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后,孩子们期待的便是四月的跑马[107]。越过长野村对面的小山岭,就是邻村上大见村。在进入上大见村的地方,有块小小的平地叫做筏场,每到四月樱花开放的时节,那里便有举办民间赛马的习俗。村里的大人和小孩都不管这项活动叫赛马,而叫跑马。在那一天,来自附近差不多十个村子的青年们牵着马儿集中到筏场,在那块小小的跑马场上,相互比试纵马奔腾的技术。来参赛的青年们都是农村的年轻人,他们带来的马也是平时耕地用的马。赛马本身进行得颇为悠闲,差不多一小时跑一次,每次三四匹马在马场上跑,但是赶来的观众却数目惊人。跑马场上,随处可见人们铺着席子大摆宴席,或是赏樱,或是观马,享受这一日春光。卖关东煮和米粉团子之类的小棚子也搭起来。搭棚子卖吃的是乡下妇女们的副业,大概每年都是同样的面孔在这里忙活。跑马这天对于大人们来说无疑是欢乐的,对孩子来说,也是充满快乐的一天。从某种意义上说,跑马对于孩子们来说,比起盂兰盆节[108]和正月更有魅力。
洪作他们从三月左右开始,就一个劲儿地说着跑马的事儿。村里染坊家的次男——一个叫阿清的年轻人每年都牵马去参赛。孩子们到了三月底的时候,总是聚集在染坊门口,当他们从街道跑过时,也摆出骑马的架势,手里仿佛抓着缰绳似的起劲儿地跑着。
在跑马当天,孩子们早上出门前,都穿好外出时的衣服,把零花钱缠在腰带里,他们出门前就做好了一放学就直奔跑马场的准备。学校那天也特意只安排上午两节课,之后就不上了,这已成为惯例。
那天,洪作等汤岛村的男孩们刚上完课,就聚集到操场一角,接着便立刻朝着遥远的跑马场奔去。他们一口气跑到长野村,接着穿过村子,朝着国士岭一个劲儿地奔跑。男孩们跑成一列,身后扬起尘土,他们时而在街道上跑,时而沿着山坡的小路跑,一门心思地往正在举行跑马的筏场前进。孩子们拼命跑着,仿佛哪怕晚一点点,期待已久的跑马就会结束。这种不安不停地侵扰着他们。
洪作他们一路不停地跑到了国士岭,山岭附近的斜坡上长满了茅草,登上了山岭后,他们便把身体埋进这茅草的原野中休息。因为这附近茅草生长繁茂,村民们一般把这里叫做茅场。这里有些地方茅草已经有一两尺[109]高了,有些地方因为人们烧山,草已被完全烧掉,露出烧过的黑色痕迹。茅草长得高的地方,远远望去闪着银灰色的光,看上去像是大象的皮肤。
洪作他们把身体完全埋进茅草之中,想调整下因长时间连续奔跑而变得剧烈的呼吸,然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从这里可以一眼望见层层叠叠的伊豆群山扩展开来。无数的山重叠在一起,极目尽头已然变得模糊,让人不由得感叹这里竟有这么多山。在这群山的尽头,顶部残雪尚存的富士山那青色的山影浮在空中,仿佛一件装饰品。等大家呼吸平静下来之后,幸夫大声喊道:
“行了,我们接着跑吧。”
幸夫这么一喊,十人左右的孩子都一齐站了起来。有人在站起来的同时还按着侧腹部,看来是跑痛了肚子,但脸上却是一副为了看跑马,岂能喊痛的神情。男孩们从长满茅草的原野中窜出,仿佛从田里腾起的蝗虫一般,又一次下到路上,沿着从这里开始下坡的道路,向着筏场方向奔去。
从山岭跑出一町左右,洪作听见远处传来了跑马的喧嚣。观众们发出哇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遥远而又低沉,同时充满了力量,如同潮水一般。
洪作心想,肯定刚才有马儿开跑了。因为马儿开跑,观众们便一齐喧哗了起来。这么一想,洪作便觉得只因刚刚在山岭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就错过了一件大事,于是他连忙加快步伐,拼命跑了起来。其他孩子好像也是一样的想法,大家都不管周围的伙伴,纷纷自顾自地奔跑起来。
不久跑马场便映入眼帘。坡道从山岭一直延伸下来,在通到台地底部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块小小的平地,那里人头攒动。人们无一例外地集中在跑马场正中的空地上,既有人把酒言欢,也有人在各处宴席间来回走动。有三四个卖吃的的小棚子,它们周围的几棵樱花树正好开满了樱花。
洪作他们从路上下到跑马场,进入了人群聚集的地方,这时谁也不说话了。因为要看的东西太多了,没工夫说话。不过他们还是不自觉地走在一起,一齐在人群中移动。
“魔芋!”
走到卖关东煮的棚子前时,幸夫口中突然怪叫一声,之后他把脸转向大家,提议买魔芋吃。谁也没搭话。虽然看着眼前的大锅里热气腾腾地煮着魔芋,孩子们已经想吃得快从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但大家心中都有一个念头:接下来或许还有更美味的东西。
“我要买魔芋。”
幸夫这次用宣告般的语调说道。
“阿婆,魔芋。”
他环视了一圈同伴们的表情,然后对着这家店的主人——一个老太婆说道。
“好嘞。”
老太婆把插在长签子尖端的三角形的魔芋连同签子一起从锅里取了出来,熟练地把魔芋部分伸进装有味噌的海碗里骨碌一转,说道:
“行了。给钱吧。不拿钱不给。”
“我不买了吧。”
幸夫歪着头说道。
“你说什么!你这小鬼。”
老太婆一脸不满地说道。
“对面家的魔芋要大些。”
幸夫说道。他说的没错。在跑马场入口处,也有一家卖关东煮的棚子,那里的魔芋看起来确实要大些。于是老太婆表情吓人地说:
“你这个尿床的小鬼!你是哪家的?”
“杂货店家的。”
孩子中的一人忙不迭地回答。
“杂货店?是汤岛的杂货店吗?”
“嗯。”
这次幸夫点头道。
“难怪你小子这么放肆。——回去告诉你爹。前段时间在你们店里买的钉子差了三根。”
接下来,老太婆环视了一下孩子们的脸,突然把那串魔芋递到洪作面前,说道:
“娃娃,这串给你。不要钱。”
洪作吃了一惊,后退了两三步。酒坊的芳卫伸出手,把老太婆还攥在手里的魔芋一把抢了过来,拿到洪作面前。
“她说给你了,拿着吧。”
芳卫说道。洪作不知道该不该拿,又往后退,这时芳卫手里的魔芋从签子上掉落到了地上。
洪作他们接下来一家家地逛着棚子里的小店。有卖干烧乌贼的,也有卖米粉团子的,结果幸夫买了干烧乌贼,芳卫和洪作买了米粉团子,三人都只买了一个吃,之后就什么也买不起了。当他们什么都买不起了的时候,孩子们才第一次想起了关键问题:自己跑这儿来的目的是看跑马,那马儿在哪儿呢?
在离人群扎堆、酒宴正酣的地方稍远的位置,拴着五六匹马。洪作他们便到那儿去看马,他们时而长时间望着马的长脸,时而绕到背后去比较马尾的长度。往年一般都能聚集十匹以上的马,但今年不知什么原因,只有几匹。但这并不怎么影响跑马时的热闹情景。人们对赛马本身并不那么关心,常常都是在大家都忘了还有赛马时,才有两三匹马跑起来。只要有四五棵满开的樱花树,时不时地来两场所谓的“赛马”,也就足够了。
当染坊家的次男阿清骑着马儿将要开跑时,洪作和幸夫都很紧张。据说阿清是和大见村的泥瓦匠阿辰比赛,洪作他们为了给阿清加油,在人不太多的跑马场北侧占了个地儿,决定在那里给阿清加油鼓劲。
起跑被认为是跑马最难的环节,但是在这场比赛中却一次就成功了。两匹马同时起跑,并驾齐驱。但是过了一会儿不知什么原因,阿辰的马突然停下马蹄不跑了,仿佛要奔天上去似的,它后腿站立,前腿跃在空中翻腾。因为马这一跃,阿辰瞬间跌了下来。人群中一下子发出一阵惊叹声,很多人离开宴席往阿辰跌下马的方向跑去。但当他们看到阿辰毫发无损地站了起来,脸上便一齐浮现出“什么啊?真没意思”的神情,陆续回到自己坐的地方。
这时,染坊家的阿清已经独自绕着跑马场跑了一圈,也许是不过瘾,他又让马跑了一圈。阿清的身影在洪作看来非常飒爽。平时骂他浪荡哥儿和懒汉的大人们,今天也对他交口称赞。
“要是他真的去做骑手的话,阿清那家伙能成为日本第一的骑手吧。”
还有位老人这样说道。为了听到有关阿清的溢美之词,洪作他们一处接一处地在大人们饮酒作乐的地方转悠。
当他们对此感到厌倦后,便耐着性子等着下一场比赛。他们一个劲儿地紧跟在接下来出场的骑手旁边。骑手穿着灯芯绒的漂亮裤子,非常合身,手里拿着皮制的鞭子,一副马上就要出场的打扮。但是他只是在几处席间转悠,在每个地方喝上两口,怎么也不去拴马的地方。正在这时,一个在温泉旅馆做女佣的年轻女人走到洪作身边问道:
“阿洪,听说咲子今天要生宝宝了,真的吗?”
“宝宝?”
洪作还没充分理解对方这话的意思。
“不知道。”
他摇着头,立刻又反问道:
“咲子姐姐要生宝宝了?”
“今天早上,不是说已经开始生了吗?阿洪,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呀,没听说。”
洪作突然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不安。他想,这女子说的大概是真的。咲子如果就要生了的话,那可是件大事情。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多大的事情,但总而言之,这世上正要发生一件大事,这是毋庸置疑的。
洪作口中默念道:
“宝宝!”
他觉得自己必须立刻赶到咲子身边,容不得一刻延迟。于是他向幸夫说道:
“咲子姐姐要生宝宝了。”
幸夫听了,先问了句:
“什么是宝宝?”
接着他自己回答道:
“是婴儿吗?”
“嗯。”
洪作刚一肯定,幸夫便两眼放光地说道:
“那好,我们去看看吧。”
说着便同周围的伙伴们商量:是去看咲子生小孩呢,还是就在这里看跑马。孩子们本就对期待已久的跑马变成了没有比赛,只有大人们愉快歌舞的情景感到了十二分的失望。不过说到失望,其实每年都是如此,只是孩子们经过一年就把这茬给忘了,所有人眼里都只剩下跑马的欢乐。
“看生小孩更有意思。我看过,是生在盒子里。”
粗点心店的平一噘起嘴说道。
“怎么会生到盒子里?是盆子。”
一个人反驳道。
“骗你干什么。就是生在盒子里。我亲眼看到的。”
平一坚称。正在大家争论时,人群中哇的一声沸腾起来,三匹马排成一列,刚刚跑了起来。骑手们都从马背上抬起身来,挥舞着鞭子,不停用力抽打马的屁股。
“这场比赛场面大。”
洪作听到旁边大人这么说,心想原来场面大的比赛就是这样的啊。
比赛一完,孩子们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跑马场。洪作一踏上归途,便心急如焚,想尽早看到咲子生小孩。他想,不跑快点,孩子可能就生下来了。他很想看看咲子是怎样把小孩生下来的,也很想看咲子生下的小孩长什么样。虽然他对村里其他人家的婴儿没有一点兴趣,但若是咲子姐姐的婴儿,情况就略有不同了。
孩子们沿着同一条路又忘我地奔跑起来,两小时前,他们曾从这条路上忘我地跑来。登上山岭之后,他们还是把身体深埋进茅草的原野中休息。来的时候没有风,但是回去时强烈的风把茅草吹得摇晃不停,仿佛要将这阳光也吹散。虽然太阳照在人身上,但当风吹来时,人却冷得不行。
在山岭上休息了一会儿后,孩子们又跑成了一列。风一吹来,这些在山岗的斜坡上奔跑的男孩便前屈着身子蹲在地上,以免被风吹走。
当洪作他们穿过长野村,回到他们居住的久保田时,春天那泛着白色的黄昏正要笼罩村里的街道。
洪作看见了开酒坊的芳卫家那栋矮胖的老旧建筑,以及旁边的老米槠树,感到终于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村子。不光洪作,芳卫和其他孩子们好像也产生了一样的感受,大家纷纷说道:
“我先回趟家。”
好像只有幸夫没有被这恋家之情所迷惑。
“各位,我们接下来是去看生小孩的。”
幸夫一边说着,一边在酒坊前站住,盯着一年级的学生们。
“是吧,阿洪?”
他随后又寻求洪作的赞同。洪作当然想早一点看到咲子生小孩,但是若像幸夫说的那样,这么多的小孩一下子全跑去看咲子分娩,这到底能行吗?对此,洪作没有自信。
“大家都去吗?”
洪作问道。
“是啊。”
幸夫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他们会不会让我们看啊?”
洪作刚一表示疑问,幸夫便说道:
“我们派个探子去侦察一下不就行了吗?”
幸夫口中的“探子”二字一下子给在场的孩子们体内吹入了一股清新的感觉,大家顿时两眼放光。
“我来当探子。”
粗点心店的平一首先报名。
“那你去吧。——去侦察下生没有生。”
听到幸夫这话,平一像是马儿开跑般略微跳了一下,振作了一下身子后,便直接往上家的方向奔去。幸夫有意无意间把咲子的分娩当做了游戏对象,洪作对此心生不满。
“阿洪我去看看便回。”
洪作刚准备走,幸夫便制止了他。
“不行,不行,你这样马上就会被抓住的。他们就是不想让我们看生小孩,才专门挑我们去看跑马的时候生。”
幸夫说道。洪作心想,保不齐真是这样。
“你去给他们说要看婴儿试试,不被你外公外婆狠揍一顿才怪。他们都在那儿看守着呢。”
洪作没办法只好停下脚步。
“那你说怎么办?”
洪作说道。
“大家悄悄地去上家,爬到树上去,注意别被人发现了。爬到树上就看得到二楼了。”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行不行,但是现在这个寥寥数人的小团体由幸夫主导,洪作只能服从幸夫的安排。在看上家的咲子分娩这件事上,洪作的特殊地位本应得到理所当然的承认,但是幸夫却完全视而不见,对此洪作有点生气。
平一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生了。”
“生了?”
幸夫反问道。
“嗯。”
“你怎么知道的?”
“婴儿在哭嘛。”
“真的吗?”
“真的。一去上家侦察,就听见婴儿的哭声。于是我连忙跑回来了。”
平一的报告具有充分的真实性。谁也没能在报告中找到能加以反驳的内容。但是洪作不答应,他觉得不提出异议不行,咲子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时候把小孩生了。
“怎么可能生了?”
洪作说道。但幸夫没有理会洪作的话,他说:
“生了也行,孩子大概还装在盒子里的。我们去看看。平一,你跟我去。我爬到树上去,完了你回来报告洪作。听好了没?你不要爬树。”
说完,幸夫便往上家跑去,平一也跟着跑了起来。洪作自己若是想去,自然也已跑去了,但此时他莫名地害怕起来,不敢靠近上家。这种感觉突如其来。他想,就在刚刚,自己还一心想要尽快看到咲子生小孩,但这种渴望突然就被其他的想法取而代之。洪作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其他孩子似乎比较担心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去看婴儿。他们在一旁争论着:下次该我了;不,该我云云。
不久平一回来了。
“阿幸已经爬上树了。”
平一压低嗓门报告道。听到幸夫爬上了树,洪作站了起来。
“我俩先去,大家随后再来。”
洪作说着,便催促平一和自己同行。他担心平一不肯和自己同去。洪作和平一并肩往上家方向走去。平一是因为做了几次信使,气喘吁吁地跑不动了,而洪作并不累,他不想跑起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正在接近一件可怕的东西。
当他们走到上家旁边的十字路口时,平一停住脚步说道:
“你听,阿洪,听到了吗?”
洪作也停下来竖着耳朵听。然而村里的黄昏非常寂静,不光听不到婴儿的哭声,连一切声音都听不见。
“你听,听到了吗?”
“哪有什么声音啊?”
“听得到啊。这不是听到了吗?”
平一有些急了,他脱下自己的稻草鞋,把它们摆在地上,接着俯下身来趴在地上,用脸贴着草鞋。然后,平一把脸转向右边或左边,每次转了方向都会保持一段时间不动。这动作仿佛在探听地下的微弱声音一般。洪作不相信能从那里听到婴儿的哭声。
“这么做怎么可能听见婴儿的哭声?你傻呀。”
洪作刚说完,平一便说道:
“这样才听得清楚。”
接着他又说:
“听到了,听到了,在哇哇大哭呢。”
说完他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仿佛真的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到了上家门口的石阶那里,洪作决定窥视下家里的情况。虽然里面鸦雀无声,但也并没有达到让人一看就觉得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的程度。洪作又绕去了院子的侧面。
“嘘——”
这时,头顶突然降下这么一个声音。抬头一看,幸夫的身影正趴在柿子树的上方,身体紧贴着树枝。
“你上来。”
幸夫低声说道。洪作学着幸夫,立刻脱下草鞋夹在腰带里,身体紧贴粗糙的树干,手脚并用地不停往上爬。
洪作爬上了柿子树,但是二楼的窗户已被沉沉地关上,什么也看不见。
“这不什么都看不见吗?”
洪作嘴上抗议着,心里反而因为没看到二楼的情景而松了口气。
“我们下去吧。”
洪作话音刚落,便猛然看见两个孩子正要爬旁边的柿子树,三个孩子正要爬石阶边的罗汉松。他们过来的时候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以致洪作刚才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到来。
“什么啊,这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吗?”
最先爬上了旁边柿子树的平一大声叫道。
正在此时,一阵大声的怒吼从后门那边传来。
“喂!你们这些混蛋!”
那是外公文太的声音。一听到骂声,几副小小的身板便一齐争先恐后地要从树上下来。
平一在从柿子树上下来途中滑落地面,摔了个屁股蹲,声音刺耳地大哭起来。洪作听着平一的哭声和树枝折断的声音,与幸夫几乎同时下到地面。
“快跑啊!”
当幸夫这样大喊时,洪作感到自己的后脖颈已经被外公的手抓住。
“混蛋!”
外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洪作听天由命地呆站在那里,脸上响起了一记耳光的声音。
“混蛋,我以前说过多少次了不准爬树。”
文太一边用手巾擦着红红的鼻头一边说道。外公的脸色平时也是出了名地难看,所以他生气时看着也不是特别可怕。但洪作还是吓得缩成一团,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被外公抓住后脖颈。
“我想看看婴儿嘛。”
洪作噘着嘴小声说道。
“婴儿?”
“咲子姐姐已经生了婴儿吧。”
这下文太脸都气歪了。
“还没生。又不是猫生崽子,哪有那么容易就生了。混蛋。”
文太口中不断重复着混蛋,之后又拿两根手指在洪作的额头上戳了一下。
当天深夜,洪作被一阵声音惊醒,那是阿缝婆婆起床后在周围丁零当啷地忙活的声音。
“婆婆,你在做什么?”
洪作躺在被窝里问道。阿缝婆婆往洪作这边看了一眼,说道:
“听说咲子要生了。我现在去一趟,娃娃你睡着。”
仿佛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阿缝婆婆一心一意地收拾着出门的东西。
“阿洪也去。”
洪作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一听婴儿要出生了,洪作无法压抑自己想看的心情。
“不是现在生。去了也看不到。阿洪乖,老老实实地睡吧。如果生了两个,我就给你领一个来。”
阿缝婆婆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束带[110]系在衣服上,并且为了防止头发散掉,还将一张手巾缠在了头上。在洪作看来,阿缝婆婆的形象看起来利落而精干,与此同时,他也不由得感到一种严峻的事态正向上家步步逼来。
“阿洪也要去。”
“别人生孩子,小孩子去不好。你今晚老老实实地等着。明天早上我给你看。”
阿缝婆婆不容分说地说道。
“平时大话吹破了天。婆婆我不去的话,连个孩子都生不下来。”
阿缝婆婆一边说着一边熄灭了煤油灯,就这么下楼梯走了。洪作虽然一个人被留在漆黑的土仓里,但并不觉得那么害怕。因为一个婴儿即将诞生,所以这黑暗也让人觉得与往日完全不同。阿缝婆婆出去后不久,远方传来了鸡鸣声,让人不禁感到黎明已近。洪作钻出被窝,把土仓那沉重的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往外瞧。外面还是一片黑暗。
洪作从未像那一晚般急切地期盼早晨的到来。初生的婴儿长什么样?一想到这个,洪作便想尽快去看看,他感到自己已经无法压抑这个念头。然而当黎明真的到来时,洪作却再次进入梦乡。
洪作看到咲子产下的男婴,已是差不多一周以后的事情。这个叫做婴儿的小人儿突然降生到这个世界令洪作感到不可思议,咲子为什么会生下这婴儿的来龙去脉也让洪作摸不着头脑。从婴儿诞生那日起一直到看到婴儿的前一天,洪作去了上家几次,但是只略微听到一些像是婴儿哭的声音,自己想看婴儿的愿望并没有得到满足。外公也好,外婆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都对洪作说着同一句话:
“到别处去。”
想把洪作赶走。洪作觉得上家的这些人从婴儿诞生时起,一下子全都变坏了。
到了第五天,洪作从学校回来经过上家门前时,外婆阿种瞅见了他,招呼他道:
“阿洪,想不想看婴儿?”
“不想看。”
洪作说道。因为之前一直不让看,洪作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但更重要的是,当被对方主动问自己想不想看婴儿时,洪作突然觉得羞怯起来。洪作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和这么一个从未见过的婴儿相见。
“别这么说,阿洪,我让你看看吧。”
外婆阿种笑着说道。洪作仍只是说道:
“不想看。”
他脸上的表情和口中的语气,都显得非常认真。
婴儿出生的第一周,在他被取名叫俊之那天,洪作被阿缝婆婆叫去上家跑腿,当他从房前的院子绕到廊子去时,和在起居室里抱着婴儿的咲子猛然遇见。
“阿洪。”
咲子说着,把手中抱着的婴儿往洪作这边一探。
洪作小心翼翼地伸头往这个小生命的脸上看去,只看到一团小小的肉坨坨,根本不能想象这竟是人类的小孩。他非但不和自己说话,连是活的还是死的都不清楚。
“什么啊,这就是婴儿吗?”
洪作说着,马上后退了两三步。看久了他觉得瘆得慌。
“这是你的表弟。”
“我不要。”
“不要也是你表弟呀。”
咲子说着,忽地站起身来,上楼梯去二楼了。洪作在那一瞬间,清楚地感到这婴儿夺走了咲子对自己的爱。咲子大概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疼爱自己了。那好,既然如此,我也不会疼爱这个婴儿,洪作这么想着。
那天晚上,洪作在吃晚饭时说:
“真是个奇怪的婴儿。”
阿缝婆婆接着说道:
“说得对。不可能生出什么好婴儿。因为是咲子那丫头生的。”
咲子生产那天,阿缝婆婆出门去上家时,满以为自己将要承担接生的大任,结果却被西平一个做接生婆的年轻女人抢了活儿。因为这件事,阿缝婆婆现在无论是对咲子,还是对咲子生的婴儿,都没有好感。
大泷村一家农户的小孩——五年级的正吉突然失踪了,这件怪事发生的时候,距离四月三日的跑马已经差不多过了二十天。对洪作他们来说,这年四月要操心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正吉失踪一事在全村闹得沸沸扬扬。他具体是在哪里失踪的还不清楚,但综合许多人的说法来看,应该是正吉那天从学校回来,说要去后山砍柴便一个人出了家门,之后便一直没再回来。
正吉不见了的第二天,事件引发的骚动波及了整个村子。村里人都纷纷嘀咕着神隐[111]一词。小学里也是一样,学生们因为这个事件完全失去了淡定。连在运动场时,学生们都不自觉地聚成一团活动,以保护自己不要成为接下来的牺牲者。洪作没有和这个叫正吉的男孩说过话。这个男孩身材高大,让人觉得有点不太机灵,在学校成绩不好,虽也说不上调皮,但是两只小眼睛总是泛着恶意的目光。
洪作对正吉没有好感。那是因为差不多半年前,洪作在校门口毫无理由地被迎面过来的正吉打了一下右脸。对这个一言不发上来就打人耳光,然后扬长而去的高年级学生,洪作不可能产生什么好感。因此,当他听到正吉遭遇神隐的消息时,并不那么同情他,反而觉得定是这男孩的胡作非为招来了神灵的惩罚。
这天学校放学后,孩子们聚集在油菜花初开的田地里,他们没有放风筝——从正月里开始一直流行这个,而是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劲儿地热烈讨论着神隐的话题。因为村里的大人们一大早便进山去找正吉了,村里——也许是错觉——一片寂静冷清。孩子们决定今天不放风筝了,取而代之的活动是去侦察关户家的一个女人——村民称她阿金[112]——的行动。关户家就在洪作家后门的对面,那个叫阿金的女人总是到流经洪作家宅地的小河里洗餐具和衣服等等。阿金和谁都不说话。据说她年轻时遭遇过神隐,虽然一周后人们在天城山山岭附近的杂木林中发现了她,但打那以后,她就变得痴呆起来。正吉遭遇神隐的事件使孩子们忽然想起了平素从未关注过的阿金。
侦察的任务还是像往常一样,交给了粗点心店的平一。平一沿着田间小道跑了过去,不久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水车作坊旁边。正当大家还不确定他到没到关户家的时候,他已经喘着粗气回来了。
“阿金现在往长野那边走去了,还带了把镰刀。”
这个报告足以引起在场的孩子们的关心。
“她去长野干什么呢?”
“肯定不是去长野,是去庚申塔[113]后面的山里了吧。”
“去山里干什么?”
“她带着镰刀吗?”
“带着镰刀是去砍头吧。”
大家一听最后这位孩子的话,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孩子们不禁想到,曾经遭遇神隐的阿金带着镰刀去庚申塔后面的山里,看来似乎和正吉的事件有些关联。
幸夫、芳卫、龟男、阿茂,还有洪作打头阵,十几个孩子开始沿着通往长野村的街道奔跑。和他们想的一样,穿着干活的衣服的阿金在庚申塔前右转,走上了通往后山的岔路。孩子们和阿金保持着不至于把她跟丢的距离,排成一列沿着山坡的狭窄道路向上爬。这山——也可以说是山丘——很矮,爬上顶端要不了多长时间。
也不清楚阿金是否知道孩子们正跟在自己后面,她一次也没回头看,登上山顶之后,她在那里伸着腰休息了一下,便立刻沿着山的另一侧斜坡下去了。孩子们进行着一样的行动。有个一年级学生说自己想回家了,但幸夫没有准许。
从山上下到山底,便到了一处四面环山的小小平地,紫云英的紫色和油菜花的黄色装扮着上面的几块田地,仿佛铺着漂亮的地毯。洪作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心想,在这山间竟然藏着这样漂亮的秘境。孩子们站在山坡上,注视着下到这漂亮的地毯上的阿金,看她要干什么。但是阿金什么都没干。她在紫云英盛开的田间找了个坐处坐下,从包袱里取出饭团吃了起来。
“什么啊,她在吃便当吗?”
阿茂的语气中带着失望。
“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唤出正吉,砍他脑袋了啊?”
幸夫这么说着,又命令道:
“大家都藏在这里好好盯着。听好了,在我发出信号之前,谁都不许出来。”
孩子们照办了。他们各自坐下,只顾盯着阿金那正在吃便当的小小身影,一言不发。
洪作也相信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围绕阿金发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洪作心中满怀期待,视线一刻不曾离开阿金。阿金每次把饭团拿到嘴边,就开始漫长的咀嚼,要过很久才会又一次把饭团拿到嘴边。从她那缓慢的动作推测,要吃完便当似乎得花很长时间。
然而看着这样的阿金,洪作幼小的心中竟没有感到一丝腻烦。在这万籁俱寂名副其实的山间田地里,阿金沐浴着春日的阳光,坐在紫云英的花丛中无比悠闲地吃着便当。
“我们回家吧。”
又一个人——不是刚才说话的那人——说道。
“不行,不行。”
这次龟男制止道。这时,平一报告道:
“这里有个土蜂的巢,大家注意,我要捅了。”
话音刚落,平一口中便传来了尖利的叫声:
“哇!”
洪作回头往平一那边一看,便立刻站了起来。他看见几十只蜂儿聚在一起,如同成群的蚋虫般在平一的头上飞舞。
洪作拼命地跑下山坡。在他前面是连滚带爬逃下山的芳卫和幸夫。在他背后应该还跟着很多孩子,但洪作没工夫去理会这些。
洪作感到不断有蜂儿微弱的嗡嗡声在身边响起。
“把褂子[114]披上。”
有人喊了一声。洪作便把外褂的下摆翻了起来,从后面把头盖住。
孩子们跑下山来到阿金所在的田地,沿着田间小路胡乱奔跑。接下来,他们打算沿着一条路口开在盆地西边的小道逃离这个被山环绕的小小盆地。除了走那条小道,要逃离这个盆地都得翻山。
洪作两次绊倒在田坎上,但他立刻跳起来继续拼命跑。他好不容易跑进一块广阔的田地,看见了前方的一段街道——那是自己熟悉的通往长野的道路。这时,他才有工夫观察下自己的前后方。洪作吃了一惊:在自己前方和自己一道奔跑的人竟然是阿金。芳卫跑在阿金前面,几个孩子跑在更远的前面,而幸夫又跑在更前面。
他们终于跑到了街道上,幸夫大口喘着粗气站在那里。在他周围,站着同样气喘吁吁的低年级学生。平一用手捂着额头,用最大的声音哭泣着。哭的不只平一,两个一年级学生也在放声大哭,仿佛在和平一一争高下。
“你过来。”
阿金抓住平一的袖子。这应该是洪作第一次听到阿金的声音。他想,阿金原来还是要说话的啊。平一发现抓住自己袖子的是阿金后,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情,手脚乱舞,哭喊得比刚才更大声了。
阿金轻松地把挣扎着的平一拉到自己身边,把平一的身体抱在自己胳膊里,用自己的嘴贴着平一的额头。平一扯着最大的嗓门,拼了命地叫喊着。
“救我呀。”
洪作听到平一口中传出了这样的叫声。
阿金用嘴吸着平一额头上被蜂蜇的地方,吸了好几次,完了她说:
“这下应该行了。”
接着她用手掌在平一额头上用力拍了一下。重获自由的平一踉跄了两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孩子们一股脑地往村子的方向逃去。他们心想,再犹犹豫豫的话,下一个被阿金抓住的就是自己了。
人们发现神隐的正吉,是在他失踪那天起的第三天傍晚。离汤川村小一里的地方是新田村。据说那天一个新田的村民干完山里的活回家,在穿过杉树林时,发现了坐在圆木上发呆的正吉。那天从各村出发的队伍为了搜索正吉,闯入了天城山深处,没想到正吉竟然就在天城山山脚的杉树林中,距离村子咫尺之遥的。正吉因为没吃东西已经走不动了,便被新田村的那位村民背着,暂时送到了附近的农家安置,在那里过上一晚,第二天再被送回大泷村他自己家。
正吉被发现是在下午五点左右,消息在当晚便传遍了各村。洪作也在那晚从阿缝婆婆口中听到了消息。洪作那晚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洪作醒得比平日早。在阿缝婆婆起床的同时,洪作也离开了被窝。在土仓旁边的小河里洗过脸,洪作就直接绕过正屋旁边往旧道去了。接着他就遇见了拿着布手巾来小河洗脸的幸夫。幸夫很少起得这么早,他和洪作一样,也是因为听到遭遇神隐的正吉被找到了而兴奋不已。
“我们去看看正吉吧。”
幸夫说道。
“嗯,走。”
洪作答道。
今天两个人都起得特别早,离吃早饭还有很多时间。并且若是跑着去大泷村的正吉家,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到。
洪作和幸夫跑在宿村的街道时,有的人家的前门还紧闭着。中途有其他孩子加入进来,每次一两人。等他们到了正吉家门前时,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他们围着正吉家绕了一圈,但不管是房前还是屋后都没有正吉家里人的身影。五个孩子从正门进到房内地板前的裸地,从那又穿到后门。家里一个人没有。这时大泷村的孩子们来了,告诉他们正吉在新田村的农家待了一晚,接下来才会被送过来。
“我们去新田吧。”
幸夫这么一说,其他孩子们都表示赞成,同去的又增加了两三人。然后,一行七八个孩子,沿下田街道往新田村赶。他们有时跑,有时走。途中,洪作想起了阿缝婆婆每早给他做的味噌汤的香味,这么一想便立刻觉得饿了。
进入新田村后,孩子们立刻赶往正吉还在睡觉的那户很小的农家。许多村民已经聚集在那家跟前。在一大群男人之间,也夹杂着女人和孩子们。幸夫和洪作决定模仿那群男人,蹲在路旁等正吉从那户人家出来。但是左等右等,完全没看到正吉的影子。大人们时不时地走进房子,然后出来,又蹲在路边。这时,几个女人们搬来了分发给大家的饭团。大人们一人领了一个,把饭团送进嘴里,但是孩子们没有份。
幸夫和洪作被夹在吃着饭团的大人们中间,任凭时间极其无聊而又毫无价值地白白流逝。这时,大人们又开始商量,说是要先去昨天发现正吉的那片杉树林祈祷,以感谢神隐的小孩被找到,完了回到这里,再把正吉送出来。洪作和幸夫从大人们口中听到此事,觉得很没意思,但当一群十人左右的大人迈步出发时,两人还是加入其中,同他们一道走了起来。
到杉树林要走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洪作和幸夫不想漏掉大人们说的每一个字,不停地张望着身边大人们的脸,他们一边看看这人,又看看那人,一边不停地小跑。不跑的话,便跟不上大人们的脚步。在快到杉树林的时候,那群大人里面终于有人发现了洪作和幸夫两人的存在。
“你们俩是干吗的?”
他问。
“你们是哪里的小鬼?”
另一个大人停下脚步问道。
“久保田的。”
幸夫回答。
“久保田?!”
对方发出了大吃一惊的声音,
“你们不用上学的吗?混蛋!”
接着又立刻怒吼道:
“滚回去!”
因为对方太过气势汹汹,幸夫和洪作便离开了那群大人,移动到了路边。这时洪作和幸夫才发现,除了自己二人,这里没有一个孩子。一起跑来新田的孩子们也不知什么时候抛下两人自个儿回去了。
两人没有办法,又回到了正吉还在睡觉的那户农家。农家前面聚集的大人比刚才还多,他们一边吵吵嚷嚷,一边大嚼着分发的饭团,喝着茶水。两人在大人中间又待了一会儿。其间,他们也不是对学校那边的事情毫不在意。现在可能快到上学的时间了,或许早就过了上学的时间了。
洪作虽想告诉幸夫自己的担心,但总有些不敢说出口。幸夫这边好像也还是有点担心这事儿,他向洪作说道:
“即使惹老师生气,但还是应该来看神隐的正吉。是吧,阿洪?”
“是啊,这样更好。”
洪作也这么说道。这样做到底好是不好,其实洪作心中甚是没底,但是,他的内心却驱使他不这么说不行。幸夫和洪作不管刮风下雨,无论什么样的日子都几乎每天在一起玩耍,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互相肯定对方的意见。
“正吉马上就要出来了。我们一起看着吧。”
幸夫说道。
“不看可就亏了。”
洪作说道,接着他又补充道:
“马上就有好戏看了。正吉一出来,大家就会哇哇大叫着逃跑。”
幸夫接着说:
“他们跑的时候会丢下饭团。这样,我就把它们吃了。”
一说到吃饭团,洪作感到自己嘴里淌着酸甜的唾液。他想,自己是真的饿了。
等着等着,洪作的心情逐渐变得绝望,他感到事情已无可挽回。现在去学校老师大概不会轻饶他们。之前自己可是从未有过上课迟到之类的情况。洪作担心的不只是学校,他眼前浮现出急红了眼四处寻找自己的阿缝婆婆的身影。但是,洪作还是坐在地上,两手抱住两膝努力稳住自己。幸夫也采取了同一姿势,但他的身体不断微微颤抖。两人都没有站起来。他们莫名地不想站起来。他们一直漠然地盯着大人们吞咽饭团的身影,仿佛那是看不厌的景象。
“那个大叔吃了三个。”
幸夫时不时地这般说道。
这时,去杉树林祈祷的那群大人好像回来了,聚集在那户农家门前的大人数量一下子又增加了。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一个女人盘问道。
“不去上学,在干什么?”
听到她这么说,再加上先前的事情,洪作和幸夫同时站了起来。这时,洪作才说道:
“我们回去吧。”
“嗯,回吧。”
幸夫也说道。两人离开了农家门前,往街道去了。他们奔跑着来到了街道,但一上街道,两人便慢吞吞地走了起来。太阳已经升上了头顶。两人一方面腹中饥饿,另一方面因为接下来要去学校,心中不免感到几分沉重。从这时起,两人便不再说话,沉默地并排走着。两人走了几町远,再过一座小土桥就进入大泷村时,幸夫突然站住了。然后他说:
“哎呀,对面过来的不是校长老师吗?”
洪作被幸夫的话吓了一跳。果然从对面快步走来的人很像伯父石守校长。向前倾着身子的走路姿势也非常相似[115]。洪作和幸夫茫然地呆立在原地,直到那人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近,变大了一圈。
“就是校长老师。怎么办?”
幸夫把脸转向洪作。对于这个问题,洪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完全无法判断怎么做才好。路就只有这一条,一边是山一边是崖,无可藏身之处。就这么走下去,只能撞见石守校长。
“阿洪,怎么办?”
幸夫半带哭腔,神情真切地问道。洪作心想,现在除了退回刚才过来的路,两人没有其他办法。洪作突然来了个向后转,对幸夫命令般地说道:
“跑啊。”
“好。”
幸夫应了一声便跑了起来。洪作也跑了起来。洪作跑了一下便觉得喘不上气,侧腹部疼痛,但他还是忍着继续跑。他对自己说,这种情形下,再怎么难受都不能停。但在跑了两三町后,幸夫停下了脚步,一边大口呼吸一边蹲在了路边。洪作也学着幸夫同样蹲下。两人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同时站了起来。因为他们和石守校长的距离又缩短了,不得不再次起身。
两人又跑了起来。然后跑了一会儿又坐在路边休息。这样重复了四五次,洪作开始觉得难受得不行。
“阿幸,我不舒服。”
洪作这么说道。本来幸夫已经心情沮丧到说不出话来,完全没了平时的影子,但一听这话,他那原本生气勃勃的表情突然又回到了脸上。幸夫呼呼地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往四下望去。看来他似乎下定决心,现在要勇敢地与接二连三降临到身上的苦难抗争。
“我们藏到那里去。”
幸夫指着一个地方说道。洪作看到那是一片离得很远,位于前方山崖侧的树林,当然不是正吉被找到的那片林子,但同样也是一片茂密的杉树林。
原先坐着的洪作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想,不管怎样,自己先得走到那儿去。洪作走走跑跑了一町左右,又蹲在了路边。他觉得想吐,试着吐了一下,结果喉咙里什么都没吐出来,没办法只得继续走。他必须缩短和幸夫的距离。幸夫走到杉树林那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道路,一个劲儿地往杉树林里钻去。
洪作好不容易走到杉树林那里。
——阿洪!
从树林里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幸夫的呼喊声。洪作也学着幸夫,钻进杉树林中——那片树林带着舒缓的坡度一直延伸到河边。洪作感到凉飕飕的空气一下包围了自己,地面铺满落叶,那又冷又湿的感触透过稻草鞋传到了自己的双脚。
洪作扶住一棵杉树,然后又扑向另一棵杉树,仿佛把自己的身体抛出去似的。不这样他就没法移动身子。当他扶着不知第几棵杉树时,再也动不了了,身体就那么一点点地往下滑,坐在了地面上。
洪作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远去。洪作看到头顶有无数细长的杉树树干,高得仿佛触到了天上,他还看到这些枝干相互交错,形成了各种莫名其妙的形状。洪作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要轻松些。
——阿洪!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幸夫呼唤自己的声音,可洪作已经无力回答了。
——阿洪!
这次幸夫的声音在洪作的耳边清晰地响起。与此同时,幸夫的脸清楚地出现在洪作眼前,他正直挺挺地站在自己的头这边,从上面俯视着躺倒的自己。
洪作感觉心情轻松多了,但当他想抬起头时,却感到眼前无比眩晕。
“我不舒服。”
洪作向幸夫诉说道。幸夫并没有回应洪作,只是一言不发地从上面盯着洪作的脸,不久幸夫的脸完全变成了一副哭相。有几次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放声大哭了,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不久,洪作身边响起了幸夫活动的沙沙声响,幸夫离开了他,但一会儿又回来了。
“校长老师走了。他肯定是去带正吉回去。”
他这么说道。洪作心想,如此说来,事情肯定是这样。
洪作直起上半身坐了起来。虽然还是不舒服,但没刚才厉害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法站起来走。他担心这样做可能会让自己再次失去意识。幸夫又离开了洪作。幸夫一走,洪作便陷入不安。
——阿幸,阿幸!
洪作叫道。他自己也不由得感到自己的叫声是多么虚弱。过了一会儿,幸夫回来了,他好像要发出嘘——的声音般,压低嗓门说道:
“正吉马上就要从那边经过了。在正吉被带走之前,我们就待在这里吧。行不?”
然后,他又离开了洪作。幸夫时不时地回来,每次都报告路上的情况。
“大泷的那群人和公所的老大爷刚刚走过去了。”
或是,
“正吉家的姐姐拿着包袱过去了。”
或是,
“我妈刚才也过去了。”
幸夫分好几次报告了这些情况。洪作除了身体发冷之外,其余的都不那么难受了。自己伸展着身子长长地躺直在地上,听着幸夫时不时过来报告情况,这样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难受和讨厌,甚至说这时的心情是悠然自得的。只有一点让他受不了,那便是因为衣服已经完全湿了而身体发冷。
——好多人带着正吉过来了。木工阿义背着他的。现在他们正在路边休息,你来看看吧。
不知第几次时,幸夫这么说道。但是洪作实在没精神去看,也不想看。他想,就在这里躺着挺好。又过了一会儿,幸夫又来报告。
——这次换消防班长阿秀背了。
或是,
——正吉撒了尿。
等等。幸夫每次都带着这些零碎的报告来到洪作身边,然后马上又离开。最后他带来了石守校长回去了的报告,然后说道:
“我们也回去吧。”
洪作直起上半身坐了起来,又仰面躺了下去,还是躺下更轻松。
洪作躺下之后,幸夫久久地站在那里俯视着洪作,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这转变来得如此突然,毫无征兆。幸夫平时即使打架打得流眼泪,也绝不会哭出声来,对幸夫而言,这种大哭实在少有。洪作躺在地上仰视着幸夫那抽泣着哭出声来的脸,他觉得幸夫的哭泣有点令人费解。他想,为什么幸夫会哭成这样?幸夫尽情地哭着,哭完便一言不发地从洪作身边离开了。这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当洪作明白了幸夫不会再回来之后,一下子坐了起来。他不想一个人被扔在这种地方。洪作站起来后,身子摇摇晃晃地在杉树林中胡乱走着。
洪作现在既不难受,也不想吐了,就是觉得一双脚总是站不稳。洪作和刚才进入树林时一样,迈着蹒跚的步伐,仿佛把身体抛出去般,从一根杉树树干扑向另一根。但无论他怎么走也走不到街道。洪作时不时地就这么扶着杉树休息。不知什么时候,他口中发出了哭声。这有节奏的哭声让人觉得并不那么悲伤,而是自然而然发出的。洪作一会儿走,一会儿坐在圆木上休息。因为这里无论往哪边看,到处都耸立着一样的杉树,洪作完全辨不清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洪作哭累了,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不久就要天黑了吧,洪作心想。一想到夜幕降临,洪作便被恐惧紧紧抓住。正在这时,洪作突然听到很多人在“阿洪,阿洪”地喊自己名字。那声音听起来很远。洪作呆立在杉树林中,模模糊糊听到了几声呼喊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最初听起来分散而微弱,后来逐渐变大起来。
——阿洪,阿洪!
洪作没有出声。虽然他想回应,但是声音仿佛在喉咙里卡住了似的,怎么也发不出来。不久,众人一度变大的声音又变小了去。从这时起,洪作的脑子便一片空白,他摇摇晃晃地在树林中走着。他已经没法思考,也不再感到恐惧和悲伤。
洪作再次听见“阿洪”的喊声,已经是过了很久。他坐在树的根部。
——阿洪!
——阿洪!
对此,他只是不断吸吸鼻子,然后嘴里发出低沉的哭声。不久,洪作听到有人在离他相当近的地方大喊,
——阿洪!
然后接着,一声喊叫回荡在杉树林中,
——找到了!
不久,洪作便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很多人踩着落叶赶来的脚步声。
——阿洪!
洪作在听到喊声的同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个人用手抱起。然后,他用那失去焦点的眼睛,看着几个人围住自己,吵吵嚷嚷地说着什么。接着,洪作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软绵绵地浮在半空,被一个人背在了背上。
洪作很长时间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途中他感觉到有人往自己的口中硬喂了些糖水,而自己这时还趴在别人背上。当甘甜的液体渗透到了身体里,洪作恢复了一些精神。接下来,洪作被人背着在路上又颠簸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这样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地方,第二次有人喂了洪作糖水。这次,他在喝完小茶盅里那温热甘甜的糖水后,第一次说话了:
“我还要喝。”
喝完第二盅糖水后,洪作便没再闭上眼睛。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被久保田的青年背着,正要从大泷村走进宿村。
洪作又发现有几个大人和很多孩子跟在自己后面。他的左右都是孩子们。在这些孩子中,洪作也看见了幸夫,然后,还有和幸夫并行的幸夫父亲。
——混蛋!
幸夫父亲骂着幸夫,敲打着他的脑袋。在这么多孩子里,只有幸夫看起来无精打采。
一进入宿村,洪作便闭上了眼。每户人家前面都站着人,大家都给自己打招呼实在令人难为情。不久,一行人从新道踏上了旧道。洪作看见上家门前站着几个男女,都是平常早晚见得着的附近的人们。
洪作被送到了上家里面。当他在地板框那里被放下来时,很多人盯着自己看,于是洪作还是难为情地闭上了眼睛。然后,他闭着眼说道:
“糖水。”
阿缝婆婆把糖水端了过来。
“阿洪,甜甜的热糖水来了。”
阿缝婆婆这样说着,把装着糖水的茶盅递了过去。
“就算这事儿过了,今后也别再跟幸夫这些傻瓜们玩了。”
阿缝婆婆正这么说着,当事人幸夫便被他父亲领着过来了。
“快道歉吧。”
听到父亲的命令,幸夫略微地低了下头。
“还不够,继续道歉。”
外婆阿种也给幸夫做了碗糖水过来。幸夫怕被责骂,环视了一圈周围人的脸色之后,才从阿种手里接过碗来。然后他一边往上翻着眼珠看着洪作,一边喝下了糖水。
在上家休息了一会儿后,洪作被送回了土仓。回到土仓时已经接近傍晚。那天晚上,土仓里来了几个前来慰问的客人。他们寒暄的话语从楼下传到了洪作的耳朵里。比如:真是危险,还好没有被掳走[116],没事真是太好了;怎么偏偏让洪作这样的孩子遇上神隐;等等。其中还有个女人上到二楼来,伸头盯着洪作的脸看了看才回去。校长石守森之进也来了。当洪作得知伯父来了后,不由得在被窝里吓得发抖。石守校长什么也没说,坐在洪作枕边喝了不少茶水,然后对着一个来慰问的客人说:
“这孩子这么羸弱,将来真让人担心啊。即便是天狗[117],如果觉得这孩子没啥吃头,也就懒得搭理了。”
说完,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就这么回去了。
洪作一直熟睡到第二天的下午。醒来之后,洪作一直能够听见孩子们的吵闹声从土仓周围传来。
洪作从被窝里爬起来,想着自己也到外面去,但阿缝婆婆严禁他从被窝里出来。只有当阿缝婆婆到楼下去时,洪作才从被窝里爬出来,从安着铁窗格的小窗户向外张望。在他看来,孩子们欢跑在晚春田野里的身影是那么生气勃勃。一个孩子发现了从窗户里向外张望的洪作,便告诉了其他孩子,于是孩子们停下了玩耍,发出哇的喊声,一下子聚集到了窗户的正下方。幸夫也夹在那群孩子中。他们一齐仰着头,看稀奇似的注视着洪作。
“阿幸。”
洪作刚一打招呼,孩子们便调转身子争先恐后地逃开了。洪作看见他们晃动着脑袋一溜烟地跑掉了,连幸夫也是如此。洪作那天在土仓中躺了一整日,他时不时地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口望着外面春天的田野,明亮的夕阳正在那里缓缓落下,这情景和土仓里面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