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五月的一天,正上课时,做杂工的大叔走进教室,来到教师身边低声耳语着什么。教师听了大大地点着头,等杂工出了教室,便叫了洪作和阿光的名字,让他们现在马上回家。

洪作和阿光之前从没受过这种待遇,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他学生们则开始纷纷议论,有人说是上家的曾外祖母死了,有人说是背家的婆婆死了。确实,学生中途不上课了赶回家去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家里有人过世了。所以洪作也像同学们议论的那样,想到家中定是有谁突遭变故,不是曾外祖母阿品婆婆,就是阿缝婆婆。

洪作出了教室就跑到学校门口,在那里等着跟在后面的阿光。阿光似乎察觉到了事态非同小可,一脸严肃地抱着装了教科书的包袱跑到洪作跟前。在洪作看来,阿光的脸色发青。也许是校门旁树上那些正要萌发的绿叶的反光让阿光的脸色看起来这样。

“是祖姥姥死了吧。”

洪作话音刚落,阿光就大大地摇着头说道:

“祖姥姥才不会死,是阿缝婆婆吧。”

当阿光口中说出阿缝婆婆的名字时,洪作感到血液正从自己的脸上褪去。这种事情怎么能发生呢?阿缝婆婆的身影从自己面前消失,这种岂有此理的事情怎么能发生呢?洪作带着恨意瞪着阿光,说道:

“老不死的祖姥姥终于死了,肯定是这样。”

说完,他扔下阿光迈步离开。洪作没有直接跑回土仓的劲头,决定先去上家看看。虽然上家房前一个人也没有,但一打开正门,立刻就能感到这个家里出了变故。几个附近人家的女人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幸夫的母亲一看到洪作和阿光,便说道:

“你们祖姥姥快不行了。你们快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洪作心想,果然是曾外祖母,幸好不是阿缝婆婆。他松了口气,感到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洪作立刻上了二楼。在二楼他看到了外公文太、外婆阿种、咲子,还有几个男女——他们是和上家有来往的亲戚。大家都老老实实地注视着躺在被子里的阿品婆婆的脸。洪作和阿光两人也坐在了阿品婆婆枕边。

“你们两个都好好看下祖姥姥的脸吧。”

外婆阿种说道。在洪作看来,曾外祖母的脸和之前一点变化也没有。平时那张皱巴巴的脸就已经缩小到一个拳头大了,看着完全不像活人脸,仿佛一件装饰品什么的。

“死了吗?”

洪作问道。

“你这话,哎。”

外婆阿种责备道,但文太却回答:

“还没死,但是快了。”

在座的所有人脸上都是一副老实的神情,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悲伤。马上要死了吗?马上要死了吗?看来大家好像都在等着阿品婆婆断气的瞬间。洪作也在那里安静地坐了十分钟左右,正当他耐不住要站起来的时候,一个亲戚阿姨突然说道:

“婆婆好像咽气了。”

此言一出,先前满座鸦雀无声的气氛便有了些许变化。外公和外婆交替着把脸凑近曾祖母的脸,或是摸摸她手上的脉搏,然后外婆宣布般地说道:

“婆婆已经去世了,寿终正寝。”

几个人从坐的地方站起身来,下楼去了。

洪作并不觉得曾外祖母死了,他无法相信曾外祖母在那一瞬间的前后,分别处于生和死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洪作也下楼去了,每时每刻,家里都因为附近赶来的人们而不断变得更吵,洪作立刻离开了上家。

洪作回到土仓,本想告诉阿缝婆婆阿品婆婆死了,但却没见到她的身影。她已经到上家的厨房去帮忙了,可能在上家时洪作没有注意到。洪作觉得,因为曾外祖母的死,自己竟被置于无所事事的时间之中。玩伴们都还在学校里上课,无论去哪儿都找不到同伴们的身影。

洪作坐在土仓的石阶上,长时间地发呆。若去上家的话,那里倒是挤满了人非常热闹,但他知道没有大人会搭理他。洪作沐浴着五月既不热又不冷的阳光,手里空有大把极其无聊的时间。这时,他想再去看一次曾外祖母的脸。他想再次亲眼确认她是不是真死了。

洪作又往上家去了。就这么短短一会儿,上家已经被前来吊唁和帮忙的男男女女挤得水泄不通了。洪作在大人们中间发现了阿光,便说道:

“我们去看看祖姥姥的脸吧。”

阿光难得地顺从地点了点头,自己先上了二楼。二楼和刚才相比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房间里已经搭起了盖着白布的祭坛,几支线香冒出的烟弥漫在室内。洪作和阿光也像其他吊唁的男女一样,揭开盖在曾外祖母脸上的白布,用湿棉花给她润润嘴唇。阿品婆婆现在已经完全是一副死者的容貌了,面色如土,嘴唇略微僵硬地闭着。

洪作对阿光说:

“去我家玩吧。”

对于这个建议,阿光也顺从地点了点头。

洪作回到了土仓,阿光也追赶似的跟在他后边来了。洪作和阿光两人已经好久没在一起玩了。直到一年前,两人还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但大约从去年夏天开始,事情突然有了变化,洪作变得只和男性小伙伴们一起玩耍,阿光也避开洪作,只和女性小伙伴们一起玩了。并且一直以来,两人的关系总有些不好。洪作觉得阿光的所作所为带着坏心思。阿缝婆婆和洪作两人的共同生活成了横亘在洪作与上家之间的一条冷冰冰的鸿沟,阿光对洪作的态度,就是这“上家”和“背家”间氛围的当然反映。但不知为何,阿光今天的态度却与往日不一样。

洪作说要换种南天竹,阿光便立刻听令,把靠在土仓旁边的铁锹拿了过来。两人从正屋的院子里拔了几棵小小的南天竹出来,拿去种在水车作坊旁边的田地一角。直到幸夫等一众玩伴放了学过来,洪作一直和阿光愉快地玩耍着,这实在是久违的场景了。阿光没有不听洪作话,洪作也没有敲打或推倒阿光。

孩子们因为上家的祖姥姥去世而莫名地兴致高涨。那些大人间的对话,被孩子们像模像样地搬到了自己嘴里,比如:丧事是几号;丧事上要招待包子;不,不是包子,是模子打的点心[118];等等。孩子们虽然聚在土仓旁边玩耍,但时不时会有孩子去上家门前看热闹。

办喜事时,孩子们也能吃上主家招待的饭,但办丧事时,只有大人们被招待着吃饭喝酒,孩子们遭到了完全忽视。因此对于孩子来说,丧事比不上喜事有魅力,但比起什么事都没有,孩子们还是为有丧事感到兴致高涨,内心充实。并且最关键的是,运送死者灵柩前往熊野山墓地的送葬队伍足以吸引孩子们的兴趣。当孩子们得知上家祖姥姥的丧事是第二天后,他们想了想距离办丧事的时间还有多长,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扮丧事”。他们口中纷纷“锵啷,锵啷”地模拟着送葬时的锣声,边这么念着边围着上家周围跑。

洪作白天一直在玩这个游戏,到了傍晚,阿缝婆婆亲手给他换了身衣服,然后洪作就往上家去了。洪作和阿光一起在厨房里一处拥挤的地方吃了东西,因为听说接下来就要开始念经了,他们便上了安放着曾外祖母遗体的二楼。二楼上人们已经挤得挪不动身子了。人群中,洪作还看到了伯父石守森之进的面孔。

洪作和阿光被夹在大人们中间,一脸老实地等着人们开始念经,却迟迟没有动静。等到僧人来了开始念经时,洪作和阿光已经一起钻进了放东西的房间。他们爬上众多被子堆成的小山,躺在上面。家里被人们挤得满满当当,一直人声鼎沸。洪作在上面躺着躺着便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当洪作醒来时,他听到村里的老太婆们跟着僧人念经——先前等得好苦——的声音,那舒缓的韵律在家中流淌。

洪作长时间专注地听着。在这念经声中,洪作脑海中浮现出躺在二楼的曾外祖母的面孔。阿品婆婆整天像个装饰品似的坐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也不怎么下楼。洪作一件接一件地回想着关于阿品婆婆的事情。他想起她老是偏袒阿光,即使烤白果,每次都给阿光两颗而只给自己一颗;又想起她让阿光坐厚坐垫,让自己坐薄坐垫;等等。当时洪作觉得她是个多么坏心眼的婆婆啊,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竟不可思议地不再为此生气。

洪作从被子堆成的小山上下来,走出放东西的房间。他看见起居室像战场般热闹,附近人家的女人们在其间东奔西走,有的端着装有食物的盘子,有的拿着酒壶。

“阿洪,你刚才去哪儿啦?”

一个人这样招呼着洪作,把他弄到楼下起居室的一角坐好,让他吃宵夜。洪作用筷子夹起一大片牛蒡,却完全没有食欲。来帮忙的女人们也各自占了块能凑合的地方,分别拿起了吃宵夜的筷子。

——没有比祖姥姥命更好的人了。她可是带着薙刀和朱漆的浴桶嫁过来的。

或是,

——听说这一位只会做味噌汤,这一辈子大家知道的就是她做新娘时的事情。不过她也寿终正寝啦。

在座的人们口中这样说着曾外祖母,不知是骂还是夸。洪作听着大家对曾外祖母的议论,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大大的悲哀。虽并不见得是为曾外祖母的死感到悲哀,但无疑和她的死有关系。

洪作离开座位,再次钻进放东西的房间,爬上被子的小山,躺在上面。不久,他便耐不住心中涌起的悲哀,口中发出了哭声。洪作先是哭出声来,不一会就变成了大哭。躺在被子堆成的小山下面睡着的阿光也被洪作的哭声惊醒。与此同时,咲子进来了。

“怎么了,阿洪?”

她走近洪作。

“做梦了吗?做梦了吧,傻瓜。”

洪作不管这些,哭得更大声了。附近人家的一个女人也进到房间里来,和咲子一样地说道:

“大概是梦到吓人的东西了吧。”

这时,阿缝婆婆也出现了,她说:

“阿洪,回家去睡吧。”

于是,洪作和阿缝婆婆一起离开了上家,回到了两人居住的土仓。一路上,五月微暖的夜风吹拂着。阿缝婆婆一边在路上走着,一边自言自语般说道:

“是个好婆婆,终于还是走了。”

之后又接着说道:

“真难受啊。”

说完她便停下站住,仰头望向深夜那星光闪闪、仿佛天鹅绒般深黑的天空。也许是犯了腰痛,阿缝婆婆将手绕到背后,不停地敲着腰部。

洪作并不懂阿缝婆婆的心情,但对阿缝婆婆来讲,今天是她一生中最难受的日子。说来阿缝婆婆就是从今天去世的正妻阿品手中夺走她丈夫辰之助的人,从这点来讲,她是加害者,阿品是受害者。在受害者阿品去世这天,阿缝婆婆一边在上家厨房帮忙,一边浑身感受着甚多村里人充满指责的目光。这对阿缝婆婆来说,实在是比什么都难受。

回到土仓后,两人便立刻睡下。阿缝婆婆不一会儿便发出鼾声睡着了,但洪作还醒着。他心中还残留着因祖姥姥的死而产生的悲哀,即便她生前曾刻薄地对待自己。

第二天,洪作刚睁开眼,阿缝婆婆便告诉他,自己已经去上家忙活了一阵回来了。她穿着外出的衣服,身上系着干活时的束带,正做着早饭。

“今天你妈妈要来。”

阿缝婆婆说道。

“我妈妈?!”

洪作突然感到了高兴与不知所措。在这一瞬间之前,他根本没想到母亲会来。

“妈妈为什么会来?”

“来参加葬礼啊。”

因为今天母亲七重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洪作心中充满期待。他已经完全忘了昨天自己为曾外祖母放声大哭的事情,他甚至心想:如果母亲能为此而来,那阿品婆婆早点死就好了。

洪作那天也没有去学校。其他伙伴们都去了学校,只有自己公然不去,这让洪作莫名觉得不好意思。洪作对阿缝婆婆说今天自己也要去上学,让她十分为难。

“哪有自己祖姥姥去世了还闹着要上学的孩子啊?今天阿洪得穿上好衣服,在葬礼上乖乖排队站着。”

阿缝婆婆说道。接着她又命令洪作:在葬礼开始前一直待在土仓里看家。

今天对于洪作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既要举办祖姥姥的葬礼,母亲也要来。葬礼是必须得去的,母亲也是必须得见的。洪作觉得今天真是忙到分身乏术。但即便这样,还是有无事可做的无聊时光慢慢地白白流逝。洪作在土仓前玩着,时不时跑到上家去看看情况。人们开始聚集在上家那里,人数比昨天更多,但没人和洪作这种小孩子说话。当洪作意识到自己完全被排斥在大人们的世界之外后,又回到了土仓。正午时分,阿光提着装食物的套盒来了,里面装着自己和洪作两人的午饭。两人像昨天一样,彼此表现出亲近友爱之态,和睦地吃了午饭。

葬礼定在了下午三点,在那一小时前,母亲七重的身影突然出现了。当时,洪作正在土仓前和阿光玩拍洋画。因为拍洋画是男孩子间流行的玩法,女孩子们不玩,所以阿光玩得不好。洪作从完全不上手的阿光手里把洋画一张张地赢走,他对此感到有意思极了,正玩得入迷。

“你在干什么?”

听到这声问话,洪作才注意到自己身旁站着一位不太眼熟的女性。原来是母亲七重。

“真是的,在乡下长大就玩这个。”

七重这么说道。接着她又直勾勾地盯着洪作自言自语道:

“好像又长大了一点。”

虽然母亲一开始说的话在洪作听来冰冷无情,但他还是从母亲凝视自己的眼眸中,不由得感到了一阵到底是亲生母亲才具有的温暖。阿光因为七重的突然出现,往后退了五六步,然后就这么背对着她跑开了。

“走,回家把衣服换了。”

母亲说道。洪作立刻和母亲上了土仓二楼。七重随意打开那些不知装着啥的柜子抽屉,把它们翻了个底朝天,找出洪作外出穿的衣服就给他穿上。洪作站在母亲面前任她摆布。平时都是阿缝婆婆给洪作穿,但母亲的动作要比阿缝婆婆麻利得多,洪作感到有点害怕,就像母亲正在责骂着自己什么。

“转过去。”

或是,

“手伸好。”

母亲这样说着。在给洪作穿完后,她又反复提醒道:

“不准弄脏了。还有,拍洋画不准玩了。听到了吗?”

“嗯。”

“不准说‘嗯’。要说——好的。”

“好的。”

洪作改口道。

葬礼虽然定在下午三点,但稍稍有些推迟,当送葬队伍从上家门前出发时,时间已近四点。洪作和阿光两人跟在七重和咲子后面并排走着。这次的送葬队伍非常热闹,超过了此前村里任何一场葬礼。队伍又长,捧着纸花的人又多。

送葬队伍缓缓前进,在熊野山进山的地方离开了道路,沿着山坡往山上行进。当送葬队伍走过村里的道路时,道路两侧有不少村民围观,洪作和阿光对此非常紧张,像体操课[119]上齐步走一样,他们这时也齐步走着。进入山路后,很多孩子们钻进了送葬的行列。幸夫、芳卫、龟男他们也来了,和洪作并排走着。孩子们不时跑起来,时而跑到灵柩前面,时而又绕到后面。洪作也想和大家一起跑起来,但是他提醒自己:今天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于是洪作还是和阿光两人一直老老实实地走着。

到了山顶的墓地,僧侣念起了经,念完之后,人们给灵柩的四角系上绳子,把它降到一个大大的坑里。这是洪作第一次看见埋人。洪作也学着大人们,往墓穴里撒了一把沙。当村里的年轻人们开始动手填埋墓穴时,人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地沿着刚才经过的路原路返回。洪作心想,曾外祖母就这么被埋进了地里,实在令人扫兴。

“这就完了吗?”

洪作问向咲子,又问问母亲七重。

那天夜里,洪作还是和往常一样,和阿缝婆婆两个人睡在土仓。洪作心中期盼着七重也许会来土仓睡觉,但是再怎么等到夜深,七重到底还是没来。

第二天他们也没让洪作去学校,也就是说洪作已经三天没能去上学了。正午时分,洪作和阿光被七重带着,前往河谷里的公共浴场。和母亲一起去泡澡让洪作感到害羞。脱去衣服,母亲的身体看起来像大理石什么的,让人觉得泛着光芒,使人无法长时间直视。

“你在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快把衣服脱了。”

被母亲这么一催,洪作便脱去衣服。一脱完洪作便突然像跳入河中似的,跳进了空无一人的浴池,激起了一阵大大的水花。

自打洪作懂事以来,和母亲七重一同泡澡还是头一遭。洪作移动到浴池的边缘,尽量远离母亲七重那雪白的身体,尽量不把视线落在母亲的身上。七重慢慢地把身子沉入浴池,做着游泳的样子,用手水平地刨了两三下热水。

“阿洪,你会游泳吗?”

她问道。母亲不知道自己会游泳,这让洪作不禁感到遗憾。

“会游,游平渊什么的轻松得很。”

“真的吗?说大话吧。”

七重这般说着,仿佛不相信洪作说的。这令洪作很意外。

“我到河里游给你看吧。”

洪作认真了起来,这般说道。他心想,如果母亲希望的话,他就是跳进公共浴场旁的大河都在所不辞。

“傻瓜,现在跳进去,马上就会得肺炎死掉。”

“但是阿洪会游泳嘛——是吧,阿光?”

洪作本想让阿光帮自己作证,但阿光却非常可恨地说:

“阿光不知道。”

下一瞬间,洪作便用脚在浴池边缘的板框上一蹬,让身体在浴池中游动起来。他打算给母亲展示自己是如何能游。他的两脚吧嗒吧嗒地打着水,顷刻间水花四溅。

“傻瓜,你快停下来!”

母亲一边叫着,一边在浴池中站了起来。阿光也逃到了洗身体的地方[120]。洪作撞上了母亲那雪白的身体,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碰到了母亲那极其光滑柔软的皮肤,然后又立刻从那里滑开。

“好悬啊。头发都要打湿了。”

洪作停止游泳时,母亲还站在浴池里,一脸非常愤怒的样子。

“衣服也打湿了吧。做傻事也得有个限度啊。”

果然,浴池和脱衣服的地方相距不到半间,水花也溅到了那里。无疑如母亲所说,衣服也打湿了。洪作有些沮丧。

“你过来!你脖子好黑啊。真是要多脏有多脏。你婆婆没给你好好洗过吧。”

母亲的脸上还残留着愤怒。洪作听话地站在母亲面前。母亲身体上那雪白的光泽消失了,直到刚才自己还觉得母亲的身体光芒四射,让人难以接近,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感到自己的裸体似乎被交到了一个冰冷而又刻薄的人手上。

“坐下。”

洪作按母亲的命令坐下。

“瞧你这瘦猴样。这可不行。明明是个男孩,身体却像个螳螂似的像什么话。你看,搓出来这么多污垢,真是个脏娃娃。”

七重用布手巾卷着搓垢的工具,用它狠搓洪作的脖子。洪作这才看见污垢从自己的脖子上扑簌着掉落。

“转过去!”

洪作又背向母亲。他的背也被无情地狠搓。因为背上搓得疼,洪作想从母亲手里逃走,但还是忍住了。这时,母亲的手又放到了他侧腹部,洪作这下痒得受不了了,扭着身子想要逃开。

“不准嬉皮笑脸的。给我好好待着。”

说着,母亲在他背上狠拍了一下。

“不给你洗了。阿光,你过来。”

洪作虽然从母亲手中解放了出来,但心中一点也不高兴。他想,自己是不是被母亲嫌弃了。洪作和咲子来过公共浴场,她也给自己洗过身体,但洪作感到咲子对待自己的身体要温柔得多。接下来的时间,洪作为了重新取得母亲的认可而一直格外老实地待着。直到他们从浴池里起来。

从祖姥姥葬礼那天开始,妈妈在老家待了十天左右,其间一次也没来土仓住过。洪作一开始还期待母亲今天也许会来土仓住一晚,因为期待总是落空,不久便完全放弃了。

“妈妈为什么不来这里住啊?”

每当洪作向阿缝婆婆这么问道,她总是如此回答:

“你妈妈怎么会来这里住?她说土仓里有霉臭味她不喜欢。”

洪作第一次听说七重是因为有霉臭味而不喜欢土仓,但他相信七重确实给阿缝婆婆这么说过。因为七重有着近乎病态的洁癖,很难令她满意,所以这话的确像是七重说的。

不过,洪作在母亲还没走的时候,即使放了学也不会马上回阿缝婆婆那里,而是到母亲暂住的上家去。因为母亲在那里,所以上家比土仓更有魅力。七重在上家权力最大。无论是咲子、大三,还是大五,大家在七重面前都提心吊胆。连七重的母亲阿种也不知为何在七重面前抬不起头。文太也是一样。文太最多从口中说出这样的话:

“即便你这么说……”

或者,

“七重你再怎么唠唠叨叨也……”

洪作已经听见了好几回母亲七重对着外公外婆两人严厉指责,比如:生活操持得不好;双亲娇纵养不出什么像样的孩子;还觉得自己是以前的大户人家似的,搞些花里胡哨的名堂;等等。

每当这时,外婆阿种脸上便会浮现出殉难者般忧伤的表情,要把所有这些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她说:

“都是我的错。你爸和其他人都没有过错。”

但是每当外婆这么说,七重都会严厉地指责她:

“妈,你的错现在不用说也清楚得很。”

洪作不知道为什么上家的人都要被七重骂,但是孩子心中还是能想象出大概的原因。那就是上家已经不像以前那般衣食无忧了,但家里没有谁想努力摆脱这种情况,七重觉得看不下去了,这才事事都要骂人。洪作曾在一楼的起居室里见过七重和咲子的激烈争吵。

“事情没有姐姐你想得那么简单。你这样说爸妈,他们太可怜了。”

咲子刚这么一说,七重便说道:

“你闭嘴,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我还是有说话的权利吧。”

“呵呵,好大口气。就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在家里,咱家的日子才不好过。既然婚礼都办了,那就快到你丈夫那儿去吧。你打算在娘家待到什么时候?话说回来,我是反对你结这个婚的。但有了孩子没办法。——要说不检点,可没人比得上你。”

七重说道。这时咲子的声音已经颤抖起来,她回应道:

“我怎么结婚都轮不到姐姐你来指手画脚。你连家里的情况都不清楚,想回来就回来,你才是好大的口气啊。丧事已经办完了,麻烦你快点回去吧。”

咲子的脸已经气得煞白。

“哎呀,哎呀,你们两个!拜托你们别扯着喉咙吵了。你们原来都是温和的乖孩子,为什么现在会吵成这样?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阿种惊慌失措地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两人中间。洪作一直专心盯着这家人的样子,眼睛都没眨一下。虽然洪作认为母亲的话里肯定有合理的东西,但是要说自己站哪头,洪作觉得自己还是同情外公外婆和咲子这边。母亲七重说的无疑是对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七重不在时,咲子也会对外公外婆讲同样的话,完全就是七重现在所说的——这种情况洪作时有遇见。但是不管怎样,连洪作这孩子也觉得,母亲七重说话太不留情面。他觉得母亲从没打算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听听对方的辩解。

咲子和七重吵完了,洪作看到先前惊慌失措的外婆在劝住二人后来到院子里收衣服,便莫名地想安慰下她,于是对外婆说道:

“是妈妈不对,是吧,外婆?”

听到这话,阿种一脸惊讶地盯着洪作的脸。

“不是,不是。”

不一会儿她伸着腰说道。

“阿洪的妈妈是好妈妈。都是外婆不好。”

洪作从没见过外婆的脸像现在这般悲伤。他觉得外婆非常可怜。阿缝婆婆会和七重对抗,会说她坏话,但是阿种绝不会这么做。她认为但凡世上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是因为自己还有做得不够周到的地方。似乎外婆生来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母亲七重回丰桥那天,是土仓旁边的棣棠开满黄色花朵的日子。在学校的午饭时间,洪作从老师那里得到许可,去停车场送别母亲。外公、外婆、咲子、阿缝婆婆,这天都互相展露着笑容来到停车场送七重。许多附近人家的女人们也来了。

母亲乘坐的马车上,有一位穿着洋装,名叫喜代的中年人,据说他从村里去东京开钟表店发了家。来送这位的人也很多,停车场因为来了很多村民而热闹非凡,这情景可不常见。喜代和七重打过招呼后,又招呼洪作道:

“娃娃,和妈妈告别了会很寂寞吧?”

洪作没有回答,他被喜代口中衔着的烟斗吸引住了。

“那是什么?”

洪作问道。

“这个吗?这叫薄荷烟斗。”

喜代把烟斗从嘴边拿下来,说道:

“娃娃,衔着吸一口。”

洪作按他说的衔在嘴里吸了一口。薄荷的清凉感马上扩散到了整个口腔。洪作心想:世上竟有这么棒的东西。这么时髦的好东西大概不到东京是买不到的。并且普通人肯定没那么容易就能拥有这东西。这玩意儿就是这么贵。

洪作衔着烟斗,环视着大人们的脸,只见母亲七重眼里闪着冰冷的光,仿佛在斥责洪作。洪作连忙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下意识地塞进了自己的腰带里面。他想,母亲肯定是在责备自己把别人衔过的东西塞进自己嘴里,一点脑子都不动。洪作为了逃避母亲的目光,便跑到大人们的背后去了。

这时,马车准备就绪,赶车的阿六高声吹响了喇叭。喜代和村民们道别后先行坐进了马车,接着七重也坐了上去。马车立刻就出发了。村民们都是一副送别离人的模样,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将视线投向远去的马车。洪作看到母亲稍稍探出身子,向这边挥手。洪作清楚地感到那是母亲在对自己挥手。因为今天只有自己一个小孩,洪作本打算今天不跟着马车一起跑,但一看到母亲挥手,仿佛那是个信号,自己便不知不觉地追着马车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了箦子桥才停下来。母亲还在挥手。

马车往市山村驶去不见了踪影,洪作回到了还站在停车场的村民那里。

“终于走了!哎哟喂。”

阿缝婆婆仿佛摆脱了件大麻烦般说道。也许是这种说法很有意思,咲子也笑着说道:

“真的,哎哟喂。”

周围人都被这句话逗得笑出声来。阿种给来送七重的人挨个道了谢,接着对洪作说道:

“你快去学校吧。”

说着她重新给洪作系了下腰带。这时,洪作看见一个小物件掉落在自己脚边。是薄荷烟斗!洪作连忙拾起它,心想,哎呀,不得了了。这东西按理说本应还给喜代,却被自己不经意间塞进腰带里忘了还。想来喜代也是一样,把烟斗递过去后便只顾和来送他的人寒暄,忘了从洪作那里把它取回来。

这下可搞出了件大事!

洪作把烟斗捏在手中,离开人群独自沿着新道往学校走去。洪作再一次把烟斗拿到嘴边,衔着吸了一口。和刚才一样,一股妙不可言的清凉感仿佛渗透一般,再次在洪作口中扩散开来。

洪作仿佛觉得自己成了罪犯,这种想法一直抹消不去。他不禁想到,喜代现在会不会已经想起了烟斗,正在马车里大吵大闹。洪作再次把烟斗塞在腰带,心想这东西可不能给谁看见了。他的心情仿佛在藏匿偷来的赃物。

那天,洪作在学校期间一直被不安的情绪侵扰,心神不宁。他觉得似乎老师马上就要走过来,对他说:

“你拿了烟斗吧?交出来。”

即使到了运动场,洪作也远离同伴,一个人站在角落,时不时地把手伸向腰带那里,确认下烟斗还在不在。摸到烟斗没掉,确实还在那里,他便放心了。对于如何处置这个烟斗,洪作脑子里想不出一点儿好办法,只能全力确保自己把烟斗拿好别弄丢了。

但即便是这种时候,洪作也还在和欲望作斗争,他想把烟斗衔在嘴里再吸一口。一旦体会过一次这口中清凉的感觉,每每回想起来,便是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巨大诱惑。洪作绕到校舍背后,确认过四下无人,便悄悄地拿出烟斗衔在嘴里。从嘴里抽出烟斗后,他要重复吸气吐气好几次。他想,果然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

原先每次放学,洪作都要和久保田的伙伴们一起玩耍,但今天的洪作有些不同。他避开了幸夫他们,一个人走到田野里,坐在稻草堆的影子里,衔着或是摆弄着烟斗。拿着别人东西的不安与拿着珍贵宝物的喜悦混杂成一种复杂的心情。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告别母亲这天的寂寞——也混入了这复杂的心情中。洪作坐在稻草堆旁,隔着分成几级延伸到山谷下方的梯田,远远望着对面白色的下田街道——先前载着他母亲的马车就是从那里远去。母亲还在的时候,洪作总是觉得她冰冷刻薄,并没有那么被她吸引,可一旦分别,洪作到底还是感到了一种只剩自己孑然一身的孤寂。特别是今天母亲在马车中朝自己挥手道别的身影,始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一想到母亲那挥动的手,洪作心中便忍不住地对她感到眷恋。这种思恋母亲的心情是洪作从未体会过的。

洪作在稻草堆的影子里一个人玩耍到了傍晚,直到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后才回到土仓。阿缝婆婆因为洪作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便到附近的人家一户户地找他,正好也刚回到土仓。

“阿洪,你去哪儿了?”

阿缝婆婆虽然看起来有些生气,稍稍瞪着眼睛,但洪作平安回到自己身边她也就放心了,于是她坐在土仓的地板框上,大大地叹了口气,说道:

“婆婆以为阿洪又遇到神隐了,担心死了。”

之后,她哎、哎地叹息着,捶着腰说道:

“我还得再给邻居们通知一声阿洪回来了。”

于是,洪作又跟着阿缝婆婆,挨家挨户地去拜访附近的人家。他们去的时候,家家都正吃着晚饭。

“阿洪回来了。让你们担心了,对不住。和你家老大不一样,阿洪要是不见了事情可不得了。”

阿缝婆婆在每一家都这么说,对此有人说道:

“我们也很担心呐。婆婆你遇上神隐也就遇上了,可你没有不见,阿洪不见了,事情可真是不得了啊。”

也有人这样说:

“婆婆,你才要当心。阿洪前段时间躲过一劫。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当他们拜访完邻居家回到土仓后,阿缝婆婆突然说头晕,一上二楼便立刻俯卧了下去。洪作用火柴点亮煤油灯,从楼下给阿缝婆婆端来了水。突然,他想起了薄荷烟斗。

“婆婆,你吸一口这个。”

说着,洪作把烟斗往阿缝婆婆嘴里塞。

“什么啊,这是?”

她用手触探着烟斗说。

“吸一口就舒服了。”

洪作说完,阿缝婆婆便按他说的把烟斗衔到嘴里。接下来的一瞬间,她说道:

“这是那啥,是薄荷啊。”

说着她便坐了起来。

“婆婆,舒服了吗?”

“真的。”

“我没说错吧。”

“太神奇了。真的一下子就神清气爽了。”

阿缝婆婆用满是皱纹的手指抓起烟斗,对着煤油灯的灯光仔细打量,不久又送到了嘴里。

“真的能让人神清气爽啊。”

阿缝婆婆像洪作一样,大口地吸气吐气。大概是薄荷烟斗起了效果,阿缝婆婆说自己不舒服的感觉已经完全没有了,她站了起来,衔着烟斗去做晚饭了。

洪作和阿缝婆婆两人吃了顿简单的晚饭。直到昨天,上家几乎天天都要送些菜来,但今天七重回去了,就完全只有阿缝婆婆亲手做的菜。大碗里盛着煮的竹笋和蕨菜,两人各自用筷子挑着吃。阿缝婆婆和洪作都只吃竹笋软的部分。洪作所有的牙齿都是虫牙,按咲子的话说,因为阿缝婆婆每天把糖果拿到洪作的被窝里,洪作的牙才完全毁了。

阿缝婆婆根本不接受咲子的说法。

“从没听过吃糖果吃坏牙的。我小时候吮着糖球睡,睁开眼马上接着吮糖球,我就是这么长大的,也没见我长一颗虫牙。阿洪牙不好是因为他妈大肚子的时候没有吃鱼。”

阿缝婆婆是这么说的,实际也是这么想的。

那天晚上,洪作和阿缝婆婆像往常一样并排着铺好睡铺睡觉,洪作把烟斗放在枕边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洪作睁开眼就想起了烟斗,马上伸手去摸,但不知为何烟斗从枕边消失了。洪作钻出被窝,马上下到一楼一看,发现阿缝婆婆正衔着烟斗在做味噌汤。洪作立刻从她那取回了烟斗,衔在自己嘴里。

那天洪作拿着烟斗去学校,被幸夫发现了,只得也借给他吸。于是这只烟斗在学校时在洪作和幸夫间移动,回到家后,又在洪作和阿缝婆婆间移动。

然后,那一晚洪作又把烟斗放在枕边睡了,第二天当他睁开眼时,阿缝婆婆说道:

“阿洪,烟斗抽起来不像以前那么清爽了。”

洪作拿起烟斗衔在嘴里一试,果然和阿缝婆婆说的一样,烟斗不再像以前那样给人清凉感了。里面的薄荷已经没有了。

离曾外祖母去世已经过了一个月左右,洪作和咲子一起去了河谷里的公共浴场。咲子这段时间一直抱着婴儿,只有这时才把婴儿交给阿种,一身轻松地去洗澡。

洪作感到咲子又像以前一样专属于自己了,这种感觉甚是久违。洪作煞有介事地捧着装有咲子洗脸用品的金属盆,担任她的陪同。当他们离开大路,来到通到河谷下面的坡道时,咲子唱起了女子学校的校歌。看着这样的咲子,无法令人相信她竟是一个婴儿的母亲。

但是,当他们进入浴池时,洪作才看见咲子的身体像蜡一般苍白,并且瘦得快让人认不出来了。以前咲子的身体给人的感觉比较丰满,比母亲七重更白更有肉,但现在的咲子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白天的公共浴场,浴池中空无一人,咲子坐在浴池边缘的板框上,又唱起来时路上唱的歌。洪作也和咲子一样坐在板框上,听她唱歌。虽然他对咲子的暴瘦不由得有些担心,但和咲子这样待在一起的时光却让他非常开心。

“阿洪,你也唱一首吧。”

“唱不来。”

洪作说。

“没出息。阿洪——你是男孩子呀,唱一个吧。”

“但是我唱不来啊。”

“哪有唱不来的。”

“那我唱了。”

没办法,洪作唱了一首叫做《箱根的山儿天下险》的歌。

洪作天生唱歌就不行,时不时地扯着走调的嗓子吼。每当他走调的时候,咲子便立刻代他唱上两句。唱完之后,咲子说:

“阿洪你真是音痴啊。”

“什么是音痴?”

“就是唱歌跑调。嗯,你啊,今后别人要你唱歌,可能还是别唱为好。”

咲子说道。

“但你在咲子姐姐面前还是要唱,我给你一点点地纠正。”

“那我再唱一遍。”

咲子这么一说,洪作对自己唱歌跑调什么的也不觉得那么害羞了。在学校的唱歌课[121]上自己怎么也没法独唱,不可思议的是在咲子面前,自己什么都能唱了。洪作非常开心。他觉得和咲子在一起的时间仿佛在做梦。

两人一起泡完澡后不久,洪作从孩子们口中听到了咲子染上肺病[122]的传闻。孩子们间的传闻证明了在大人们中间也有同样的传闻。孩子们经过上家门前时,都特意屏住呼吸,憋着气跑过去。洪作从心底讨厌这样做的伙伴们。当他把这件事告诉阿缝婆婆时,阿缝婆婆提醒道:

“你咲子姐姐生病了,你别去上家比较安全。但这话别对你外婆讲。”

其实用不着阿缝婆婆提醒,洪作也没法去上家玩了。洪作只要一靠近上家门口的石阶,外婆阿种就会过来说:

“去那边玩。”

洪作有一种被驱赶的感觉。不管咲子是得了肺病还是怎么了,洪作都非常想见她。上次一起去泡澡是咲子最后一次出门,打那以后,咲子再没从那二楼的一室——她自己的房间——下到楼下。听村民们说,咲子卧床不起,但洪作认为那不是真的。

一天,洪作去了上家,趁着一楼一个人没有,他上了二楼。当他一进入二楼尽头的房间,就听到隔壁传来了咲子的声音:

“谁?”

“阿洪。”

洪作回答道。

“阿洪,你不能来这儿。快下去。——你来干什么?”

咲子说道。

“我来看婴儿。”

洪作灵机一动说道。这次咲子没有回答,隔壁一时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不久从里面又传来了咲子的声音:

“婴儿不在这儿。姐姐的病要传染他,已经把他交给别人了。阿洪,你快下去吧。”

这时,洪作才知道婴儿已经不在上家了。

咲子的声音再次传来,她说:

“你真不懂事。明明叫你回去了,为什么不回去?”

咲子话中虽带着责备的语气,听起来却有几分虚弱,洪作心中犹豫着要不要拉开咲子房间的纸拉门。他一方面觉得不趁着这次机会见一见咲子,可能就再见不到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窥视患了肺病的咲子的房间,也是一件很大很大的坏事。但洪作还是把手伸向了纸拉门,想把它拉开。然而,纸拉门没有动。

“不行。”

隔着这扇纸拉门,对面突然传来了咲子的声音。这次的声音没有带着先前责备的语气,像在做着什么游戏,听起来低柔而甜美,撩动着洪作的心。

“开门!”

“不行。”

“开门,开门!”

“不行啊。”

接下来的一瞬间,纸拉门啪的一声打开了条缝隙,与此同时咲子的一条雪白的胳膊迅速地伸出了来,在洪作的头上砰地轻轻拍了一下,又立刻缩了回去,纸拉门也被再次合上。洪作想拉开这四扇纸拉门的某一扇,但不知里面咲子是怎么把门按住的,每一扇都纹丝不动。

“回去吧。”

这次咲子的声音和先前不同,变成了不容分说的严厉语气。

洪作放弃了见咲子的念头,他下到一楼,从廊子走到了户外。他眼前浮现出咲子为了拍自己的头而突然从纸拉门缝隙里伸出的胳膊,那只胳膊又白又细。洪作虽然没有见成咲子,但他的心已经飞上了二楼,和咲子互诉衷肠,因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咲子拍了他的头让他开心,隔着纸拉门和咲子对面而立也让他很开心。甚至在一个要拉开纸拉门,一个不让拉开的争执中,洪作也感受到了一些微弱而灿烂的东西。

当晚,洪作吃过晚饭,告诉了阿缝婆婆自己白天到上家二楼去的事情。阿缝婆婆两眼圆睁,瞪着洪作的脸,责备般地说道:

“这事儿可千万别给其他人说。”

接着,她催促洪作下到一楼,然后在杯子里放了盐,拿着杯子走出土仓。在洒落着月光的河岸,阿缝婆婆让洪作不停用河水漱口,不知漱了多少次。

“行了吧?”

洪作问道。

“还不够,再多漱下。”

阿缝婆婆说道。

“还要漱?!阿洪吞下去了。”

洪作说道。

“吞下去了?!”

这时阿缝婆婆发出激动的声音说道:

“吞下去的话,阿洪你要得肺病的。身子变得细细的,和蜡一样白,然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死。”

“哪里会死。”

“你可听好了。”

阿缝婆婆仿佛对洪作的执拗很吃惊,打直了身子说道:

“得了肺病的人都会死,这是跑不掉的!”

“哪里会死。”

“会死。”

“哪里会死。”

“你听着。”

“哪里会死。”

“别抱怨了,快,再漱一漱。”

阿缝婆婆终于生气了。但是洪作更加生气。他想,若真是得了肺病的人都会死,那咲子不也要死吗?对洪作来说,咲子的死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情,光是想想就令人害怕。

“哪里会死。”

洪作还是执拗地重复着这句话。

“会死,会死。”

阿缝婆婆也赌气般地重复道。洪作从未像今天这样和阿缝婆婆争吵。在面对阿缝婆婆时,洪作极少不听她的话而非要坚持自己的想法。

“阿洪你太不懂事了,真是个傻子,没用的东西。你就大口喝漱口的水,得肺病死吧。”

阿缝婆婆气极了,扔下洪作朝着土仓走去。洪作回头一看,阿缝婆婆站在土仓门前。她虽然生着气,好像还是在等着洪作回来。

“哪里会死,哪里会死。”

洪作念咒语般重复着同样的话,从阿缝婆婆旁边擦身而过进入土仓,之后立刻一个人上了二楼。

洪作钻进了铺好的被窝,这时阿缝婆婆上来了。阿缝婆婆也是余怒未消,平时爬楼梯上来时,她口中都是“嘿哟、嘿哟”地打着拍子,今天却换成了“大傻子、大傻子”,她一边有节奏地这么说着,一边爬着楼梯。不久,她站在洪作枕边叫道:

“阿洪。”

洪作没有做声,他想,我才不会理你。

“已经睡着了吗?”

阿缝婆婆向前弯下身来,把脸凑近了洪作的脸,仿佛要看看洪作是不是真睡着了。

“婆婆真烦人。”

洪作睁开眼,一把拂开阿缝婆婆放在被子上的手,于是她的手飞向一旁,没有一丝重量感,完全没有拂开人手的实感,让人不由得担心。这令洪作大吃一惊。

“阿洪,还气着呢?”

阿缝婆婆好像完全不在意手被洪作拂开,又一次把那只被拂开的手放到了被子上。

洪作发现她的手比白天看到的咲子的手更细,更令人感到担心。咲子的手再怎么细还是很白很美,而阿缝婆婆的手只剩下皮包骨头,给人的感觉如同一截干枯的竹段或是什么东西,毫无可取之处。看到阿缝婆婆这个样子,洪作感到心疼。

“婆婆。”

洪作在争执后第一次对阿缝婆婆柔和地说道。

“我想吃点东西!”

他这么说道。

“想吃点东西!?我看看。”

阿缝婆婆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似的,连忙站起来往柜子那边走去,那里放着装有糖果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