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对于洪作来说是在汤岛的最后一夜。他接受了幸夫、芳卫、龟男三人一同去河谷的公共浴场的邀请。来请他的是芳卫,洪作当即连声答应了。
芳卫大概从一年前开始便不和村里任何人玩耍了,所以他来请洪作这件事本身就非常难得。洪作在这样的芳卫身上,到底还是感受到了他作为自己为数不多的亲密伙伴的友情。
“真稀奇啊。是不是要下雨了?酒坊的芳卫居然露面了。”
母亲七重说道。芳卫从一年级起,便多少显露出只是自己玩,不和伙伴们在一起的端倪,差不多从四年级的后半部分开始,这种倾向变得更强,他便不和任何人玩,也不怎么出门了。村里的孩子们到了冬天,有时会把酒坊的酒仓前面作为玩耍的地点,因为那里阳光很好。孩子们有时会进入宽阔的酒仓里面,有时会在酒仓前的空地上放置的造酒用的大木桶周围跑来跑去。酒仓里面有着难以言表的魅力。一踏进酒仓,便会不自觉地感受到那里特有的阴冷而带着酒味的独特空气。孩子们一边全身沉浸在这样的空气中,一边在建筑物内部探险。广阔的建筑里面,充满了各种适合探险的事物,比如:草席卷、各种大大小小的酒桶、大酒勺、计量器、温度计、小桌台、工作服,甚至连用来压什么的镇石也有。这些石头和河滩上那些随处可见的石头并没有任何不同,但只因为它们在酒仓里,孩子们便觉得这些石头仿佛是有着什么重大意义的东西。
摆在酒仓前的空地上的大木桶里面开放、明亮、宽敞,着实算是奇特的物件。虽然大人们不准孩子们钻进酒桶,但在他们没看到的时候,孩子们还是脱下草鞋钻了进去。只要一进入其中,孩子们便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仿佛自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而且,他们尽量想让自己在酒桶中待得更久一点,便把后面想要进来的伙伴们往外推。因此,酒桶中时常打起架来。有时支着酒桶使其固定的木头被撞掉,酒桶便滚了起来。
虽然芳卫家常常就这样被孩子们当作玩耍的地方,但芳卫也只是从房子旁边看着小伙伴们玩耍,自己并不加入其中。在学校时,芳卫也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即使教室里老师叫到他,他也从来没利索地回答过。无论是学校的老师们,还是村里的大人们,都用特别的眼光看着芳卫。人们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比如:
——酒坊的芳卫不太机灵,这可不好办啊。
或者,
——这样的话,酒坊就后继无人了吧。酒得酿坏了。
等等。佐渡屋的龟男这一两年也不和伙伴们玩耍了。但是他的情况是因为自己个头大,有力气,已经能独当一面地干活了,所以他一从学校回去便得帮着干家里的活儿,或是干山里的活儿,或是去种山葵的水田[45]里干活。龟男自己好像也擅长做这些事情,星期天什么的,常常可以看到龟男穿着干活的衣服,夹在大人们中间进山去的身影。
吃完晚饭,洪作来到幸夫家门前,芳卫、龟男他们已经到了,他们把布手巾塞进腰间,站在街道上,看起来有些冷。不一会儿,幸夫从家里出来了,四人便一同走了起来。
当他们穿过宿村,沿着通向河谷的坡道往下走时,芳卫说道:
“今后见不着阿洪了。可别忘了汤岛,偶尔还是要回来啊。是吧?”
因为芳卫不怎么能够向别人说出这么完整的话,所以洪作吓了一跳。并且,他的说话的方式完全就和大人一样。
“要回来的。不管是新年还是暑假,我都回来玩。”
洪作也多少有些郑重其事地回答。龟男也和洪作说了些平时听不到的话。他说:
“你下次回来时,应该已经是中学生了吧。可能见了我们也不会和我们说话了。”
“怎么会?”
洪作说道。龟男又接着说:
“人啊,往往就是这样的。阿洪,你以后要和我们说话啊。是吧?”
龟男虽然长得牛高马大,但此时却变得有些感伤。幸夫也说了些带着大人味儿的话,但到底还是乐观开朗并且充满活力,符合他的风格。
“阿洪,像这种山里面的地方,你还是别回来了。我过个两三年也要离开这儿。在这里最多干到村长。我要去城里开杂货店,把生意做起来,请他五六个小工。”
幸夫这么说道。四个人到了公共浴场,坐在浴池边缘的板框上,久久地随意聊着。龟男说要当木匠,他说没有比木匠更好的行当了。酒坊的芳卫说自己还是要继承家业,做造酒的生意。他用他那小声含糊、独具风格的声音说道:把酒坊的规模开小点,造酒会是门不错的生意,像现在这般开得大,光是花人手,根本挣不到钱。想来村里的大人们要是听到芳卫这么说,肯定会一个不剩地全都惊掉大牙。
在洪作不经意之间,芳卫和龟男都正在往成人转变。幸夫还留有孩子气的地方。虽然他扬言要去城里开杂货店什么的,但是当低年级学生来浴池时,他还是用热水给别人从头浇去,惹得在旁边泡澡的大人们一阵怒喝。只有幸夫还不区分男浴池和女浴池。当男浴池人多起来了,他便提议大家到女浴池去。但是除了他之外的另外三人,总是不自觉地反对这么做。
“那边有女人的味道,不想去。”
龟男是这么说的。
“你呀,还是个孩子。”
芳卫用一种沉默而复杂的表情说道,话中透着懂事的味道。当男浴池挤得太厉害时,幸夫便一个人钻进了女浴池。于是那边马上传来某家女人的惊叫声:
“哪家的小孩?这小子。——挺大个儿了还往女浴池这边钻。”
“不行吗?”
幸夫抗议道。
“行什么行?快点,到那边去。真拿这孩子没办法。”
“我泡一会儿就走。别那么小气。”
“小气?傻瓜。你明明就是个小孩,就这么想要媳妇儿了?”
“哪想要什么媳妇儿了?”
“你脸上不就写着想要吗?色鬼!”
接着,那边便传来了几个女人用粗俗的话语挖苦幸夫的声音。或许幸夫到底还是抵挡不住这种攻击,他又回到了男浴池这边。这次男浴池这边也传出了抗议的声音。发话的是大泷村的一位老人。
“你们从刚才开始,身体也不冲洗,就在这浴池里进进出出。识相点快出去。你们在这儿太碍事了。”
听到老人这么说,四人便离开了浴池。
从公共浴场的建筑出来后,便看见一轮寒月挂在天上。四人各自拎着打湿的手巾,沿着能听见浅滩水声的坡道往上走。洪作心想,自己大概永远忘不了今晚的事情。他不禁觉得,无论是和三个朋友去公共浴场,还是回家时披着月光在坡道上行走,还有边走边聆听浅滩流水,朋友们用各自的腔调聊起的内容,它们大概永远都不会从自己的记忆中消失。洪作想,自己到了滨松以后也要始终给朋友们写信,绝不怠慢。
在上家门前,洪作和三个朋友道了别。然后他往上家里面看了看,只见外公和外婆弓着背在小火炉旁互相说着什么。洪作一进屋,外婆便问道:
“澡泡得舒服吗?”
说着她给洪作拿了坐垫来,铺在火炉边,说道:
“来,就在这儿喝点茶吧。”
听起来完全是在招呼客人。这是洪作第一次在上家享受到这般待遇。
“阿缝婆婆走了,你一个人难受吗?”
“没有。”
洪作说道。
“你是婆婆隔代宠大的,总有些不够坚强的地方。接下来去了滨松,可能不太好过。那时可别说什么想回汤岛。”
“怎么可能说那样的话?”
洪作说道。
“不,我看你会说。你可没什么忍耐劲儿。”
外公像往常一样板着脸说道。洪作总是觉得外公一点儿也不认可自己,今晚也不例外。然而和往常不同的是,对外公今晚说的话,洪作并没有感到平日里那般不满。洪作对门野原的伯父石守森之进抱有一种近乎尊敬的情感,对外公却没有,但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外公身上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在他身上独有的,可称为血亲间的爱的东西。外公平时只会用责骂的语调说话,但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唯一说话方式。
“外公,你还活得久呢。”
洪作说道。本来他想说的是让外公注意身体活得久一点,但话一出口却变得有点异样。
“那么,这么说吧。”
外公说道,
“我倒是打算至少活到你从中学毕业,升入更高一级的学校的时候。”
“不喝酒的话能活到那时候。”
“我才不想人活着没酒喝呢。不能喝酒的话,外公第二天就得死。”
外公笑着说道。洪作心想,真是好久没见着外公笑了。他一般情况都不会笑。他总是板着脸,用手巾一个劲儿地擦着喝酒喝红的脸,仿佛这世上没有一件值得去笑的有意思的事情。然而现在外公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开心。看到外公笑了起来,洪作就此起身离开。外公和外婆比平日更老的身影,映在了从上家离开的洪作眼里。
回到家一看,虽已入夜,七重仍在擦拭着家里的地板。明天他们离开这所房子后,之前住这儿的医生一家便要搬回来,七重似乎想把屋子打扫干净后再交接给那家人。打包好了的行李、信玄袋,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包之类的东西,已经在进门的位置堆成了小山。按照安排,是由上家负责将这些寄往滨松的东西打包。虽然把所有的事都拜托给上家也没什么不妥,但七重只给他们留下了捆绳子的工作,其余的全部由自己亲手做完。母亲的这种做法,洪作是第一次体验到。和阿缝婆婆性格完全不同的母亲,在洪作看来风姿凛凛,但同时又多多少少有些死板和神经质。
第二天,母亲比平日更早地叫醒了洪作。此时屋外仍旧微暗。洪作下到一楼,便发现上家的外婆已经来帮忙了。出发是坐十一点的公交车,所以只剩下五六个小时了。
洪作在河里洗了脸,立刻上河对面的田里去了。田间道路冻得硬邦邦的,走在上面,时常传来水洼表面结的冰在草鞋下破碎的声音。虽然出了太阳,但是空气寒冷,口中呼出的气息泛着白色。远方的富士山盖着洁白的雪顶,看起来小小的。几年来几乎天天都这么看着的富士山,从明天开始就看不到了。一想到这个,就连洪作也多少有些感慨。
洪作从田地里走到了酒坊背面,又从那里穿出,踏上通往长野村的街道,他沿着街道往平渊方向走去。从去年夏天开始,他便一次也没在这条路上走过。走了两町左右,对面来了一位老人,他穿着干农活的衣服。他看见洪作后停下脚步,说道:
“你们是今天走吧?”
洪作只知道这位老人是长野村的,但至于他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完全一无所知。这是一位一年之中能在某处偶遇一两次的老人。
“嗯。”
洪作回答道。
“你没了阿缝婆婆,想来很失落吧。但我听说你要去城里的学校,这再好不过了。帮我代问你爸爸妈妈好。”
面容质朴的老人说道。
“嗯。”
洪作应声答道。当大人郑重其事地和他说话时,洪作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老人注视着洪作,说道:
“下次你再回来,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了。多半我已经不在了。娃娃,我们接下来就见不着了。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吧。”
说完,老人就这么走开了。洪作小的时候,经常被村里人叫做“娃娃”,但最近没人这么叫了。老人说接下来就见不着了,如此一想,洪作也觉得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这位老人了。一想到这个,他便非常懊悔——这位老人特意和自己道别,自己却没能回句像样的礼。
洪作想给老人说句话,便中途掉过头来,往老人那边追去。老人一步步地走得很慢,洪作立刻便追上了他。
“老爷爷!”
洪作叫道。老人停下脚步,以一种艰难而缓慢的动作回过头来,看着洪作的脸,说道:
“什么事,娃娃?”
“老爷爷你也要保重身体啊。”
洪作说道。于是老人眯起眼睛,仿佛由衷地感到高兴,他说:
“娃娃说话真关心人啊。就按你说的,爷爷也要注意身体,争取长命百岁。”
说完,洪作从老人旁边擦身而过,往家的方向跑去。洪作在此之前,从未像刚才和老人说话那样从口中说出礼节性的话语。这样的话语,自己以前无论怎么努力也说不出口。但今天早上,却对着那位老人说了出来,并且心中并不是那么害羞。洪作非常高兴能用自己的一句话使那位老人真心地喜悦起来。洪作觉得这感觉实在太美妙了。他心想,要是自己也能对阿缝婆婆说上那样的话,哪怕只说一次,该有多好啊。他想,自己虽然对阿缝婆婆充满了感激之情,但到底一次也没有让她像刚才那位老人一样,因为自己的话语而高兴过。洪作回到家,母亲便问道:
“阿洪,你去哪儿了?”
“我去那边转了转。”
洪作刚一回答,母亲便一脸愤怒地说道:
“像今天这样忙的日子,你就不要随意地到处玩来玩去了。”
洪作虽然想反驳自己并没有到处玩来玩去,但是看到附近人家的女人们正在家中帮忙,便没有和母亲顶嘴。实际上,家中正是一片热闹嘈杂的景象。附近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家里,七重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到处都有人走来走去,洪作就这样吃完了这顿不安稳的早饭。
到了十点,附近的人们聚集到了家门口。虽然大家只需要把七重一家送到公交车站,但是从一个甚至一个半小时前开始,人们便开始聚集。上家的外婆说:得给这些人上些茶水。七重却说不需要上什么茶水。
“这马上要出发了,家里忙作一团,没人会拿不给上茶水来说闲话。”
七重说道,但外婆并不苟同,她说:
“话虽如此,但是你啊,别人可是特意这么早早地就过来了。”
洪作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心里是站在外婆这边的。孩子们也聚集了过来。因为是星期天,送别洪作对于孩子们来说,是这一天的大事。因此孩子们像过节或什么的一般,兴高采烈地欢叫着跑来跑去。一看到洪作露出脸来,低年级的几个孩子便期盼已久般地欢呼着跑了过来,问道:
“阿洪,还不出发吗?”
他们看起来好像是在等待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来临。洪作也看到了幸夫的身影,他和这些低年级孩子不同,在远处守望着洪作似的,站在路的对面。
快到十一点时,七重和洪作兄妹他们离开了房子,向公所旁的公交车站去了。附近的女人们帮忙拿着行李。从这时开始,对于送别的人们而言,洪作成了人气最高的人物。许多人“阿洪,阿洪”地叫他。其中也有人不叫“阿洪”,而是特意郑重其事地叫他“洪作同学”。
“洪作同学,请千万要保重啊。”
也有人这样说道。当一群人到了公交车站时,御料局所长家的晶子也来了。也许她是跑着来的,她的脸上泛着红潮,气喘吁吁。
“这个东西就作为饯别的礼物给你。”
说着她递来一个小纸包,然后说道:
“是把小刀。”
母亲七重向晶子道了谢。这时晶子的母亲也来了。洪作已经好长时间没和晶子说过话了。这倒不是因为吵了架,或是有意不说话,而是因为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男孩女孩不能随心所欲交谈的年龄。但是这天上午是例外。晶子待在洪作身边,说道:
“进了中学给我写信吧。我多半也要去东京读女子学校。”
洪作不由得觉得此时的晶子光彩照人。他和晶子间有着各种感情上的纠葛,有时觉得对方体贴善良,有时又觉得对方心怀恶意。但是现在看起来,晶子就是一个淳朴的少女,淳朴到让人觉得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实在是不可思议。虽然他们年龄只差一岁,但是洪作觉得她像是一位比自己大得多的少女。
晶子一个劲儿地说着升学考试的事情,口头禅式地说道:
“你也好好学习哦,不能输给城里的孩子。好好地,好好地学。”
洪作沉默着点着头。芳卫、龟男,还有其他低年级学生都围在洪作身旁,但只有幸夫没有靠近过来,他一个人站在大人们的身后,时不时地对着洪作这边露出笑脸。
公交车来了,是辆空车。驾驶员和女售票员都是村里人,来送别的人们在叫他们时都是叫的名字,有的甚至毫不客套地直呼其名。一个女人在把行李搬上公交车的同时,顺便坐在座位上,说道:
“啊啊,真舒服啊。”
大家在笑她的时候,她还来了劲儿,从窗户探出脑袋,向大家挥手。
当先前进到候车室休息间的驾驶员和售票员出来时,在场的人们都紧张了起来——发车的时候终于到了。公交车的乘客除了洪作他们外,还有另外几个人,大家都在车门那里谦让着上车的顺序,打算让七重他们先上。只有洪作在所有人都上去之后,才一个人迟迟地上了车。因为佐渡屋龟男的母亲拿来了一件包在报纸里的东西给洪作,洪作必须把它收进布包裹里面。
公交车要发车时,孩子们都往车门这边挤了过来,洪作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站在车门附近。洪作把脸朝向孩子们那边。有个外号叫“凹凸脑袋”的二年级学生——他的头型的确凹凸不平——毕恭毕敬地鞠着躬,是那种最高规格的,格外恭敬的鞠躬。他那鞠躬低下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
公交车开动了。洪作一直等着那凹凸不平的脑袋抬起来,注意力全在于此,以至于幸夫、芳卫,还有晶子,他都没来得及看。因此当公交车驶过箦子桥,洪作感到后悔伤心。公交车和马车不同,送别的人们、村里房子的屋顶,还有熊野山,它们全都一瞬间就变小了,随后很快地消失在洪作的视野里。
公交车眨眼间驶出了市山村。四个市山村的同班少年站在裁缝铺前。他们明显是打算在这里送别洪作,当公交车开过去时,少年们拼命地挥着手。洪作也把脸探出车窗,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还是用挥手回应着对方。
在市山村的村头有个公交站,公交车在那里停住了。这里也有两个同班的女生来送别洪作。两个女孩只是微微笑着没有说话。洪作也用同样的方式回应着她们,他也对着她们露出微微的笑容,之后便把目光转向相反方向的车窗了。
汽车穿过市山村,驶过嵯峨泽桥,来到了门野原村。石守家的伯父、伯母以及堂兄弟唐平三人正站在路边。这时,母亲七重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从车窗那里向三人鞠躬行礼。洪作也和母亲一样行了礼,但石守森之进和伯母都没有回礼。他们两人都同样板着脸等着公交车开来,随着公交车从他们面前驶过,他们转过头来,目送着公交离去,然后一直站在那里,脑袋一动也不动。洪作突然感到一阵感动,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泪水涌出自己的眼眶。从汤岛出发时,虽然有那么多的人相送,但他并没有感到多么悲伤,可不知为什么,当看到板着脸的伯父伯母送别自己时,悲伤反而猛然涌起。
洪作不想让母亲和其他乘客看到自己流泪,便离开座位坐到公交车最后面的位子去了。从门野原到月濑,自己看过无数遍的风景一个接一个地向身后飞去。当洪作将目光从近处的风景移向远方时,他远远地望见了天城山的一部分——它呈现出和在汤岛看到时不同的形状。当洪作想到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连天城山也看不到了,心中便想就这么一直盯着那山看。
接下来,公交车在到达大仁前,每次停靠各地的公交站,就会像聚拢人手一般,接上两三个乘客继续前行。有的人只坐一站便立刻下了车。来乘车的乘客中有几个人认识七重,他们都郑重其事地和她打招呼。
“没想到阿缝婆婆也走了。”
这些人中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先是这样慰唁道,然后又说:
“不过,你们也算因此消了灾。想来那个人把你们搞得非常够呛吧。”
这时,母亲这样说道:
“我觉得:人啊,都是在要死的时候会变好。阿缝婆婆这两三年完全变得心地善良起来,过世的时候,村里人都为她感到惋惜。连我也觉得真是失去了一个值得依赖的人。”
“哦,她变成了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啦?”
那女人表情惊讶地说道,看起来似乎有些扫兴。洪作不禁为母亲替阿缝婆婆说话的举动感到高兴。因为他根本没料到这样的话会从母亲口中说出,所以非常开心。他不由得感到母亲七重的脸变得格外光彩照人,而平时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公交车开进了大仁村,洪作做好了帮母亲把行李全部卸下的准备。
“用不着,别那么慌里慌张的。”
母亲说。洪作还是很讨厌这样说话的母亲。他们在公交车的终点大仁站下了车,据说离轻便铁道发车还有一小时。洪作在车站候车室里挨着母亲坐下。
“我的牙有点疼。”
洪作说道。他的一颗臼齿正在生疼,虽然非常轻微。
“这次去了滨松,先把你的牙治了。你的牙现在都烂了吧。其实你的牙原本底子好得很,一颗虫牙也不该长的。”
母亲说道。或许她想说,都是阿缝婆婆给你带成这样的,但她没有这么说。
“这是因为我从小尽吃甜的东西。”
洪作说道。
“是吧。”
母亲说道。
“也不刷牙,每天早上都吃糖。”
“是吧。”
母亲点着头,似乎在说的确如此。但这个时候,她也还是没从口中说出阿缝婆婆的名字。
洪作想趁着小火车还没开,去大仁店铺林立的大街上走一圈。虽然洪作和大仁村并没有那么深的缘分,但从小时候起,一听到大仁这个地名,便总觉得那个地方光彩夺目,仿佛是一个大都市。那里有轻便铁道出发和到达的车站,有电影院。并且因为连车站都有,店铺的数量比起汤岛的宿村来,多少也更胜一筹。洪作在去过三岛和沼津等城市后,对大仁并没有抱有那么特殊的感情,但直到大约二三年级的时候,一说到大仁,洪作还是会联想到繁华的都市。
洪作走出车站候车室,横穿过小小的广场,穿过房子与房子间的窄巷,来到了店铺林立的大街。风儿吹过,道路上扬起沙尘。一支打着电影广告的乐队穿过扬尘,一路播散着热闹的乐队演奏声走了过来。大鼓、小鼓,还有单簧管,乐器有三种,乐师也是三人。在三位乐师前面,慢吞吞地走着两位扛着大大的长条旗的老人。
洪作站在路边,看着乐队通过。在乐队后面,跟着几个小孩。即便在洪作看来,这一行五人的乐队也绝对算不上光鲜华丽。他感到其中隐约透着落寞。洪作也是第一次把这种感觉理解为落寞。落寞,落寞……洪作心头一直萦绕着这种感觉。之所以会这样,既是因为落寞是离别故乡这天的感伤心情,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洪作已经到了这样一个能感知落寞的年纪——落寞的音乐,到底还是只能理解为落寞的音乐。
* * *
[1]原文为“あき子”,汉字“晶”为译者所加。
[2]原文为“アキ子ノアノ字はアンポンタンノアノ字、コ一のコノ字はコ芋ノコノ字”,意思是“‘晶子(音:akiko)’名字里第一个发音a是‘傻瓜(音:anpontan)’里的第一个发音a,‘公一(音:kouichi)’名字里第一个发音ko是‘小芋头(koimo)’里的第一个发音ko”,借首个发音的相同进行恶意调侃,也可译为是“晶子是个大傻瓜蛋,公一是个小芋头蛋”。
[3]“奥伊豆”中的“奥”在作为地名的组成部分时,一般指地处偏僻或位于山的深处或河流上游的意思。
[4]原文为“帳場”,专指传统的商店、旅馆、餐馆登记结账的地方,多为竖条木栏围成的空间,内放桌子及相关用品。
[5]原文如此,似与上一段两年未见唐平的描述相左。
[6]指栽培香菇用的短树段。
[7]明治三十二年即1899年。
[8]农商务省的负责人。农商务省为日本1881年至1925年间存在的中央行政机关,负责农林工商相关的行政事务。
[9]日本旧时教育体制中,对六岁以上儿童实施的六年制义务教育。
[10]原文为“囲炉裏”,指将室内地板空出一块方形区域,里面生火用于取暖、烧水、煮东西等。
[11]香菇的日文汉字为“椎茸”,与地名“香椎”有同字。
[12]日本东山天皇在位期间的年号(1688年至1704年)。
[13]神社门口的牌坊。
[14]神社中供奉神体的房子,或神社用房。
[15]“写什么都未为不可吧”的原文是“何を書いてもいいんでしょう”,为有教养的女性日常使用的郑重体表达。
[16]原文为“若い衆宿”。在日本农村,各村有名为“若者组”的青年集团。15岁至婚前的男青年加入其中,承担村里的治安或祭礼等方面的工作。他们开展集会或合宿的建筑或场所便被称为“若い衆宿”。
[17]原文为“のし餅”,指厚约1厘米延展成长方形的扁平年糕,将其切分后可做新年用的“切年糕”。
[18]原文为“年越しそば”。除夕吃荞麦面为日本传统风俗,取其又细又长之意。
[19]原文为“君が代”,为日本国歌《君之代》的第一句。
[20]原文为“年の始め”,为1893年日本文部省发布的小学校歌曲《一月一日》的第一句。
[21]即1890年发布的《教育敕语》,为明治天皇对近代日本教育的基本方针所下达的敕语。在旧时,小学校长要在数个重要节日向全体学生宣读该敕语。
[22]原文为“お飾り”,各种新年的传统饰物的总称,如门松、镜饼、注连绳、门饰等。
[23]原文为“官舎”,为国家修建给公务人员居住的住房。此处指所长一家所住的公房。
[24]原文为“どんどん焼き”,即在正月十五,将门松、稻草绳等新年装饰物等集中烧掉的习俗。人们常利用该火焰烤年糕、团子等,据说吃了可避疾病。
[25]此处橙子和干柿子串均为新年饰物的组成部分。
[26]原文为“書初め”,即一月二号第一次用毛笔写字或画画的习俗。常写内容为新年抱负、祈愿、吉利的成语、汉诗等,习作在爆竹节被烧掉,据说可让字变好。
[27]竖25厘米,横33厘米的日本纸,多用于习字。
[28]“鹎”音“bēi”,该类鸟品种繁多,多成群活动,食浆果昆虫等。
[29]原文为“バタン、キュウッ”,是一个正在成为死语的词汇,原意指一倒在被子或沙发等物品的上面便睡着或失去了意识。音译为“啪嗒,咻——”,“吧嗒”拟倒下声,“咻——”表现昏过去等状态。
[30]指石川啄木,日本明治年间的著名诗人与歌人(和歌作者)。
[31]指和歌,是日本传统的诗歌形式之一。
[32]专门创作和歌的作家。
[33]旧制小学科目,用于指导国民道德的实践,相当于“道德课”。
[34]原文为“読方”,为旧制小学科目,与“書き方(习字)”和“綴り方(作文)”一同作为“国語科(语文课)”的分科。
[35]“短歌”是日本传统诗歌“和歌”最普遍的一种形式,创作时以“五七五七七”共五句三十一个音节为原则。前文所言啄木的歌,即属此类。
[36]原文是“おまえた”,应是当地方言中不含敬意的第二人称叫法。
[37]此处为阿缝婆婆借表现愤怒、嫉妒、苦恼的长角女鬼面具讽刺七重。
[38]原文为“しげ”,译者在此译作“茂”。
[39]此处用传说中的水中怪物“河童”借指玩水的孩子们。
[40]“大社”指知名或大型神社,也指旧制最高一级的神社的社格。此处指位于三岛的“三岛大社”。
[41]此处用手画圈可能代指犬饲脑子有问题,也有可能代指天狗戴的布制小圆帽。在后者的情况下,这个手势将犬饲比喻为天狗,说明其孤傲自负(天狗因鼻子很高而被作为傲慢自负的化身)。传说天狗会掠走小孩,使小孩“神隐”。但有时也会教给小孩各种知识与技能,如传说中日本英雄源义经幼年时就是从天狗处习得了剑术。
[42]原文为“煮しめ”,将鸡肉、鱼肉、蔬菜等食材,用酱油加砂糖调味的汤汁长时间烧制至入味的菜肴。
[43]原文为“松の内”,一般指元月一日到七日,在此期间在门前或门口等地方要装饰着松枝。
[44]用来装日本酒的大玻璃瓶,因容量可达一升多而得名。
[45]原文为“山葵沢”,伊豆地区将山葵(芥末的原料)种植在浸着浅浅流水的阶梯状田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