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七年十一月二日
狄更斯去美国的日子已经定在十一月九日。此时,人们临时决定要为他举行一个告别宴会,并为此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其成员有:S.亚瑟·查帕尔、托马斯·查帕尔、威尔基·柯林斯、查尔斯·法契特、查尔斯·肯特、爱德华·莱维360、查尔斯·罗素、乔治·罗素、W.H.威尔斯以及埃德蒙·耶茨,由肯特、莱维和耶茨负责宴会的各项安排。
肯特在与其秘书通信时描述了这个事件的组织情况。当时活动场地位子不够,但狄更斯的大多数老朋友都以自我邀请和付现款的方式得到了入场券。他的朋友和熟人中的一些名人则都由委员会列入了筹备组名单。名单初步定下来之后,随即分发到每个有关人员,以便确认,同时附上了一个请求,希望允许委员会在他们无法参加宴会的情况下仍将他们列入名单。这个请求几乎无人反对。
委员会收到的多数回执是礼节性的,但也有一些富有个性。格拉德斯通对“仅从名义上向狄更斯先生表达敬意有些犹豫不决”361;迪斯累里通过秘书向委员会“致以崇高的敬意”,但要求将他的名字从名单上去掉362。罗斯金这样写道:
没有任何人比我对狄更斯的天才、他的务实精神和他无止境的优良服务怀有更深的敬意。但是,我从未想到要用宴会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深深的敬佩。363
然而,坦尼森则在回执中写道:“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公共宴会……不过,如果你们只是希望我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以表示我对老朋友查尔斯·狄更斯的尊敬,我很愿意你们这样做。”364
约翰·福斯特因重病而未能参加,但是他匆匆写了一封长长的建议信,对委员会有爵位的人和无爵位的人的名字分别排列的做法表示反对:
你们的名单所包括的名字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就这些名字的排列方法,我有一个最诚恳的要求……
我们提供自己名字的目的都是为了表示对我们这位朋友的尊敬和钦佩。……在这种情况下谁会要求行使这样的特权,将自己的姓名用括号括起来列在一边以示尊严,而把别人的名字搁在另一边按字母顺序排列呢?我确实不相信我自己会这么想。据我对狄更斯先生那么多年的了解,我看他也不会这样想的……因此我最紧急地向你们呼吁,请你们重新安排名单,例如将沙夫茨伯里阁下排在“S”那一排,让坦尼森先生与本杰明·菲利普斯阁下处于同样受尊敬的地位,将卡里勒先生和格莱格先生排在同一层次上。365
无论来信表达了些什么,狄更斯还是被其朋友和仰慕者的这些言论深深打动了。同时他也把这次宴会看成是公开宣布他自1842年来对美国的看法有所改变的极好机会。
宴会在富里美森丝大酒店举行,由李顿阁下主持。查尔斯·肯特写道:“狄更斯这位大作家从来没有比在这次宴会上表现出更加动人的翩翩风度。”在宴会大厅入座的差不多有四百五十位客人,“还有一百多位女性观众被安排在女士楼座”。肯特在发表他的报道时,引用了《观察家》的叙述。
这是尊敬的秘书长的一个好主意……他觉得宴会厅的墙上应该表现出别的一些朋友到场的情况,这些朋友几乎同样真实……从我们亲爱的老朋友匹克威克到我们亲爱的新朋友马利古德医生……大厅的墙上有二十块上部呈拱形的空白大嵌板……嵌板四周镶上了深红底色的月桂叶花边,每块嵌板的拱形顶部用金色字体介绍狄更斯先生的一部作品的名字……这个高贵的大厅被装饰成了一个教堂的样子,专门向这位英国最受欢迎的作家表示敬意。366
美国的新闻界也同样为此事感到兴奋。《纽约论坛报》赞扬它“是一个历史性事件”367——“在伦敦,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其特别记者报道说,“相聚在一起向狄更斯表示敬意的人们代表的是博爱”。艺术家、演员、作家、大律师、贵族、商人、银行家,甚至记者,全都坐在了一起。
最后门猛然间打开了,人们熟悉的狄更斯和布尔沃出现在门口。他们手挽着手,大厅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底层和楼座的人们挥动着手帕……乐队奏起了进行曲。狄更斯穿过过道时,他满面通红,两眼闪着热烈的光芒。他环顾了一下大厅,四面墙上都用金色字体写上了他的作品的名字。在他的前方,他看到英国国旗和星条旗结合在一起,旗帜上方是“匹克威克”这几个字。李顿阁下的表情显得很严肃,我觉得他似乎在说:“要是这一切发自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内心的热烈情感是向我涌来的,我宁愿放弃我的爵位和财产。”368
根据一些报道,宴会开得“尽善尽美”。但是,《国家》杂志驻伦敦记者“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看法:“说那些喝醉了的听差、乱哄哄抢剩菜的人们、冷冰冰的汤、盛在热盘子里的冰布丁有什么用?跟在海上横渡数千里的大事相比,这些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369
感恩祷告之后,人们照例祝酒向王室和国家表示效忠,然后李顿起身进行晚宴的祝酒。很显然,他的讲话紧扣英、美两国有共同语言这个主题。尽管他的讲话很沉闷,他古怪的演讲方式还是吸引了听众的注意力。
主席布尔沃·李顿阁下站起身来。他打扮得非常讲究,但是这未能掩饰他的空虚……他的讲话出奇的糟糕。这只是来自远方的老弗吉尼亚州顽固的浸信会牧师的信念。他抽搐着说出一两个词,然后来一个长长的停顿,再猛然一低头,使听众都能看得见他的后脑勺——这就是布尔沃说出一个句子的过程,这简直是折磨人!他裹在精致的袖口里面的手一下子笔直伸向前方,又收回来放到臂下,就像要钓回一条白杨鱼似的——这就是他说话的样子。他实在只该发表书面讲话。370
不过,他的讲话还是不时被喝彩声打断。然后,当狄更斯起身答谢人们的祝酒时,相当一段时间他的声音无法让人听到。他一站起身,全场所有的人也都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身来,一次又一次地欢呼;那些坐在离主桌较远的桌上的人们都挤上前去,直到他周围筑起了一道朋友们组成的人墙;其余的人“跳到椅子上,挥动餐巾,不光举起玻璃杯,还将调酒杯和还剩一半酒的香槟酒瓶举到头顶上摇动——站在他们下面的人们难免有受了‘洗礼’的”371;女士们则在楼座上挥动着扇子和手帕。“他开始说话时,嗓音颤抖了两次,”有一名记者说,“说话前他的脸上泛着红光,大家都感到,和他在一起,这是个神圣的时光。”372——“当我起身说话时,”第二天狄更斯在给威尔斯的信中说,“我要不是有意识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也许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还会重新坐下去的。”最后他说道:
各位爵爷,女士们,先生们,无论用什么方式,我都无法向你们表达我对这个隆重的聚会给予我的接待的感谢,也无法向你们说清,刚才我的主席朋友所说的那一番精彩的话以及你们对这番话的欢迎是如何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喝彩声)但是,这两者的结合已经极其强烈地动摇了我在听众面前惯有的镇定自若,因此我希望你们在我身上能看到比言词更能表达我的感情的东西。(大声喝彩)说我对你们非常感激——这等于什么也没说;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美好的场面——这也等于什么都没说。说这个聚会使我深受感动,它不仅让我在此刻感到骄傲和荣耀,而且还让我想到,我最亲爱的人们将来也能记得这个场面——这同样等于什么也没说。此时此刻,我感受到的所有这些甚至让我觉得几乎有些痛苦,也确实让我难以忍受。麦库西奥373谈到他挨了敌人的打以后在胸部留下的伤口时说:“它没有像井那样深,也没有教堂的门那么宽,但是这已经够了,它会有用的。”而我则可以这样来谈论我的朋友最近在我的胸口造成的伤口:它比无声的海洋还深,它比整个天主教堂还宽。(喝彩声、笑声)而且我还可以放心地补充说,它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各位爵爷,女士们,先生们,出席今天聚会的不仅有我文学界的同行,而且还有别的艺术界的同行,尤其是美术界的同行。在健在的和已经不幸去世的美术家中,我有许多老朋友和好朋友。今天,要是我看到了这个富有代表性的美好聚会、看到了这么多艺术家同行的出席而居然不感到无比激动,那么我实在应该变得更加富有人情味,尽管我确实已经很富有人情味了。(喝彩声)我希望,我可以将我的弟兄们在我身边组织的这个聚会看成是他们对我信任的一个证明,即他们相信艺术事业在我的手中是安全的;(喝彩声)他们也认为,在艺术上我从来没有过弄虚作假的行为。(喝彩声延续)从我从事文学工作的最初日子起,到今天这个光荣的晚上止,我一直在努力做到忠实于我的事业。如果我今天不能在这里公开对你们说这样的话,那么你们刚才的喝彩声就会变成对我的严厉指责了。(大声喝彩)对于我所追求的事业,一方面我永远不作过分的强调,另一方面,也永远不以任何借口、出于任何目的允许它在我的手中贬值,这是我一生努力的目标。不过,我有时候也有这样的虚荣心,即希望我能够将它在英国的社会地位提升得比我从前所感觉到的更高一些。同样,我希望,我无须推测就能相信,我可以将这个包括如此多阶层、职业、级别的有代表性的公众聚会看成一种象征,即公众相信,尽管我的头脑有很多缺陷和不足,然而作为作家,我一直努力全心全意地保持着对他们的真诚,就像他们对我也一直是以诚相待一样。(大声喝彩)
在这里,我感到今天我有责任说一说与艺术界本身和艺术界外部的公众有关的看法。在我的生活中,我听到过很多关于文学界宗派林立、文人相轻的说法,以及这些派别如何抬举这个人,打击那个人,如何发誓做某人的门徒,如何发誓与某种学派势不两立,如何拉帮结派,等等。我不知道,我沿着艺术这条路再往上走还会碰到什么怪现象。我开始走上这条路的时候还很年轻,当时我没有势力,没有钱财,没有同伴,没有介绍人或领路人,因此我注定要在这里明白无误地说,我至今还从来没有碰到过那些怪现象。
在各种场合我听到的就是这些情况,于是这就给人造成了这样的印象:英国人并不因艺术本身而热爱艺术,所以他们并不非常愿意承认艺术家或赞扬艺术家。可是,我个人的体会却正好相反。(喝彩声继续)我可以说,我的同胞给我的印象就是如此,尽管我不能这样说我的国家。
女士们,先生们,谈到你们给予我极大荣誉的这个聚会,我再次去美国这桩事情就显得简单容易了。从我上次去美国至今,完全崭新的一代人已经在美国成长起来。从我上次去美国至今,我最出名的书的多数也写成并出版了。新的一代美国人和那些书已经结合在一起。那些连续读了我的许多书的人们终于表示了一个强烈愿望,即要我本人去朗读我自己的书。这个愿望起初是通过公共渠道和商务渠道传给我的。后来,通过个人和团体的大量信件,这个愿望又得到了强化。这些信件都用同样诚挚、平常、热忱、自然的方式表示了对我的一种兴趣,或者我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对我的爱心。(喝彩声)我确信,你们都会同意我这么说,如果对于这样的情感我都不珍视、不回报,那么我只能算是个迟钝的、没有知觉的人。这个压力逐渐变得无比强大,所以,尽管就像查尔斯·兰姆所说,“我的家庭守护神在我身上埋下了极深的根”374,我还是将它们拔了出来。在下个礼拜的今天,我就将航行在海上了。除了以上原因,你们还很容易想到,我还受到几个自然愿望的鼓励,那就是:我想亲眼看看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美国的惊人变化和进步;我想再一次紧握留在那里的朋友们的双手;我想会见无数个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新朋友;最后一个但却不是最不重要的愿望是,我要尽我的努力在新世界和旧世界之间铺设第三条通信和合作的电缆375。(大声喝彩)十二年前,天知道为什么,我几乎没有想到我竟然还会作一次我现在正在准备的旅行。于是,我以那种能使我的作品传播最广的形式写了这样一段关于美国民族的文字:“我非常清楚,无论我明亮的眼睛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样的尘埃,他们是一个友好的、胸怀宽广的、慷慨的、伟大的民族。”376(喝彩声)抱着这样的信念,我将再次去看望他们;抱着这样的信念,我将在春天回来;抱着这同样的信念,我将生活下去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持续大声喝彩)
各位爵爷,女士们,先生们,在开始时我就对你们说过,我对你们怎么感谢都感谢不过来,所以上天知道,我完全信守了我的诺言。如果我可以引用我自己的另一句话,那么就让它来表达我没说出,但却深深体会到的意思;让它给地球围上一个圈,此刻将大西洋的两岸都包容在一起。“这样,”正如小提姆所说,“上帝会保佑我们每个人!”
狄更斯在一阵又一阵持续的喝彩声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因出于某种原因,埃德蒙·耶茨认为,他从来没有“听到他说得比这次还不如的”演讲,因为这次人们“对他的期望最高”377。不过,其他所有人都认为这个演讲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那位相当难以对付的《国家》杂志的记者也“满意地回了家,感到当晚最重要的演讲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没有疏漏”。《论坛报》的记者则做了这样的报道:
与这篇演讲的各部分相关的场面是无法描述的。我指的并不是伴随着演讲的雷鸣般掌声,人们鼓掌是因为理解了演讲所包括的暗示并由此产生的深刻感情。事实上,这些暗示在英国比在美国能更充分被人们理解。例如,当他非常动情地说到他将永远不以任何借口、出于任何目的允许他追求的事业在他手中贬值时,理解他的人们知道,他实际上是在说两件事。一是他早年遭到一些贵族的冷落,当他后来获得成功后,那些贵族又去巴结他,于是最终他们遭到了他的冷落;另一件事是,一位地位比所有贵族都高的资助人有一次要他去一个高贵的客厅扮演一个戏剧角色,他给了一个简单的回答:“狄更斯先生谢绝以艺术家的身份出现在任何他不能以人的身份出现的地方。”378
随后发言的有查尔斯·温特沃斯·迪尔克阁下、托马斯·盖伯利尔阁下、伦敦市长和A.H.莱亚德。据说,埃德温·兰德西尔阁下379和皇家科学院院长弗朗西斯·格兰特380的讲话“造成了席间的沉闷”。本·韦伯斯特代表戏剧界致了答词。在答谢人们为“文学”的祝酒时,特罗洛普振振有词地为小说作了辩护。他非常直率地反对卡莱尔的悲天悯人:“哦,我的朋友,你得想想它与谎言结成了多么危险的亲密关系。”特罗洛普反对这种说法,他断言:“我们写小说的人教给读者纯洁的生活、高贵的行为举止和自我否定的精神。我们教的这些课程对老年人和年轻人有同样的吸引力,这样的课程当代没有任何教师能够教,当代也没有任何先知能够教。”
大法官亚历山大·库克本阁下是李顿在大学时代的伙伴,他以一种优雅的风度为主席的健康祝酒。李顿作了回应,然后他主持了最后一项为“女士们”的祝酒。J.B.布克斯通代表女士们致答词。
狄更斯先生已经写尽了旧世界,准备去新世界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选我做代表替女士们致谢,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向女士们献殷勤的男人。(哄笑声)虽然我必须承认,我确实曾与一些熟悉的女士们一起度过很多个良宵(“哦,哦”的喊声和哄笑声)——事实上,我指的是快乐的晚上。(更多笑声)我甚至还想说出她们的名字来,虽然这样做是不太符合礼仪的。不过,我确信你们非常乐意知道,我指的是甘普夫人、(大笑声)伯特斯·普里格、(笑声)尼克里比夫人,另外还不能忘了哈里斯夫人。(笑声)同时,我还想加上我们“亲爱的小妈妈”。(喝彩声)
这个事件让一些美国人感到不舒服。《北方月刊》对布克斯通说的“下流话”感到特别厌恶,该杂志将整个事件谴责为一幕“西班牙沙丹舞闹剧”或“醉酒狂欢”。381
晚宴的所有活动在将近十一时半结束,但狄更斯必须与许多朋友握手道别,因此他很晚才离开。当他出现在王后大道上时,聚集在那里的一伙人用“热烈的欢呼声向他道别”382。狄更斯十一月九日在利物浦上船,十天后到达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