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八年二月九日

儿童医院于一八五二年在大奥尔蒙德街的一所大房子里建立。狄更斯在当《家常话》编辑时首先注意到了它的开业,他当时与亨利·莫里一起写了一篇题为“低垂的花蕾”的文章。这所医院是全国唯一的一所儿童医院。当时伦敦每年有五万人死去,其中两万一千人是十周岁以下的儿童。然而,即便如此,六年过去了,医院仍然只有三十个床位;尽管已经发了狄更斯将主持富里美森丝大酒店宴会的告示,参加者仍然寥寥无几。

宴后撤席,狄更斯起身为女王陛下的健康祝酒。

他说,儿童医院受到一位母亲的庇护,这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在女王陛下即将同她的长女离别时274,她的庇护也将延伸,这真是一个非常令人高兴的巧合;(喝彩声)同时,支持这样一个机构的榜样由身为女王的母亲来树立,而这位母亲树立的榜样总是为着改善慈善事业,为着她的臣民的福祉而实施,这是最为重要的。

在为阿尔伯特亲王和王室其他成员的健康祝酒时,主席没加评论。随后,他又为“陆军和海军”祝酒。

他说,此刻有一大批陆军正在印度执行任务,惩治罪大恶极的叛乱和暴行,扶持政府的权威。这个政府无论有什么错,也远远胜过任何亚洲人的统治。他希望,他这样提醒大家不会显得不合时宜。(喝彩声)对于执行如此任务的军队,他只想用不朽的纳尔逊将军对另一支军队说的话来表达他的希望,即他们在军事行动后表现出来的人道精神将会与他们在战场上的英勇行为同样伟大。(赞同声)他说,英国是个和平的国家,我们希望同所有的邻国友好相处。因此,他希望我们国防部的某一抵抗力量将永远不会感到有必要像那些好战分子们那样卷入战争。那些好战分子们最近宣称,他们的意图是“长驱直入,不受阻挠地进入腹地”275。(喝彩声)他说,他非常担心,海军部队对这类恶作剧的认识绝不高明,而他所提到的好战分子们则在某种可能的情况下会发现自己陷入困境。(喝彩声和笑声)他希望为汉默里上校276祝酒,因为他的文学天才与他的军事天才相比毫不逊色。(叫好声)

汉默里上校简单作答。他说,他希望英国的军队将永远保持高效状态,“这样她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平息叛乱或对那些法国吹牛大王的狂妄自负不屑一顾”。(大声喝彩)狄更斯然后起身祝酒,他说:

女士们,先生们,我生活的一条准则是:如果有人对我说,他对孩子不感兴趣,这个人就不值得我相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恪守这条原则,因为我知道,正如我们大家也都应该知道的那样,任何一个对那些可爱的孩子们没有爱心和同情心的人,也就是真正铁石心肠的人,肯定还需要接受许许多多爱心和同情心方面的人性教化。因此,这种人只是人类中间危险的怪物。(叫好声)因此,每当我遇到这个断言所指的情况时(当然,这种情况虽然有,但并不经常遇见),我就把这个断言当成一个闲置不用的说法。它也许出自现时上流社会的慵懒阶层,意思也与这个毫无生气的知识阶层平常所指的差不多,只是这个阶层已用尽了其主要美德,只能找些平常的东西罢了。(喝彩声)

我想,我可以想当然地这样说,我们这些以孩子们的名义、为孩子们的利益走到一起来的人承认,我们对孩子们有兴趣。我的确已经注意到,我们坐到一起之后就一直有一种孩子般的气氛,因为我们代表的是一个孩子们的机构,是一个还未长大的机构。(笑声)要增加我们的实力和发展我们的事业,几年的时间是必需的。到那时,这些能折叠的桌子就会被卖掉,而这个大厅也会显得太拥挤、太窄小,尽管我们今天坐在这儿还觉得挺宽敞的。(喝彩声和笑声)同时,我们还可能经常得要对付被惯坏了的孩子们。我不是指我们自己的被惯坏了的孩子,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承认自己的孩子会被宠坏。(笑声)我指的是我们的特殊朋友的那些被宠坏的孩子们。(笑声)根据经验我们知道,吃过晚餐让那些孩子离开饭桌,走过那种种即将上桌的甜点,如同错服了药一般等着家庭医生远远走来,这可不是什么好滋味儿。(笑声继续)我们知道,我毫不怀疑我们大家都知道,帮助母亲们干家务琐事或招待客人是怎么回事儿;这些活动常常因一些模仿和对话而大为增色;孩子们的参与不会被不恰当地视为乏味或令人讨厌的事情,不会被比作我的朋友艾尔伯特·史密斯先生曾经描述过的玛丽小姐费力攀登勃朗峰时的情形,以及亚历山大师傅皮症突发时的情形。(大笑)我们知道那些孩子们不愿上床睡觉是什么样子;我们知道他们想要熬夜时怎样用食指硬撑开眼皮;我们知道,当他们发脾气时会大声对我们说,他们不喜欢我们,我们的鼻子太长,为什么我们不走?我们对这最后成功的一招逐客令是再熟悉不过了。(喝彩声和笑声)一位有名的证人有一次对我说,他有一次和一些学者在一位非常有名的前辈哲学家家中聚会,听这位哲学家解释关于儿童教育和早期智力发展的严密观点。就在哲学家用非常简明生动的语言进行讲解时,他的小孩儿帮他给这些学者上了一课:他手上臂上都沾满了原来为客人们准备的苹果馅饼的渣,头发上抹了糖浆,用叉子进行了梳理,还用勺子刷过。(笑声继续)很可能我们有时也有理论上而非实践上的类似经历。我们也知道,有些人自称非常聪明,对各个民族的了解都非常深刻,但他们表现出的对不同类别的婴儿的知识却相当薄弱和肤浅。

但是,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晚饭后我要向诸位介绍的被毁坏277了的孩子们并不属于我们这个阶层。为了方便而轻松地介绍另一个非常不同的、人口要多得多的、境况更要差得多的阶层,我已经环顾了今天的会场。我必须向诸位介绍的被毁坏了的孩子们是这个大城市的穷人的孩子们,那些每年不可避免地被我们这些成千上万的活着的人们毁坏了的孩子们。然而,要是你们都顺应天意而不是违背天意,那么大批大批的孩子就能保持不被毁坏。(喝彩声)将这些孩子们带到你们面前的那两位冷酷的奶妈——穷困和疾病——主持他们的出生,摆动他们的摇篮,钉上他们的小棺材,又为他们的坟墓添上泥土。在这个大城市每年死去的人数中,这些孩子们的非正常死亡占了三分之一以上。我将不会按那另一个阶层的习惯来请求你们——我将不会代表那些孩子们请求你们去观察他们是如何的好,如何的漂亮,如何的聪明,如何的前途无量,他们的美貌最像谁。我只请求你们观察一下他们是如何的虚弱,他们离死亡多近!我要请你们回顾一下你们自己的童年与所谓“第二童年”之间的一切——这所谓“第二童年”实在是一种误称,因为此时孩子所具有的所有优势都已失去,留下的只是无奈——我要以“同情”与“怜悯”的神圣名义请你们想想这些被毁坏了的孩子们。(叫好声)

数年前,我在苏格兰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同富有人道精神的医学界的一位极具同情心的医生到爱丁堡旧城去看了一些最贫困的居民。在那个景色如画的地方——对不起,我得提醒你们,如画的景色和斑疹伤寒常常是忠实的朋友——在那个地方的胡同和窄巷里,我们所见的穷困和疾病比许多人一辈子能相信的还要多。我们走了一家又一家最倒霉的住处——那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不见天日,没有新鲜空气——那只是一些地窖和洞穴。在一间屋子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和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挨着冰冷的炉子蜷缩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炉子上架着一只空饭锅。就在此刻我还记得,那间屋子潮湿而破旧的高墙上反射着摇曳不定的光,似乎那击倒了所有别的一切的高温也击倒了这间屋子。在那里,就在那位母亲向商店要来的那个装鸡蛋的筐子里,躺着一个虚弱、憔悴、奄奄一息的小病孩儿。他的小脸蛋毫无血色,他滚烫的、皮包骨头的手交叉着搁在胸前,而他那双明亮而专注的眼睛——我此刻都能看得到,就像我这些年来一直看到的那样——始终盯着我们。他躺在那个单薄的小筐子里。对于那个他正在慢慢脱离的躯体来说,那小筐子倒绝不是一个不好的象征。他躺在那儿,相当安静,相当耐心,从来不说一个字。他母亲说,他很少哭喊,也很少埋怨;“他躺在那儿,仿佛是想弄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儿?”上帝知道,当我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有理由想弄明白——因为他不明白他怎么可能独自躺在那儿,奄奄一息、痛苦不堪,而他本应像那些从未飞近过他的鸟儿一样活泼、快乐;他不明白他怎么会像个行将就木的衰弱的小老头一般被遗弃在那儿,似乎在离他一箭之遥的地方没有健康快乐的孩子们在阳光下成群结伴地玩耍,似乎在市郊的山坡那边没有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在海上没有大片的云掠过天空,似乎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着生命、运动和活力,有的只是静止和衰败。他躺在那儿望着我们,默默地说:“你能告诉我们这是什么意思吗,陌生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任何原因,为什么我将这么快,提前这么多时间去见‘主’?‘主’说过,孩子们要到他那儿去将不会被禁止,但‘主’很少说,孩子们到他那儿去非得经过我现在正在走的艰难路程——请求你告诉我这个原因,因为我真心真意地要知道它,非常想要把它弄明白。”他的问话比我这一生所听到过的任何演说家的任何演说都更感人。在我看来,他一直在设法弄明白这个问题。从那以后,我在伦敦又见到过许许多多生了病却得不到治疗的穷孩子。许多穷孩子在肮脏的屋子里,在恶劣的环境中得到了穷人们最热心的关心和爱护。可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这些孩子要康复是不可能的。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眼前总出现那位躺在鸡蛋筐里奄奄一息的小朋友,他总是在对我说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而我则总是感到他在发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以仁慈的上帝的名义,为什么事情竟会是这样?

而现在,女士们和先生们,如果我们这些人能接受我将要提出的拯救和预防措施,情况并非一定得如此,也将不会如此,哪怕我们这个团体仅仅是公众的伟大爱心的一滴生命之血而已。在离此处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富丽堂皇的老式房子。毫无疑问,在这所房子里曾经诞生过健康活泼的孩子;这些孩子又长成了男人和女人,他们然后结婚,然后又把他们自己健康活泼的孩子带回这所房子,去登几天前还存在的楼梯并观赏壁炉架上的橡木雕刻。那所房子的正式客厅和卧房现在已改建成了空气流通的病房,在这些病房里住着些小病人,照看他们的护士看起来就像招回来的女巨人,而那位热心的医生则像一位和蔼可亲的基督教怪神。围在房间中央的小矮桌周围的是那些处于恢复期的小病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在玩生病的游戏。在婴儿床上躺着的还是非常幼小的生命,因此每个可怜的小病人都有一盆子的玩具;要是你朝周围看看,你就会发现,那疲倦的、发红的脸颊如何掀翻了一半以上通向方舟途中的动物,或者一只丰满的小手臂如何摧毁了(在我看来)整个欧洲的铁军。在这些病房的墙上贴着美丽的、色彩鲜艳的、充满童趣的图画,而所有病床的床头则都挂着表现“主”的形象的图画——这些画表明“主”是同情和怜悯的普遍化身,而且曾经也是个孩子,甚至是个穷孩子。

除了在床上的小病人之外,你还能从那里了解到,去那儿看病求医的小门诊病人一年不会少于一万。在接待门诊病人的房间里,你能看到一个靠墙放着的箱子,箱子上写着:据计算,如果每位带孩子到那儿去的善良母亲都往那箱子里投一个便士,那么一年中这个医院的基金就有可能增加四十镑之多。你还会很高兴地从医院的报告中读到,医院的那些可怜的妇女们是如此富有责任心,她们甚至在条件困难、物价高涨的一年中让原先估计的四十镑变成了五十镑。(喝彩声)在同一所医院的印刷资料中,你能读到,医学界那些最优秀、最富有智慧的人们以怎样无私的诚意证明,这样一所医院的存在是极端必要的;由于成人与孩子的疾病不同、要求不同,在成人医院同时为孩子看病是非常困难的;而这所医院的存在将解除或减轻无数人的痛苦,挽救大量的生命——注意,不光是穷人的孩子们受益,而且富人的孩子们同样能受益,因为人们对于儿童疾病的知识增加了,而这种知识的增加又是用更为系统的模式研究儿童疾病的必然结果。最后,先生们,我得很抱歉地说,最糟糕的是——(因为我必须向你们展示关于这个地方的不带玫瑰色的图画——我不能欺骗你们)最后,如果到这所儿童医院去的人有心数一下床位,他会发现自己不得不在数到三十稍稍出头一点儿就停下来,然后他就会遗憾而吃惊地了解到,即便是这小得可怜的数字,与伦敦这个大城市相比是少得如此可怜的几张床位,也将难以保留,除非能使更多的人了解这所医院。我只说使更多的人了解这所医院,这是因为,我不相信在由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们组成的基督教社区,当更多的人了解了这所医院以后,它还会得不到慷慨而丰厚的捐助。(喝彩声)

女士们,先生们,情况就是这么简单。我没有加任何修饰,这是我今天起床时就定了的。这是我必须告诉你们的可悲状况,我代表的不仅是这个城市每年死去的数千个孩子,而且还有活着但又发育不全的、因疾病而成长受阻的、被剥夺了享受健康和快乐的能力的数千个孩子。如果这些天真无辜的孩子们本身无法让你们动情,我还怎么可能以他们的名义让你们动情呢?

查尔斯·兰姆那敏感的想象所构思的最愉悦人的文章、最感人的散文中有这样的描述:他想象在某个冬天的晚上坐在火炉边,对自己亲爱的孩子们讲故事,在他们的陪伴之下享受天伦之乐,然后突然之间返回到现实中他那孤独、单身的晚年,意识到那些孩子们只是梦中的孩子而已;他们原本也许可以存在,但却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们是虚无,”他们对他说,“甚至连虚无都不如,我们只是梦。我们只是原本也许可以存在的孩子,我们必须在烦人的地狱的忘却河边等上数百万年才能得到一个生命和名字。”“猛然间醒来,”兰姆说,“我发现自己坐在扶手椅上。”278如果你们允许,我现在要在你们每个人面前这样说:根据你们个人的不同情况,这些梦中的孩子应该是你们所爱的孩子,是你们所失去的孩子,是你们也许应该有过的孩子,是你们自己也曾经当过的孩子。这些梦中的孩子的每一个都应在其强有力的手中把握一位此刻躺在儿童医院的孩子的生命,要不就只能将其拒之门外,任其消亡。这些梦中的孩子的每一个都应对你说:“哦,以我的名义帮帮这位乞求帮助的人;哦,为了我,帮帮他吧!”(喝彩声)然后你们猛然醒来,应该发觉自己在富里美森丝大厅,非常高兴地等到了一个冗长的讲话的结束,然后为“儿童医院的兴旺”干杯,并绝对相信它会兴旺发达。(大声喝彩)

人们然后提议为主席的健康祝酒,对此狄更斯简单作了答谢。接着财务总管宣读了捐赠清单,总数超过三千英镑,其中约九百镑是楼座上的女士们捐赠的。有一位女士个人捐了五百英镑,只签了个“玛丽·简”的名字。最后主席提议为“女士们”祝酒。

他在为女士们祝酒时说,他同时也要给“玛丽·简”以特别的赞誉,向所有人专门道声晚安。没有女士们,这个世界上就做不成什么好事。一次有人告诉他说,鲁滨孙·克鲁索是在单身的情况下做了所有的事情,但是他经过仔细查阅权威文献发现,这位仁兄实际上有两个妻子。

这是狄更斯作为演讲人所取得的最大的成功之一。一位名叫T.A.里德的记者写道:“我从来没有如此兴奋地听过他的演讲或写过关于他的报道……他的讲话气势宏大,富有个性,而且极其生动。”279麦克里迪读了以后给其朋友狄更斯送去了这篇文章,后者答道:“你可以相信,这是个很好的、仁义的慈善机构。我感到吃惊的是,这个机构如今的规模和资金实力居然没有超现状的十倍。”

医院用那天的捐赠设立了一项捐赠基金和一项建设基金,狄更斯又被聘为医院的名誉院长,并应邀代表医院举行一次公开朗读会。作了安排之后,《圣诞颂歌》朗读会于四月十五日在圣马丁大厅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