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提出的假设,认为梦起到一种弥补的作用,是非常宽泛而且综合的。这意味着我们相信梦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现象,把潜意识的反应或无意识的冲动转化成显意识活动。因为只有很少数的梦是明显起弥补作用的,因此对那些具有象征性的梦,我们必须特别注意。这种语言本身就几乎是一门科学。我们已经看到,它有无限多的具体表达方式。如果有做梦的人帮助,我们就可以读懂它,因为他们会提供相关材料,给出梦境的背景,让我们就像环绕着梦一样,从各个角度去解读它。已证实这种方法对于所有一般的梦来说都足够了,例如有亲戚、朋友或病人在聊天时跟你提到做的梦。但如果是非同一般的梦,一直萦绕或者反复出现的梦,或伴随强烈情感的梦,那么做梦人自己提供的个人联想材料,就不足以对梦进行令人满意的解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要考虑弗洛伊德已观察到并且做出评论的一个事实,也就是人的梦中经常会出现一些因素并不是关于做梦者个人的,也不是从他的经验中得来的。弗洛伊德把它称为“古代的残存”——从中出现的思想,个人的生命经验解释不了,而似乎是远古时候就存在的、与生俱来的、人类心灵整体遗传下来的模式。
正如人的身体就像器官的博物馆,展示人类的进化史,我们也应当要这样去理解我们的心灵。它的构造也是相似的,并非是没有历史的产物。我说的“历史”,并非心灵通过意识(语言等)的传承进行自我构造的过程,而是其从远古时候的人开始的生物的、史前的、潜意识的演变。原始人的心灵状态仍然与动物相似。这极其古旧的心灵是我们现在心灵的基础,就如同我们的身体结构是建立在哺乳动物躯体之上。训练有素的形态学者一看,就能看到原始构造的痕迹。与此相似的是,有经验的心灵研究者,不可能看不到梦境与原始心灵产物、集体表征或神秘主题的相似之处。但是就像形态学者需要理解比较解剖学一样,心理学家不懂得“心灵比较解剖学”是不行的。一方面,他必须对梦和潜意识的其他产物有足够的经验,另一方面要对最广义的神话有足够的了解。如果对这二者缺乏足够的知识,他就看不出强迫症、精神分裂症、歇斯底里与传统的附体之间的相似之处。
关于“古代的残存”,我又把它叫做“原型”或“原始意象”。原型不断地被那些对梦的心理和神话都缺少了解的人攻击。“原型”这个词常常被误解为意指某种特定的神话意象或主题。但如果是这样,那就只不过是显意识的表征,那么认为能够继承这种多变的表征是很荒谬的。相反,原型是人类心灵遗传的一种倾向,能形成神话主题的表征——这些表征可以有很大变化,但不会失去基本的模式。例如,不友善的兄弟这个主题可以有无数的表征,但主题是不变的。这种遗传的倾向是本能的,就像鸟类搭窝、迁徙这样的本能。我们会发现这种集体表征几乎无处不在,表现出相同的或相似的主题。并不是某个特定的时期、某个地区、某个种族才有集体表征。我们还不知道它们的起源,在可以排除通过移民而传播的地方,它们可以自我复制。
我的批评者们还错误地认为我所说的原型是指“遗传的思想”,他们基于这个观点认为原型这个概念纯粹是迷信。但如果原型是我们从我们的显意识中产生,或者是显意识的习得,那么我们肯定就能懂得它们,当它们出现在我们的显意识中时,我们就不会觉得震惊或迷惑。我记得很多的案例,人们来找我是因为对自己或子女的梦感到困惑。原因是梦里有一些意象他们在自己的记忆里无法追溯到,并且他们也无法解释自己的孩子从什么地方得来这些奇怪的、不可思议的想法。这些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有一些本身是精神病专家。其中一位是教授,他突然出现幻象,于是认为自己疯了。他来看我时,处于一种完全的恐慌状态。我只是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四百年的书,给他看一幅能解释他的幻象的版画。“你不必认为自己疯了,”我告诉他,“他们四百多年前就完全了解你的幻象了。”然后他就完全泄气了,但又恢复了正常。
我尤其记得的案例是,有位男士他本人是精神病专家。他给我一本手写的小册子,这是他十岁的女儿给他的圣诞礼物。这是一个梦的系列,是女儿八岁时候的梦。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系列,我完全能够理解,为什么这对于她的父亲来说不止觉得困惑那么简单。虽然孩子气,但这些梦有些离奇,包含的意象她父亲完全无法理解其根源。她的梦有以下这些突出的主题:
1. “恶兽”:有一头蛇一样的怪兽,长着很多角,会杀死和吞噬其他动物。但是上帝从四个角落出现,以四位上帝现身,让这些被杀死和吞噬的动物获得重生。
2.升入天堂,那里他们赞美异教徒的舞蹈;堕入地狱,那里天使在行善。
3.一大群行走的小动物让做梦的女孩感到害怕。这些动物变得极大,然后把她吞噬。
4.很多小虫、蛇、鱼和人穿透一只小老鼠的身体。小老鼠变成人。这是人类起源的四个阶段。
5.通过显微镜看一滴水:水里充满了树枝。这是世界的起源。
6.有一个坏男孩和一团泥。他把泥屑扔到路人身上,他们也变坏了。
7.一个喝醉的女人掉进水里,从水里出来后变清醒了,也获得重生。
8.在美国很多人滚进了蚂蚁堆里,蚂蚁攻击这些人。做梦的女孩在恐慌之中掉进了一条河。
9.做梦的女孩在月球上的一个沙漠里。她深陷地底,一直掉到地狱里。
10.她触碰幻想中一个发光的球状物。这个球状物散发出水蒸气。然后出现一个男人,杀了她。
11.她病危。突然从她的皮肤里飞出小鸟,把她全身都覆盖了。
12.成群的小昆虫隐蔽了太阳、月亮和星星,只除了一颗星星。那颗星星掉到做梦的人身上了。
在未删节的德文原文里,每个梦都是以童话语言开头:“很久很久以前……”这种语言表明了做梦的小女孩感觉每个梦都是一个童话,因此她当圣诞礼物讲给父亲听。她的父亲也解释不了这些梦的内容,因为他从中看不出什么个人关联。其实,这种儿童的梦经常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很少或者没有自发的关联。这种梦也并不是显意识的编撰,因为只要熟悉了解这个孩子的性格,知道她不会说谎,就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即便这些梦是清醒时产生的幻想,我们也仍然无法理解。女孩的父亲确信这些梦是真的,我也没有理由怀疑。我本人认识这位女孩,但这是在她把梦告诉她父亲之前。我也没机会问她关于这些梦的问题,因为她住在离瑞士很远的地方,而且在那个圣诞节之后一年左右就得传染病死了。
这些梦确定无疑有奇怪之处,梦的突出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像哲学命题。比如,第一个梦是讲一个恶兽杀死其他动物,但是上帝通过一种复原让它们重生。在西方世界,人们是通过基督教了解这样的思想。我们可以在《使徒行传》(第3章第21节)中发现这点:“(基督)必须留在天上,直到万物更新的时候……”早期希腊的教会创立者(例如Origen)尤其强调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在末日到来的时候,救赎者会将一切恢复到其初始和完美状态。从《马太福音》(第17章第11节)看来,根据古老的犹太传统,以利亚“的确要来,他将复兴一切”。《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22节)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因为正如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同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复活。”
有人可能会持反对观点,认为这个小女孩可能是在她接受的宗教教育中了解这种思想的。但是她没接受过什么宗教教育,因为她的父母(新教徒)是属于那种只从异教徒那里了解《圣经》的人。这种现象在我们这个时代很普遍。复原这个思想尤其是不可能有人解释给她,她不可能对这个思想极感兴趣。至少她父亲是完全不了解这个神话思想的。
十二个梦里面有九个是关于毁灭复原这个主题的。我们在《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22节)也发现同样的关联:亚当和基督,也就是死亡和重生,被联系到一起。这些梦里面没有任何一个显现出稍微有深度的基督教教育或影响,相反,它们更像原始神话。这点可以由其他主题证实——第四个和第五个梦是关于宇宙起源、创造世界和人类的神话。
基督是救赎者这个概念,与基督教产生之前全世界普遍存在的英雄拯救主题相似。虽然这些英雄被龙、鲸鱼或其他怪兽吞噬,英雄会战胜吞噬他们的生物,奇迹般地重新出现。没有人知道这些主题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起源的。我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始充分地研究这个问题。我们唯一确定的是,每一代人都会发现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认为,在这个主题“起源”的时候,人类还不知道自己有英雄神话——在那个时代,人类还不会去认真思考他自己所说的话。英雄人物是一种典型的形象、原型,从无始以来就存在。
原型意象是无意识的,这点可以在个体身上得到最好的证明,尤其是孩子。从孩子生活的环境来看,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地认为,他们不可能直接了解这个传统。她的梦里可能会有基督教的痕迹,因为有上帝、天使、天堂、地狱、恶魔,但是其出现方式所指向的传统完全不是基督教。
让我们来看第一个梦。上帝是有四身,从“四个角落”出来。这是什么的角落?梦里面没有提到房间。这个梦很显然是关于宇宙活动,宇宙性的人物亲自出来干预,房间出现在这种梦里也是不合适的。四位一体本身也是一个奇怪的概念,但是这种概念在东方宗教和哲学中有重要地位。在基督教里这已经被三位一体取代,我们当然假设做梦的女孩已经知道三位一体了。但是一个普通的中班孩子,她怎么可能在自己生活的环境里了解神圣的四位一体?这种概念曾经在中世纪炼金哲学的圈子中出现过,但是仅仅在18世纪初期稍微出现,已经完全隐没两百多年了。那么这位小女孩是从哪拾起这个概念的?从以西结的梦里?但是并没有基督教教义认为天使是上帝。
长角的蛇也是同样的情况。《圣经》中确实有很多长角的动物,例如在《启示录》(第13章)里就有。但这些似乎是四足动物,虽然它们的最高统治者是龙,在希腊语里(drakon)也就是蛇的意思。长角的蛇在拉丁炼金术里现身为“quadricornutus serpens”(四角蛇),是基督教三位一体的反对者墨丘利(Mercurius)的象征。但是这个参考信息是不为人知的,据我所知,仅有一位作者提到它。
第二个梦出现的主题确定无疑是非基督教的,并且其价值观是与基督教主题相反的:天堂的人在跳异教徒的舞蹈、天使在地狱里行善。如果说这个梦体现了什么,那就是道德观的相对化。这个小孩是从哪找到这样颠覆性的、现代的观念?简直可以与尼采的天才媲美。这种观念对东方哲学家来说不足为奇,但在这个小孩的生活环境里哪里会有呢?在这位八岁的小女孩脑子里怎么会有呢?
这个问题引发出另外一个问题:这些梦的弥补性意义是什么?这位小女孩显然觉得这些梦很重要,所以她会送给父亲当圣诞礼物。
如果这位做梦的小女孩是原始社会的巫师,我们可以认为她的梦是哲学命题的一些变异,例如死亡、复活、复原、世界的起源、造人以及价值观的相对性(老子说“高下相盈”)。这么认为总不会错得太离谱。如果我们试图从个人的角度去解释这些梦,会一无所获,不得不放弃。但是我已经说过了,这些梦毫无疑问包含集体表征,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有点像原始部落里年轻人开始步入成人阶段时接受的教条。在这种时候,人们会告诉他们上帝、众神或者是作为“始祖”的动物有些什么样的事迹,世界和人类是怎样创造出来的,世界末日什么时候会来临,死亡的意义。那么在我们的基督教文明里,什么时候进行类似的教育呢?在青春期开始的时候。但是很多人在老年,临近死亡的时候重新思考这些问题。
我们这位做梦的小女孩,符合这两种情况,因为她正要进入青春期,与此同时也在接近生命的终点。这些梦的象征含义里,很少或者几乎没有预示正常的成人生活,相反,很多地方提到毁灭与复原。刚开始读到这些梦的时候,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它们预兆死亡。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从梦的象征含义中发现它们特有的补偿性质。它与这个年龄段女孩的正常意识正好相反。关于生与死,这些梦打开了一个新的、非常可怕的视野,更像一个回顾生命的人应有的状态,而非一个期望生命正常延续的人。这样的氛围让人想起古罗马的一句话,“人生如梦”,而缺乏生命之春应有的喜悦与愉快。对于这位女孩来说,生命是春祭的誓言。经验告诉我,未知的死亡逼近时,对将死之人的生活和梦境都会投下概要的、预示性的阴影。甚至连我们基督教教堂里的圣坛都是,一方面象征坟墓,另一方面象征复活——将死亡转化成永生。
这些是梦要让那位女孩明白的。它们是通过小故事表达的思想,为死亡做的准备。就像原始社会成人仪式的教导或佛教禅宗的公案。这种教导不像正统的基督教教义,而更像原始社会的思想。它似乎是源自历史传承之外,它的母体从史前时代开始就已经滋养了无数关于生与死的哲学和宗教思考。
关于这个女孩,未来要发生的事情就像预先投下阴影一样。它们唤起某些思想,这些思想虽然通常是休眠的,但注定是要伴随未来某个致命的问题。它们始终存在,无处不在。虽然它们的具体表现形式或多或少与个人有关,但整体模式有集体性。这就像动物的本能,虽然在不同的物种中的表现方式有很大差异,但起到的作用是大体相同的。我们不会假设说每一只新生的动物都作为个体产生新的本能。同样,我们不能假设说,每一个新出生的人都发明和创造新的反应模式。就像本能一样,人类心灵的集体思维模式是天生的、继承的;在相应的外境中,它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运作都差不多一样。
情感表达都是基于相似的模式,而且大家公认在全球都是一样的。我们甚至能懂动物的情感,动物即便物种不同也能懂得相互的情感。那么怎么解释那些有复杂共生功能的昆虫也能懂得呢?这些昆虫,大多数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人教育它们。我们凭什么认为人类是唯一丧失了某些本能的生物?凭什么认为人类的心灵一点都不留进化的痕迹?很自然,如果你认为心灵就是显意识,那么你很容易就会接受错误的观点,会认为心灵在出生的时候是一张白板,上面什么都没有,其后来容纳的仅仅是个人所获的经验而已。动物没有多少显意识,但是它们有许多冲动和反应,这表明它们有心灵的存在。而且,原始人会做很多他们自己也不晓得意义的事情。如果你问一个现代文明人,圣诞树或复活节彩蛋的原因和意义是什么,你很可能白问,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些习俗的含义。事实上,他们做这些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我倾向于认为,人们一般都是先干了这些事情,而且在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有人对这些事情提出问题,然后他们终于发现这些事情的意义。心理咨询师常常遇到一些很聪明的病人,只是举止怪异,并且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会做一些梦,完全不懂这些梦的意思,尽管我们可能坚信这些梦有特定的含义。我们觉得梦很重要,或者甚至觉得梦很可怕,但为什么会这样呢?
经常观察到这样的事实,让我们不得不假设心灵是潜意识的,其内容几乎与显意识同样多种多样。我们知道,显意识在很大程度上需要潜意识的合作。当你说话的时候,你说上一句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下一句。但是这种准备你自己大部分时候不会意识到。如果潜意识不配合,或者进行抑制,那么你就不能说得流畅。你想要说一个人名,或者说一个平时很熟悉的表达,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潜意识不输送。你想介绍某个很熟悉的人,但是他的名字蒸发了,好像你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样。因此这要取决于你的潜意识是否善意。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潜意识愿意,就可以打败你平常良好的记忆力,或者让你从嘴里说出你不想说的话。它会制造种种难以预料的、不可理喻的情绪和效果,而且会引发各种各样的困难。
从表面看来,这种反应和冲动似乎是私密的个人性质的,因此大家认为它们完全是个人的。而实际上,它们是建立在先天就形成的、随时准备好的直觉系统之上,有自己的特点,有能被大家普遍了解的思想模式、反应能力、态度以及姿势,早在反省性意识出现之前就已经形成的模式。甚至有可能后者的产生,是因为强烈的情感冲突以及其通常伴随的灾难性后果。以一个野人为例,因为没有抓到鱼,他在愤怒和失望之下扼死了自己深爱的儿子。然后他怀里搂着儿子的尸体,感到无比悔恨。这样一个人很可能会一辈子都记住这一刻的痛苦。这也许会是反省性意识的开端。不管怎么说,通常人们是需要类似情感经历带来的冲击,才能觉醒,才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这里我要说一个很有名的例子,是关于西班牙绅士Ramon Lull。他经过很长时间的追求最终成功地与他所追求的女士秘密约会。那位女士无声地解开衣服,给他看被癌症毁坏的胸部。他感到震惊,这种震惊改变了他的人生:他成了圣人。
在类似的突然转变中,我们通常可以证明原型已经在潜意识中运作了很长时间,巧妙地安排条件,然后无可避免地造成危机。过程可以显示得很清楚(例如通过一系列的梦),灾难可以预见而且有一定的确定性,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我们可以从类似的经验中得出结论,原型的表现形势并非是静态的模式,而是有不断变化的因素会在自发的冲动中表现出来,就像本能那样。有一些梦、幻觉或者念头会突然出现,而且即便仔细去研究也无法发现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并不表示它们没有原因,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太过遥远或者模糊,我们看不清楚。我们只能等待,直至对梦及其含义有足够的了解,或直至有外在事件的发生能够解释这个梦。
我们的显意识思想通常关注的都是未来以及未来的可能性,潜意识与潜意识的梦亦是如此。长期以来全世界都相信,梦的主要功能是预见未来。在古代,还是在中世纪的时候,梦在医疗预诊中也起作用。从一个现代的梦中,我能确认Artemidorus of Daldis在公元2世纪所说的一个古老的梦中提到的预测或者说是预知。他讲到一个人梦见房子着了火,自己的父亲被火焰烧死。不久之后,做梦的人本人死于phlegmone(火、患热病),有可能是肺炎。恰好我的一位同事得了致命坏疽而发烧——其实就是phlegmone。他以前的一个病人,并不知道这位大夫得了什么病,梦见大夫在大火中烧死。他是在那位大夫死前三星期做的这个梦,当时大夫刚入院,病情也刚刚开始。梦者只知道医生生病住院了。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梦会有预见性或者预测性的一面。十分建议解析梦的人考虑到这一点,尤其是有的梦明显很有寓意,但其来龙去脉并不足以解释自己。这种梦通常都是出其不意的,让人觉得疑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当然了,一旦我们了解它最终想要说什么,原因也就清楚了。只是我们的显意识不知道而已,潜意识似乎已经知道了,并已经将相关问题进行仔细的预见性的审视。如果显意识也已了解相关事实,也差不多会做同样的处理。但正是因为这是潜意识的,只有潜意识能接收到,并且进行某种探寻,能预见到最终的结果。从我们了解到的梦看来,潜意识的“思虑”是直觉性的,而非理智的思考。后一种方式是显意识的特权,即通过理智和知识进行拣择。但是潜意识主要是由直觉主导,由其相应的思想模式——原型——进行代表。它更像诗人的工作,而非理智的医生会谈论传染、发烧、中毒等。但是梦把患病的身体描述成一个人在世间的房子,而发热则是火焰的温度,火焰烧毁房子及住在里面的人。
就像这个梦告诉我们的那样,原型的心灵处理问题的方式,与阿特米多鲁斯时代是一样的。潜意识直觉地把握几乎是未知的问题,并且将这些问题进行原型处理。这很清楚地告诉我们,原型心灵不是像显意识那样排序,而是自主承担起了预测的任务。原型有它们自己的主动性,也有它们自己的活跃性。因此它们不仅能够(以它们自己的方式)进行有意义的阐释,而且能以它们自己的冲动和思想模式在某个特定的情境里进行干预。它们在这方面的功能跟情结是一样的,二者在日常生活中都有一定的自主性。它们高兴的时候就来,不高兴的时候就走,而且时常以令我们尴尬的方式干预我们的显意识。
有一种特别的神圣感通常会伴随原型,当我们体验到这种神圣感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原型特有的能量。原型会散发出一种魅力或魔力。个体的情结也有同样的特点,其表现可以与社会生活中任何时候都存在的原型集体表征相提并论。个体的情结有个人历史,原型特征的社会情结也有其历史。但是个人情结产生的只不过是个人偏见而已,原型却会产生神话、宗教、哲学思想,由此产生的影响会给整个国家和时代留下印记。另外,就像个人情结产生的结果可以理解为对显意识片面的、错误的态度的一种补偿,具有宗教性质的神话也可以解读为人类苦难的心灵治疗,例如饥饿、战争、疾病、年老、死亡。
比如,宇宙英雄神话给我们描绘出这样的画面:强人或者神人打败各种各样的邪恶——龙、蛇、怪兽、魔鬼以及各种敌人,并且把他的人民从毁灭和死亡中解救出来。神圣文字和仪轨的描述、重复念诵,以及通过舞蹈、音乐、赞美诗、祈祷以及祭祀来膜拜这样的英雄,可以用敬畏的情感抓住参与者,可以抬升参与者,使得他们与英雄有身份认同感。如果我们以信众的眼光去思考这种情况,我们就可以发现人们是如何被影响。那他们就能从自己的无能为力和痛苦中解脱出来,被拔高到近乎超人的地位,至少暂时如此,甚至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对这一点感到笃定。这样的一种仪式会给人留下长久印象,而且甚至会产生一种态度,赋予社会生活一定的形态和风格。这里我要举古代希腊伊洛西斯城的神秘事件例子。这些神秘的故事最终在7世纪被禁止了。它们与德尔斐神谕一起构成了古希腊的本质与精神。在一个大得多的层面上来说,基督教时代之名与实都要归功于另一个古老的神秘故事,就是一个根植于古埃及神话原型Osiris-Horus的神人故事。
现代人有个共同的偏见。我们认为在模糊的史前时代,神话思想都是聪明的哲学家或先知“发明”出来的,在此之后容易轻信、盲目接受的人们就“相信”了,尽管追逐权力的牧师们讲的故事非但并不是“真”的,而且是“痴心妄想”的。“发明”这个词源于古希腊语的“invenire”,首先意思是“突然发生”或“发现”什么;其次是通过“寻找”而发现什么。在后一种情况下,并不是偶然地发现或发生什么,因为那是对于你要找的东西有些了解,或有模糊的想法。
如果我们去思考那位小女孩梦里的奇思怪想,看似她不太可能寻找那些想法,因为当她发现的时候很惊讶。对她父亲来说,那些是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故事。小女孩认为这些故事引人注意,够有兴趣,值得作为圣诞礼物送给父亲。她这么做就把这些故事上升到一个层面,那就是我们至今依然流传的基督教神秘故事。这是关于主的诞生,混合着带有新生之光的常青树的秘密。虽然耶稣基督与树这个象征之间有象征意义的联系,而且有充分的历史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但是如果小女孩问父母,为何要在树上挂燃烧的蜡烛来庆祝基督诞生,她的父母会很尴尬。他们会说:“噢,这只是圣诞习俗!”如果想认真回答这个问题,得进行深刻的专题研究,了解在古代、在东方上帝死亡的象征意义、上帝死亡与对伟大母亲的崇拜以及母亲象征之间的关联,了解树——这些还只是这个复杂的问题的一个方面。
我们越是深入集体象征的起源,或用基督教的话来说是教理的起源,我们就越发现近乎无限的原型之网。在人类进入现代以前,从来没有人有意识地去思考原型这个问题。因此,出人意料的是,我们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了解神话象征。事实上,以前时代的人们是用他们的生命经历象征,而不是去思考象征。我曾经在东非埃尔贡山与原始人一起,我会以此经历来说明这点。每天黎明他们离开茅棚,往自己手里吐气或吐口水。然后他们将手伸向太阳的第一道光,就像他们在把自己的呼吸或唾沫供奉给正在升起的神——mungu。(他们用这个斯瓦希里语词来解释这种仪式,这个词是源自波利尼西亚词根mana或mulungu。这些词,以及类似的词有很强力量,能产生极大的效能,也能包含我们称为“神圣”的普及一切的本体。因此mungu这个词等于是他们的“安拉”或“上帝”。)当我问他们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做这个动作时,他们感到十分迷惑。他们只能说:“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总是做这个动作。”但是对于那个明显的结论,太阳就是mungu,他们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当太阳高于地平线的时候,它就不是mungu;只有在太阳刚升起那一刻,才是mungu。
他们的行为是什么,对我来说是很明显的,但对他们来说却不然。他们只去做这件事情,从来不会去思考所做的这件事,所以他们就不能自我解释。显然他们只是重复太阳升起时的习惯动作,毫无疑问也是伴随有一定的情感,绝对不是机械的,因为他们是用生命经历而我们只是思考。因此我知道他们是在向mungu供养灵魂,因为(生命的)呼吸与唾液意味着“灵魂的精华”。呼吸或者吐唾沫有一种“神奇的”效果,例如,基督用唾液治愈了盲人,或者儿子吸入父亲临终时的最后一口气,以接过父亲的灵魂。从遥远古代开始,这些原始人都一直进行这样的仪式,但是他们根本不可能明白是什么意思。相比较而言,他们的祖先知道的可能更加少,因为他们更潜意识化,更不可能去思考自己的行为是什么含义。
浮士德说得很对:“太初有为。”有为不是发明的,而是行出来的。另一方面,思想是相对晚一些时候的发现;人们先发现思想,然后追寻而发现思想。但是未经思考的生命,在人类出现以前早就存在;它不是人们发明的,人们在思考时发现了自我。最初人是被潜意识的因素推动而有行为,仅在很长时间之后才开始思考是什么促使他采取行动;但是他确实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产生一个荒唐的想法,了解到肯定是自己促使自己行动了——他脑子里除了自己的动机之外,还看不到其他驱动因素。如果有人认为一株植物或者一个动物发明了自己的生命,我们会嘲笑这个想法,但是有很多人就是认为我们的心灵或头脑发明了它们自己,它们自己造就了自己。然而实际上我们的心灵是经过成长才有现在这种状态的,就像橡子长成橡树或者蜥蜴进化成哺乳动物。以前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因此我们既是被内在力量推动,也是被外在力量推动。
在神话的时代,这些力量被称为mana、精灵、魔鬼、上帝,而且它们在今天还依旧活跃。如果它们与我们的愿望相吻合,我们就会称它们为幸福的预感或冲动,给自己一点鼓励,因为自己是聪明的家伙。如果与我们的愿望不相吻合,就会说这是运气不好,或者有人要找我们的麻烦,或者莫名其妙。我们拒绝承认的是,我们依赖于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
文明人确实是有了一定的意志力,他可以随心所欲用这种意志力。我们已经学会有效率地工作而不必依赖通过唱诵、敲鼓来催眠我们进入工作状态。我们甚至可以摒弃每日的祈祷,不再寻求神圣的助力。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法能够转化成行动,没有什么障碍。但是原始人每一步都会被怀疑、恐惧和迷信阻碍。“有志者事竟成”这句格言,并非只是德国人的偏见,它是现代人普遍的迷信。为了维护这个教条,文明人养成了严重缺乏内省的习惯。他看不见一个事实:不管他多么理智多么有效率,仍然是被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所左右。上帝和魔鬼都完全没有消失,他们只不过是换了新名字。他们让文明人不停奔跑,心神不定,忧虑却不知道忧虑什么,有种种的心理问题,难以控制地需要服药、喝酒、抽烟、饮食和卫生系统——尤其是有一系列惊人的精神病。
关于这点,我曾经遇到过一起比较突出的案例。那是一位哲学和“心理学”教授——还研究潜意识的心理学。我在前文提到过这位教授,他认为自己得了癌症。虽然X光证明了这种念头都是幻想,可是他无法摆脱这个想法。是谁,或者是什么让他有这样的想法?很明显,这是源自一种恐惧,而这种恐惧并非因观察事实而产生。这种东西突然就控制住他,而且就停留在他身上。这种症状会表现为特别固执,固执得妨碍患者接受正当治疗。因为如果你得了恶性肿瘤,心理治疗管什么用呢?这种危险的病,需要的是立即做手术。每次有一个新的权威告诉教授,根本没有癌症的踪影,教授就重新感到如释重负。但每次第二天他就又开始怀疑不安,他在黑暗之中就陷得更深,恐惧丝毫不减。
这种恐怖的念头本身就有一种力量,他控制不了。他研究的心理学哲学分支预见不了他的问题,因为根据这个理论,所有一切都是利索地来自显意识和感官知觉。这位教授也承认自己的情况是不正常的,但是他的思维到此为止,因为这个地方是哲学与医疗之间极为神圣的交界点。前者研究的是正常的内容,而后者研究的是非正常的内容,在哲学家的世界是未知的。
心理学的这种界限让我想到另外一个例子。一个嗜酒的人,受到某个宗教运动的正面积极影响。他被自己的热情迷住了,忘记了自己需要喝酒。显然,耶稣基督奇迹般地拯救了他。因此,人们认为他见证了某个宗教组织神圣的恩典以及效能。经过几个星期的当众忏悔,新鲜感开始消退。他感觉到需要喝酒了。但是这个时候,所谓帮过他忙的宗教组织认为这是病态,耶稣基督不适合插手。所以他们把他送进了诊所去接受治疗,而不是神圣的疗愈。
这种现代人“有文化的”心态,非常值得研究。这表明,意识分离与心理混乱已经到了惊人的程度。我们除了自己的显意识和自由意志,什么也不相信。我们可以有合理的、一定程度的自由选择和自我控制,在这狭隘的范围之外,还有可以无限控制我们的力量。但是我们再也意识不到这种力量。在我们这个集体迷失的时代,很有必要了解人间事的真实状态。这需要懂得个体心灵和精神的特点,以及人类普遍心灵的特质。然而如果我们想正确看待事物,就不但要了解人类的现在,还需要了解人类的过去。所以正确认识神话和象征极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