议为主席的健康干杯,主席则简单作答。
狄更斯然后为“会长和副会长”及一位著名绅士祝酒。这位绅士并非才华出众,但拥有一颗极其善良和仁慈的心。狄更斯提议为康诺利医生265的健康干杯。(喝彩声)
康诺利医生作了答谢。然后埃德蒙·菲普斯阁下提议“为伦敦市及其市政机关”干杯,并为伦敦和中塞克斯的司法长官麦其先生干杯。麦其致答后,又有些人发了言,接着宣布了捐赠的总额。
最后,主席说,虽然他已被邀请做下一次年会的主席,但他还是应该建议大家换换胃口。(笑声)不过,在一种情况下他仍愿意担任此职,即如果伦敦市选举了自伟大的惠廷顿时代以来最好的司法长官,(叫好声)他将主持下一次年会。但如果伦敦市选举了任何别的人,他就将要求以一名普通会员的个人身份参加会议。
伦敦市并没有实践狄更斯的愿望,而狄更斯甚至没有出席第二年六月十日举行的年会,当时他正在圣马丁大教堂朗读“小董贝”的故事。
在给财务总管雷纳姆勋爵的信中,狄更斯已经私下表示了他对卡雪尔顿的住宿条件的担忧。因此,董事会于五月二十三日召开会议,雷纳姆勋爵在会上读了狄更斯的信。信中“提到了很差的通风条件,以及别的一些在他看来非常不符合医院服务宗旨的情况”。里德医生亲自作了解释。他说,他们希望卡雪尔顿的房子只是临时的,“狄更斯信中提到的问题他们正在认真考虑”。
里德医生第三次请求狄更斯主持一八六二年的年会,但狄更斯却不得不充满遗憾地谢绝。他与医院的关系仅存于每年一度投票推选病人入院而已。这件事也仍然使他同样感到痛心。他在给罗斯·法恩夫人的信中写道:“看到如此众多的绝症病人要求入院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有时(莫名其妙地)感到这所医院的存在是弊大于利,因为它收留的病人是如此之少,而被拒之门外的却是如此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