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后不久,阿缝婆婆便要带着洪作前往位于半岛根部的沼津,按之前定下的安排去那里住两晚。阿缝婆婆有一位叫仙田的血亲,他在满洲做土木工程发了家。这次他回到阔别数年的日本,在前往东京途中要顺道回趟沼津。阿缝婆婆此次前往沼津便是去见一见他们夫妇。
与仙田夫妇见面似乎让阿缝婆婆非常高兴,在定下要去沼津之后,直到去的那天,阿缝婆婆几乎每晚都和洪作讲仙田夫妇的事情。比如她说:
“人的运气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旺起来。在他去满洲的时候,婆婆还出了钱的,但现在呢?可不得了,听说他在奉天都建了三四个土仓了。”
她还说:
“以前他只是人好但不知道怎么赚钱,实在让人操心。但一去满洲,脑子好像就一点点开窍了。虽然现在他手下雇着很多人,但怎么也不觉得他有指挥别人的才干。”
等等。尽是些不知道是捧高,还是贬低对方的话。虽然阿缝婆婆是这么说仙田叔叔的,但是对阿姨——仙田叔叔的老婆,阿缝婆婆却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赞美。
“你阿姨是最棒的阿姨。她脾气温和,心地善良,人又聪明。你那叔叔完全配不上她。洪作这次你也留神看看,你阿姨要胜过你叔叔许多。”
阿缝婆婆这样说道。洪作因为几乎每晚都被她灌输有关仙田夫妇的事情,甚至完全领会了他俩长什么模样,有着怎样的风采,洪作按照自己的想象,在脑子里勾勒出了两人的形象。
洪作的沼津之行在上家遇到问题,这点毫不意外。外公文太对于阿缝婆婆不惜让洪作从学校请假也要带他去沼津的行为表示反对。据说连病卧在二楼的咲子也提出了反对。但是即便这时候,外婆阿种还是站在中间,这样说道:
“别说这么不近人情的话了。这次就按阿缝婆婆的主意办吧。阿洪,你就让婆婆带你去吧。”
洪作虽然也不喜欢从学校请假,但他觉得上学还是比不上去沼津让他开心。说到去沼津,洪作去年夏天的丰桥之行只在那里车站前的旅馆住了一晚,光凭在车站前旅馆住的那晚,洪作对这所城市还是一无所知。他既不知道赫赫有名的千本滨[123],也不知道御成桥[124]这座大桥。
因为阿缝婆婆逢人便四处宣扬,搞得洪作的沼津之行在学校的学生中尽人皆知。
“阿洪,你是去找媳妇儿吗?”
或者,
“阿洪,人贩子会把你们拐走的。他们会拔了你婆婆的舌头,剜去你的肚脐眼。”
等等,高年级学生这样对洪作说道。每次他们这么说时,都有不少人跟着起哄。
去沼津这天,洪作身着外出时穿的漂亮衣服,脚踏新木屐,时隔十个月之后再次坐上马车。幸夫他们因为上学没来停车场送洪作,阿缝婆婆这边也只有上家的外婆和附近人家的两三个女人相送,让人觉得有点冷清。马车行进在下田街道的石子路上,大幅地左右摇晃。因为乘客只有阿缝婆婆和洪作,两人好几次几乎从四角形的车厢里那窄窄的座位上摔下来。阿缝婆婆每次从座位上颠起来,都会和像以前一样说马儿的不是:
“这马真是没调教好,没见过这么差劲儿的马。”
“就是没调教好,不好意思啊。”
赶车人阿六也毫不示弱。
“就是你不给马吃的,它才发脾气。这马也是活物,吃的都不给也太可怜。”
“说得对,就是为了把你这背家的婆婆摔下去,我这两三天都没给马喂吃的了。”
马儿载着赶车人和阿缝婆婆的唇枪舌剑,在穿过市山村之前,一路拼命奔跑。连平时慢慢走的地方,阿六都举鞭抽着马屁股。当马儿不跑的时候,阿缝婆婆便松了口气似的调整下坐姿,捡起从座位上滚落的行李。洪作倒不觉得马儿跑起来是多么难受的事情,他只是担心阿六和阿缝婆婆的舌战会逐渐升级。
但是,当他们到了正好位于汤岛和大仁村中间位置的出口村并在那里休息和喝过茶之后,阿六和阿缝婆婆似乎到底还是累了,不再说话。马儿好像也累了,打那之后便一点儿也不跑了,慢慢地走着。之后,阿六开始打盹,洪作又开始担心阿六会不会打着盹就从赶车台上掉了下来。
到达终点大仁的时候,他们在那里坐上了轻便铁道。洪作对时隔许久再次坐上这玩具般的小火车感到非常开心。而阿缝婆婆坐上小火车后便不舒服了起来,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子躺下,小火车每次停站便抬起苍白的脸问道:
“到三岛了吗?还没到三岛吗?”
到了三岛,他们换乘了东海道线[125]。因为三岛站的下一站便是沼津,只有一个站的区间,所以阿缝婆婆请乘客们帮忙把行李弄上行李架后不一会儿,又请他们帮忙给卸了下来。
他们在沼津站下了车,就像去年去丰桥时一样,住进了车站前的旅馆。这时阿缝婆婆好像回忆起了之前的事情,身上开始显出威严,从容应对着过来打招呼的老板娘和女佣。此时的阿缝婆婆在洪作看来精明能干,值得依赖。
当他们泡完澡喝着茶时,黄昏已经来临。洪作正从房间窗口望着黄昏里车站前行人众多的街道,突然房间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洪作回头一看,只见旅馆的领班和女佣们正往房间里搬着很多行李,一对五十岁模样的男女跟在行李后面进到房间里来。男的个子不高,脸上气色不佳,长得其貌不扬;女的个子要高些,但似乎说起话来不甚清楚,发型也不同于常人。原来这两人就是仙田夫妇,洪作几乎每晚都要从阿缝婆婆口中听到他俩的故事,但两人都与洪作对他们的想象相去甚远,完全不同。
洪作对这位仙田叔叔一来就没有好感。
“这孩子是哪家的?”
他用下巴指了指洪作,向阿缝婆婆问道。
“这就是我那心肝宝贝的娃。”
阿缝婆婆说道。
“就是他啊?你孩子。——看起来嘛,这小子有点弱不禁风。”
他这样说道。和他相比,阿姨说话的还是要好听些。
“哎呀,这就是那娃娃吧。这脸长得真秀气。今晚阿姨把你夹在两腿中间抱着睡吧。”
说完她便笑了。洪作心想,自己岂能让她拿两腿夹住云云。话虽如此,但阿姨的话中还是带着温情,而且阿姨和阿缝婆婆非常像,特别是一笑起来简直像极了,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吃饭的时候,洪作完全被当做了一个局外人。大人们或许是因为好久不见,着了魔般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让人不禁感叹他们居然有那么多可以说的。虽说是大人们在说话,但是说得多的是阿缝婆婆和阿姨,叔叔一言不发,不停把杯子送到嘴边,只是时不时地才在这两个女人的对话中简短地插上一句。另外,他还时不时地把那张气色不佳的面孔转向洪作,提醒洪作道:
“别撒饭。”
或者,
“那鱼要从头那开始吃。”
等等。洪作心想,托这两位不速之客的福,自己这次难得的沼津之旅的快乐完全被糟蹋了。他想快点回去。
那天晚上,洪作先行钻进了铺在隔壁房间的被窝。也许是白天被马车摇累了,洪作很快便睡着了。半夜他醒了一两次,每次从隔扇的间隙看过去,叔叔还在一个人喝着酒,两个女人依然聊个不停。
第二天早上,当洪作醒来时,已经不见了仙田夫妇的身影。据说两人已经坐最早的一班火车去了东京。洪作很高兴现在只有他和阿缝婆婆两个人了。也许是昨夜睡得太晚,阿缝婆婆一直睡到将近中午的时候。洪作一个人吃完早饭,便被一个女佣带去鱼町一户家名叫做“神木”的大宅子。这事似乎是昨晚阿缝婆婆拜托给女佣的,女佣在带洪作去那家的途中说道:
“那里是娃娃的亲戚。你在那儿玩到傍晚我来接你吧。”
洪作也听过好几次神木这个家名了,好像是外婆阿种亲姐姐还是表姐的家,也算是一户比较近的亲戚吧。
洪作一听到神木的名字,就觉得有些紧张和兴奋。因为他之前也不知从哪儿听说过那家的传言,比如:那家是沼津屈指可数的大商家;那家的生活十分奢侈;那家的孩子极其娇生惯养;等等。
从车站前的旅馆走到神木家差不多需要十分钟。洪作被女佣领着,穿过据说是沼津最繁华的大道,心中感到莫名的羞怯和局促。
神木家的宅子是面朝大街的两层房屋,门面比附近各家都宽。洪作先前想的是,既然是经商之家,肯定做着什么买卖,但是一走进他家屋内地板前的裸地,才发现地板框对面就是铺着地板的房间,里面并没有放任何看起来像商品的东西,只有地板被擦得非常漂亮,乌黑的闪着光。裸地从铺着地板的房间旁边一直延伸到靠里的厨房方向,旅馆的女佣沿着裸地往房子里面走去。洪作就站在大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和洪作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走了出来。她说道:
“是汤岛的洪作吗?真是让姨妈吃了一惊。哎呀,长这么大了。”
洪作有些紧张,便恭敬地向她鞠躬行礼。这女人就是去年夏天去丰桥时,来旅馆拜访他们的那位姨妈。
“欢迎洪作。你是第一次来姨妈家吧?来,来,快进来吧。”
姨妈把自己迎进家门时的态度似乎充满了欢喜。洪作觉得他从未听过如此清澄好听的声音。和现在站在洪作眼前的这位女性相比,不管是母亲,还是咲子,她们的声音都让人觉得有些粗野。而这位姨妈不光声音好听,脸蛋和身形都不由得让人觉得她出身不凡,典雅高贵。
“傍晚我再来接你,在那之前好好玩吧。”
旅馆的女佣说完,便立刻回去了。
洪作穿过铺着地板的房间,被请进了里面的屋子。姨妈让洪作坐在长火盆[126]前,招待他喝茶吃点心。茶碗摆放在茶桌上,点心整齐地摆放在白纸上。点心是白的和红的落雁[127]。
姨妈让洪作吃点心,洪作便拾起一个。正在这时,一个弯着腰,正好和阿缝婆婆差不多年纪的老婆婆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她说道:
“听说汤岛的娃娃来了,我看看,长什么样?”
说着,她便在洪作面前坐了下来。洪作有些紧张,再次恭敬地鞠躬行礼。老婆婆坐着把身体凑过来,稍微伸过头来看了下洪作的脸,说道:
“果然很像七重,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像她妈一样要强。男孩子要强一点也好。”
“阿洪的妈妈还是姑娘的时候,来家里向婆婆学各种礼貌规矩,还学弹琴呢!你知道吗?”
婆婆说完,年轻的姨妈向洪作问道。洪作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情,便摇着头。这时,老婆婆说道:
“你让你姨妈使劲儿请你吃东西。马上你的伙伴就要放学回家了,你们好好地玩,不许闹别扭。”
说完,她站起身来,又弯着身子走去,身影消失在走廊对面。洪作对这家的两位女性都产生了好感。他想,富裕家庭的人们到底还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一点儿都不小家子气,无论是言谈还是举止,总能让人感到落落大方。他心中还想,两人身上穿的衣服都好精致。
“阿洪喜欢什么呢?”
姨妈问道。
“‘舔着香’[128](金山寺味噌)。”
洪作回答。
“你说的‘舔着香’是味噌的‘舔着香’吗?”
“嗯。”
姨妈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似乎觉得洪作的回答比较有趣。
“那阿姨请阿洪吃什么呢?”
姨妈又问道。
“山药泥。”
洪作回答。
“那么,天妇罗呢?”
“没吃过那东西。”
“骗姨妈。那么,寿司呢?”
“阿洪不喜欢。”
“那姨妈可为难了。那鳗鱼盖浇饭呢?”
“不喜欢。”
“天妇罗盖浇饭呢?”
“不喜欢。”
“姨妈越来越为难了。那么,蒸鸡蛋羹呢?”
“不喜欢。”
“刺身[129]呢?”
“不喜欢。”
“煎鸡蛋呢?”
“不爱吃。”
洪作有些激动,因为对方口中说出的食物名称他还不能很好地理解,所以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说不喜欢。于是对方说道:
“那这样,姨妈来帮阿洪想想喜欢吃什么吧。马上你的伙伴就要从学校回来了,在那之前你先在廊子那边玩吧。”
洪作按姨妈说的,站起身来便到廊子那边去了。院子里种着很多株杜鹃,每株杜鹃都开着红色的花朵。洪作在那里翻看着姨妈给的绘本。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
正在这时,突然从大门那传来了一阵又尖又细的声音。
“我说我回来了。阿玲[130]回来啦。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那声音持续了一阵,最后,传来了用最大的嗓门叫喊的声音:
“我,回,来,了。”
或许姨妈和女佣都不在,家中并没有传出回应的声音,于是那边似乎也放弃了叫喊,没再听见有人说“我回来了”,只听得见榻榻米上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洪作从纸拉门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比自己小两三岁,留着河童头[131]的女孩。同时,对方也看到了洪作的身影,仿佛很惊讶似的一直注视着洪作这边,过了一会儿她噘着嘴问道:
“你是谁?”
洪作马上就知道了对方是这家叫做玲子的二女儿。
“阿洪。”
洪作说道。
“我不认识叫阿洪的孩子。你和谁来的?”
“我一个人来的。”
“你从哪儿来的?”
“汤岛。”
于是,那女孩这才露出终于反应过来了的表情,她说:
“哦,你就是那个乡下孩子。”
她那老成的语调让洪作感到不快。
“汤岛不是乡下。”
“就是乡下吧。不是吗?汤岛。没听过那地方。乡下是长着草,修着坟的地方。尽是田地,人只有一点。——阿玲以前去过乡下。”
说完,她一下子转过身去,进到厨房那边去了。洪作从廊子上站了起来,也进到厨房去了。
“别缠着我,讨厌的小孩!我才不和你玩呢。”
玲子说着,用名副其实饱含着恨意的眼神瞪着洪作。洪作非常吃惊。他到现在才知道,对方竟然毫无理由地对自己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正在这时,又一阵声音飞入房内。这次还是个女孩的声音。
“我,回,来。”
这声音听起来确实是这样,只说了“我回来”而没有说“我回来了”。
“有人在吗?快拿块抹布来。”
过了一会儿没人搭理。
“好吧,没人拿来。那我就这么进来了。”
接下来便传来了响亮的脚步声,以及在地上拖着包行走的声音,洪作看到了这个女孩的面孔,心想这大概就是以难以管教的娇纵姑娘而在亲戚中闻名的长女兰子吧。
兰子和刚才妹妹玲子一样,直盯着洪作的脸看,突然又把眼睛一翻,完全无视了洪作,用宣言般的语气说道:
“啊啊,肚子好饿啊。我吃点儿点心吧。”
说着就从柜子里取出点心盒,把它放在桌上,从中取出点心就往嘴里送。
洪作对这个兰子也产生了强烈的敌意,他想,真是个任性讨厌的家伙。正在这时姨妈回来了。她一看到兰子便说:
“阿兰,阿洪从汤岛来咱们家啦。”
“这样啊。”
兰子说道。
“你们一起玩吧。”
“不干。”
“为什么不干?”
“不好玩嘛。”
兰子的话说得极其清楚。
“不许这么说话。别人好不容易过来玩,你们一起玩。听话的话,今晚我特别带你去看活动照片[132]。”
姨妈说完,兰子便说道:
“我和他玩吧,但是只玩一会儿。”
她加上了这么个条件,然后便对洪作命令般地说道:
“我陪你玩,你过来。”
洪作走了过去,对方便问道:
“那我就陪你玩吧。说是我陪你玩,那我们玩什么呢?快说啊。玩什么?”
洪作看见,这时兰子的脸上也燃起了原因不明的憎恶。
“我们玩什么啊?你说啊。你想和我玩,是吧?”
兰子一个劲儿地逼问。洪作心想,这女孩子的心眼可真坏啊。和兰子相反,姨妈这时也很温和,她用那银铃般细美的声音说道:
“你们去海边玩吧。阿洪没怎么看过海,大家去千本滨吧。”
“不去。”
这次是妹妹玲子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
“别这么说。让阿兼带大家去吧。”
姨妈这么说道。不知为何,两个坏心眼但是天生丽质的姐妹哇的一声欢呼起来。妹妹玲子从厨房跑了过来,姐姐兰子把手中的蛋糕一下子抛向了天花板。那块蛋糕撞上天花板,碎成几小块又落在榻榻米上。
“哎呀,哎呀。”
姨妈虽然这么说着,但并没有要责骂的样子。
“兼吉,兼吉。”
她照例用那细细的声音唤着这个叫做阿兼的人物的名字。于是,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十六七岁,身着粗竖条花纹衣服的徒工,他就是阿兼。这位少年脑袋的形状凹凸不平。
“阿兼,你带他们去千本滨吧。把自行车带上,让他们换着骑,别闹别扭。”
姨妈这样说道。阿兼马上到门外去了,兰子和玲子像是追赶阿兼似的,争先恐后地跑下裸地,然后往门外跑去。
当姨妈把洪作送到街上的时候,兰子和玲子正站在阿兼推着的自行车旁激烈地争吵。她们为谁先坐自行车后面那搭东西的台子而互不相让。
“哎呀,哎呀。”
姨妈只是远远地摆着纤细的手,这动作在洪作眼中看来既无力又无用。
“我揍你。阿兰说揍就真的要揍。”
兰子的叫声刚落,便同时传来了啪的一声。和她说的一样,兰子真的提起右手打了妹妹玲子一耳光。
“哎呀,哎呀。”
姨妈还是摆着手。但是,或许她已经习惯了孩子们闹别扭,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慌张。她只是远远地说着哎呀、哎呀。
接着又传来了第二声啪的声音。兰子又打了玲子一耳光,但这时,洪作却像是看稀奇般,眼睛直盯着这两姐妹不放。被打了耳光的玲子带着一脸憎恨的表情瞪着她姐姐,但眼中一滴泪都没有。反而是兰子这边眼睛里包着满满的泪水,不一会儿便哇地大声哭了出来。玲子看到姐姐哭了,便向她母亲这边微微一笑,像是在说:这下我赢了。这场争执明显是玲子胜了。玲子一边斜眼瞟着大哭的兰子,一边斥责阿兼道:
“阿兼,你还在发什么愣。我说搭我就搭我。”
阿兼把玲子载上搭东西的台子,马上推车走了起来。洪作对哭着的兰子说道:
“你不去吗?”
兰子于是停止了哭泣,脸上还挂着泪水,嘴里却说着令人讨厌的话:
“要去啊。接下来是阿兰坐车,再接下来是玲子,接着再是阿兰,然后再是玲子。”
洪作心想,我才不稀罕坐什么自行车呢。洪作和兰子一起跟在阿兼推着的自行车后面走着。道路两侧满满当当地排列着店铺,行人也很多。洪作因为跟着两位穿着漂亮衣服的女孩一起行动,心中感到很是害羞。他感到行人们的视线似乎全都齐齐地朝向自己。走了半町左右,兰子说:
“现在该阿兰坐了。”
说完,玲子便老老实实地从自行车上下来,换兰子坐上去。当大路走到尽头,来到千本滨入口时,不知什么时候地面已经变成了沙子。
“这下该玲子了。”
兰子说着从自行车上下来。这时,玲子说:
“这次该阿洪了。”
玲子这句话让洪作非常意外。
“阿洪不想坐。”
洪作刚这么一说,玲子便用老成的腔调说道:
“不用客气,坐吧。”
“不想坐。”
阿洪一口拒绝了玲子的好意,往前方望见的松树林跑去。他一边跑,一边为自己没有接受玲子的好意而感到难受。洪作在松树林的入口那里停下,回头一看,看见兰子和玲子也跑了过来。两人追着自己跑来,这点也非常出乎洪作的意料。
洪作等两人过来,便进入了松树林中。从松树树干之间的间隙,他看到了蓝色大海的一角。
“哇,能看到海!”
洪作不由得大喊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从如此近的距离看海。去丰桥的时候虽也从火车的车窗看到过海,但洪作觉得那时的海和现在从松树树干之间的间隙中一窥真容的海完全不同。从火车车窗看到的海仿佛一匹被展开的深蓝色的布,看起来纹丝不动,而现在自己眼前的这片海却竖起一片白色浪头,正在晃动喧嚣。
“哇,大海!哇,大海!”
洪作不知大喊了多少次。他不知道除了大喊之外,还有什么适当的词语可以表达翻腾在自己心中的感受。洪作顾不上两姐妹了,他跑着穿过了松树林。穿过松树林是一片一直延伸到水际的倾斜沙滩。在水岸相接处,白色的波浪一阵阵涌来,又碎成水花飞溅散开。兰子和玲子也过来了。
“哇,哇!”
洪作尽情地发出欢叫声。连兰子和玲子好像被洪作的这兴奋劲儿给吓了一跳,一时惊呆得说不出话来。不久,兰子问:
“阿洪,乡下没有海吗?”
洪作对兰子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感到吃惊。
“没有海。”
洪作回答。于是兰子惊讶道:
“真的吗?没有海吗?!那这是你第一次看海咯?”
“嗯。”
“真的吗?第一次看海?哎呀,太让人吃惊了!第一次看海?真的吗?”
兰子用混杂着感慨与轻蔑的目光盯着洪作,接着说道:
“乡下人啊,真是让人惊呆了。”
洪作再次对兰子产生了反感。这时玲子说道:
“第一次看海的话,肯定也没坐过船。可怜啊。你最好别告诉其他人,大家会笑话的。”
于是,好不容易对玲子开始有了点儿好感的洪作,对她也再次产生了反感。他想,真是一放松警惕她俩就会原形毕露。洪作走到水岸交际的地方,光着脚,等波浪退去时把脚浸进海水里。兰子和玲子也学着洪作做一样的动作。
洪作想一直在沙滩玩,可是兰子闹着要回去,所以决定还是回去。他们回到松树林的入口时,看见自行车被阿兼靠在松树上,他自己坐在旁边。回去的时候兰子和玲子又为谁坐车争吵了起来。最后兰子强行坐上了自行车。这次阿兼没有推着车走,而是自己也跨上了自行车。于是自行车瞬间便扔下了玲子和洪作,远远地骑走了。
只剩自己和洪作时,玲子一下子变得老实起来,没有再说洪作是乡下孩子之类的话。
“我想喝汽水[133]。你带钱了吗?”
他们走了一町左右,玲子问道。
“没。”
“你身上一钱都没带吗?”
“嗯。”
“可怜啊。那我请客吧。”
玲子说道。洪作不知道她说的请客是什么意思。玲子走到一家粗点心店的店头,买了两支汽水,把其中一支递给了洪作。
“我不想喝。”
洪作说。虽然他此时喉咙正干着,内心是想喝的,但总觉得和玲子两人在这种场合喝汽水不好,并且请客这个说法让他有些负罪感。
“不想喝?真是怪小孩!你不喝我就不和你玩了。”
玲子说道。
“那我喝吧。”
洪作说道。他觉得之前已经拒绝过一次玲子的好意了,这次再不接受好像不太好。于是两人便把汽水瓶拿到嘴边喝了起来,非常好喝。
“我要橘子水。”
玲子又对店里的阿姨说道。她接过两支装着橘子水的瓶子,伸出手把其中一支递给洪作。洪作这次马上就把瓶子拿到嘴边。反正已经喝了汽水了,现在再拒绝橘子水也没有用。喝完橘子水后,玲子又说:
“我要花生。”
接过两个装着花生的三角形袋子后,她又把其中一袋给了洪作。接下来两人便边吃花生边走。没多久花生便吃完了。
“我去买点儿点心。”
玲子说着,进到一家比刚刚还小的粗点心店,不久又回来了。
“有凉粉[134]。我要吃凉粉。你吃不吃?”
她说。
“嗯。”
洪作点点头。他想,自己没吃过凉粉,这次可以尝一尝。
“你先在这儿帮我放哨。这时候我就吃。我吃完了你再吃。”
玲子说道。洪作点点头。因为玲子要他放哨,所以当玲子坐在店头的马扎上吃凉粉时,洪作不停地瞅瞅道路这边,又瞅瞅那边。虽然他不知道要放什么哨,但他想,一旦发现了玲子父亲或母亲的身影,就得马上给玲子发信号。玲子吃完了凉粉,来到洪作身边说道:
“该你吃了。”
洪作便学着刚才玲子的样,坐在马扎上,看着粗点心店的老太婆把浮在桶里的凉粉舀起来,用水枪一样的东西压到容器里。对于洪作来说,他并不觉得凉粉有那么好吃,但是想到吃剩不好,便全吃光了。
在剩下的回家路上,两人慢慢地边走边玩。路过道路两旁林立的商店时,玲子一间间地看向各家店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告诉洪作道:
“这家店很贵。”
或是,
“这家店要打折。”
等等。
“这家店的媳妇儿据说很凶,所以呢,这家店的叔叔大概只得忍气吞声吧。”
连这样的事情她也告诉洪作。虽然这些知识无疑是玲子听了大人们的谈话才获得的,但从她口中说出时,听起来却像是经过她自己判断和观察之后得来的。
当他们回到神木家中时,姨妈正在厨房做年糕小豆汤[135]。兰子正坐在起居室的餐桌前,等着洪作和玲子回来。
“你们在搞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年糕小豆汤都要煮干了。”
兰子噘起嘴不满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女佣便把年糕小豆汤端了上来。玲子刚拿起筷子便放下,她说:
“我肚子痛!”
大家都看见玲子的脸变得苍白。说到肚子痛,洪作这边也隐约感到轻微的腹痛。因为这是姨妈好不容易做的年糕小豆汤,洪作还是忍住腹痛吃了一碗,但刚一吃完,突然感到心中泛起一股恶心。
姨妈和女佣去给玲子铺床了。其间,玲子就仰面躺在榻榻米上,
“哎呀,好难受。”
她说着,用两手在胸口不停抓挠。洪作也想倒在榻榻米上,但是忍住了。
玲子被送去睡铺的途中,在内院的廊子上吐了。听到玲子吐泻时痛苦的声音,洪作也猛地感到一阵想吐,便站了起来。洪作拼命地跑去了厨房,在那里的裸地上吐了。阿兼和女佣跑了过来,姨妈也跑了过来。阿兼用手把洪作抱起,送到玲子躺着的房间里,把他放在铺在玲子旁边的睡铺上。
没吐之前还很难受,但是吐过之后,那份难受劲儿便就像把薄纸一张张地揭下般,时刻不停地在好转。玲子那边好像也是一样,当房间里没人时,她便对洪作说:
“你千万别说我们吃了凉粉。”
“嗯。”
洪作点点头。
“橘子水也不能说。”
“嗯。”
“汽水也是。”
“嗯。”
“还有花生。”
“嗯。”
洪作虽然答应着,但是他对自己被问到吃了什么时,能不能撑到最后什么都不说,感到非常没把握。
“他们要请医生来,但你不能说哦。”
听到医生二字,洪作有些绝望。如果对方是医生的话,自己是没办法撒谎的。
“真的要请医生来么?”
“刚才阿兼已经去请啦。”
“阿洪已经好了。”
洪作一下子从睡铺上爬了起来。这时,正好姨妈进来了。
“不能起来啊。来,躺下吧。你们两个不知道会不会死。虽然很可怜但没有办法啊。因为你们又吃花生,又吃凉粉的,大概没救了。可能不该给你们请医生,而是请和尚更合适。”
姨妈这样说道。洪作心想,这下可完了。玲子闭着眼在装睡。当姨妈离开房间时,突然听到几个人的对话,好像医生来了。玲子仍然在装睡,即使洪作叫她也不应声。
医生夹着黑色的包一进来,就坐在洪作和玲子枕边,给两人号脉,测体温,让他们张开嘴观察咽喉的情况,接着又用手在他们的腹部按压和触摸了几次。完了他说:
“这次你们两人的性命好歹是保住了。但是下次再瞒着家人自个儿买零食吃,可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听懂了吗?”
说完,医生便立刻起身离开了。医生走了后,玲子吐了吐红色的舌头,问道:
“阿洪,你好了吗?”
“嗯。”
洪作回答道。
“我也好了。”
玲子说,接着她又用老成的口吻说道:
“真有意思啊。”
洪作想起了阿缝婆婆,他想,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但是就这么从睡铺上溜走好像也不太好,于是便就这么仰面躺在被子上不动。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夏日泛白的黄昏已经来临。洪作有些无聊,想和玲子说话,可她已经发出轻微的呼吸声睡着了。正在这时,姨妈进来了。
“你婆婆刚才来接你来了。我说你生病了就让她先回去了。”
她说。
“阿洪已经好了。”
洪作连忙跳起来说道。
“不,好没好还不知道呢。医生也说,起码今晚要安安静静地睡一晚。”
“阿洪要回婆婆那儿。”
洪作半哭着说道。他想,要是一个人被留在这里就完了。
“哎呀,今晚就在这里睡。你婆婆说明天会在赶火车之前来接你。”
姨妈说道。
洪作和玲子在睡铺上吃了别人给送来的晚饭,只有粥和腌梅子。玲子吵着想吃煎蛋,但是姨妈坚持不准吃。虽然这位温柔的姨妈在其他事情上,无论孩子们有什么要求都会满足,但对待这两个病号却是极其严格。玲子说自己好了要起来,她也没有同意。
有时兰子会来“病房”看看。她每次抱着装着点心的盘子过来,就故意在两人面前不紧不慢地吃着,还说:
“想吃吧?这么好吃的点心。”
除此之外,兰子还拿着烟花棒来到廊子上,充满恶意地说道:
“我给你们放点烟花,你们看着吧。可不能起来啊,起来了我就去告诉爸爸。”
洪作在睡铺上趴着,眼睛望向廊子。兰子手持烟花棒,注视着火花滴落,她的脸看起来充满了城里孩子特有的伶俐和可爱。虽然她一说话就让人觉得讨厌,但当她不说话只是认真地凝视烟花的时候,只有这种时候,洪作不讨厌她。她看起来就像从图画杂志的卷首画上走下来的女孩。
姨父也露了一次脸。他坐在廊子上,一边让姨妈和女佣帮他揉着肩,一边喝着啤酒。啤酒瓶上的商标被设计成一揭开就会露出下面一张小小的艺伎照片。姨父取下照片贴在廊子的地板上,说道:
“在沼津这姑娘最漂亮,第二就是我们家的兰子。”
洪作以前就听传闻说这个姨父对两个女儿并非一视同仁,他只疼爱大一点的兰子,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第二天,洪作醒来后,就听见阿缝婆婆和姨妈两人说话的声音。
“哎呀,真是的。”
或是,
“我家阿洪他……”
等等。说着这些话的肯定是阿缝婆婆。洪作溜出被窝,立刻去了起居室。果然是阿缝婆婆。阿缝婆婆用一张白手帕垫在后脖颈的位置,身体稍稍向前弯曲地和姨妈对面而坐,喝着茶水。洪作被女佣带去房子后面的井边洗了脸。用脸盆洗脸使洪作感到十分新奇。
吃过早饭,洪作和阿缝婆婆两人走出了神木家。兰子上学去了没见着,玲子还在被窝里睡觉。自己没和这两个女孩告别便回去了,洪作虽然觉得这样做并非自己的本意,但也没有办法。昨天陪着他们同去千本滨的阿兼把阿缝婆婆的行李载上自行车,帮忙运到了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