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载着洪作和阿缝婆婆驶进村里的停车场,已是一个凉风吹拂,让人感到秋天已近的傍晚。洪作和阿缝婆婆在沼津住了一晚,一早从沼津出发,坐轻便铁道到了大仁,拜访了阿缝婆婆在那里的远亲,在他家吃过午饭,便坐上了驶往日夜思念的汤岛的马车。

洪作坐上马车之后,因为行驶缓慢而苦恼不已。他想,上次坐马车的时候似乎更快点。当马儿在出口村中途休息时,洪作也很不高兴。无论阿缝婆婆和那些同乘的女人跟自己说什么,洪作都噘着嘴,扭着身体不愿搭理。

“你这是怎么了?阿洪,我们好不容易要回村子了。”

虽然有时阿缝婆婆会担心地问洪作,但自打她坐上马车后,她的心思就被其他事情勾走了。阿缝婆婆把丰桥之行给别人吹了又吹。

“不说别的,你们听好了,那真是奢侈。一到车站,我们就被人力车一溜烟给拉到家里。一步路都没走,车就已经在家门口停下了。还有就是煤气灯,那是一种给门前亮灯的玩意儿,那个呀,煤气公司的人会天天来点火。一般自家的灯应该自己点,但不是那回事儿,每天都有人来点灯。不过你们听好了,那灯也不是免费的,每个月都得花大价钱。穷人在城里根本活不下去。”

阿缝婆婆把自己在丰桥城里的所见所闻一件件地说给人听。她说到了若松园——那家店的人每天早上带着盒装的样品来让人订购点心,还说到了七重带她去参观的高师原的练兵场和丰川稻荷[84],话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无穷无尽。

“丰桥那地方,比三岛还大吗?”

一个女人问道。阿缝婆婆一听便一副急得跺脚的样子,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所以说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是无可救药。

“三岛有师团驻扎吗?静冈都只有一个联队。是这样的,丰桥这地方,你可听好了,驻扎有师团。师团就是联队集合在一起。光凭这一点,你拿三岛去和丰桥比,便是委屈了丰桥。你说是吧,阿洪?”

阿缝婆婆如此喋喋不休地说着。关于这些事情,洪作和阿缝婆婆意见一致。

马车经过青羽根之后走得更慢了。因为是坡道,马儿跑一小会儿便立刻停止奔跑。洪作焦急地看着马尾巴分成左右两部分摇着。他甚至想干脆下车自己跑。

马车经过门野原时,可以看见山脚下石守家的土仓那白色墙壁显得那么小。洪作在马车走出门野原村前,一直蜷缩着身体。他自己也很难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把身体蜷缩起来,但是他想,如果这时伯父校长和染着黑齿的伯母从石守家出来给自己打招呼,自己肯定羞怯得想立刻消失吧。

马车过了门野原,进入市山村,洪作一下子从座位站了起来。

“婆婆,我们马上要下车了。”

他说。

“我知道。娃娃,危险,你坐着。”

话音刚落,洪作一个踉跄扑在了面前的乘客的膝上。

“看,我说中了吧。”

阿缝婆婆说着站了起来,她也晃倒了。

“这马性子不好。”

阿缝婆婆说道。

“哪里性子不好了?”

赶车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在丰桥,没哪匹马像这样。”

阿缝婆婆的话着实惹人生气。

“丰桥也有拉货的马车吧,更差的马应该多的是。”

赶车人也不示弱。

“没见过那样的马。”

“不可能没见过。”

“驻扎有师团的城市,怎么会有这种瘦马。你不肯多喂点饲料可不成!”

“你说什么!”

赶车人阿六满脸通红,回过头来瞪了阿缝婆婆一眼,猛地举鞭抽马,马儿跑了起来。鞭子不断地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全速奔跑。眨眼间马车便跑上了市山村的缓坡,从那户有水车的农家旁开始,马车画出了一条大大的弧线。

洪作看见了。他看见之前期待了很久的景色正映入自己眼帘:长野川、汤岛村、村里家家户户繁茂的植物和围绕它们的一棵棵树木、白色的街道,还有天城山的棱线。

“哇!”

洪作喊叫着站了起来。阿缝婆婆说了句话,但是洪作的耳朵没有听她说的是什么。马车过了箦子桥,朝着停车场攀爬最后的坡道。两三件行李从座位上滚落下来。阿六十分高亢地吹响了喇叭。风儿一下子灌进车里。这阵初秋的风儿清澄而又带着凉意,这在丰桥是无法想象的。

到了停车场,洪作第一个从马车上下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樱花树的树根那里有四五个村里的孩子聚在一起瞪着这边。这些都是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但是,洪作看到几个大人正沿着旧道的坡道往这边跑来,她们好像是从阿六的喇叭声中得知了马车的到来。那几个附近人家的女人像是跑去火场救火一样,慌慌忙忙地正从坡道上跑下来。洪作虽想跑回家去,但阿缝婆婆叫住了他:

“阿洪,等一等。”

他只得站住。阿缝婆婆让阿六把行李卸到地面,然后她自己站在旁边,等着前来迎接的人跑来。

上家的外婆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哎呀,哎呀,你们回来啦。欢迎你们远道,哎——”

她这话说得仿佛在欢迎海外归国者。其他跑来的邻居们也是一样,或许是好久不见了,大家都用极其礼貌的话语进行问候。比如说,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接下来也请多多关照;等等,仿佛对方是初次见面的人。接下来,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缝婆婆脚下的行李,无一例外。阿缝婆婆仿佛去了趟丰桥地位就升了一级似的,带着几分傲慢说道:

“你们没病没灾的也很好嘛。村子里没什么变故吧?”

“铁匠家的媳妇生了双胞胎。”

一个人说。

“哎呀,那可真让人大吃一惊啊。”

阿缝婆婆做出来一副极其吃惊的样子,在丰桥她绝不会表现得这么夸张。

“那家媳妇真是不可救药。那丫头以前还骂我来着!天罚真是可怕呀。”

“还有,酒坊的狗把公所的杂工阿武给咬了。”

“哎呀呀。”

阿缝婆婆脸上呈现出复杂表情,说道:

“养不靠谱的狗,就是给别人找麻烦。酒坊多少也吸取了点教训吧。”

这时,家里开粗点心店的一年级学生平一从大人堆里露出脸来插嘴道:

“柿子树折了,从根那儿折了。”

平一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先前一直夹在大人们中间。

“柿子树,哪里的柿子树?”

“阿洪家的柿子树啊。”

“哎呀呀。”

阿缝婆婆一副要追问到底的神情问道:

“河边那棵,还是百日红树旁边那棵?”

“河边那棵。”

“河边那棵可是长的甜柿子啊。怎么折的?”

“我不知道。”

“那棵树竟然折了,那可是阿洪心爱的柿子树啊——是不是你爬树弄折的?”

“我不知道啊。”

平一缩着头。

“哎呀,总之先回家安顿下来吧。”

上家的外婆在旁边说道。说完,她便亲自拿起一件行李。大家都学着外婆,各自伸手去拿行李。大家争先恐后,仿佛不拿行李便会颜面无光。没有行李可拿的人,有的帮阿缝婆婆拿西洋伞,有的帮忙拿手提袋。这一行十人左右往土仓去了。平一跑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朝天大喊,宣告洪作回来了。

“——阿洪回来啦。阿洪回来啦。”

洪作有些怨恨平一这么做。洪作本就因为这时隔多日的回归而感到莫名的羞怯,更何况他这么大声张扬,眼前的一切既让他感到亲切,另一方面也让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村里人的面孔、村里的坡道、沿着坡道的各户人家、小河、长得要把小河盖住般茂密的杂草、小石子,这些都让洪作倍感亲切,同时也让他在看到它们时感到莫名的羞怯。

孩子们听到平一的喊声,不知从哪里都钻了出来,聚在了一起。但是他们绝不靠近。虽然大家全是熟悉的玩伴,但他们似乎对洪作有些戒备,只是聚在一起远远站着,并不靠近。

洪作也没有接近他的小伙伴们。洪作被夹在大人们中间,进了土仓。进去了之后,外面传来了孩子们的合唱:

“阿洪出来玩,阿洪出来玩。”

里面夹杂着几个熟悉的声音。一听声音,洪作就知道谁和谁在外面。

洪作换好衣服,上家的外婆拿来了点心,洪作吃着点心,喝着茶,完了就跑了出去。看到洪作出来,孩子们便哇的一声四散跑开了。洪作又返回了土仓。

当洪作第二次出去时,周围孩子们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夏天那泛白的傍晚已然到来,大家好像都回家吃晚饭了。洪作去了上家。他想和咲子见面,给她讲丰桥的事情。他想,自己讲丰桥的事情时到底该从哪里讲起呢。有太多值得讲的事情了。

洪作已经登上了上家的石阶,但他心里奇妙地产生了一种阻碍他进门的情绪。因为直到现在,除了外婆他一个上家的人也还没见着。一想到要被大家一齐问候,就不由得感到进门是件多么让人心情沉重的事情。

洪作便没有进门,取而代之的是爬上前门附近的一棵罗汉柏。

洪作听到里面传出了外婆和咲子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外公的声音。他听见里面说着阿缝婆婆呀,洪作呀,等等。似乎外婆把阿缝婆婆和洪作回来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一家人正谈论着这个话题。

这时,洪作突然听见有人打开了前门,咲子出现了。咲子一边嘴里低声哼着歌,一边从石阶上下来,走到路上。突然她转过头来说道:

“谁?谁在那边?”

洪作没有搭腔。

“到底是谁?快下来。天这么黑了还趴在树上。”

接着,咲子用强硬的教师的腔调说道:

“快下来。”

洪作正从树上下来时,咲子吃惊地大声说道:

“哎呀,是阿洪吗?”

她又问:

“是阿洪吗?”

“嗯。”

“你在搞什么名堂?”

洪作下到地面,抬头望着久违的咲子的脸。夜色正要变深,但咲子白皙的面庞还是清晰可见。那一瞬间,洪作觉得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虽说不清是哪里发生了变化,但是洪作觉得和自己去丰桥前相比,现在的咲子到底还是有些不同。

“你不进屋,趴在树上干什么?”

这个问题洪作答不上来。

“那你快进去吧。给大家讲讲丰桥的事情。我到外面去去就回。阿洪你进屋吧。”

“阿洪要跟着去。”

洪作想跟咲子出去。

“不行啊。你进屋,去给外公打个招呼。”

“阿洪也要去。”

洪作又说道。

“不行,不行。”

咲子想甩开洪作似的说道。

“你去哪儿啊?”

“我去哪儿是我的事儿。”

咲子的回答中,带着冷冰冰的味道,这种感受洪作从未体会过。洪作不禁抬头望着咲子的脸。咲子似乎注意到了刚才自己的说话方式,突然说道:

“阿洪啊,你真是没出息。”

与此同时,她的两手一下子整个贴在洪作的两颊,仿佛把他的脸给包裹了起来。

“你到家里去吧。我马上就回来。”

这次咲子的语调非常温柔。

“嗯。”

洪作答应道。然后他突然把咲子的两手甩开,说道:

“你擦了粉有味道,讨厌。”

“傻瓜,这是香水。”

说着,咲子便离开洪作,下了石阶来到路上,一头钻进黑暗中便朝右手边快步走去了。

当晚,洪作在上家洗了澡,吃了晚饭。他说阿缝婆婆因为旅途劳累已经睡下,于是在上家一直玩到很晚。十点左右,洪作被外婆送回了土仓。直到那时,傍晚出门的咲子都还没有回来。

回到土仓一看,阿缝婆婆真的已经铺好被子睡着了。枕头边上,上家送来的小食案[85]碰都没碰,一直放在那里。洪作嗅着土仓的味道,请外婆在阿缝婆婆旁边给自己铺好了睡铺,便钻了进去。在丰桥时洪作一直独睡,并且形成了习惯。因此洪作觉得和阿缝婆婆并排着结铺而睡未免有些局促。

进入九月,第二学期一开学,洪作就被要求每晚到榎本[86]老师的住处去学习。他是一位新来汤岛小学任教的师范毕业生。榎本寄居在村里三家温泉旅馆里最大的那家——溪合楼——的一室,洪作每天吃完晚饭都去溪合楼。按阿缝婆婆的说法,汤岛小学以校长石守森之进为首,没一个人正式地持有教员资格,只有这次来的榎本老师是毕业于县厅[87]所在地——静冈——的师范学校,非常了得。

“阿洪,只有那位老师说的话才靠谱。毕竟别人是师范毕业的。门野原的伯父再怎么是校长,架子大也没用。你那伯父哪儿毕业的都不是。他那资格是检定[88]的。他教的东西大概十之有五是错的吧。中川基也是一样,说什么是从东京的大学毕业的,谁知道他在大学里面到底读的什么。榎本老师就不同了,阿洪,你这位老师是师范毕业的。同是师范,他可不是念的二部[89],是从正儿八经的师范毕业的。这次终于有婆婆看得上的老师来啦!”

阿缝婆婆非常地神采飞扬。洪作每晚都要去榎本那里学习的事情,一下子传遍了村子。阿缝婆婆逢人便说:洪作将来是要上大学的,现在也该让他努力了。

榎本是个一本正经、难于亲近的教员。洪作每晚得花两小时端坐在他面前,回答他出的问题,听写,写作文等。洪作并不讨厌这样的学习。洪作觉得受教于这个师范毕业的年轻教员,自己也会脱胎换骨成优秀小孩。班上的同学和村里的孩子们,也没有因为洪作跑到榎本那里去学习而表现出反感。他们似乎真的相信洪作要考大学就必须得这么做。

“阿洪,你什么时候去大学?”

有孩子还认真地跑来问洪作。但是洪作也答不上来。上大学还早得很。离小学毕业都还有几年,接下来还得念中学,然后再升入更高级的学校。上大学还在那之后。于是,当对方老缠着问时,洪作就会这般回答:

“还早着呢。”

确实还早着呢。

第二学期开始后,关于上家的咲子和同为教师的中川基谈起了恋爱的传闻开始在村里大人和学校的学生中间蔓延,这惹得洪作不开心起来。

——咲子和阿基不正常,咲子和阿基不正常。

几个孩子们聚在一起后就会拿这事儿起哄玩,仿佛唱歌一般。这种玩法竟在这个秋天,在孩子们间流行了起来。无论是去摘土蜂[90]巢的时候,还是捉迷藏的时候,或是到河对面那座名为“勘三头[91]”的山上往下滑着玩的时候,孩子们都成群结队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是一首流行歌。

——咲子和阿基不正常。

洪作每次听到这起哄声都感到心痛。他觉得咲子和自己都被这事情伤害了。洪作有时还被村里的青年们问道:

“你上家的姐姐,一到晚上就要去中川老师那里玩吧?”

不光如此,这些青年问完,还一定会发出粗鄙下流的怪声。除此之外,洪作还听见附近人家的女人们在议论着咲子和中川基。这些大人常常一发现洪作的身影,便立刻改说悄悄话,这让洪作对她们非常反感。连洪作之前喜欢的阿姨们,也成为了他讨厌的对象。

当然,这传闻上家不可能听不见,外婆阿种正为这事儿头疼。生来就从未责备过他人的外婆,每次听到孩子们的起哄声,脸上便呈现出难言的悲伤神情。她紧皱着眉头,仿佛觉得这事真是让人为难,她走出房子,想好好规劝下这些起哄的孩子。

“哎呀,哎呀,你们啊。”

她向那群孩子走去,孩子们便哇地大叫一声跑散了,绝不会被外婆逮着。

因为这件事情,上家令人感到几分黯淡。外公文太和外婆阿种有时会一脸认真地商量着什么,这时洪作如果靠近的话,外婆便会说着:

“阿洪乖,到那边去玩。”

将他赶走。他们肯定是在商量咲子的事情。

即便在这样的情势下,当事人咲子还是若无其事地去学校。她和中川基在学校时到底还是没有待在一起,但是上完课放学的时候,两人一般都是肩并肩地走出校门。中川基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咲子位于上家二楼的房间去,在那里喝咲子端来的茶,有时在房间里和咲子一起吃晚饭。晚上八点左右,中川基便要回到他日常起居之处——一户人称普通酒坊[92]的酿酒人家所建的独栋侧房。那家酒坊是外公文太原来的本家,和上家是很近的亲戚。中川回去时,咲子会走上短短的两町左右的路程,把他送回那栋侧房。

洪作有时从榎本老师那里学完回来,会在上家门前碰见这两人。

“阿洪,我们一起送下中川老师吧。”

咲子说道。洪作答应了。因为他想到现在是晚上,不会被村民们看见,所以听从了咲子的安排。

“阿洪,你也唱那个吗?咲子和阿基不正常。”

咲子笑着问道。

“不,我才不唱呢。”

洪作回答。于是咲子说:

“可是我们真的不正常啊。被别人说不正常也是没法子的事。我说阿洪啊,中川老师明明是男子汉,听到这个却吓得要死,真是笑死人。如果是阿洪,一定不会在意,是吧?”

咲子说道。这话虽是对洪作说的,但是明显意在旁边的中川基。中川对此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了句:

“星星真高啊。”

说罢,他抬头望向夜空。洪作也抬头望向天空。星星确实看起来是高高挂在天上。

走到中川住的那栋侧房后,咲子让洪作和中川在外面等着,自己先进屋去点亮了电灯,接着又在里面叮里哐啷地忙活着,不一会儿她出来对中川说道:

“床我给你铺好了。”

咲子的这番言行在洪作看来,带着几分往日的她所没有的激动和喜悦。

和中川道别后,咲子邀请洪作一起散了一会儿步。洪作没怎么在夜里和咲子散过步,便跟在咲子后面走了起来。这条路通往长野村,在到达长野村之前没有一户人家。洪作非常熟悉这条路,夏天去平渊游泳时,他总是顶着午后的太阳,吧嗒吧嗒地穿着稻草鞋从上面走过。但是,晚上走这条路却很罕见。

“这段时间没和阿洪一起玩,你好好学习了吗?这次不考第一可不行哟。”

咲子说道。

“嗯。”

洪作点点头。

“中川老师他当了老师也在学习呢。”

“嗯。”

“喜欢吧,洪作也喜欢吧?”

“喜欢什么?”

“中川老师啊。”

“什么啊,你说中川老师吗?阿洪不喜欢他。”

洪作说道。

“你骗人。阿洪,之前你说喜欢的。”

“不喜欢。”

“你这是在逞什么能?最近你变得不讨人喜欢了。来,说你喜欢他吧。说喜欢的话,我给你买礼物。这次姐姐要和中川老师去沼津。这个月末不是要连着放两天假吗?我们就那个时候去。——来,你说说,喜欢吗,中川老师?”

“不喜欢。”

洪作说。洪作其实并非讨厌中川基,他讨厌的是咲子动不动就把话题扯到中川基身上,只说有关中川基的事情。

“好吧,你真惹人恨,阿洪。”

说着,咲子的手似乎就要伸到洪作的脸颊来了,洪作连忙回身一闪,沿着来时的路跑了出去。差不多跑了半町左右他回过头看,咲子还一个人继续往前走着。她走路的样子仿佛在漫无目的地悠闲散步。

“姐姐。”

洪作喊道,他的声调略有起伏。不一会儿咲子高举了下右手算是信号,往洪作这边走了回来。洪作蹲在地上等着咲子走近。咲子走得很慢,两人间的距离没怎么缩短。

当咲子的身影走近时,洪作突然发现咲子走路的方式和母亲一模一样,甚至几乎使他产生了错觉:这不就是妈妈七重吗?虽然考虑到两人是亲姐妹,这种相似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洪作对此还是非常吃惊。

“男孩子哪有动不动就蹲下的,——站起来。”

咲子说道。这种责备人的方式,在洪作看来也和母亲非常相似。

进入十一月,村里来了表演神乐[93]的戏班子。这些人来自离这里十里左右的村子。不知为什么,在伊豆半岛上巡回表演的神乐一直被看做那个村子的人们的专属副业。这个班子一般六七个人,有两个年轻人戴狮子头起舞,两个表演滑稽的万岁舞[94],还有一个负责太鼓、笛子和三味线,一定有一两个女人夹在戏班子里。

神乐班子要花几天时间把村里的人家一户一户走遍,哪家赏钱给得多,他们就在哪家演得久。孩子们放学后,立刻就跟在神乐班子的后面,他们也跟着挨家挨户地转村里的人家。神乐班子在村里期间,孩子们即使上课也心神不宁。一听到神乐的笛子和太鼓声,心儿便完全飞向了那里。虽然他们在每家每户都表演同样的内容,但孩子们却百看不厌。狮子头有时会张开大口向孩子们袭来。每次孩子们都会由衷地害怕,拼命逃窜,大哭,跌倒,乱成一团。

阿缝婆婆在这件事儿上,总是大方打赏,给的钱足以让上家的外公外婆瞠目结舌。因此,狮子会特意爬上土仓二楼,在那里抖两三次身子,猛甩狮头,张开大嘴咬住楼梯旁的柱子,接着下到一楼,来到土仓前的院子里表演,内容丰富,是别家的两三倍之多。戴着火男面具[95]的男的和戴着阿龟[96]面具的女的,一边说着笑人的话,一边互相拿折扇打对方的头。洪作看着附近的大人小孩聚集在土仓前,人比哪一家都多,感到非常满足。

神乐班子从村里撤走后,孩子们一下子感到了无聊,如同附体的神魔突然离开了身子。但只过了一段时间,孩子们就有了新的期待,那就是秋天的运动会。

小学运动会定在十一月中旬的星期天举行。运动会的消息一传出,便掀起了一股运动会热,孩子们着了魔般投入其中。即使放了学,孩子们也仍留在操场上玩耍,直到很晚。他们既不是要做什么运动会的准备工作,也不是有什么参赛项目需要训练,只是隐约对离开即将举办运动会的操场感到不安。他们心想,如果自己在其他地方玩耍,错过了一些特别的事情可就不好了。要开运动会,得造杉木的拱门,得在操场上挂满旗子,得设观众席。各种各样的准备活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开始,孩子们觉得要是错过就太可惜了。

运动会最初的征兆,是有传言说中野[97]点心店已经接下了学校的订单,要制作运动会当天发给全校学生的包子。

“咱家要做包子了。昨天老师过来了。”

二年级学生——中野点心店的喜七郎把这事儿说了出来,传言立刻在孩子中间传开,一时间大家看到喜七郎都心怀敬意。然后,总是有几个孩子聚集在中野点心店前,打算看看他家什么时候开始做包子。

运动会举行的三天前,对于孩子们而言,喜事赶在那一天扎堆地到来。因为在那天,中野点心店全家上阵开始做包子。而学校这边,很多老师来到操场,开始着手布置会场。中川基负责造拱门,洪作他们被安排到后山去帮忙砍杉树枝条。晚上辅导洪作学习的榎本老师负责挂旗子,咲子负责帮他。

对于学生们来讲,造拱门是最具吸引力的,大家都围在中川基身边,一旦他有吩咐,便兴高采烈地去执行。现在操场上能同时看到中川和咲子的身影,有时他们还凑在一起站着说话,但是孩子们已经不再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们,甚至也不起哄了。孩子们的心思已经完全被运动会所吸引。至于这对年轻男女教员的关系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已变得无关紧要。

在运动会的前一天,洪作睡不着了。和去丰桥前的那晚睡不着一样,明天就是运动会的兴奋让洪作在那晚有些异常。他夜里起来小便了很多次。说是起来小便,可过程着实不容易。先要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下楼,之后打开沉重的土仓门,再进到院子,往梅花树的树根那里去。虽然土仓旁边就有茅厕,但夜里洪作总是去梅花树的树根那里解决。因为第三次起来时洪作打了个喷嚏,之后再去小便,阿缝婆婆便拿了围巾跟在他后面。在洪作往回走时给他裹上。

从梅花树的树根那里回来刚钻进被窝,洪作又想小便了。阿缝婆婆完全没了辙,她说:

“我给你施个法吧。”

于是她从被窝里坐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地唱着什么。

“好了,阿洪,这下你就好了。对吧?这下你就不想去撒尿了。接下来的两三天,你都不会尿了吧。”

阿缝婆婆说道。听到两三天不会尿,虽然解决了当下的问题,但洪作却有些担心。

“我去试试是不是真的不会尿了。”

洪作说道。

“别去了。你非得尿的时候,婆婆会帮你把法术解开。”

“解不开怎么办?”

“怎么会解不开?”

重复了好几次这样的对话后,阿缝婆婆先睡着了,接着洪作也睡着了。

第二天,阿缝婆婆和洪作都睡了懒觉,直到耳边传来孩子们呼唤洪作“阿洪,阿洪”的叫声才醒。洪作醒来,一想到今天是运动会,便立刻起床,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便从楼梯跑了下去。虽然阿缝婆婆说早饭好歹要吃上一口,洪作却等不及了。他舀起河里的水抹了把脸,又用衣袖擦干,就这么钻进了集合在田里的孩子群。孩子们今天不同往常,直直地奔学校去了。学校已经完全改头换面。洪作他们穿过杉木拱门——上面嵌着“秋季大运动会”几个字,感觉自己仿佛是到其他地方去做客。他们想,全日本大概没有比这更棒的学校了。穿过拱门就能看见被打扫得焕然一新的操场,上面纵横牵挂着高年级学生制作的万国旗,在操场一角已经设好了颁奖的校长席、村长席等等。

因为觉得在运动会开始前到处跑不太好,洪作他们老老实实地聚集在操场的一角。各村的学生们也到得比平时早,他们兴高采烈地穿过拱门。

但运动会迟迟没有开始。因为开始的时间定在九点,比平时上课晚一个小时,学生们觉得等待的时间实在太久了。虽然学生们集合得很早,但是老师们却来得慢慢悠悠。咲子穿着和平时一样的服装,但男老师们的穿着各不相同,有的穿着白色的跑步衫,有的戴着白色的运动帽。每有一位老师穿过拱门来到操场,学生们便一齐哇地发出喊声。

九点钟时举行了朝会。石守校长站上台子时,一位青年发射的焰火在空中炸开。学生们都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只顾仰着脖子看着天上。在那秋日晴朗的天空一角,焰火拖出的黑色烟线渐渐消失。

听到烟花声,村民们便慌慌忙忙地往学校聚来。校长的讲话一完,风琴的声音便从运动场一角传来,和着琴声,学生们移步到预先安排的位置。风琴是由咲子弹奏的,她身穿紫色的裤裙,边弹边用上半身打着拍子。咲子的形象在洪作看来既美丽又光彩照人。

中川基负责赛事指挥,他拿着喇叭筒喊参赛者的名字。中川基的声音在洪作听来,仿佛可以传遍整个村子。以前听咲子说过,要高声通知事情,中川老师的声音是最合适的,今日一听果然如此。手持喇叭筒,穿着白裤子的中川,在洪作看来也是一副伟男儿形象。

上午是运动会的第一部分,下午是第二部分,洪作参加了上午第一部分的体操和抢帽子[98]。洪作在抢帽子比赛里第一个被别人把帽子给抢走。不过当时聚集的村民还不多,洪作庆幸自己不堪一击的样子没有被很多人看到。上家的人们还没来,阿缝婆婆的身影也没看见。

从第一部分快结束时起,家长席和观赛席已经人满为患。从隔壁月濑村小学来了几十个学生,他们被老师领着前来参观。远方村子的家长们也各自牵着还没上学的幼童的手,穿过拱门挤了过来,孩子们都穿着出门的盛装。

阿缝婆婆和上家的外婆他们一起,在家长席尽头的位置占了座。洪作不时离开自己的位子,走近阿缝婆婆待的地方,然后又返回原地。他虽然走近他们,却始终没在他们面前现身。不知道为什么,洪作觉得在这一天和他们说话,自己会非常害羞,不管是和阿缝婆婆,还是和外婆,还是和大三。

在第一部分结束,第二部分开始前的时间里,学生们吃了午饭。家长席这边也一样,大家坐在席子上打开了便当。正当洪作吃紫菜卷便当时,他看见了阿缝婆婆从家长席横穿运动场,往这边过来的身影。阿缝婆婆打算过来给洪作送煮鸡蛋,中途被一个教员用喇叭筒喊话道:

“婆婆,不能从那儿走。”

因为喇叭筒的声音很大,一下子惹得周围笑声四起。洪作看见阿缝婆婆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接着又稍稍弯着腰往这边走来。

“不要从运动场走,请从家长席后面绕。”

教员的声音又从喇叭筒里传来。阿缝婆婆又停了下来,这次她把手拿到嘴边喊着什么。当然,喊的内容是听不到的。阿缝婆婆又慢悠悠地走了起来,终于横穿了运动场,来到了学生盘踞的学生席这边。

“背家[99]的阿洪在吗?背家的阿洪在吗?”

她一边喊着,一边在学生席前走着。

洪作羞到了极点,如果地上有个洞,自己恨不得立刻钻进去。洪作没办法,只得忍住羞耻,跨过绳子跑到阿缝婆婆跟前。

“阿洪,鸡蛋。”

阿缝婆婆说道。

“阿洪不要什么鸡蛋。”

“哪有说什么不要的?”

“你快回那边吧!进运动场要被骂的啊。”

“哪里会,这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可是老老实实地交了税的。”

阿缝婆婆又横穿运动场往自己的坐席那边走去。这次没有听到教员制止她的声音。直到阿缝婆婆完全穿过了运动场,洪作都觉得抬不起头,哪里还吃得下煮鸡蛋。

运动会第二部分开始了,青年们的乐队敲响了太鼓,会场一下子变得欢乐昂扬。伴着军舰进行曲[100],比赛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有学生们的跑步,家长和青年们的跑步,还有全是妈妈的拔河比赛。洪作参加了几项比赛,总是进不了获奖名单。洪作想在阿缝婆婆和外婆他们面前,亲自登台领取石守校长颁发的奖品,哪怕一次也好。

三点过的时候,举行了当天的重头戏之一——长跑。长跑分为三年级及以下、四年级及以上两组,规定所有学生必须参加。洪作对这项比赛完全没有自信。他经常一跑起来,侧腹部马上就生疼,只得蹲在路边。

三年级及以下组的比赛开始前,洪作在厕所旁遇到了咲子。

“这个给你。你把它吃了。吃了就能好好跑。”

她说着,在洪作手心上倒了三颗叫做卡密尔[101]的清凉药。洪作一口咽下。

在开跑前,洪作就穿了件跑步衫。这时,阿缝婆婆来了,她说:

“阿洪,肚子痛就马上别跑了。”

她又说:

“没必要跑得发烧。”

确实,洪作只要稍微运动过度,过后就会发烧。虽然烧一晚上就退了,但之前已经好几次出现这种情况了。

比赛虽是长跑,但因为是三年级及以下组,也不用跑那么远。路线是出了学校,先沿着上家旁边的路跑,再沿着通往平渊的路跑,不过不往平渊拐而是直接跑到长野村,在村头的老米槠树那里绕一下再返回学校。

当起跑线上已经排着五十来个学生时,负责吹响起跑哨声的中川基来到洪作身边,用只有洪作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阿洪,你要拿一等奖。拼命跑吧。”

洪作觉得他这么说也白搭。还没开跑,他的侧腹部已经开始痛了。

洪作旁边的幸夫用手巾缠着头,一脸紧张,眼神激动。

“麻烦了。我又想去小便了。”

他说。从刚刚开始,他已经去了好几趟厕所了。

“阿芳,我们待会一起并排跑。”

洪作对着芳卫说道。芳卫总是在所有的比赛里排最后。

“嗯。”

芳卫点点头,说道:

“我的牙开始疼了。我回家塞点药再来。我们一起去吧。”

看来芳卫似乎打算在比赛途中回趟家给牙里塞点药。对此洪作没有回话。

中川基的一声“预备!”拖着长长的尾音,渗入了洪作的五体。洪作觉得自己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自己即将踏上远征未知国度的漫长旅程。在遥远的前方有未知的山峦河流,自己必须爬过千重山,跨过万条河。总之前方充满了苦难。那就出发吧,忍受住所有的艰难困苦出发吧。洪作怒目圆睁,望向人满为患的观赛席。这时作为出发信号的哨声响起,孩子们一齐冲了出去。

洪作跟在幸夫后边跑。他什么都没看。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经过了家长席前方,穿过了拱门,跑上了街道。侧腹部的疼痛早早出现,不断变得严重起来。当孩子成群地从上家旁边跑过时,洪作看到外公文太站在路边,于是他便跑到外公那里告诉他:

“我肚子痛。”

“肚子痛?!肚子痛跑着跑着就好了。”

文太板像往常一样板着脸冷冷地说道。没办法,洪作只得继续跑。虽然幸夫和他已经拉开了距离,但他不久又追上了他。他们又从芳卫的家——酒坊——的旁边跑过。或许芳卫又跑到最后去了,洪作的前后都没有他的身影。

这时,出现了几个放弃的学生,他们不再往前跑,而是蹲在路边,或是折回学校。洪作和幸夫还在跑。他们经过了往平渊去的道口,跑上了通往长野村的坡道。

不是什么时候起,洪作感觉不到侧腹部的疼痛了。洪作认为是咲子给的清凉药起了作用。洪作这么一想,感到一下子脚也变轻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一直不停地跑下去。没吃清凉药的幸夫逐渐不行了。

“阿洪,我不跑了!我们别跑了。”

幸夫说着,好几次他都准备停步了,但因为洪作还在跑,没办法,他也继续跑着。但刚一跑到长野村入口,幸夫便一下子蹲在了路中央。

洪作没管幸夫继续跑。落伍者迅速多了起来。他们都目送着洪作继续奔跑,在路边为他加油。其中既有二年级学生,又有三年级学生。洪作一个接一个接超过跑在他前面的学生。每超过一个人,他都认为是清凉药起的作用。当洪作来到折返点的那棵米槠树附近时,他撞见了已经踏上折返赛程的学生。跑在最前面的是新田村一个叫芳平的小个子二年级学生。他遇见洪作后稍稍停下脚步,问道:

“长跑的一等奖是几支铅笔来着?”

他似乎一边跑着一边惦记着奖品,一点都没有表现出疲劳。

“不知道。”

洪作说话都已经非常勉强了。第二个跑过来的同样是新田村的一个三年级学生。他不认识洪作。当他和洪作擦身而过时,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好。”

在他身上同样也看不出一丝疲劳。第三个跑来的是同班同学兼松。他一遇见洪作便急忙停止脚步,说道:

“我还得再跑回去一次,我掉了五钱硬币。”

他接着说:

“就是这儿和米槠树之间掉的。先前在这儿看的时候,硬币还夹在腰带里。阿洪,你也帮我找找吧。”

“嗯。”

洪作虽然点了头,但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帮他找硬币。兼松为了自己掉的五钱硬币轻易放弃了自己跑第三的荣誉,和洪作一起开始往折返点跑。兼松还穿着平时的衣服。看来那五钱硬币原先应该是被卷在腰带里的。

兼松一边跑着一边东张西望地把视线投向地面,洪作跟在他后面。两人不久便遇到了一群跑来的学生——他们几个跑在一起。每个人都痛苦地喘着气,人人脸上都呈现出拼了命的表情。

兼松招呼这群学生道:

“你们捡到我的五钱硬币没有?”

一个回答的人都没有。接着不一会儿,兼松和洪作终于到了米槠树那里。在学校做杂工的大叔站在树旁。

“阿洪,这不是跑得很快吗?你是第十一。”

大叔说道。这时,他看到了兼松,惊叫道:

“哎呀,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掉了五钱硬币。”

兼松说道。

“五钱!你这个傻子!”

大叔一下子神色紧张,环顾了一下自己脚下,接着便和兼松一起在附近找来找去。洪作没管二人,绕过米槠树又回到了刚才跑来的路。大叔说自己是第十一让洪作有了精神。洪作跑得比之前更快了。他又遇见了几个人,他们都是比自己慢的——有的在跑,有的慢吞吞地走着。

洪作在往平渊去的道口那里,超过了跑在自己前面的三个人。那三人都已精疲力尽,坐在路旁放置的木材上喘着粗气。洪作一刻不停地跑着。他想,清凉药还起着效。在酒坊前,他又超过了两个人。那两人也都失去了跑的气力,在那里慢慢走着。

洪作穿过上家旁边的路来到了街道上。学校大门就在旁边。穿过校门口的拱门时,上家的阿光从旁边跑了出来给他加油:

“阿洪,阿洪!”

洪作感到怒涛般的欢呼包围着自己,运动场上人满为患的观众都一齐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用最大的声音扯着嗓子给自己鼓劲。乐队奏乐,万国旗招展,风儿打着卷吹过。

洪作冲过终点了。他觉得当他冲过终点时,清凉药的药效过去了。他两眼模糊,双脚蹒跚,之前映在眼里的一切都悄然远离了自己。洪作朦胧地感到自己被揽在咲子手中,放平在地面,跑步衫被卷了上去。

“阿洪,你是五等奖。你振作点。”

咲子说道。洪作注视着她的脸,脑子渐渐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真的在长跑中获奖了。这本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但是这件绝无可能的事情现在正真实地发生着。

“阿洪这是在做梦吗?这是梦吗?”

洪作说道。

“别说这些没睡醒一样的胡话了,快起来。”

咲子用手把他拉了起来。洪作站起来了。

中川基也过来了,他说:

“阿洪,快去领铅笔吧。”

洪作便去石守校长那里领作为奖品的铅笔。伯父石守森之进还是不苟言笑,将包在纸里的奖品递了过去。洪作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于是伯父说道:

“还真是稀罕事。天要下雨[102]了吧。你给在丰桥的父亲写信报告下你得五等奖的事情。别写错字。”

“好的。”

洪作清楚地回答了一声后,便从伯父校长面前退下了。

那天,运动会结束后一回到土仓,阿缝婆婆便将奖品铅笔供到了神龛那里,口中一个劲儿地唱叨着什么。之后,她告诉洪作,上家会煮好赤饭[103]带来,在那之前有点饿也得忍着。

“娃娃今天跑得好,想必让全村人都吃了一惊。”

阿缝婆婆自斟自饮着庆祝的美酒,不停重复同样的话。

第二天学校放假了,有点运动会大家辛苦了需要休息的意思。洪作因为得了长跑的五等奖,完全扬扬自得起来。在去上家途中,碰到他的村民都无一例外地和他打招呼。

——阿洪,厉害啊。

既有这样直截了当地表扬的,

——世上还真是有稀奇的事情啊。别地震[104]就好了。

也有这样挖苦着表扬的。在上家,大家也都表扬了洪作,

——接下来,想必阿缝婆婆有得忙了吧。

外公说道,大家纷纷表示肯定。洪作那天去了好几次上家。阿光那日也像尊敬洪作几分似的,没有如往常般给他使坏。

下午,洪作被咲子叫去田里散步。虽然洪作平时不乐意和作为教师的咲子一起走路,但这天他并不那么介意。从酒坊旁边往河谷方向,分布着几块阶梯状的农田,咲子先行走到田里,又从那里往下方走去。虽然不知道她要去哪儿,洪作还是沉默地跟着她走。无论到哪儿,跟着咲子都是快乐的。

最下面的田里堆着几个稻草堆,当他们绕到一个稻草堆旁边时,突然中川基的身影出现了。洪作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咲子却问道:

“等久了吗?”

三人背靠着稻草堆坐下。那里正是一处向阳的地方,正适合像这样休息。十一月的太阳静静地落下,让人感到格外平和。中川基拿出奶糖,咲子从衣袖里掏出橘子。那橘子又小又青。

洪作任由中川和咲子待在原地,自己去到山崖那里,摘摘红色的山茶花,看看在山崖灌木丛中鸣叫的小鸟到底长什么样。即使一个人玩,洪作也丝毫不会觉得无聊。因为咲子和中川基就在近处开心地聊着天,他自己也很开心,心中感到满足。一次洪作走近两人那里,咲子便说道:

“阿洪,你坐这儿来!”

“不,我要给你们放哨。”

洪作说。虽然洪作说这话时并没带着什么特别的含义,但咲子大叫一声:

“嘿!”

她猛地站了起来。洪作觉得咲子似乎要来追赶自己,便逃开了。果然咲子追了过来。洪作在跑上第二块田地的时候被咲子一手抓住。咲子抓着洪作的手,气喘吁吁。她稍稍平静了下呼吸后说道:

“你在给我们放哨吗?放哨就免了吧,你去家里帮我拿点蕌头来!”

“藠头?!”

洪作反问道。

“是的,我现在想吃藠头得不得了。——你赶紧去给我拿来!”

咲子说道。因为她提这个要求的时候显得非常认真,洪作便照做了。他到了上家,自己打开厨房的柜子,从里面的罐子里抓出三四个藠头,放在小盘子里拿到还在田里的咲子那里去。

从那天开始,洪作就担任起了帮咲子取藠头的角色。洪作有时在学校被咲子叫住回家取藠头,有时在一起去公共浴场途中,被打发回家取藠头。这样的事情不止两次三次。为了咲子,洪作忠实地承担着这项奇怪的工作。

进入十二月不久,村民们开始小声议论有关咲子怀孕的传闻。到了这个时候,小学运动会也开了,神乐班子也走了,村子里的庆祝活动也结束了,直到正月,大家除了做好过冬的准备外无事可做。无聊的时光降临了伊豆的山村一带,年年如此。但今年是特例,有关咲子的传闻让村里的大人们人人生气勃勃。只要一说到咲子的名字,村里的女人们便两眼放光,噘起嘴来,把脸凑在一起低声议论。在村里随处可以遇到这样议论的村中妇女和姑娘。无论是在河边洗白萝卜,还是晚上去河谷的公共浴场洗澡,女人们乐于提起的话题总是关于咲子的传闻。

男人们这边和女人们稍有不同。他们不似女人们那般议论咲子的种种,但只要提到这个问题,基本上都是用带着恶意的话狠骂中川基,而不是咲子。村里的青年们情绪激动地说着要把中川基清理出教师队伍;要把他赶出村子;等等。不过只要是年过五旬老人,无论男女,只要一见面,连咲子的咲字都没说,便紧皱眉头,用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说着:这事儿麻烦啊,得想法子圆满解决啊云云。这套路仿佛已经成了老年人间的寒暄方式。寒冷的北风开始吹起,老人们站在路边,或是抄着手,或是往烟斗里塞着烟丝,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时而“对,对”地点头,时而“不对,不对”地摇头。

总而言之,村里不论男女老少,都议论着咲子的话题,以使自己在正月到来前的这段相对无聊的时间变得充实。孩子们虽然也说关于咲子的传闻,但这次却不怎么来劲儿。两个多月前说“咲子和中川不正常”的时候,自己还能理解自己说的是什么,但现在说到怀孕,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孩子们完全无法充分理解。村里的女人随时都有人挺着大肚子,为什么只有咲子被人说来说去,孩子们想不通。还有就是,孩子们在这种情况下,想不出来像“咲子和中川不正常”这种适合大家一起念唱的句子。所以,孩子们在说有关咲子的传闻时,都不是用的自己的语言,而大抵是借用自己某时听来的父母们的谈话。

——上家真是摊上事儿了。

幸夫说道。

——哎呀哎呀,真是件麻烦事儿。那丫头怀上了真让人头疼。

龟男也学着他父母的表情这般说道。说完,孩子们接下来也只是胡乱地哇哇大叫,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跳腾。

咲子从十二月初起便从学校请了假,一直把自己关在上家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因为她不怎么下楼,所以洪作看不到咲子的身影。洪作还是像往常一样几乎每天去上家玩,但他总觉得有些不敢靠近通往二楼的楼梯,仿佛那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他并不走近,只是远远地望着那边。

只有外婆阿种有时阴郁着脸上二楼去,然后又同样阴郁着脸走了下来。这时候,洪作若是打算走近外婆,外婆便会悲伤地皱起那看来愁绪万千的脸,剧烈地挥手说道:

“到那边去玩!听话。”

外公文太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咲子的事,脸色比平时更加难看,一整天地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地拿一条折叠起来用来代替手帕的布手巾擦着因喝酒而变红的鼻头,然后嘴里嘟哝着什么。

洪作在和小伙伴们玩耍时,只要看到大人们两三人凑在一起,便总是避免接近他们。他讨厌听到咲子的坏话。

第二天就开始放寒假了。在放假前一日,伯父石守校长在朝会的时候宣布:中川基这学期结束后将不再在这所学校工作,转赴半岛西海岸那边村子的学校任职。校长简短的发言结束后,中川基站到台上,做了一个同样简短但非常有中川风格的致辞。中川基始终保持着微笑,他说,这次赴任的学校所在的村子有很多山头全种的橘子,请大家务必什么时候来玩,他会带大家去橘子山,保证让大家吃到脸都变黄云云。

中川基走下台来,从台下列队的全体学生中间,隐约传来了一阵轻声的嘁嘁喳喳,仿佛风儿拂过。那不是学生们的说话声,也不是笑声。准确地说,汇成了这阵嘁嘁喳喳的,是从每个学生口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叹息之类的声音。这阵嘁嘁喳喳掀起小小的风浪,扩散到了朝会场上的每个角落。洪作知道了,现在台下列队的所有学生都为中川基即将从自己眼前消失而感到遗憾。但是,这也丝毫都不让人觉得奇怪,因为所有学生都明白:中川基和其他老师并不是同一类型,他似乎是自己这些学生的伙伴。

洪作虽也对中川基突如其来的调动感到无比悲伤,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认,他为此松了口气。他想,这么一来,咲子的处境一定会有所改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其间的奥妙虽然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但洪作常常就是这么想的。虽然告别中川基令人悲伤,但是一想到因为他的离开,有关咲子的坏话就会从村民间消失,洪作又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从台上下来的中川基在洪作看来非常了不起。中川基一定是为咲子而做出牺牲的吧。所谓牺牲,无疑就是说的这样的事情。中川为了拯救咲子,自己主动离开了这所学校,并且大概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村子了。洪作觉得这世上只有自己理解中川基。这种想法让洪作变得激动,使洪作的身体因格外的悲伤而颤抖。

在宣布中川基调走的当天,洪作从阿缝婆婆那里得知了中川基和咲子明年一早就要结婚的消息。

“这事情有点麻烦。一般顺序应该是嫁过去之后再怀宝宝,但是上家是先有了宝宝,之后再忙着办婚礼,这可是稀罕事儿。”

阿缝婆婆的话十分伤人。洪作原以为中川基是为了咲子牺牲自己而去远方,结果并非如此,两人竟要结婚,这实在是个意外。咲子和中川结婚了之后,当然也得去中川基赴任的那个位于西海岸有橘子山的村子。一想到这里,洪作突然觉得眼前一暗。之前对中川基的同情现在想来实在是犯蠢。中川基哪是什么牺牲者,他难道不是将要把咲子夺走的掠夺者吗?

对于洪作来说,咲子从自己眼前消失是一件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事情。咲子从学校请假后,洪作已经好几日没有和她见面了,但那并不是咲子不在了。咲子还在上家的二楼呢。只是她一步也不肯踏出那里。洪作即使见不着咲子,他也可以到上家去,在咲子所在的房间下面玩耍,在上家门口的旧道上嬉戏,从下面仰望咲子所在的二楼房间那扇土仓样式、一看就很重的窗户。

一到寒假,孩子们想到日渐临近的正月,就变得心神不定起来。他们跟着去采伐门松[105]的青年们进山,或是聚集在河边忙碌的女人们周围,看她们洗捣年糕所用的臼和杵。洪作虽也对正月的到来感到高兴,但是在这高兴中,时不时会有一抹寂寥浮现。愉快的正月一到,咲子马上就要举行婚礼,和中川基两个人一起离开这个村子了。

但是,洪作的这种担心是杞人忧天。正月到了,咲子还是待在二楼自己房中不现身,没听村里任何一个人说过两人结婚的事儿。但和之前不同的是,中川基开始半公开地出入上家。中川基在除夕那天退掉了酒坊的侧房,之后便搬来了上家,仿佛自己已是上家的一员般活动。他在上家吃了正月的烩年糕[106]。自从中川住进了上家,咲子便时不时地捧着大肚子,从二楼下到楼下了。

这时,洪作便会仔细地观察咲子的脸和她急剧变大的肚子。他想,为什么一段时间没见,咲子的肚子会变成这样。

有一天洪作问阿缝婆婆:

“咲子姐姐什么时候办婚礼?”

“婚礼已经办完了。”

婆婆不满地噘着嘴回答道。

“招待也不招待,婚礼就办完了。婆婆活了这么久,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上家的外婆想必也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吧。”

一听到婚礼已经办完,洪作品尝到了一种闪了劲儿般的感觉。原先一直以为举办婚礼的同时,咲子就会离开这里。现在婚礼说是已经办完,但咲子身边却没什么变化。这使得洪作松了口气,也让他感到扫兴。

中川基在第三学期开始的前一天,把行李装上马车,出发前往新的任职地。洪作因为他没有将咲子夺走,再次对他产生了好感。洪作和幸夫、芳卫、龟男、阿茂等一起,将中川送到了停车场。上家这边,除了外婆阿种,大五和阿光也来到了停车场。但是附近人家没来一人相送。洪作当晚把送中川基去停车场的事告诉了阿缝婆婆。阿缝婆婆说道:

“你婆婆我也好,那些个邻居也好,我们都知道中川今天走,但还是当做自己不知道,没有去送。那是因为他们连公开的婚礼都没办,没办法把他叫做姑爷。”

不光体现在这个事情上,阿缝婆婆对于咲子和中川办婚礼的事情一直怒气未消。她认为,即便是在家里面办个相当于婚礼的仪式,不请自己也就算了,洪作还是应当请的。

“阿洪是远在丰桥的父母的代理人,不和阿洪知会一声可不成。”

阿缝婆婆每次说到这里时都会变得愤慨激昂,但洪作自己却对阿缝婆婆的想法不太理解——说自己是远在丰桥的父母的代理人这有点太夸张了,并且自己也没有长大到需要就这种事情专门知会自己的程度。在上家,对于文太和阿种他们来说,自己不过就是个外孙,自己除了这个身份,其他什么都不是。

中川基不在了之后,村里人不再像以前那般议论有关咲子的传闻了。即使议论,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带着恶意。即便只是家里办了个类似的仪式,咲子和中川也算是办过婚礼了,这点暂且获得了村民们的理解,平息了他们的好奇心。但是这时孩子们开始唱起来了。每当听到其他孩子唱起“咲子和中川慌里慌张,办个婚礼慌里慌张”,洪作便不由得感到羞耻,心中憎恨起唱这歌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