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之女真
女真即明代所称女直也，分为三部，曰建州女真，曰海西女真，曰野人女真。建州、海西之称，乃因女真居地名之；而野人之称，似以其文化粗野名之。明初为满洲部族之主人者，必不外建州、海西二部。《大明会典》记有“东北夷”之条，略曰：“女真有三种：居海西等处者为海西女真，居建州毛邻等处者为建州女真。各卫所外，尚有地面、有站、有寨，建官赐敕，一如三卫之制。其极东之野人女真，去中国甚远，不常朝贡；海西、建州，则岁一遣人朝贡焉。”可知野人势力，当时极其微弱。明初朝廷，不以重要族部待之。比至正统、景泰，黑龙江南北形势一变，东部部族，多向西南满洲移动。其原因，以明之奴儿干都司，即黑龙江口政厅废弛，地方视为无统驭者，而多数野人部落，遂谋南侵。野人之强，可见一斑矣。
建州为女真本部
明末建州、海西女真各部分布图
建州之称，不能断为一地。明所称之建州，实承自元。元之建州，即以今之吉林省城为中心，此征诸当时史志而无疑者。《明一统志》，引用《开原新志》逸文，以上京之南为建州，又西为黄龙府。上京，即今哈尔滨东之白城黄龙府，又在长春西边以上，是明之建州，亦不出吉林省城矣。明拔女真头目阿哈出为建州卫指挥史，在永乐元年之冬，此与奴儿干征讨之功也。然阿哈出所统率之部族，固不在吉林省城附近，实居牡丹江口，即富儿哈江大水东合流于松花江之东岸。今求其地点，三姓之府城，是为此部所居，地居渤海之滨，黑水靺鞨之居城在焉。当金盛时，早为完颜女真所据，不独阿哈出为火儿阿之酋长而居此地也。永乐十年，建州左卫指挥史之猛哥帖木儿，亦据三姓对岸之斡朵里。此外二城之东，距松花江下流不远之地，有托温城塞，元时总称为三省，名三万户府。考此知建州女真之本地，必以三姓附近为根据矣。明廷对建州卫，赐赉甚厚，且加以赐姓之荣典，故头目阿哈出，改名李思诚，没后其子释家奴袭职，改名李显忠。部下千户官咎卜改名张志义，百户官阿刺失改名李从善，可捏改名郭以诚。《明实录》尝记此事，以为从征之功。所谓征者，非仅指黑龙江一役也；永乐八年秋，亦有事焉。嗣至十年冬，建州卫女真，始去其本地而迁居于今吉林省城附近。
《明一统志》，明代官修地理总志。
《开原新志》，明代东北地区官修县志。
《明实录》，明代官修编年体史书。记录明太祖朱元璋到明熹宗朱由校共十五代皇帝的史实。
豆满江之女真部落
阿哈出既迁，同为三万户之一。所谓斡朵里者，究何往，考之文献，不足征矣。就事实揣之，大抵于永兴八年前后，迁住于豆满江平野，今之珲春河附近，殆为彼等卜居之地；于珲春对岸，划为李氏朝鲜之国境。究其原因，盖朝鲜太祖李成桂时，未能致力北略，至太宗时，遂欲领有豆满江河谷。时值明永乐初年，亦欲占有头豆满江。明固早有此志，于洪武末年，曾从鸭绿江上源进兵咸境道，直抵豆满江，乃还师，前已言之。惟欲领此谷地，实忧兵力不继，乃使斡朵里部族，散居此地，以为羁縻之计。或谓此非永乐之雄图，实为朝臣之策。于是永乐十年，明廷遂命猛哥帖木儿，由对岸入会宁之谷地，立建州左卫。此谷地在阿木河流域，故朝鲜指此部落为阿木河，亦曰吾音会。
女真族人
建州左卫之创置
本卫创建于永乐八年至十年之间。《大明一统志》谓永乐十年，置建州左卫，其实尚在以前，《皇明实录》“永乐十四年二月”条文曰：
赐建州左卫指挥猛哥帖木儿等宴。
据此则建州左卫之名，于此始见。猛哥帖木儿，至宣德八年冬，尚生存也。
建州左卫最初之位置
建州左卫始建之位置，据朝鲜记录《东国舆地胜览》曰：
《东国舆地胜览》，朝鲜圣宗年间官修古代地理志。成书于15世纪。
本高句丽旧地，胡言斡木河，本朝太宗朝斡朵里、童孟哥帖木儿，乘虚入居。世宗十五年，兀狄哈杀孟哥父子，斡木河无酋长。十六年，遂移石幕宁北镇于伯颜愁所。寻以斡木河西北当贼冲，且斡朵里遗种所居，特设城堡，令宁北镇节制使兼之。然其地距镇阻隔，声援悬绝。是年夏，别置镇于斡木河，以丰山、圆山、细谷、宥洞、高即岐、阿山古、富居釜回还等地为界，称会宁镇。
据此记录，童孟哥帖木儿，即见于明代记录之猛哥帖木儿。内藤教授曰：童、佟也；盖姓也。又《燃藜室记述》更详，摘录如下：
《燃藜室记述》，记述朝鲜李朝时代史事的史籍。朝鲜学者李肯翊撰。
猛哥帖木儿像
太宗十年，女真入寇孔州，韩兴富战死，郭承佑败，因迁两陵于咸州，并民户于镜城，其地遂空虚。时朝臣有谓孔州为四散之地，防守极难，不若革罢为愈。或又曰弃境内数百里之地，以与夷狄，敌必相率而入处，不可。太宗曰：“国家疆域之内，使夷狄居之，固不可；随而黜之，有何不可？”卒从革罢孔州之议。后闻大明建卫于孔州，朝议大骇。太宗十七年丁酉，即进庆源于富居，割镜城之豆龙耳以北地为都护府，设栅屯兵以守之。
据此则孔州地方曾为朝鲜领域，以永乐八年，一旦弃与女真。孔州者，不仅指今庆源一地，茂山岭以东，北临豆满江一带，皆属焉；即所谓会宁谷地，亦包括此名称之内。朝鲜既放弃豆满江一带之地，女真入其空虚，聚族于斯。明乃因其酋长斡朵里之猛哥帖木儿，置建州左卫于此空虚之地。合前《东国舆地胜览》所述观之，确无疑矣。《明一统志》谓永乐十年置此卫，是即朝鲜太宗十三年，约在放弃孔州二年后，则建州左卫，实创建于豆满江之沿边明矣。然定其地点，究在何处？试检《皇明实录》正统六年朝鲜国王李祹之奏中有曰：
二月丁酉，凡察旧居镜城阿木河，即太祖皇帝赐服之地。
女真文字
所谓“镜城之阿木河”者，以镜城为朝鲜当时最东北首班之官衙，故概称之也。阿木河，即今之会宁；凡察，为孟哥帖木儿之弟。但文称为太祖所赐，可知为成祖之误。据此可信之记录，阿木河之地，即赐给凡察等部族者；是明之建州左卫，实建设于会宁府之溪谷。
猛哥帖木儿究从何地转入于此，盍于其未入阿木河以前已离其原居之地？后考之《东国舆地胜览》曰：
训春江，源出女真之地。至东林城，入于豆满江斡朵里野人所居。
训春江，即今之珲春河。东林，在庆源之东豆满江沿岸。据此则斡朵里部族，即离三姓附近之原居地，而南移于珲春河之溪谷矣。此时斡朵里非地名，乃一种部族名称。由此推之，猛哥帖木儿于永乐十年以前，早已离其旧地而移于豆满江左岸，至朝鲜撤庆源一带之防，彼等乃易入于阿木河之溪谷，此证诸事实而易明者。
海西之女真
海西，元之旧称也。明初称今之阿勒楚喀附近曰海西。郑晓之《吾学篇》曰：开原之北松花江附近曰山夷。海西有山夷，即熟女真完颜之余种也。倚山作寨，亦曰山寨夷。自阿勒楚喀至西南乌喇城附近，皆呼海西。称海之意义，非必谓水量最大，如松花江水大地方，不称海亦无害也。今科尔沁之东，大抵为此名之起原。考朝鲜史书，松花江下流为海西江。海西土地肥沃，古史载之，可以无疑。明人记事，以建州、海西全为别种，建州为渤海大氐之裔，而海西则黑水靺鞨之裔也。可否如此区分，姑勿具论。唯当时海西之部族，对于建州，确无争夺之事；而黑龙江方面之野人，称为江夷者，常挑百数战争。且海西土地辽阔，人口繁多，可以耕织，妇女喜饰金珠，其富饶可想见矣。唯明初用兵于奴儿干，曾驱多数部民于此，独不闻有名酋诞生其间。嘉靖中叶，此部族似尚留本地，渐以北方野人之压迫，始移驻于南开原之边外，所谓哈达部族者，即代表此部族者也。
《吾学篇》，明代私人撰述的国史。明代大臣郑晓撰。
野人女真之南侵
野人女真，一曰生女真；又呼为忽刺温野人，以此部族皆行猎于黑龙江支流之忽刺温江沿岸，故得是名。据朝鲜人之记录考之，彼等额上皆刺墨云。此族不解耕稼，虽有游牧，然究多以射猎为生活。其于明初纳贡明廷，是实可疑。明之用兵于黑龙江，以永乐、宣德两朝为最；至正统初年，议多不行。据实录所记，于永乐盛时，奴儿干政厅，屡屡陷于外夷，可想而知矣。生女真本好掠夺，间亦激于汉人之谲诈举动，致成怨恨；受汉人保护，被其诛求，彼盖已自厌其愚矣。明国势衰，汉种之迹稍稀，而此骠悍之足，必向满洲南部之山川。故自宣德末迄正统初，生女真之马蹄，乃现于长白山之西隅。海西、建州诸女真，于防堵彼等之践蹂，备尝艰苦，乃欲倚明廷之威力，冀缓忽剌温之侵掠，然多无效。故谓建州、海西之南迁，一出于野人夺迫，亦事实也。忽剌温之离本地而南徙也，实在正统时代。彼等既西取海西，复南进而犯吉林，因建州卫之南徙，而遂据其地。建州卫之退也，初思溯辉发江，乃亦不能安居，更越分水岭而迁住于鸭绿江支流所谓婆猪江者焉。婆猪江，即今之佟家江也。然忽剌温犹侵害不已，建州卫乃更择安固之地，而居于明之寨下。尔时忽剌温之大部族，遂徙今吉林东北之大乌喇城而据之。
忽剌温江，即今呼兰河，松花江中游左岸的一大支流。
《女真译语》书影
建州卫迁住之位置
宣德元年前后，建州卫自其创始之地，迁于西南。其原因甚多，明记录亦不甚详。惟《皇明实录》“正统元年六月”条文有曰：
闰六月壬午，敕辽东总兵都督同知巫凯等曰：“今得建州卫都指挥佥事李满住奏：原奉恩命，在婆猪江住居。近被忽刺温野人侵害，欲移居辽阳草河。朕未知有无妨碍。尔等宜计议安置所，毋弛边，毋失夷情。”
据此则李满住从吉林附近迁于婆猪江明矣。惟建州卫从初地渐移西南，必为是年以前之事。及定居于婆猪江平野，其间曾经几许岁月，则不得而考矣。
建州卫既迁于佟家江之平野，究以何地为根据？考《西征录》有曰：
据将军李藏之报告：李满住居吾弥府，入吾弥府凡三道：一由江界涉婆猪江，直入吾弥府口；一由理山涉婆猪江，经兀剌山之东而入吾弥府西边；一由理山涉婆猪江，经兀刺山之南折西而入焉。
《西征录》，纪行诗集。14世纪高丽末期学者李齐贤游览中国名胜时编写。
考此记事中之婆猪江，可解为鸭绿江之讹。吾弥府亦曰吾弥府洞口。据《东国舆地胜览》：斡眉府去理山二百四十韩里，此斡眉府即吾弥府可知。然则定吾弥府在今满浦镇对岸洞沟之溪谷间，当无大差。
兀剌山城之位置，不能确指所在。据《东国舆地胜览》，谓去朝鲜之理山二百七十韩里，由央土口子地点，北渡鸭绿、婆猪二江，有城在大野之中，名兀刺山。城西面壁立，惟西方可上。正统二年，朝鲜兵攻此城时，从山羊会渡鸭绿江，再渡佟家江，乃至此城。是李满住之居城兀刺山，在鸭绿、佟家二江间可知矣。而由理山（今楚山）考其里程，不得不求之今怀仁县城附近。据理以推，兀刺山大抵为李满住之根据地；吾弥府为对朝鲜之要砦地，然亦两国往来之门户也。
怀仁县，辽宁的一个县，清置，1914改桓仁。
建州指挥佥事上明廷奏章
建州左卫之倾覆
忽剌温野人之南侵也，满洲部族乃大变迁。就松花江方面之事实言之：建州左卫，逢此意外之袭击，遂覆其本根。据明朝及朝鲜之记载：事在正统之始，即“宣德八年十月”所称之兀狄哈，或七姓野人忽剌温之别名也。其首领为杨木答兀，本开原之叛夷，建州左卫之头目。猛哥帖木儿，自设卫以后，佩都督印绶者十余载。其部下有指挥佥事、有同知、有千户百户，图明廷之眷顾，几举家授首，其诚也亦其愚也。忽刺温卤获几何，虽不得知，而明于此方之威力已堕，可想见矣。其得免于难之二三宗族，遂流寓于豆满江上流之东良。后乃越长白山赴婆猪江，而依建州卫。朝鲜则利用此变，以展其边疆焉。
黑龙江政厅之末路
野人女真得势，明廷在满洲之威力以坠。其所以致此者，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奴儿干政厅在永乐时代，即不能有安全之保证，前已言之矣，此后则时见于事实。宣德末年，远征军在黑龙江市场，与女真交易，殴杀市人，女真衔之，扼明军归路，杀八九百人。中官亦失哈等使奴儿干归时，中途被其抑留者五百人。其于特林建永宁寺，立丰碑、勒明功，且谓北海之苦夷皆内附，殆夸词也。惟以佛教传布野人，欲以稍和人心，然卒无效。至正统初年，遂撤退奴儿干，该都司之同知，退守辽东之铁岭卫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