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五年五月二十日

报纸出版基金会最初是由伦敦出版社的议会记者们在一八五八年六月二十五日的一次会议上提议成立的。但是,作为一个自给自足的社团,它没有成功。一八六四年,这个基金会又重新成立,并且于五月二十一日在豪敦勋爵的主持下举行了第一次年会。会上宣布的事情之一是收到了狄更斯的一封致歉信,说他对无法前来参加会议表示遗憾。不过,好几位有名的副会长都没来参加会议。他只是其中之一,其他人包括迪斯累里、弗罗德、查尔斯·里德、坦尼森、特劳罗帕和图帕尔。

这些人中有几位出席了社团的第二次年会的宴会。这次年会在富里美森丝大酒店举行,由狄更斯主持。经过了最初阶段的困难之后,尽管还有来自《泰晤士报》的持续反对意见,人们都清楚,基金会已经相当稳固地建立起来了。

食后撤席完毕,主席简单地照例为王室祝酒。大家响应之后,他又起身为“陆军、海军、志愿军”祝酒,他说:

我们英国的陆军和海军有这么一个特点,那就是:我们从来没有从这两支军队自己那里听到过关于他们的英勇事迹的描述。(喝彩声)好在我们的报纸出版业有极大的独立性和事业心,而且写报道的人越大胆、越聪明,国家就越能确切了解其英雄们应该得到什么,她也就越能自豪地给她的英雄们荣誉和爱戴。在向你们祝酒之前,我必须请你们听我讲一个假设发生在法国军队里的事例。这个事例的主人是一位年轻人。他被安排在我们称之为“苏格兰燧发枪团”的部队里。在克里米亚战争时,他是个军士;在英克曼他表现了非常突出的勇敢精神,以致他以那支著名部队的中尉身份从王室手中接受了一项我们现在会称之为“阿尔伯特亲王来复枪旅”的任命。在那场著名的夭折了的里丹攻击战中,他自告奋勇地带领了一支梯队。就在为一位战友包扎伤口时,他的左臂中了弹。由于伤势严重,外科医生认为必须马上手术取出子弹。可是,他既没有因此而惊慌,也没有因此而影响战斗力,而是立刻接受了一份我们现在得称之为海斯步兵部队教官一级证书的任命文件。以后他又受我们现在得称之为亲王的长官的委派去了一个部队,从我们现在得称之为剑桥公爵的长官手中接受了一项去国外工作的任命。(笑声)所有这些事情是在十五年中发生的。

现在,让我骄傲地告诉你们,这并不是一个凭空想象出来的发生在法国军队中的事例,而是发生在英国军队里的一个真实事件。(喝彩声)这位英国军官带着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今天就坐在我们中间338。我所要提议的祝酒是为“陆军、海军、志愿军”的。为陆军祝酒时我希望同时包括约翰·包伊罗339阁下,为海军祝酒时我希望同时包括布尔内上将,为志愿军祝酒时我希望同时包括特路罗阁下。

祝酒得到了热烈响应。接受了答谢之后,狄更斯起身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当一个招人喜爱的孩子在晚餐之后被带出来见亲友时,一般说来,亲友们的谈话——我是根据对于孩提时期生活的不可预测性的模糊记忆来做这一设想的——总是回顾式的。比如,从上一次亲友聚餐以来这孩子长了多少啦;这孩子出生才两三年,瞧他长得多帅啦;同他上回出天花时相比,他现在壮实多了啦,等等。而当一个年轻的社团在晚宴之后产生时,与孩子成长时所具有的那种不可预测或娇嫩的特征相比,它没有这些特点。人们可以确信并预测到,如果这个社团有存在下去的价值,它就会存在下去;否则,它就会消亡。因此,我认为,在这样一个事件中,我们必须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寻求这个社团之所以有存在的价值的证明:第一,社团准备如何使用其基金;第二,它是与某个阶层共同发起成立,并根据这个阶层的利益设计的,因此需要考虑这样一个问题,这个社团从这个阶层能得到多大的支持?最后,社团对公众的影响力有多大?(叫好声)我之所以要加上这最后一点,是因为我所听说过的机构没有一个能够脱离公众而独立存在,也甚至没有一个会把接受公众的支持看成是一种堕落。……(叫好声,喝彩声)

现在,报纸出版基金会提议,它的基金将用于为其生活困难或遭遇不幸的成员提供救助,为已经亡故的成员的配偶、家属、父母和其他近亲提供资助——他们享受资助的条件是每年向基金会交纳一笔数额不大的会费,它能转成一笔能维持将来中等生活的资金——基金会的成员包括所有为英国的出版公司写稿的职业撰稿人和各级记者。去年的这个时候,基金会的成员总数为一百差一点儿,而现在的总数为一百七十多,不包括出版界的三十名正常交纳会费但还不是正式会员的人。基金会的人数正在稳步上升,不光是大都市的出版界,全国各地的出版界也一样。这几天我注意到,许多曼彻斯特报业界的成员在最近一次会议上对这个社团表示出如同对待自己的组织那样的浓厚兴趣。他们非常希望它扩大运作范围,增强资助力度,前提是关于生活保障的独立性和未来年金的购买办法能够介绍得详细些,同时大都市和外省的地位应该完全平等。(叫好声,喝彩声)这些要求在我看来是非常一般的,我几乎毫不怀疑基金会的管理者们会作出积极的回应,也毫不怀疑我们会有一个对大家有益的、和谐的结果。(叫好声)在这一方面需要补充的只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情况:在去年一年中,基金会收到的所有资助中有三分之一以上是完全由出版界捐赠的。(叫好声,喝彩声)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关于最后一个方面——基金会存在的价值的最后一个方面,即它对公众的影响力——我想,我可以这么说,大概今天在座的这么多人中间不会有一个人今天没有看过一份报纸,或是没有听说过来源于报纸的昨天还不为人知的消息。(叫好声)我这个说法同样适用于那些穿过这个巨大城市的拥挤街道的所有流动的人群,因为这是一条普遍而强有力的规则。(叫好声)无论是最聪明的人还是最愚笨的人,无论是帝国最大的城市还是最小的乡下城镇,这个说法都可能同样适用。还有,请注意,它不仅适用于活跃的、勤快的、健康的人们,而且同样适用于卧床不起或无所事事的人们,以及盲人和聋哑人等。(叫好声)我们知道,报纸对人类感兴趣的每个问题都进行充满智慧的描述。这些问题需要办报人用极大的努力和极大的耐心去收集;需要办报人将辛苦学得的所有知识和技能集中起来,转化成一种自然才能并对这种才能加以发挥,其中许多工作需要办报人牺牲休息和睡眠在夜间做,还(除了脑力的紧张以外)需要他超负荷地使用人身上最脆弱的两个感觉器官:视觉和听觉器官。既然如此,如果提供这普遍存在的、精彩无比的报纸的人们——我说的是,如果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一周又一周地通过报纸为公众提供这么多值得记忆的信息的人们竟然没有正当的权利要求公众也同样记得他们,那么我要在上帝面前宣布,我不知道社会上还有哪个劳动阶层有这样的权利。

当然,在这样一个聚会上,如果我详细地叙述印制任何报纸所涉及的各种高素质的绝妙结合,那就会显得荒唐、鲁莽和不得体了。但是,假定我们这个基金会的多数成员是记者(因为在任何一家不是以编纂为主的报社,各类记者几乎总是占文字人员中的多数),我想冒昧地在威严的议员们面前提醒大家:仅就记者在压缩以及删除有关议会辩论的报道这两个方面的功劳和技巧而论,我们——公众——就不知欠了记者多少情义。(笑声和喝彩声)请设想一下,假如记者们不会省略,不会裁剪,那么我们在帝国议会的统治下会遭受怎样的痛苦——无论议会的组成是如何受人欢迎,也无论宪法是如何完美。(大笑声)约翰逊博士曾经在一个激烈的主张中宣布说:“一个什么都惧怕的人肯定是个恶棍。”我自然丝毫不受这个说法的影响——虽然我同意,一个惧怕报纸的人一般差不多会是这样的人——但我仍然必须自由地承认,我在边吃早饭边读报纸时,假如有关议会辩论的报道既笨拙又冗长,我在阅读时就会惧怕得发抖了。(笑声)从那老头儿和他的儿子将他们的驴子340牵回家那时起——那是古希腊时代——我相信,也许是从那驴子走进方舟(或许它不喜欢老头的住房)的时候起,但肯定是从某个时候以来,这驴子就不愿意按要求朝任何规定的方向走路了(笑声)——从远古时候起,人们就发现,要使每个人都满意是不可能的。(叫好声)

我知道,这个社团是有人反对的;关于这一点,我从没有想要掩盖。作为一个面对最自由的讨论和咨询而公开存在的社团,这个基金会不寻求庇护或青睐。它寻求的是能使自己胜利的东西。要对付反对意见,我怕它所能动员的没有别的,唯有它自己。任何一个靠完全的诚意和良好的信誉成立起来的社团都没有权利反对人们提出问题,不管这问题的范围有多宽;而任何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的社团最后也一定会因此而办得更好。(叫好声)而且,这个社团接受了那些最值得尊敬的人们的咨询,我将此看成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现在,我作为个人已经给了它我最崇高的敬意,我已经摆脱了讨论,来到你们见到我的这个地方。(喝彩声)整个艺术界有许多这样的社团。在这个基金会和别的社团之间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别。美术界有四五个这样的社团。如此慷慨、如此动人地出现在我们这里的音乐艺术界同样有好几个这样的社团。就我自己的艺术而言,我们有一个社团。在关于那个社团的细节问题上,我和我的那位尊贵的会长朋友在很大程度上互相拉扯头发。如果有可能,我是很愿意将它同这个基金会合并的。(笑声)戏剧界有四个社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对他们的原则有任何反对意见,除了对一些挣钱很多的名演员以外。名演员们在整个成功的阶段明确表示,他们拒绝在社团里取得一项权利。于是,在晚年年老体衰时,他们就因从前的大手大脚而成为后悔莫及的乞丐。(叫好声)

人们反对这个社团,是否因为有了这样的事情,比如某位议会采访记者会对一个给捐赠的议员大加宣传,而对一个不给捐赠的议员只是寥寥数笔简单提及呢?(笑声)除了这个指责具备广泛传播的特性以外——人们可以看到,它将倒霉的议员和倒霉的记者置于差不多同样的受人猜疑的境地——除了作这样的考虑之外,我回答说,在所有报社,每一位有这样身份的人都是按其在公众眼里所能占据的位置和他说话的重要性和影响力被报道的,这是一个众人皆知的事实。(喝彩声)而且,如果在这个社团里居然有这么一个如此愚蠢地对待同胞、如此无耻地对待自己的名誉,以致如此轻易地辜负人们对他的信任,如此容易被收买的小人,那么我要自信地问在座的各位——因为你们最熟悉新闻界——你们是否会相信,一家管理如此不善,甚至连这么个人都不能马上找出来的报纸,能够作为一个富有生命力的企业而存在十二个月吗?(大声喝彩)不能,女士们,先生们,这种愚蠢的错误是根本没有机会躲过报社编辑们睿智的洞察力的。但是,我还要再进一步说明一个问题。我要告诉你们,这个基金会的任务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如果说它涉及已经建立起公众观念的那些领域,还不如说它更可能与某个分散的、不团结的、没有完全得到承认的行业的一些胆小而随大流的人们有关。它要让各个层次的成员们都团结起来,组成为一个联合体,并让大家为共同的利益去努力:这个联合体必须争取从本质上提高出版界低级成员的地位,而不是降低高层次成员的地位。(喝彩声)

我希望,你们将允许我用很少几句知己话作为结束语,以纪念与我目前这个主席职位相关的一些非常特别的事情。今天我在这个地方不是宣扬我自己知之甚少的某个客人的情况,而是为我的同胞发表演说。(大声的、持久的喝彩)在我还是个不到十八岁的男孩儿的时候,我曾作为一个议会采访记者进入过下议院的大厅,后来我离开了——我无法相信那冷酷的事实——那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情341。我从事记者这个职业的环境是我的许多英国同胞和我的许多现代同事所无法想象的。我常常为印刷工誊写我的速写笔记和重要的公开演讲。这种演讲需要绝对准确,其中的一个错误就可能给一个年轻人带来极大的损害。我曾经借着油灯那昏暗的光线在手掌上写字;我曾经坐着四轮邮递马车,在死一般寂静的黑夜里以当时令人吃惊的每小时十五英里的速度在旷野中疾驶过。最后一次我是在埃克塞特,当时我大步走进一个城堡院子,为了满足一位朋友的好奇,要在那里辨认出我以前曾经“抓到”过——我们当时都这么说——我高贵的朋友罗素勋爵的竞选演说的地方。当时记录罗素的演说时,那块地方的所有流浪汉正在打架,瓢泼大雨又从天而降。我记得两位好心的同事正好有空,于是他们在我的笔记本上方撑起一块手帕挡雨,那样子就像教会游行中的那个礼仪天棚。(笑声)我曾经因坐在下议院从前的大厅里从前的后排位置上在膝盖上写字而累坏了膝头;我曾经因用一支不顺手的笔在上议院里站着写文章而累坏了双脚。当时在上议院,我们都被赶到一处,挤成一堆,仿佛是一大群绵羊(笑声)在等待剪毛。(笑声)在我那个时代,我曾经在凌晨时分坐在轮子沾满泥的马车里,与精疲力竭的马和喝得醉醺醺的邮差一起蹒跚在泥泞的小道上。回到报社时,正好还能赶上发稿,因而受到已故的布莱克先生342的称赞。他那从最宽阔的胸膛里发出的最浑厚的苏格兰口音让人永远难以忘怀。(叫好声)

女士们,先生们,我提到这些小事的目的是让你们放心: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那旧时的追求。(喝彩声)我当时感受到的由记者工作的迅疾性和灵活性带给我的快乐,从来就没有从我的心中消退过。无论在这个工作中我所运用或学到的身体或头脑的灵敏程度多低,我始终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即便要我明天重操旧业,也完全没有问题,几乎不会因为长期没有实践而干得不如从前。(喝彩声)直到如今,当我在这个大厅或别的地方听一个沉闷的演讲——这种情况确实存在——时,我有时候就在脑子里用从前习惯的方式听讲演者的话,以打发时间。有时候,请相信,我甚至发觉我的手在台布上移动,这是在做想象的演讲笔记。(笑声)请把这些事实作为我了解新闻出版行业、我从心底里对我从前的事业兴趣不减的明证。请相信,我对我年轻时所从事的职业的感情不是那种可以产生于今天晚上、抛弃于明天的情感,(叫好声)而是一种始终不渝的认同,它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喝彩声)我非常相信——我确信——要是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我从前的职业,我就会为这个社团的利益最热情地奔走在最前面,因为我相信,这是个可靠的、有益的、出色的社团。女士们,先生们,我提议大家为“报纸出版基金会的兴旺”祝酒。同时,为了代表基金会表达我们的谢意,这项祝酒还要带上一个名字,这个名字甚至为世界上第一份报纸带来了新的光荣——著名的罗素先生的名字!(大声喝彩)

罗素然后作答。虽然他和《泰晤士报》有联系,可是他非常支持这个基金会。他简单地谈到了《泰晤士报》的反对意见。他说:“你们也许已经意识到,支持和鼓励的声音可能不会从我常去的那个地方传来。”他接着提议为主席的健康祝酒,他说:

我感到,我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表达我个人对狄更斯先生的尊敬和每个阅读英语的人肯定怀有的对他的天才的钦佩。(喝彩声)但是,我们大家都可以感谢他不知疲倦、永不停息的奋斗精神。为了让每个阅读英语的人感受到乐趣,他辛苦地工作。此外,他仍挤出时间投身于慈善和社会进步的事业,这个事业是值得有人道、讲诚实的人们支持的。(喝彩声继续)

狄更斯简单作了答谢讲话。其他接着发言的有特鲁罗勋爵和斯宾塞·沃尔珀。他们在人们为“议会两院”祝酒后致答词。在提议为“歌唱家”和“女士们”祝酒后,狄更斯离开了主席台,人们也都散去。几天后在给罗素的信中,狄更斯提到了这次晚宴快结束时发生的一件事儿。

在我离开座位后,那个脸上脏兮兮的男人(这一定是同一个男人,因为不可能有两个脸上都是脏兮兮的男人)认为我丢了东西,并为这个想法所困扰。他试图说什么,以便使我明白,不管我丢了什么,都应该立即找回来。此时他是靠在两扇门的中间,他的衬衣前面有与侍者扭斗时留下的痕迹。我想他一定是将他自己与我混淆了,因为他丢失了理智,乃至衣服都没有整理好。

从各方面看,晚宴倒像是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