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三年之役
建州女真,得名酋董山,乃日益富强;以其富强也,遂日事寇掠。辽东之困惫,已现为事实矣。明廷所赖者,惟怀柔之一法。天顺三年春,乃得问罪之机会,盖都督董山,受正宪大夫中枢院之制书于朝鲜。此所谓私通,惟建州对于此事,若惟恐明廷之不知者。当时辽东巡抚报告,建州女真,结朝鲜以谋入寇,明廷乃遣锦衣译者某至建州,诘其虚实。董山悉自陈述,明乃致之京师,欲使续久绝之朝贡,董山从之。董山自以为裸身出国,汉儿莫如我何。何乔远记其入京事实曰:董山悔罪来朝,朝廷责之,皆顿首谢。及出赴礼部之赐宴,其部下指挥,乃以嫚骂语出之,且褫厨人之铜牌;给赐之时,亦不要求素蟒玉带金帽,请任朝廷给之。董山之骄慢,目无明廷,已可概见。明之致此不逊之夷于北京也,以为建州女真将威服矣;乃检辽东之报告,女真侵掠,依然不休。明乃归董山,拘于中途,授命广宁驿舍。是岁九月二十四日,将军赵辅将兵五万讨建州。
何乔远
何乔远(1557~1633),明代大臣、方志学家。字稚孝,号匪莪、镜山先生,泉州晋江(今福建泉州)人。著有《狱志》、《膳志》、《西征集》、《名山藏》等。
赵辅之中军出抚顺关,至今萨尔浒城附近,苦欲接战而不可得,盖建州女真死守险隘。赵之报告有曰:贼占大山,据险迎敌。又曰:贼俱在五岭及以东之密林,以拒官军。然以十月四五日,卒能入女真根据地,不能不谓为成功之捷者,获得敕书、朝鲜之帖文番书及器械甚多。此时虎城遂为明军所屠。虎城一作古城,李满住及董山之寨,在今兴京地方,虎城即灶突山,女真名为虎狼山之略称也。明军之别队,向凤凰山方面进取,其所经过之行程,当时记录未详,惟报屠多数之小砦,而前锋之渡婆猪江,竟得意外之捷,收于援军之手。朝鲜由东路出兵万余,从满浦镇之渡河点越鸭绿江,攻入兀弥府,建州老酋李满住父子,适逃居其地,侦捕而斩之。朝鲜因与女真私交,不得于明,故欲出兵以恢复旧好;乃不战而获巨敌,其喜可知。当时发遣诸将,削大树皮书曰:某年月日朝鲜大将鱼有沼灭建州还。及明兵至,见此书,而朝鲜之师已退矣。
兀弥府,地名,在今辽宁省桓仁县(清时称怀仁)拐磨子乡北古城子一带。
战役及于女真之效果
成化三年之役,女真名酋尽失,一时不敢侵寇。然由他方面考察之,天顺以来,凡蓄积于辽东之兵饷及武器,殆以此时用尽。北方外夷,窥得其虚实,果来侵犯。建州女真于明师退后,力求恢复。征讨军参谋李秉,独留辽东,筹画善后,不惜增加边费,起东方之边墙,其顾虑女真之恢复明矣。女真之恨明,不为无因,明处董山极刑,流其同行者于广西、福建,此其最者。董山死状,女真人固不明,惟信为汉人冤杀。董山为女真杰出名酋,已如前述。女真人素重谱系,且思慕故都督,亦其一因。当时明人亦谓总兵不为远谋,少有克捷,遽尔班师。明廷亦知战后之经过,不甚良好。成化中乃召董山遗子脱离为指挥,其从乱者降秩而得袭官。女真复贡,然寇掠不绝,恒谓董山之仇,非复不止云。
珍珠豹皮之价值
东珠
成化中叶,辽东边吏复激女真之恨。开原之验放官管指挥者,于海西兀者前卫都指挥李撒赤哈之入贡也,要之以珍珠豹皮。撒赤哈诉于朝,兵部移文辽东,勘其事之真伪,管指挥大惧,贿兀者本卫都督产察,即以产察之言,伪证撒赤哈为诬告。撒赤哈闻之,深怨产察,声言寇辽东。辽东官吏闻之,以为大事,乃招撒赤哈亲赴广宁对质。撒赤哈即应招往,率所部十数人由抚顺关进赴广宁。时参将周俊守开原,恐撒赤哈至,暴露真情,乃报谓海西人本不可由抚顺关入,一旦熟知此道,他日之患,将不可测。广宁官吏不虞其诈也,即于中途阻止撒赤哈。撒赤哈既入抚顺关,得令大怒,折箭誓恨,驰出关外以去。时建州女真,欲报董山之怨,力有不足,本思借海西之势,而盼撒赤哈之来,留建州不还,故海西与建州之握手,于斯成立。
明代建州卫形势图
夫建州与海西相连以图明,故都督董山之遗荣也。彼于生存时,已著手矣。马文升之言曰:“董山等枭雄桀黠,乘势激动海西之夷,乃计未行而已授命。说者谓永乐帝之政策,在妨女真团集,而故离其部落,此固可信之见解,即从事实上判断亦然。如以兀良哈抗女真,而女真中海西与建州相反目,野人又抗之,犬牙错杂,使各减杀其势力。也先乱后,女真合并,一旦两大部族连结,此实明廷边政之大患也。成化十四年冬,此两部族之大集团,下浑河入边,出今奉天东之凤集堡,迫辽阳而还。辽东大吏,屏息不敢出城。及闻广宁之兵渡河,彼等已向建州奏凯歌而旋矣。此不过因管某之谋充私欲,遂激生国家边徼之大患,珍珠豹皮之价值,亦大矣哉!”
嗣建州脱罗等袭秩,力不足以管束三卫,而海西势力,反压建州;至两部族南牧,建州且受海西之指挥。是时海西部族之主,则哈达及叶赫也,故于下段分论之。
哈达部族之南徙
哈达之从海西来明矣。哈达卫名之所自始,颇不可考。据女真语:哈达有山峰之意,大抵因其部族,初据山寨,故有是称。犹明人呼海西女真为山夷,或山寨夷是也。哈达至都督速黑忒时始显。考《皇明实录》,嘉靖十年三月,女真左都督速黑忒,自以有杀猛克功,乞赐蟒衣玉带;诏赐狮子彩币一袭,金带大帽各一。猛克者,开原城外之山贼也,每邀夷人之归路,夺其贡物,故速黑忒杀之。速黑忒居松花江,离开原四百余里,为江北诸夷必由之路,人马强盛,诸部畏之。往年各夷疑贰不贡,而彼独至,明廷因之加恩亦殊。速黑忒于《清记》作绥屯,从其始祖纳齐布禄,溯及四代,与乌拉同出于呼伦纳喇氏。速黑忒之后,有都勒喜,有克什纳,有旺齐外阑,有彻彻穆。哈达之大部族,构城寨于开原东北接近,年代不可考,要在旺齐外阑与彻彻穆之间。哈达之自吉林南徙也,盖因忽刺温野人之逼处,又以乃祖速黑忒之功,得与明人接近。彻彻穆之子万汗出,明人称之为王台。
速黑忒(生卒不详),一作克什纳,明代海西女真首领,王台的祖父。对明朝十分忠顺。
叶赫部族之南徙
叶赫之部族,多自蒙古来,姓土默特。叶赫之得势于海西也,在弘治、正德间。据清朝记载,其本城在吉林西南三里之山上。正德间,有酋长祝巩革者,既得都督之职,而倔强不奉命。其本城当海西要路,遂壅阏贡夷,不通明廷。后为哈达王忠所杀。祝巩革有二子,长逞家奴,次仰家奴。考清朝记录,此二人据开原东北镇北关之近地而筑寨焉。明人以哈达国于广顺关外,称曰南关,故称叶赫为北关。后至清朝,乃结血族之关系。
对边政策之变革
哈达、叶赫之发达,可谓至矣。彼等来时,明之对边政策乃一变,用马文升之议,许女真袭职。据《抚安东夷记》所述,当时存于兵部之女真档案,分叙极详,且明记授官之始末。其再下玺书,改舍人之待遇,以系彼等欢心,固亦未尝无效。故自弘治、正德以迄嘉靖初年,与女真之交涉,虽非良好,然亦未蒙危险。至嘉靖末,以迄万历初年,女真之形势一变,玺书与本身,遂至无可查验。盖女真以玺书为买卖,或强有力者,则掠夺他部之玺书。据《东夷考略》,自永乐以来,下于海西之敕书,自都督以至百户,凡九百九十九道,南关势强之际,多至七百道,北关乃不及其三之一,清太祖朝贡时,混入南关敕书三百六十三通。明廷曾严谕不得兼并,永乐帝之遗策,至此已全失其效果矣。然以兵力止其兼并,又不能必其有望,遂不得不别求善策。故万历之世,竭力怀柔哈达、叶赫二国,盖欲赖强力之外藩以牵制敌人也。
明代《俺答驻牧图》
王杲之乱
哈达与叶赫比,则哈达尤特受明廷之保护,其酋王台之威望,远压女真。王台率其部族,居于开原之南广顺关外。据明人记载,谓开原地势,在辽东之肩背,东有建州,西有称为恍惚太之蒙古酋。此东、西二夷,常窥辽东。台扼其间,扦蔽中国,使不得连合,最为忠顺。因听袭其乃祖速黑忒之右都督官,长其部族。东陲晏然耕牧,垂三十年,台与有力焉。
王台于明廷之功绩,以缚送建州右卫都督指挥使王杲为最。王杲为凡察后裔,自嘉靖末犯边,延至万历初年。故事抚顺开市,长官先坐于抚夷厅,酋长乃以次进贡土产,长官乃验马。女真之贡马多羸弱,然仍给以所求之善价,盖欲以羁縻之也。王杲尤为傲慢,彼至抚夷厅,辄夺酒饮,饮醉箕踞诟骂,无敢呵者。隆庆中,新长官抑使下阶,验马必肥牡,王杲乃鞅鞅引去,率众卤掠。明廷为之罢长官,王杲益肆。万历二年,抚顺游击裴承祖等,赴其寨求明亡人,彼绐执之而剖其腹,并戮从者。明计讨王杲者屡矣,皆恐而不进。是岁十月,遂出师直捣其巢,斩首一千四百余级。王杲知不敌,西走蒙古,至抚顺关外,得明悬赏购致之报,更转走往依王台。明谍得,乃谕哈达,王台遂捕之送于境上。是盖万历三年春事也。王台因此功,得龙虎将军,二子进都督佥事,威望日月有加,东及今辉发江及吉林地方,南自太子河上流至兴京附近,北及叶赫河流域,并逼蒙古,延袤数百里,士马甚盛;明之边境,亦得幸焉。然辽东兵备亦较前为整饬,名将李成梁驻屯铁岭,乘捕杀王果之势,收今凤凰城东宽甸之平野,起筑六堡,其前线达佟家江边,西展至兴京之南长春岭下。建州至此,衰弱遂甚。
王台(生卒不详),明代海西女真哈达部首领。本名完颜台,明代史料中称其为王台、万台。对明朝极为忠顺。
王杲(生卒不详),明代建州女真部落首领,努尔哈赤外祖父。因屡犯明朝边境被杀。
哈达之衰弱与内讧
龙虎将军王台,以万历十年没。朝廷嘉其忠诚,特谕赐祭,给彩币四表里;明之眷眷于哈达,可想见矣。然女真部族,于万历五六年顷,早兆纷乱,不从哈达统率。王台盛时,隶廿余城;及其晚岁,不过五城耳。明记录载,灰扒、兀刺及建州夷人,各不受钤束,哈达之势渐蹙,王台竟以忧愤死。《清实录》“万历五年”之条,其叙述有曰:“时诸国纷乱,满洲之苏克苏浒部、浑河部、王甲部、董鄂部、哲陈部,长白山之纳殷部、鸭绿江部,东海之兀集部、瓦尔喀部、库尔哈部,呼伦之吴喇部、哈达部、叶赫部、辉发部,群雄蜂起,称王号以相雄长,各主其地,互为攻战,甚至兄弟相戕,争夺无已”云云。是可谓得其详而未究其因也。其原因维何?盖哈达王忠既杀叶赫都督祝孔革,其遗子仰家奴、逞家奴者,未尝一日忘父仇。王台知之,隐以为患,欲以女妻仰加奴,而叶赫乃通姻于蒙古之酋长。哈达之力日衰,而叶赫之兵日盛。王台之虎儿罕嗜杀,部下多逃而投叶赫,彼乃悉数收容,此实以速王台之死也。王台既死,遗子四人,分争父业,第四子康古陆遂亡命叶赫。虎儿罕没,叶赫益借蒙古之势,攻哈达之宗家歹商,争斗殆无虚日,辽东为之加警焉。万历十一年,明遣使叶赫,试为弹压,竟不奉命,反要请玺书。据明记录所载,仰家奴、逞家奴二人,拥精骑三千余,驻开原之镇北关,请赏。赏者,抚赏外夷之财币也;其横恣亦可知矣。明以哈达之衰亡,实失中国藩屏,不惜屡为调停;于叶赫亦然,盖欲借以扦蔽蒙古也。乃边将徒急战功,李成梁伏兵杀仰家奴、逞家奴及其二子,虏千五百余人。此万历十一年冬事也,哈达以此息肩数年。至十四年四月,叶赫遣酋那林孛罗,借蒙古兵万余围哈达,明兵往援,彼军遂退。而哈达内讧又起,康古陆、猛骨孛罗及歹商各为鼎立之势,康古陆且为北关之内应。是岁六月,叶赫再取攻势,笼络猛骨孛罗,欲以夹攻歹商。李成梁得报,急出开原东威远堡,直捣叶赫,捕缚那林孛罗,哈达之命脉,幸得不绝。当时明廷调停南、北两关,下敕书诫哈达康古陆曰:
祝孔革(生卒不详),一作祝巩革,明代海西女真叶赫部首领。
仰加奴、逞家奴(生卒不详),一作杨佳努、清佳努,叶赫部贝勒。
那林孛罗,一作纳林布禄,明代海西女真叶赫部贝勒,杨吉努之子。
东北貂皮
中国之立歹商也,念王台之功也;而囚汝,以汝助北关侵歹商也。汝亦王台子,不忍杀。今释汝,其和诸酋,修汝父业;歹商之安危,汝则任之。
诫叶赫之那林孛罗曰:
往者汝效顺开原,朝廷并有赏与。江上远夷之以貂皮人参至者,必自汝通贡。汝布帛米盐农器,仰给于汉。耕田围猎,坐收木耳松子山泽之息,汝利亦大矣。今绝贡市,江夷道塞,借兵蒙古,纵有得色,而部夷多怨。故我仅传檄部卒,立斩两酋之首,无烦兵诛。今许汝不诛,汝何以报?
考上两书,明当时之对边政策,可以知矣。十八年,明乃释彼等之缚,于海西原有敕书九百九十九道之中,分五百道与南关,分四百九十九道与北关。两关酋长,咸感不杀之恩。唯明专赖两关为辽东藩屏,而两关互久争斗,早招部族之衰弱,叶赫遂无牵制北面之力,举吉林地方吞于兀剌之卜占台,哈达亦不能至西南浑河耕牧,于是明之以哈达制建州之政策,徒存其空名矣。海西衰,清之太祖遂勃兴于建州。