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〇年四月三十日
狄更斯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在皇家学院的年度晚宴上。他参加宴会时的愉悦心情由于失去了他的老朋友丹尼尔·麦克利斯424而罩上了阴影。他的朋友是在当年四月二十七日去世的。狄更斯于四月二十九日在给福斯特的信中将这一噩耗告诉了他。信中写道:“我强压悲伤后才得以面对噩耗,得以恢复镇静,但我明天还要去皇家学院对此事加以核实。”麦克利斯本人曾于五年前查尔斯·伊斯特莱克爵士逝世之际,谢绝了兰德西尔要他担任艺术院院长的提名。麦克利斯的绝笔是挂在陈列馆里的画像《德斯蒙德和奥蒙德》。他的葬礼是在举办晚宴的当天上午举行的。
晚宴在伯林顿学院新落成的美术馆内宽敞的中央大厅里举行。弗朗西斯·格兰特爵士担任主席。一连串著名的演讲者当中包括威尔士亲王、格拉德斯通首相和前首相迪斯累里。后者的新著《洛塔尔二世》刚于数天前出版。
据《环球时报》报道,格拉德斯通“看上去挺不愉快”,因为“《匹克威克外传》的作者势必比他更光彩夺目”。格拉德斯通在发言中笨拙地赞扬了“人类的另一半普通人,也就是通常被称为‘更好的那一半’425——我认为这样称呼是恰当的”。他还认为“经过画家之手的描绘”和画展组织者自己的安排,那些普通人的风貌得到了充分体现。
最后,狄更斯发言。他首先祝酒致谢,提议“为文学的繁荣和发展”而干杯。他站起来发言时,人们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他后来发表了以下演讲。
主席先生,诸位殿下,阁下,先生们,请允许我对你们的祝酒表示感谢。你们提到我的名字,给了我莫大的荣幸。请允许我代表在场的和不在场的文学界全体同仁,感谢你们的祝酒。我这样说时,并没有忘记一位大名鼎鼎的回头浪子。尽管他姗姗来迟,但我们都愉快地欢迎他归来。这个人现在就坐在这儿——或者说刚刚坐下来不久——就坐在你们当中,位于你们的左边426。我还希望可以在这儿代表文学界的姐妹们对你们的祝酒表示感谢。然而,格拉德斯通先生刚才文雅地加以赞扬的“人类更好的一半”在这儿并没有得到充分的代表——鉴于目前的是是非非427,由男人这种张着大口的怪物来代表妇女实在大煞风景。(喝彩声,笑声)
所有的人文学科和自然学科都可以证明,尽管妇女目前尚处在被压迫的境地,但她们仍然能够像男子汉一样成绩斐然,英名远扬。(喝彩声)她们的解放之日(据我所知)正在临近,但是我们并不清楚还有多久她们就会从这些餐桌旁“把我们推下座”,也不清楚还有多久“人类更好的一半”会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口若悬河地贬斥男人,(笑声)并且以主席的身份向人类较好的另一半发表演讲。(喝彩声,笑声)
今晚,皇家学院的艺术参谒者都很想就这里引人注目的陈列品向东道主们表示祝贺。在这里,杰作本身便是自身价值的最好肯定;在这里,有关日后要取得辉煌成就的许诺并不会成为一句空话。(喝彩声)因此,参谒者们自然都会怀着异常的兴趣来观看一件件作品和一尊尊名人雕像——这些名人中有历史学家、哲学家、诗人和作家——一个个都在他们周围展现得栩栩如生。所以,他们都诚恳地希望能够提供一点儿微薄的资助,以便有更多的名画神雕在这座富丽堂皇的陈列馆里诞生。(喝彩声)如果没有他们当中一些人的辛勤劳动,平庸的历史题材作品就会长期占据这座殿堂。如果没有他们当中另一些人的孜孜探索,那些被扭曲了的乡村,(笑声)那些实在让人受不了的人物,(一片笑声)以及荒谬绝伦的、充满迷信色彩的风俗人情,就会充斥四周的墙壁,夺取这座艺术精华的殿堂。(喝彩声,一片笑声)不仅如此,弗朗西斯·格兰特爵士,假如你和你的模特儿们遭到的只是无聊文人的攻击、肆无忌惮的谣言、随心所欲的恶意中伤,那么谁知道你的绘画会是什么样子呢?(喝彩声)
在我重新坐下之前,我忍不住要提及一个令人伤心的话题。这话题威尔士亲王殿下已经提到过,我们的院长也倾注真情地提到过。(喝彩声)当年,我刚登上名人录时,还相当年轻;我一直为能够被列为皇家学院成员而感到荣幸,因为和我相亲相近的同事们都是皇家学院的光荣与骄傲。(喝彩声)然而,他们都已相继撒手人寰,离我而去。这不禁使我觉得自己就像威尔基谈到过的那位西班牙僧侣。那位僧侣后来认定,他周围唯一的真实存在就是他所珍爱的一幅幅绘画,(喝彩声)而他看见或曾经看见的活生生的现实只不过是虚幻的影子和梦幻而已。(喝彩声)
多年来,我一直是已故的麦克利斯先生的两位挚友加伙伴之一。关于他的一些精选美术作品对他绘画天才的反映,我不想在这儿冒昧地加以评说。然而,关于他那超凡的聪慧头脑以及惊人的充裕才智,我可以自信地断定,假如他愿意的话,至少这两点就可以使他成为一名响当当的作家,就跟早已当了画家的他一样出名。(喝彩声)他可是天下难得的温厚之辈和谦逊之士。(叫好声)对于有志的年轻人,他倾心赞佩,褒奖有加。对于同行,他胸襟宽畅,爽朗耿直。至于贪婪或卑劣的念头,他压根儿就沾不到边儿。(喝彩声)他一直在豪放地维护他的职业所固有的尊严,而且不夹带丝毫的个人野心。他自始至终一身正气,淡泊自然。“他天资聪慧,淳朴如孩童。”428(喝彩声)我敢冒昧地说,无论哪个教派的艺术家,都未能为后人留下一份比他还要纯洁的金色记忆,都未能以比他更豪迈的骑士气概献身于他所崇拜的艺术女神。(雷鸣般的喝彩声经久不息)
这篇演讲作为狄更斯的“告别”演说是很合适的。不久,传说四起。据说,“原先在狄更斯演讲之后还安排了其他人致祝酒词并作演讲”。但是,这种传闻是毫无根据的。其实,“当狄更斯演讲完毕坐下时,听众们都深为感动,纷纷起立告辞”。狄更斯确实是被安排在最后演讲的。随后,晚宴便结束了。亨利·菲尔丁·狄更斯爵士曾经听说,他父亲不过是抓住了机会,对他尊崇的一位老朋友赞扬了一番而已,因为狄更斯觉得“那位院长并没有充分讲明人们怀念他朋友的理由”。但是,这种说法也是没有道理的。狄更斯确实在前一天打算先提及麦克利斯,然后话锋一转,再去赞扬弗朗西斯·格兰特爵士那“真情的倾泻”。这是狄更斯的最后一次公开演讲。过了不到两个月,他的声音便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